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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18章 诸士孰为佳

    熙宁六年三月初六,乃是礼部试举人参加殿试的日子。

    位于宫城东南的集英殿,这时早已经打扫干净。四百零八张桌案在大殿的东西两端排得整整齐齐,只留下殿中央空着,以供考生们进来之后叩拜天子之用。

    在每一张桌案的左上角,与礼部试一样,都贴了著有姓名籍贯的纸条,以防考生混作一团,失了朝廷体面。

    按照多少年来的惯例,殿试贡生们的座位排列顺序,都是照着他们在礼部试上的名次来的。离着天子越近,这名次就越高,离得越远,自然名次就越低。

    李舜举拿着名单,一个个对照着桌上的姓名籍贯。从东头最近陛前的礼部试头名邵刚,一直查验到位于大殿东南、西南两个角落里的慕容武和孙中。

    虽然昨日已经有小黄门对照过两遍,李舜举自己都照过了一遍,但李舜举一向知道宫廷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既然刚生下来的健健康康的皇子,第二天就能暴毙,从仁宗皇帝开始,宫中多少年来只见公主,生下来的皇子却一个都养不活;那么昨天布置好的一切,今天起来全变了个样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再一次亲眼对上一边,他怎么可能放心得下来?

    用了小半个时辰,提着灯笼,将每一个桌案都对照过,李舜举最后站在大殿门口,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一切就绪,全都已经准备好,就等着天子和考生们来了。

    ………………

    这时候,才不过是卯时初。

    天色还是黑沉沉的,尚能看见天上的成千上万的繁星。但就是这个时间,韩冈与所有的士子都已经来到了皇城外的左掖门处。

    今天是最后一道关口,只有顺利通过了,才能够得到进士的资格。但左掖门前的气氛,却是比当日国子监前要轻松许多。每个人都知道,今天只要不犯蠢事,进士已经稳拿稳了。

    贡生们小声谈笑着,等着宫门打开。但也有人凝神静气,不与他人多言语。

    “这些人多半是争状元的。”慕容武低声对韩冈说着。

    韩冈点了点头。礼部试中高高在上的余中、邵刚,都在这些神情严肃的士子之中。

    不过韩冈认识的另外一个准备争夺状元的贡生,却没有学着邵刚和余中,而是挤了过来,“玉昆兄,原来你已经到了!”

    韩冈脸上浮起了应酬式的微笑:“不意致远兄也到了!”

    韩冈认识叶涛。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国子监门前,就是放声大笑的那群人中一个,看起来各个自信非凡。可当时叶涛身边聚集的那些个士子足足有十五六个,今天却是只有叶涛他单独一人到场。

    第二次见到叶涛,则是在两天前,应邀赴王雱邀请,在状元楼上,由王雱亲自向韩冈介绍的,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亲戚之间互相见个面。

    这才是最让人惊讶的。

    韩冈跟叶涛现在算是姻亲——尽管中间隔了一层——韩冈与王安石的女儿结了亲,而叶涛则是韩冈岳父的亲兄弟,也就是王安国前两天刚刚招来的女婿。

    叶涛的文章写得很好,但韩冈并不喜欢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叶涛的说话,一直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为自己的文采而骄傲。傲王侯,慢公卿,这是真正的士人所为。但傲慢到自己头上,韩冈的气量虽不差,不至于因此而动怒,但要让他贴上脸去迎合,却也是休想。只是在表面上,他的应酬还是到家的。

    王雱并不是钝感的人,前日宴会后,便问着韩冈对叶涛的看法。

    韩冈摇摇头,回了一句:“无他,只是今日乃有子迟之问。”

    子迟,是孔子的弟子,七十二贤人中的樊须。在论语中他曾向孔子问何为‘知’,而孔子的回答是‘敬鬼神而远之’。

    自家亲戚,打脸不好,我干脆离你远一点好了。

    王雱先是扑哧一笑,而后便是摇头一叹,“其实叶致远也不是故意如此,只是性格使然而已……既然如此,下次就不带他来见玉昆了。”

    韩冈不欲于叶涛打交道,到了的时候见到他在前面,却留在后面不上去打招呼。但叶涛眼尖,不知怎么看到了韩冈,就挤了过来,打过招呼,便道:“小弟在前面隔得甚远,现在才看见玉昆兄,还望勿怪!”

    韩冈脸上浮起了真挚的笑容,“不敢。韩冈也是眼拙,没有看到致远兄。”

    两人哈哈哈的互道着没关系,然后交换着天气之类的寒暄话语。

    韩冈压着心头的不耐,沉下心来应付着叶涛,这时候,几声钟响从宫中传出,宫门终于开了。

    当值的阁门使走了出来。

    不用他多话,考生们按着名次先后,立刻排起队来。前日太常礼院的礼官,已经向这四百零八位贡生们教导了进宫面圣时改有的礼节,没有哪人敢于错上半点。

    叶涛连忙挤回去,他礼部试的名次很靠前,比起一百五十七名的韩冈要强得多。韩冈冷淡的看着他的背影一眼,在自己的位置站定,不再去想这只烦人的苍蝇。而慕容武,此时早就回到了最后面。

    从左掖门进了宫中,考生们被阁门使领着直趋集英殿。周围有上四军的士兵护卫监视。旁边还有监察御史盯着,没有人敢于做出任何失礼的行为,也不敢抬头张望。各自看着脚下的路,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向前疾步走着。

    一路了殿上,宫廷韶乐从集英殿中回响。天子还未到,但今科的考官已经都在殿中等候。

    韩冈作为四百零八人中唯一的朝官,却还是第一次来到宫殿之中。虽然低垂着眼,装出一副谨守礼仪的模样,却也不忘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周围的布置。

    寻常而已。

    殿中陈设的器物,装饰的布幔,梁柱的油漆和彩绘,都已是老旧。根本比不上有着无数善男信女捐献的大相国寺、开宝寺等大丛林的主殿。

    也只有规模,算是勉强让人不会小觑了皇家的体面。尽管集英殿只是诸殿之中,规模排在后面的殿阁,但二十多丈的宽度,十余丈的进深,还是让每一个贡生心中震撼不已。也就是韩冈眼界高,见得多,没放在心上。

    两排有数人合抱粗细的梁柱,在大殿内,隔出了东西两厢。两厢之中,排满了桌案。桌案都是旧的,跟国子监差不多。而且桌案都不高,只有一尺多,不到两尺的样子。给考生们准备的是蒲团,而不是马扎或是杌子。

    ‘这是要跪坐啊!’韩冈先是暗骂了一句,又庆幸自己幸好已经习惯了,不然可是要出丑。

    在考官们的监督,四百零八名贡生们在集英殿中央排好了方阵,打头的三人是在礼部试排名最前的三个。

    几声净鞭响过,乐声止歇。在礼官的叱令下,所有的考官和考生,无一例外的都跪拜了下去,静静的等着天子的到来。

    寂静的大殿中,韩冈低着头,研究着大殿地面上作为铺垫的砖石。虽然是烧制出来的砖石,却是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也难怪外界传言说,宫中使用金砖铺地。

    如果是汉代,殿上都是铺着地板,进殿要拖鞋。但到了南北朝之后,周时的礼节就已经开始变了。到了现在,已经可以穿着靴子走在大殿上。

    连串的脚步声终于从前方传来。

    并不吵闹,很整齐,静悄悄的响起,又静悄悄的结束。

    然后礼官的又吊着嗓子半吟半唱的发号施令。

    三跪九叩。

    向着当今的大宋天子,统御亿万兆民的皇帝,叩拜下去。

    一拜一起之间,都能看着殿上的人物。但隔着有些远了,光线又很昏暗,看不请坐在御榻上的赵顼是个什么模样,只是站在陛前,一开始并没有出现的一个高大声影让韩冈很熟悉。

    是他的岳父王安石。

    看起来王安石是跟着天子在殿后等待,然后与天子一起出来。不仅仅是王安石,还有两人也在列。不出意外,应该是参知政事的王珪和冯京。

    一连串事先已经被礼官传授的礼仪之后,考生们终于可以落座。在内侍们的引导下,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各自就位。

    然后今次的考题题目便出来了。

    ‘古之明王,求贤而听之,择善而使之。法不足以有行也,改之而已;人不足与有明也,作之而已……以守位则安,以理财则富,以禁过则听,以讨罪则服,以交鬼神则飨,以来蛮夷则格,以上治则日月星辰得其序,以下治则鸟兽草木得其性……朕夙兴夜寐,心庶几焉,而未知所以为此之方。子大夫其各以所闻,为朕言之……朕即位於兹七年,行义政事之失,加於天下多矣。往者或不可救,来者尚可图也。以所见言之毋隐。’

    果不其然,别看今次皇帝亲自出的考题洋洋洒洒数百字,本质上就是一句话:地方上的行政阙失,可以放胆直言。

    这就是策问。

    策问。

    考验是进士的眼界、见识、才学,以及文笔。另外在文字上,对于建言轻重程度的把握,也很关键。换个简单明了的说法,就是要会揣摩圣意,文章需要深刻透彻,但不能说出过重的话,否则就会变成一个悲剧——现在站在陛前的王安石,就是现成的反面教材:

    王安石庆历二年参加科举,就是在殿试的考卷上,写下了‘“孺子其朋’这四个字。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竟然把周公教训周成王的语句写进试卷中,来教训已经做了二十年天子的仁宗皇帝。自然不会有好结果。仁宗皇帝亲笔一划,到手的状元飞了去,只得到了第四名。

    有了前车之鉴,后来的士子都已学着不再去犯这等蠢事。天子让你畅所直言,却也不能当真直言无忌。想喷皇帝一脸口水,博个直名,等拿到进士头衔再说不迟。

    韩冈自然也不会去犯。看到今次的考题,他已经完全放下心来。

    此前对殿试考题的揣测,在大方向并没有错,把握得很准。而天子的心意,通过王韶、王雱这两位重臣和近臣,韩冈已经有了深入的了解。对此作出的应对,是显而易见的充分而完备。

    在礼部试结束之后,为了准备殿试,韩冈已经作了八篇的模拟作文,针对预计到的可能情况,作了不同方面的论述。其中有一篇正好跟今次的题目相吻合,而其他几篇,也都有可以用来参考和借用的词句。韩冈要做的,就是将之默写下来,稍加修改而已。

    韩冈胸有成竹的振笔疾书,草稿纸上,转眼就出现了一行行墨迹淋漓的小字。

    下笔畅快如此,实是平日作文时难得一见的情况。乃是准备已久的文章,自家修改多次,又经过王韶的修订,书写起来自然不会有半分滞碍。可即便如此顺利,韩冈也没有去争夺前几名的想法。

    天下聪明人数不胜数,能从百万士子中杀出来的集英殿上这四百余人,眼光长远的也所在多有。韩冈很清楚,不仅仅是自己能猜测得出今次的考题。四百零八人中,至少有十分之一能事先推断得出同样的答案。至少叶涛,王安国或者是王雱,都不会忘了跟他提上一句。

    但韩冈很安心,只要注意不要将大宋历代天子的名讳带出来,就不会有失败的危险。进士已经到了手中,区区名次而已,何须他孜孜以求。

    赵顼在殿中慢慢走着,只有王安石和李舜举跟在身后。

    见到天子过来,考试中的贡生要起来行礼的时候,便会被赵顼所阻止。他是来看考生应考的,不是来打扰考试的。

    赵顼的视线在一份份卷子上掠过,只要上面有让他眼前一亮的词句,赵顼就会稍稍停步,记下这一个考生的姓名。

    从前到后,又从后走到前,在考桌前后的空隙中,天子、宰相悄无声息的踱着步子。

    赵顼又一次停下了脚步,前面正在奋笔疾书的贡生很是年轻,但他写好的那部分文章,却是能让天子为他驻足。赵顼在他身后看了良久,别的故且不论,单是满篇华彩的文字就很让他很是喜欢。

    留意了一下籍贯和姓名。

    龙泉叶涛。

    赵顼默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他将之记了下了。

    重新起步。赵顼又向后走了两排,只是这几十名考生中,再没有像叶涛一样让他眼前一亮的,但他还是停步了。并不是为了方才经过的那些个考生。

    就在赵顼的左手边,有一名贡生,在蒲团上跪坐得笔直。眼神专注于纸笔之上,肩张背挺,身形气质看着就不同于其他的士子。

    赵顼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宰相,王安石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回应,轻声道,“就是韩冈。”

    这个就是韩冈!

    虽然是跪坐着,但他的身形气度,在周围的一圈士子中依然是如鹤立鸡群一般。从侧后方看去,只能看到宽阔的肩膀,还有挺直的鼻梁,另外就是展在桌案上的试卷。

    雄壮的身材,端正的书法,坐在集英殿上的韩冈,在赵顼眼中,的确是个文武双全的模样。

    对于韩冈的形象,赵顼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着他一直渴求一见的臣子,正心无旁骛的笔走龙蛇。

    韩冈在贡院中一直拖到最后才交卷的事,赵顼也听说了。明白韩冈并非是七步成诗、落笔如江河的捷才,而是喜欢深思熟虑、揣摩再三的士子。现在写起来如此顺畅,当是灵感来了。赵顼也经历过这等文思如泉涌的时候,此时若是被打扰到,断掉的思路多半就接不下去了。

    赵顼不想打扰到韩冈的行文,只准备看上两眼,就打算离开。但视线落到试卷上,两脚便迈不开了。一直站了好一阵子,从头到尾的将已经完成的部分看了两遍,才慢慢的又点了点头,回头对王安石低声说着:“果然不错。”

    王安石在后面也看到了韩冈的文章,却是在摇头:“文字尚有待琢磨。”

    殿试的交卷速度,要比礼部试快上一点,不管怎么说,也没人敢让天子等到三更之后。

    今次殿试,开始的早,结束的也早。

    到了午后时分,天子已经转回到后殿休息,而最后一名考生,也终于交上来自己的试卷。

    接下来,就是批改的工作了。

    以曾布、吕惠卿为首的知贡举的那批考官,并没有出现在殿试上,而是由赵顼另外任命一批官员,担任考官——详定官、编排官、弥封官。

    殿試审核之制,与礼部试差不多一样,仅仅稍有区别。

    应考举人交卷之后,先交付编排官,去掉卷首姓名籍贯,改以字号数字来排列。然后给弥封官,指挥三馆书吏誊抄、比较。接下来,交付考官定等,再次弥封后,交送覆考官再定等。前后定等完毕,最后交送详定官启封对照考官和覆考评判的异同。详定官最后确定下名次,将试卷誊本重新缴还给编排官,揭开籍贯姓名,与本卷中的字号对应,将确定下来的名次,呈递给天子。

    ——到了这一步,基本上就是礼部试的翻版,大同小异。但接下来就不同了,因为评判出来的结果要交给天子审核。这一事,就会改变进士们最后的排名。

    到了快入夜的时候,赵顼给殿中等候结果的考生们赐了酒食。听着前殿的谢恩之声,今科进士名次的榜单,连同考生们的试卷正本,一起呈到了赵顼的面前。

    余中、朱服、邵刚。

    这三人是考官们定下的前三名。

    赵顼将三人的试卷找了出来,文字和内容都算是出类拔萃,这个排序并没有问题。

    接下来,赵顼看着后面的名单,一直看到了二三十位,也没有看到他方才关注的两个举人的名字。着意找了下叶涛,竟然被放在了第五十六名,归属第三等。再看看韩冈,则更惨一点,却是第三百八十四名,排在第五等,几乎是最末了。

    看着自己看中的贡生,竟然被放到了如此之后,赵顼只觉得自己的眼光被侮辱了,心头便多了几分不快。

    让李舜举在一摞四百张的卷子中,找出两人的考卷,赵顼便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叶涛的文章很好。赵顼方才就是因此而停步良久。只是现在看起来,内涵的确是显得空洞了一点,没有说到多少实在的东西。所以被置于第三等,这不算考官的错。可赵顼又读了两遍试卷上的的文章,感觉仍是很喜欢,直接用朱笔抹去了试卷一角上的‘五十六’,改写了个‘九’上去,将之提到了前十名中。

    相对于叶涛,韩冈的情况就正好相反。文采只能算是中平——不过比起前日赵顼特地要来的韩冈在礼部试上所写的史论,还是要强上一些——但每一个段落,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紧紧扣着题目。

    新法推行几年来的施政利弊,尤其是在陕西一地推行情况的论述和评价,可以说是一针见血。与对党项和吐蕃的战事紧密相连。没有哪一位陕西来的贡生,能有韩冈这等深刻的手笔。也没有一个来自于其他地区的考生,能对他们所了解的当地情弊,说得如韩冈一般通透。

    赵顼明白,韩冈毕竟不同于其他考生。参加过横山攻略,参加过咸阳平叛,并且是从头到尾的经历了河湟开边的一切艰难困苦,更是枢密副使王韶,在熙河路上最为重要的助手。经历之丰,在他这个年纪,当世已是无人能及。

    站立的角度不同,看事的眼光不同,行事的经历也不同。赵顼看着韩冈的这份卷子,感觉着完全不同于其他士子的文字,哪里是考卷,分明就是一份来自于陕西边地重臣的奏疏。

    平实、直观,让天子看到施政上的弊病,同时给出的意见又能让朝堂很容易的作出相应的解决方案。

    这样的奏疏,也只有精于政事的名臣才能写得出来。

    赵顼平日里也喜欢翻看旧时名臣的奏章,韩冈今次的策问,比起那些名臣,也只是在文字上有所欠缺而已。

    所以韩冈的名次才被评得这么低。类似于奏疏的风格太过于特别,当然不会受考官们所喜。但赵顼不同,他所处的位置,让他与考官们看人看事的角度就不会相同。

    他们不喜欢韩冈的这篇策问,但赵顼就十分喜欢。

    所以,韩冈的这个三百八十四名,就只有让排在前面一位的慕容武降下来填上。

    只是该给韩冈什么名次比较好?

    状元是不可能的!

    依故事,有官身者不得为状元。

    赵顼侧头看了一下王安石。他的这位宰相当年所在的庆历二年壬午科这一榜上,一开始被排在第四位的杨寘,之所以能当状元。第一,是因为头名的王安石犯了仁宗的忌讳;第二,就是排在第二位和第三位的王珪和韩绛,当时都有官身。所以杨寘一路上攀,占了状元郎的位置。

    榜眼……

    赵顼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韩冈在诗赋上的欠缺,一直关注他的赵顼哪能不清楚。若是当真把他提到第二第三名的位置上,必然成为众矢之的。那时候,不但有失赵顼奖誉韩冈的初衷,让韩冈蒙受不必要的攻击和嘲讽;更重要的,也会让世人小觑了天子提拔人的眼光。

    集英殿中,静如子夜,贡生们无人敢于窃窃私语,而考官们更在耐心的等着天子的评判。思量再三,赵顼终于提起朱笔,在韩冈的卷子上写了下去。先是一横,然后是一竖。

    十。

    第十名。

    赵顼给了韩冈这个名次,不会惹得太多嫉妒,也足以体现了他对韩冈的重视。原本被排在第五等的卷子,现在被提到了第二等中来,想必韩冈本人也不至于会得寸进尺,心生怨怼。

    而且发榜之后,一甲中的二十人的卷子都会被公开,示以评判的公正。以韩冈卷子的水平,给他一个言之有物的评价,放在第十名上,世人也无话可说,绝对当得起。

    可他看了看叶涛的文章,又对比了一下韩冈的文章,再一次犹豫了起来。

    一个文字好,一个内容佳,但都是因为瘸了一条腿,所以比不上前面的八人。不过在各自的强项上却皆是出类拔萃,第九第十也绝对当得起。就是两篇文章之间,孰优孰劣,则让人还要计较一番。

    前前后后比较了一遍,叶涛的文章毕竟只是文字好而已,而韩冈更加切题。更何况选的是能治国理民的进士,又不是在挑选词臣。最后一刻,赵顼坚定想法,提起朱笔,勾去了叶涛的九,改成了十。又勾去韩冈的十,改成了九。

    最后一次看了看交换了名次的两张卷子,韩冈并没有问题,就是对叶涛未免就有点亏欠了。

    ‘记着他好了。’赵顼想着,过去亏欠韩冈的更多。

    将韩冈、叶涛两人提了上来,赵顼就没有心思再看其他人的卷子。已经入夜了,下面还要唱名,耽搁到三更天也不好。

    不用再去征求考官们的意见,也不觉得有必要现在让人再重新誊抄一遍,赵顼直接将修改后的名单让李舜举递给下面的王安石。

    为一甲中人唱名的工作,依例要由宰相来完成。

    头三名,为第一等。

    第四名到第二十名,为第二等。

    以上二等同属一甲,为进士及第。

    第三等为二甲,进士出身。

    至于第四、第五等,则是三甲,同进士出身。

    王安石接过名单,只一瞥,就看到了被朱笔修改的地方,手不由自主的就是一颤。

    第九,韩冈;第十,叶涛。

    韩冈和叶涛,一个是他未来的女婿,一个是给他未来的侄女婿。

    这个名次一旦公布,可就要掀起轩然大波来了。

    对于这两人,王安石自问了解得很清楚。

    一个是军政两面皆有长才,性命道理也有自己的一番认识,却是不擅文辞,与诗赋无缘;另一个则是文多质少,诗词文章可算得上是出色,可对朝政尚未有太多的了解。

    优点显而易见,可缺点则更为明显,他们两人怎么能排到这么高的名次上去?

    王安石皱着眉头,狐疑的抬头望向赵顼。

    赵顼知道王安石为什么犹豫,但他并不在意。

    这样的修改并不算什么。既然是殿试,最高的评审官就是天子一人。别说第九、第十,就是状元、榜眼,也是赵顼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谁是状元,谁就是状元!

    上一科,也就是熙宁三年的殿试,状元叶祖洽便是由赵顼钦定。叶祖洽的卷子初考在第三等,覆考在第五等,但到了赵顼面前,直接让宰相陈升之当庭宣读,就这么给提拔成了状元郎。

    ‘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革而新之’,叶祖洽在卷子上写下的这一句,在考试官、副考官眼里,根本是让人恶心的阿谀奉承,可赵顼就是喜欢。皇帝要让人知道他对新法的支持有多深,便刻意将说的好话最为中听的叶祖洽提拔了上来。

    天子是这样的性子,王安石很明白,韩冈、叶涛没有被提到前三名已经是赵顼慎重考虑过了的结果。

    但他还是不得不说话,上前半步,“陛下……”

    赵顼抬手拦住了王安石的谏言,“为国抡才,与他事无关。又是朕自己挑选的,相公就不必多说了!”

    天子拒绝得干脆无比,不仅让王安石明明白白的听清楚了其中不容违抗的味道,也传到了屏声静气的等着王安石唱名的每一个人耳朵里。

    是名单上出了什么事?每一个人都在猜测着。不知道为什么,远远见着王安石犹豫的转身回头,韩冈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王安石已经开始唱名。

    等了不知多久,终于等到了名次公布的时候,叶涛精神一振。回想起自己的文章,那是做得花团锦簇,状元难说,但在第一等列名当不在话下。

    只是第一名状元,从王安石嘴里报出了余中的名字。

    看着惊喜难耐的宜兴贡生,上前叩拜谢恩,叶涛安慰着自己,

    ‘还有第二、第三名。’

    第二名、朱服;

    第三名、邵刚。

    王安石先后念出了成为榜眼的两人的姓名籍贯,叶涛的眼神已经变得失落不已。

    而韩冈却是在想着榜眼这个名次与后世的差别。

    后世科举,榜眼是第二名,但如今的榜眼,却是第二、第三名。

    不得不说,第二第三名为榜眼,才是合乎情理的说法。

    天榜之中,状元郎高居正中最上,是为魁首。其下二三名,左右并列,就像是位于两只眼睛的位置上,所以叫做榜眼——正常人怎么可能只长一只眼睛?

    而后世作为第三名的探花,此时却是跟名次无关。探花郎的渊源来自于唐时。进士高中后,在曲江宴上,一榜进士中最为年轻的一人便会受命去园中摘花,回来后,分给所有进士插上,所以名为探花。理论上,状元都有可能成为探花郎。

    韩冈很是闲适的神飞九霄,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一张卷子就算有着王韶的修改,也不会有太高的名次——王韶此前曾说过,当初嘉佑二年科举,韩冈的两个老师排名都靠后。但王韶本人,他当年中进士的的时候,排位也是一样不高!

    ‘当是到后面才会叫到自己。’

    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由王安石念了出来。被叫到姓名的贡生,便上来叩谢皇恩。

    念完鼎甲三人的姓名后。王安石稍稍停了一下,

    再往下,就是一个个让贡生们听着都有些耳熟的名字报了出来。基本上,能考进前十名的进士,他的文名多半早就已经在东京城中传开,韩冈也是听过他们的名讳。

    第八名,留光宇,一个三十上下,胖乎乎的仿佛商人的士子,上前拜见天子。

    第九名,韩冈。

    韩冈一愣,是重名吗?但籍贯随之而出,那就不可能有问题了。

    稳步上前,在殿中的数百道羡慕、嫉妒还有惊讶的目光中,韩冈走到大殿中央。

    赵顼很满意的看着这名给他带来太多惊喜的

    而下面的叶涛,则是用着难以置信的眼神,在望着韩冈于殿中央叩拜行礼。

    连一首诗都做不好的人,他怎么可能能超过自己?

    直到韩冈返回远处,叶涛这两个字被王安石念到,叶涛他本人都没有恢复正常。只是当王安石提声又叫着他时,才恍然大悟连走几步,到了殿中拜倒。

    从大殿中央谢恩回来,叶涛的惊喜之情已变得很淡。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排在第十,而韩冈排在的第九。更是因为他们这两个王安石的晚辈,同时跻身前十,在外界的士子中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现在韩冈也方才明白,为什么前面王安石要回头问着天子,就是因为这个名次上的问题。

    回忆天子方才的两句话,韩冈终于知道是谁将他提到了第九位。可他没有半点欣喜,他本也不需要多高的名次,只求一个出身。现在糊里糊涂的被提到了第九位,反而麻烦就要多起来了。

    罢了!

    韩冈一扫周围投过来的眼神,变得冷静下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些闲言碎语而已,根本就没必要放在心上。既然天子要卖人情,自己就承他的情好了……

    不过如此!

    报完一甲的十人,王安石将名单交回给李舜举。接下来的二甲、三甲,就不能劳动宰相的大驾,改由同时监考的翰林学士杨绘继续念着下面的名单。

    四百零八名进士,自酉时开始,一个接一个出来叩首谢恩,一直拖到了戌时之后。

    等到冗长的进士唱名仪式结束,新科进士们都谢恩离开宫廷,有着他们姓名的金榜也挂了出去。回到寝殿,赵顼提起了笔,在御桌旁的素色屏风上写下了四个字:

    文章叶涛。

    这个文章做得很好的进士,赵顼打算将他记住。至于韩冈,已经不需要屏风来提醒,这个名字自三年前起,就一直简在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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