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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28章 临乱心难齐

    十月中。

    四五天前的Yin云蔽日让满朝上下欣喜不已,但到了前两天的清早,一轮红日升上天空,毫无遮挡的将阳光撒向大地,彻底击碎了天子和群臣们的幻想。接下来的几天,又都是万里无云的好日子。供给东京水源的金水河都落了两尺,京畿一代的旱情就不问可知了。

    所以这些天来,赵顼心情不好,王安石也很是烦闷,在崇政殿上的奏对,基本上都是说完公事便就此告退。不过今天有些特别,等王安石这位宰相说完公事后,赵顼竟然有心说起闲话:“王卿,你的女婿在白马县可是一鸣惊人啊!三十年积案,他到任七天竟然就破了。”

    王安石已经听说了这个案子。韩冈在白马县安定下来后,就派人回乡将妻儿搬来同住。派回去的亲信,在经过东京城时,顺便稍了封信回来。里面就说了白马县的情况,顺便也将前日刚刚断过的三十年的这桩争坟案说了一遍。

    看着信中所说种种,王安石越发的对于韩冈不能帮上自己而感到遗憾。能力那是没话说的,军事、治事都早有明证,而刑名断案竟然也是一样的出色。刚刚到任还不到七日,就解决了一桩三十年的积案。只可惜自己的这个二女婿,千方百计的要将他的老师塞进经义局。不忘本的做法王安石很欣赏,但干扰到自己的策略,那就不能容忍了。

    王安石一拱手:“昨日韩冈写信过来,的确提到了此案。说他三问白马县民,人人皆依忠孝而答。一句世间可有哭坟不哀之孝子贤孙,引得万众齐呼,此案便由此而定!可见忠孝之道乃是人心所向,亦是陛下教化之功。”

    赵顼就喜欢听这样的话,脸上顿时绽起了笑容。在他得到的消息中,并没有多提百姓的反应,而是详细了描述了韩冈是如何设局让何阗自己跳进来,从文字中赵顼能看得出来,皇城司在白马县的耳目,对韩冈这番断案的手段可以说是心悦臣服。

    “以韩冈之才,置其于百里之地。其实算是大材小用了。三十年积案随手便破,虽然让人惊叹,但也是情理之中。就是那个何阗,因一己之私,连讼有司竟达三十年之久。这等刁民,韩冈怎么没有严加处置?!”赵顼不解的问道。在他看来,以大不孝的十恶之罪,直接将何阗处死都是应该的。就算大不孝的罪名勉强些,韩冈又是心好,好歹也是要刺配啊!

    “何阗所犯刑条乃是‘诈欺官私取财’之下的‘冒认’一条,依律赃不满贯者免刺,而未得者更是又要减二等。两顷田地虽然价值千贯,但既然是未遂,也就是笞三十而已。这个罪罚,以知县之权,可以恕之。”

    王安石是有名的好记Xing,书房架子上的几千卷藏书,随便抽一本下来,提个头,他就能全篇给背下来。宋刑统中的律例,他也背得滚瓜烂熟,随便就将何阗的罪名、刑罚给举了出来。

    看着赵顼还想说些什么,王安石又补充了一句:“何阗也是读书人。”

    赵顼听了之后,咕哝一下就不言语了。

    对,这就是读书人的好处,就算是干犯律条,也能得到一定程度的通融。

    士林中有骗了同僚几百两金器的状元,有诓骗资助自己考上进士的妓女饮下毒酒的学士,这一干人都被士论所不值,律条也照样是犯了,追究起来,罪名还不轻,但他们一样升官发财,一点事也没有——因为他们是读书人。

    即便何阗为两顷祭田,背宗弃祖,连讼三十年,使有司不甚其扰。打上一顿板子给个教训,乃是合乎律法。但法理无外乎人情,何阗是读书人,饶他三十板,不是要照顾他,而是要照顾读书人的脸面,否则怎么能体现朝廷对文士的重视?

    而且更重要的,当初支持何阗的基本上都是白马县的士子。要是真的扒光了何阗裤子,露出屁股来打板子,一记记的都是打在之前支持何阗的士子们的脸上。

    这又何必呢?

    韩冈还要继续治理白马县,那些士子在名义上都是他的学生。韩冈已经通过这一案将他们给慑服,但若是得寸进尺,反而会引起他们的反弹。

    这番道理韩冈在信中说得也明白。何阗经此一案,已经声名尽丧,虽生犹死。这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是最大的惩罚。说不定过些日子也就死了,根本不用板子来帮人上路。律条不是死的,可以灵活选用,何阗的下场已经足以使人警醒,就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

    又说了几句,王安石从崇政殿中告辞出来。

    回到政事堂,儿子王雱正在厅中等着他。

    王雱到了中书过来,是要说着经义局中的公事。王安石虽然提举经义局,但他基本上不往经义局去,只能劳烦王雱来禀报。

    作为宰相,王安石身上的兼着的差事不少,编纂朝廷政令、律法的编敇局,编写国史的史馆,还有就是编写科举教科书的经义局,这些文事、政事方面的职司,都是要他这个宰相来提举。

    不论是法律条令,还是国史,又或是国家教材,都是宰相身上的任务——就如《武经总要》,署名的曾公亮,他当时就是宰相;《太平御览》的主编李昉,当时也是宰相——这是宰相的权力范围,提举之位不会交到别人手上。就跟后世国务院的最高领导,许多时候都会兼着某某领导小组一般——官僚社会,古今如一。

    不过王雱说是来禀报经义局中的最新情况,其实也只是借口而已,王安石稍稍问了几句,就放到了一边。父子两人谈论的乃是事关天下的要事,回到家中都讨论不完,要在政事堂中继续。

    现在王安石面临的情况很是危急。这并不是政府中事——新党之中,吕惠卿和曾布之间关系依然紧张,可王安石自问还镇得住他们。而诗书礼三经的释义,也差不多快完成了。《诗经》、《尚书》两部,是自己列出大纲,而由王雱、吕惠卿领衔编写,只有《周官》一部,是由王安石自己亲自写的。新法的推行还算安定,政事、军事、财务等方面的变革都是卓有成效。

    眼下,会直接影响到王安石官位的问题,还是今年的旱情,以及明年在预料之中的饥荒和蝗灾。

    “京畿一带的出苗的情况,下面都报了上来。玉昆写的信中,也说的很清楚了,黄河滩上尽是蝗虫卵,亿万之数,来年就是漫天飞蝗。而白马县的麦田,眼下也只有六成出苗。情况的确很糟。儿子在经义局中,还能听到外面的消息,说是市井中已经开始有人在暗中囤粮了。”王雱脸色沉重,瘦削的双肩似乎都有些支持不住现在的压力,“不知能不能让东南多运一些粮食进京,就算只有十几二十万石,关键时候拿出来,能一举让那一干Jian商折光老本。”

    王安石的神色与儿子一般沉重。如果灾害继续严重下去,他作为宰相,肯定要负全责。天人感应就是攻击他下台的最有效的武器。尽管在重臣中,相信这一理论的人并会不多,韩琦、富弼、文彦博、吕公著,乃至司马光,都不会信。但并不妨碍他们拿着这个作为武器,来攻击自己。

    “两浙从入秋后也少雨,秋粮比往年减了有两成,润州都报了灾情。能保证一百五十万石的额定,两浙转运司已经是竭尽所能。其他几路,情况也不算好,淮南也一样有灾。润州干旱,方才已经奏请官家拨常平司粮三万石,此前报了饥荒的淮南东路的真州、扬州,也各拨三万石,募饥民兴修农田水利。”王安石叹了口气,“而且最近气温骤降,汴河转眼就要封口。就是有再多的粮食也运不过来。”

    “不知能不能今冬不闭汴口?”王雱提议着。

    “可河冰怎么办?”王安石想摇头,突然又停住。到了冬天。汴河因为河中上冻,就要封住汴口,停止航运,等到来年春时解冻后,才会开启汴河河口,让纲船南北通行。不过若是能利用上这个冬天,京中的情况也许会好转不少。

    见到父亲心动,王雱立刻提议:“不如急招景仁侯叔献】回京来问一问。”

    侯叔献在新党中出了名的精擅水利,是新党中的中坚力量,也是王安石处理新法实务的重要助手。

    侯叔献从熙宁二年农田水利法和均输法一开始推行,就开始接手灌溉淤田等事,经由他手所淤灌出来的良田,多达万顷之多。原本汴河两岸,因为洪水决堤而造成的两万顷荒废的盐碱地,在他的治理下,也已经恢复了很大一部分。现在他是都水监,管理天下水利。不过因为他又兼着河北水陆转运判官,现在不在京中。

    王安石没有多作犹豫,点头首肯,拿起笔墨,便书就了一份堂札,画了押,盖了印信,让书办送了出去。

    望着透窗而入的灿烂夕阳,王安石叹道,“希望景仁能早点回来。”

    第28章临乱心难齐(二何家争坟案结束,在周边不过是留下一份谈资而已,但对于韩冈来说,只是他辛苦的开始。

    上午处理公务,而下午就去县外诸乡视察灾情。半个月来,白马县的十六个乡,韩冈都跑遍了。通过保甲法而设立的二十六个大保的保正,韩冈也都见过以便。而原本的积案,又都断了几个。解决两村田地争水的纠纷,兄弟争产的纠纷,也都加以安抚和调解。

    另外就是新法的推行情况,由于秋税已过,韩冈就不用催逼百姓缴税,而是处理积欠问题。年前两浙灾伤,总计十来万贯五等户在便民贷上的积欠,当地官员奏请天子后,就此一笔划去。既然有先例在,没有说白马县的积欠不能赦免的。下户在便民贷上的欠账也不过几千贯而已,韩冈已经写了奏章呈递上去,当不会有不允之理——作为一县之尊,理所当然的要为自己治下的百姓争取利益。

    不过作为知县的韩冈忙忙碌碌,下面的幕僚也是跟着在忙。魏平真坐镇衙中,帮着监督钱粮。方兴则跟随韩冈,到了傍晚才风尘仆仆的回来。

    正好游醇也从县学中回到衙门。韩冈安排了游醇在县学作学官。游节夫虽然年轻,但他的文学水平的确出色——福建的有名才子到了北方的乡下地方,绝对是超一流的水平了——加之韩冈的支持,游醇只用了十天的时间,就已经让白马县的士子们心服口服了。

    三人一见,各自都脸都瘦了,不由得也是摇头感叹,给韩冈做幕僚,还真是辛苦。

    晚间吃过饭后,三人又坐在一起聊天,而韩冈则在书房中,看白马县旧时的陈案。

    “总觉得正言在急着什么?”游醇很少听说过如此勤勉的知县,在他看来,韩冈已经忙得不像一个官了,“真要说起来,正言当头就把那桩争产案拿出来,就是有些急了。其实可以慢慢来的,用不着一上来就冒险。”

    韩冈的心思,方兴则看得明白:“能不急吗?看眼下县里的情况就知道了,明年的大灾那可是不得了的。”

    “这跟何家争产案有什么关系?”

    “人望啊!”方兴长叹道:“正言要得就是人望,方才迎难而上。靠着潜移默化,你说正言要多少时间才能攒下如今的威望?能让小吏不敢欺瞒?能让百姓心悦诚服?现在呢,一个案子就够了!”

    魏平真也跟着道:“没有足够的威望,怎么能在明年的大灾时,安定本县人心,如臂使指的指挥本县百姓救灾?如何能压迫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户,不要囤积居奇,趁势搜敛民财?!”

    “但也不至于这般心急。”游醇声音转低,“正言该不会是要帮着王相公,才如此急进?”

    这么大的灾伤,宰相必然要出来负责,除非今冬河北、京畿大雪连番大雪,否则灾情继续下去,明年王安石肯定要离任。

    “正言要是真的支持他的泰山,就不会落到白马县来做知县。”虽然是从王安石那里转到韩冈幕下,但方兴说得一点忌讳都没有,“如果不举荐横渠、洛阳的几位师长,正言难道在朝廷找不到好位置?同修起居注跟在天子身边都绰绰有余,那需要什么资历?有天子看顾,有宰相支持,一个权发遣,什么职司拿不到手?!就是不和王相公亲附,所以才落到白马县来。”

    游醇说不出话来。二程就是从韩冈的举荐中看到了希望,知道韩冈与他的岳父不是一路人。程颢介绍游醇来韩冈处作幕僚,也明白的让他时常劝谏,不能让韩冈彻底偏到新党一边去。

    魏平真看着一脸倔犟的游醇,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前幼稚的自己,微笑着,问道:“节夫你以为当王相公因此灾而下台后,如韩、富、文诸公会怎么做?”

    “当然是拯危济难!”

    “错啦!”“大误!”方兴和魏平真一齐暴笑了起来,游醇的说法实在太天真了。

    “是党同伐异!“魏平真脸容一下转冷:”拿着一清积弊、拨乱反正为借口,尽废新法,将王相公的势力彻底铲除。说牛李党争那就太远了,想想庆历新政,吕文靖吕夷简】对范文正范仲淹】是怎么做的?‘一网打尽’啊,节夫!至于正事,那是排在后面再后面!”

    方兴也冷笑:“反正所有的错都可以推到前任身上,怨有所归,有什么好怕的呢?反倒是如今的王相公,为保住自身和新法,肯定会竭尽全力来救灾。”

    “今冬明春的灾伤河北肯定是救不了的,到时候流民过河而来,蜂拥向东京城,到时候,还是看乐子的为多。要不然,就是乘机攻击王相公。看看有几个会出主意帮着流民一解倒悬之苦?”

    游醇不知该如何争辩,但他的心里,对方、魏二人的说法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同的,不停的摇头。

    见着游醇不服气,魏平真收敛笑容,问道:“一到荒年,粮价便是飞涨。节夫你说这世上是囤积居奇的奸商多,还是开仓施粥的善人多?”

    “这……”游醇想说奸商多,但这又不合人性本善的道理,一时结舌。

    “我告诉你,其实还是善人多!”魏平真几十年不得仕宦,胸中有着一股愤世嫉俗的心思在,“但善人多在乡野,而奸商之所以能为奸,就是他们背后有人撑腰,否则何敢为奸?!”

    “朝中总有正人!”游醇兀自强辩。

    “正人?”魏平真呵呵冷笑,“范文正算不算正人?晁仲约当年知高邮军,不知逐盗捉贼,反以牛酒犒劳过境巨寇,希图祸水外引。这等官当不当杀?但你知道范文正说了什么吗?……‘祖宗以来,未尝轻杀臣下。此盛德事,奈何欲轻坏之?他日手滑,恐吾辈亦未可保。’”他厉声质问:“晁仲约论罪足当死,但范文正为日后天下文臣着想,故而贷其死,不知节夫你认为范文正说的对还是不对?”

    范仲淹此举无视律法朝规,而且开了一个极恶劣的先河。但从士大夫的角度来讲,做得也不算错。游醇一时也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这个例子用的不妥。”方兴眉头一挑,冷笑道:“朝廷年年向西北二虏奉上岁币岁赐,近百万贯民脂民膏毫不吝惜,且天子还要与蛮夷叙亲。而奄奄诸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乃称此是圣德事。晁仲约以牛酒奉盗贼,不过是上行下效罢了!当然不能降罪!”

    方兴这话一出,魏、游脸色急变,连忙阻止他再说。这话传出去,韩冈都要担一份罪责。而心惊胆战之余,也没心思再争辩了,便摇头一叹,各自散去。

    而到了第二天,该忙碌的还是要忙着。

    魏平真算着钱粮上的帐,监督着户工诸曹,而游醇照例去县学。韩冈则带着方兴去视察县中的医馆。

    照律条,州县城中都该有医馆,而且由官府支持,医生就在县衙边坐馆,医治百姓。同时按照敇令,每逢夏日,县中都有两百贯汤药钱,用来散给百姓防暑药物。到了冬天,若是无名路倒死尸,也是官中出钱将之收敛火化,然后掩埋。

    这一条条律令定得其实极好,可有几个真个照着去做的?毕竟是善财难舍啊!

    而韩冈现在就准备将之一条条的实行起来,该节省的节省,那些吃喝玩乐的费用都会投入到备灾上来,该用的则用,他最拿手的疗养院,就准备快一点将架子搭起来。同时已经在县外的一片空旷荒地上规划好了地皮,以备即将面对的成千上万的过境流民。

    十一月初一。

    天依然是晴着,一点云翳都看不到。只是不再发蓝,而是因为被风卷上天空的灰土而带着蒙蒙的黄色。

    也就在这一天,第一股超过百人的河北流民,渡过了黄河,进入了白马县境内。

    流民来得如此之早,让韩冈也不由得心惊。听了消息,就骑上马,带着随从往北面的白马渡方向去。

    就在何双垣墓边不远,韩冈见到了这股背井离乡的流民,大包小包的背着、挑着,有的还推着独轮车,小孩儿们不是坐在箩筐里,就是坐在车上。

    见着一队马队直奔而来,其中有许多还是跨弓带刀的壮汉,流民们一下都被吓得四散奔逃。

    幸好方兴连声高喊,“各位百姓,不要惊慌,白马县的韩知县来探视各位。”这才战战兢兢的站定了下来。

    韩冈先远远的下马,然后慢慢的走上前,几名护卫拿着刀要走到他的前面,却被他推开。

    流民们各个面有菜色,衣衫褴褛。大人都瘦得脱形,而小孩子的腿脚更是都瘦得只能看到骨头。

    何阗、何允文两家,他们都比这些流民要强得多。就算是何阗,他虽说贫寒,其实也是能吃饱穿暖的。却为了两顷田打了三十年的官司。而眼下的这群流民,却个个面黄肌瘦,摇摇晃晃的随时倒下都不奇怪。

    看到这片惨状,韩冈只觉得怵目惊心。

    面对着惊慌不已的河北百姓,韩冈尽量的将声音和气下来:“河北灾情,本官早已知之。已经奏请上闻,不日必有回音。就在县城外,本官也已经安排下驻地,搭建帐篷的材料也准备了。诸位父老尽管在本县安居,且等灾情过后,再回乡不迟。”

    有些事,他根本不在乎。但有些事,他却不能不在乎。

    大名府乃是北地重镇。

    当操控冀州之地数百年的邺城,在杨坚手中化为废墟之后,大名府就一步一步的成了河北的核心。

    庆历二年西元1042年】,契丹集结重兵,作出南侵的态势。当时朝中迁都洛阳的提议甚嚣尘上。时任宰相的吕夷简则说‘使契丹得渡过河,虽高城深池,何可恃耶?我闻契丹畏强侮怯,遽城洛阳,亡以示威……宜建都大名,示将亲征,以伐其谋。’

    虽然吕夷简在他身后,时常被庆历新政的失败者们,在私人笔记中描绘成蒙蔽圣聪的权相或是Jian相,但他的见识却是绝对与宰相这个身份相匹配的。

    仁宗皇帝,接受了吕夷简的建议,将大名府定为北京,做出了迁都抵抗的姿态,同时派出富弼等一干使臣,在澶渊之盟上所订立的三十万匹两银绢的岁币基础上,又加了二十万。

    战争的Yin影消散了,岁币增加了六成,契丹人满足了,天子和朝臣也算安心了。而大名府的大宋陪都地位,也就此给定下。

    作为,向来。随着今冬的灾情愈演愈烈,涌进大名府的各地流民也越来越多。

    以眼下的形势,就算是文彦博,他现在也不便再继续邀客饮宴。进入十一月以来,他都安坐在家中读书习字,隔上一日,才出外视事一次。因为汪辅之的下场,大名府的官员再也不敢用繁芜的公事来打扰文彦博,这日子,也算是过的清净。

    不过文彦博的僚属不敢打扰他休养,但他的儿子敢。

    文及甫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进父亲的书房。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冻出来的,还是兴奋的:“大人,城外又有流民来了!”

    文彦博低头看着书,手上拿着个放大镜,在纸面上移动着:“流民来了,值得你这么高兴?”

    文及甫嘴角带着笑意,“这么多流民,只要大名府这边稍稍收紧常平仓的放粮,他们肯定要往南边去。”

    “这有什么用?”文彦博放下用银框卡住外缘的水晶凸透镜,很平静的抬起头,千沟万壑的苍老面容中,一双浑浊眼睛藏着万千心绪,看不见一丝表情。

    文及甫则是YinYin笑着,“只要流民进了京城……”话声这时突然又定住,以他父亲的才智根本不需要他提醒。

    文彦博脸色一点点的Yin沉下去,如同夏日午后的雷暴就在眉眼间酝酿。这个儿子当真把他给气到。话虽说到一半就停了,但用意已经说了出来。他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儿子!

    抬起手,手指都戳到文及甫的脸上,“小Jian小恶,不成大器!到底是谁教你的……”

    只是训话训到一半,文彦博突然就给口水呛到了,猛的就咳了起来。年纪大的人,一咳嗽起来,声音就是撕心裂肺。文及甫见着不好,连忙上去拍背舒胸口,一边喊着外面的人进来。

    儿子连同侍婢,七八人围着好半天,文彦博这才缓过气来。这时文彦博他心里的火气也消了些,抬手示意下人们出去,这才叹着气道:“你这是授人之柄,自取其辱。真以为大名府这边没人盯着?”

    “那……”文及甫发了急,做梦都想回东京那个花花世界去,这么好的机会怎么甘愿就此放弃。

    文彦博冷哼着:“流民要来,就尽管让他们来,来个三万五万也没关系。我这边开仓放粮,都会救下,支撑到明年元月一点问题都没有。”

    “元月过后呢?”文及甫狐疑的问着。

    “今年冬天下雪倒也就罢了,若是不下雪,明年有的王介甫好看!”文彦博抬眼看了一眼儿子,“流民的事,你就不用多想了。多盯着对面的韩冈,学学他怎么做事的。”

    “韩冈?!”文及甫一想起自己当时在何双垣墓前,被千万人的呼声给惊得失魂落魄,便是恼羞成怒,“韩冈有什么本事,扇摇暴民,于乱中定案!没治他的罪就够便宜他了!”

    “暴民?天子都说了是忠孝之民,你还敢说是暴民?!你以为韩冈那般审很简单吗?仅仅是哭一场就做分辨而已?!”文彦博看着儿子的眼神完全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一巴掌把儿子打得有韩冈一半聪明,“那是春秋决狱啊!‘哀至则哭’,出自于《三礼》。抓着这四个字,韩冈就是立于不败之地,《刑统》《疏议》都要靠边站。除了你,没人敢不服气!”

    文彦博过去在韩冈手上吃了不少亏,而韩冈的行事作风,文彦博也向来看不惯。只是成见归成见,但要说他会看不起韩冈的才智,那也是太小觑他文宽夫观人的眼光了。

    远的不说,就是今次断案,根本没证据的三十年积案,换作他文宽夫自己来审,也只能从‘孝’字入手,作出来的决断,也就跟韩冈差不多——毕竟用春秋决狱,才可以将刑统定不下来的案子给断了。自董子以经典要义来断案之后,这样的案子,就算刑律在上,都别想驳得了。

    只是文及甫被父亲教训了,心里也对韩冈多了几分忌惮,不敢再小觑那个灌园子,可他嘴巴上还不服气,“韩冈再有本事,总不至于跟韩琦一样,三十四五就升到宰执之列!”

    “韩琦?”文彦博冷笑连连,胡子都在抖着,眼神冷冽:“韩稚圭也就是在朝堂上有本事,出了外就没成过一件事!要不是因缘际会,他能有枢密副使做?!”

    作为元老重臣,韩、富、文等人之间,在表面上都会保持着基本的交情。可私下里,文彦博对两有定策之功的韩琦是又羡又妒。在他看来,韩琦几次出外,从来都没立过什么功劳,不过就是个庸官罢了,他所举荐的任福甚至还全军覆没,让西夏得以顺利立国。能有如今的地位,也就是在朝堂上站对了位置,适时说话罢了。换作是自己,一样能做到。可恨自家几次任相,时候都不对。要不然,也没有韩琦得意洋洋成为定策元勋的机会。

    听出来父亲对韩冈的评价竟然要超过韩琦,文及甫惊得瞠目结舌。虽说父亲一向看不起相州的那一位,但拿韩冈比韩琦,未免太看得起那个灌园小儿了吧?!

    文彦博皱眉瞥了儿子一眼,对文及甫目瞪口呆的样子越发的看不顺眼。

    灌园家的儿子政事、军事、刑名样样拿手,在经义上还有发明,格物格出来的这个水晶阳燧——现在都叫放大镜了——在士大夫家中已经流传开来。年纪大一点的,都会想办法从宫里讨上一块。当年欧阳永叔,就是眼睛不好,平常读书,都要别人念给他听,若是当时就有这放大镜,也会方便点。

    再看看宰相家的儿子,各个都不成材。自家八个儿子,出外任官的,在身边守家的,竟没有一个能算上出色。也幸好不止他一家如此,富弼的儿子也一般。而韩琦家的儿子,也不如乃父多矣!

    当真是一任宰相,将几代人积攒下来的福德都耗尽了吗?文彦博无奈的想着。

    “眼下都冬月了,天气也冷。今年你就不要出门了,就在家好好读书。”文彦博对儿子彻底失望,现在这个时候,决不能给人抓了把柄去,“明年有的要忙!”

    ……………………

    天气一天天冷了。

    宋代的冬天,在韩冈的感觉中,要远远冷过千年之后。位于白马县这一段黄河上的冰层,在农历十一月竟然已经有一寸厚了。韩冈站在又萎缩了一半的河道边,眉间的忧虑怎么都掩饰不住。

    脚下的土地全都冻得**的,因为近着河水,在干裂的河床缝隙中,还能看到冰。但在城中,就算是清晨的时候,在瓦上、檐下,甚至都见不到白霜。

    他身后的方兴正捂着鼻子,仰着头。这空气干燥的,一不小心就会流鼻血。而鼻血还是小事,城里的屋舍就如干柴一般,哪家不小心走了水,火势转眼就能烧起来。

    “回去最好要将潜火铺给多设几个,人数也要增加一些。”方兴抽了抽鼻子,感觉终于好一些了,“以眼下的人手,一片火烧起来,根本就救不了。”

    “嗯,的确。”韩冈点了点头,想想又道:“白马渡也要安排人,待会我们就去看看。”

    白马渡作为黄河上的大渡口,来往行人既多,在渡口周围,便形成了一个六百多户人家的镇子,户口还在白马县城之上。白马县的商税,大半来自于渡口的镇子,说到加强防火,渡口镇要比城里更重要。

    韩冈说这就转身往堤上走,边走边说,“还要小心城外的流民营。现在人还少,不会有火患。可过一阵子,要是人多起来,就会越来越危险。”

    方兴道:“听说大名府的文相公已经下令将常平仓敞开放粮,这些日子,渡河南来的流民比起预计可要少多了。”

    “这是好事啊!”

    韩冈原本还担心文彦博会为了政治上的斗争,而将流民往南边来驱赶。现在想想,自己也许是将对方想得太龌龊了一点。做人也是该有下限的,这么多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人,正常人怎么都不可能将他们当成工具。

    韩冈上岸的地方往下游五里就是白马渡,一行人骑马过去只用了一顿饭的功夫。

    白马渡,也称白马津,位于白马县城北郊二十里。

    作为中原通往河北的一处战略要地,已有千多年历史的白马渡,在战国策、史记,都有提及。而三国时,官渡一战中,白马渡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个侧翼。围绕着这座黄河上的要津,千多年来,无数战火硝烟,不时掠过这座古老的渡口。

    不过如今承平百年,白马渡早就不见了金戈铁马,反而一座人烟辐辏的商贸胜地。即便是在隆冬时节,也能看到来往不绝的商旅。

    隔着萎缩的黄河,可以看到对岸的黎阳津。大凡渡口,基本上都会建在河流水势平缓,两岸地势也平缓的地方。白马渡这边也不例外,平缓的水势,使得渡船来往安全。而到了冬天,往往这边当先上冻。等到隆冬时节,冻得如同钢铁一般的河面上,铺上长条的木板,上面再加铺了一层麦秸编成的草席,不仅仅是行人可以在此踏冰而过,就连太平马车也可以碾着木板渡过河去。

    今年的天气也冷,韩冈觉得甚至比前两年在关西时,还要冷上一些。只是现在空气干燥,冷一点也不至于让人太过难熬。白马渡这一段的河面早已冻起来了,比方才韩冈去看过的那一段河水冻得还要结实,韩冈沿着大堤骑马过来时,已经可以看到有人就在冰面上铺设着木板。

    这是一年一度的例行公事,也不过也要经过知县批准。前两天就由监镇递到韩冈案头上,韩冈看了后就签字画押,照旧例拨了秸秆和木板还有一百贯钱,用来铺设冰上的道路。

    韩冈在大堤驻足,下面的一片鳞次栉比的屋舍,就是他的目的地。

    白马渡这个镇子,由于是在百年间自发的形成起来,内部规划很糟。从上往下的俯视,可以看清楚,除了纵横两条主干道外,其他的街巷太过狭窄,完全起不到隔火的作用。韩冈翻看旧档,知道白马渡镇基本上每隔三五年就要烧一次。现在看过来,镇中的房屋也是有新有旧,有好几片屋舍明显是近年整体重建过的。

    从堤坝上下来,听到消息的白马渡监镇带着人早迎了过来。镇内管勾烟火事的监镇官唤作王阳名,当初乍一听到这个名字,韩冈还以为跟后世有名的儒门宗师同名同姓,问清楚后,才知道差了一个字。

    王阳名有着朴实的相貌,看着像是乡农,穿着锦罗绸缎也遮不住一身的乡土气。但韩冈知道,这一位也是天家的女婿——离着东京城太近,一颗石头砸出去,能砸出一堆皇亲国戚来——不过身为皇室偏远支系家的女婿,浑家也不过是个偏房生的宗女,荫补官也只是荫了最底层的一个小使臣。王阳名自不敢在韩冈这位进士及第面前拿大。

    隔着远远的就向着韩冈开始行礼,等韩冈到了近前,上来陪着笑问道:“不知正言今日来镇上,可是下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当的?”

    “想来看看冰上的道路铺得怎么样了。另外也是因为最近天气干燥,有些担心镇中的情况。”韩冈知道此时的人在言语上有忌讳,便刻意不提那‘火’字。

    王阳名则听得明白,点头哈腰:“正言放心,年年都要防着,今年下官早就安排好了。水缸唧筒、斧锯绳索,都准备得妥妥当当,绝对是万无一失。”

    “那就好。”韩冈没多质疑,就算两年前的一场火将镇子刚刚烧过四分之一,王阳名的预备要先去看过后再说。

    王阳名小心的在前面引路,带着韩冈一行进了镇中。已经不是韩冈第一次来到白马渡镇,认识他的人不少。见到知县到了,纷纷退到路面上去,看着这位用心于公事、兢兢业业的年轻官人,没少了发自内心的一番夸赞。

    “差不到也到饭点了,下官已经让人去准备了酒饭,正言不如先去吃了饭后再去看镇里潜火铺的情况。”

    王阳名提议着,韩冈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随行人员,也的确都累了,“也好,但要简单一点。”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上一次招待韩冈,王阳名使劲浑身解数的安排了一番盛宴,可韩冈就着开头的两道菜,吃了两碗饭后,就让人全撤下去了,滴酒不沾。到了乡中,他也都是如此。

    王阳名不敢再触霉头,而现在白马县的百姓也都知道韩冈的脾气。不喜欢奢侈,也不怎么扰民,出巡时很少带着旗牌官,不会喊着肃静、避道什么的。此前韩冈轻而易举就将三十年陈案给结定,全县老少都知道如今的小韩知县明察秋毫,没人敢于因为韩冈的轻车简从,而小觑他这个年轻的知县。不扰民,为人又简朴的知县,对于百姓们来说,怎么说都是件好事。

    刚向镇中走了几步,却听着路边上的小酒馆中传出一阵丁玲桄榔的声音,还有一阵叫骂声。

    韩冈脚步一停,转头望着这家酒馆,向着里面呶呶嘴:“去看看在闹什么?”

    一名随行的弓手立刻挺着胸大步走了进去,可一声惨叫之后,便捂着眼睛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正言!是几个军汉,喝了酒不给钱!是宣翼军的!”

    就在白马渡不远处,驻扎了宣翼军的两个指挥,归于白马县驻泊都监管辖,用来保护白马渡这个津梁要地。而再向东远上一点,还有一座千人厢军的军营,本属于滑州,用来护卫黄河大堤的,现在受开封府直接调派。

    着酒疯的声音从酒馆中紧追了出来:“什么知县,爷爷还是知州呢!”

    韩冈一听,脸色沉了下来,点起两名从军中退出来的家丁:“去将人捉出来!”

    王阳名在后面听了,看样子就知道韩冈要籍故来办人了。他跟白马县的禁军驻泊都监郑铎交情不恶,而且王阳名知道,郑铎本人就在镇子中的外室那里。趁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酒馆中,悄悄的招了从人过来,“快去找郑都监!”

    韩冈身上没有军职,管不到这些赤佬头上,此地的驻泊都监也不受他管辖。但前两次来参见韩冈这位知县时,都监郑铎都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桀骜不驯的神态。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大宋,武将从来都是要让文官三分。尤其是韩冈这等背景深厚的官员,随便一封弹章,就能让一名都监去琼崖钓鱼。

    都监如此,都监手下的士兵当也是如此。四个穿着宣翼军军袍的军士垂头丧气的跪在韩冈面前,方才韩冈的两名家丁进去后,一拳一个,将他们打翻了给拎了出来。鼻青脸肿的,半点气焰都没有。而酒馆的老板捋着袖子气哼哼的站在一边,嘴角破了个血口子,显然是方才被这几个军汉打的。

    韩冈低头看着几个军汉,冷着脸问道:“知道本官为什么要捉你们过来?”

    军汉哪里敢说别的,只知连连叩头:“小人知错,小人知错。”

    “吃白食也不算是大罪,只是本官问你们,吃饭给钱是不是应当的。朝廷若是不发俸禄,你们可愿意吗?”韩冈质问着他们:“朝廷的钱粮养着你们,是为了让你们保境安民的,但你们呢,扰民的功劳多一点!”

    韩冈声色俱厉,四人脸色惨白,低头着贴在地上,不敢回嘴。

    ‘这就是京营禁军?’韩冈暗自摇摇头。换作是西军,却没有这等软蛋,一干骄兵悍将,逼起来直接顶嘴都有的。

    韩冈捉了人在这里审,转眼就围了一圈人。看着一群吃白食的军汉跪在地上,镇子里的商户都低声的叫好。而另外十几个同在镇中的禁军士兵,闻讯也都跑了过来。

    “店家。”韩冈不理围观群众,问着当事人,“吃白食并非重罪,小过而已。但旧时也有军士拿了民家一顶草帽,而被直接行了军法枭首示众的例子。不知你觉得这样处置如何?。”

    周围禁军士兵闻言一阵骚动,但被韩冈凌厉的双目一扫,便一下就痿了下去。

    而酒馆老板听了韩冈说要杀人,同样吓了一跳:“这个……这个……太、太重了一点。也不过打坏了几个碗碟,军爷给了钱就好。砍头就……就……”

    “听到没有!”韩冈一下转过来,对着面色煞白、已经浑身瘫软的四个士兵,“看看人家的好心,想想你们自己做的事!愧还是不愧!?”

    韩冈松了口,死里逃生的几个士兵痛哭流涕,冲着酒馆老板叩头不止,连声称谢。那老板则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好。

    “本官也知不教而诛的道理,但可一不可再。今日之前,本官未下禁令,那是本官的疏忽。但现在本官已经说了,从今而后,如果再有军士敢于横行街市、欺压良善、怙恶不悛,那本官就不能轻饶了。犯过轻者,少不了一顿好打;重者流放远恶军州;若有想试一试底线的,三尺快刀,本官也有预备!”

    韩冈的眼神和口气比起今天地气温还要低,周围的一群禁军士兵听得冷汗涔涔,不敢有半个不字。再看了他们一眼,韩冈转头对着匆匆而来的一个胖子,“郑都监,你说呢?”

    郑铎是从小妾的床上被叫下来,衣服都没换好,跑得浑身是汗,也没听清韩冈说了什么。但他知道该怎么回答。郑铎在韩冈面前连坐下的资格都没有,束着手站着,陪着笑脸,“正言说的是,正言说得正是。回去后,下官就好生的教训这群不长眼的”

    文官找借口立威的故事太多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期,聪明的都知道要老老实实做人。现在被下面的人害得自己撞到了韩冈——这个在军中传说的能杀人能救人的狠角色——面前,生撕了他们的心都有了。

    韩冈却好说话,“今天将帐给结了就行了,打坏的东西也要照数描赔,赔礼道歉想来不用本官提醒。将这些做完,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了。但日后……就要劳烦郑都监你多加整治!”

    看着如释重负的郑铎,摇了摇头。

    不过吃白食而已,这个罪名能将人怎么样?就算要立威,也不至于用这等小事。方才他说了一通话,也没见有个人趁势上来喊冤,看起来,这些禁军士兵平日里也就是如此罢了,未有大恶。由此来治罪,未免有大炮打蚊子的嫌疑。

    他在军中本身的威望就足够高了,就算是京营禁军而不是西军,愿意得罪传说中的药王弟子的将校,打着灯笼也难找。一手完善了军中医护制度的韩冈,在军中总能得到足够的尊敬,没必要特意挑刺找毛病。而且过一阵子,说不定还有用得到他们这些军汉的地方。

    另外自己做人行事在表面上也该缓和一缓和,太过锋锐对他日后的进步不利。老成持重,同时能宽严相济,才是重臣的模样。

    处理过禁军的白食案,军士们连忙离开。而郑铎留了下来,与王阳名一起陪着韩冈,去了前面镇上最是干净清爽的酒楼进用茶饭。

    只是刚到酒楼楼下,又听见一阵骂声,

    王阳名脸色尴尬,连忙道:“下官这就派人将他们拿下来治罪。”

    韩冈摇了摇头,岂能以言罪人。而且以眼下的灾情,这些传言是免不了的。

    天人感应之说早就深入人心,智者虽不取,乡愚却人人皆信之。遇到大灾,百姓们总得有个抱怨的对象,王安石自然是首当其冲。

    天子和宰相要为当今的灾情负责,皇帝不能卸任,走人的当然是宰相。这样的言论根本弹压不住,也解释不清。就算是教育普及的千年之后,也还有将自然灾害归咎于天谴的‘人才’,眼前的民间舆论,韩冈听了也只能苦笑而已。

    不过只要今年冬天能下雪,这个坎,根基深厚的王安石还是能够渡过。但要是不下、或是下得少的话,百姓们的怨言将无可阻挡,而河北的流民恐怕也会吃光常平仓的救济粮后蜂拥南下。

    那时候,就是他这个白马知县首当其冲,要设法将流民尽量拦在东京城外。

    ……好吧,韩冈其实从没有想过,自己目前最重要的工作竟然是维稳。以他的个性来说,朝堂上还是乱一点才更有趣,也更有自己施展的余地。

    但眼下的情况不太一样。

    京城安稳,朝堂的政局才能安稳。稳定的朝堂,这样才能保证救灾工作的顺利。

    谁能保证换上来的新人,首要工作是救治百姓,而不是清算之前的政敌?怨有所归,有了足够的借口,该做的正事完全可以拖延一阵子,将敌人斩草除根才是最先要做的。

    韩冈从来都不会高看官僚们的道德水准,包括他自己。

    话说回来,只要对政治稍有了解的,都不会有着太过天真的想法。临阵换将乃是大忌,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除非天子身上承担的压力实在太大,否则自家岳父的相位当是能拖到大灾之后,处理完一切手尾,然后让王安石他自己主动辞官,以保护他的颜面。

    只是……韩冈抬头看着青天白日,这一点还要看老天爷帮不帮忙了。

    ………………

    在厅门处目送都水丞侯叔献离开,王安石回到座位上,双手按着额头,脑中隐隐的作痛。

    前日他与儿子所商议的,要在汴河破冰,以便在冬日运输粮食进京。侯叔献这位朝中首屈一指的水利专家,给出了他的意见。与黄河接口处的河口可以开,一旦汴河中有了流水,冰层就会变薄。再用小脚船数十艘,船头安装巨碓,用来敲砸冰层,开出一条水道来。但也要做好纲船损毁的准备,流冰伤船是肯定的。

    王安石一时难以决断,用巨碓在河上碎冰,这个发明过去从来没有用过,究竟有没有成效确难以知晓。要是出了差错,被人耻笑倒也罢了,误了大事才是让他头疼的关键。

    “就算是春夏纲运,纲船也没有少毁损过,损失大一点,也能承受得起。”王雱则是全力支持侯叔献的方案,他送了侯叔献出门后回来,就对王安石道:“只要有粮食在冬时进京,就能让囤积居奇的奸商们血本无归。不要太多,十几二十万石就绰绰有余。三月到十月,单单是纲运就能运送六百万石,加上民间的运输,更是不止这个数目。难道眼下区区二十万石还做不到?”

    如今京中粮价飞涨,其实有许多是因为恐慌情绪在,但是京城内外几个大粮仓中的存粮,就超过百万石,而诸多粮商手中的粮食、富户囤积的数目,加起来足够东京城半年食用。只要能安定下民心,粮价能应声而落。

    关键就是在民心上。

    想当初,陕西传言废铁钱。市面上铁钱顿时无人肯收,而铜钱币值飞涨。时任陕西安抚使的文彦博,从家中拿出百匹绸缎让人出去贩卖,声明只收铁钱,不要铜钱。见到文彦博支持铁钱的举动,民心立刻就安定下来,铁钱在陕西也重新恢复了流通。

    王安石和王雱明白,只要汴河畅通,能运来江南的粮食,京城粮价随即便可安定下来。

    而且并不需要从江南运粮。明年开春后就要北运的粮食,现在主要囤积在泗州。大约五十万石上下。更近一点的宿州,控制在六路发运司手上的也有二十万石的存粮。而且泗州、宿州之间冬季虽然会结冰,但冰层往往不厚,加上又有淮河来水的补充,水位稳定,不至于伤到纲船。

    只是宿州再往上,情况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过了南京应天府【今商丘】后,接下来的三百里,通往黄河的河口关闭,渠中水量不足,同时因为水流静止,比自然河流要容易结冰得多。不但要开河口来放水进汴河,同时还要凿去河中厚达尺许的冰层,这样才能保证通航。

    这就是王安石所要面对的问题。宿州到东京总计六百里,其中后半段的三百里的河冰要靠侯叔献的发明来处理,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行。

    但该做的还是要做。王安石知道,只要几场大雪下来,旱情缓解,什么事都不会再有。可做事不能靠老天,如果旱情继续下去,就必须保住京城的稳定,汴河水道必须打通!

    王安石是坐言起行之人,如此急务,当夜便写了奏章,第二天就递到了赵顼的案头上。在崇政殿中,经过了一番争辩,王安石得到了赵顼的首肯,冬日开启汴口,同时破冰通航。

    议事结束后,因为争论耽搁了时间,王安石没有留下奏对,随着其他辅臣们一齐而出。往着政府过去,同时出来的王韶走近前来,说道:“相公提议那是极好的,但为何不用雪橇车,反而要费力破冰呢?”

    “雪橇车?”王安石脚步一停,复述这个陌生的名字,记忆中什么印象都没有。

    “相公怎会不知?”王韶似是奇怪的问着,“前年与蕃人交锋,在下与高公绰冬日屯兵于新近攻下的狄道城。狄道与渭源虽然只有一山之隔,可由于大雪封山,消息和补给都断绝了。不过当时洮河冰结,通过雪橇车将粮饷酒水从河道上运了过来,士气由此而振!”

    王安石一听,连忙追问:“不知雪橇车是何形制,是否是熙河特产?!”

    “所以问相公为何不知。这本就是相公家女婿的发明,为何问我这外人?”王韶慢条斯理的回答,然后就不出意外的见着王安石神思不属的拱手道谢,急匆匆地离开。

    看着远去的高大背影,王韶摇了摇头,要不是看在韩冈面上,还有过去的一点情分,他可懒得多说这些。他所在的枢密院,可是被政事堂压得死死的,憋屈得很呐!

    王安石是个典型的急性子,回到政事堂就让人找来王雱,问道:“近日没有给玉昆写信?”

    “出了何事?”见到父亲的样子,王雱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安石匆匆的将从王韶那里听到的消息一说,王雱就失声跌脚。“竟有此事!”

    后悔不迭,既然有此前成功的例子在,又何必去冒险去开河捣冰凌,“我怎么就没想到问一下玉昆!孩儿这就写信让人送去白马县!”

    “如此大事,翰墨往来肯定说不明白,要让玉昆进京一趟,或是你去一趟白马县。”王安石连忙阻止儿子。开河之事已经奏闻天子,两三天内就要动手开始做了。这点时间只够书信走一个来回,哪能将事情给说清楚。

    “可是……”王雱现在日日上殿面君,请假不太方便。以他的身份突然跑出京去,也会惹得人们的猜疑。

    这时候,一名小吏在外面通报,“相公,府上有报,说相公家的二小娘子回来了!”

    王雱眼睛一亮,一拍桌子:“二姐回来了!”

    妹妹回门,还带着名义上的外甥和外甥女过来。这下,王雱倒有借口请假了。

    “从开封往白马县,快马只要半天,现在走的话,入夜时就能见到玉昆。”

    王安石想了一想,点点头,嘱咐道:“要先回府一趟,然后再出城去。”

    “此等事孩儿当然明白!”

    事态紧急,拖延不得,王雱随即辞过父亲,转身离开中书回家去。

    自家妹婿的发明,还要从外人的口中得知,王雱心中不免有些后悔。明明知道韩冈多有发明创见,前几天应该去信问上一问,现在已经将开河口和碓冰船的奏章递了上去,还设法得到了天子的许可,弄得自己十分尴尬。另外心中也怪韩冈过去聊天时怎么没提上一句,不然也不至于眼下手忙脚乱。

    能在冬天大雪封道的情况下,还能上路运输的车辆,竟然没有拿出来请功。不知是因为单纯的忘了,还是因为韩冈当初积压了多少功劳,却没有得到封赏,所以心思给淡了去。

    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大禹治水时,踏遍千山万水时所用的各色车驾,乃是视地形而定。沼地松软,车马易陷,而雪地也是一般,所以名为橇。韩冈给自己的发明所起的名字,望文即可生义。

    在雪地上行驶的马车,又有了实际的使用经验,王雱怎么能坐得住。如果雪橇车当真能在汴河中派上用场,前面侯叔献所设计的碓冰船就不需要拿出来冒险了——那种东西,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看着就知道用处不会太大

    ‘不!’王雱念头一转……‘用处可是大得很!’

    ……………………

    时隔半年多,王旖重新回到家中,还有韩冈的三个妾室以及一儿一女。

    望着理应十分熟悉,却不知为何已经变得陌生起来的府邸,王旖的脚步变得慢了起来。出嫁之后,就是夫家的人,少女时在此度过的几年时光,现在虽然还是记忆犹新,但却像是几十年的事了。

    跟在她身后的韩云娘则和素心一样,进了相府之中,就有些胆怯。低着头,脚步亦步亦趋的,不敢稍有错乱。她们是韩冈的妾室,普通的官员没什么好怕的。但轮到高高在上的宰相,只能在传说中听见的名字,就是感到一阵心虚。

    倒是周南,当年在教坊司中见得达官贵人多了,神情平静如常。但三女之中,就属周南最不想来到东京城。除了韩冈之外,东京城的留给她的回忆,并没有多少值得留恋的。

    御赐的宰相府邸很大,连着过了几道门,终于到了后院的花厅前。

    吴氏正急着站在厅门口,和两名儿媳妇一起等着,只恨房子太大,不能让她第一眼看到女儿。终于等到披着猩红色斗篷的女儿绕过照壁,也不等她行礼,就一把拉过来抱住,心儿Rou儿的叫着。

    被母亲抱着怀里,王旖也忍不住眼中泪水直流。直到这时候,过去的感觉才又从心中回复。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阵,又跟王雱的妻子萧氏,王旁的妻子庞氏见过礼,王旖这才让过身子,将云娘她们介绍给吴氏和两名嫂子。

    吴氏对女婿的妾室,并没有敌视的感觉,但也不可能亲近。很是疏淡的说了两句场面话后,就让下人们带着她们下去休息。倒是韩冈的一对庶生儿女,继承了父母的相貌,长得极是讨人喜欢,吴氏见着就抱了好一阵,也想着如果是自家的亲外孙和外孙女那就更好了。

    等着两名儿媳妇识趣的找借口离开,吴氏拉着手和女儿一起坐下。问着她在夫家过的到底怎么样,舅姑待她如何,到底习不习惯关西的水土。听说在陇西过得很好,亲家那边也很是看顾,吴氏的一颗心方才略略放下了一些。

    只是对韩冈这个刚刚结亲不久,就丢下妻儿跑出来做官的女婿,吴氏还是有些不满,“他们男人都是这样,为了做个官,甩手就丢下家里不管……”声音中,还带着几十年的怨气。

    王旖拉着吴氏的手摇着,帮夫婿辩解:“这不是将女儿接来了嘛。”

    “单是接来可没用。”吴氏慈爱看着女儿,二十一二了,还如少女一般娇憨。轻叹了一口气,“早点生个一儿半女出来,娘这边也就放心了。你看看那几个妾,都是惹人爱的,又都有了儿女,你虽然三从四德要守着,但也不要谦让得太过了,该争得也要争。”

    王旖知道吴氏在说什么,红了脸:“娘啊,这些女儿知道。”

    “你就是会说!真能做到就好了。”吴氏正说着,王雱的声音就在院外响了起来,“二姐可是到了!?”

    “大哥回来啦!”王旖起身,向着大步进挺来的王雱福了一福,起身后对着王雱看了一阵,眨了眨眼睛:“大哥好像又瘦了些。”

    “公事嘛,免不了要累着一点,”王雱匆匆的对妹妹道,“既然回来就,就多留两日陪陪娘。娘可是天天念叨着你。”

    王旖眼睛红了起来。王雱则又对吴氏道:“娘,孩儿现在有事要急着出城去,等二哥儿回来,你跟他说一下,明天就留在家里。”

    “怎么这时候要出去?”吴氏不高兴的问着。

    “公事要紧!明天晚上就回来。这事爹爹知道!”王雱也不多解释。换了衣服,就从旁门出了府,混在一队自家的家丁中,出东京城,往白马县去了。

    ……………………

    韩冈现在头疼的事越来越多,民生艰难,让他不能不操心——做亲民官的苦,就苦在这里。

    白马县中的粮价开始涨了。虽然这个涨价是在预料之中,但幅度却超出了预计,韩冈让人打听了,那是因为东京城中粮价上涨的缘故。

    比起往年冬天时的粮食价格,现如今的粮价高出了近倍,比起正常年景青黄不接时的价格还要高上一些去,而且还有继续上涨的可能。白天出城时,城门边的粮店中,米袋上的牌子还写着一百零五文一斗,回来后就是一百二十了。

    熙宁之前,也就是仁宗末年和英宗朝时,粮价通常是一斗六十到七十文——这是以常见的十斗进磨、八斗而出的粗粮来计——到了熙宁之后,新法的推行并没有如旧党所言使得民不聊生,但也没有让粮价降低多少,还是保持着六七十文的水准。这个价格已经保持了有近二十年,一下波动得如此剧烈,百姓们当然难以接受。

    这个粮价不可能不影响到百姓们的生活。本来因为旱灾,而使得百姓们不敢花钱。可现在粮价飞涨,省下来的钱却都要投进购粮中去。白马镇和县城总计有千户人家,在户籍上属于坊廓户,粮食基本都是靠着外购,不比农民可以自给自足。尤其是年关将近,高涨上去的粮价,必然会带动所有的生活必需品的上涨,这个年谁也别想过好。

    韩冈对此并没有什么能立竿见影的招数,不仅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白马县离着东京城太近,他这边压粮价一点用处都没有。就算他韩冈绞尽脑汁成功将粮食价格压低,只要东京城过来几个粮商,或是传来两句谣言,粮食转眼就能涨回去。

    因为灾情而导致的人心慌乱,整个京畿地区粮价都在飞涨,韩冈不会奢望自己治下能有成为置身事外的孤岛,但并不代表他不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要给京城写信了。’韩冈想着。有着做宰相的岳父,当然要派上用场。想来王安石现在也是头疼。比起只关注白马一县的自己,放眼天下的宰相,要负责和关心的可是要多上许多。

    从眼下粮食飞涨的势头上看,背后有人操纵,自然是肯定的。源头就是在东京城中,如果京城那边能将粮食降下来,白马县这里也会应声而落。

    如果灾情延续到明年开春,粮食价高价低已经无关紧要,买得起的不需要买,买不起的还是买不起。而且朝廷那时必然要全力动员,从外路调粮进来打压粮价,并且开仓赈济百姓。但眼下,一系列策略都不可能实施,能帮百姓们省一点就是一点。

    坐在书房中,韩冈斟酌着该怎么给王安石写信,同时又有什么办法帮着他将东京粮价给打压下去。正在思虑间,管家敲门进来,禀报道:“正言,东京的相公那里送信来了。说是主母和三个娘子,还有大郎、大娘都已经到了东京。”

    “哦!?”韩冈闻言心中大喜,消息终于来了,放下笔立刻道,“快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管家领着一人进来,然后悄声退了出去。

    韩冈漫不经意的一看来人,却惊得一下站起:“元泽,你怎么来了?!”

    王雱脱下满是灰土的斗篷,对韩冈叹着:“玉昆,你瞒得愚兄好苦啊!”

    韩冈一头雾水,王雱莫名其妙的跑来,又莫名其妙的当头丢下这么一句话:“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解的问着。

    王雱也没有再

    运输粮食来打压粮价,这正合韩冈的心意。

    只是在韩冈想来,用来平抑粮价的粮食,只要动用开封府的常平仓应该就够了——而且这还不会影响开封府的粮食安全——在开封城内外,有着富国、永丰、顺城、五丈河以及夷仓等七八个大的储备粮仓库,最小的一个都是存粮超过十万石以上的大仓库。

    不过听王雱的意思,他是准备要一下将东京城的Jian商们打死,省得到了春天再为此而烦心——一旦动用了常平仓,就等于是告诉人们,政事堂的手上只剩最后一招了,心思蠢蠢而动、准备到春天发难的必然不在少数。

    所以王安石和王雱才有了开汴口,破河中之冰,在冬天输送泗州、宿州的存粮上京的想法。所以侯叔献以碓冰船破河冰的建议,才得到了王安石和王雱的看重。也因此,一听说韩冈这边有着更好的办法,王雱便立刻飞奔而来,连夜向韩冈讨教。

    只是他们的想法初衷虽好,却一点也不现实。

    “用雪橇车大规模的运输绝不可能。”韩冈立刻就否定掉了王雱的幻想,“熙河路从来没有过在冬日大量运输粮草的经验。”

    熙河路冬日的交通路线,的确是通过冻结的河道来运输。不仅是渭源堡通往狄道城的道路,就是陇西与渭源的交通,还有狄道与临洮、珂诺等寨堡的交通,同样是通过雪橇马车来联系。

    熙河路主要的城池寨堡,基本上都设在河边。借助洮水、渭水等河流冻结后形成的通途大道,冬天的熙河路一样能够顺利交通往来。即便其中有几段河道中间有瀑布,但附近的兵站都在那里设了哨卡,在合适的地点安装了大型的绞盘提升装置,将雪橇马车卸载后,分批吊运上去,其难度并不大,只是偶有损失而已。

    但这样的运输方式,主要还是以传递消息为主,加上一些过年时的犒赏,运力并不大。从来没有说用雪橇马车大规模运输的:冬天不比春夏时节,山间的一场暴风雪就能让运输队损失惨重。就是眼下小规模的运输,路途上的损失其实也不少。

    而眼下要大规模组织雪橇车来运输的还不是熙河,而是汴河。在过去,根本没有河道冰面上运输的经验,而且又没有足够的准备。仓促行事,临危受命的六路发运司,能做得好这件事吗?

    改装车辆其实不难,只要肯动用人力,六路发运司手上用来修补纲船的过千匠户,半个月之内,改装出两三千辆以上的雪橇车都没问题——只要牢牢的钉上形状合适的木条,就可以将马车车厢,甚至一些不大的平底船改造成能在河面上跑的雪橇车。

    可是为了保险起见,同时临时改造的雪橇车本身肯定也有问题,其载重撑死也就二十石上下。二十万石粮食,就是一万车次。这样的数目,韩冈不是小瞧人,六路发运司当真是组织不起来。运到肯定是能运到,但动用大批车次的运输过程中,中间的损耗不知会有多少。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雪橇车,顾名思义是在雪上行驶,不是冰橇。但汴河上那里只有冰,雪橇在上面不好走啊……”

    王雱脸色为之一变:“雪橇在冰面上就不行吗?”

    “有个几寸厚的雪就够了。”韩冈倒不会骗自己的大舅子,“就是没有雪,短途运输其实问题也不是很大,最多颠簸一点,跑开了就没什么关系了。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韩冈神色严肃,沉声说道,“从宿州到东京,路途有五六百里之遥。河中情况懵然不知,埋头向前送,一路颠簸,仓促改装后的雪橇车很难承受得起,中途的损耗可是难以计数!”

    听说雪橇车可以在冰面上使用,王雱的神色就缓和了下来,不为韩冈后面的话所动:“依玉昆你看来,用雪橇车比起驱船使碓来捣冰凌如何?”

    那还用说,肯定是要强出百倍。韩冈绝不会相信,在千年后都让人头疼的河道破冰问题,在这个时代能够轻易解决。再怎么说,雪橇马车也是经过几年的实际验证,大规模运输难度虽说很大,可比起侯叔献的方案来,还是靠谱得多。

    王雱的心意已经完全透露出来,韩冈沉默一阵,终于开口问道:“……真的要如此行事?”

    “箭在弦上。”王雱声音沉甸甸,“所以才来问玉昆你,究竟可不可行。”

    “这样的损耗绝然不小,能有一半入京就已经是万幸。”韩冈再一次提醒王雱,“运输成本可要比纲船高出许多。”

    “再多也多就跟从关中运粮去熙河路差不多。”王雱不以为意的笑道:“记得当初蔡子政在泾原路时,曾上书言及‘自渭州至熙州运米斗钱四百三十,草围钱六百五十’。”

    “蔡副枢说得夸张了一点,斗米四百三,一石运费就要四千三,也就是五贯半宋代一贯为七百八十文,足贯方为千文】。”韩冈摇头,蔡挺是虚言恐吓而已,拿着最高时的价格来做例子,并不是平均数,不能当真的,“记得熙宁三年、四年、直到五年年初,总计从泾原路运来米麦差不多有三十余万石,草料也有四十五万束。难道光是在运费上,就用了三四百万贯?”

    “但运费比粮价要高出数倍那是没跑的。”王雱立刻接话道。

    “这倒是。”韩冈点头承认,“三五倍总是有的。说起来如果没有小弟所创的兵站制度。以旧时路中的消耗,要将粮秣运到最前线,三斗能有一斗就不错了。如今至少省了一半。”

    王雱倒没在意韩冈的自我吹嘘,“不论路中要花多少,这边都没有关系。就算是以蔡挺所说的运价……只要能在今年冬天将宿州、泗州的囤粮运抵京城,中书可以承受!”

    王雱的声音斩钉截铁,韩冈顿时没话可说了。

    心中暗自叹着,财大气粗就是好哇!

    当一个有足够实力的政府,不惜代价的开始全力运作的时候,损失和阻碍的确不算什么了。只要能达到目的,只是单纯以三五倍的金钱为代价,他们都能够承受下来。就像后世的工业化国家开战,国家机器运作起来,无数物资在战火中化为灰烬,但对于国家来说,在胜利面前,这些消耗和损失,根本算不上多大的问题。

    虽然大宋并不是工业化的国家,但掌握在王安石这位宰相手中的资源,要想支撑起这条道路来,并不算很难。既然王雱如此说了,韩冈此前的顾虑全都得到了解脱。既然是不计损失和花费,有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心思一活,脑筋就开始转动起来,原本的担忧全数化成了动力,“改装过的雪橇车,只要修补整备后,年年都可以使用。今次改装的成本就可以平摊下来。”

    “这点花费也不算什么了。”王雱轻松的笑着,他这个妹夫,推三阻四的半天,现在终于肯帮着出主意了,

    韩冈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不知能不能秘密一点的改装呢?”

    王雱眉头一动,顿时笑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吗?”

    原本准备使用侯叔献的碓冰船,其实王雱自觉还是失败为多,甚至有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但听说了韩冈有着雪橇车这一冬季运输队利器,他当时就有了暗中Yin人一把的想法。现在见韩冈也是如此提议,顿时有了惺惺相惜,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

    韩冈察言观色,也笑了起来,“看来元泽兄已经胸有成竹了。”

    王雱点头:“愚兄会通知六路发运司,让他们全力改造,并且严加守秘。”

    “另外雪橇车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几辆车厢连在一起。可以节省不少马力。”驳船可是一拖拖上好几船货物在后面,火车也是一个车头带着,在阻力并不大的冰面上行驶,雪橇车也可以多拉上两车。

    当然,还少不了能在冰面上使用的重钉马蹄铁。

    韩冈当初在熙河就已经将马蹄铁拿了出来,可是由于他的功劳太多,原本敝帚自珍,准备用来博取功名的武器,早就被视如平常,王韶、高遵裕看重归看重,呈递上去后,却也没有帮韩冈换回来多少封赏。

    不过现在跟着王雱一说,王雱拍案叫绝。至于分段运输,也就是兵站制度,同样不在话下,韩冈都拿了出来。

    虚虚说了一夜,

    毕竟打压粮价,与其说是商战,还不如说是心理战。陆上运输的运力多寡,每一位粮商的心中都是有数的,粮商背后的靠山们也是有数的。故而王安石硬是要开河口,因为畅通的汴河,可以彻底的将粮价给打压下去。而韩冈的雪橇车则是一个谜团,没人能猜测得出能运多少粮食进京,这就可以让那些粮商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当一切敲定,窗外已经是雄鸡三唱朝东的窗户,透进来清晨的霞光。

    心神放松了下来,韩冈喝了口走了味的凉茶,看着尤是精神抖擞的大舅子,问道:“此事我们这边就算定下了,不知元泽你准备什么时候奏禀天子?”

    王雱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又绷了起来,苦恼的神色又出现在脸上,答非所问:“这件事不能瞒着天子。”

    “自是当然!”

    欺君乃是重罪,王安石和王雱都不至于犯这般愚蠢的过错。前面上书要在冬季开河口,又要造碓冰船,王安石在崇政殿中费了好一番口水,才让天子点头应允。现在回过头来,又变成了用雪橇运粮,出尔反尔,天子必然心有不快。

    但如果瞒着赵顼不说,情况会更糟。这件事肯定要爆出来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如果作为九五至尊,变成最后一个才知情,皇帝肯定会更为愤怒。所以必须要加以补救。

    对于上位者来说,手下的人可以蠢,可以笨,可以有私心,甚至触犯法令条律,只要不太过分,还是可以容忍,但只有欺瞒蒙骗才是最大的忌讳,让人忍耐不得。

    “但要怎么说还是得好生斟酌一番啊。”

    王雱点头:“等回去后与父亲再商议一下。”

    的确不好说。出尔反尔,下了决定后又立刻更改,这就叫做行事轻佻。世间对于宰相的要求,是沉稳、稳重,能如柱石一般稳定朝廷大局,面对危殆局面,也能将国事支撑起来。如澶渊之盟时的寇准,如曹后垂帘时的韩琦。朝令夕改的作风,出现在宰相身上,那就是要给人戳脊梁骨的。

    王安石一向倔强,别说朝令夕改,在外人眼中,就是知错也不会改的,否则就不会有拗相公这个绰号了。现在他主动改弦更张,身上要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

    就要看看王安石要什么样的办法去取得天子的谅解和理解了。韩冈倒是老神在在,反正不管自己的事。何况以王安石几年来的君臣相知之雅,赵顼再怎么样也会对他优容一二,不过是丢点面子而已。

    王雱也放下了这件烦心事,外在的面子问题不是关键,关键是先要将事情做好。先得有里,才能有外,“运粮上京,绝非易与。更别说还是用雪橇车来运送。不知玉昆是否有心转调六路发运司,主持其中诸事。以玉昆旧年在熙河路的表现,家严和愚兄也能放得下心来。”

    到任两月就调离的前例有得是。认为韩冈到白马任知县就是为了来熬过一任资序的人,本来就很多,现在他转任也不会出人意料。但韩冈却无意改换职位。

    简直是开玩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韩玉昆难道是王家养的狗吗?!

    “先不说小弟资望浅薄,在六路发运司中根本毫无根基可言,短时间内根本使唤不动那一干官吏。且明春河北若有流民南下,白马县便会首当其冲。如今我在这县中也算薄有声望,就算有流民蜂拥而入,也能安排得下来,倒也不怕会出乱子。要是小弟离开,不知准备换谁来顶替?”韩冈反问着,又道:“不如这样吧,我来上书天子,将雪橇车呈递上去。至于后续的主持工作,还是要劳烦岳父和元泽你另选贤能为是。”

    韩冈的推脱也不出王雱意料,叹了口气,两件事中,他也不能确定哪一桩更为重要。

    “即是如此,那玉昆你就没有必要上书了。政事堂里肯定有过去熙河路呈上来的奏报,有关雪橇车的事也能找得到。”王雱笑笑,“当时没人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了,重新给翻了出来——这等借口,想来也能说的过去。”

    上书提议用雪橇车运送粮食入京,即便此事成功,功劳还是拿不到大头——六路发运司才是首功。但若是失败了,过错却要摊上大半——将责任对到雪橇车不堪使用上那是最简单的。韩冈既然不愿意参与进来,就没有必要让他冒这个风险,好歹也算是自家人。

    “就让薛向来好了。六路发运司他管了几年,现在威望还在。让他来主持此事,不虞会有变故。”王雱说道。

    “薛向可是三司使!”韩冈闻言惊讶不已。从六路发运司升到了三司使的位置上,现在难道要将他降回去?三司使可是大宋计相,六路发运使却是一个苦力活。

    王雱微微一笑:“但他想入政事堂。”

    说着他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愚兄这就要走。二姐现在就在家中,过两日,就将她们一起送来。”

    天色已然大亮,带着韩冈画出来的图样,王雱就要告辞离开。有了图样在手,他并不担心打造不出来。

    雪橇车仅是一个创意而已,但对于大宋那些手艺超乎后人想象的工匠们来说,他们也只需要一个创意。就像韩冈让人改造投石车,还有当初打造雪橇车的时候,他都是只提了几句话,熙河路的工匠们就将顺顺当当给造了出来。这些器物并不超越时代,仅仅是创意别出心裁,捅破了窗户纸后,将之付诸实现,一点难度都没有。

    “那就劳烦元泽费心了。”韩冈瞅着王雱眼中密布的血丝,又道:“我还是让人找辆马车来好了,元泽你正好可以在路上睡一觉。”

    推门而出,冬日的清晨,寒冷异常。可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昏沉的头脑一下就能变得清醒过来。

    韩冈唤了从关西带来的亲信去为王雱准备车马,又让厨中置办了早饭。半个时辰后,王雱带着一夜的收获,悄无声息的从偏门离开了县衙,上车返回东京城。

    与披着连帽斗篷的王雱擦肩而过,刚刚走进偏门的诸立,又奇怪的回头向他盯了一眼。只是那人很快就上了车子,转眼就往城门处去了,让诸立没能在看清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只不过这匆匆一眼,那人的面相就已经给诸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白马县的诸押司怎么看都不觉得与身上所穿的庶人服饰相匹配。气质差得太多,应该是个官人才对,而且官位绝对不低。一般的选人,若是不穿上官袍,就跟普通人没两样。只有在官场浸Ying日久,颐气使指惯了的高官,才会有让自己在一瞥之间就为之胆寒的气质。

    诸立在县衙中,三教九流的不知见了多少,论眼光他有足够的自信,绝对比如今坐在县衙中的韩冈都要毒。既然自己看着像是个官人,肯定是个官人。就是不知道是有什么大事,竟然让一个地位不低的官人纡尊降贵,装扮成庶人来夜访县尊。

    诸立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肯定不是件小事。对于他们这等地位卑微的小吏,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只是诸立却有心一探究竟。

    韩冈如今在白马县已经是说一不二,给诸立的压力远远超过过去三十年,来白马做知县的几十位官员。让他睡觉都睡不好。若能抓着韩冈的把柄,就算不用来对付这位韩正言,能拿来当个舒服点的枕头,让自己睡个安稳觉也是好的。

    诸立心中暗暗计较着,该怎么从韩府的下人们那里,将昨夜到访的客人身份给打探出来。边走边想的他,很快就到了偏厅中。

    是韩冈昨日让诸立一早来县衙,他有事要询问。

    由于陈举的缘故,他对县衙中的押司的感觉并不好,诸路这位押司当然也就在韩冈上任后,就立刻打入了另册。不过自他到任之后,诸立为人勤勉,接到的命令都好不推诿拖延的给完成。这让韩冈对他感官渐渐好转。

    不过这段时间来,韩冈也已经打探得明白,诸立在白马县就是条地头蛇。陈举在成纪县的地位,就是现在诸立在白马县中的地位。他之所以老老实实,是因为自己能控制得住场面,加之身份地位太高的缘故。要不然,陈举能做的事,诸立也能做得出来。

    诸立垂着手毕恭毕敬的站在韩冈面前,韩冈用手握着盛了滋补药汤茶盅,掌心传来的热流,让韩冈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等着药汤稍稍冷下来的过程中,韩冈问着白马县衙的押司,“诸立,你家是不是开的粮行?”

    诸立心神一紧,但神色保持如常,“回正言的话,小人家中的确在城北门内有一家粮行。”

    “这些天来,白马县的粮食可是噌噌的往上涨,这其中,诸立你家的粮行功不可没啊!”韩冈笑眯眯的说着诛心之言。

    诸立连忙跪下,趴在地上连连叩首:“正言明察。粮价不是小人一家涨,开封的行会一起都要涨。若是哪一家敢不从,日后不论买粮卖粮都别想了。”

    韩冈冷着眼看着诸立为自己辩解。这个惯使风的老吏,当真是能屈能伸,姿态摆得这么低,但实际上却不肯让半步。

    “这事我也知道,只是问问而已。”韩冈说道。

    韩冈说自己只是问问而已,但诸立怎么会相信。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给官人惦记上,比被贼惦记还要让人害怕。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兵比盗贼都厉害。而官员却更上一层楼,那可是一口就能全吞下去,一点汤水都不会漏下来。

    诸立对面前的这位眉眼如刀一般犀利的年轻知县,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畏惧。一开始要算计韩冈的心思虽然还在,但大半已经是要用于设法自保,而不是当初预想的攻击。

    保护家业的决心让诸立大起胆子,试探着韩冈的心意:“正言,如果只是小人这边降下粮价,对如今的情况乃是杯水车薪。小人家中也就那么几百石粮食,卖光之后,东京城的其他粮商过来还是要卖高价。就算正言强压着白马县的粮价,他们大不了不来白马县卖粮,到时候吃亏的反而是白马县中的近千坊廓户。”

    “……那你有什么办法?”韩冈问着,平静的面容不透露任何信息。

    诸立在韩冈的脸上没有发现答案,只能继续道:“如果开封府肯调出仓中存粮来发卖,只要数量有仓中两三百万石的三成、四成,这一百多文一斗的米价,转眼就能落下去。回落到六七十文一斗,也就三四天的功夫。”

    “这事就不是你该说的了。”韩冈冷淡的瞥了诸立一眼,“此事天子和朝堂自会有决断。”

    “正言说的极是!”诸立唯唯诺诺,一副谨小慎微的态度。但他跟着却又陪笑着道:“不过正言乃是官家钦点的进士及第,又是王相公家的娇客,身份地位乃是高高的在云霄上。过几年,侍制、学士的一路做上去,转眼就是宰执了。为官家和相公分忧也没人能说不是……”

    诸立就是开封粮行行会的一份子,又是宗室的亲戚,跟东京大粮商们当然不会没有联系,当然知道如今粮行的靠山们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韩冈是王安石的女婿,如果能从他这边探听到消息,对行会的图谋起到作用,自家在行会中的地位当然水涨船高。

    “若是朝廷当真开仓卖粮,你这等粮商可不就要少赚不少?”韩冈单刀直入的问着,“不心疼吗?”

    “只要正言一句话,小人这就将家中的存粮全都拿出来开粥场,一文钱都不要。”诸立挺着胸口,言辞动情,感慨着:“小人家中虽算不上富裕,可吃饱穿暖还是能做到的。钱财本也是身外之物,若是能为子孙积攒些阴德来,怎么样都是合算的。”

    诸立会说话,言辞恳切,一幅真心诚意要做善事的模样。不知他根底的恐怕一看他正气凛然的样子,就会全盘相信了诸立所说的一切。

    “你有这份心就行了。”韩冈也神色缓和了一点,只是心中却全然不信眼前的这名押司,会为了什么阴德而舍了家财。

    好人在衙门中可做不长久,诸立在白马县衙做吏员做了三十年之久,心肠早就黑透,泡在水里,都能拿来写字画画了,哪里还会有这副好心肠?!骗鬼去吧!就算当真给平白拿出来,也是要用东西来换的。

    心中的想法,韩冈只是不说,到时候看着就知道了。不置可否,却另挑话头,问道:“城中的药房是不是也是你家开的?”

    诸立暗恨韩冈,话题说转就转。却也得老实回答:“只是间生药铺子,小人仅仅占了两成股而已,不能算是小人的。”

    韩冈闻言一笑:“是哪一家要在县中开药铺,硬被你坐地起价,吞了两成干股?”

    “小人哪里敢如此!”诸立连忙叫起了撞天屈,“生药铺的东家肖白郎,可是娶了位县主,正儿八经的环卫官,小人哪敢得罪他?他将生药铺子分了两成股份,那是看着小人在白马县中做了几十年的事,微有薄名而已。但那两成股,小人可是真金白银的掏了出来买的,一点价也不让。”

    诸立的话,韩冈还是不信,只是他的注意力被其他事给带了去:“肖白郎?”

    “正是。”诸立点着头,“肖白郎人称肖生药。是东京城药行的行首之一,药铺开遍了开封府各县。”

    韩冈记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不过他想了一想之后也就罢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过去也有过,反正不会是什么重要人物,不过是个药行行首而已。对比起粮行、粪行、车马行这等事关民生、人力物力充裕的大行会,药行在东京城三百六十行中,地位排名要靠后不少。

    诸立偷眼看了看韩冈,问道:“不知正言问及药铺,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小人的?”

    “想必你也知道,本官要在白马县开设疗养院,以收治百姓。”韩冈在白马县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灾情上,但该做的事也不会忘掉,“等疗养院开起来后,有医生坐馆的同时,对外也会向发售汤药。到时候,不免要影响到县中其他药铺的生意。”

    创立疗养院,药材乃是第一位。不过韩冈没打算购买私人的药材,直接向开封府要就可以了。东京城中本就有施药局,为百姓免费诊断,并平价散出汤药,所以药材是不缺的。

    诸立脸色微变:“难道要免费施舍汤药?”

    “那还不至于。”韩冈说道,“免费施药那要看情况。给得起当然要给钱,实在给不起,也不至于将人丢出去。还是以人命为重。整体上要保证不折本。”

    韩冈并没有廉价卖出药物、并免费医治百姓的想法。要想让一件事长久的维持下去,稳定的利益收入才是关键。不惜工本的好心施舍百姓,迟早会被嫌浪费钱的官员奏上一本,不是直接将之废除,就是另外加捐向百姓摊派,绝不会从官员的俸禄中挤出钱来。

    舍弃了利益的善行,从来就不可能长久,迟早会停止或是变质。

    《孔子家语》中,曾有孔子批评弟子子贡的一番话。当时鲁人多被卖到外国为奴,鲁王由此定下法令,如果有人将在外为奴的鲁人带回,将会给予相当数目的奖励。但子贡带回一名奴隶后,却推辞了赏金。孔子听说后,就批评他这件事做错了。

    “赐失之矣.夫圣人之举事也,可以移风易俗,而教导可以施之于百姓,非独适身之行也,今鲁国富者寡而贫者众,赎人受金则为不廉,则何以相赎乎?”——圣人所做的事,都是用来移风易俗,通过教导而让百姓能够仿效,并非特立独行只有自己能做到。如今鲁国富者少而贫者众,若是赎人后领取奖励被认为是不廉,日后又还会有几人损害自己的利益而去赎人?

    而结果也正如孔子所料,‘自今以后,鲁人不复赎人于诸侯。’

    一心专注于利益,当然不是件好事。但视利益于粪土,而将道德标准抬得过高,又会有几人能遵守下去?如今多少人高喊着君子不言利,可事实却是伪君子一堆,真君子难觅踪迹。

    堂堂宰相,为十万贯争夺寡妇。榜下捉婿,也是明码标价。说的和做的早就不是一路了!

    韩冈始终秉持着有利才会有义的想法,疗养院的制度要面向民间,而不仅仅局限于军中,就必须成为一项可以赚钱的生意——医者父母心,但医生问诊都是要收钱的,此亦是常理。

    可就不知道他以此来推行疗养院制度时,会不会惹来一片反对声。

    毕竟《孔子家语》在考据中是被人指称为伪作,经史子集四部分类中,原属于经部,到了此时则降入子部,不再视为记录孔子言行的经典。

    ……想拿来做证据,也许还是徒劳!

    ……………………

    诸立从韩冈那里告辞出来,疗养院的事他并没有挂心多久。就算韩冈是免费施舍汤药,亏的还是肖白郎。自家的本钱在地皮上,在粮行上,还有乡中的田地上,生药铺的收益对自家来说只是略有小补而已。

    转头他就得到了消息。昨天快入夜的时候,从东京城相府来人,进了县衙中。说是王家的二娘子,也就是如今的知县夫人,已经从关西到了东京,特来通知,过几日就能到白马县了。

    “这情况就不对了。”连诸霖都听出了其中的问题,“传递消息而已,在县中歇上一日又没什么关系,有必要赶得这么急?昨夜到,今天早上就要赶回去。竟然还要准备马车?!”

    “而且来的人也太多了,这等口信,一个人来传还不够吗?”诸家老三也说着。

    诸立点头道:“不出意外,不是相公家的两个衙内,就是其他能参与公事的幕僚或是戚里,必然是有大事要与韩正言商议。”

    诸霖一听,便俯身凑前:“要不要去知会东京里的那几位?!”

    “不打探明白说得究竟是何事,说了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诸立摇头。诸家虽然在白马县势力广大,但到了京城中,却是一条小鱼而已,“只有打听明白,呈报上去才会有好结果。”

    “怎么打听?”诸霖皱着眉头。

    诸立胸有成竹的笑着:“既然是来商议一桩大事,今日东京城内必然有什么变动,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好了!”

    天色将晚,曾布方才回到家中。

    书房已经点了灯,将袖袋中的几封文函掏出来,就一下坐到了书桌前。书房应该是日日打扫,但曾布一坐下来,就发现桌上有着薄薄的一层灰。手指一抹就是一道印痕。

    曾布顿时脸色就变了,拍着桌子大怒道:“今天是谁当值?连桌案都不知道要擦一下!”

    “官人,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曾布的夫人魏玩正好走了进来。在外界人称魏夫人的她,乃是如今有名的诗人词家。她的作品,纵使是文章如曾巩之辈看了,也都是要赞其文采过人。

    曾布对自己的这位夫人是又敬又爱,听得她如此问,顿时就收敛了火气,摇了摇头,挥手示意被他的声音惊得跑进来的婢女出去。

    魏玩走到曾布身边,为他到了杯热茶,坐下来轻声问着:“可是朝堂上又有什么事了?”

    曾布也不瞒着魏玩,他们夫妇感情也甚好:“还有能什么事,前面王相公用了,要开汴口放水,还要用碓冰船来碎冰开河道。现在又改了旧策,准备用雪橇车来运粮了。”

    “难道那个雪橇车会比侯水部的碓冰船更管用?!”魏玩惊讶的问着。碓冰船听着虽不靠谱,可侯叔献再怎么说都是朝中首屈一指的水利专家,难道还会有比他更有用的方案。

    “说有用也有用。听说那雪橇本来就是熙河路用来在冬天大雪封道时交通消息所用,乃是韩冈所发明,用了格物学的知识。几年来的确堪用,但熙河路上奏后却不知怎么没人在意,送去了架阁库中,如今才又翻出来。所以吕吉甫密奏天子,准备与侯叔献的碓冰船同时试用。”说到这里,曾布又冷笑一声,“只是说是这么说,实际上还是王元泽连夜跑去了白马县,从韩玉昆那里得到了图样和指点,这才将旧卷宗给翻出来的。现在正准备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呢。”

    魏玩能诗能文,冰雪聪明,丈夫一说,顿时就明白了王安石是准备明着用碓冰船,暗地里则是用已经得到验证的什么雪橇车,这样多半就能让粮商们猝不及防,使得如今兴风作浪的罪魁祸首将本钱都给陪掉。只是明白归明白,魏玩却是摇着头,很是不屑:“堂堂宰相,用此鬼蜮伎俩,未免小家子气了点!”

    “天子已经移居偏殿,日常御膳也减了。百度输入laiwx网但这天还是一日旱过一日。都快腊月了,黄河都给冻透了底,但京畿和河北还是一点雪都没有,两浙那边也没有雨。”曾布摇头叹息,感慨着王安石的策略连妇人都看不过眼,“转眼就要大难临头,王相公如今已经是慌不择路,当然抓到一根稻草就当作救命绳,自然什么招数都给用上了。”

    “难道相公觉得王相公用这等招数情有可原?!”

    “怎么可能?”曾布摇了摇头,“堂堂宰相,竟然将粮商视为大敌。不能举重若轻的泰山压顶,却要千般算计,想想也真是有失朝廷体面。”

    “那官人怎么不劝上一劝?王相公好歹也是于官人有恩呐!”魏玩嗔道,对丈夫的态度有些不满了。

    “怎么没劝?!”曾布急着为自己辩解,“但也要他肯听啊!王元泽一力主张,韩玉昆推波助澜,那个吕吉甫又是全力支持,剩下的几个全都是唯唯诺诺,我一个人反对又有什么用?”

    魏玩摇着头。她虽是女子,却一向心气极高。就算不在文学上,也是照样看轻天下英豪,自问绝不会输于男儿。王安石父子如今的策略,实在是难以入她的眼界。

    ‘这样也好。’曾布心中则是冷笑着,王安石父子昏招迭出,吕惠卿却不加以劝谏,这样的人如何会是自己的对手?如果是暗藏祸心,那就更好,那份鬼蜮之心怎么都瞒不过人的,迟早会拆穿。

    无论如何,新党第二人的位置,曾布绝不会让给吕惠卿。

    眼下的情况是明摆着的,以朝廷如今的开销,新法绝不可能废除。朝廷的收入倍于英宗之时,但开支同样也是加倍。如果新法一切尽废,韩琦、富弼、文彦博这一干元老重臣上台,

    可是目前的大灾不能不处理,为了能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只有让王安石辞相一条路可以走。现在王雱虽然准备要从南方运粮入京来打压粮价,稳定政局。可在曾布看来,此举即便有用,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拖上两三个月,王安石的相位依然还是保不住。

    看看韩冈,他给王安石父子出了主意——而且是成功率极高、本有明证的方法——但他却根本不肯站出来参与其中,依然做他的白马知县,明摆就是不看好最后的结果。曾布不喜欢韩冈,但这位才二十二岁,就已经爬到自己三十五岁才走到的位置上的年轻人,其能力和眼光不需要怀疑。

    其实从今年上元节时的宣德门之变中,天子赵顼对整件事的处理,其实就能看得出王安石的圣眷已经大不如前。现在拖了一年,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如今的大旱对于相位不再稳固的王介甫来说,乃是百上加斤,不论做什么,其实都没有挽回的余地。

    而王安石一旦去职,为了能维护新法的稳定,天子必然要从王安石的几名助手中提拔一人进入政事堂中。

    新党如今人数虽众,可真正算得上是核心的,也就四人:吕惠卿、章惇、曾布他自己,另外还要加上一个王雱。如曾孝宽、吕嘉问之辈,离着核心还有一段距离。

    王雱作为宰相之子,连侍制还没有做到,完全没有机会。章惇这两年多在荆湖平定蛮夷,准备走的是由边帅至枢密院,再从枢密院至政事堂的那条路,可以说是已经暂时放弃了对新党次席位置的争夺。

    真正能与自己一争高下的,就只有吕惠卿一人。

    论文采、论才智、论治术,曾布绝不会认为自己会输给吕惠卿。

    就是从家世上,南丰曾家也稳稳压着晋江吕家。曾家一门三代出了十九个进士,通过几代联姻,与如今大族世家都能拉上关系。就算是富弼、韩琦这等元老,绕个两层也照样能攀上去。更别说王安石,他的弟弟王安国可是自己的亲姐夫。

    可是从一开始,吕惠卿就死死的压在自己的头上。变法之初,不论是商议新法的条款,还是职位的升迁,福建子总比自己要早上一步。

    好不容易等到吕惠卿因母丧而丁忧回乡,近三年的时间,曾布便跃居,仅在王安石之下。最多的时候,他身上一口气担了十几个差遣,一时风光无限。

    只是等到吕吉甫从福建老家回来,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明明是自己孤身支撑了新法推行中最为艰苦的那一段时光。王安石乃是一国宰相,独掌大略,不暇细务。具体的事务全是他曾子宣来主持。没有自己一番心血操劳,哪还有新法顺利推行的今天?!

    吕惠卿倒好,新法出台时他掺上一脚,中间的辛苦全都避过,现在回来却想方设法的要压着自己。天子和王安石,也并不介意将自己手上的权力分给吕惠卿。

    而吕惠卿与自家并没有着同僚之谊。原本吕惠卿所定的助役法,自己为了能推行顺利,将之改名为免役法,同时又修订了其中几处不合情理的条贯,整件事全凭公心在做。吕惠卿倒好,竟然给记恨上了,顶了自己中书检正的位置,没几天便将自己定下的几条制度全都给改了。

    这样的对手,曾布怎么都不会让他压在自家头上。现在他曾子宣已经是翰林学士,离着只有一步之遥。加之薛向眼下就要去宿州,他身上的职位又要自己来兼管。官位水涨船高,看看吕吉甫,还来不来得及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追赶上来,只要慢上一步,先行进入政事堂的必然是他曾布。

    曾布头靠着交椅的椅背,双眼盯着房梁,忽然又开口道:“薛向过两天就要回去掌管六路发运司了,他的三司使之位虽然还留着,但他在宿州肯定管不了衙门里的事。”

    魏玩一听,登时吃了一惊。丈夫的话中之意她哪还能不明白,瞪大眼睛,问道:“官人可是要执掌三司了?”

    曾布的头点了点,“预定的是同判三司。薛向不回来,朝中财计之事必然得有人承担。”他回头看看妻子,只见魏玩双眉蹙着,“怎么,不高兴我任此职?”

    “官人能受天子和相公看重,当然是好事。”魏玩却是心疼丈夫,另外她对于曾布一忙起来就时常日以继夜的作风,也是有那么一点怨怼,“但三司使一职,妾身素闻最为繁剧,官人的判司农寺难道还要兼着?”

    “现在还要暂兼一阵,过些时候就要让贤了。”曾布忽而冷笑:“不过他身上还有军器监和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两个差遣,怎么都轮不到他头上。”

    魏玩自是知道曾布嘴里的‘他’是谁,也知道丈夫对那人的心结。并不多话,悄步走到曾布身后,一双素手熟练的为丈夫揉捏着肩膊。

    曾布很欣慰,家有贤妻总是让人能如此舒心。闭着眼睛,头后仰着,在熟悉的体香中,渐渐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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