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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九章 纵行潼关道

    韩冈在横渠镇上盘亘了三日,期间多次与张载等人讨论他所提倡的格物之道而他关于日月星辰的观点,甚至也已经广布到普通的学生之中

    其中有人有会于心,有人全盘接受,可也有不以为然的,有吕大临这般严厉驳斥的

    吕大临的口才在张载门下应该算是很突出的了,引经据典的本事韩冈也望尘莫及第一天夜中的讨论,韩冈试图用自己将力学原理和儒学词汇结合起来的解释,来向张载等人阐述后世的经典力学而吕大临的几句话,就一把抓住韩冈言辞中的漏洞,压得他差点败阵

    一个是韩冈本人水平不够,闭门造车、勉强拧合出来的东西,当然不可能像后世文字都经过千锤百炼后的定律那般完善同时也是韩冈本人状态不好,连续赶了几天的路,本就是累着,熬起夜来,虽不至于说胡话,但脑筋转得就比平常慢上了一点,当然不是养精蓄锐的吕大临的对手

    艾萨克爵士不是那么好当的,《自然科学的哲学原理》这本韩冈听说过,却不是他的水平能写出来现在的情况,是韩冈可以通过日常现象来推导出结论,却无法用数学精确的描述韩冈的空口白话,加上并不完备的词句,那一晚的辩论,当然显得有些苍白能将他的观点顺利传达,就已经是他过去与张载信往来后的结果

    而到了第二天起来,韩冈回头一想,却是大骂自己糊涂物理之道本就不是口舌之争——摆事实,讲道理,实验才是第一光用嘴说并不直观,以实验证明自己的理论,比吵上三五年都管用

    靠着已经冰结起来河渠,还有几个小物件,韩冈很轻易的就粗略的证明了第一和第三定律而需要精确测量和计算的第二定律,虽然一时无法证明,可已经用实验证明前两项定律,也足以让围观众人连带着也相信了八分,甚至为难测的万有引力之说,竟也有人信之不移

    吕大临的驳斥依然严厉,可在事实面前就让人难以信服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只要其中能有一事让人信服,其他观点也能让人连带着相信韩冈用的手段近乎于此可惜这只是辩论术,而不是科学的论证方法

    但赢了就是赢了,韩冈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他此前绝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心血,竟然会有这么多漏洞要不是这几条定律有着天然的正确性,以及可以用实验来证实,自己可是要丢大脸了

    不过吕大临的驳斥,对韩冈来说不是没有好处他连番攻击,让韩冈注意到了自家理论中的漏洞不仅仅是可以将这几条定律加完善,而且对于之后即将面临的批驳,有了心理准备,可以做好反击的准备

    只是吕大忠、范育等人,在几番激烈的讨论过后,神色间却都隐隐的有些忧色这样的态度,让韩冈觉得有些纳闷,便登门请教这一问方才知道,他们是在担心士林中的议论

    尽管有识之士都能看出这一套格物之说对于儒学压倒释老两家的意义何在但有识之士毕竟是少数,而喜欢找碴、贬低对方的文人,却是车载斗量

    张载本来就是说着‘民,吾同胞’,在士林中,隐隐有人讥刺他已近墨家之流现在韩冈的一番实验,却是墨家为接近这就不免让人担心起世间的议论墨子要世人兼爱,视之为兄弟姊妹,孟子驳斥为无父无母之论与墨家相合,这个罪名,关学当不起

    另外,万有引力之说,直捣天人感应的根本腹心吕大忠曾半开玩笑说,如果此事确认,日后国史中的天文志就要大改,而钦天监怕是也要头疼了而且太宗曾有诏令,禁止私下妄习天文虽然如今已是法禁宽松,被人抛到脑后可真的要有人根究起来,也是一桩麻烦的事情

    但韩冈也是出于无奈

    汉儒唐儒在传习经义时,很少论及宇宙天地,至少比起如今的各个学派,要少上许多现在不论是关学、理学,还是王安石的淮南学派,当头第一桩说得便是天先论宇宙自然,其次才及人,而不是前代儒者那般,以人世为主——这也是跟佛老相对抗的结果为了能配合如今的风潮,为了能吸引张载等人的注意,也为了能将物理顺利融入关学之中,万有引力是必须加上去的一条

    故且不管这么多了

    毕竟忧虑的只是吕大防等弟子,而张载本人,却是丝毫不在意他一心根究大道,哪还在乎这点凡俗小事?

    在横渠院中几天的叨扰,韩冈大有所得但看看行程紧迫,也不得不向张载辞行

    张载没有挽留韩冈,只是写了几封信让韩冈顺道带给关东的亲友,并出面为他饯行

    今科举试,横渠门下去京城参加科举的并不少,而出自陕西的士子那就多了张载在饯行宴上不忘嘱咐着韩冈:“今次上京,不仅仅是考试,也是结交四方友人的时候玉昆你才智眼界学问皆远过常人,唯一可虑的就是你的骄心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是好事,也是坏事切莫崖岸自高,要平等待人”

    张载的谆谆教诲,殷勤嘱咐,让韩冈感动不已,当场拜谢下来:“多谢先生指教”

    见韩冈诚心实意,张载也很是满意,特地指了几个今科参加考试的学生,让韩冈有空便去拜访、结交

    韩冈点头答应了下来,又笑道:“其实还有好几个种建中,就是种太尉的那个侄儿,他今次也上京赶考”

    离乡的前两日,韩冈还收到了种建中的一封信上面说他今科也要去京城参加考试想来他会住在担任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的种谔府上,到了东京之后,应该很容易就找到他倒不像张载前面提到的几个,诺大的东京城,百万人口之众,没一点明确的线索,根本找不到人

    听到韩冈提起种建中,张载沉吟了一下

    “是字彝叔的?”他还记得种建中这个学生种谔的侄儿这一身份不提,几次春来射柳,总是排第一的弟子,印象总不会不深,“他的学问还有待磨练,怎么这么早就去了?”

    “彝叔考得不是进士,而是明法一科”韩冈为种建中解释道,“他本来就已经有官身了,不过他还是想转为文官,需要考个出身”

    旧时科举,进士考诗赋,明经靠经义现在进士也考起了经义,理所当然科目中便再无明经,而是改成了明法,考律令断案这也是王安石为了让刑名专业化而进行科举改革——因为不熟悉律令,被胥吏所欺的官员数不胜数

    尽管选人转京官,一般都是要考断案和律令,以防止进京官担任知县一级的亲民官时,无法胜任这等重要的职位不过条贯虽好,却架不住当事者不去遵守

    审官东院一般不会再这一项考试上卡人——选人能转官,背后无一例外都站着路一级的高官显宦,没事谁敢得罪他们——最后转官出来的官员,还是要被衙门中的胥吏欺瞒

    王安石想改变这样的现状,所以便有了明法科

    只是虽说进士科改以经义取士,对陕西等北方士子来说,是个利好的举措但明经科取消,以明法科代替,对北方士子而言,却是不折不扣的坏消息

    “明法科”张载摇头叹了口气,“玉昆你去考进士,今科上榜的应该能见到不少同乡只是……”

    韩冈知道张载想说什么,接过话头道:“只是如果将明经科也算进来的话,论起整体取士的数量,今科能进学的陕西士子很有可能会减少不少”

    世人皆知,论起经义,北方士子与南方士子的差距,要远远小于诗赋可轮到刑名之道上,北方人仍是远远比不上南方

    相对于向来对衙门远避为宜的北人,南方人就不怎么怕去衙门里打官司尤其是江西人,好讼那是天下闻名的市井中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拉拉扯扯的到衙门中要求评理,让县官们不胜其扰

    而且江西乡里村学中,教授的课本往往不是《论语》,而是《邓思贤》这样的教人如何打官司的律讼靠着风土人情的熏陶,江西连十岁小儿都能在衙门上侃侃而谈,让县官下不了台来

    “南人好讼,北人难及好讼之地,其民往往好辩遇事偶不合,便执之而喋喋不休,必欲使人雌伏而甘心”张载边说边摇头

    韩冈记得张载貌似并没有在江西任过职,而且看他老师的神色,似是意有所指……听起来,多半是在说王安石

    王安石的确有这个毛病,早两年,天子和他意见相左时,都是天子败下阵来

    但张载并不是在指责王安石,而应是想起了旧事在感叹而已既然没有明言,韩冈便半开玩笑的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能在江西好生切磋琢磨一番,天下州县都能去了”

    韩冈歪用诗经里的文字,让张载为之一笑

    他这个弟子的确会说话,而且不是圆滑油滑的那种,言辞行事中,年轻人的锐气并不缺张载不由得想起当年去向范仲淹上时的自己

    但这个学生,可比自家当年强多了

    一番酒后,韩冈向张载行过礼,便出门上马,告辞远去

    路边田地,阡陌纵横如井字世间多有赞着周时井田,复古之说,二程、安石皆有言及,但众家学派,也只有张载将之践行

    重实证,轻言语,这便是关学的根基

    天色如晦,厚重的阴云几乎压到了中条山诸峰的顶上

    风也刮了起来。冬月的寒风如刀,浃肌透骨,在黄河边的潼关道上肆虐。

    转眼之间,种建中便已是手足冰冷。他搓了搓手,对掌心呵了口热气,转头对着身边并辔而行的同伴道:“玉昆,看起来是要下雪了。”

    种建中的话刚出口,韩冈脸上就感觉到了一点冰凉。仰头望着天空,玉屑一般的碎雪已经从云层中洒落,“不是要下,而是已经下了。”

    漫天的雪珠,种建中也看到了,立刻道:“离前面的驿站还有五六里,得赶紧快点走了!”他回头,对着身后的一队随行车马吼着,“再加把劲,早点赶到驿馆中,有热酒招呼!”

    一行人的行速立刻加快,挥鞭驭马,向着前面的驿站赶过去。

    前日在长安驿馆中,遇到一年多不见的种建中,的确是个惊喜。本来韩冈以为种建中现在当是在京中苦读,准备来年的考试。谁想到投宿驿馆时,竟然当面撞上。

    在去年横山之役结束后,种建中和种朴就跟着转调京中任职的种谔,一同去了东京城。种建中本人在京营之中也有了一份差事。不过,他为了参加明法科考试,今年六月后锁了厅。

    种建中本也是准备着在京中读书,给韩冈的信中也是这般写的。但因为关中地震,便被种谔打发了回乡,看看老宅有没有在地震中受到损害。

    前日碰面后,说起种谔的这个安排,种建中就有几分悻悻然的神色。这样看起来,可能是对于自家侄儿跑去考明法,种谔的心中有些不高兴的缘故。

    在韩冈看来,种建中若是考得进士倒也罢了,能考中进士,就算是将门世家肯定也会大肆庆祝。但种建中却考得是明法,日后连转官都有难度,还不如留在军中。

    但种建中心意已定,却也没法劝。韩冈提了个头,见到他不想多言,便也罢了。一起上京,正好做个同伴。不过韩冈、种建中的同伴不仅仅是只有对方,另外还有一人。

    行不过三里,风雪已是劈头盖脸,有越下越大的架势。韩冈自叹命苦,总是轮到在冬天进京,每次都要遇上这么一场雪。

    这时一骑远远的从前方奔来,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韩三哥!十九哥!快一点呐,俺已经在前面的驿馆订下了酒菜和房间了!”

    这是种建中的弟弟种师中,今年才十五岁,今次跟着种建中一起进京。

    听到种师中这个名字,韩冈就想起了种师道。可惜种家现在查无此人,不知是不是日后改了名。

    今人改名也很常见,或是犯了讳,或是嫌着不吉利,很轻易地就可以将名字给改了。前任宰相陈升之,本名为旭,升之乃是表字。如今改用旧字为名,却是为了避今上的讳。

    韩冈看了看已经跑过来的种师中。十五六斗少年郎正袖着双手,骑在马上连缰绳都不握,纯凭脚力控马。只论骑术身手,到也有几分后世名将的谱。

    也许他就是日后的种师道吧……

    不移时就已经到了驿馆处。这是潼关中道的小驿馆,只有两重院落。因为时近腊月,潼关道上行人甚多,此时已经是人满为患。但韩冈和种建中都有官身,连着种师中,他身上都有一道荫补来的官诰。三人拿到一间上房,都没费什么口舌。还是韩冈无意以势压人。要不然以他的朝官身份,能把随行伴当都安排了单间。

    让伴当上去整理房间,韩冈和种家兄弟在正厅中打算找个位子坐下来。只是厅中满满堂堂,有几十百姓坐着蹲着。不似行商商队那般以青壮为主,而是老弱妇孺一大家子。粗粗看过去,在不大的正厅中,竟有七八家之多。

    “是流民。”种建中凑过来低声说道,“华州的。”

    韩冈点了点头。

    自从走上潼关道,这一路过来,看到了不少华州流民。他们也不是穷的叮当响,绝大部分都还有个包裹,在驿馆中,还能有个座位。在驿馆院中,还有好几架小推车的,上路时,孩儿坐在上面,包裹家当放在另一边。

    韩冈三人进厅,原本占着一桌的客人,便被驿丞请开。韩冈看了看起身离桌的五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是一家。

    韩冈招了招手,当家的老头子变过来了。

    “小老儿孙福,拜见两位官人。”

    老头儿黑黑瘦瘦,在韩冈和种建中面前毕恭毕敬的。前面驿丞的态度,已经说明几人的身份。

    “尔等可都是华州人氏?”种建中问着。

    孙福恭声回道:“回官人的话,这里的八户人家都是从华州来的。”

    “老丈先请坐下来说。”韩冈和气起来,便是没有半分架子。等老头儿诚惶诚恐的坐下后,很和气的问着,“地震山崩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怎么还会出来?”

    见着韩冈没有摆出官威,孙福的胆子大了一点,叹起气来:“实在等不到官府的救济,不然谁还愿意离乡背井。”

    “为何不去京兆府?”韩冈问着。

    潼关道三百里,一路走到洛阳不知会累到其中多少人。而向西去长安,就只有两天的脚程。远近有别,为什么会选择一条远离家乡的路

    孙福长叹了一口气:“官人如何不知,如今的长安城已经没粮可放了。”

    韩冈听了一惊,“这事你是从何得知?难道已经去了京兆府不成?”

    “小老儿没去长安,也是上路时听人说的。”看着韩冈可能不信,孙福又急道,“华州都是在这么说,从乡里出来的,就没一家去长安。”

    韩冈与种建中交换了一个眼色,的确,他们在长安并没有看到流民扎堆的情况。

    又问了几句闲话,孙福就很识趣的告辞。

    等他起身离开,韩冈便皱起眉头:“长安怎么会没粮了?今年关中又没有遭灾?”

    “欺上瞒下的事可还少了?那个地方的粮囤不养了一群耗子?!”种建中愤世嫉俗的说了两句,却又沉吟起来,“但这是长安啊,怎么会先没粮……会不会是为了明年便民贷的本金,所以不肯开仓?”

    “不至于的。郭太尉不会如此不智!”

    虽然种家跟郭逵关系不睦,但种建中也承认,郭逵怎么都不可能糊涂到为了,而不出手援助华州灾民。

    那么,长安无粮的消息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要知道长安的粮仓数量,是为关中之最。

    照着司农寺制定的便民贷款的条例,常平仓再怎么向外放贷,最少都要保证三成上下的仓储。就像是后世的银行准备金,不会全部都砸出去。加之如果放贷数量不足,还有抑配——也就是强行让富户来借贷——这一手段,基本上只要不是碰到席卷一路的大灾,便民贷款可以说是旱涝保收,并且常平仓依然能保证一路民生不至于有大的危险。

    秦凤路的确是与关中分家了没错,但韩冈一年多前,就在陕西宣抚司待过,至少知道一点长安这边的永兴军路转运司的情况。白渠灌区的歉收,虽然使永兴军路这两年军备不振,无力用兵,可也不会让灾民饿着肚子。

    “从长安过来,没有看到流民。可见这消息的传播效率之高,让所有的华州流民都往东去,而不是往西行……无头流言能一下驱动了所有人,若说是无人在后兴风作浪,未免有些不合常理。”

    不过若真的有人传递谣言,驱使流民前往关东,那他们胆子未免就太大了一点。

    “现任的京兆尹不是郭逵吗,谁能在他面前玩花样?”种建中拿着韩冈方才的话来反问。

    “所以想不通啊,山崩看似厉害,但华州的灾其实并算不重,只要用心一点,华州本州都能自行解决。”

    今次的地震其实并不算很厉害,少华山阜头峰崩塌,也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之前的几十年,有过多次落石伤人毁屋的记录,能迁走的几乎都迁走了。

    韩冈一路行来,可以看得出,道上流民的人数很少。如果是有心人在后使坏,按理说不可能影响到新党的地位,只不过,出了潼关道后,那一边,可就是洛阳河南府了。

    韩冈沉吟着,种建中、种师中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没有打扰他的意思。

    想来想去还是无法确认,抬头自嘲得笑了笑。也许是平日里勾心斗角太久了,总是免不了要往人心险恶的方面去想。他对望过来的种建中道,“也许当真是长安的常平仓已经缺粮了。……”脸色又沉重起来,“不过那样的话,关中可就危险了。”

    不同于用谣言煽动起来的流民,只需要及时派人在函谷关口安抚住就能解决,若是长安城的常平仓空了,来年开春后的便民贷成了笑话不说,关中都将陷入危机中。

    作为关中核心之地的常平仓都空了,难以想象永兴军路转运司辖下的其他军州,那些地方仓囤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而且关中因为要提防着党项人的侵袭,对粮囤的检查一向最为严密。换作是京东、京西,或是江南诸路,那些没有军备压力的地方,也许会更糟糕。

    韩冈现在不知道,哪一个猜测会是真相。可不管是哪一项是真的,对新党来说,都会有些麻烦。而且最麻烦的是两者皆为真。京兆府常平仓的确无粮,而别有用心的消息散布者也确实存在。

    那样的情况,恐怕身为宰相的王安石都要好一番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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