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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33章 道远难襄理

    曾布背叛王安石,在饱受争议的市易法上反戈一击,其影响远比表面上的纷争更要深远。

    这些天来,京城之外久旱无雨,朝堂上却是风雨大作。

    原本除了一些外围的趋炎附势之辈,内部还基本上能保持一致的新党,终于暴露出难以弥补的裂缝来。

    曾布的背叛,让很多人都认为是新法覆舟在即,所以王安石倚为臂助的心腹才会在突然间抛弃了新党。而且因为曾布曾经掌握新法的制定和施行,他提拔起来的底层官吏不在少数。他这一下起事内乱,让新党中挂着曾系招牌的官员变得无所适从。

    朝中政局由此而变,尤其是在京旧党,对于曾布对市易务的指责如获至宝。一时之间,奏章交加而上,与曾布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韩冈身处漩涡之外,对于朝堂中事,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仅能从京中传来的片言只语了解其中的变化。

    王雱在信中,让韩冈安心做事,不要有太多的顾虑。而近两天,一些最新的消息,也让韩冈嗅到了风向急转的味道。

    新党毕竟根基还在,王安石对天子的影响力犹存,而吕惠卿更非易与。当赵顼点了吕惠卿和曾布的将,让他们一同根究市易务违法之事时开始,京城中的局势就渐渐开始对曾布不利起来。

    曾布追查吕嘉问违法之事,甚至追及到仍挂着三司使一职的薛向头上。但吕惠卿则直接从魏继宗着手,指称他曾为曾布辟为指使,诳言欺君,追着魏继宗穷追猛打,攻其一点,让曾布对市易务的所有指责全数成为空谈。

    韩冈这边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了,早前的周全准备,让他应对起蜂拥南下的流民来举重若轻。在一切都上了正轨之后,他就回到了县城,安坐在县衙之中。一干事务,自有得力的下属和幕僚来处置,他只管每天一探流民营就够了。

    至于浮桥之事,倒也好办。有先例,有人力,开封府那边又有钱粮支持,天子对于韩冈的建议也从无驳斥之说。只是重造浮桥,事涉京畿、河北两地,以韩冈的权限自是不够资格跨越路界,但赵顼还是降诏让韩冈全权主持此事。

    “也该如此,黎阳知县只是太子中允,京官而已。”方兴的言下之意,河对岸的黎阳县知县与韩冈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韩冈并不在乎这点职权之争,他关心的是京中的支持:“只盼朝堂诸公不至于忘了流民之事。”

    尽rì听到南面一百多里外的朝堂上,政局一rì三变的消息,韩冈想着是不是要让王旁回京去提醒一下自己的岳父,不管曾布怎么可恨,旧党如何的攻击,目前最为重要的还是流民的问题。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关系,韩冈学得还是不错的。

    市易务之事的确是要争个明白,但那件事决不是关键所在。市易法的动摇,不过是在堤坝上打个口子而已,但若是流民生乱,黄河大堤都要塌了。且一旦大股的流民抵达东京城下,那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王安石、吕惠卿奋力保护的一切,全都要化为泡影。

    有了诏书,白马浮桥很快就建起。

    浮桥的结构简单,搭建起来也并不费时费事,当韩冈联络了黎阳县之后,用了五天筹办浮桥必须的绳索、船只和木板,接下来就只用了两天便将沟通黄河两岸的浮桥给建了起来

    白马浮桥并不是一条绳子直接拉到对岸去,那样实在太长了,中间很容易出现因黄河水流而被冲断的情况。故而在中段有个周转,就是河中心的居山。

    架在黄河中的浮桥分成两个部分,一段从汶子山下延伸到居山之中,另半段则是从居山延伸到对岸。

    韩冈立于浮桥边,听过一片鼓乐响,加上噼里啪啦的一串鞭炮声,桥上的最后一片木板钉了上去。在河水中随浪起伏的浮桥,被水流冲出了一个弧度,摇摇晃晃的很不安稳。可比起渡船来,却是更为安全。

    浮桥一通,徘徊于对岸的流民都拖家携口,顺着浮桥南下而来。韩冈在渡口处,望着一条人龙跨过黄河,抵达白马。县中的流民越来越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才能有权限更高的任命——他手中权柄所能达到的极限就快到了!

    ……………………

    大名府。

    文彦博八子,或为官,或居乡,现在就只有六子文及甫跟在身边服侍。

    文及甫现在的任务就是孝顺父亲,同时也是传达内外消息的包打听。他脚步匆匆走近文彦博的书房:“大人,黎阳津那边的浮桥已经建起来了!”

    文彦博坐在书房中,读着一本前人笔记。和煦的chūnrì从窗户中照进来,正映在书桌上。黝黑的桌案纹理沉沉,在阳光下泛着微晕的光芒。

    大名府常平仓耗尽,府内流民尽数南下。如今文彦博也就轻松了许多,冷眼看着京中的笑话之余,也能抽空看看闲书,到了他这个年纪,经史典籍已经看不进去了,也只有些许杂书还有些兴致。

    见到儿子回来,文彦博也不管什么浮桥,指着正看着的书卷上的一段文字,对儿子道:“昨rì见朝中祈雨文,文字寡淡,殊乏余味,只可付之一笑,却难求得雨来。”

    文及甫不知父亲怎么突然提起提着祈雨文,呐呐的停住脚,一头雾水的站着。

    文彦博素知自己的这个儿子一向反应慢,也没有等着文及甫回话,继续道:“如今朝中文学之士,多以朴素练达为上,不饰文采,反倒让了王禹玉的金玉满堂占尽了风流去。就是王介甫,偌大的名气其实也是一般。要说道文字,本朝还是以违命侯为上。看看他做的祈雨文,只一句‘尚乖龙润之祥’,就将这一年来的祈雨文全压下去了。”

    文及甫当然知道父亲说的是谁。大宋的违命侯只有一个,那就是南唐后主李煜。李煜的文采自不必说,能一篇词将自己的小命送掉的,也算是独一份了。只是他揣摩不出父亲究竟想说些什么。

    尴尬的站了一阵子,文及甫想不出个眉目,只能点头,“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是。”

    文彦博无奈,抬眼问道,“黎阳的浮桥修起来了?”

    文及甫头点得更频,他如今十分关心白马县的一举一动,“已经跟白马连上了。现在黎阳境内的流民全都通过浮桥往白马县去。”

    文彦博一声冷笑:“他手脚倒快!”

    “大人。”文及甫上前一步,郑重道:“只看韩冈奏请搭建浮桥,就足见他根本就不怕流民入境。再看白马县中如今尽凿深井浇田,而开凿深井的井师,竟然是从蜀中富顺监而来,可见韩冈对大旱已是早有准备,措置亦是有条不紊。”

    “哦,是吗?”文彦博神sè淡然的应付了一句。

    文及甫自从被父亲教训之后,对韩冈的态度,从贬低一转就变成了凡事都高看一眼。韩冈的行事,文及甫总能从中看出jiān谋和深意来。见父亲不为所动,他进一步说道:“富弼能在青州做的事,韩冈当然也能做。若他当真将流民安置妥当,rì后说不定又是一个富彦国!”

    文彦博则是一点也不担心,摇摇头,“要应对河北南下的流民,至少是一州一府之力才能有足够的人力物力。从去年延续到如今的大旱,不仅仅是河北受灾,京畿也同样受灾。试问白马一县如何能支持?”

    判大名府的前宰相说着指了一指堂外,chūnrì的阳光毫无遮挡的洒落于庭院间,“现在不过是开chūn而已,整个河北的流民也才二三十万。可等到五六月时,吃光了家中存粮、又没有新粮补充的百姓,将不啻百万。到时候,从河北两路南下的流民,可不是冬天时围在大名府之外的那么一点点。”

    “大人,韩冈可是右正言!”文及甫提醒道,“要是朝中有人提议恢复滑州,韩冈足可担任。”

    文彦博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垂下的寿眉压着因阳光而半眯起的眼睛:“记得当初将郑州、滑州并入开封之事,还是曾布所首倡。现在王介甫腹心内乱,曾布反戈。说不定还真的让韩冈当上了滑州知州,只不过……那又如何?”

    文及甫yù言又止,只听着文彦博慢慢的说道:“要想处理好几十万的流民安置之务,绝不是一人之力便能完成,需要足够的助手和威望。韩冈虽然才高,但他人望不足——无论手边的可用之人,还有震慑僚属的声望,都实在太少了……”

    富弼担任青州知州的时候,已经在朝中积累下了足够的资望,能顺利压制住治下的知县们,而且当时富弼手上也有不少得力的幕僚,这才将一场大灾平安度过。五十多万流民,若只凭富弼一人,如何能做到?!

    文彦博老于政事,见过的人才数不胜数,即便是治世之雄才也是见得太多,可有哪个能以一人之力,解决一州政事——都要有人作为帮手。就算以太祖之绝世无双,也得靠着义社兄弟的辅助,才能在陈桥黄袍加身。

    文彦博他决然不信那位让他多次吃亏受辱的陕西士子,能有独力擎天之能。

    “韩冈或有治国之才,可如今王安石相位难保,他即便当上了滑州知州,又凭什么来让下面的知县对他的吩咐一一依从?年纪太轻、资望浅薄的缺点就在这里!”

    王旁骑在马上,穿梭在东京城汹涌的人流中。

    市面上的情况比往年要差一点,但想及大灾之年,而绫罗绸缎依然大卖特卖,还是显得过于奢靡了。

    由于吕惠卿的手段,魏继宗已经下了开封府询问,因而曾布几次在天子面前说不能与吕惠卿共事。此举太过于失态,他排斥一同奉旨根究市易司弊病的同僚,而且还是与其在争夺权位上的唯一对手,如此行事就不免让天子有所联想。曾布之前对市易务的指摘,以及对吕嘉问的弹劾,是否可信就值得商榷了。

    至少以王旁看来,他父亲这一边已经暂时稳定了形势。而韩冈托他传的话,王旁回来后也跟父兄提过了,很干脆的要钱要粮,同时也直说以白马县的条件,最多也只能安置住十万流民。

    是扩大韩冈职权范围,还是将处置流民的工作收归开封府,将这个选择交给父兄来处理,王旁随即离府外出。韩冈另外还托付了他一件事,要他查看一下东京城内外的流民情况。

    京畿本来就受灾,当然不会没有流民。最近一段时间,河北南下的流民被挡在白马县中。从每天过河的数量来看,韩冈之前的一番布置,至少在五月份之前,从河北抵达京师的流民都能安置下来。

    不过河北今年的收成可以说是完蛋了,一过五月,新粮补充不上,河北流离失所的灾民数目将会有个爆发式的增长——这个词汇是韩冈说出来的,王旁觉得很是形象——魏平真和方兴都推测,南下的流民数量将会是现在的三倍到五倍。

    出了城南的西侧偏门戴楼门——这是俗称,门洞顶上的门额刻着的是安上门——大约一里多地,在蔡河边上,搭起了一座座粥棚。有官府出面设立的,也有一干富户所建的。长长一列,差不多排出有半里地。

    在粥场外,人头涌涌的场面很是拥挤。而灾民们衣衫褴褛的样子,看着让人心中恻然。但粥棚前流民的数量,远远小于王旁的预计。他沿着蔡河一路看过来,现今设在城南的几个粥场周围,差不多有两千多人的样子。如果其他几面都是这般数目,最多也不过万人左右。比起白马县的流民人数,根本算不了什么,而rì常东京内外的乞丐也差不多有数千人。

    而且开封城外流民如此惨状,乃是开封、祥符二赤县的知县不作为的缘故——开封府直管城中,城外归于县治——开封终究还是富庶之地,各县又都备有仓场,赈济本地灾民还是绰绰有余。如果他们能有韩冈一半用心,这一干流民早就处置完毕了。

    王旁不屑的撇着嘴,换作是自己来处理这些流民,也不会出现眼下的场面。

    抬头看看天sè,王旁调转马身,返身回城。今晚在家中住上一夜,明天就要赶回白马县去。虽然很是忙碌,但王旁觉得这样的生活,比起郁闷在家中要好得太多了。

    逐渐近了城门,王旁不经意间看见一名身着绿袍的官员站在门洞中的耳室前,对着一名军汉不知在说些什么。

    王旁眼睛尖,一眼之间就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到了城门前返身下了马,走过去拱手问道:“可是介夫兄?”

    那人三十上下,已进入中年,相貌朴实,矮小黑瘦。他抬眼看着王旁,抬手回礼:“原来是仲元啊,郑侠有礼了。”

    面对宰相之子,郑侠的态度平平淡淡,毫无热情,并不像与故旧见面的模样。

    但王旁和郑侠的确有旧。王旁本来并不是擅长与人结交的xìng格,可安上门的监门官郑侠郑介夫,是他老相识,见了面理所当然要打个招呼。

    当年王安石在江宁府时,郑侠随着监江宁酒税的父亲也就在江宁读书,便拜在开门授徒的王安石门下,算是王门弟子。只是郑侠的政治倾向,却与王安石完全不同。

    两年前,王安石曾想大用郑侠,将其从光州司法参军调入京中,只是一见面,郑侠就满口的要王安石尽废新法,所以就被安排了一个监门官的差事。

    到了去年,王安石要编订《三经新义》,估摸着郑侠这名学生经过了一年的时间,想法应该变了,就准备招他进经义局中编纂新义,但郑侠再一次向王安石提出要废新法。王安石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放弃了。

    可不管怎么说,王安石对郑侠这名学生还是挺看重的。监门官的职位虽然不高,终究还是在京城中,可见他还是有着任用郑侠的想法。

    郑侠的固执,王安石能够优容,毕竟不同于与旧党元老,争执中参杂了太多的私人利益。对于理念上的坚持,在年轻的官员中尤其多,不比沉浮宦海多年的老吏,人都磨砺得圆滑了。而御史台中尽用年轻资浅的官员为御史,也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王旁知道父亲的想法,所以见到郑侠也并不疏离。

    寒暄了几句,郑侠神sè一凛,突然问着王旁:“仲元从城外来,不知蔡河边的流民有没有看到?”

    王旁点点头:“看到了。”

    “不知以安上门外的流民之众,仲元可有什么想法?”郑侠冷然问道。

    “此岂为多?”王旁摇摇头,“若开封、祥符二县措置得力,不过数千人而已,早就该安置下来了。若论流民人众,还是白马县那边多一点。”

    “白马县的流民很多?”郑侠神sè一动,立刻追问道。

    “是啊,已经有五六万了。小弟这一段时间都在白马县中……”

    王旁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他本想说说自己在安置流民上的功劳,但这么若是这么说就显得是太过自吹自擂了,做人应该谦虚一点。

    而郑侠眼神忽而转利,沉下了脸。

    ……………………

    白马县中的流民越来越多,人数之众,已经远远超过县中弓手、衙役的管理能力。冉觉几天来已是叫苦不迭,求着韩冈早一点出手。

    对于这样的情况,此事最常用的手段就是籍民为兵。将流民中武艺jīng强的那一部分给收编下来,花钱给养着。不然一旦流民举事,作为中坚的力量,全是这等人。不得不说,这是个好主意好办法,能用钱粮来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总比出了事动起刀兵要强。只是韩冈现在还没有这份权力。

    知县与知州同为亲民官,除了级别不同以外,最大的区别,就是知州有兵权——如秦州知州会兼着经略安抚使那样,基本上都会兼着一个武职——而知县没有。知州知府可以直接籍民为兵,但知县就没有资格。

    所以韩冈现在就想着,究竟是将流民编组成临时的保甲,将其中jīng壮组织起联防队;还是再等上一两天,等王旁那边将话传到,有诏令为凭,来籍民为兵。

    不过第二天一早,东京城的方向便来了带着诏书的天使,奉召而来的是天子身边的侍臣蓝元震,让韩冈不需要再多想。

    “……以右正言兼集贤校理、知白马县事韩冈,权发遣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措置畿内流民……开封府界提点司并徙往白马县……”

    白马县衙之中,蓝元震抑扬顿挫的念着诏令。韩冈闻言却是一愣,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这是王安石当年曾经担任过的职位。从职权范围上来看,相当于外路的转运使兼提点刑狱使,只是管不到东京城中。但开封府界,除了东京城,其余诸县、诸镇刑狱、盗贼、兵民、仓场、库务、沟洫、河道等事,皆由府界提点来主持。权限要远远大过一个滑州知州。

    韩冈在白马县辛苦了数月,一桩桩未雨绸缪的事项做下来,在流民当真开始大举南下之后,他的这一番布置,不但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也为他争取更多的职权铺平了道路。

    只不过,权力不是这么容易能到手的。

    主持安抚流民之事,肯定要有一个名目。恢复滑州那是绝不可能,才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复归原状。朝令夕改,等于是在当初同意这一项行政区划改变的朝堂诸公脸上拍拍打打,而且也会让原属滑州的三县百姓同声反对。

    所以韩冈原本以为朝廷最多给一个临时的差遣,如察访使、巡抚使、管勾府界灾伤赈济安抚事之类的官职。在此之前,无论是太宗、真宗、仁宗,还是今时,都有类似的任命。有先例,有故事,只要天子和宰相都相信他韩冈的才能,要得到这个位置,并不算困难。

    但韩冈决然没有想到,天子竟然让他来做府界提点。只看以他从七品的品阶,还要加上权发遣的前缀,便可知这个职位至少相当于上州知州的等级。虽然还够不上望州或是次府的那一级,但也是实打实的知州资序了。

    开封府中并无通判,知府以下,就是两判官两推官,而韩冈监察京城之外诸县镇公事,其权位仅次于知府,尤在推官、判官之上。而且天子甚至下旨将治所移到白马县,等于就是给了韩冈便宜行事的权力,让他措置流民时,不至受到开封知府的干扰。

    得到的远比想像的要多,多到让韩冈犹豫着该不该接旨的地步。

    看着韩冈挺着腰,久久没有动作,蓝元震心叫糟了,以为韩冈要辞了这份诏令。忙着催促着,“韩正言,如今天下遭逢灾异,流民遍道,官家夙夜忧叹,两宫亦是不安,但忧生民安抚不及而致乱。正言之才,天下闻名,官家遂以重任付与正言。还请正言勿要推辞,速速接旨,无负天子之望!”

    韩冈回过神来,一声叹道:“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今诸路逢灾,天子、两宫寝食不安,韩冈何敢置身于外,而不鞠躬尽瘁以报?此诏韩冈不敢推辞,韩冈遵旨……”

    韩冈接旨叩拜之后,站起身来时,就已经不再是白马知县,而是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

    据韩冈所知,他现在的这个职位,一般是由正七品的员外郎一级的官员才够资格担任,他岳父当年是任过群牧监判官之后,才又转任此职。而以韩冈自己的预计,他结束了白马知县的任期后,应该是先入朝一两年,再从知军或是下州知州开始外任一任,接着再入朝任职,继而再外放,才能得到相当于上州知州的职位。

    如自己入官两载即为朝官,或是王韶出外五年即升执政,又或是曾布、吕惠卿从京官到翰林,也只用三年的那等机缘,其实是可遇而不可求,很难再复制。任官几十年的官员,这等超迁的机会,绝大部分人是碰不到的,运气好的最多也就那么一两次而已。韩冈并不知道他这算是第几次了,但可以肯定,绝大多数的官员对他的经历都少不了羡慕或是嫉妒。

    升迁太快其实也是有麻烦的。汉武帝时,方士栾大谎言有不死药可献,武帝大喜,不但封其为五利将军,还将公主嫁给了他,数月之间,就变得炙手可热。但等到一年之后,谎言拆穿,栾大便登时被腰斩于市。眼下天子一下将自己连提数级,可见他对安置河北流民的心情有多迫切,若是不能让其满意,那结果肯定也是不会太妙。

    不过韩冈从不怕附带着好处的麻烦,现在赵顼既然肯给,那他就敢拿。

    韩冈起身后,蓝元震向着他一礼:“还请提点多多用心,无负天子所望。”

    官场称谓,正常的都是选高的来叫,不会有所差错。韩冈原本的知县差遣要远小于本官右正言,所以基本上对此有所了解的人,全都称呼韩冈为正言。而现在韩冈的府界提点要比正言级别高,他自然就又被改称为提点——这官场上的称呼,半点也错不得,否则就要得罪人。

    韩冈则回礼道:“请供奉回禀天子,韩冈得陛下重恩,必竭心尽力,善抚流民,使之rì后能安然返乡,不至为陛下、两宫之忧。”

    蓝元震笑道:“既得提点此言,元震便可安心回宫缴旨了。”

    说是这么说,但韩冈接下来肯定要挑时间进京一趟,直接面见天子,陈述自己的应对方案。而且要尽早——

    ——府界提点的衙门马上就要移到了白马县,虽然这代表着让韩冈全权处理河北流民之事。但也因此,韩冈他也得耗费一段时间来搭建位于白马县的府界提点新衙门。

    与此同时,韩冈还要处理好与同僚之间的人际关系——府界提点照规矩都是由两人同时担任——所以他要及早去京城,衙门迁移的事情不能全都交代给另一位提点处理,许多资料、档案、籍簿都是工作上少不了要借助的,而措办公事的人手,也要从东京城的旧衙门中拉出来一批。

    事情不少,要cāo心的地方也多了很多,不过韩冈仍是jīng神抖擞,他很喜欢这样的挑战。

    后院这时送来一大一小两个包裹,韩冈示意下人递给蓝元震身后随行的小黄门。

    依照世间惯例,朝臣受诏之后,只要不是贬斥,都要封一封礼金,或是银钱,或是绸绢,来谢过传诏的使节,并不能算是贿赂。韩冈本是要吩咐下人去后院取财物,但自己的这位夫人,的确是贤内助,不待韩冈说出口,就做得妥当。

    “多谢提点。”蓝元震收了礼之后,拱手又谢了一声。

    韩冈则道:“想必供奉此来,还有相度流民的差事吧?”

    蓝元震怔了一下,不意韩冈竟然直接说了出来。有些尴尬的点着头,“……当然。官家也想了解一下提点安抚流民的手段。”

    作为天子近臣,蓝元震来白马县,他身上所负担的使命,不仅仅是宣读诏书,理所当然的还有更深入的察访韩冈安置流民的情况。

    这应该算是秘密使命,韩冈哪能不知,但他还是很干脆的点出,他为流民做的一切,无不可对人言,无不可让人查探。坦诚一点,就更能显出自己的信心。

    他抬手抱拳:“此事供奉还请自便,县中各处供奉可任意查看。韩冈有急务在身,不克作陪。”

    “不敢,不敢。”

    蓝元震连声谦让。他宣诏之后,就是一个内东头供奉官而已,身上带着管勾皇城司的差遣。韩冈什么身份,蓝元震哪敢让他作陪?

    向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王家二衙内行过礼,蓝元震带着一同来的小黄门,还有一队侍卫告辞离去,根本都不要韩冈安排人手引路。

    天使告辞离开,韩冈出门相送。他的两个幕僚则在后面窃窃私语——游醇还在县学中——讨论着这一任命。

    “想不到提点晋升如此之快,当真是命数。”魏平真摇头感叹着。随着年纪见长,他对虚无缥缈的命运就越是信之不移,自己给人做了一辈子幕僚,都没能混到一官半职,而韩冈却似乎是毫不费力,时时刻刻都能撞到机缘。

    “命数也是提点自己挣来的,换做是你我,都是在路上就咽了气。”相处久了,方兴看的出魏平真在想什么,笑着安抚了一句。又道:“若能提点能将流民一事妥善措置,等旱情消退后,甚至可以再进一步!”

    魏平真则是干笑了两声,道:“诏书中并没有说白马县由谁来接手,看来得让侯县丞来代管政事。”

    方兴冷笑着:“府界提点的新治所就在白马县中,想必侯敂知道该怎么做。”

    官员职位的交接,有两种不同的情况。如果即将离任的官员事先已经定下差遣,正常的手续就是将手中的政务交割给副手代管。若是没有定下差遣,还要到京中守阙,那就得等到新官上任之后再亲自交割。韩冈现在既然已经接下了新的任命,那么白马县中的事务,就得交割给县丞侯敂来处置。而以侯敂的识趣,不会做出蠢事来的。

    “提点既然已经接旨,这两天肯定要去京城走一遭。”魏平真说道,“入宫请对自不必说,王相公和孙知府那边,提点也都要去见一面。”

    “孙永……”方兴沉吟道,“他是潜邸中人,可年过五旬方得为开封知府。而提点才二十出头,不知他会怎么看提点。”

    “孙曼叔为人中平宽和,行事颇正,勿须担心。”魏平真对现任开封知府有所了解,同时也不喜欢方兴这么说人,他举例道,“之前提点动用常平仓存粮,他也没有从中阻挠。”

    韩冈和王旁这时正好回来,闻言就笑道:“孙曼叔那边的确不用担心,见一面而已,我又不与其争权,为国尽力,想必仁人君子都不会在这时候扯我后腿。”

    韩冈在东京城时曾见过一次孙永。他任白马知县,没有有不去拜见长官的道理。去年见的一面,虽然只是泛泛的尽了一番礼节,寒暄了一阵便告辞了,并无深交,但现任开封知府还是给韩冈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这半年来,韩冈在白马县的一番举措,虽然有天子和王安石做后台,但孙永怎么说也是顶头上司,有资格和充分的理由插手,但他并没有拖后腿,让韩冈一切布置得十分顺利。只是这一件事,韩冈就要承他的人情。

    但韩冈的话,却也提醒了两名幕僚另一桩事。方兴皱起眉头,担心道:“既然是提点府界,总不能只管着白马一县。可那些知县不知道会怎么想,说不定其中会有人不乐提点见功。”

    魏平真这一回则点头表示同意:“世间君子少而小人多,开封赤畿二十余县,其中妒贤嫉能之辈必不会少。”

    王旁一听心惊,连忙对韩冈道:“玉昆,此事不可不虑!”

    韩冈则不以为意,“做人做事最忌的就是乱伸手,我也没空将手插进县中事务里去。将天子关心的事情做好就够了。”

    韩冈没余暇与开封府中的二十多个知县打擂台,烧火也好,争权也好,并不是眼下的急务。只要将流民营仿照白马县的制度在开封府中建起来,不让大股的流民进抵开封城下,就算完成了赵顼交代的任务。届时就算自己没有因功升迁,坐稳位置也是肯定的。到时候,地方上的知县们,搓扁捏圆全都凭自家的心情了。

    “在京库场要抓在手上。”韩冈知道何为重点,“不论粮库还是草场,皆不涉县中事务,要掌控住也容易,而有了粮食,指挥流民就方便了。先顾着府中库场,rì后再论其余。”

    “恐怕还会有人不知好歹。”魏平真摇摇头。他已是五十岁的人,世间的人和事,他见过的和看过的,不知有多少。韩冈的际遇实在太招人嫉恨,若有机会,想让他跌个灰头土脸的绝对不在少数。那等心怀诡谲之辈,也不会放过眼下的时机。

    “这没关系。”韩冈则是咧嘴一笑,笑得温文尔雅,如同此时的chūn风:“那时候,会让此辈知道我韩玉昆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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