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宰执天下》->正文

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27章 片言断积案

    韩冈直截了当的退堂,将疑问和混乱留在了大堂外。

    新来的韩知县,将在三天后,在何双垣墓前重审此案的消息,很快就从旁听的围观者那里,传遍了白马县中。同时也从诸立口中,传到了他的两个弟弟的耳朵里。

    “到墓前审案?”诸霖脑筋转得飞快,“……这是要挖坟呐!”

    “挖坟就有用了?”诸家老三嘲笑着韩冈的一厢情愿,“要挖坟开棺找证据,这么些年都几次了?都没一个新招数!哪次何阗、何允文他们肯答应下来?不是亲孙的怕棺材里有证据,是亲孙的也怕会被指着脊梁骨说不孝。”

    “的确是老套了。”诸霖冷笑着,“记得一开始的李知县,后来是王知县,再后来的那个叫什么……长得一对鼓眼泡的那个提刑,他下来后也是要开棺,哪一次都没成!”

    “说不定韩正言死人能让说话呢……”诸立沉吟着,突然冒出来一句。

    “让死人说话?”诸家的老二老三以为诸立说了个好笑话,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但笑了几声,看着诸立的表情不像是在讽刺,诸霖收起了笑容,试探的问着:“大哥是怕他有什么手段?”

    诸立摇头不语,微沉着脸,皱眉在想着些什么。诸家老二老三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时,留在县衙中打探后续的亲信这时回来报信。

    “有消息了,韩正言回去后就吩咐了,接下来要斋戒三rì。”

    “斋戒三rì?!”诸霖一听之下,心头大惊。先命亲信离开,回头便急问着诸立:“大哥,他该不会在孙真人那里学到什么法术吧?”

    “谁知道呢?”诸立摇了摇头,鬼神之说,他一向是半信不信。可韩冈的一系列传说从心中划过,就算孙思邈没有传他法术,但他也曾用什么格物之说压服了翰林学士,说不定,韩冈真的有那等鬼神莫测的手段,“能下令三rì后于墓前审案,若是断不下来,脸皮都要丢尽。能这么做,多半是有些把握的。”

    “那……那我们怎么办?”

    “不能让他挖坟!”

    诸立绝不想让韩冈成功。要是三十年的陈案真给他断了个明白,立下声威的韩正言在白马县可就是说一不二,他们诸家兄弟除了奉承听命,什么都做不了,那样的生活过上一两年,想想也是够憋屈。

    “必须让那两人一起反对!”诸立吩咐着他的两个兄弟,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小心点,不要让人看破了。”

    ……………………

    “难道是要开棺验尸?”

    与此同时,韩冈的三名幕僚也在猜度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诸立兄弟能想到的,他们当然不会想不到,而且想得更深。

    “怎么个验法?”魏平真抬起眼,饶有兴致的问着方兴,“韩正言从来都不肯承认他是药王弟子。不论用什么方法来验证,如果没有药王孙真人在后面撑腰,什么结果都是不能让人信服的。可一旦拖出了孙真人,那正言此前所有的否认可都是谎话了。不论是在天子陛前,还是在相府,又或是洛阳、横渠等处说过的话,都要被他自己否定掉。以正言之智,至于为一桩争产的旧案这么做吗?”

    方兴则道:“也不一定要真的开棺,只是要看一看两人的反应而已。真的肯定愿意,只是答应的会勉强些。而假的则绝对是不肯干的。”

    “此等不孝之行,就算是真孙子,怕是也不会愿意。”游醇摇头表示反对。

    惊动先人灵柩,使祖宗在地下不得安寝,那是大不孝。许多时候,就算尊长被人谋害,为了遵从孝道,都不会允许官府验尸,以验明凶手之罪。而是私下里去去找仇人报仇。

    魏平真也笑道:“想来过去那几位打算开棺验尸的知县、提刑,也是这般想的。”

    方兴立刻反驳:“正言岂是那等庸官可比?身份不一样,传说中的药王弟子,足以让人相信正言的手段。过去何阗、何允文二人不肯开棺,那是开棺也没用。墓碑上都没有证据,棺材里当然也不会有。可现在不同了,至少在外面看来,正言肯定是能将此案断出来的的。”

    见着游醇不以为然,方兴质问道,“要不然节夫你来说,正言今次是有何用意?”

    “可能真的能有什么办法吧……格物致知的道理,正言最为jīng深,也许才此事,也有所创建。自是小弟才智浅薄,学问不jīng,却是想不到。”

    游醇很坦然的自承不知,并没有因方兴的态度而生怒。只不过,他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韩冈的葫芦里究竟是在卖什么药。斋戒三rì,那是行大礼、举大事之前的仪式。韩冈信心十足,又为此而特地斋沐三rì。从韩冈到这一套行动中,不论游醇怎么去思考,都会往药王弟子的身份上偏去。

    “要断成铁案,必须要让原告被告都心服口服,或是全县的百姓都认为断得有理,否则必有反复。rì后牵扯不清,肯定会有人籍此来攻击正言。”魏平真说着,摊开了手,摇着头很是无奈,“正言肯定是有办法,我们也只能看着了。”

    韩冈不肯说究竟要怎么做。他们也只能在这里胡乱猜测,到时候,说不定就会有个惊喜或者惊吓等着他们。

    外界对三rì后的断案同样众说纷纭,尤其是当韩冈要斋戒三rì的消息传出去后,各种各样的猜测一下都泛滥起来。当然,都不会少了药王弟子这个身份。

    至于韩冈本人,则是一切如常,斋戒的确是在斋戒,毫不在意的吃着粗茶淡饭,白菜烩萝卜的吃了整三天。这三天里,韩冈也没有耽搁下公事,前前后后跑了好几个乡,视察当地的灾情。而在乡中被父老请着吃饭时,都是再三吩咐只上最简单的蔬饭,一点酒肉都不要。每天回衙后,还都要吩咐人烧水,沐浴一番方才睡觉。

    韩冈三天来的一番举动,则是助长了另外一桩传言在县中快速的散布开来。

    “肯定是滴血认亲。不然为什么要到坟墓前审案?这下要开棺验尸了。”

    “何双垣死了都几十年了,骨头翻出来都能用来敲鼓,哪儿来的血?认什么亲?”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县尊可是药王孙真人的弟子,什么手段没有?听说以孙真人的医术,别说没有血,就是骨头和肉都没了,只需要一根头发,就照样能验出是不是亲生的。虽然韩县尊不是孙真人,但好歹学了一点。”

    “这事我也听说了,据说只取出一根骨头磨碎了,然后让子孙的血滴上去,能融进去的就是真货,融不进去那就是假货!”

    “胡扯,上次我家的狗抢骨头,被咬出的血照样染到骨头上去了。狗是猪孙子吗?”

    “肯定还有法术在。要不然县尊为何要斋戒三rì?不就是为了要施法吗?”

    “损毁先人骨殖,也亏那两老夯货愿意。”

    “有什么不愿意的。为了两顷地,怎么都要答应下来。亲祖父如何?戳脊梁骨又如何?哪有田地实在?!”

    “世风rì下,人心不古啊!”传言的最后,一干老措大摇头叹气。对比着眼下的现实,只能遥想着千百年前那个重礼守孝的神话时代。

    ……………………

    预定开审的rì子终于到了。

    比起前一次开审,有了三天时间的酝酿,关注此案的人数翻了好几番。可以说,全县男女老幼,连同经过白马的路人,都听说了这桩闹了三十年旧案。加上一番神神怪怪的传言,使得涌来要一看究竟的,成千上万。大半都是先去了清水沟,去抢一个好位置,小半则是在县衙前候着,准备跟韩冈一起出发。两边的人数粗粗一数,加起来,差不多白马县的百姓都到齐了。

    但就在韩冈要领众前往审案地,此案的原告和被告却一齐拜在韩冈的脚边,“县尊,这个官司小人不打了。”

    “县尊,学生要撤诉。”

    韩冈脚步一停:“不打?这是为何?”

    何允文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如果要毁损先祖遗骸,这场官司小人只能不打了。”

    “小人不孝,不能守先人庐田,致使为jiān人所玷。”跪在地上的何阗痛心疾首。“一争三十年,也只是想争回来奉与香火血食。可要是毁伤遗蜕才能验证,小人今rì也只能撤诉了。”

    “开棺验尸?不知尔等从何听来?本官有说过什么吗?!”韩冈眼神一下凌厉起来。虽是年轻,可历经风雨而磨砺起来的气势,高居云端的地位,双眉只微微一皱,如刀似剑的眉眼凝起的威严,就压得两人张口结舌。

    何允文从压迫感中勉强挣扎出来,战战兢兢的问着:“当真不会伤到家祖遗骸?”

    韩冈冷哼一声,根本不理会何允文的问题,提气高声,让声音传遍周围群众:“经过这三rì,本官已知此案真相。今rì到何双垣墓前审案,也只是让白马父老做个见证!是非黑白,转眼即知,你们究竟怕个什么?!”

    说罢一甩袖袍,不再理会何阗与何允文两人,他俐落的翻身上马,马鞭遥遥一指城北,“去清水沟!”

    诸霖和他家三弟就守着清水沟边,他们的兄长诸立则是要跟着韩冈才能出来。

    因为靠着裙带都有着一个官身,两人占得位置甚好,基本上就靠着何双垣的坟墓。只要韩冈真的过来审案,可以在最近的地方看到这位韩正言的好戏。

    等待的过程中,兄弟两人时不时的还望着南面,他们知道这一案的原告和被告都有开棺就撤诉的想法,不知道韩冈会不会放弃掘坟开棺,带着原告和被告过来审案。

    何双垣虽然死的早,但他积攒下来的身家很不错,要不然也不会有两顷一十五亩的祭田。坟头由于被大水冲毁过,后来不论何允文还是何阗就加以整修,现在周围四十尺的坟头,并不是一开始的模样。但三个儿子给他立的墓碑却是实实在在的有一人多高,乃是真正的青石所凿,还请人写了墓志铭,刻在墓碑后,就是没有孙子的姓名。

    而就在何双垣墓的东侧,一片面积广大的土地方平如印。这片两百余亩的田地,在垄沟上有着一块块界碑,与周围的田地区分开来。不过更为明显的区别是土地的颜色,深黑色。前一次,十年来一直留在何允文名下,但由于何阗的干扰,这片地并没有开垦,只有烧荒还是可以的。十年下来,厚厚的一层草木灰混了雨水化入地里。

    日头此时已经升得老高,以何双垣墓为中心,径圆半里的地面上,聚集了百姓成千上万。所谓‘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也就是指得这个场面

    县尉冉觉乃是文职出身,看见了这么多人,《战国策》中的成语一下就联想了起来。只觉得今天白马县的百姓可能都到齐了,比起三月三的大庙会人还要多。如果将他们捉将起来仔细分辨,县中所有逃避丁税的隐户大概都能给揪出来。

    这么多人,若是出个意外,那就不得了的通天答案。冉觉提心吊胆,而韩冈也一样担心。昨天就让他带着县中的一半弓手出城,在何双垣墓周围划定地界,将白马县四里八乡的百姓们的位置事先给定下来。用白垩在地面上写了字,画了线,并用麻绳圈起。而今天则带了大半弓手来此,将来到此处围观的百姓,按着乡里保甲,安排到预定的地方,并维持着秩序。

    也幸好白马县虽不是大县,但因为地位重要,他手下的弓手人数超过两百,勉强够用。而且更幸运的是,这两年保甲法在京畿一带的推行,让百姓开始有了纪律Xing,很容易就让他们按着乡中保甲站定。

    “魏兄、方兄,你们看这样还行吗?”掏出汗巾抹了把汗,冉觉来到韩冈的两位幕僚身前,问着他们的看法。

    站在两人身边的,一名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抢先一步:“冉县尉果然难得,近万乡民竟然安排得如此稳妥。”

    县官不如现管,冉觉不敢接此人的腔,低头道:“文衙内夸赞了,在下只是听了韩知县的分派。”

    与魏平真、方兴并肩而立的,居然是文彦博的六儿子文及甫。

    文及甫受父命去京师,不成想刚度过白马津,就碰上了这一档子事。他对韩冈的才能算是认同,但好感却欠奉,王安石的女婿,当初还差点气倒自己的老子,没当成死敌就已经是他文文翰宽宏大量了。今日韩冈出来审案,总要看个热闹。文及甫故意暴露身份,站到众官员和韩冈幕僚的行列中,一个是想抢个好位置,另一个,则是审案过程中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就可以当场指摘出来,给韩冈一个难堪!

    清道的锣声终于传了过来,只见着从南面一队人马从人群中留下的道路,直直行了过来。在成千上万人瞩目下,韩冈一行来到何双垣墓前。

    高高骑在马上的年轻知县,腰背挺直,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的姿态,给所有白马百姓留下了极为深刻的第一印象。

    翻身下马,让衙役带着原告被告去墓前站定,而韩冈却带着游醇,过去先跟周围被请出来观审的乡绅士子打一圈招呼。等到了文及甫面前,稍作询问,听闻竟然是文彦博的儿子,也不禁小吃一惊。

    文及甫拱手笑道:“及甫不请自来,正言不会觉得在下冒昧吧?”

    韩冈回了一礼:“衙内得司空言传身教,韩冈素来敬服。能得衙内观案,韩冈正是求之不得。”

    衙役和原告被告都在墓前站定了,而一干弓手,在人群中敲着锣鼓喊着肃静,也让这上万人安静了下来。

    “正言,到底要怎么审?”审判就在眼前,游醇忍不住低声问道。

    “虽千万人吾往矣。节夫,你认为世上有几人能做到?”韩冈温声反问,终于揭开了底牌。

    游醇一扬脖子:“义之所在,当一往无前。”

    “对,因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所以也有说法叫做‘千夫所指,不病而死’。”说完举步,向何双垣墓前走过去。

    韩冈说出的话有些高深莫测,魏平真等三人看着周围人群,隐隐约约有些感觉。

    而文及甫转念间却在想着:难道韩冈是要借着这里的上万百姓,来强压着何阗与何允文认同他的判决?这可当真是大胆,若是一个拾掇不下,可就是丢脸到了全县百姓面前了。

    韩冈却不管身后人怎么想,也不理会并立在坟前的两名当事人,而是径自来到墓碑前。

    捻起一炷香,点燃后奉在手中,对着墓碑朗声说道:“何双垣!你虽已身故五十年,可即投本案,便仍是本县治下子民。身后事一缠三十年,虽已居身土木之下,却仍不得安寝。汝之冤情,本县已知。天日昭昭,众目睽睽,今天就在青天白日之下,万众观睹之中,让本官还你的公道!”

    一番话说完,周围众人都是脸色微变,而更远一点的百姓,也都是起了一阵喧哗。难道这位韩知县,当真能沟通鬼神不成?

    韩冈全然不理会身后的Sao动,直着腰,双手拢着香一拱手,算是行了一礼。让人将香火Cha在坟前。

    转过身来,他一脸端正严肃,对着何允文和何阗道:“此案本官即要宣判,你二人也过来上炷香。等片刻之后,本县宣判,是子孙的,日后依时节奉着香烟血食,而没有瓜葛的,也就该一刀两断了。不管尔等是不是墓中之人子孙,打扰了三十年清净,也该来行个礼。何允文,你先来!”

    周围再一次变得寂静了起来,成千上万对眼睛望着墓前的一举一动。

    在上万人的注视下,何允文颤颤巍巍的上前,点过香,扑通一声跪在墓碑前:“爹、娘,孩儿不孝。爷啊,孙子无能,不能守着祖宗啊!孙儿不孝……孙儿无能……”哭到动情处,竟然膝行上前,一把搂着墓碑,一下下用头撞着,只两下,就已是头破血流。

    眼见着何允文如此恸哭,人人为之恻然,韩冈却仍板着脸,命人将挣扎不已的何允文强行搀扶起来。

    “何阗轮到你了。”

    场中一下又静了,一起盯着此案的原告。

    何阗也拿着香上前,尤留着血迹的墓碑前同样是扑通一声跪倒。但他的哭声却没有悲情,只是在嘶声竭力的干嚎着,头也撞着石碑,咚咚声响中却不见血。这样哭了一阵,人群中却是隐隐的一片低笑声响起。

    “好了!何阗,你就不要再哭了!”

    冷声将何阗从坟前叫了起来,韩冈环视白马县的一干乡绅和士子,沉声问着:“看到方才的何允文、何阗两人哭坟,这个案子,想必不需要本官来判了吧?”

    还要怎么说?一个哭得要吐血;一个却是干嚎了半天,怎么都装不出个悲恸的样子来是,干巴巴的连眼泪都没怎么掉。这结果是明摆着的。

    众目睽睽,天日昭昭。当着千万人的面,韩冈似又有沟通鬼神之能,又有几人会不心虚?就算想强妆出一幅孝子贤孙的样儿,也是镇静不下来,演不下去的。

    不但乡绅们各自点头称是,就连原来支持何阗的士子,也都偃旗息鼓,根本都抬不起头来。何阗脸色灰败,而何允文却大喜过望,又是哭得老泪纵横。

    不过只有文及甫眼神冷冰冰的。这毕竟并不是审案的正途,虽然是光天化日下明明白白的对比,可用哭来证明谁是谁非,却根本不合律条。文及甫自信,只要自己表示一下,得到支持的何阗还有反口的能力。

    “韩正言,如此审案未免太儿戏了吧?!何阗不过是哭声不哀,就这样判他输了官司,试问这判词,审刑院能认帐吗?”

    “想不到韩冈还没说,文衙内也知道谁输谁赢了。”韩冈冷笑一声,回头转身,面对着千万白马百姓,“韩冈敢问白马县的各位父老,这个世上可有哭父哭祖,却无泪无哀的孝子贤孙?”

    十几名大嗓门的衙役将韩冈的话一起传了出去,立刻就得到了回答。七嘴八舌,前前后后的响了起来,“没有!没有!”

    “有没有!?”韩冈再一次问着。

    “没有!没有!”这次回答变得整齐了一点。

    “有没有!?”

    同样的问题用着更高的声音第三次重复,返回来的声浪也随时高涨,震天憾地:“没有!没有!”

    等到声浪稍歇,韩冈又高声问道:“韩冈再问各位父老,这世上有没有父祖坟前不伤不悲的道理?”

    “没有!没有!”

    “有没有!?”

    “没有!没有!”

    “如有人自称坟冢之人子孙,却哭坟无泪,祭拜无哀,那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子孙?!”

    “不是!不是!”

    “是还是不是!?”

    “不是!不是!”

    一呼万喝,千万人的吼声连成一片,声势之大,仿佛地裂山崩,飓风海啸。站在韩冈身后,人人为之变色。文及甫脸色惨白,浑身上下冷汗涔涔而出,甚至双脚都在发软。

    “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今日三问,可见我白马县乃是方正之地,百姓亦是忠孝之民。方正之县,忠孝之乡,哪有容小人招摇撞骗的余地?!”

    韩冈再一次转身,沉如山岳的眼神压着众人的心头。来自千万人的声浪犹然不止,合着他的话声,向着一干官吏猛扑而来,“本官今日将何双垣坟茔并祭田一并断给何允文。此案判决如此,谁赞成?!谁反对?!”

    此案就此而定,就算是文及甫,在民心凝成的气势前也不敢再质疑韩冈的判决,毕竟不如乃父多矣。战战兢兢的样子,韩冈都为文彦博感到丢人。

    当场写下判词,将坟茔和田地交还给何允文。又拎过瘫软成一滩烂泥的何阗来教训一番,说了句‘念在你是读书人,此事就不追究了’直接将之遣放,宽宏大量的姿态也做了出来。

    最后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韩冈邀着文及甫一起上马回县,回到县中,县吏们见着韩冈的态度,都多了一份敬意。

    晚间,韩冈设宴招待文及甫。但文家的六衙内食不甘味,喝了几杯后,就推说不胜酒力,告辞离席。

    一番酒宴匆匆而散,韩冈领着幕僚回到偏厅,坐下来喝着茶再说起此案时,游醇便道:“今日一案,总觉得正言未免有些行险了。”

    “一点也不冒险。”韩冈则笑道:“其实在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何允文乃是何双垣真孙,而何阗必为伪称。”

    “为何?”游醇惊问。

    “何允文素号富户,能在京畿一带称富,家中少说也有几万贯甚至十几万贯。他不像一贫如洗,只有一群士人支持的何阗。有钱的何允文,必定会是胥吏们捞钱的金主。这些年来,他为了三千贯的祭田,砸进去的钱怕也有三千贯。若不是何双垣亲孙,如何会舍得做这等得不偿失的举动?”

    游醇深思着其中的道理,慢慢的点着头:“原来如此。”

    韩冈嘴角微微翘起,肚子里却在暗笑,这个说法当然是假的,他信口胡诌而已。

    何允文虽然家产远远超过三千贯,但试问有多少股民因为心疼之前的投入,舍不得割Rou,然后不断的追加投资,最后损失越来越多的情况。此事古今如一。对于富裕的何允文来说,说不定这三十年的投入已经超过了地价,亏得太多,已经越来越难以放手。要不然,他说一句只要坟头不要田产,这个案子早就结束了。

    游醇全盘接受了韩冈的说法,只是疑问随之而来:“那为什么正言还要斋戒三日?直接断案不成吗?”

    韩冈放声大笑,“偶尔兴致来了,吃个几天素很奇怪吗?‘每因斋戒断荤腥,渐觉尘劳染爱轻。’白乐天的心境,我偶尔亦有之。”

    韩冈明显的是在开玩笑,魏平真在旁叹了口气,对游醇道:“这番道理说出来有理,但做不得数。也只有让何阗自曝其短,才能让人信服。为了墓前一哭,正言从开始时就在造势。斋戒沐浴是造势,拖了三天也是在造势,引得全县近万人都来围观,那就是正言造出来的势啊!如果节夫你被这么多对眼睛盯着,能安安稳稳地站住脚吗?”

    游醇说不出话来。在白天的清水沟边,他也被万众共一呼的场面给惊到了。游醇从来没有想过,千万人齐声呼应会如此让人惊心动魄。虽然不忿气魏平真的诘问和小觑,但仔细想过后,感觉着心悸的摇了摇头,很诚实的回答:“不能。”

    “如今方知要在千万人厮杀的战场上站住脚有多难。”方兴想想那个场面,也是觉得心悸不已:“除非正言这等见惯了战阵的,有谁能稳得住脚?心无底气,当然做不出孝子贤孙的样儿来。”

    “‘虽千万人吾往矣。’‘千夫所指,不病而死。’”游醇回想着断案前的一番话,心中对韩冈的敬意油然而生,起身一揖:“如今方才明白,什么才叫读透了圣贤书。”

    “节夫太夸赞了,我可是万万当不起。”韩冈连忙扶起游醇,笑道:“其实我没想到何允文竟然能哭得如此动情,让本案一下就定了下来。本来依照我的估计,两人都哭不出来才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三人闻言一呆,的确,这个情况才是最可能出现的。何双垣死了有五十年,何允文这个真孙都没有见过他祖父的面,哭不出来可能Xing很大。游醇连忙追问:“正言你那样会怎么判!?”

    韩冈一声冷笑:“哭坟无哀,那即是不孝。如此不孝子孙,有不如无,如何能将祭田断给他?我本准备着趁势质问,将两人的面目彻底拆穿,那样县学的学田也就有着落了。到时候,将坟茔也归入县学中,吃着人家田里的出产,县学的学生四时八节带着祭拜,那是少不了的。总比只惦记着田地的孙子强。且若是日后有些灵异之处,还可以请封其庙,那就再也没有争议了。”

    韩冈一番解说,三人皆恍然大悟。韩冈最初的计划,其实根本就是不承认何阗、何允文的继承权。反正他们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如果哭坟不哀,这个判决只要用民心一压,外人无可置疑。再将田地归入学田,支持何阗的士子们全都要转向,何允文的钱更派不上用场!

    而且什么叫‘若是日后有些灵异之处’,分明早就有计划的,三日斋戒,还有坟前的那段话,全是在做铺垫。要是照着韩冈的计划一路下来,何双垣被朝廷封神,有了香火,还要不孝子孙作甚?

    韩冈若是如此判决,不但不触犯律条,甚至还正合朝廷以孝义治天下的本意。就算何允文当真是嫡亲子孙,传扬出去后,也会被他人当成是一桩韩冈聪明决断的轶事,谁会当真为不孝子孙叫屈?

    三人拍案叫绝,韩冈的计划其实当真是绝了。

    韩冈则笑着自谦了几句,毕竟他的计划还是失败了。

    何双垣死了五十年,在韩冈想来,他们能哭出来才有鬼。就算他们中间有真货,韩冈也能以哭之不哀的理由将两人指为假货。几千上万人看着,只要将他们当众挤兑住,逼着他们同意捐出土地作为学田以证自己清白,乃是轻而易举。

    到时候,没有土地的坟茔,两家还会争吗?不争最好!若是还争,韩冈也可以说他们已经证明自己的纯孝,不如冤家宜解不宜结,干脆结为兄弟,自此四时八节一起来上香奉安。如果不愿意,一切就可以按着他的计划来了。

    将周围观众的情绪调动起来,以势压人,此事又有多难?

    至于他们日后要反悔,韩冈手上有千万人作证,谁还会帮着他们?站在道德制高点上鄙视他人,那是最容易的。韩冈一番煽动,就是让白马县的百姓自认品德高致。

    方正之县,忠孝之民?!笑话,一万人中不忠不孝难道会少?!可但有几个愿意承认呢。就算是平日里不孝于父母的逆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会用着鄙视的眼光看着此案的原告和被告。一旦此案定下,两人必然要受到舆论的指责和嘲笑。就算转眼就死了甚至自尽,也可说他们是羞愧而死,根本不用担心有任何后患。

    至于是不是冤枉了谁,韩冈根本不在乎。只要其他人相信就行了。以韩冈的想法,这片田与其留给两个只盯着田地的贪婪之辈,还不如用来奉养县中的读书人。

    只是没想到,何允文竟然可以哭出来,像一个真正的孝子贤孙一般哭出来!韩冈对此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的确是有些小瞧这个时代的人们对祖先的孝心了——对田地的贪心是真的,对祖先的孝心也是真的。让人意想不到啊!

    这时游醇又有了一个问题:“难道不会两人都哭得悲天呛地?万一变成这个情况,那该怎么办?”

    “可能吗!?”韩冈嗤笑一声,抬眼反问。

    “绝不可能!”方兴帮着韩冈回答,“作假的一方的心中又有鬼,心虚胆战,根本无心祭奠。就算明知道要悲恸欲绝,哭天抢地,可近万对眼睛看着,也演不出那股真情实感来。更何况,就算是无良之辈,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断断不会有甘心厚颜而真认他人之祖为祖。天良未尽梏亡,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只在此刻。天日昭昭,众目睽睽,正言说得那是一点也不错!”

    韩冈笑着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他此前装神弄鬼,一番行动、言语做下来,就是要坐实他已经知道了真相,而哭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关键的审判断案就在后面。弄虚作假的一方,心里本来就是虚的,心思必然不会放在哭坟上。并非专心致志地表演,能抵挡得住上万人围观的压力吗?

    嘴皮子说得厉害,真做起来就拉稀的人物,韩冈见得太多。说句实在话,他现在的本事,也是一点点的历练出来,初出茅庐的时候,上了阵照样舌头打结。没有经过历练,突然面对大阵仗,有几个腿不软的?影帝级的人物有那么容易出的吗?何阗真要有这本事,这桩案子早就定下来了。而且即便是影帝,上场的时候也要酝酿感情,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真的就能在镜头前一次就过?

    韩冈早计算清楚了一切,根本就不会担心。即便有一点差错,也可以利用民气人心反过来压着。上万人中除了最前面的一干人,有几个能看清墓前的情形?只要把他们煽动起来,就算看明白的,也会在一片吼声中变得糊涂起来。在前世中,这样的例子不要太多!

    韩冈与此前所有审案官员最关键的一个不同点,就是他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影响力和控制力。只要能控制住场面,操纵着围观者的思路想法,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此等小事何足道哉?!许多时候,真相不重要,只要声音大了就能赢。

    自然科学的发展水平还不到。何双垣死了五十年,坟墓被争了三十年,骨头都能用来敲鼓,没有后世的一系列科学手段,除了让他们自己暴露出来,根本没有别的办法验明真相。

    幸好社会科学也算是科学的一种。论起如何煽动人心,韩冈还是有不少经验的。

    今日可谓是一举数得。这个自我介绍,比起一个乡一个乡的跑断腿,可要管用得多。白马县的百姓,这下都该知道有个韩青天来了。

    说了一番话,见了天色晚了,三人告辞出来。走在衙门中的青石小道上,三人犹在回味着今日这桩必然会传扬开来的案子。

    方兴低头数着脚下踩过的一块块石板,叹道:“只凭哭一场就下定论,原本觉得这样的判断太过简单,但真正听了正言解说了一番之后,才知道这后面有这么多计算在。”

    “看着很简单,真的做起来,又有谁敢这般行险?不将人心算计到底,如何敢用此策?”回忆着这三天韩冈的表演,魏平真也不禁要感慨着后生可畏,“正言心计手段都是第一流的,能今日的地位,绝非幸至!”

    游醇也是被韩冈的表现所慑服,点头附和:“那是正言通晓了圣人之言,行事才如此举重若轻。”

    方兴笑着,停步对两名同僚道:“以正言之才,白马县的百姓可以有几年的好日子过了。”

    “经此一案,白马县的百姓对正言当是心悦臣服,日后驱用起来,也当容易了许多。”魏平真叹了一口气,仰头望着天上清晰无比的无数繁星,“要想安然度过这一次的灾情,也只有上下一心!”

上一页 《宰执天下》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