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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11章 立雪程门外

    接近腊月的时候,洛阳城断断续续的下了七八天的雪,至今未有停歇的意思

    雪一直不算大,但聚沙成塔,不知不觉间也积了有近两尺厚。雪花还在飘落,天地皆白,将洛阳城中的老屋古庙都妆点一新。

    程家院中的几株腊梅这时也开了花,淡雅香气沉浮于素洁的冰天雪地之中。浅黄色的花朵,褐色的树枝,被细雪染成纯白,玉树琼花一般。

    程颢虽然任的算是闲职,但西京竹木务在大雪之后,还是有些事务要处理,大清早便除了门去。程颐则照着往常的时间起床,先去问候了父亲,然后也如平日一般,回到书房中去读书。从微敞的窗户外,飘进来一丝半缕的腊梅清香,却省了焚香这一事。

    只是程颐沉浸在书中没有多久,家中的一名老仆便送了一封信来,后面还附带着一份门状。

    程颐先拿过信。信封的抬头上写着伯温表兄并伯淳、正叔二侄,是张载的亲笔。

    一封信厚厚的,从开口处看进去,塞在里面的信函竟然有十几页。程颐一见到这封信的厚度,知道里面肯定是有着张载最近的研究成果。也不顾其他,抽出信便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一杯热茶已经都不冒热气,程颐才摇着头,将张载的信放了下来。

    这封信中,除了问候之外,的确说了很多关于格物方面的见解。有形而上的道,也有形而下的器。张载在格物致知的方面的确走得远了,虽然信中说的以实证道的做法不算错,但终有难以验证的时候。而且关学之中天道与人道之间的割裂现象,也越发的严重了起来。

    ‘终究还是难近大道。’

    放下信,程颐这才拿起门状。题头是末学晚生,后面缀的名字则让程颐也不由得一怔,竟然是韩冈。

    不过想想也是,韩冈要上京应考,以自家的兄长对他的看重,依礼数,现在经过洛阳时,也该来拜会一下。不书官职,只道晚生,这一项让程颐很是舒服。拿过纸张,提笔写了几句,便折了起来递给一直等着一旁的老仆,

    “拿出去,让来人回复其主,早有通家之好,直接上门来便是。”

    老仆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接下来。

    “怎么了?”程颐手一顿。

    老仆低头,“送信来的秀才就在门外等着!”

    “什么?”程颐面现讶色,一下便站起了身。

    以官位来说,韩冈已经在程颢之上。程家的老父做了几十年官,磨勘多少任,才一个正五品,也只有去世后,才有资格一触四品的门径。而韩冈这样的官品,不但亲自上门送信,甚至就候在门外等回音,这个礼数就重了。

    士大夫之间的正常拜会,除非已是通家之好,要不然都是先派人送上一份名帖来。如果主人愿意相见,便落书约好时间。如果不见,也会在回书上找个理由。但这一段文字往返,基本上都是仆人奔走,这也是让双方之间有个转圜的余地。

    而现在韩冈的做法,却是晚辈拜见长辈,下官拜会长官时的礼数,容不得程颐不惊讶。

    “快请门外的韩官人进来。”

    ‘官人?’程家老仆得了命,便转身往外走,心中有着几分疑惑:‘穿着秀才的衣服,又站在门外等着消息,怎么可能会是官人?’

    但他知道自家的主人用词一向精当,有官身的人才会叫做官人。而不是像市井中那般,就是个普通富户,都能道他一声员外。天知道,朝中能混到正七品员外郎的有多难。

    让一名官人在下雪天候在门外,想到这里,老仆心中益发不安,连忙快了两步。

    ……………………

    天上的雪一直不停,雪花不住的累积,系马桩下守着的伴当不耐烦的来回走着,而韩冈仍是心平气和的等在程府门外。

    自在雪中辞别了身负皇命的程昉之后,韩冈和种建中继续前往京城。

    雪地里走得虽是艰难,但还算是顺顺当当的到了洛阳。在驿馆中落了脚,种建中要去拜访洛阳城的亲友。而韩冈则带着张载给表兄表侄的家书,在洛阳找上了程家的门。

    离开横渠镇前,张载给了韩冈几封信。第一封是给在周至县监竹木务的弟弟张戬。第二封,便是给在洛阳任着跟张戬一样的职务,同样跟竹子脱不清干系的程颢,以及其父程珦和程颐。

    自从在京城中在程颢那里聆听教诲之后,韩冈也会给程颢写信,只是不及给张载的那般频繁。他前两年几次经过洛阳,但程颢在外任官,而程颐则跟着在蜀地治事的程家老父程珦,登门拜访也见不到人。直到今年,程珦致仕归乡,程颐跟着回来。而程颢也上书在洛阳要了一个清闲一点的差遣。

    既然程颢已经回来了,旧日多承其情,韩冈路过洛阳时,总是要拜见的,何况张载还托付了顺道送信的任务。

    只是程家这看门的老仆一进去,就没个回音,韩冈默默地等着,头上肩上都落了满雪。路边经过的行人车马,看着程家门前的韩冈,指指点点,惊讶万分。伴当来劝过几次,韩冈却始终无意离开。既然已经在等了,就该等到底,半途而废才是要不得的。

    一匹马踩着雪行了过来,在程家门前停下。骑手翻身下马,也惊疑不定的望了韩冈好几眼。

    就在此时,程家的偏门给打开了。骑手一见门开,就两步上前,笑道:“正是巧了,还想敲门呢。六丈,小子今日奉我家主人命,送请帖来了。”

    “是尧夫先生的请帖?”程家老仆问了一句,就急急的对骑手道:“你且稍等。”

    丢下送请帖的熟人,老头子忙跑到韩冈这边。看着头上肩上全是积雪的韩冈,诚惶诚恐的致歉:“官人勿怪,官人勿怪,小人多有得罪,让官人久候了。”

    韩冈笑了笑,身子一动,积雪纷纷而落:“伯淳先生与我有半师之谊,在门外候着也是礼数。”

    程家老仆让出了路,“我家主人有请官人,还请入内一叙。”

    韩冈被领着走进程家家门,他的伴当便捧着礼物跟了上来,与那名骑手擦肩而过。

    洛阳城中的尧夫先生,自然只有一个。邵雍邵尧夫,也是如今的当世大儒,学术兼及儒道,太极之说,更是上承陈抟老祖。不过他更为有名的是算命点穴的本事。邵雍在洛阳城中的宅邸‘安乐窝’,便是靠着帮仁宗朝的状元王拱辰的父母点了吉穴挣来了。而前两年,司马光和富弼更是将安乐窝原属于官产的地皮给买下来,赠与了邵雍。

    韩冈对于邵雍的了解也就这些了,除此之外,就是那句流传很广,听起来别有深意的‘天根月窟闲来往,三十六宫都是春’了。

    韩冈进来后,邵家的仆人也被领进门来。不算大的府第,四人前后走着。

    程颢今日不在,一开始送信时就已经知道了。即将面对二程中的另外一位,韩冈也有些期待。张载对程颢的评价是在程颐之上的,但好歹也是程朱中的一人,理学的开创者之一。何况,还在后世也鼎鼎有名的那一句。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如果这句话不是针对妇女,而是说着士人,那倒真是很有道理,也值得敬佩。不过韩冈现在并没有听说程颐有说过这句话,在张载和张戬的面前,也不便去打听。

    走进了程家的客厅,终于见到程颐。

    与温文尔雅,交谈起来让人如沐春风的程颢截然不同,韩冈面前的程颐,神态沉严肃重,动作也是一板一眼,不打半分折扣。并没有因为韩冈在门外雪中等候了一个多时辰,而让他外在的态度有半分变动,只是眼中的欣赏却是没有掩饰。

    这位当世大儒,日后先是流芳青史,继而又遗臭百年的颍川先生。给韩冈的第一印象,就仿佛是一部《礼经》变成了活人,在他面前教演着什么才是正确的见客礼仪。站定,回礼,问候,甚至连点头弓腰的角度,都是恰如其分的符合了他与韩冈之间的关系。

    与韩冈见礼后,程颐又依着标准的礼节向他告了罪,然后才从邵家仆人手上接过请帖。

    邵雍使人送贴来,但言安乐窝中腊梅花开,拟与三日后设宴,邀请二程前来赴会。

    “且去回复贵主:承蒙尧夫不弃,乃至书相邀。程颐感念盛情,自当与会。不过家兄今日往城北本司公干,且等家兄回返,再遣人回复贵主。”

    这一过程中,程颐对邵家的仆人并不假以辞色,而邵家的仆人进门时没看到程颢,也是神态明显的变得拘束起来。

    韩冈一切都看在眼里。

    看来张戬果然说得没错。说起二程与邵雍这位洛阳城的另一位大儒的关系,的确是有些微妙。程颢还好,对什么人都能平和相待,就算政见不合的王安石,也没有闹到翻脸的地步,与邵雍更是能相互和诗。但程颐,就跟邵雍邵尧夫不怎么亲近了。

    程颐与邵雍关系不佳,也不是没有缘由。程颐之父程珦,表字是伯温而邵雍给他的儿子,起的名字也是伯温要说避讳的话,不是一家人,也无需讲究这些但抬头不见低头见,同时洛阳城中的闻人贤达,互相之间总得给个面子儿子什么名字不能起,偏偏要用上程家老父的表字

    程颢性格洒脱,对此并不在意,大不了不去叫邵家长子的名讳就行了而程颐是极重礼法,对于父亲的字号成了邵雍儿子的名字,一直隐怒在心

    程颢程颐兄弟俩性格差别显而易见曾有一次两人去赴宴,在宴席,主人找来了一批妓女程颢安坐如素,宾主尽欢;而程颐却是拂衣而去到了第二天,程颐仍是怒积于心,而程颢则笑道,“昨日本有,心上却无;今日本无,心上却有”

    所以邵雍也只跟程颢走得多,程颐是附带而已前日邵雍写诗,说起洛阳贤达,就是富弼、司马光、吕公著,然后便是程颢,没有程颐的份

    这一番内情,也算不上秘密,连张戬都听说韩冈到盩庢县拜访他的时候,还被他叮嘱了一番,莫在程颐面前提邵雍邵雍虽然是大儒,但世间流传的却是他算卦批命的本事张戬也是担心韩冈兴头起来,跑去请邵雍算上一卦,算算他能不能考上进士——进士考前烧香拜佛的事很常见,张戬也不是白担心——让程颐听到了,可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送走了邵家仆人,程颐回头跟韩冈告罪,言辞间不掩对韩冈的欣赏韩冈的态度摆得很正,任何一个教授弟子的老师,没有一个不想见到能如此尊师重道的弟子

    问了几句张载、张戬的近况,程颐便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玉昆,最后一句你说得的确是好”

    前面翻阅张载来信时,程颐一眼就看到那四句必然光耀古今,为后世儒者明道的名言虽然读信时气定神闲,但心中也是激荡不已张载和他的弟子们喊出的这个口号,振聋聩张载一直提倡的‘大其心’,使得关学一脉的气魄,让其他学派难以企及

    “也是几位先生教授之功”韩冈顿了一顿,“同时是韩冈在河湟数载所历种种之后,才有的一番心愿”

    “玉昆你的行事为人,子厚表叔在信中多有夸赞在河湟战事激烈的时候,仍不忘揣摩大道,是难能可贵”

    程颐客套了两句,便带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韩冈冲着程颐拱手致礼:“格物致知一说,在子厚先生那里也有闻及不过韩冈多的,还是两年前在京城伯淳先生那里受教的结果韩冈自得了伯淳先生的开悟,回去后便事事留心,风吹草动,马拉车行,皆拿去格日久功深,也终于小有心得”

    韩冈并没有标榜张载,而是将提点之功归于程颢但程颐明白,他和程颢所说的格物致知,却与韩冈所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都是想自万物中找出永恒不灭的道,但各自走上的路,是截然不同

    在二程之前,无论是汉时郑玄、唐时孔颖达,都是把‘格’解释成‘来’,将格物致知四个字倒过来解释,知善事,来善物,知恶事,来恶物到了今朝,汉唐的解法被宋儒抛弃,各家便有各家的解释了,但还是小家子气为多,比如司马光,将格说成是抵御——抵御外物之诱,然后方能知至道

    二程所言格物,却是穷究万物至理,格出来的是形而上的大道这一点,可以算是他们所创,也让他们傲视其余众家儒者

    而韩冈的格物得启于程颢,可格出来的道,却没有脱离有形之物,反而近于形而下的器所谓的力学三律,都是直接作用于外物上,从里到外都是张载气为本源的认知大其心是大了,但未免太过于浅薄

    程颐毫无避忌的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并说道:“正如湖海之别,想那洞庭、鄱阳,虽然广阔如海,又近于世人,可究竟不如海之渊深”

    身为一代儒门宗师,必然已经拥有了自己的道路在大道已经走得很远,又怎会为他人之言所影响?韩冈也没能指望可以说服程颐,而他也不想跟程颐这位主人吵起来

    “万事万物皆有道,皆是韩冈所欲知,吃饭读时,亦处处可见”韩冈微微欠身,不与程颐咄咄逼人的眼神对视,“力学三律,韩冈偶得之,不敢称知为大道,但推及他物,亦能得以验证能知一物之源理,便可推而广之,此便是道致知明道,便可以诚心用于天下”

    程颐气貌凛然,而韩冈则谦和有礼,但气氛却是紧绷着,大道之争不同于他事,不可和而同之,互相之间都难以说服

    程颐也知道,韩冈既然能从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中,就自己开创出,虽是韩冈自己都说是要‘以旁艺近大道’,自承是旁门左道,但‘近大道’三个字,也可见其心,根本不会轻易改变观点,当然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折服

    两边有些僵持不下这时候,一名穿着仆佣衣服的老者,在房门外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来

    这是是程珦自少带在身边的童,现在又成了程家的管家他向着程颐和韩冈各行一礼后,便问道:“老仆受命来问二郎,今天家中可是来了稀客?”

    “稀客?”

    程颐看了韩冈一眼,张载的这位弟子也的确算是稀客了毕竟不常见啊……

    因为让老管家带话的是程珦,程颐站起来后才点点头:“玉昆的确是稀客曾经在京中听过大哥的教诲,还带了横渠表叔的信”

    老管家冲着韩冈一躬身:“即是如此,那就请客人到正厅相见”

    ……………………

    “……那韩小官人立于门外,身上头上全是雪程家看门的六丈出来后,请他进去,抬起脚,留下的印子怕也有一尺厚了”

    邵雍面前,回来的邵家仆人说得夸张,今天的雪也没那么大,但邵雍知道,至少韩冈冒着雪在程家门口等候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这件事,是不会错的

    韩冈的名字,邵雍依稀也听说过一点,年纪轻轻的朝官当然受人瞩目何况前段时间,河湟功成的消息传到洛阳时,程颢也提起过他

    听说了今天这一事,邵雍忍不住要感叹着:“不意横渠弟子守礼一至于此程府门前犹如是,子厚面前当可知了”他就站在一边的儿子邵伯温,“大哥儿,你也要跟着学一学”

    邵雍年过四旬方娶妻,生儿子晚虽说邵雍已经年近六旬,但长子伯温也不过十五六岁

    邵伯温一扬脖子,不服气的道:“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如今虽是谦抑,日后未必还能如此孩儿听说韩冈近于党,又奔走于王介甫门下非此,如何得以幸进?”

    邵雍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了,立刻问道:“这话是哪里听来的?”

    “只听着外面都这么说”

    “此时妒其得用而,岂能韩冈能出人头地,那是他用心国事,另外自有他的缘法在市井小儿不知,只知”邵雍看着儿子点头称是,但神态中人不是如何信服,无奈的摇头他暮年得子,儿子读也算用功,打是舍不得打的,只能板起脸来,道:“年节前,你且在家安心读,勿要再往外去,不要多言妄语”

    ‘富家也要少去’邵雍却没把最后一句说出口

    邵雍并不算敌视法,虽不认同,但也不会强烈抵触,算是温和派,至少不会像旧党的司马光、文彦博那般仿佛不共戴天的性格也不会如富弼那般,一听到法就皱眉头

    前次李中师【不是李师中】知洛阳河南府,推行法时,上门考订富家的户等,并逼着富弼与普通的富民一样,缴纳免役法所规定的免行钱

    富弼三朝元老,法要钱要到他的头上,这个面子就丢得大了,没听说相州知州敢收韩家的免行钱富弼本人倒也罢了,年纪大,也算看得开,也就上抱怨了一通但富家的儿孙没有这个气量,私下里将王安石和李中师衔之入骨

    尤其是最近让王安石得赐玉带、彻底坐稳相位的王韶,以及熙河路的一众官员,在富家子弟嘴里,都没有一句好话

    “我邵家乃是诗传家,旧年是隐与乡里,不欲与外人结交岂料因缘际会,方来到这承蒙几个相公不弃,多有亲近但你父我究竟还是个白身,与官宦人家走得太近,可就会忘了自己站在哪里”

    跟着程家管家和程颐,韩冈被请到正厅

    一名六十多近七十的老者已经等在厅中,当然是程家家长程珦精神矍铄,相貌清癯俊雅,程颢、程颐都遗传了他相貌穿着一身道服,没有带帽,满头银都用一根木簪簪上,一尺多长雪白胡须,一看就是个仙风道骨一般的人物

    扶着程珦的,是个**岁的男童韩冈记得他是程颢的幼子端本,旧年在京城中见过的当时的韩冈还是很受程家子弟喜爱,上门拜访时,都被他们围着时隔三年,端本也长到八岁了,见到韩冈,也还能记得他

    张载的大表兄,程颢的父亲,对于以张载、程颢弟子的名义来访问成家的韩冈来说,自是辈分极尊韩冈很干脆的跪下来行礼,以晚辈的身份恭恭敬敬磕头问安

    行了礼之后,韩冈与程家通家之好的关系基本上就定了下来

    到了程珦面前,说话就不会再争着天人大道,而是一团和气的聊起天来程珦对自己的两个表弟也是很挂念,问了不少张载、张戬的近况

    而韩冈也终于知道了为何不见程颢程颢管着西京竹木监,今天因雪事去了北邙山下的治所,要到三数天后才能赶回回想起方才程颐回复邵雍的邀请,分明是显而易见的拒绝

    韩冈不能在洛阳久留,最多耽搁两天的时间,程颢也是见不到了但程珦程颐还在,等下人奉上茶,很随意的聊着天

    韩冈以医道名世,宋儒往往习医,对养生很是看重,程珦便问着韩冈一些有关医术方面的话题而当韩冈亲口澄清了所谓药王弟子的身份之后,程颐便也投入了谈话之中

    韩冈依然自陈不通医术,但他于疗养院中几年浸淫,见识广博,说起医事也能侃侃而谈不知不觉的,就说起了高遵裕家小妾难产

    “学生家也有一对儿女,离乡刚刚出生的当初二侍妾有孕时,学生担心着产难,也是考虑了许久,后来在看到火钳时忽有所感,都是钳物而已正好高公绰所宠难产,便请稳婆主持,试了一下,倒也建功了”韩冈笑了一笑,“也算是格物之道,推而广之的运用……”

    韩冈本以为程颐会因此事事涉妇人,而心有不喜岂知程颐对此毫不介意,甚至大加赞赏:“药石之事虽是小术,但‘仁’在其中产钳一物,若能免去天下妇人之产难,善莫大焉须知学者治学,必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为仁玉昆此举,亦是大仁”

    虽说程颐的性子让人难以亲近,毕竟还是大儒,识见远过常人,并不受世人偏见影响何况韩冈雪中立于门前的态度,极让程颐满意,前段时间对韩冈的一点看法,早就不知踪影

    当然,韩冈明产钳一事,在已经流传开来的熙河、秦凤两路也没有被人另眼看待换做是普通人,自然会有问题但他怎么说都是药王弟子,插手妇产,也没什么人会觉得不对,而会说做得很对

    世上许多事,有人能做,有人不能做要看身份,要看人若有人抱着‘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的想法,名声尽毁都是轻的东施效颦,从来都是极具现实性的道理

    看着侃侃而谈的韩冈,程珦难掩眼中的欣赏身份才学名望品行皆是难得,而且还跟自家关系匪浅家世浅薄的这一条,在程珦看来去,却是韩冈的一条优点

    程珦向来识人当年程珦请濂溪先生周敦颐做两个儿子老师的时候,周敦颐还是一个监狱中的小官但就是这个到了熙宁年间依然不算知名的狱官,将二程引上了追求天人至道的道路上

    第一眼见到韩冈,稳重有礼的举止,就让程珦有了三分喜欢再与其交谈了一阵,对他是看重起来,前途的确是不可限量想想自家的孙女儿,也曾在膝前念着‘玉昆哥哥’的好,这让程珦动了点招孙女婿的心思

    教育人的确能声名广布,可就算名气再大,在这个世道上也很难攀上一门好亲泰山先生孙福,家世清贫,穷到四十岁才有弟子将自家妹妹嫁给他同在洛阳城中的邵雍,也是穷了半辈子,到了四十岁后才有了家室

    程家女儿的婚姻有些高不成低不就论身份,他们也是官宦世家,诗传家的香门第只是几代以来虽是代代为官,但也没一个能身居高位:曾祖程希振是虞部员外郎;祖父程遹卒于黄陂知县的任上;程珦做了几十年的知州,就是不能升上去;至于其余程氏族人,为官者甚众,但同样没有能成为高官显宦的在大宋官场上,是十分常见的中层官员家族

    这样的家族,屡代簪缨的大族不会与他们联姻,一般就是和同等或是稍低一些的门第结亲但二程是什么身份?当世大儒,一代宗师,与富弼、吕公著来往频繁与宰执高官走得近了,眼界随之高涨,女婿当然要三挑四选

    只是出色的弟子往往早有婚姻,向他们求学的士子虽众,可能入他们眼帘的,往往都是二三十岁之后,早就娶妻生子了

    孙女儿年岁渐长,程珦为此挂心了很久,终于碰上了一个好的,自是不能放过

    “听闻玉昆你二兄皆没于王事,只有家中双亲你留在熙河任职时倒也好办,但如今河湟功成,考上进士后,当会出外为官不知玉昆你日后处置?”

    韩冈也为此伤过脑筋,“家严如今在熙河监理屯田事,家业也尽在西北,学生的确不便奉双亲同至任上如今也只能盼望考中进士后,还能回关西任官”

    实在不行,还有冯从义这个表弟呢……不过这话就不必说了

    程珦张了张口,正待要说下文,程颐却抢前一步,“忠孝二道不可偏废,玉昆若能回关西,一方面能为过守边,一方面又能奉养父母,的确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程珦不快瞪了儿子一眼,想了一想,却也顺势将话题绕开去,不再提起后话

    ……………………

    “二哥,你方才拦着为父却是为何?”等设宴席款待了韩冈,将之送走之后,程珦回头便问着儿子:“二十九娘快到年纪了,难道不要挂心起来?还是说,你觉得韩冈这个人选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父亲大人有所不知前两年就听说韩玉昆已经跟王韶的外侄女结亲,怕是今科考试之后,就要成亲了即便没有此事,韩玉昆前面不也说了吗,他已经有了一儿一女,难道让二十九娘嫁过去就为他带儿女?”

    程颐重礼韩冈未婚即纳妾,不合礼法为着名妓闹出的那摊子事,程颐也是难以认同作为弟子晚辈,韩冈的品性才学无可挑剔,让程颐很是欣赏但要家中最受疼爱的二十九娘嫁给他,他就不可能点头

    韩冈未婚便有儿有女之事,程珦并没有放在心上,此事如今很常见倒是韩冈和王韶的外侄女订了亲,让程珦颇感失望,不甘心的又追问着:“他与王韶家结亲之事可是确实?”

    “子厚表叔曾经写信过来,提起河湟之事时,顺便提了一句”程颐道,“韩冈这个佳弟子,子厚表叔难道不想要,他家也是有女儿的可惜两年前问话的时候,韩冈已经跟王家定亲了”

    “原来是这样啊……”程珦微感失望的点点头,幸好方才没有问结没结亲的问题,贸贸然的直接问出来,就未免太冒失了一点

    “何况二十六娘的嫁妆也是问题,韩冈这样的女婿,我们家可给不起嫁妆”程颐又道

    韩玉昆身份不低,选上这样的女婿,光是嫁妆便给不起

    为什么进士那么受看重,以至于榜下捉婿就是因为进士升官容易,顺利的话,十几年就能侧身朝堂之中,而韩冈,他已经是朝官了

    京城富户要找一个进士女婿,如今的嫁妆都要给到五千、一万而韩冈的朝官身份,使得要攀上他这门亲事,少说也要上万贯的财货田产

    就算韩冈本人是个不在乎财物的性子,随手就将封赏送了大半给张载但程家也得担心女儿嫁到了韩家后,会不会嫁妆给得少了,会受人欺负和鄙视

    世风沦落,人心不古

    妇在夫家是否会受到重视,端看嫁妆给的份量送得少了,直接休掉的都有就算是王公贵戚,要嫁女儿的时候,也得想方设法凑出三十六个箱笼,带上百来亩脂粉田来

    对此,一干有识之士无不为此扼腕叹息,大加抨击可到了现实中,换做程颐程颢要嫁女儿,他们也不敢拿着女儿的幸福做赌注

    要怪,就怪程颢没能在京城时早问上一步,那时候把亲事定下来就方便多了但三年前鄂娘才十岁出头,怎么也不可能找上已经年届十八的韩冈

    程珦叹了一口气,自嘲的摇了摇头毕竟孙女明年才十三,根本不用着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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