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宰执天下》->正文

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29章 百虑救灾伤

    白马县的县衙这一天突然忙碌了起来。不是二门以外的县衙大堂、二堂,而是二门之后的内庭。

    刚刚雇来没有多久的使女婆子,拿着抹布水桶,仔仔细细的打扫着每一个角落。而也在整理离着大件的杂物。如今天干物燥,几个月来的雨雪,加起来还不能没过桶底,空气都是雾蒙蒙的,全是灰土尘埃。莫说园中的花木全都变成了灰黄色,就是室内的家居摆设,也同样只要半天功夫,就能落上一层灰。

    韩冈虽然好洁,每天也让下人打扫着房中。但男人眼中的干净,与女人眼中的干净,定义是完全不一样的。过去的一段时间可以糊弄过去的地方,从今天往后,却再也不能视而不见,随随意意的一带而过。

    ——昨天晚间,有消息传来,县尊的夫人今天就要抵达白马县中。王相公的女儿,另外还要加上几个妾室,同时还有韩冈的一对儿女。知县的一家子终于到齐了,当然要好生的清洁一番。

    韩冈虽只是让人将自己居住的院落打扫干净,安置一些必要的什物,但有心在韩冈面前表现一番的仆婢或是胥吏,又有哪个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然是手忙脚乱地将韩冈吩咐下来的事情尽量做到最好。要不是韩冈本人的性格这段时间已经让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自掏腰包买了贵重摆设来卖好韩冈的,人数绝不会少。

    今天韩冈本人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远赴乡中视察旱情。而是就去了城外不远处的流民营。

    这座在预定的设计中,能容纳几万人的营地,如今只有一点雏形。进入其中的流民,也不过两百多户而已。不过该做的准备,韩冈一点都不会漏掉。从食物到饮水,从居住到行动,吃喝拉撒的一应事务,韩冈都是全盘放在心上,有一点问题传到耳中,便及时将之处理。

    这些天,流民营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井。

    人多的地方,病疫自然也会多。流民营一旦聚集了上万人之后,一不小心就是一场大瘟疫,尤其是到了春天之后,死上一半都不是不可能。

    这卫生情况乃是重中之重,韩冈就是靠了医疗制度而出头,当然不可能不放在心上。而在这其中,洁净的水源是保证病疫不至于大爆发的关键所在——这个时代,最为洁净的水源,则只会是井水!

    今年秋冬,大旱成灾。在十月份的时候,因为田中的出苗率只有六成不到,在韩冈还没有完全接手县中事务的时候,白马县民就已经自发的开始疯狂的四处打井,要用地下水来灌溉土地——不要多,只要能出苗就行。

    从十月到十一月,只一个月的时间,白马县中新开出来的水井就多达两百口。其中大量出水的就只有十分之一。靠了这么二十多口井,加上原有的一些,也的确浇了一部分地出来。只是对于县中整体的苗情,乃是杯水车薪。

    如今在流民营这边打井的人力,韩冈用的自然就是流民,从官库中掏出钱粮来雇佣他们掏井。精壮的汉子下井中掏泥,而妇孺老人则是打打下手。而负责在流民营附近寻找水脉,确定凿井地点的,则是请了一个在前面县中百姓四处开井时出水最多的井师。

    如今虽然天寒地冻,可也就地上三尺被冻得发硬。一镐下去,就只是一个小坑的情况,到了深处就不见。过了冻土再往下,要容易许多,随着越挖越深,土地渐渐湿润变软,从泥地渗出来的水也是越来越多。

    那些流民中的精壮,都是脱得只剩一条犊鼻裤下井去挖,通过轱辘将混了地下水的泥土一桶桶的挖上来。堪用的劳力有两百多,开井的进度也比正常要快,不过六七天的时间,同时开的二十眼井中,就有八眼出了水。

    也就在昨天,韩冈收到妻妾儿女即将抵达白马县的消息之前,流民营的井出水的消息也送到了韩冈这里。

    今天早间处理完公事,韩冈便带人来到流民营中。

    被指定为流民营甲区保正的,是带着一家老小三十余口南下的老汉,连同着一个村子逃难的都在一起,人口多,势力大。加之这一片的都是乡里乡亲,互相之间,绝大部分都能攀上亲的。这个姓张的老头子年纪最长,也能镇得住他的晚辈。

    见到韩冈一行抵达大营门口,张保正便带人迎了上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点了掘井位置、立了大功的井师。

    在韩冈面前,张老汉让下面小子捧上了几个瓷碗。韩冈看着盛在碗中微显浑浊的井水,点了点头,至少是能用了。

    “不过最好还是要白矾啊!”他低声叹了口气。

    京中七十二家正店之首的樊楼,最早其实是叫做矾楼。就跟同为七十二家正店的马行楼一样,本是行会的会所,后来才改为对外开放。

    矾楼之所以会变成樊楼,是因为朝廷将矾业归于官府专卖,矾业行会最终解散的缘故。

    就跟食盐一样,此时百姓在日常生活中,对于明矾的使用,乃是普遍的情况。世间的大户人家,都会用明矾来澄清日常用水,无论井水河水。而普通的寒门素户,如果有条件,也会购买一些明矾来使用。

    明矾在此时人们看来,就是最好的净水之物,也是韩冈眼下能想到的净化。泥浆水就算煮开了,也没人愿意饮用,如果能加上一点明矾。

    不过这就未免太过奢侈了一点。贫寒人家都没有用白矾净水的,哪有从官库中拿白矾出来给流民用的道理?韩冈要是这么做了,必然会引起一番议论,不过用在疗养院中,则不会有任何问题。

    参观过出水的水井,水量都很充足。有几口废井,其实也能渗出点水,不过水量不多而已。

    对于这些流民的工作,韩冈很是满意。从这个速度来看,两个月内,还能开出几十口堪用的水井。不过要用来提供给足够万户流民使用的水源,却有些不太够。更确切点说用水桶取水,对水井的利用率太低,不足以供给更多的使用者。

    最好能造出从井中提水的器械,类似于水车的那种,用畜力或人力来拖动。不仅是供人饮用效率太低,同时用来灌溉田地,用井水一桶桶的提上来,也是太浪费人工。

    韩冈早已看到其中弊病,前些日子就给出五十贯悬赏。征集能够大量提升井水的器械。

    要知道,在流民中从来都是不缺乏人才的。旱灾、水灾,也不会因为人的才能而将之放过。管你有才无才,是贫是富,一体都受灾。还是老子那句让人说滥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无私亲,对于万物一视同仁。

    在艰难困苦的生活逼迫下,人们往往都能迸发出日常所见不到的才华。这等危急关头的爆发力所创造出来的结晶,正是韩冈所期盼看到的成果。更别说高价悬赏,白马县的百姓中也有人为此而心动。

    如今这个时代,有用来放火、救火的唧筒——只看抽得是水还是油,也有利用畜力、人力的水车,更有通过滑轮从水井中用水桶提水的牛拉井,集思广益的改造一下,不是弄不出来可以用来大面积灌溉的器械。

    但出乎韩冈的意料,当初的悬赏的确让人们蜂拥而来,其中几件的确有着不小的可行性,但让韩冈心动的,不是那些还没有造出来的器械,而是那位在寻找水脉上有长才的井师。

    这位井师就以井为姓,排行十六,以行辈为名。听着口音,乃是蜀人。在韩冈面前,井十六说道:“……不需要人力畜力来提水,水井只要打得够深,穿透了石层,就能自己涌出来。”

    “此事真的可行吗?”韩冈有所疑问。深达几百米的自流深井当然好,他也不是没见识过,但这个时代的技术要求能做到想打深井就能打吗?

    黑黑瘦瘦的井师点头回话:“回县尊的话,小人过去曾经打过!”

    “打过?”韩冈立刻追问着:“不知那眼井在哪里?”

    井十六却跪了下来,“还请县尊赦小人之罪,小人方敢说。”

    韩冈不喜这等要挟之举,但眼下的情况让他不介意赦免一个人才,更不介意问上一问,“可是杀人行劫?”

    “不是。”井十六连忙道:“若是做下此等恶事,小人怎敢说出口?”

    “那就没关系了。”韩冈笑道:“只要不是论死重罪,其他的过错本官就帮你担待着。如果当真能打出自流深井,救了本县百姓的灾伤,本官甚至可以奏请圣上封你为官。”

    井十六.大喜过望,磕了几个头,抬头道:“禀县尊,小人乃是蜀人。”

    韩冈点头:“能听得出来。”

    “小人出身于富顺监。”

    韩冈神色一变:“盐井?!”

    井十六低头道:“县尊明察,小人本是盐户,祖传的点井之术,后来遭人陷害逃出来的。”

    “原来是家学渊源。”韩冈这下对这个黑瘦的四川汉子有了几分信心,“不管你受了什么委屈,只要能立功,本官保你能有衣锦还乡的一天!”

    听说挖出自流深井就能,井十六兴奋的满脸涨红“富顺监的盐井,往往深有百丈,非此不得出卤出气。不过若只是深水井,那就只要二三十丈就够了。用着开盐井的方法,日夜不息的话,最多一个月便可见成效。”

    “开盐井的方法。”韩冈听了有了些兴趣,问道:“跟普通开井有什么区别?你之前没有用吗?”

    井十六磕了一个头:“县尊明鉴。小人所说的开盐井法,乃是富顺监中独一份,外地从没有人见。小人怕随便用出来,会给人认出身份,所以都是用着寻常的掏井法。”

    “是用钻……”韩冈刚开口,就自嘲的摇头,这时代哪有钻机。

    “钻?不是!”井十六也摇头,“是用石头砸,还有唧筒……”

    井十六想为韩冈解释一下富顺监盐井到底是哪方面的独特,但他比划了半天也解释不清楚,反都让人听着糊涂。最后急得满头是汗,在韩冈面前嘣嘣的磕头谢罪,“小人嘴笨。这活计也是祖传下来,自小看着父祖怎么做才学会的。空口白牙,一时说不明白。”

    韩冈摇摇头:“也罢,到时候本官再过来看好了。不过你要记住,过去你敝帚自珍,那倒也罢了。但如今你想要本官荐你为官,这一套钻井法可都是要献于朝廷,传于天下。日后就不是你家的祖传秘诀了,这一点你要好好考虑清楚。”

    “不要考虑,不要考虑。”井十六却把韩冈的话,当成责怪自己没有将钻井的手段说出来的,心中更是着急。脸上的汗都收了,脸色一下都变得发白,变成了一只磕头虫:“小人愿意将开井密法原原本本的献出来!”

    韩冈弯下腰亲手将他扶起来,笑着安慰道:“这些先等打出深水井再说。若没有个例证,什么都是空谈。至于人手,我会安排人听你指派。只要这件事办得好,你以后也不用姓井,完全可以恢复旧姓!”

    井十六惊讶的张开了嘴,完全没想到自己不说,韩冈就已经知道自己现在所用的姓氏是假的。

    挥手示意仍在愣着的井师离开,韩冈回头问着身后的幕僚:“觉得怎么样?”

    方兴摇头道:“总觉得不靠谱啊……”

    “他不是说了吗?富顺监的盐井能深达百丈,深水井只要二三十丈,也不算离谱。”

    富顺监应该是后世的自贡,韩冈虽没去过自贡,但当地的盐井名气甚大。能流传到千年之后,可想而知,其中的技术也不会太过于落伍。

    方兴皱着眉:“可谁能保证一定会出水。能不能碰上水脉,都是要看运气。这井十六前面挖的水井,也只是比其他人出水要高而已,并不是说十成十出水的。一直挖到石头还没有什么水的枯井,似乎也有好几口。”

    “都这个时候,什么招数都要用上。撞上一个是一个吧!”韩冈的叹气声说着自己心中的无奈,“何况本来就没指望过他。”

    在井十六出头之前,韩冈本就是准备以打造各种器械来提水。要不然他张榜悬赏,将唧筒、提水滑轮等一系列现有的器械列出来又为何事?

    比如唧筒,利用其原理可以开发出后世农村常见的手压式提水机,再如提水滑轮,可以由此改进成畜力水车。韩冈所期盼的一开始就是能在普通水井中通用的机械,而不是少见的自流井。

    但韩冈对井十六的看法,其实就跟王安石之前要用破冰运粮的情况一样,如今的旱情看起来还会延续下去。先不管能不能成功,看着这些似乎能派上用场的招数,总得试上一试才甘心。

    以王雱都免不了要连夜奔波。此等危急存亡之秋,哪还余暇考虑能不能成功?

    “世上本来就没有百分百成功的事,就是开一眼普通的水井,也不一定能见水。秋来的大旱,让许多水井都干了。换作正常的年份,那还会有开十眼井才一眼井有水的?”韩冈说道:“即便是第一口不出水也没有关系。不一定要见水,只要知道怎么凿井,有了足够的人力之后,可以普遍撒网,终究还是能撞上几个的。等流民多了,还怕没有人力可用吗?”

    一口自流井,如果是在工业发达的后世,一下就能给抽干掉,但在如今,仅仅是用来饮水和灌溉,情况会好上不少。深层地下水比表层的要干净,即便不能自流,日常饮用也不错。洁净的井水能大大降低疾病的发生率。

    瘟疫是个比较宽泛的名词,其中有各种疾病,完全不能归纳到一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它们都是烈Xing传染病。而在这些病疫中,与水源、饮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痢疾占了很大比例。至于其他烈Xing传染病,也是可以用洁净的饮食和整洁的生活环境来降低发病率。

    韩冈起身走在流民营中,视察着新近搭建起来的窝棚,方兴连忙追在他身后。

    整整齐齐排列在营中路边流民营的窝棚,都是半地下式,对着路面开得大门,要下去几个台阶,才能进去。窝棚陷在地下有近一米深,从地下挖出来的泥土又当作外墙垒起,为此节省了不少建筑材料。

    不过这不是韩冈自己的主意,乃是此时北方经常能见到的穷人家的住宅。住在这样的窝棚中,保暖的情况要比全地上式的好上一些,可是不能防雨,只要大一点雨水,就能灌进窝棚中。但是如今的情况,要是下了雨,恐怕这里的流民还是欢喜的为多。

    韩冈看过几家窝棚,甚至进屋看了一下,但污浊的空气让他心头多了一点忧虑。发现他现在要考虑的,不仅仅是饮用水的问题:“石灰窑也得赶紧建起来,预防疾疫都得靠石灰,还有室内的通风和卫生,都要向流民加以宣讲。”

    石灰水是最为简单易行的消毒手段。依照韩冈订立的制度所建立的任何一个疗养院,都是将石灰作为一项最为重要的药物而采办。甚至在秦州、陇西两处的疗养院,都有自己的石灰窑。到了白马县,没有不用的道理,何况还能用作简易水泥,可用的地方有许多。

    方兴点头记下。而韩冈也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用着小小的碳笔条在上面,草草的写了几个字。

    立德、立言、立功。对于儒者来说,那是毕生所求。韩冈每做一件事,也都会一一记录下来,然后总结归纳。不论是疗养院的制度,还是后来主持的后勤运输,韩冈都有规章制度问世,被赵顼赞许后,已在军中开始推行。

    如现在的流民安置,韩冈也准备写点东西出来。救灾救民只是短时间而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及时加以总结归纳,日后就没有仿效和改进的目标。

    “还有蝗虫!”在韩冈的本子上,前后分成了三个部分,流民一桩事,抗旱也是一桩事,另外还有蝗虫:“还要养鸡养鸭来对付明年的飞蝗。”

    方兴一听,忙着摇头:“鸡鸭之物,可不一定有用。”

    “此事我又哪能不知?”韩冈叹道:“养鸡养鸭只是辅助而已,就跟井十六的深水自流井一样,不会作为主要手段。到时候,还是要以组织民力灭蝗,花钱来买蝗虫为主。一斤蝗虫给个十文八文,没有说不愿意的,也可以让小孩子出来挣点零花。”

    “正言想得周全。”方兴轻轻赞了一句。做事最怕就是不管不顾的一条道走到黑,事先将方方面面的都想到,并留下改正的余地,这才是做事的正确方法。

    “旱情一桩。流民一桩。蝗虫又是另外一桩。”

    此外还有从宿州运粮的事,虽说对外要保密,也不用自己来督管,但怎么说都是与自家的发明有关,还是要挂在心思上。一根根屈着手指,韩冈发现自己除了正经知县要做的工作以外,身上担的责任未免太多了一点。

    方兴听了也在叹气:“蝗、旱、流民,这都是天灾**,各地的知县知州,无不是直接推到上面去,要些赈济下来就够了。只要能吃到朝廷施舍的稀粥,灾民们也会跪下来磕头,叩谢恩德,没人能说这样做有什么错。”

    韩冈笑了:“说的也是,现在的辛苦,纯粹都是我自找的。”不过走了两步,他却又道:“只是这些事,家岳自找过,富彦国自找过,韩稚圭也自找过。有贤者表率于前,韩冈也不敢后人呐!”

    方兴低头,向韩冈拱了拱手。不避繁剧,视民如伤,这是如今官员中难得一见的美德,遇事就趋吉避凶、没有担待的官员反而多见,当然值得敬佩。

    韩冈这番话,也完全没有掩饰他的野心。可这又是理所当然,二十二岁就做到了右正言,若还没有一望公辅的胆量,那就不是谦虚,而是怯弱了。

    而方兴他现在所辅佐的韩冈,在胆量上所得到的评价,从来只有胆色过人四个字。

    云娘坐在马车中,对面是招儿和墨文。而前面几辆车里,周南、素心带着孩子坐了一辆,而主车中,则是有韩家的主母坐镇。跟在车队外,有着二十几名韩家的家丁,加上相府派出来的一众护卫,声势很是不小,行在路上便已是人人注目。

    一行人昨日从东京城出来,在半道上歇了一夜,今天一早就继续上路。终于在午后赶到了白马县。摇摇晃晃的马车,让招儿、墨文两个小女孩儿变得昏昏欲睡,头耷拉着。而云娘却毫无困意,为着即将能看到挂念在心上、日思夜盼的韩冈,而雀跃不已。

    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三哥哥,胸中就有一股暖意,甜甜的微笑不知不觉的挂在脸上,也不知时间过得飞快。

    一直都在摇摇晃晃的车子突然停下,车厢猛的一定,云娘也从思绪中惊醒过来。两个小丫头也一下被惊醒,揉着眼睛,“云姐姐,是不是到了?”

    韩云娘摇摇头,见着招儿要掀开车帘向外看,连忙一手拉住她。虽不知出了何事,但听着车帘外的人声马声,想也知道不能随便向外张望。摆出大姐姐的姿态,提醒着两个妹妹一般的小丫头:“要坐坐好,不要乱摸乱动。失了身份,会惹人笑话的!”

    “到了吗?”

    听着前面的车夫吆喝声,素心抱着儿子问着对面的周南。

    周南先小心的理了理裹着女儿的小斗篷,方才抬起头,听着外面的声音。从城外的空旷,到了城中街巷上的嘈杂,“好像是到了。”

    “终于到了。”素心轻声笑了笑,笑容中不无疲惫之意。

    她们带着儿女出行,这一路上的确也是累得够呛。一两岁的幼儿出门远行,其实很是犯忌讳,一个不好就会生病,甚至有夭折的风险。

    不过韩冈不知是不是太有自信,还是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信中并没有提将孩儿留下给父母照顾。而韩家的父母,甚至连同王旖、素心、周南都对鬼神之说有些迷信,竟然也放心的让两个小孩儿一起跟着出来。

    药王弟子的身份,韩冈虽然不承认,但他在治疗上的开创却是世所难及。素心、周南总觉得有这样的父亲,她们的一对儿女也不会出任何问题,便安安心心的坐车东来。而在这几千里的行程中,两个孩子倒真是奇迹一般的一点病症都没有。

    搂着沉沉睡着的一对儿女,素心和周南绝美的俏脸上,都是带着一丝期盼。已经到了白马县中,那么很快就能看到那个狠心肠的夫君了。

    车轮碌碌,碾过了白马县的大道。

    在外面的看到了这一行车队的行人们,开始交头接耳。不过半日的时间,消息早已经给传开了,都知道是如今知县的夫人终于到了。

    载着韩家内眷的几辆马车,停在了县衙的偏门外,周围的闲人都被随行的护卫驱散,清出了一块不受窥探的场地。

    王旖坐在车中,等着韩冈出来迎接,或是让她熟悉的人过来相迎。但她所听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魏平真拜见夫人!”

    云娘、素心和周南都想早一点见到韩冈,王旖也是一般,如今已经说不上是新婚燕尔,但自从入了韩家门后,就聚少离多,怎么能不挂心?

    本想着立刻就能见到丈夫,可没想到却是一个陌生人来迎接。

    “官……正言呢?”隔着车帘,王旖问着丈夫的去向。自己都已经到了,昨天也事先传了消息回来,怎么不见韩冈在衙中等候。

    听着那个陌生的男声在外面回话道:“回夫人的话,正言今日出城去视察流民营,现在还没有回来。”

    王旖知道韩冈现在的确很忙。自己前日刚刚回到东京,大哥就籍故请假,匆匆赶到白马县,与自己的夫君商议要事。作为知县,不但要顾着县中的灾情,还要帮忙参议国家大事,怎么说也算是大宋一千八百知县中的独一份,当然是忙。只是看到兄长和丈夫关系亲和,丈夫还愿意帮着出主意,王旖原本存在心中的担忧也不翼而飞,心情也好了许多。

    而王旖也从王雱那里了解到,自己丈夫要处置的事情,不仅仅是他去白马商议的那一桩。现在压在韩冈身上的要务,件件都事关重大,忙得连脚都歇不下来。每天都有半天在外面视察灾情,此外还要整顿保甲,严防流民作乱——大灾一起,盗贼遍地。免不了的事,当然要事先预防着。

    所以在家中时,母亲吴氏还千叮咛万嘱咐,到了白马县后,要好生服侍着丈夫,将后院管好,不要让他在外面累着,回到家里还要烦心。

    对于丈夫的辛苦,王旖很能体谅。但体谅归体谅,可当真到了县中,却不见丈夫出迎,王旖的心中也不免感到有些委屈:‘哪有忙成这般模样,让一个没见过的幕僚带着仆妇在外面候着的道理!’

    魏平真也觉得今天的事让人头疼。他从来没有见过王家的二娘子,作为一个陌生的男子,在没有韩冈出面介绍的情况下,就算以幕僚之亲,也不便先拜见韩家的主母。

    在韩冈如今的三个得力幕僚中,魏平真最为老成持重,当然不会做无礼之举。谁也不知道,王家的二娘子是什么脾气,更不清楚韩冈的三位妾室又是什么Xing子,不小心冲撞了内眷,日后也不好做事。

    王旖带上了帷帽,先从车中跳下里的侍女为王旖掀开了车帘,小心的扶着知县夫人从车上下来,在内庭听候使唤的仆妇立刻跪了一地,而魏平真见了王旖掩了面容,松了口气,低下头,半弓起腰来行礼。

    “都起来吧!”王旖摆出了主母的架势,又向魏平真行了一礼:“魏先生万福。”

    王旖虽然年纪不大,但出身自宰相家的身份,还有在官宦门第养出来的气质,让她一开口就立刻镇得住场面。

    大户人家该有的规矩,王旖当然知道。像她这样的名门闺秀,从七八岁开始,家里便开始着力培养各方面的才华。德言容功,为妇四德,这每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必须要遵守的铁律,当然都要学着。‘妇德,贞顺也;妇言,辞令也;妇容,婉娩也;妇功,丝麻也。’这四件事,没有哪一家不去逼着女儿用心遵守,否则就会成了世间的笑话。

    但更进一步的治理家中内外事的才能,各家各户却不一定能教授得好。在这方面的教育水平如何,官宦人家的底蕴立刻就能从中分辨得出。

    王旖只是站着,就自有一份当家主母的气质,没有半点小家子气的寒酸。魏平真也不免点点头,韩冈有这样妻子,就不用担心后院失火了。她下来后,周南、素心和云娘也都跟下了车,同样带着帷帽,不露半点真容。

    魏平真引着王旖等人进了县衙,在通往内庭的二门处停了步,再往后,就不是他一个幕僚可以涉足的区域的。恭声又问候了几句,吩咐了此前管着县衙内庭洒扫庶务的两个婆子听候王旖的吩咐,魏平真接着便告辞而出。也省了王旖出口遣人,而伤了感情。

    王旖轻轻跨过门槛,走进属于她的一片天地。掀开帷帽,温温和和的一对眸子却有不怒而生的威仪,回头吩咐着仆妇:“你们且各自去做事,一切依着旧例!”

    一个个箱笼被搬了进来,男人搬家只要一个包裹,而女人搬家却是大箱小包。这个道理哪里都是一样。素心和周南在家中都有一份事情要做,也听着王旖的指派,做着自己的事。终于有了主心骨的县衙后院,如同终于有了水的水车,终于开始正常的运作了起来。

    到了傍晚的霞光占据了半幅天空的时候,韩冈终于回来了。

    别过方兴,又问候了魏平真和刚刚从县学回来的游醇,韩冈脚步匆匆的赶回后院。

    妻妾儿女今日抵达的这件事,他并不是忙着忙着就给忘了。心中虽然记着要早点回去,但也没想到只是在流民营饶了一圈,就已经到了快入夜的时候了。这还是比较近的流民营。如果等到明年开春灾情不减,其他四五处预定的流民营地一起住满,他要去视察营中情况,一天的工夫还下不来。

    久别的妻儿,韩冈哪能没有记挂,经常也是想着。不论是一对可爱的儿女,还是那四名娇妻美妾,哪有不挂念的道理。只是他的时间被许多事给占满了,只能在闲暇的实践中。

    在此之前,对于忙忙碌碌对韩冈来说,这个院子不过是个睡觉的房间,加上读书的地方。但看到一盏盏灯火在房中亮起,而灯下的倩影俏生生的等着自己,韩冈的心头有了一阵暖意。位于县衙后方的这个院子,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庭的感觉。

    微重的脚步引起房中的注意,迎上四张如花俏靥,韩冈微笑着:“我回来了!”

    听着枕边人下床的声音,严素心被惊醒了过来。身边还有熟悉的味道,但床铺的一半已经空了下来。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屈肘支起身子,望着正站在窗前爱郎的雄壮背影。

    “起来了?”韩冈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顿时眼前一亮。

    素心一夜承欢,半眯着的眼睛虽显着疲惫,却有一种难以描画的媚态。她拖着被褥掩着胸口,如云的秀发垂在枕边。但露在外面的一弯玉臂***娇嫩,虽是纤细却瘦不露骨。而锦被下,正侧过来的娇躯跌宕起伏,映出一条让人口干舌燥的曲线。

    韩冈走过来,坐在床榻边,将素心的身子扳过来,靠在自己的胸口上。动作中,遮着胸前的被褥拖了下去,一对皓洁如玉的丰盈亭亭挺立在空气中

    县衙中的厢房,韩冈都让人改成了热炕。撤掉了不方便使用、而且在冬天经常会闷死人的火盆,房间的温度却比旧时还要高出不少。

    严素心还是不太习惯白天时的亲昵。虽然房中只有自己和韩冈,但阳光已经从微敞的窗户处透了进来,连同着清寒的空气,刺激着暴露在外的细腻肌肤。

    “官人!”素心扭着身子,微嗔道,“天亮了,还要做正事呢。”

    “正事早就安排好了。都快过年了,不会有什么大事的。”韩冈轻笑,轻轻重重的啮咬着素心敏感的耳垂。

    几个月来的枕边空虚,这十几天来使得韩冈夜夜笙歌,妻妾都是雨露均沾。不过他早上起来却依然还是精神奕奕。自从妻儿到了身边之后,韩冈对于政务上的公事操办得没有之前那么紧迫了,给自己减压之余,也让衙门中的官吏们稍稍松了一口气。一方面是韩冈想多陪陪家人,另一方面,也是主要的原因,还是各项筹备工作基本上做得差不多了,只等着好戏开锣。

    已经到了快过年的时候。虽然今年的年景看着不对,明年的情况很可能更糟,绝大部分的百姓都开始俭省起来。原本会买三五匹绢给全家做身新衣服的,现在只给家里的孩儿买;准备买羊买鱼过个肥年的,现在改成买更为便宜的猪肉狗肉。都是如此去想,市井间免不了就有些萧条,只有粮价依然维持在高位上。

    “不是还有其他的事吗?”素心知道,现在丈夫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防灾救灾之上。要不然区区百里之地,以韩冈的才干何至于忙成这般模样?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韩冈看透了了怀中佳人要转移目标的用意,把着盈盈一握的酥软胸房微微一用力,便将她还想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的娇躯,修长的双腿,自己看着都觉得害羞,更别说被人光天化日之下一分一寸的摸索着。但她对此也不敢反对,更不愿反对,只能闭起眼睛任由韩冈摆布。

    一只略嫌粗暴的手掌在胸口用力揉捏着,痛楚中混杂着快感。随即一阵饱涨感充满了全身,素心鼻间一声低吟,双手用力搂住了情热如火的爱郎。一番酣战之后,韩冈这才搂着爱妾起身梳洗。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一家人坐在一起。韩冈、王旖并排坐着,家中也没有长辈在,就算周南、素心、云娘做妾室的,也都坐下来陪着一起吃饭。

    喝着稀粥,韩冈夹了一块作为小菜的酒糟鹌鹑,味道鲜甜可口,带着淡淡的酒香,比起此时常见的腌菜可是好得太多。他多吃了两块,赞着严素心:“素心的手艺当真是越来越好了。”

    严素心因为今早的事还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听着韩冈夸自己,这才抬头道:“不是我,是南娘做得。”

    “哦?手艺大涨啊!”韩冈略带讶色的望过去,周南琴棋书画都不差,歌舞更是一绝,但她却不擅烹饪,教坊司中也不会教她这些事。过去下厨房的时候,糟蹋食材的本事让人惊叹,后来就不让她下厨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王旖开着周南的玩笑。

    曾经的花魁红了脸,低声道:“是素心姐手把手教奴家的。”

    素心笑道:“是南娘聪明,一教就会!”

    “素心姐姐也教了我做,下次换我的。”云娘献宝式的也说道。

    吃饭时谈谈笑笑,几个妻妾之间没有什么龃龉,关系都还不错,这是韩冈所想看到的。一对儿女都已经会爬会走,在府中被当成最金贵的宝贝照顾着。有女人,有儿女,这样才是一个家。

    也夹了几块酒糟鹌鹑吃了,王旖问着韩冈:“官人,今天还要不要出城去?”

    韩冈点点头:“今天要校阅各乡保甲,城外的校场都已经准备三天,晚上要赏赐参加校阅的保丁酒食,可能要迟一点回来。”

    白马百姓冬天的生活,并不是休息。在保甲法推行之后,各地的保丁每月都要进行操演,而到了冬天更是要连续多日进行军训,习练弓法、枪棒,还有小规模的战阵。这些事,主要由县尉负责。不过知县本人也有必要参与其中进行监督,而且还要参加检阅。

    “保甲的校阅还要办,最近不是要节省钱粮吗?”王旖奇怪的问道。

    “这一份钱粮省不得。就算占用了其他方面的开销,开封府也能给补上。”韩冈又叹道,“更别说要防着贼人乘势作乱,只要灾情不减退,白马县的各乡各里,就一直要时刻准备好出人出力。”

    从内院出来,就是韩冈的工作场所。主要的公事,还是在三堂的官厅中解决。如果要审案,则试情节轻重

    经过了两个月的磨合,县中的政务已经上了正轨。官吏们都熟悉了韩冈的行事作风,而对于韩冈来说,谁堪用谁不堪用心中也都有了数。

    诸立算是个得用的,不过韩冈平时处理公务,却多指派了胡二出来做。虽然在县衙的胥吏中,胡二的势力远不及诸立,平日里也对诸立也是恭恭敬敬。但他跟诸立明显不是一条路,所以得到了韩冈或明或暗的支持。不过这一偏袒,是建立在处事决断大体公平的基础上的,韩冈不会为了维持平衡,而坏了更为重要的公平。

    韩冈抵达官厅的时候,负责凿井的井十六就已经守在门外。

    坐下来后,韩冈命人招了他进来道:“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井十六恭声回着:“回县尊的话,现在已经凿到了有十五丈。不过这两天正在破石,要慢上一些,但过去后就能见水了。”

    韩冈听着点了点头,这个进度还算能让他满意。再问道:“那你今天来县衙又有何事?”

    “禀县尊。”井十六一拱手,“眼下水井越来越深,原来县中所批的五十根楠竹已经不够用了,还请县尊再拨下五十根,以护井壁。”

    楠竹,也称毛竹。并非白马县所产,在河南也少见,主要生在长江以南。蜀地的日常生活中,用上楠竹的地方有很多。如炼铁,南方用的木炭,北方多用石炭,而蜀地用得则是竹炭。富顺监开凿盐井,毛竹或者叫楠竹,也是必不可少的原材料。

    幸好白马县靠着黄河,这一段的河堤甚至号称金堤。为修堤岸,各项物资当然不能少。根部如海碗般粗细的巨竹就是防洪用的储备物资,所以白马县的仓库中也能找到。

    储备物资无故不可动用,不论今生后世,都是一条铁律。不过为了开凿深井,韩冈也不管这些规矩了,反正以他的资格不需要担心这方面的攻击,借口也是十分充分的。只是他批下去的投资不小——虽然五十根巨竹数量并不算多,但已经是库存的四分之一——没想到还要追加。

    “也罢,我这里还有一百五十根楠竹,就都给你。”韩冈也不管用光了储备后面怎么交代,总能有办法弥补起来的,关键还是在水井上,“但你要记住,这竹子如果能用其他木料替代的尽量替代,实在不行才可用上。决不许有多余的浪费。”

    井十六连忙磕头答诺:“县尊放心,小人明白。”

    开凿深水井所用的工具,从原理上类似于冲击钻。实际上就是将一个竖起来一人高,几十斤重的铁质冲锤吊起来,让其自由下落,将挡在前面的石板一下下击碎。

    据井十六所言,这种重锤叫做圜刃,是蜀地盐井特有的工具。为了将井十六所说的圜刃给打造出来,花了城中铁匠六天的时间。圜刃冲钻出来的洞只比碗口略大,需要用楠竹来做套筒以护住井壁不至于坍塌——不过这么狭窄的水井,如果不能自流的话,要想提水就会很麻烦。

    韩冈对这种开井法很是有兴趣,既然盐井、水井都可以如此开凿,那么油井当然也应该可以。韩冈记得后世在白马县,也就是滑县附近,有座规模不小的油田。说不定,就在韩冈的脚底下,便有黑色的黄金在流淌。只要能向下开上三五千米的井深,那么多半就能看到黑色的石油喷上天际。

    韩冈自嘲的笑了笑,开玩笑的想法到此为止。在兴趣之前,他更为重要的工作是救灾。

    真想要挖油田,还是去延州【延安】更合适一些。延州石液那是有名的猛火油的原材料,鄜延路,乃至关中百姓所用的灯油,多有用着这些渗出来的石油。已经露了头的矿产,理所当然要比潜藏在地下的矿藏更容易开采。

    保丁校阅的场面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完全乏善可陈。

    县尉冉觉虽然对此十分上心,但在经历过开边之战、见识过最为勇猛的关西禁军,还有吐蕃、党项两家精锐的韩冈眼中,保丁们的表现也就比笑话好上那么一丁点。

    如果是笑话倒也好了,还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让韩冈看得昏昏欲睡。也就偶尔能发现一两人的箭术还算过得去,差不多能在上四军中混个中上游的水平。

    不过冉觉很是自豪。在他眼里,方才上场的那些保丁们的表现,不比护堤的厢军稍差,与白马镇附近的那两个指挥的宣翼禁军也差不了太远了。如此精锐,若是当真来了盗贼,绝对能将其一网成擒。到时候自己也能脱离选海,得入京官——依照真宗年间颁布的条令,县尉如果能尽擒十人以上的一伙盗匪,就有改官的资格。

    在韩冈的面前,冉觉领着大保的保正们,昂首挺胸等着的犒赏。韩冈则是随口赞了两句,照规矩将预备好的钱粮散发下去。只是在离开时,却亲挽一张一石五斗的硬弓,一箭射中了五十步外的靶心。这个成绩,在方才的箭术比试中,只有寥寥数人达到了。

    韩冈丢下弓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但所有人都明白,知县到底要说什么:

    ‘再练练吧!’

    从校场回来后,游醇来见韩冈:“正言若有闲暇,还是要多往县学中走走。到了十五之后,县学就要停课。在这之前,照例是要开考,这题目还是得由正言来出。”

    照规矩,县学是每月一小考,年终一大考,连续三次小考最下,或是大考不过,便要当即开革。朝廷不会用宝贵的资源来养废物,韩冈对此举是双手赞同,但要让他这位关学嫡脉出题去考较此间的士子,免不了会在题目和答案跟程颢的弟子起冲突。

    韩冈本想着还是算了,如今真的没有多余精力去照管这些他名义上的学生,只是条令规定要做的事,却是不便推搪:“过两天我就去县学中。只要是用心向学的,当让他们过个好年!”

    敷衍过游醇,魏平真又问道:“听说今天文司空的儿子又来了?”

    “文及甫?他是去京中拜见他的岳父,路过而已,不过明天我还要送他一程,尽一尽人事。”

    文及甫要去东京城,今天正好落脚在白马县中。不论从官场的礼节上,还是从关系上,韩冈都要按照他的说法‘尽一尽人事’。

    文彦博的六儿子文及甫是吴充的女婿,吴充的大儿子吴安持则是王安石的女婿,而韩冈与吴安持是连襟。说起来,他跟文彦博都有点瓜葛亲。但这点亲缘,在如今的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随便将任何两位重臣拎出来,差不多都能三五转之内,攀上亲戚关系。

    韩冈对这等蜘蛛网一样的官场生态叹为观止,不过看看也就算了。亲戚关系什么都决定不了,王安石、吴充这一对亲家可是死对头,而韩冈与太后都能攀上关系,但他最为亲近的还是一点亲缘都没有的王韶父子。

    文及甫是不是拜见吴充,韩冈其实无从得知,但他赶在过年前跑去东京城,回大名府后,少不了会给文彦博带回去第一手的京中新闻,韩冈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到了正戏该上场的时候了,不知道文彦博听说王安石将宿州的存粮当真运抵东京后,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

    韩冈正盼着好戏开锣,而京城中,垫场的开幕戏其实已经开始了。

    京城中的官场上,现在正在嘲笑王安石的慌不择术。他此前力排众议的提案,如今成了最大的笑柄。冬日开河口的措施还没有施行,为此而打造的器具已经宣告破产。

    于汴河河口处的汜水船场所打造好的碓冰船,在黄河中进行试验的时候。虽然安置在船头上的大碓的确敲开了接近一尺厚的冰层,但驶进河中的木船却立刻就被河道中的流冰所挤毁碾碎,差一点,就连船上的船工都一起给送了Xing命。而且还不只是一艘,而是新近打造出来的总计四艘的碓冰船,全都毁在了黄河之中。

    这个消息传回来,官场上、市井中,立刻就有了酒席上的谈资。

    “我早就说过,冬天开汴口根本不可能,现在看看怎么样,还能开吗?”

    “王相公这下黑脸要变白脸了,硬是强着天子御笔题朱,现在不知他要怎么去见官家?”

    “今年是好戏连台,先是上元节宣德门的一棒子,然后是琼林宴上丢石头,再来就是天下大灾,如今再以此事收尾,这才叫做完满!”

    自吹先见之明的,说风凉话的,幸灾乐祸的,不一而足。除了新党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在这次失败的实验上找到了优越感。

    冯京、蔡确正坐在的冯参政府的暖阁中,喝酒聊天的同时,也不免带上这一桩东京城眼下最流行的笑话。

    两家刚刚定下了儿女亲——就在半个月前,蔡确为他的长子蔡渭,向冯京家的十三娘下了聘礼。

    从只能用诗词来奉承宰相的小臣,到如今御史台的第二号人物,蔡确只用了两年的时间。不论是在开封府任上顶着新任的知府刘庠,还是进了御史台后对恩主王安石反戈一击,每一步,每一个转折,蔡确都没有错过半点。

    蔡确的行事作风,引来了不少警惕的目光,但让冯京很是看好这位新任的侍御史知杂事的官运。能够准确地揣摩上意,能在恰当的时间出手,说不准过上个几年,就能给蔡确他挤进政事堂中。定下这门亲事,日后当少不了好处。

    也正因为已经成儿女亲家,蔡渭作为御史台的副职,快过年的时候到参知政事家拜访,就不会引来多少议论。

    商家出身的冯京素来善于聚敛,一个金毛鼠的匪号尽人皆知。但在冯京家的暖阁中却看不到半点金玉之物,装饰素雅简洁。不过若是将注意力放在陈设上,暖阁中每一件器物其实都是有来历的古董。看似简单的客厅中,却隐隐透着富贵气。

    红泥小火炉上放了个烫酒的水煲,水煲中咕嘟咕嘟的响着。而酒气从浸在热水中的酒壶散出。几个银碟中的酒菜不算多,却做得极精致,甚是还有冬天极为难得的绿叶菜,乃是靠着温泉种出来的。

    蔡确喝了一口冯京亲自斟上来的酒水,酒气立刻直冲囟门,一股火辣辣的感觉顺喉而下。蔡确被冲得呛咳了几声,皱眉看着这杯盛在雕花银杯中的热酒,烫过后竟然还这般烈,“这酒水是蒸过的吧?”他问道。

    冯京陪了一杯酒,却是一点事都没有,只是英俊的脸上有些泛红而已。他笑着回答:“喝惯了就好。烈酒可以去Yin湿,阳气虽重,但在冬时饮上几杯却无大碍。”

    “只是喝多了就不行了。肝乃木Xing,遇烈阳则枯,酒喝多了会伤肝。”蔡确如此说着,却将杯中酒一口干下。

    “这话还是韩冈说的。”冯京呵呵笑了两声:“王相公家的女婿虽说一直不肯承认,这医理却比谁说得都透。”

    韩冈对烈酒的评价,如今早就在士大夫和医生们的口中流传。连同烈酒的蒸酿之法,也同时传遍了京畿一带。虽然蒸酿过的酒水过于劲烈,但好这一口的人还不少,尤其是到了冬天,更是祛寒的良法,多有趋之若鹜的。而按照韩冈的说法,酒乃至阳之物,所以在一些医生手中,用烈酒伴服丸药,也成了标准的医方。

    “前两日,李士宁开了一方丹药,就说是要用热酒伴服。一枚大丹伴着烫过的烈酒服下去,浑身的Yin寒全都不见踪影。”在蔡确面前,冯京并不避讳自己服外丹的习惯,“这韩冈,在医理、医药的见识,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精深,要说他不是见过了孙思邈,这传承又是哪里来的?”

    蔡确回忆起当初在章惇的宴上见到的韩冈,现在想起仍是觉得他的确不简单:“韩玉昆不但医理过人,在机械上,他也是过人一等啊!”

    “说的是雪橇车?”冯京抬了抬眼皮,笑问着。

    蔡确点了点头,“当然!”

    一个是宰相的副手,一个是御史中丞的副手,六路发运司打造雪橇车的行动当然瞒不过他们。一份天子经由中书下达的诏令,需要参知政事副署,御史台也有权过目。王安石让薛向做的事,冯京和蔡确都有资格掺上一脚,但他们却都放了过去。

    一方面是王安石已经被逼到绝境,现在与其当面顶撞,并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因困兽之斗,而将自家给栽进去。另一个也是因为他们不相信王安石能成功,等到他失败后,再踹上一脚将会更为省力。

    其实王安石要开汴口,造碓冰船传到外面后,又有几个人相信他能成功的。后来又多了一个雪橇车,虽然王安石对此尽量低调,但在东京城哪有秘密可言,反倒转头就给传遍了。

    碓冰船乃是都水丞侯叔献所献。而这都水丞更是如今朝中首屈一指的水利大家,他提议的碓冰船尽数毁于流冰之中,成了东京城内的笑柄,难道韩冈在水利上的才华还能比他强?

    “王介甫是病急乱投医。熙河路的奏章我也查了。雪橇车的确有用,但都是三五辆一队,送些消息酒水和银绢犒赏的。从来没有说熙河路的粮秣运输能靠雪橇车来完成。要将几十万石。”冯京冷笑着,重复的强调:“这是病急乱投医!”

    京城中的米店,门面通常不大,只是进深颇深,以便于存放粮食在门面处,一边都挂出一溜木牌,上面写着当下的粮价同时在亮出来的样品上,也会Cha个价格牌在商行中少有的明码标价的传统,使得顾客们不要进门,就能一目了然的看到现在的行情

    不过这个传统,许多时候也让进门来的客人们感到痛苦红漆涂标的百三十文米价,高高挂在最醒目的位置上,红灿灿的,不但刺眼,是伤心准备买米回家的男女老少们来到米店前,抬眼看着标价木牌,无不是摇着头,却又无可奈何的走进店中来

    原本人们来米店买米买面,或是其他杂粮,基本上都是一次买一斗的为多一般挎在臂弯里的专用的米篮子,一次正好装一斗米只是现在,从米店里出来的百姓,他们手中的篮子通常都只装个半满而经常让一次几石、十几石的将米面送到家里的官员和富户,如今的订购量也比过去少了很多——买不起的原因只占一小部分,多的还是粮店囤积惜售的缘故

    粮食的飞涨带动了其他商品的同时上涨以羊Rou、猪Rou、鸡鸭为主的Rou类,价格同样翻番,菜蔬、零食无不是跟着粮价一涨再涨同时日用品的售价,也在一片恐慌中,飞到了天上去从熙宁六年的十月开始,到现在两个月下来,普通百姓的生活费用几乎是翻了一番

    且涨价的还不仅仅是关系着百姓生活的商品在城中租马租车的费用,在车马行的协调下,以草料大涨的名义,统一涨了三成至于酒楼食肆,教坊妓院,也毫无例外是大涨特涨

    七十二家正店,三千脚店,开封府中的这一干酒楼食肆,大部分已经变得门可罗雀,甚至有许多都早早的放了雇工们的年假,省得开张一日就亏上一日在如今市面愈加的萧条,就算一些坚持开张的大酒楼,看到一个进来的客人都跟看到亲戚来访一样殷勤而那些依然常来常往的老客户,是将他们顶在了脑门上,当成了祖宗来供奉

    “换作过去,燕四哪会将吴楼的锦夜白一次拿出来这么多陪席?”

    高扬摇了摇手上的酒杯,将杯中清澈如水的佳酿亮了给坐在对面的酒友看着东京粮行的九位行首之一,同时如今带动全城物价大涨的元凶,对于现今百姓们的困境,却是笑得风清云淡

    “人总要吃饭的”同为粮行行首的金平,则是回以为寒冷的笑意

    高扬他家差不多可以改姓赵他亲娘是县主;浑家算是他表妹,当然也是县主;而他被儿子娶的媳妇还是县主另外还有个做进士的妹夫,虽然官位不高,但终究还是一个进士,如今也是京官了而金平家的情况也是差不多,同样是赵家的女婿——东京城中,大一点的行会的行首们,不跟宗室攀上亲,混到一个官身,那行首的位置都别想坐稳

    “这两个月来,东京城内外可是怨声载道”高扬悠然自得的笑着,“王相公的十八代都是一代代的被骂上去了”

    “就算王相公再如何能耐,也做不安稳了别说还在黄河中闹出那么个大笑话”金平神色间透着狠厉,“前天我浑家循例进宫问安,已经跟太皇太后和太后都说了如今的情况回来后说两宫听得忧形于色,太后甚至还痛骂了王安石如今天子内外交困,王相公可是在政事堂中坐不了几天了”

    高扬轻轻点了点头这几年来,他们这群人被法死死压着,每一条法令出来几乎都是在割他们的Rou王安石为了给国库搂钱,尽在他们这些商人们身上打主意跟宗室结下的姻亲,王安石竟然一点都不在意均输法、市易法,这两条法令就像两把斧头,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的将他们这一干豪商们的老底给贴地砍了去,一点也不顾天家的情面

    幸好王安石倒行逆施的行径,现在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了,去年山崩、今年蝗旱,明年的灾情只会大王安石领衔的党即便再有本事,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高扬举杯与金平对饮,一口干了之后拿着块丝巾擦了擦嘴,道:“今天早上,方十五那边提议说要将粮价再涨上去一点,如果能涨到一百五十文,王相公怕是拖不过明年元月”

    “不急,先放出风声去,而我们这边再收紧一点离着年节还有半个月,腊月廿三送了灶神之后再涨价,效果会好先要逼着他动用常平仓出来”金平恶狠狠的说着:“现在常平仓还没有动,外面还有人幻想着王相公尚有底气等到常平仓一开,是个人就该知道王安石那边已经支撑不住了如果明年灾情延续,谁还能指望常平仓拿出粮食来救灾?东京百万军民心中意乱,明年的粮价完全可以会涨得高一点”

    “还是老哥想的周全”高扬拍手大赞,站起身殷勤的为金平斟酒,“此事一成,不知多少人要感谢老哥呢”

    金平闻言自负的笑了笑,又道:“就算救得了眼前疮,可是到了明年,浑身可都会烂掉的看王相公还有什么招数”

    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如今东京城内的问题并不是粮荒京畿、河北的灾情是在夏收之后,而两浙的旱灾,也没有影响到南方供给京城的六百万石纲运

    只是延续秋冬两季的大旱已经搅乱了人心,使得高扬、金平这一干粮商们可以趁机上下其手而且怨有所归,高扬、金平他们根本都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

    凭栏下望,正是东京城的南大门——南薰门

    南薰门与大内相对,一条南北向的御街直通内城当年宫中大殿起,太祖赵匡胤让人将宫门全数打开,立于宣德门处,可以一直看到大庆殿中的御榻上太祖皇帝由此而言:‘此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见之’而外城的南薰门与内城的朱雀门、皇城的宣德门在同一条直线上,其实眼力若是有鹰一般的水准的话,也可以从南薰门一直看到大庆殿上

    正因为这此门直通宫城,以忌讳之故,寻常士庶殡葬车舆皆不得由南薰门进出不过有个好笑的地方,带着晦气的棺材不给走,但脏一点的猪可以走不知是何时留下来的旧例故事,民间所用生猪——宫中只吃羊,不吃猪、牛——必须从此门进入京城,不得走其他城门每天由此入京的生猪都有成千上万头之多

    哼哼唧唧的声音从楼下的大街传了上来,数百头猪被牧猪人赶着,顺着道路一路往城里走去这些猪都是在城外交割过,已经属于Rou行,现在送去给东京城中的各家Rou铺屠宰,再从Rou铺送进千家万户

    “Rou行的生意也淡了,换作是去年,我们在这里坐了这些时间,好歹过去七八群猪”

    “徐仲正最近的日子可是难过麦麸、米糠都在涨价,看明年还有谁人吃猪”

    高扬、金平两人对视一眼,幸灾乐祸的笑意从眼底传到了脸上,一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畅快淋漓的大笑声回荡在空旷寂静的酒楼中,百无聊赖的坐在柜台前发楞的掌柜燕四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狠狠的向地上啐了一口老主顾是要奉承,但不代表他不知道是谁将如今的粮价抬得如此之高

    高扬、金平还有其他粮行中的行首们,经常到他的酒楼中来小聚半年前,他们还是唉声叹气,不时的还在包厢中大骂王安石,但这两个月来,他们脸上的得意越来越浓,也让燕四越发的看他们不顺眼

    粮行众人将快乐建筑在别人身上,燕四无所谓,最多叹上一口气,转过头去还是赚自己的钱但若是建筑在自己的身上,燕四可没有佛祖一般的好脾气

    ‘生儿子没屁.眼’‘死后下油锅’‘被米袋压死算了’

    在谦卑迎客的笑容中,吴楼大掌柜的肚子里,满是恶毒的诅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门外传来,在门前停下燕四立刻惊喜的抬起头,可等来人一进门,他又无力的垂下头去吴楼的掌柜认识来人,乃是粮行中人,是高扬手下的亲信

    不待他相问,燕四向上指了指,道:“都在老位置上,直接上去好了”

    高扬亲信也不过话,连拱手都没有,大步就窜上了楼去高扬家好歹也是跟宗室联姻的大户人家,对下人的要求也多,平日里不会这般无礼燕四看着心奇,心道不知是哪边出了事,才会这样的着急

    片刻之后,楼梯上蹬蹬蹬的一阵响,高扬、金品两个大行首慌慌张张地从楼上下来,一个两个脸上的得意全都不见了踪影请客的高扬跟燕四说了句“过两日来会钞”,就这么火烧房子一般的跑了出去

    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燕四一阵发楞,“到底出了什么事?”

    高扬和金平骑在马上急匆匆地往粮行的会馆赶回去。跟着两人的伴当也骑在马上,一行七八人,脸色一个赛似一个难看。

    高扬刚刚喝了一坛子的锦夜白。因为是平日最是悭吝无比的吴楼掌柜燕四白送的好酒,他喝得极是开心。只是现在骑在马上,急急的往回赶,整个人上颠下晃,肚子里的酒水就一个劲的往喉咙上涌。

    直到前面人多了起来,不得不放慢马速,高扬一直在翻腾的胃部这才感觉好一些,不过心里面泛着的堵,却是一点也不见减少。

    来报信的亲信紧紧跟在身后,马蹄声一点就追在耳边响。方才他从楼下跑上来,高扬和金平正是喝着开心的时候。听到也只是抬抬眼,漫不经意的问着有什么事。

    “马车,发运司用马车在河上运粮!昨日已经到了南京!”

    当慌慌张张的这句话传入耳中,高扬就想一个巴掌将说胡话的家生子打醒。可旁边的金平听着听着就脸色变了,“莫不是雪橇车!?”

    高扬的醉意由此也一下全都醒了,紧接着,一阵寒意传遍全身。

    当侯水部的四条碓冰船在黄河中挤成了木片的时候,哪一个粮商不是想看着王安石第二条手段的笑话?只是为了有备无患,行会才派了人手去南京应天府【商丘】打探——坐在汴河边守着,总能先一步得到消息。本来高扬只当是白出了一份人力而已,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雪橇车竟然还真的给薛向办成了。

    高扬心中发慌,即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是觉得惶惶不安。他转头瞅着旁边的金平,行会的大行首此时Yin沉着一张老脸,当年他死了亲娘老子,高扬也没见他这副模样。

    钱比爹娘重要——至少在高扬和金平眼中如此。他们以及整个行会,为了囤积居奇好在明年大赚一笔,这两个月不但刻意减少了粮食出售的数量,甚至还动用了大半家产来高价收购京畿一带大户手中的存粮。

    今冬的物价大涨,只是他们在利用民心,逼迫朝廷开常平仓平抑粮价。等到断了朝廷所能动用的最后的手段,到了明年的春夏时分,便是粮商们大发横财,为子孙攒下一辈子都赚不到钱财的时候了。只要将赚到的钱分给亲家们一部分,还怕朝廷能查抄到自己的家里去?那时候,王安石肯定要倒台,有什么罪过都可以推到他身上!

    但当雪橇车载粮入京,这个如意盘算登时就要化为泡影。

    “怎么办?!”高扬颓然的问着,坐在交椅上都是有气无力。

    米行有着自己的会所。包括高扬、金平在内,九大行首会聚一堂。此前他们都已经得到了消息,现在仍是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王安石、韩冈、薛向,这三人加起来竟然当真在冬天将粮食运到京城中。

    不过大行首金平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心中的隐忧只是放在粮食入京给百姓增加的信心上,“慌什么!还没有入京呢。就算当真入了京,能运来的粮食也不会多!我就不信,雪橇车还能跟纲船比?!真要有这等运力,早就在天下传开了!……一个冬天最多也不过二三十万石!”

    得金平这个主心骨一说,行首们的脸色便顿时好了许多,如果只是几十万石的数目,他们还真不会放在心上。

    其中一人便道:“就算翻一倍好了,也不过五十万石。朝廷要是想籍此发卖,到时候出来多少我们买多少。”

    高平恶狠狠地狞笑道:“朝廷平抑粮价,必然是六七十文,想办法买下来,日后可是有赚的。”

    一阵附和的笑声中,金平保持着平静:“尽量不要太冒风险,区区几十万石,对京城百万军民那是杯水车薪,转眼就能卖光。到时候,朝廷还是要开仓放粮!”

    ……………………

    此时王安石正在中书中,与冯京争辩着是否要开常平仓放粮。

    “六路发运司北运的粮纲已经到了南京,还有什么必要开常平仓?!”

    粮商都能收到消息,政事堂中的王安石当然早就收到了。王安石一直都跟薛向有着联系,对于六路发运司的进度了若指掌。只是最近他在最近碓冰船失败后,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强硬态度,使得开常平仓的意见在朝中甚嚣尘上。只是眼下宿州的粮食终于到了南京应天府,而泗州的存粮也顺利的向宿州转移。此事再无法遮掩,王安石的态度才重新变得决绝起来。

    “薛向在奏章中都说,雪橇运粮乃是初行,不知其可否。即便侥幸功成,也绝不会多过纲船的运送,如何能压得下粮价。如今市面百物皆贵,没有一个售价不翻番的。再过半月就是年节,市面上却不见多少置办年货的。只要粮价跌,百货都会下跌,介甫相公,这常平仓是不能不开了,好歹让百姓过个安稳年吧!”

    冯京作为参知政事,当然知道薛向在六路发运司做着什么,而且进度如何。但写给王安石的私信,和六路发运司呈递上来的公文,说的虽然是一件事,但只要词句和语气上稍作更易,给人的理解便截然相反,同时还不能说其中有错。使得冯京绝不看好王安石的坚持能带来什么成果。

    “不能开!现在粮价上涨,根本不是缺粮的缘故,乃是Jian商所为。常平仓的储备是为了防备灾荒,不是要给Jian商补漏!”

    王安石绝不可能答应,只要他在这里一点头,报请天子后,转眼消息就能传出去。诏令一下,粮价的确会跌。但跌多少却不可能说得清楚,那要看粮商们的态度。

    朝廷不放粮,粮商们有充分的理由将粮价保持在高位上。若是常平仓放得少,同样打不下粮价。王安石都不用多想,也能猜得到,常平仓主持粮食平价发卖的官吏,有多少已经与粮商们勾结起来的。从常平仓发卖的粮食,恐怕会有三分之一给运到粮商们的库房中去。只有一口气将常平仓中的储粮卖出大半,那些粮商才有可能顺势将价格降下来,不过他们会拿出多少来卖,就不问可知了。

    “难道就要看着京城百姓在年节时吃着一百三十文一斗的米不成?”

    王安石的倔强,让冯京怒气难遏。不但恨起眼前这位拗相公,同时还把韩冈也一并恨上了,要不是他弄出什么雪橇车,王安石如今哪里还敢孤注一掷?!冯京作为参知政事,绝不想看到粮价飞涨的局面,另外他也要为日后着想。这时候不一舒己见,等到秋后算账,不作为就是自己的罪名。

    “南边的粮食很快就会到京城中,粮价不会再涨,只会下跌。”王安石的坚持依然毫不动摇,“而且明年更加重要,常平仓绝不能轻动!”

    常平仓是除了举起屠刀之外,朝廷手中的最后一个武器。只要常平仓的存粮还在,粮商们就不能肆无忌惮的囤积居奇。如果明年灾情不减,没有了常平仓的制约,这些一干粮商就能肆意妄为。眼下的不过一百三十文粮价,能飞升到两百文去。

    到时候,只剩一干强硬手段的朝廷,再无其他办法对付Jian商。可天子还当真能下手对付自己的族人不成?恐怕也只有任凭朝臣将所有的脏水泼到自己身上!只要灾民的怨气有所依归,不动摇到朝廷的稳定,天子当不会介意牺牲一个宰相。

    “既然介甫你坚持己见,冯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开仓放粮的奏章明天我就会呈上去,到时候,还是劳烦相公你跟天子说吧!”冯京说罢,便怒气冲冲的离开。

    现在的政事堂中,只有王安石还在继续坚持,王珪虽然没有过来跟王安石顶牛,但他也是支持开常平仓。只是因为王安石一人的坚持,以及不断有好消息从六路发运司传来——多少还是靠了皇帝对韩冈发明的信心——使得天子尚无立刻动用常平仓的想法。

    但王安石并不知道,赵顼的意志还能坚持多久。昨日就已经听说曹太皇和高太后找了天子过去询问如今的灾情和外面的物价,其中会说些什么,王安石都能猜想得到。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能局面大变。

    幸好运粮的车队已经到了南京,以车队在河道中的速度,两天后就能抵达京城。这个消息传到天子的耳中,应当能让他按奈下两天的Xing子来。

    只是粮食还没有到京师,王安石还不能就此安下心来。他坚持不开常平仓,却也不会坐视京城百姓忍耐如今的物价过上一个年节。如今他就在盼着已经到了应天府的粮纲能顺利抵京。

    只要有十几二十万石粮食进入京城中,如今浮动的民心肯定能由此安稳下来,而自己也能顺利的去应对明年的灾情。

    注1:斗门,就是船闸的古称。在秦朝开凿的灵渠上便有使用,而在宋代沟通了三大水系的汴河上,蓄水隔水的斗门已经是保持运河通航必不可少的部分。

    东京城外,靠着汴河边上的镇子,其实也是一等一的繁华之地。车船脚店,逆旅客舍,各色的商铺鳞次栉比,不啻万家,人来人往并不逊于城内多少。

    往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各家各户出来采办年货的高峰,不仅附近的百姓蜂拥而来,就连住在城中的人们,也因为城外的物价便宜而出城来采购。可如今两个月的大旱,带动了物价高涨,没有余钱的人们哪有出来逛街的心思,年节前的气氛半点也无。

    一座原本位于河上虹桥边,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小酒馆,也是生意大落。如今虽然有客人上门,但点都是最便宜的酒菜,用着满腹牢骚充当祝酒辞,弄得酒馆中的气氛阴郁无比。

    “这年月,真真是让人没法儿过了!”一个中年汉子小小的喝了碗中的半口酒,带着酒意哀叹着。

    邻桌的一个瘦瘦的后生咚的放下碗,怒意冲天:“就是王相公弄个幺蛾子的新法,才惹来了如今的大灾。天灾倒也罢了,怎么连常平仓都舍不得开?真要等着粮价高了再卖吗?还让不让人活了!?”

    “阿弥陀佛,天灾**。”坐在门边,一个僧人也跟着长叹。光光的头皮泛着青光,短短的发茬有一两分长。

    一直没精打采的掌柜在柜台后抬起头来,问着和尚:“师傅,前几天河西的李家员外不是刚给你捐了三十斤香油吗,你还叹个什么气?”

    “阿弥陀佛。”那僧人双手合十:“和尚不能光喝油,也要吃饭的。”

    中年汉子听了就道:“要是俺也能多喝点香油,饭倒也可以少吃两口了。”

    “可是油也贵了!”掌柜唉声叹气起来,“才两个月的功夫,涨了一倍还带个拐弯。灯都点不起,菜上也放不起油了。下次师傅你来店里,也顺便带点油过来。”

    “难怪这两天菜这么难吃……”中年汉子丢下了筷子,“连酒都没有滋味,到底掺了多少水?!”

    掌柜听着一下急了:“天地良心!俺出来做生意几十年了,从来没在酒菜上克扣过半点……”

    正说着,门前人影一晃,一人突然咕咚一声撞进门来,却是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滚着进来的。

    “这不是李四吗?”中年汉子低着头,看着地上的滚地葫芦:“怎么慌成这样?是不是要躲你家的婆娘?”

    瘦高的后生也认识来人,带着促狭的笑容道:“四哥放心,等四嫂过来的时候,我们不会说你在这边的,只说你去找东门下的小春红了!”

    “说你娘的胡话呢!”被人拿着自己把柄打趣,李四骂骂咧咧的从地上爬起来,大声道:“河上有车!有马车在汴河上走!”

    先是一瞬间的静场,然后哄堂大笑在小酒馆爆发出来。瘦高的年轻后生捂着肚皮,用力敲着桌子哈哈大笑:“四哥,你这才叫说胡话!”

    李四急了:“骗你们作甚?几十辆车在冰上跑着呢……”

    “阿弥陀佛。”僧人又是合掌低头,口宣佛号:“车非车,马非马,李施主,一切皆是梦幻泡影……”

    “施你娘的主,和尚,我没钱给你骗!”李四又骂了一句,对着店中众人发急道:“这是真的!说谎的死全家!”

    仿佛就是在为李四作证,小酒馆的门外一群人向着汴河的方向跑了过去,隐隐约约还传来‘马车’‘赶车’什么的。

    中年汉子和瘦高后生对视一眼,就跟着李四从小酒馆中跑了出去,与方才的那群人一起蜂拥上了虹桥。僧人看看一下没了人的小酒馆,则摸摸光头,抓着念珠也跟着出去了。

    这几位都是老主顾,掌柜不怕他们跑了,吩咐了跑堂的小子看店,也便出门看个热闹。他往虹桥上走,心中还有些纳闷:

    汴河不是黄河。车马在冬天踏冰过黄河不奇怪,但马车在有桥的汴河上跑是从来没有过的……还几十辆?汴河上的桥有百十座呢!一辆车能分上两座三座,还别提汴河两边的大堤,比黄河的河堤可要陡多了,马车怎么下去?

    酒馆掌柜挂着疑惑,一路上了虹桥。

    一座木头搭起拱桥弯弯如虹,横跨在宽阔的汴河之上。这就是汴河在东京这一段上最为有名的虹桥。为了跨越汴河,而不影响河中带着帆的船只,汴河上的桥梁都是建成了拱桥的式样,越近东京城,拱桥的式样就越特别。坐船沿着汴河北上,只要看到一桥如虹,就该知道东京城到了。

    宽达数丈的桥面两侧现在挤满了人,河道两边的大堤上,也聚集了一片观众,差不多上千人都在短短的时间内聚集了起来,低头看着河面上。

    双目一扫,掌柜找到了他的几个客人,从他们那边挤了进去,向下一望,当真就看见一辆马车从桥下掠过,转眼往北去了。很快,就又是一辆过去。

    酒馆掌柜在汴河边开店几十年,见过的马车也多了。但今天在河面上跑的这些马车的形制,他却从来没有见识过。拖着车子的只有三匹马——不,掌柜发现刚刚由过去的一辆,两边拉车的竟是骡子,只有中间是马——而载货的车斗竟然多达五节,如同蜈蚣一般拖在后面。马车车斗都没有轮子,只在下面装了两根狭长的木条。木条在两头翘起,长长的露了出来。

    “这叫什么车?”掌柜身边,瘦高的后生低声的自言自语。

    没人能回答他。

    不时的,还有这样的一列列马车从南边驶过来,一路往富国仓而去。绝大多数都是拖了五节车斗在后面。每一节车斗上米袋高高堆起。这样的车斗载货就算不多,但四五节加起来,至少也有百来石了。

    “这样的一列车怕不有上百石。”中年汉子将掌柜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没看到那一辆。”李四指着正在远去的一列车,“看到没有,竟然船都拖上来了!”

    掌柜和中年汉子顺着李四的手指定睛一看,登时都吃了一惊。拖在那辆马车车后的根本就不是车斗。

    一列列马车已经过去了不少,掌柜也能看得出,拖在挽马后的车斗只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并不完全一样,有大有小、有宽有窄,式样五花八门,与整齐划一的纲船截然不同。不过李四指的那一列车拖在第一节的车斗,却也实在太过特别,竟然是由船改造的。只是在普通小船下面架了支脚,钉了长长的两根木条。

    掌柜和中年汉子目瞪口呆:“竟然船也上来了。”

    李四现在在飞快的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他是在算着这冰上马车的运力。作为码头上的工头,冬天有了活计,那可是好事。但究竟有多少活,当然要算上一算。

    一列车大约一百石。而在他上桥的这段时间就已经过去了七八辆。如果今天都是如此,算起来一天差不多能有两百列粮车抵京。那就是两万石。

    一天两万,十天二十万,一个月那就是六十万石了。而正常一年六百万石的纲运,分到二月到十月的九个月中,平均一个月也不过六十多万石的样子。虽然说汴河的运力,朝廷的纲船只占了其中的一小半,大部分还是给民船占着。可冬天汴河冰上的运力,能有通航时一小半,就已经是让人目瞪口呆的一件事了。

    “一个冬天,运上来百万石也不过等闲啊。”掌柜也算了出来,同样张着嘴合不拢。

    中年汉子啧啧称叹:“可比太平车强多了,用太平车一个冬天绝对拉不了百万石上京。更别说用来拉车的牲畜就少了许多,路上的耗费还少。”

    北方多见的太平车,能载五六千斤,是一等一的大货车。不过这等货车,要十几匹牛马牲畜来拉着,而且不只是吊在前面,车后面还要栓两匹,下坡时用来反着拉,省得一下冲下坡去。

    瘦高后生摇头反驳道:“水面上可比路上要平得多,太平车上来后,也能少用不少牲口。”

    中年汉子嗤笑着:“太平车怎么拖?也不看看冰上有多滑!车轮在地面上滚得顺,可在冰上能滚得起来?肯定是四面打滑!”

    瘦高后生辩不过中年汉子,皱眉不解:“这些车子没轮子,不易向两边打滑也就算了,可那些挽马怎么在冰上走的这么稳当?”

    这时从堤岸上围观的人群众,一个年轻人被挤了下去。双脚刚刚踩到冰面上,就咚的一下栽了个大跟头。后脑勺着地,要不是带着皮帽子,脑壳都能瘪掉一块。

    汴河河面上的冰层有多滑,这下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故而也更加疑惑起来,“想想马蹄才多大,又是**的容易打滑。人都跌倒了,可那一匹匹挽马怎么一点也不滑脚?”

    “想那么多做什么?这就是雪橇车,王相公当真从南面将运粮食上来了!”掌柜这是终于记起前两天听过的消息。双手合掌,与身边的和尚一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反复念着,“这一下子,粮价可是要大跌了!”

    “薛师正好大的手笔!”

    政事堂中,吕惠卿拍着手,大赞着今天终于让新党一派扬眉吐气的功臣。

    从未时开始,一辆辆满载着纲粮的马车沿着汴河,从南面抵达京城。最新的消息,抵京的雪橇车已有一百五十列之多。从已经点算出来的那一部分来推算,预计今天抵京的粮食数量当在两万五千石上下。

    这两万五千石粮食,就像王安石狠狠甩上来的一耳光,让朝堂上下,所有摩拳擦掌、准备彻底掀翻王安石以及他追随者的政敌们,顿时没了言语。

    作为同判三司,曾布也为此而欣喜万分。

    曾布如今已经开始展望王安石离任后他自己的定位。据他所知,吕惠卿也在考虑着这个问题。这段时间,吕惠卿与吕嘉问走得很近,有什么盘算不问可知。市易务归于三司管辖,但吕嘉问有事不是去找王安石,就是去找吕惠卿,从来不理他曾子宣这位三司总计。

    不过从新党的共同利益上来说,曾布必然要支持今次的行动。否则倒台的很可能不会是王安石,而是整个的新党——究竟如何,还要去看天子的想法,但曾布绝不愿意去赌这一把。

    “两万五千石!若是水运倒也罢了,谁能想到用马车也能一日将如此之多的粮食运抵京城。”曾布轻松的笑着,多月来,这般轻松的心情已是难得一见。

    “禀同判。”刚刚抵京,就被提到中书来禀事的押运官小声提醒着,“明天开始就不会有这么多了。”

    王安石轻轻敲了敲桌案,就算没有押运官说明,他也知道真实的情况——六路发运司每天都有报告送抵中书门下,而薛向也都有将内容更为详尽的私函送到他的手中——如果不是薛向特意安排,抵京的粮食数量绝不会有今天这么多。

    今天能一下有几百列雪橇车抵达京师,是因为薛向刻意要引起朝野的轰动,故意调整了运送的时间,使得这些车辆归并在同一天抵京。如果时间推移下去,每日抵京的雪橇车数量,就会恢复到正常的水平——大约一日八十辆到一百辆左右。

    “以一车额定一百五十石的运载量算过来,也就一万二到一万五千石上下。”押运官说着自己所掌握的数字。

    虽然比起今天的几乎是打了个对折,但一万两千到一万五千这个数字,也已经让王安石喜出望外。不但是王安石,吕惠卿、曾布,以及闻讯而来的吕嘉问都是欣喜难耐。

    吕嘉问笑着,对着王安石:“自此之后,汴河的冬天不会再冷清了。”

    “自是如此。”王安石笑着点头,又对押运官道:“再说说薛师正究竟是怎么安排你们运输粮纲的。”

    押运官立刻回道:“小人等出来时,都受了学士的严令。在路上一刻也不得停,就算其中有一节损坏,就直接将卸下来,留下人看管和修理,而车子继续上路。到了每一天的落脚点后,也会将各车重新编组,恢复到一列四丈长、载重一百五十石的定额上。”

    听说薛向的一番举措,吕惠卿半开玩笑的说道:“薛师正如今的龙图阁直学士做不久了。”

    王安石连连颔首,薛向的确是没让他失望:“当奏禀天子以奖誉之。”接着他又问道,“一路上可有什么阻碍,道路的情况如何?”

    “回相公,如今汴河水都已经冻透了底,比起最好的官道还要平整,一点麻烦都没有,跑起来轻快得很。就算冰道上有坑洞,以橇板的长度直接就跨过去了,很少会像车轮一样陷下去。”

    汴河中的渠水正常的当是在六尺深,作为运河,河中的水源当然来自途经的各条河流。南段是长江来补水,过了洪泽后的中段是靠淮河,而过了宿州后的北段便是黄河。这几段由于地势高低不一,中间是靠着斗门【注1】来调节水深。到了冬天,连着黄河的河口为防冰凌,惯例都是要堵上。只要黄河河口不放水,从宿州到东京的这一段,残留的底水就只有一尺到两尺来深。

    今年冬天还特别的冷——冬天的时候,越晴的天往往就越冷——南方传回来的灾情报告说,洞庭湖都上了冻,没法儿走船,在湖中东西二岛上种橘的百姓,甚至因为粮食送不上去已经有人饿死。故而到了汴河这边,更是早就给冻透了底。

    天时害人,有时也能助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老聃的话自有至理在其中。

    王安石闻言放松了一些,靠着椅背,笑着问道:“第一次走这条路应该很难吧?”

    “禀相公,今次领头的都是老把式,虽然从来没有在冰上走过,也只花了一两天工夫就习惯了。其实跟路上走也差不多,稳着点就行了。”

    “这一路过来,雪橇车究竟坏了多少?”吕嘉问跟着发问。

    押运官道:“这新打造的雪橇车的确容易坏,坏得还不少。可这玩意儿也容易修,坏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在支脚和雪橇上。就算不是木匠,换根木条也不过就是敲着钉子而已,不算多难,只是将粮食搬上搬下要耗费人工罢了。”

    王安石一下坐直了身子:“那纲粮又有多少损耗?”

    押运官皱眉想了一下,道:“回相公的话,不算多,大概一成左右,跟均输法实行前纲运的损失差不了多少。”

    王安石与吕惠卿对视一眼,各自都点了点头,的确比他们预计的要好多了。

    均输法实施前,运载粮食的纲船经常会在只有六尺深的汴河中莫名‘遇浪翻沉’,或是‘水侵舟上’,然后船上的粮食就由此飘没。六百万石纲粮外,还要加拨六十万石。后来均输法实行,加上薛向的铁腕治理,路上的损失这才下降到百分之二、三。

    现在利用雪橇车运送纲粮的损失,虽然与均输法实行前相等,但这一个新奇的运输方式,主要损坏的是车,不是马,更不是车上的粮食。薛向在六路发运司多年,等到他教训发运司上下官吏,逐渐适应这一运输方式,途中粮秣损失比例应该还会下降不少。

    该问的都问了,心中的问题都得到了解答,王安石抬手示意押运官离开,“好了!你下去先歇着去吧。今次尔等是辛苦了,改日朝廷必有封赏。”

    宰相的赞许和许诺,让押运官大喜过望,磕了头后,连声谢着告退出去。

    雪橇车的运力,今天到京城的数额不能作为依据。但这个冬天都能保持如今日一半以上的水平。也就是说,大约是纲船运力的一半左右。于此同时,付出的人力、物力和资源,则是水运的三倍以上。只考虑成本,当然不合算,但如果加入政治方面的考量,这份代价就实在是太便宜了。

    王安石安心的长舒了一口气,不枉他一直相信薛向的才能。

    儿子王雱从白马县回来后曾说,韩冈出主意的时候,多次担心六路发运司无法组织起这样大规模的运输活动。但薛向从一个背景浅薄的荫补官——乃是靠着祖父的恩荫为官,其父寂寂无名——一路毫无阻绊的走到了三司使的位置上,让无数进士咬牙切齿却只能暗自饮恨,他在治事上的才能,朝中首屈一指。所谓‘计算无遗策,用心至到’。即便王安石拿自己来比较,也只能甘拜下风。

    王安石当日就知道,若说朝中有人能将此事做好,除了薛师正再无第二个人选。就算调了韩冈过来,他也差了薛向在六路发运司中的威望。他那个女婿是太小瞧人了!……不过说起智术,韩冈却是绝不输于薛向——

    “好了。”王安石双眼一扫他的几位得力下属,“下面就按着既定的策略来做!”

    纲粮抵达京师的消息已经在开封府中传开,百万军民昂首企盼。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朝廷已经在城中开始平价发售运抵京城的粮食,可是能买到这些粮食的普通百姓却寥寥无几,第一批抵京的纲粮,几乎都被京城中的官宦人家给全数买走。

    中书为此两天内连续发文六道,严令各处发售点,单人购粮的数额不许超过一斗。但这个命令却无济于事,京城的粮价并没有因此下降,甚至作为标志的米价,反而又涨了五文上去。

    每天抵达京城的纲粮不断,可已经是腊月十九,剩下的时间中,即便发运司上下都不放年假,能在年节前运抵东京的粮食也是十分有限。而天子,是绝不会允许斗米一百三十五文的价格一直维持到年节时。

    这一点,王安石知道、文武百官知道,粮商们也都清楚。虽然百姓们都在持币观望着,店中的粮食全都卖不出去,可粮商依然坚持将粮价维持在高位,定要逼迫王安石敞开常平仓!

    粮价居高不下,散放纲粮亦是全无用处,今日的朝会上,便有人跳了出来。一名御史当着天子百官,高声质问着王安石,为什么还不敞开常平仓!

    王安石容色平静,在朝会上直面着文武百官的质疑,眼神如同太行山上的花岗石一般坚硬。

    当真他没有招数了吗?!

    中书五房检正吕惠卿缓步出列,持笏向着赵顼一礼:“关于放粮平抑粮价一事,臣有一言请奏。”

    注1:斗门,就是船闸的古称。在秦朝开凿的灵渠上便有使用,而在宋代沟通了三大水系的汴河上,蓄水隔水的斗门已经是保持运河通航必不可少的部分。

    “诸立,你可知现在白马县的粮价。”白马县衙的花厅中,韩冈问着垂手站在厅中央的衙中押司。

    诸立腰更弯了一点,谦卑的答道:“小人知道。”

    “眼下都已经是腊月十九,粮价却还是一百三十五文一斗。再这样下去,县中百姓的年节可就没法儿过了。”

    诸立保持着沉默,并不接口,等着韩冈继续。

    “想必你也听说了,如今南面的纲粮已经运抵东京城,不但在京中发卖,也会散给京畿诸县。白马县这边有一天三百石的定额。纲粮从东京运过来,也就接下来一两天的事情,可以说粮价很快就要跌下去了。”

    “听说是多亏了正言的发明。”

    “粮价既然要降,就不能让其再涨上来。本县有意发文,将白马县中的米价定为八十文一斗。为防有人为Jian,一人一次只能购买一斗。诸立你是县中最大的一家米行东主,不知你能不能当先做出个表率?”韩冈顿了一顿,又道,“……本官也不占你便宜,只要你愿意打这个头,本官可以在你家明年的税赋加以减免。而且卖出多少,等纲粮抵达后,我就补还给你多少。”

    诸立低下头去,掩起脸上的冷笑,不让韩冈和他的三位幕僚看到。

    白马县离着东京城有一百多里地,但诸立他与行会联络得勤力的很,消息日日传递往来。东京城眼下是什么样的情况,他心里都有数。

    韩冈担心县中百姓过不好年,几乎是强逼着自己给粮食降价。但诸立觉得这位年轻的白马知县,现在更要操心的应是他的岳父才是。

    发运司辛苦从南边运来的粮食,大部分都给官户买走了。几处市易务卖粮的地方,都是排起了一里长的长队。排上一天,就只能买上一斗粮,百姓原本的期待都化成了怨气,可是眼见着就要爆发了。

    不过就是因为王安石现在已经陷入绝境,诸立才不会蠢到跟韩冈硬顶。别看此时韩冈和颜悦色,好言好语。如果自己不点头,保不准王相公的好女婿就会用上强硬的手段,以维护自家的威信。要是在快成功的时候,被当成杀给猴子看的鸡,那未免就太冤了一点。

    低头弯腰,拱手行礼,诸立毕恭毕敬、老老实实的说道:“正言说什么,小人就做什么。正言让小人将粮价降下来,小人回去后就就将水牌全改了,一陌一斗。”

    一陌是七十八文,比起韩冈的要求还低了两文。诸立此举可谓是老实听话。

    但将店里的存粮低价卖光又如何?诸立根本就不在意!

    他早就将手头上的大多数粮食都存放在乡下的庄子上,以待明年开春——基本上粮商们都是将粮仓放在城外,要是全囤于城中,别的不说,这租地存粮的地皮钱就要吞吃很大的一部分利润——老实听命的卖光了店中的几百石米面,不信韩冈还能有借口去他庄子上抄家去!至于补还什么的,有最好,若是没有,看看韩冈还有脸再对自己要求什么。

    而韩冈似乎没有看出来诸立的小心思,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如此最好,还望你尽快施行。”

    诸立恭声答诺,告辞退了下去。

    看着诸立离开的背影,方兴立刻转过身来:“正言,诸立答应得如此爽快,其中必然有诈!”

    韩冈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但眼神冷得如同厅外池塘中的寒冰:“这一点我当然知道。”

    阳奉Yin违的事谁不会做,就算不违背自己的命令,韩冈也能为诸立想出许多变通的办法。

    “看正言的样子已经是胸有成竹,想必对此局面早有所料,也做好了应对了吧?”魏平真微微一笑,问着韩冈,方兴和游醇都望了过来。

    韩冈点头:“是有些措施,日前王元泽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就此商议过。”

    现在京城粮价的问题很麻烦。在粮商们卖力的做着绊脚石的时候,想要赶在年节前将粮价降下去,就必须一口气放出大量存粮。

    大灾还在延续,加上一直以来的徘徊在高位的粮价,哪家哪户不担心日后断粮,都想多买一些存在家里。虽然一天一万五千石的数额,用来供给百万军民其实勉强也够了,但架不住人人都想多买一点。

    韩冈为此估算过——也让魏平真算过——想要用卖粮来平抑粮价,少说也要一下散出百万石储备粮,甚至两百万石,这样才能将高高在上的粮价一下打垮。如现在这般细水长流式的零卖,根本无济于事。东京军民百万,官户买一点、富户买一点,贫户再买一点,一天一两万石转眼就瓜分干净了。

    所以有着宗室撑腰的粮商们,能稳如泰山的将粮价保持在高位上,就是在逼着王安石开常平仓。常平仓一旦敞开,他们立刻就会降价。

    不过对于眼前的窘境,王安石、王雱、韩冈,还有新党一众,都不是没有预计过。相应的应对招数,皆有所准备。

    官与商之间的争斗延续了几千年。官员遇上的并不一定都是没有后台背景的商人,官商才是最为普遍的情况。怎么化解有着宗室背景的商人们的攻击,新党自然有着未雨绸缪的计划。韩冈对诸立的一番话,也不过是计划中的一环罢了。

    对上三对好奇的目光,韩冈笑了一笑,“这时候也不用瞒着你们了。办法很简单,就是将所有运抵京城的纲粮都平价卖给粮商,由他们转售。”

    ……好让绊脚石不再成为绊脚石。

    ……………………

    “卖给粮商?!”

    吕惠卿此言一出,顿时满堂大哗。虽然有朝规在上,许多官员都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惊讶。

    御史中丞邓绾霍然起立,从他位于殿门后的小交椅上站起来,恶狠狠地一扫殿中,“君前何敢喧哗!?当知失仪之罪!”

    也只有绳纠百官的御史可以在朝会上大声Cha话,弹压众官。

    御史台长一怒之威,殿上顿时安静了下来。但人们心中的疑惑却难以消弭。

    只听吕惠卿继续说道:“如今百姓欲购官粮,只有几处可去,往往要自朝至晚,方能买到一斗。如此粮价如何能降。所以以微臣之见,不如命市易务将新近上运的纲粮以七十文一斗卖与粮商。而将东京内外的米价一律定为八十文一斗。此十文的差别,便是给付粮商的代售之费。”

    这是妥协!这是退让!

    听到吕惠卿的一番建议之后,每一位大臣都是如此在想。看到没办法将粮价打压下去,王安石为保权位,便去卖好那些Jian商!

    一斗让利十文,一石就让利百文,每天的一万五千石那就是一千五百贯,如果持续两个月差不多接近十万贯。王安石授意吕惠卿将十万贯全送给粮商,拿着朝廷的钱财来买下这一干与宗室勾结的Jian商不再发难!

    立刻就有人站出来,“坐视Jian商盘剥百姓而不制,反与其同流合污。此乃Jian邪之举!”

    就连冯京一时间也疑惑起来,‘王安石这是要跟粮商们媾和?!’

    ‘此乃与虎谋皮!’吴充暗自摇头,不意王安石如此不智。十万贯争如百万贯?恐怕粮食落到那些Jian商手中,就由不得王安石来做主了。

    但他们将视线投往站在最前面的王安石身上,严肃沉重的一如既往。原本的判断却渐渐动摇,这根本不符合王安石的为人!

    忽然他们心中闪过一丝明悟:‘难道……’

    ……………………

    听韩冈说完,一阵静默之后,魏平真突然叹道:“王相公和正言的这一番谋划,甚有深意啊!”

    游醇和方兴都点着头,完全同意魏平真的说法。几个月的相处,使得三人已经了解韩冈的脾Xing,知道他绝不会向粮商们低头服输。具体会怎么做,他们其实已经可以猜测得出来了。

    韩冈笑道:“如此作为,也只是为了四个字而已。”

    游醇立刻问道:“可是仁至义尽?”

    “是欲取先与吧?”方兴说道。

    魏平真沉声道:“乃是骄兵之计。”

    韩冈呵呵笑了两声,却不正面回答谁对谁错,“很快答案就会揭晓,三位还是拭目以待吧!不管怎么说,既然那一干粮商挑起了战争,就只有你死我活一个结果。”

    韩冈虽然语带笑意,但说得内容却让魏平真三人仿佛有一阵寒流来袭。

    ——韩冈竟然将粮价之争定义为战争!

    韩冈在这次反击的计划中,所起的作用绝对不小。他说的话,基本上就可以说是王安石的意思。既然是战争,那就如韩冈方才所言,结果只有你死我活!这代表着王安石,绝不会对粮商们宽纵半分。

    天色将晚,韩冈送了魏平真三人离开,又回到花厅中坐下。他们的回答其实都沾边,但只是对所用手段的评价,并没有说到本质。

    宁静的花厅中,火盆内的木炭燃着幽蓝的火光。偶尔有木炭在火中噼啪一声,除此之外再无杂音,只有韩冈的声音低低:“其实裹挟民意更恰当一点啊!”

    退朝之后,只用了一个时辰,吕惠卿在朝中的发言,以及得到天子允许的结果,就已经传到了粮行会所之中。

    听到这个消息,大行首金平的脸色全都变了,其他几个行首也几乎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既然朝廷将售粮的权力转交给自己,又给了每斗十文的差价作为补贴,他们就再没有高价卖粮的权力。如果还想坚持着一斗一百三十五文的价格,那就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天子和朝堂绝不会容忍。

    但关键的问题还不在这里,而是潜藏在背后的王安石的真实用心。

    金平手脚冰寒,从没想过王安石下手竟然这般狠辣,过去一百多年,什么时候将刀子挥到宗亲们的头上?就算过去王安石强行推行宗室法,也只是砍俸禄,砍亲缘,没说要砍人头的,所以自家才会有恃无恐。但王安石指使吕惠卿在朝会上出此提议,分明是要他们这群粮商的小命。

    脑中晕眩不已,金平眼前一阵发黑。无穷无尽的悔恨涌上心头。本来看着还有十天就到年底,成功就在眼前,只想着再拖上两日,并不会有什么大碍,拖不起的是王安石才对。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么一拖,竟然就要将自己的小命给拖没了。

    金平能推断出来的,大部分行首都能推断出来,一个个便如丧考妣,失魂落魄。但还是有人没有看明白王安石的险恶心意:“将王相公给的米麦卖完便关门就是了,怕个什么?”

    “哪有那般简单?!”金平噗的一口血竟然真的给吐了出来了,唇齿间鲜红一片,面色狰狞。颤抖的手指犹然指着那名蠢货,“你说卖完了就卖完了,到时候挤在门前的百姓谁会相信?闹出事来,你说王安石敢不敢将所有的罪名栽到我们身上?!到时候,谁还能保着自己的项上人头?!”

    这一下,每一个人都明白了王安石的心狠手辣——变法的拗相公如何会按着旧时的规矩来?

    “那……那该怎么办?”

    “放开所有的仓库……”金平心头火烧火燎的直喘气,勉力的说着,“有多少就卖多少,身家性命要紧!”

    从诏令公布的当天开始,东京城中的每一家粮店前,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官府运来的粮食被一扫而空,而刚刚买到米的百姓,将之送回家后,转而又排到了队列最后。许多人排了一次又一次,眼下的旱灾人们都看在眼中,就算家里只有两口子,也恨不得囤上七八石够吃一年的粮食。这一份需求,即便是为官府代售的粮食和店中的库存都加起来也供给不了。

    很快,大大小小的粮店门前的队伍就停止了移动,粮店掌柜和伙计们不敢挂出了售罄的水牌,纷纷出来劝告正在排队的客人:“各位,小店的米面现在都已经卖光了,还请少待片刻,要不过一阵子再来也行。”

    可是有人不买账,尤其是在队伍中排到快到自己的时候,竟然被告知已经卖光了的人们更是火冒三丈:“这两个月,你们也赚够钱了。现在王相公为了让你们讲点良心,又贴了多少买路钱,你们还想怎么样?!囤着粮不卖,当真要俺们身上的钱都刮光吗?!”

    王安石跟宗室那是死对头,东京城里有谁不知?京城百姓说起政治秘闻来,比起外地的官员都要门清。在无法降下东京粮价的情况下,王安石将粮食交给东京粮行来转售,人们都道这是宰相为了不动用常平仓而向粮商们认输了。粮价由此而降,但降下来的米面依然难以买到。原本对王安石的怨恨,这下全都转移到粮商们的身上。

    “只是一时还来不及运,”米店的掌柜尽力分辨着,“还请各位少待一阵,运粮的车子一会儿就到了。”

    “拖延时间谁不会做?哪个又会信你们?!等你们一次十几石,一次十几石的将粮运来,俺们要买到过年的米,都要等到明年上元节了!”

    没有哪家粮店的存货能完全满足百姓们的需求,而百姓的耐心却在这两个月的物价腾飞中给消磨得一干二净。想要将足够的粮食运到城中,粮商们已经发动手上所有的运力,但对于所有在粮店前排队的百姓们来说,却全然是杯水车薪。

    也便如此,同样的争吵就出现在每一间粮店前,甚至有几间粮店还发生了民众冲入店中打砸的情况。

    不管是粮店里的存粮是真的卖光,还是假的卖光,只要百姓有所不满,即便仅仅是在粮店之前喧哗,落到有心人手中,也足以钉死粮商们的罪名。而百姓们的不满,却是怎么也无法避免的。

    先是灾情引得粮价高涨,等到南方,粮价还是下不来。先给个期待,然后又是一盆冷水,一次、二次,这怨气就是越积越重。由于王雱、韩冈的策略,民众的怨气已经成功转嫁到粮商们身上,不像针对朝廷那般让人会觉得心里有忌讳。百姓将心中的不满宣泄出来,这件事岂能避免?

    “依仗裙带之势,恣意取财,以至于民怨沸腾,如鼎中汤滚,难以遏抑。”在天子面前,王安石厉声说道:“京师不稳,天下难安。金平等一干在官粮商以一己之利,致使京中民乱。当追夺其人出身以来文字,重治其罪,以儆效尤!”

    粮商们哪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

    物价高涨致使百姓不安那是实打实的,他们高价卖粮也是实打实的,罪名洗都洗不掉。当他们没有在纲粮抵京后的第一时间将粮价降下来,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此案一出,连续两月物价高涨的罪过,便由粮商们全盘承受。王安石身上背负的民怨则散去了不少。

    面对东京粮商这一个堵在路前的绊脚石,王安石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就是用海一般多的粮食淹过去,另一条路就很简单,直接将绊脚石给挖掉。

    王安石变不出粮食。直接开常平仓卖粮那是不可能的——韩冈也知道,后世曾经发生过的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胜利的一方是靠着极端充沛的资源才做到的。

    能选择的当然只有第二条路。这个方案,早在开始准备利用雪橇车从南方运粮进京时就已经决定了下来。由王雱起头,韩冈则进行修改和完善——王雱,乃至如今朝中所有的官员,都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或者说历史局限性,就是不敢发动群众,而韩冈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另一方面,由于年龄以及性格的因素,不论韩冈,还是王雱,对于官场上的规则都没有多少忌讳。都喜欢将敌人一棒子打死,而不是你来我往的纠缠。

    原本的情况,直接处置粮商是不可行的。看着百姓身处物价飞涨的困境,宰相却不开常平仓平抑粮价,反而逼着粮商低价贩卖,道理上怎么都说不过去!

    自身不正,如何能服众?此事如何又能做到名正言顺?——在过去的百年里,都是先由朝廷放粮,然后再严令粮商降价,哪有硬来的先例——粮商们的后台都不会心服口服,必然有的闹腾。而且这等粗暴的做法就算粮商们不能硬顶,也能软着将之拖延。

    但当南面的粮食入京后就不一样了。此前所有的人都是用民生、民心为借口来攻击王安石,百姓们的怨恨都由不肯开仓放粮的宰相承担。可纲粮抵京后,粮商还不立刻降价,背离民心的已经变成了他们。所以王安石要做的,就是彻底的将身上的怨恨丢给粮商,将自己给摘出去。

    使怨有所归,这一次争得就是大义的名分!

    轻易的说服了天子——赵顼其实也对不断挖着大宋根基的亲戚们厌烦透了,有了能搪塞祖母和母亲的借口,当然只会点头——朝廷对于粮商们的处理速度便是极快。

    腊月二十三,天子下诏,根究东京粮行囤积居奇、戕害生民的不法之举。

    腊月二十四,东京粮行自大行首金平以下总计三十七家粮商就同时抄家,查抄并没入官库的粮食不计其数,有传言说甚至接近百万石。

    腊月二十五,开封府、审刑院、御史台在天子严令下,放弃休假,展开三堂会审。

    腊月二十六,在京诸仓敞开卖粮,以七十八文一斗的价格一次投放市场超过百万石,并且不再限制购粮数量,东京百姓聚集宣德门前山呼万岁。

    同一时刻,韩冈踏进县衙前庭:“开封势力最大的行会完了。”

    昨夜东京城那边传过来的消息,粮行行首们被羁押后,他们的县主夫人曾想到宫中哭诉,却被曹太皇和高太后拒之门外,据说连她们也在株连之列,一个都别想逃过。

    “不知会怎么判了,可不能轻了!”游醇对商人们全无好感,对于囤积居奇的粮商们的下狱治罪拍手叫好。

    “大概明年才会有判决,不过领头的几个当是绞刑无疑,其他则是流放,是否罪及全家那就要看天子的心情了。”

    韩冈说着,脚步突的一顿,诸立竟然就跪在屏门前。

    跪在通往前庭的屏门前的白马县押司,在冬日的寒风中冻得脸色铁青,胡须上缀满了白霜。又没有戴帽,花白的头发也曝露在风中,一丝一缕的乱发随风飘着,看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这已是诸立在县衙中前下跪的第三天。当天子下诏根究粮商不法之举的次日,诸立就跑来向韩冈请罪。但韩冈一直没有理他,任凭他清晨来、夜中去,连着跪了三日。

    三天来,在县衙中进进出出的人不少,都看到诸立跪地。县中百姓纷纷在议论,县尊是不是要拿诸家开刀。开封那边的事,白马县中百姓也都听说了,诸立本就是跟那些被捉将起来的奸商们混在一起的。王相公的女婿要动手,当然不会放过诸立。

    此前高价卖粮,诸立的确招了不少怨恨。但后来赶在天子诏令之前降价售粮,人们也都看在眼里。现在看着他五十岁的人在寒风中连跪了三天,老百姓心肠软的居多,外面的舆论都对他都有了一点同情。

    今天,韩冈并没有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去,终于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他后脑勺半天,开口问道:“你家还有多少存粮?”

    终于等到韩冈开口,诸立心头一松,身子便摇摇欲坠。用着最后一份精力,强自保持着心中的镇定,不敢有丝毫隐瞒的老实回答道:“有两万一千余石。”

    这个数字让周围的衙役和韩冈身后的三名幕僚都忍不住一声惊呼,县中的仓储也不过是这个数字的两倍而已。深藏两万石,诸家的确是在囤积居奇。

    “都拿出来捐个官!”韩冈丢下一句后,就转身离开。

    穿着一对厚底官靴的脚从眼前移走,诸立浑身的力气消失得一干二斤,一下瘫软的坐在了地上。一直躲在一边的两个弟弟立刻跑上前来,紧张的问道:“大哥,怎么样了?”

    诸立只是点头,兴奋和放松让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保住了,保住了。”

    捐出两万一千石虽然肉痛,但换算成如今的米价其实也不过是两万多贯而已,诸家还负担得起。用这份钱买下全家的安稳,怎么都是合算的。

    要是韩冈一本奏将上去,说白马县吏诸立‘赋性奸猾,囤积渔利’,那被捉进大狱的三十七家粮商之后,就要再多添一个白马诸立,一家老小全都要完蛋。

    而见到诸立点头,诸霖两人也都软了脚。几天来他们夜夜都做着噩梦,每次都是从身死族灭的结局中惊醒。现在韩冈终于松了口,好歹也能睡安稳了一些。

    三名幕僚紧追在韩冈身后,只有游醇皱眉问着:“为什么要放过这个奸商。”

    韩冈回头看看三人,方兴和魏平真全无讶色。看来这两人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意。自家让诸立跪在这边三天都不加理会,其实已经可以看出他无意治罪,否则第一天就可以将其下狱。只有游醇年轻,没有看出来其中的门道。

    韩冈轻笑道:“大鱼小鱼都已经入网,有没有虾其实也无所谓了。”见着游醇要争辩,他又接下去说道:“再说前面还没事发的时候,我让他降价他也听命降价了。不管诸立当时转着什么心思,至少没在行动上给我弄鬼作祟。且既然早在诏令出台前,诸立就已经降价售粮,再处置他就有点说不过去,罪名加到他身上也有些勉强。”

    从心底来讲,韩冈其实也是想顺手将诸立一起给扫进去,当初吩咐他降价售粮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一份算计在内其中。但天子下旨清办粮商的时间比预计的迟了两天,这使得遵照韩冈吩咐、平价贩售米面的诸立‘囤积居奇、至使民变’的罪名就很难成立了。

    如果强要将其弄进狱中,用的借口就会显得太勉强。到时候,这反而就会成为对手反击的一个突破口。被人以一点攻其余,审理其他粮商的时候,就少不了麻烦了——其实这也是后世许多案子中,将人另案处理的重要原因之一——现在也只能放其一条生路。

    韩冈走进大堂中,接着又道:“也是诸立足够聪明,三天来只是一个人跪着。要是诸家的三兄弟一起来跪,我也只有将他械送大狱了。”

    若是连着两位赵家的女婿来跪着求饶,其行径就等同于威胁,韩冈若不拿他们往死里办,那才叫有鬼。诸立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将姿态放到最低。在县衙中总是以强硬姿态现身的诸押司,腰骨如今软起来,也是跟面条一般。

    “不过就此放过他也太便宜了。”游醇依然耿耿于怀。

    “所以正言让他跪了三天。”魏平真道:“如果不是这一跪,正言放过他也会有些议论。”

    方兴跟着道:“何况正言已经将他赶出了县衙,又挖了他的根,放过他也就跟放过一条死狗一样,无甚大碍了。”

    游醇先是一愣,然后一下恍然,接着却又忧心冲冲起来:“就怕他有官身后,就盘剥百姓,将入粟的花销全都赚回来。”

    魏平真眼睛一翻,笑着反问:“有官身就会有差遣吗?”

    游醇张口结舌,而方兴也呼呼的笑了起来。大宋的官员数目是实阙的数倍之多,有多少官儿一辈子能轮上一个好差遣?

    韩冈让诸立拿了家中所有粮食出来捐官,绝对是一个惩罚——纳粟捐官,得到官位都很小,也没有晋升的空间,而且还容易被歧视,得差遣极难,一个肥差则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很少有人这么做。正常情况下,都是花钱娶个宗亲回来,从此有官位有靠山——而且当诸立有了官身之后,就不可能再做吏员了。

    诸立虽然帮着两个弟弟娶了宗女,挣了两个裙带官回来,但自己却一直保持着无官一身轻的状态,不是他做不了官,而是在衙门里的利益太大了,舍不得去做官。但现在被韩冈硬逼着买下一个不想要的官身,攒了三十年才在白马县积攒下来的影响力,转头就会化为泡影。

    影响力,是威望、权位和人脉的综合。诸立的声威、地位和人脉关系,都是靠着他在县衙中做了三十年押司而渐渐聚来。现在职位不存,而且还是因为高价卖粮的缘故,而被知县处罚,他的威望从此不再,地位无存,人脉当然也不可能再保住。这还不如直接捐出来修桥铺路来得好,至少那还能攒点阴德、聚些人望,为子孙后代留点余荫。

    而诸立一去,县衙胥吏中就再无人敢阴私作祟。本来被诸立压着的胡二等人就算上台来,也都要对韩冈低眉顺眼,不敢有所依违。县中上下如臂使指,应付起明年的大灾,韩冈便又多了一份把握。

    ……………………

    “这是在玩火啊!”

    文彦博将邸报一下丢到了几案上,王安石处理粮商们的手段,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妙的味道。

    士大夫们没一个能看得上那群攀附着天子,吮吸百姓膏血的裙带官。他们的死活根本不会放在文彦博的心上。只是王安石将他们置于死地的手段,让文彦博深感不安——他竟然是挑拨民意!

    在文彦博看来,王安石做得实在有些太过头了。

    虽然大臣们为国事而上书时,都少不了带上民心、民意,皆作出一副为民请命的架势。可真要说起将百姓们鼓动起来做事,没有一个会答应。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个道理有谁不知?民众的聚集,对于统治者来说就代表着危险。

    禁淫祀,禁邪.教,推行礼法,宣扬纲常,让治下百姓循规蹈矩,这才是官员们该做的事。

    文彦博当年能做上宰相,乃是靠了剿灭贝州王则煽动起来的弥勒教之乱。被煽动起来的百姓有多么恐怖,文彦博比谁都清楚。那些被邪.教蛊惑了的教众,一个个如同疯子一般不顾生死。要不然王则坐困愁城,只占据着小小的一座贝州城,竟然让朝廷的十万大军围攻了数月之久,最后靠着挖掘地道方才破城。

    王安石处置粮商们的手法看似痛快淋漓,可这等煽动的手段如果用错了地方,带来的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但文彦博知道,王安石已经渡过了这一关。裹挟民意之后,如今的宰相已经重新树立起自己的形象。同时在三十七名粮商手中抄没的粮食有一百三十万石之多,而田地、银钱还未统计。这一大案,算的是开国以来净赚最多的一桩案子。对于天子、朝堂来说,多了这些粮食,应对起明年的灾情更多了一份把握。

    现在的情况下,甚至连攻击王安石都难。也只有盼着大旱继续下去,才能用天人感应的道理,以及源源不断的流民,将其逐出政事堂——虽然这也算是靠着民心民意,但煽动和利用是两码事,文彦博在心中为自己辩解着。

    不过粮商们落得如此下场,京城的豪商们恐怕都要起着兔死狐悲之心。王安石此前已经通过均输法和市易法彻底与豪商们对立起来,这一次下手又如此狠辣,试问哪一家豪商不担心日后王安石会食髓知味,找借口将他们灭门了。

    恐惧心能让人发疯,文彦博……深悉这一点。

上一页 《宰执天下》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