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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十章 大河雪色渺

    长安常平仓的情况其实真的很糟

    程昉只是在出京前,去三司中的度支司,看了一下永兴军路转运司,在年终前送上来的账簿,就知道了他今次接手的任务不会那么简单。

    白渠灌区去年因为广锐军叛乱,而差点变成了荒地。为了重新恢复这座关中粮仓,去年和今年,长安各仓中都有大批的粮秣被调往泾阳、高陵诸县,用以赈济灾民,以防户口流失。也就是今年六月,三县的夏粮虽然不比旧时年景,好歹比去年有了点起色,这才让天子和朝堂放下心来。

    只是白渠各县今明两年还在免赋期中,朝廷没有田赋可以收取。这样一算,并加上明年的预期,总计三年的白渠灌区的直接损失,一出一入就有百万石之多。如果算上灾荒对周边经济的影响,按照这个时代的计算方法,单位以贯、石、匹、两来计点,朝廷的税赋损失,当在两百万以上。

    加上因为横山开边而引发的亏空。这两年,永兴军路转运司用着四柱清账法的账簿上,元管、新收、已支、见在四项,‘元管’、‘见在’一年少过一年少,‘新收’连续两年在低位划过,而‘已支’一项上的数目,却是让人触目惊心。

    而且更为让人头疼的,明年的亏空依然无法改变。以郭逵为首的关中亲民官们的考绩,那是一个比一个凄惨。郭逵倒也罢了,下等的考绩,对他来说无伤大雅,不会伤筋动骨。

    但普通的京朝官,一个下上、下中的考评,磨勘就要延展一年或两年,也就是要想晋升,就必须再多等一两年时间。多少关中官员哭着喊着要调任,把始作俑者的赵瞻恨得要扎他草人的也不知凡几。纷纷上书政事堂,说这根本不管他们的事,完全视广锐军和赵瞻给闹的。

    只是华州今次真正糟了灾,毁了屋宅和大部家当的灾民,也不过千多户。长安的情况再差,还不至于连华州的几千流民都养不活。

    程昉就很纳闷,为什么他自过了古函谷关之后,便接二连三地在路上看到背井离乡的流民。

    就在风雪不断要吹开他裹身斗篷的时候,程昉依然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虽然一名宦官,但程昉身上的任务并不是服侍天子或是宫廷中的哪一位。

    这两年,赵顼越发的信赖宦官,不仅仅是让他们作为走马承受,出外探察各地民情。而是将军务、政务上的重要职司,也让宦官们去主持。军事上的王中正、李宪,政务上的程昉,都是现成的例子。

    ——其实也是新旧两党互相攻击的功劳。

    赵顼虽然任用王安石,推行新法,却也不会只听一面之词。可旧党和新党从来都是针锋相对,一个说是,一个说非。一个说左,另一个就偏要说右。这样的情况,让赵顼如何去确认是非曲直?他想要了解真相,唯一能依靠的,也只剩宫中的这群阉人了。

    三天前,程昉奉旨出京。一路西行,白天都骑在马上,不停的在驿馆换马,一天便赶出近两百里。就算今早出发时,看着天色不对,也无意耽搁片刻

    这两年,程昉一直都在堤上、滩上,风吹日晒的经历不比老农要少。雪下得大了,他也不回头,找那间刚刚过去的客栈,而是继续往前,冒着风雪一路走了十五六里,才在漫天的雪白中,找到了路边上的一处驿站。

    在风雪天中,走了一个多时辰,跟着程昉出来的一队神卫军士卒满腹怨言,连两个依例被派来保护程昉的班直护卫,也是一肚子的抱怨。

    进了驿站,这些吃够了苦头的赤佬们,便把一肚子个火气发泄到大厅中的百姓们身上。

    “滚,别当爷爷的路!”神卫军领队的小校一鞭子将没有及时闪避的老头子抽开,又一把扯住跑过来阻拦的驿丞。鼻尖对着鼻尖,眼对着眼,恶狠狠的说着:“我等奉天子命,护送天使往华州探察灾伤。还不去腾出上房来,耽搁了明日的出行你可担当得起?”

    驿丞被瞪得满头虚汗,驿馆厅中更是鸡飞狗跳,已经在厅中打上地铺的七八家百姓奔走躲避,几个幼童被父母扯着,吓得哭喊起来。原来还算安静的大厅内,现在变得一片乱象。

    神卫军小校听着看着,觉得闹心,又一把抓着驿丞:“天使再此小住。你还不快将这群闲杂人等,全都赶到外面去?!”

    程昉心中大急,下雪天将人——看样子还是离乡的流民——赶出驿馆,这事传扬出去,肯定没他的好果子吃,附近文官们的弹章都能把他被淹没。他连忙叫道,“你们还不住手,不要惊扰百姓!”

    但程昉身边的两名班直护卫却拦住他,“都丞。他们只是一片孝心而已。”

    程昉的脸色都气得发青,却毫无办法。

    今次随行的这些个赤佬,连续几代都在京师军中混迹。各个滑不留手,根本不怕得罪程昉。事情闹得大了,到最后也肯定是程昉倒霉。文官们的板砖只会往宦官头上招呼,谁还会找他们这些蚂蚁虫豸般的小人物麻烦。

    只要不是聚众闹事,违逆军令,做的看起来仅仅是仗势欺人的活计,风风雨雨都有程昉这样的大树给挡着。他们这些士兵就最多挨点训斥、罚点俸禄而已。

    两个班直看着程昉急怒上火的表情,心头煞是痛快。辛苦了四天,终于出了一口鸟气。再看了程昉一眼,各自冷笑在心中,别当他们军汉平日里任打任骂,就是好招惹的。贼咬一口,都是入木三分。真要捅你一刀子,你又有什么办法?

    几个士兵刚刚把占着一张桌子的行商踹走,正回头一起对程昉说着,自己这是在想都丞尽孝心。就见着有人站了出来:“孝心?!……这是什么话,谁教你说的?”

    见到有人出头架梁,几个士兵都聚了过来。驿馆里常有官宦出没,但从门外的车马上看,不是高官显宦的规格,最多几个选人或是小使臣而已。三班院里吃香,阙亭之下守骨头的货色。身为班直护卫,隔几日就能见一次天子圣容的人物,却不会把这等人放在眼里。

    “我等是奉旨出京!”一个神卫军小卒立刻跳了出来:“你是哪里来……”

    种建中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自报家门:“本官种建中,家叔现在京中任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

    除了两个班直外,其他几人的脸色都白了。是种太尉的亲侄儿,响当当的衙内。若是惹恼了他,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他们从禁军发遣到厢军去。将不适任的士卒降入下位军额,这是有先例的,种谔也有这个权力,找几个不长眼的蠢货作伐,真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县官不如现管,在程昉面前可以滑不留手的软顶着,可他们顶头上司的侄儿种建中却是让他们不敢招惹的存在。

    当神卫军的士卒软了下去,两个班直护卫却仍是不同声色,他们是天子近卫,根本不怕有人想跟他们过不去。一人向着种建中道:“种衙内,我等是奉天子诏前往华州。衙内想要阻止吗?”

    种建中被当头堵了一下,脾气便要涌上来了。

    而此时的程昉,却在看着种建中后面的同伴。与种建中同样高大魁伟的年轻人,并没有出来训斥。程昉知道,并不是他不够资格教训人,而是因为他身份更高。不过班直护卫已经成功的将种建中堵上了嘴,正得意的笑着。

    这个时候,坐在一边的年轻人终于有了动作。

    “尔等即是天子亲卫,如何还敢在地方上欺凌百姓?可是想败了天子盛德?!”韩冈训斥了两句,矛头一转,却直指程昉:“程都丞!此二人即已配属你之麾下,何以不严加管束,以至于让其再此恣意妄为?”

    韩冈颐气使指,训了两句,就训起了程昉。

    这里的都是惯看得眉眼高低的滑头,从韩冈的口气以及态度上,可以看出他的架势绝不是种谔的侄儿能比。一时气焰都收了起来,若是程昉顺水推舟,罪名可就落到自己的头上了。

    程昉上前与韩冈、种建中见礼:“程昉见过种衙内。程昉见过……”他拖长了声音,等着韩冈报出姓名。

    韩冈也不隐瞒,随即报上名讳:“韩冈。”

    程昉气息一窒,而周围还没走远的军士们,更是心头一颤。竟然是韩冈。连忙道:“可是收复河湟,一颗仁心救治万民的韩玉昆?”

    “不敢当,为国效力,为天子分忧而已。”韩冈拱了拱手,“都水丞的姓名,才是如雷贯耳。”

    程昉的名字,韩冈听说过。虽是宦官,却是王安石重用的人物,在治水淤田上有着很出色的能力。农田水利法尽管在新法中并不起眼,但功效却一点不弱于青苗、免役诸法。

    程昉为都水丞,统管河北水利深、冀、沧、瀛诸州,也就是原本盐卤黄河河口一带,淤灌出上万顷上等良田。

    不似在横山和‘屡立殊勋’的王中正这般引人注意,但程昉在河北的功绩,也让他成为赵顼心中可以重用的人选。今次他上京回禀漳河淤田之事,便被加了个察访华州灾伤的临时差遣,派到了关中来。

    对于程昉的事迹,韩冈知道的,在京城待了有一年的种建中,了解得更清楚

    所以他很纳闷,程昉既然在河北管着几千上万民伕和厢军,用了几年的时间在漳河、黄河边修堤淤田,为什么还弹压不住,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刚才几个士兵的举动,分明就是在试探程昉。而程昉一时不查,弱了气势,便让肆无忌惮了起来。如果凭借着身份、地位,都震慑不住下任,为人所凌逼,也是。

    程昉被韩冈帮了一手,压制住了手下兵丁,心情大好之下,便拿出钱钞向被伤到的几个百姓赔礼,然后让驿丞想办法腾出一个房间来。

    做完了这些杂事,程昉这才跟韩冈、种建中正式叙了礼。

    三人坐下来后,程昉便挑起话头,问着韩冈:“韩博士今次是准备去京城赶考的吧?”

    韩冈上京赶考的事,京中知道的不少。毕竟河州大捷之后,王韶带着木征等一干俘虏上京,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的韩冈却没有到场,基本上都会多问上一句,韩冈做了朝官后,还要考进士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

    只是程昉不知道韩冈怎么会跟种谔的侄儿走了一路。问话的同时,便下意识的瞥了种建中一眼。

    “正是。”韩冈点头,“正好彝叔与韩冈分属同门,也要上京赶考,便一同出来。”

    “原来如此。想不到种衙内竟然也是横渠先生的门下,今次一同上京赶考,当能同簪金花。”

    “仅是明法科而已。”

    高中之后,能簪御赐金花的,也只有进士一科。种建中用了七个字来更正程昉的错误认知。除此以外,他对程昉就没有别的话可以多说了

    种建中的态度,韩冈已是见怪不怪。王中正、李宪这些在宫中呼风唤雨的大貂珰到了地方上,当地的官员中,除了一些意图钻营的没廉耻的货色,也都是不怎么跟他们亲近。

    士大夫与内臣之间的交往,肯定都会受到士林的诟病。外臣跟宫中走得近了,连天子都不会乐于见到——家奴与外人亲近,哪家主人都不可能乐意,而且对于主人来说,自身也会有危险。

    文彦博当年第一次被罢相,就是因为他跟宫中走得太近,不但结交宦官,还给宫里的贵妃送了许多珍物,最后惹起了仁宗皇帝的不快——论起人品,文宽夫其实是完全没有资格嘲笑他人。

    韩冈尽管对宦官们没有多少的歧视,可也不愿意跟内侍走得太近。王中正那是没办法,见得多了,熟人间总得讲些人情。板着脸,把宦官当贼盯着,那是包拯、唐介一流的名御史的工作。保持正常的往来,才能让工作顺利的进行。

    至于萍水相逢的程昉,就也不必刻意去亲近,尽点人情,一起吃顿饭就告辞拉倒。

    只是韩冈善于为人处世,照着礼节邀请程昉一起吃饭,一杯酒下去,几句话一说,却便是宾主尽欢,轻易的拉近了与程昉的关系。

    摸着酒杯,韩冈问着程昉:“不知都丞西来,可是有何急务?”

    韩冈问话没有稍作曲言,问得很是直接。程昉并不觉得有必要藏着掖着,到了华州之中,自己的任务自然要公诸于众。而且前面几个骄横的士兵,已经说出了口,就更不需要隐瞒了,“程昉是奉了天子命,来关西察访河州灾伤。”

    ‘果然如此。’韩冈道:“这做驿馆里面,便有不少是河州来的流民。若是都丞能让他们安然返家,可谓是善莫大焉。

    “程昉西来,正为此事。”来自宫中的都水丞摇头苦笑:“不意在道上御下不严,差点坏了大事,倒让两位见笑了。”

    “京营禁军嘛……”种建中语带不屑的摇头,心有所感的他终于插了口,“家叔这两年也没少因他们而置气。”

    程昉与种建中一同叹起气来。

    韩冈基本上能知道种谔为什么会被开封禁军给气到,也能理解程昉和种建中两人为什么要叹气。

    京营禁军传承自后周,太祖皇帝奉周世宗之命统领,周世宗驾崩后,赵匡胤便是仗着兵权而黄袍加身。而河北、西军中的禁军,又有好些军额都是来自于京营。对于这样的一支近在京中的队伍,历任天子都看得很紧。

    其实这京营禁军说烂也不能算烂,至少弓术表演还是很有些水准。王舜臣当年去三班院报到回来后,曾说遇上过一个箭术只比他稍逊的开封人——以王舜臣的性格,那名与他同时参加考试的京营军官,箭术当不会在他之下。

    不过真正到了战场上,这些平日里水平看似很高的将校士卒,就会露了本相,现了原形。刘平、任福、葛怀敏这三个丧师辱国的大将,无不证明了这一点。

    程昉、种建中心头郁闷,一壶酒转眼就被他们喝光。

    韩冈让驿丞再送一壶酒,转头却是一名班直护卫提着酒壶上来。他陪着笑脸:“都丞、博士、衙内请尽管喝,小人为三位倒酒。”

    韩冈抬头就了瞪了那班直一眼,吓得他连忙放下了酒壶。

    “你们是班直吧!?低三下四的服低做小,天子的脸面何在?!”韩冈厉声叱问着,眉心处的川字纹路,表明了他心头的火气有多大,“天子近卫是给人斟茶倒酒的?!做你们该做的事去!”

    韩冈一甩袖袍,那位班直便讪讪的退了开去,与另一位同伴闪到了大厅一角去,不敢来触韩冈的霉头。连着神卫军的士兵都被吓到了,远远闪在角落里的身形皆缩了起来。

    程昉在旁看到了这一幕,一边暗赞韩冈的谨慎——正如韩冈所言,天子近卫岂是能为人臣端茶递水?宰相都不能如此妄为。韩冈年纪轻轻,却是老成稳重得紧。不论那班直是真的想着过来讨好,还是另有图谋,韩冈都没给他半点机会。

    另外,他更是叹着韩冈的威严。历经多次生死,在千军万马杀出来的气势,京中升上来的文官武将果然是远有不及。莫说是手上积攒了几千近万斩首的韩冈,瞪一眼,班直护卫都要闪一边去。就是方才种建中压着几名神卫军的士卒,可不是光靠着他叔父的名号,本身经过了多次战事后的气势,就已经先声夺人了。

    外面的风雪越发的大了起来,吹得门扇哗哗直响,不过厅中的火盆更旺,透进来的寒风也吹不散听众的暖意。

    种师中年纪小,需要顾忌的地方少,便被他的兄长唤过来倒酒。

    韩冈接着种师中的斟好的酒,与种建中、程昉对饮而尽。

    他敢于如此斥责班直,也是自有分寸。他占到了正理,并不是仗势乱压人,而且韩冈也知道自己能震得住这两名班直。文官,尤其是领过军的文官,基本上军中士卒们见了都是要怕的。

    皇宋重文,文臣行事向来少受约束,若是哪一个武臣敢学着文官的行事,‘肆无忌惮’这四字考评当场就能贴上去。而文官一旦领过军,杀人放火的事便也见多了,心狠手辣起来,再凶狠的将领都要瞠乎其后。

    文彦博因为守夜的士兵拆了他的凉亭取暖,能一口气将几十人远窜蛮荒。韩琦为了能镇住狄青,硬是找了小借口,就杀了狄青的爱将焦用。

    广锐军叛乱,环庆路经略使王广渊什么都没做的,便被吴逵赶出城去——他就是一个废物。但当广锐军南下,附近几支有些看似不稳的队伍,就被王广渊诳到峡谷中,一气杀了两千多。

    而王韶在熙河,砍那些杀良冒功的士兵时,也从来不眨眼睛。韩冈还记得高遵裕的一名远亲,人称高学究的。被高遵裕放到斥候游骑中挣功劳,不知怎么就给一队的同袍给杀了,剥光了丢在草丛里。而后一个糊涂鬼出战没斩获,回来时正好见到了路边横尸,大喜之下,砍了首级就回来报功。

    但首级的真伪向来要检验,吐蕃和汉人之间,光是发型容貌就有很大的差别,更有许多细微的地方,能够让人确认真伪。这一验,就验出了真伪,甚至在韩冈主持的复验中,给查明了身份。正好杀了高学究的凶手们回来报称高学究失足落下山崖,这样事情便被爆了出来。

    冒功的糊涂鬼被杖八十,而六名凶手,全都给王韶下令在寨门前给碎剐了。最后悬在寨门边的六个首级下,就是高高的一堆碎肉。

    这样的狠手,武将很少能下得了,只有文官能做的出来。

    甩开几个不听话的士卒,三人喝酒聊天,一座皆欢。

    韩冈并没有在程昉的任务上插话,虽然背后迷雾重重,但这不关他的事。只要知道此事,并加以小心的不去涉足,便是足矣。而程昉也没有更深的与韩冈等人结交的意思。

    萍水相逢,结个人缘,日后也许有用到对方的时候,只是现在,却是各自睡去。到了第二天,程昉冒雪西行,而韩冈也同样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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