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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17章 观婿黄榜下

    三月初。

    正好是春来簪花的时候。

    仿佛是一夜之间,大街小巷中的行人,头上无不多了一朵或艳红、或粉白,或花开争艳,或含苞欲放的鲜花。在发髻上、在帽子上,随着步子颤颤巍巍。

    东京人喜欢簪花,到了仲春之日,不论男女都会在发鬓或帽子上,插上一朵应时的花卉。现在是山茶,再过半月,则是牡丹花在头上绽放的时节。也有绢花,以金丝缠绕,饰以碎珠,比起真花来多了两分贵气,只是火焰一般红艳的绢花插在一个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家伙的帽子上,不免让韩冈看得毛骨悚然。

    先是庆幸着秦州没有这样夸张的风俗,又想到自己到也少不了要头戴绢花,在御街上招摇而过,韩冈多少就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越发的体会到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心情来。这两个死对头都是不喜欢簪花,王安石从来不戴花。而司马光中了进士后,也不想簪花,只是被人劝说是天子所赐,所以不便推辞,勉强戴上。

    从一朵朵插在头上的鲜花上收回视线。身边的同伴正僵硬骑在马上,挣扎、期待、彷徨,各色表情交替在脸上浮现,让人目不暇给。

    慕容武患得患失的表现,让韩冈暗自摇头。

    他闲来无事,陪着慕容武来看榜,这事先也是约过的。

    说起来,曾经考中过明经的慕容武,他的才学水准并不算很高,如果是考得是诗赋,必然中不了,所以当年才选的明经。今次进士科改考经义策论,方才来碰一碰运气。

    但中奖的可能性只有一两成,欢迎下次再来的几率则占了百分之**十。已经确定了自己成绩的韩冈,陪着慕容武来看一看结果,只能算是尽尽人事而已。既然是师兄弟,当然要多加亲近。至于嫉妒什么的,韩冈却不会在意。

    韩冈和慕容武向着南薰门内的国子监行去,越靠近国子监,街上的行人就越多。到了国子监外的礼部试放榜处时,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韩冈听说过,历年礼部试放榜,有三更天开始,就跑过来坐守的士子。人数还不少,都想第一个看到自己的名字。五千名士子引颈而望,加上更多的准备来捉女婿的官员商人和富户,国子监门前的二十多步宽的大街,被车马行人堵得水泄不通。

    “这下怎么进去?!”慕容武有些发楞,就算是上元灯会,似乎也没有这般拥挤的人群。比起前日应考时,堵在门前的人数犹要多上一两倍。

    “官人,这里让小人来!”

    跟在韩冈和慕容武身后,两名膀大腰圆的壮汉站了出来。

    这是王韶知道韩冈要去陪人看榜后,特意下令让他们跟着韩冈一起去。皆是从熙河军中被王韶招揽下来,都有把子气力,从人群中挤过,就像战车碾过草原,风行草偃,挡在前面的,无论是士子还是其他人等,全都被硬生生的挤开。

    有人被挤到一边后,转身就要怒斥,但一看到两名壮汉身上穿的红色号衣,便立刻住了嘴——宰执家的仆人,尤其是拿着一份官家俸禄的元随,都是有规定制服的。在宰执们上朝事,被这些身穿红衣的元随护卫着,国之重鼎的气派便出来了。

    下了马,一路顺利的来到黄榜下。五大张黄色的榜单贴在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籍贯,占据了大部分的纸面空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礼部试头名——也就是省元的名讳——邵刚。

    韩冈对这个名字印象不深。不过去年腊月见过面的余中排在第三。

    至于韩冈本人,早就知道了结果,排在了第一百五十七位,在礼部试取中的四百零八人中,排在中前部的位置上。在榜单上瞥了一眼自己的名字之后,心神只是微动,就帮着慕容武找起了他的名字。

    至于慕容武,他早已经从头开始,在四百零八人中,寻找着自己名字。只是他越看脸色越白,一个个姓名过去,都是不见慕容二字。

    心慌意乱之中,突然衣袖一重,韩冈一扯他,“中了。”

    “我知道玉昆你中了!”慕容武不快的冲了一句,没理会韩冈。韩冈得中的消息,慕容武来找韩冈时就听说了,方才也看到了韩冈的名字,可现在是要找自己名字!

    “我说思文兄你中了!”韩冈提声说着。

    “玉昆,别戏弄愚兄了,根本就没看到啊。”慕容武的视线黏在了榜单上,却还是没找到自己的姓名。

    韩冈无奈的一指前方,提点着:“从后面开始看。”

    最后一页榜单,倒数第一的姓孙,不过不叫孙山,而是叫做孙中。至于倒数第二个,就是慕容武。

    简简单单但三个字,慕容武看了一遍,两遍,揉了揉眼睛之后,又看了第三遍。

    没错,就是‘慕容武’三个字。

    “啊!”他一声大叫,“当真中了!”

    这一声喝,顿时惊动了四周十丈之内的闲杂人等。如同一块鲜肉,抛进了狼群,几十人一下一拥而上。

    韩冈见势不妙,疾退数步,任由成了众矢之的的慕容武被淹没在人海中。

    慕容武不过三十出头,有着北方人的高大身材,加上为官多年,看起来气度也不差。这样的进士在四百人中也不多见。几十双饥渴的眼神盯着慕容武,仿佛久旷之身的寡妇看着**着身子的精壮汉子。

    一个仆役抢先喊了起来:“小人主人家的二小娘子,年方二八,貌美如花,温柔贤淑,德才兼备,正要招个可人意的郎君!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周围一起投以鄙视的目光,这时候说这些废话作甚。一个富商模样的胖子将手一张,五根粗短的手指晾在慕容武面前:“我家女儿有嫁妆五千贯!”

    同样鄙视的目光改向那名富商投去。捉女婿,进士是先决条件。在这之后,就要看年岁和长相了。两样都不行,陪嫁那就是千贯的最低价。再往上,五千贯则是平均数,提供给普通水准的进士。至于慕容武这样一看就是年轻有为的官人,可是五千贯就能拿得下?!

    “我家女儿有八千贯陪嫁!”一名瘦削的乡绅喊着价码。

    另一名腰缠金玉、最为贵重的菱花龟背竹纹蜀锦都穿在身上的商人,也掺了进来,“八千贯,在东明县还有五十亩水浇地的脂粉田!”

    “一万贯,在陈留有个庄子,十五顷地!”

    喊出最高价的士绅看起来更加有气派。穿着看似普通,但腰间的黑带其实是猪婆龙皮,身上的青袍更是贡绢。只要稍有见识,就知道这是一户跟皇亲脱不了干系的人家。

    在喊价的过程中,慕容武被拉拉扯扯,头上的帽子也掉了。见着势头不妙,连忙扯着嗓子连声叫道,“家有糟糠!家有糟糠!”

    此话一出口,人群刹那间就静了下来。接着便是卷堂大散,刚才还争得热火朝天的人们,这时各自摇头四散开去。

    方才喊出一万贯的士绅正好经过韩冈身边,方才也是看着他跟慕容武站在一起,不免多问了一句,“不知官人可考中了进士?”

    韩冈反问:“你看我像中进士的样子吗?”

    士绅从头到脚打量了韩冈一番,相貌和年纪都不差,只是宁宁定定的表情,的确不似考中进士后应有的样子。摇了摇头,便弃了韩冈而去。

    “玉昆,何苦戏弄人。”对于方才韩冈站干岸的行为有忿于心,慕容武质问着他,只想着让韩冈也来尝一尝差点被人挤死的感觉。

    “小弟说谎了吗?”韩冈反问,“谁让他不会看人。”

    “噫,中了!中了!”

    一声尖叫打断了韩冈和慕容武的对话。一个花白胡子、差不多有五十岁的老贡生拍着手,大叫了两声,然后便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这副场景,东京人已是见怪不怪。熬了几十年,终于熬出一个进士,疯了的贡生都是有的。

    哗的一声,一下涌上来一群人。泼水的泼水,打扇的打扇,还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听了身前主人的吩咐,往掌心吐了两口唾沫,搓了一搓,就对着老贡生的人中死命一掐。

    对阵下药,老贡生随即悠悠醒来。

    壮汉的主人走上前,是个四十多岁的商人。他在老贡生身边蹲下:“官人,可是中了?”

    “三百零四位的范庸就是学生。”名次排行,老贡生是至死不忘,就算是刚从昏迷中醒来,照样一口报出。

    “是否婚配?”那商人又立刻追问了一句。此话一出,周围顿时鼓噪起来。有些人想拥上前。但却被跟着商人的几个壮得像头牛的伴当,死死的拦住。

    “没有。”范庸摇头哀叹,老泪纵横,“求学四十年,无所成就。父母不收,昆弟弃我,哪还有人愿与我结亲。”

    “没有就好!”商人更不多话,一招手,几个壮汉立刻回头来,横拖竖拽的将范庸架进了马车中,转眼就冲出了人群。来去如风,这绑架的手段显然是行家里手。

    “不愧是榜下捉婿。”见着马车载着范庸转瞬去远,韩冈啧啧称叹。

    这就是进士!

    能引得天下人为之疯狂的资格。

    天下文官之中,只有十分之一是进士。一个进士出身,便是日后高官显官的基础。为了家族着想,稍微富裕一点的大户人家,都会想着一个进士女婿来支撑门面。而有了进士女婿,日后家中子侄被带契着,一族里的税赋劳役都能打个折扣。

    而且百多年来,大宋上下都一直在宣传‘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成年累月的洗脑,一榜进士所受到的尊敬,更是远远超过他们真实的能力。

    无论是现实利益,还是宣传的功劳,都让进士成了官宦富户嘴里争抢不休的肉骨头。而来自真宗皇帝亲笔的诗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便成了真实不虚的现实。

    看着五十多的老头子,竟然一样被抢婚,慕容武不由长吟:“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韩冈一声笑,笑这世情,都是功利使然。当年唐太宗完善科举制度,曾有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这里的彀,就是作陷阱解。不过那时候,进士人数稀少,在官场上还要与门阀世族相争。而到了宋代,科举制度则是登峰造极,天子大肆提倡文事,天下才士有了晋身之阶,皆去苦读六经,当然没有心思去想着造反之事。

    再比如省试取中后,殿试便不再黜落考生,使得恩归上而怨不归上;就算中不了进士,还有特奏名、免解,等一系列将士人招入体制内的手法;灾异之后,又籍灾民中之精壮为兵。在维持国内统治的手段上,大宋已经超越了此前所有的朝代。

    而为此而付出的代价,就是现在赵顼、王安石耽思竭虑、不顾一切的推行新法的缘由。

    韩冈没有再多想。世风崇文,对国家来说是有利有弊,如今弊端越来越明显。但一直以来,武夫对文人顾忌,给他帮助甚大,自己能安然无恙撑过最早的困境,就是靠了士子这个身份。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事,韩冈不会做。

    “恭喜思文兄高中,不如找个地方去庆贺一番。”

    终于通过了礼部试,进士头衔已经九成九的落到手中,慕容武心情大好,开怀大笑着:“当然要去状元楼!”

    “也好,就去状元楼。”韩冈点头同意,也算是讨个好口彩。

    从国子监往状元楼去的道路有不少条。而其中最近的一条,是不从来路回去,而是继续向东,绕过大相国寺,再有一段便是状元楼了。

    时近正午,榜前的人群依然拥挤不堪。榜单之下,时不时的都能听到一声‘我中了’的大叫,然后那名得中的贡生,就像臭肉一般,被一群苍蝇围上。一如方才慕容武的遭遇。

    推开混乱中的人群,韩冈、慕容武翻身上马。向西行不到百步,就到了路口。前面就是大相国寺,正要过街,就看到一辆马车打横里过来,马车周围十几个家丁骑着马护卫着,都是穿着王韶借来的两名元随同样的红色袍服,好不威风。

    “不知是哪家的宰执?”慕容武问着韩冈。

    韩冈摇摇头,他也不清楚是哪一家。不过,他知道该怎么做。打了个招呼,与慕容武一起勒停了马,等着这辆马车过去。

    宰相家、执政家的女眷,都有封号在身,乃是外命妇。不是郡夫人,就是国夫人。人数稀少,论起品级还在韩冈之上,自然要保持礼数,让上一让。

    而低一等的县君、郡君,则就很常见了。郡君,杂学士、团练使以上的官员,他们的妻、母可以荫封。县君在东京城中则更是烂大街,相当于从六品郎中一级的文武官员的母亲、妻室就可荫封。

    比如韩冈,他已经是从七品的国子监博士,中进士后,平级转迁为有出身官员才能担任的太常博士。之后再升三阶,过了正七品这道关口,就够资格上书为妻子请封了。至于他家的老娘韩阿李,则是因韩冈之功特旨恩授,早已是县太君了。

    “哎呦,这不是姑爷吗!?”

    横过路口是,那辆马车队伍中忽然有人叫了一声,车马齐齐停步,靠到了路边上。从车厢里面钻出来一个小丫鬟,冲着韩冈这边招着手。

    好了,这下韩冈和慕容武都知道了是谁家的人了,也知道是谁人坐在里面:能得十几名元随环伺,韩冈的未婚妻当然不够资格,只可能是韩冈的泰水、岳母、丈母娘——受封吴国夫人的吴氏。

    韩冈跳下马,走到马车近前,对车厢里面拱手行礼:“小婿拜见岳母。”

    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亲,但该走的程序都走过了,只差最后一项了。对方‘姑爷’都喊了,韩冈称呼一声岳母也是理所当然。

    “贤婿可是看榜归来?”吴氏的声音从车厢里传了出来。

    “正是。”韩冈侧了侧身子,示意身后的慕容武上来:“这位慕容思文兄,是小婿在子厚先生门下的同窗学友,原是凤翔府天兴县主簿,今科与小婿一同参加了锁厅试和礼部试,今日约好了一起来看榜。亦是高中。”

    “恭喜慕容主簿得中。”

    “不敢,侥幸而已。”慕容武连忙上前,恭恭敬敬的向车中行礼,心中亦是暗喜,跟在韩冈身边,果然好处多多。“在下慕容武,拜见吴国夫人。”

    “贤婿和这位慕容主簿,可是要去酒楼庆贺?”

    吴氏一手处理王家内外事,看事情当然也准,猜得是一点没错。韩冈点头道:“正是要去状元楼庆贺一番。”

    “状元楼……这意头的确是好。去状元楼要经过大相国寺,老身今天正好也要去大相国寺上香还愿,贤婿若不嫌老婆子絮叨,不如陪着老身走一段。”

    自来丈母娘最为麻烦,韩冈当然不愿意陪着走。只是岳母的命令,他也不便推脱,总不能说自己嫌麻烦。而且韩冈从被风卷起一角的车帘中,隐隐约约的看到车厢内,除了吴氏和方才跳出车厢来的丫鬟以外,还有一人静静地坐着。

    “长辈有命,岂能相违,小婿自是随行一程。”

    说着,他便回身上马,跟在马车边上。慕容武知情识趣,稍稍拖后半步。

    当年韩冈两次上京,吴氏都没有与他打过照面。而去年腊月时,韩冈与女儿定亲的时候,上门的是作为男方的王韶,韩冈本人不可能到场。但从丈夫和儿子嘴里听到的韩冈,已经让她点头了。现在很快又是进士了,当然没有什么不满意?只是能亲眼看一看人物模样,再说几句话,则是会更加安心。

    路边的这番巧遇,就是让吴氏放下心来。相貌上足以配得上自家女儿,说话、行事看着也顺眼。本来因为韩冈推脱过婚事,吴氏还担心他有些由于是贫寒门第出身,因自卑而来的傲气,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至于韩冈未婚先有子,女儿刚嫁过去就要给人当娘,那是如今常有的事,吴氏虽然有些抱怨,但想想世间的风气,也没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吴氏看韩冈看顺了眼,一路说了几句,就越发觉得韩冈的确比大女婿吴安持要强出了许多。且不说日后的前途,就是说起话来,不卑不亢却又能保持一份恭谨及谦和的韩冈,也比吴安持讨人喜欢。

    至于日后会不会因为政治上的争斗,也跟自家生分了,那就要看运气。但在吴氏想来,韩冈别无背景,可不是有着枢密使父亲的大女婿,不依靠做宰相的岳父,还能依靠谁?王韶?……那可是外人!

    走了一路,到了大相国寺的正门牌坊前。韩冈并没有继续送吴氏进去,而是直接告辞——车子进不了大相国寺中,车中人当然要下来,而在婚前,韩冈不便与王旖见面——吴氏知道女儿在车厢里的事,被韩冈知道了。

    如果是讨人嫌的,吴氏当是要骂一句贼眼尖利,偷窥车中。但看对了眼的韩冈如此做来,吴氏就对女儿赞着:“韩冈知礼守节,行事又正,不阿谀奉承,当真难得。二姐,这样的夫婿,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娘……”帏帽之下,王旖一下羞红了脸。

    被母亲强拉着出来上香还愿,竟然很巧合的碰上了自家的未婚夫婿。这样的巧合,其实每个女孩子都会喜欢。未婚夫婿被父母夸赞,更是让人高兴。

    只是王旖她却又希望韩冈能在告辞时多一点犹豫和恋恋不舍,既然知道自己就在车中,为何能离开的如此轻松?

    隔着帏帽上垂下来的薄纱,望着骑着马远去的背影,王旖的心中就不免平添了几分怨怼。

    ‘为何不能再回头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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