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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21章 论学琼林上

    从宫中出来,便已是酉时。而等韩冈回到王韶府上,二更的更鼓都在大街小巷中给敲响。跟着王韶、王厚说了几句今天觐见天子的事,韩冈便自去睡了。

    虽然他一向jīng力充沛,但在朝堂上,与天子对话时一边要斟词酌句,以防错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但另一方面,也必须保证稳定的语速,及时回答天子的征询。要完成这两项要求,自是很伤.jīng神。韩冈睡到床上的时候,希望rì后能早rì习惯这样的对话。

    而到了第二天,王雱遣人送贴来请韩冈赴宴。午后,韩冈应邀前往清风楼,结束了崇政殿说书的工作的王雱此时正在楼上等着。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般清净?”

    韩冈上来时就有些觉得不对劲,坐下来后才发现,原本喜欢聚集在清风楼上的不第士子们,今天都不见了踪影。

    王雱笑了一下:“还不是玉昆你昨天的功劳。”

    “都知道了?”韩冈问道,“听叶致远说的?”

    “外面早就传遍了。说是昨rì在清风楼上,你被驳得差点要辞了进士出身,最后靠了天子遣使方才解围。”

    颠倒黑白的一番话传到耳中,韩冈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是吗?他们是这么说的……”却没有半分动怒的样子。

    “玉昆你好像一点也不生气。”王雱在叶涛那里得知了真相,所以对韩冈的反应很是惊讶。

    “何必生气!”韩冈摇了摇头,对那等人生气纯属是浪费时间,“难怪今天清风楼上他们都不见人影。”

    王雱一声冷笑:“他们哪敢当面与玉昆你对质!”

    “当然是不敢的!”

    韩冈也同样冷笑着摇头。现在这群儒生,有几人还有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魄?!别说千万人,就是面对他韩冈一个,也根本不会有几人愿意第一个跳出来。都是太过于聪明,只会在背后嚼舌根。临到关头,就会让别人上,而自己在后面等着捡便宜。

    王雱和韩冈都有些愤世嫉俗,但也是看透了人心。战乱时代,好勇斗狠那是常事,为了一个目标,多少人前赴后继,那也是不鲜见的。但如今的太平年景持续百年,人心早就软弱了,也只剩陕西等一些战乱不断的边地,民风依然骁勇。

    “不提此等事,反正他们什么都做不来。”韩冈问着王雱,“怎么不见仲元?这两次都没有看到他。”

    听到韩冈提起弟弟,王雱的脸sè顿时被一抹yīn云笼罩。虽然很快就恢复正常,但也没有瞒过韩冈的眼神。

    看了一眼韩冈,王雱叹了口气,“……此事也不瞒玉昆你……”家中不睦的事,时间长了终究还是瞒不过韩冈这个妹夫,还不如摊开来说,“这段时间,二哥夫妇两人越发的不睦,rì夜吵闹,闹得家宅不宁。现在也没心思出来了。”

    “天天吵闹……究竟是为何?总的有个缘由吧。”韩冈不是八卦,王旁好歹是亲戚,更是朋友,问上一句是应该的。

    “……这是我那侄儿出生后的事,二哥觉得侄儿长得不像自己,所以起了疑心,这样才闹起来的。”

    韩冈看了王雱的脸sè,就知道其中的情况必然比他说的更为复杂一点。王雱和王旁两兄弟之间的关系,变得如此紧张,不会是因为王旁觉得儿子不像自己,就会闹到这般田地。王家的两兄弟长相皆遗传了父母,王旁才一岁儿子,就算跟王雱相像,也是不该让他起疑心的。

    先前问起来的时候,韩冈没想到会是这等事,让他原本想劝一劝的心思,一起都淡了。女婿是外人,岳家的家务事能听不能说,尤其是这等事关名节的闺房事上,更是不好插嘴。

    王雱也不想提着方面的话题,喝了两口酒,便问着韩冈:“玉昆今rì觐见有半rì之久,不知廷对之中说了些什么?”

    天子与臣子的私人谈话,按道理说,是不能对外传播的。若是被确认,追究起来就是个罪名,也就是所谓‘臣不密,失其身’。但自家人,就没什么好掩饰的。何况韩冈与天子的对话,在宫廷那个四面透风的大漏勺里,根本也是隐藏不住。

    韩冈很干脆的将与天子的对话,主要是关于新法哪方面的,一五一十的转述给王雱。韩冈的一席话,王雱边听边点头,自己的妹夫是在不着痕迹为新法说话呢。虽然不是直接赞美,但弯弯绕的说话,反而会更有效果。

    要是韩冈一面倒的说着新法的好话,等于是自毁前程。没有任何他处任官的经验,便说着天下州县皆是乐于新法,天子要会相信才会有鬼。韩冈也只有以这等表面上的持平之论,再用事实为佐证,才会让皇帝信之不疑。

    王雱对韩冈对新法的表态,一百分的满意,窃喜自己的父亲没有挑错人。这等人才站到新法一边,rì后必然可以派得上大用。只是他的欣喜只保持了片刻。当听到韩冈向天子推荐了张载进经义局,顿时就变了颜sè:“玉昆,你怎么如此做?!”

    王雱怒气腾起,而韩冈冷然自若:“小弟也只是荐了家师一人而已。既然朝廷设立经义局,要重新注疏经典,以家师的才学、声望,难道不够资格侧身其间?”

    “玉昆,你不会不知道经义局是为何而立吧?!”王雱的眼神变得yīn沉沉的,他和吕惠卿可是已经确定要进经义局了,哪还会希望有人来跟他打擂台。

    “小弟自然知道。”韩冈目光平静如水,毫不退让的与王雱对视着,“但闭门造车是不成的。石渠阁论经,白虎观议礼,孔祭酒撰五经,这都是聚天下贤才之议论,方才得到最后的成果。小弟所学种种皆源自横渠门下,当然不能见其被摒弃于朝堂之外。”

    有些事可以妥协、可以退让,但有些事是不能退让、不能妥协的。请张载入经义局,是韩冈乘机向天子提出,尽管他心知成功率并不会太高,但毕竟尚有可能,而不去努力争取一下,可就半分机会都没有了。

    不要以为儒家就是温良恭俭让,要真是这般面目,各有一套传承的诸子百家,也不会最后由儒门一统天下。别说百家之间的争斗是刀光剑影,就是儒门内部,也从来都不是和气一团。

    正如韩冈提到的孔颖达,他少年成名,在洛阳儒门之会上,舌辩众儒,一举夺魁。但被他压制的宿儒耻居其下,甚至派遣刺客要杀他。若非杨玄感将之保护起来,可就没有流传后世的《五经正义》了。

    更别提马融、郑玄这对师徒,同为汉家大儒的两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谓是错综复杂。传言中,甚至有马融在郑玄出师后,怕他rì后声名压过自己,yù遣庄客将之追杀的说法。

    争名夺利,互不相让,大儒都是难免。而一个学派对另一个学派,更是有着天然的排斥。

    王安石作为推行新政的宰相,需要一个稳定的后备人才来源,而不是让国子监尽出一些唱反调的对头。所以有了经义局,重新诠释儒门经典,作为国子监钦定教材,同时成为科举考试的标准答案。

    韩冈对此可以理解,但这不代表他能认同。没有海纳百川的气魄,而用行政手段排除异己,作为被排除之列的韩冈当然看不顺眼。

    他并不是要跟王家决裂,迟早要闹出来的事情,早一步揭开来,rì后才不会产生过大的伤害。同时也要让王安石父子知道,他还是过去的宁折不弯的韩玉昆。

    当初在王安石、韩绛两名宰相的重压之下,依然咬定横山难取,最后甚至放弃了已经到手的煌煌之功。如今他也不会因为成立王家的女婿而放弃气学,更不会放弃将后世的科学理论装进儒家这个箩筐里的想法。

    在清风楼上不欢而散。第二天,便是朝谢之rì。依照故事,状元余中领着四百零八名进士去宫中阁门外,向天子的恩赐而拜谢。

    在唐代,进士被取中后,要去中书谒见宰相,一并向主考官谢恩,确立座主和门生的关系。而到了宋代,太祖赵匡胤不喜臣子将朝廷的选拔揽为己功。在设立殿试后,进士们就成了天子门生。要拜谢,当然要向天子拜谢。而且照着旧年的惯例,还要进谢恩银百两,都是由进士们各自出钱凑起来,不过今科被赵顼下诏给免去了。

    殿试唱名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众进士齐集。韩冈作为四百人中唯一的朝官,前rì又被天子单独召对,当然是人人为之侧目,但终究还是没有人敢于第一个跳出来与韩冈过不去。

    朝谢之后,进士们各自星散。数rì又是一晃而过,这几天中,王家兄弟都没有再来找韩冈,而韩冈却也没有去王家登门拜访,王安石究竟会不会同意让张载进京,而天子的意向又是如何,这都是韩冈想要知道的,不过此事也急不来。真正临到眼前的,还是让新科进士们跨马游街,一齐赶赴东京西城外,三年才有一次的琼林宴。

    所谓琼林宴,就是在琼林苑这座皇家园林里,为新科进士举行的贺宴,是唐时曲江宴在宋时的翻版。

    琼林宴由天子亲赐,作为宾客参加的只有新科进士才够资格,而陪席的,是以翰林学士、龙图阁直学士为首的学士和馆阁官。能参加琼林宴,对于天下数以百万、意图一跃龙门的士子来说,是无上的荣耀,也是他们寒窗苦读的动力。

    更别提在赴宴之前,进士们还要戴着御赐的金花,骑着马从天街上招摇而过,沐浴在东京城近百万军民羡慕赞叹的目光中,一直抵达最后的光荣之地。

    排在三百八十四位的慕容武,韩冈从今天甫一见面,就见着他一直在笑。多少次他想摆出庄重的样子,竭力掩饰自己的兴奋,但无论怎么努力,慕容武也抿不住翘起的嘴角。

    不仅仅是慕容武,只要韩冈双目所及,在东华门外的天街之上,几乎每一个新科进士都是兴奋难耐的表情。韩冈却是无法融入进去,只是当作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而已。抱着这份心情,韩冈就像混入白羊群中的一头黑羊,自己都觉得扎眼。

    尽管投生于此已有三载,想要融入这个时代的民风人情,依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对于韩冈来说,考中进士,不过是多了个有用的头衔,一份证书,让他日后加官进爵不会再有阻碍。兴奋——当然有,但只在殿试之后,并没有持续到现在。

    而在这个时代的士人眼中,考中进士却是一生的荣耀,几十年后都可以拿出来当话题,还可以放进族谱中,让千百年后的子孙,知道有个考中进士的老祖宗。

    如慕容武和其他四百零六位进士这样的兴奋,韩冈能了解,能理解,却不能感同身受。

    ‘毕竟还是外来户。’

    韩冈想着,与所有进士们一起,在东华门下,为了天子恩赐的衣靴笏而拜礼。

    天子向进士们赐了绿袍、官靴和笏板,这也就是所谓的释褐。褐是平民的衣服,脱去平民的衣服后,代表进士已经拥有了官身。自此之后,从民而官。家中的户等也被单独制册,列入官籍之中,不再属于民籍。

    众进士一起换上官袍之后,一开始就穿着公服的韩冈就不再显得那么的显眼。

    九品以上是青袍,也就是蓝色的官服;七品以上是绿袍。四品五品为朱色,三品以上,那就是紫色。不过赐五品服,赐三品服的很多见,毕竟官品难升,宰执或是地方的守臣中常常有品级不高的,所以为了朝廷体面,都是特赐的朱紫袍服。

    而新科进士,尽管封官依然是从九品,但都能穿上七品服,这是朝廷对他们的奖誉,也是要让进士的尊贵由此而体现出来。

    韩冈辛辛苦苦三年多,立了多少功勋,才得了一件绿袍。而普通的士子,只需用三场考试,就在服色上追平了他。进士之贵重,便由此可见。

    一齐发下来的,不仅仅是衣靴笏,还有用金丝、红绿二色彩绢扎成的金花一支,用来插在帽子上。

    这朵金花是宫廷名匠所制,做工的确精致无比,金丝缠成的花蕊清晰可辨,轻轻垂上一口气,就在风中颤动。韩冈看了一阵,便满不在意的往鬓角处插了上去。不像当年的司马光,还要为此纠结一番。

    一部宫廷鼓吹从右掖门中出来,而一群马夫也牵着马一起来到东华门前的广场上。

    鼓乐齐鸣,四百进士一齐上马,向南从宣德门离开皇城。拉出来的马匹都是从禁军中特别挑出来,本就是温顺无比,加上前面有马夫牵着。就算是从来没有骑过马的南方进士,也不用担心在游街的过程中有何意外发生。

    皇城之外,此时已经是人山人海。东京城今日万人空巷,男女老少离家而出,都是为了来看一看新科进士,沾一沾文曲星的文翰之气。

    上四军派出的禁军作为先导和护卫,一队仪仗跟进,一班鼓吹紧随其后。再后面,便是以状元、榜眼打头的四百零八位进士。进士之后,还有数百名骑兵跟随。

    为了让新科进士享受一下这一荣耀的时刻,上千人的队列一路走得很慢。道路两边都拥挤人群,当进士们的队列经过的地方,那一段道路上就响起一阵喝彩声。而无数仕女,更是挥着手绢,希望进士能望去一眼。

    骑在马上,被陌生的人群欢呼叫好。韩冈只觉得他们狂热的程度,堪比后世的追星族。身旁是第八名的留光宇兴奋的脸色涨红,仰着头,在马背上将腰挺得笔直。而紧跟在后面的叶涛,韩冈回头望过去时,也是一般无二的神情。看来真的只有他一人,无法融入这样的气氛。

    从宣德门往琼林苑去,先是沿着御街南下,然后在州桥之前,转向西行。一路经过内城的郑门,外城的新郑门,然后抵达城外的金明池,而琼林苑就在金明池畔。

    总计七八里路,走了近一个时辰,速度之慢,可想而知。

    在琼林苑门前下马,护卫的,穿过敞开的琼林苑大门,走进了这座皇家园林,有别于宫中殿阁给人感觉的端正厚重,而是多了许多秀气。

    亭台楼阁,错落而置,环绕在树木、花卉之中,湖水在其近侧。假山、花木等位置的安排,显得匠心独运。每一座建筑顶上,所铺设的墨绿色琉璃瓦,给园林更增添了一股古拙文雅的味道。远远望过去,比起韩冈前世见识过的江南园林规模上要远远超出,而尊贵之气,更是私家园林无法相比。

    宫廷宴席的仪式有其定规,不能有丝毫错误。在琼林苑的主殿中,摆下了五六百席,皆是单人的席位。由知贡举的曾布压宴,一众学士、馆阁,在上首陪席。

    状元余中领着一众新科进士,按照事先通知过的礼节,行礼、入席、奉酒、谢恩,一步步,都是按着压宴的曾布指派。直到奉酒三巡之后,方才算是结束了这一整套仪式,各自放松了下来,也允许了在席间走动。

    小桌上的菜肴,韩冈只动了动筷子,宫廷置办的宴席也并不算出色,而且这样的大宴会,古往今来都是一样,并不是用来吃饭,而是以互相交流为主。

    很快,余中先来找韩冈。

    这些日子,状元郎忙得脚不沾地。在新科进士要举行的一系列仪式中,状元位份最尊,凡事都要有余中和两名榜眼领头。而具体到一系列的活动,前三名更是要作为主事者,一力承担。

    来到韩冈身边,先与韩冈互敬了一杯酒。然后道:“过两日期集,须去国子监拜黄甲、叙同年。还要请韩兄一并做一下《同年小录》,以为日后亲近之用。”

    韩冈笑着一拱手,弯了弯腰:“韩冈谨受命”

    韩冈很好说话,半开玩笑的回复,让余中也哈哈笑了两声。

    礼部试之前在清风楼上的初次碰面,韩冈很是给余中面子。使得余中反过来,也变得愿意亲近韩冈。韩冈的前途光明,且正得圣眷,聪明人都不会与他为敌。何况余中这个好名好利,本身就热衷于仕途的。

    前段时间,余中还因为自己中状元而兄长被黜落,而向天子上书,要用自己的状元换兄长一个进士出身。这种做法就是典型的沽名钓誉。

    在官场上,的确是有用自己的官阶、功绩,来为自己的亲友赎罪或请官的,但并不多见,而且大部分还不能成功。至于用自己的状元换亲友登科的,却是古往今来第一遭。以余中的心性和才智,应当知道他的这个要求绝不可能实现。真的要换,在礼部试后,就可以上书的。不过余中的名声因此大噪,连天子都觉得他在孝悌做得甚好,赐了余中兄长一个没品级的助教职位。

    余中很会做人,又跟韩冈说了几句,便转去找其他几个同在一甲的几个进士。《同年小录》,也就是今科进士的个人资料档案,就跟同学录一般,不过比同学录更繁复。

    考生个人的姓名字号、排行生日、籍贯家世,三代名讳,母亲、妻子的姓氏乡贯,乃至考了几次科举,等详详细细的资料都要录入进来。另外还要加上天子颁发的举行科举的诏书,省试、殿试的考官姓名,两次考试的题目,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最后还要请官中的印书局来雕版造册,新科进士人手一份,并呈递天子、中书、还有诸多考官。这当然不可能靠三五个人就完成,需要每一个进士都动手。

    余中离开了,韩冈便又变成了独自一人。慕容武在后面被人绊住,叶涛人在对面。而其他进士都与韩冈不熟,不是没有想结交他的,却一时不敢过来。

    韩冈喝了一杯酒,正准备站起来,主动过去。同年可都是日后的人脉,没必要崖岸自高。

    这时却走过来一名身着红袍的贵官,远远的叫着他,“可是韩冈?”

    韩冈脚步一顿,眉头也不由自主的一皱。想不到在宫宴之上,竟然被人连名带姓的叫着。

    这可不是千年之后,呼名道姓正常无比,亲近的更直接唤名,而略去姓。在这个时代,平辈之间直接叫名讳,那就是在骂人——为什么‘名’之后要加个‘讳’字,就是忌讳的意!长辈能唤小辈名字,但也不是常有的事,基本上是责骂时才用。地位高者亦同此理。

    王安石、王韶从来都是称呼韩冈的字,就是天子也道一声韩卿。‘韩冈’二字,说实话,还是他自称的时候比较多。来人直接叫着韩冈的名讳,的确在礼法允许的范围内,但从称呼中就可以知道他并没有带着善意。

    来人四十出头的年纪,方面大耳,留着三缕长须,甚有威严。腰缠金丝缠成的御仙花带,却没有配鱼袋——不论金鱼袋还是银鱼袋都没有。韩冈知道,这不是他的职位低,而是官阶高到学士一级之后,出行就不配鱼袋了,只配金腰带。直到升做两府,才御仙花带和金鱼袋一起佩戴,称为‘重金’。

    在韩冈身后奉酒的小吏,低声在就他身后提醒——这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此是杨翰林,讳绘的便是。”

    其实不用提醒,韩冈在殿试上已经见过一次,跟着王安石之后,为二甲、三甲唱名的正是翰林学士杨绘。

    杨绘曾任宝文阁侍制,后升上来做了翰林学士。以文名著称于朝,不合于新党。除此以外,韩冈对他就没有多少了解了。但杨绘的口气如此之冲,想来也简单。不敢再王安石面前犯冲,在韩冈面前展示一下风骨,也算是划清立场了。

    ‘这就是做王相公女婿的结果。’韩冈避开席面,上前半步相迎。杨绘无礼,他却不能无礼:“韩冈拜见学士。”

    弯腰起来,只见杨绘拱了一下手作为回礼,韩冈神情不动,但眼神又冷了三分:“不知学士又何指教?”

    “也无他事。”杨绘这时倒换了一副和颜悦色上来:“酒宴过后,就要颁赠天子的御制诗,不知韩玉昆你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依故事,琼林宴上,天子都会以御制诗一首赐予众进士,而为了感谢天子所赐,进士们都得和诗一首,呈与天子。

    杨绘来见韩冈,周围的进士都被惊动了起来。而一听到杨绘的询问,更是各个嘴角抿着笑意,竖起了耳朵。

    同为朝官,一直呼名唤姓未免太过分,杨绘也不便这么做。但他直接问着韩冈接下来能不能作诗,这就是当众打脸了。韩冈不通诗赋可是有名的。如果一般情况下,韩冈不是笑着咽下这口气,就是设法将话题转到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再反击回去——谁叫他不可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信笔挥洒出一篇能让人看得过去的作品。

    不过琼林宴上要做诗,是从唐朝曲江宴上传下来的规矩,韩冈自是有所预料。为此,他已经看过了历年来的琼林诗作,臣子和诗中所常用的辞藻都背了一肚子,只要不是一些险韵,都有办法应付过去。

    韩冈不善诗词,只是相对而言。自知缺点在何处,有三年的时间却不去想办法弥补,他也没那么蠢。这三年来,他写了多少公文?笔力早就练出来了!要知道公文也是讲究着文笔。韩冈的缺乏文采,是跟那些能高中进士的儒生相比,并不是说他一点诗都不会做——之所以一直对外宣称自己不擅诗赋,是给自己一条退路,但事情逼到头上,反咬或是跳墙的本事,他都有。

    韩冈一开始的底气也是如此,但还是有人为他担心。前日王韶带回来的一句话,让韩冈事先知道考题。今天颁下的御制诗,当然不可能是今天早上赵顼才匆匆写下的,都是提前了几日准备好,且不是军情机密,很容易就打探得出来——谁也不会想到,这件事还会有人作弊。

    所以昨天韩冈都是用着这个韵脚,苦思了一天,做了几首诗。修改了一番后让王韶评鉴,也点头道勉强能说得过去——琼林诗作,本来就是那么回事,非是王、苏这一级的大才,任谁也难写出好的来。

    故而韩冈回答杨绘时,便是底气十足,仍带着谦逊的微笑,回答却没有半点迟疑:“韩冈虽不通诗赋,但故事如此,自当敷衍一篇出来搪塞一下。”

    “敷衍,搪塞?!”杨绘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厉声质问:“韩冈,你受天子重恩,难道天子的御制诗,你就不能用心去和上一篇?!”

    “这……的确是韩冈失言了。”

    韩冈自承不是,双眉去又皱上几分。他自知这算是失言,但杨绘抓着这一点来攻击,已经近于文字狱,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官场上虽不讲究着一团和气,这么旗帜鲜明的为难自己,究竟是要做给谁看的?

    见到韩冈皱眉不语,杨绘笑得更加得意,称呼也越发亲近:“如此倒也罢了,相信是玉昆你无心之过。只是近日听闻,玉昆你前日在清风楼上,被一众士子抢白得要辞了进士,这可就有失朝廷体面了。”

    依照这两日传开来的谣言,韩冈在清风楼上被人逼的要辞去进士及第。这等无稽之谈,不少人都是摇头不信,怎么可能有人会丢下进士头衔不要。但他们嗤之以鼻的同时,依然还是将这流言传播出去,当成了可以嚼舌根的好谈资。事不关己,当然是乐于传一传韩冈的笑话。

    所以杨绘把这事当众揭出来时,周围诸人都想看看韩冈是怎么为自己辩解的。

    “谣言止于智者。”韩冈不急不怒,气定神闲的回复着,不再多说第二句。

    周围听见的都将视线转回到杨绘脸上,看着翰林学士的脸色立刻就难看起来。没有加上‘相信以学士的才智,当不会相信此等谣言。’这样类似的话语,以用来缓和那一句咄咄逼人的口吻,韩冈这明明白白的就是在骂人。

    “事关朝廷体面,不得不多问一句。”杨绘的声音冷着。

    “若败坏朝廷名声,自有有司追问。如此等谣言,只是坏了韩冈一人名声而已。韩冈都不在意,学士又何必记挂在心上。”韩冈微笑道,明摆着在说‘关你屁事’。且更进一步反驳杨绘:“谣言无稽,当弃而不顾才是。即相问,便已是一失。韩冈斗胆,还望学士深思!”

    他说着,拱手行礼。不知到杨绘是怎么想的,心里有什么盘算。从自己的这边来考量,还是直接翻脸比较容易解决问题。反正眼下杨绘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都不会有好话。

    “玉昆说的有理,杨绘当会深思。”杨绘笑得温和,“玉昆口才深得横渠张子厚的教诲啊。尚记得张子厚在洛阳坐虎皮论易,一番讲学,无人能比啊!”

    这下轮到韩冈脸色变了,眼神中也终于多了一分怒色。说起这个时代真正能让韩冈敬佩的,人数其实极少,也不过三五人而已,但张载绝对是其中之一。如果杨绘只是跟自己过不去,斗几句嘴倒也罢了,比嘴皮子他绝不会吃亏。现在竟然攻击到张载身上,韩冈就不能容忍了。

    “家师穷究性命天理,日渐日新。其学上承先圣道统,直探天人大道;下授弟子经义、治事之术。韩冈不得家师教诲,哪会有效命于天子的才能?!”

    韩冈为张载而愤怒。可张载的名声,毕竟只局限于关中,在东京无高官名臣为其宣扬,韩冈一番话说出来后,多有人不以为然。

    “天人大道?”杨绘呵呵一笑,“晋人确有言‘名教出于自然’,不过却逐渐沦于玄想,日后败坏名教,儒门沉沦百年,便是这等人的功劳,只盼张子厚不会重蹈覆辙!”

    韩冈针锋相对:“格物之道讲究着以实证之,可与玄想全然不同。学士妄加评判,却是沦于臆测了。”

    “臆测?!”

    杨绘放声大笑。韩冈在天子面前要把张载塞进经义局,这件事,已经在重臣中传开来。杨绘本意是要看王安石的笑话,女婿造反的事并不常见。但现在,他倒不介意帮王安石一个忙。

    笑声中,韩冈已是平静如初。半眯起的眼皮,遮住了双瞳中开始算计着人心的神采。他向来自控,方才的怒气只是短短一瞬,现在已经可以定下心想一想该怎么顺势而为了。

    格物之说现在还局限在洛阳和横渠,并没有广泛的流传开来。趁此机会,韩冈倒也有心将之退而广之,进而帮张载铺平道路。而物理学最关键的就是以实证之,而寻常人却是对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错误认识,韩冈并不缺乏对付杨绘的手段。

    只要把杨绘吊上钩,就足以让格物之说传于天下。

    韩冈冷眼看着笑得放纵的杨绘,嘴角凝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就让他的名声……成为科学进步的第一个牺牲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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