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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34章 雨泽何日及

    清晨的时候,韩冈已经活动过筋骨,浑身热气蒸腾,身上穿的一件短褂都被热汗湿透。电子书*紧贴身体的衣裳,将他棱角分明的身躯勾勒出来,越发的显得身强体壮。

    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淡金色的晨辉洒遍白马县衙的后院。接过云娘递上来的汗巾,韩冈擦着汗,往院中特别辟出来的浴室去。不经意间,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院中的两株已经长出了叶子的腊梅上,有着星星点点的细小反光。他的脚步一停,转身走过去,定睛一看,就发现在两株腊梅花的枝叶上,有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在叶面上发现如同宝石一般的露珠,让韩冈大喜过往。天气干燥了**个月,终于有点湿气了,前些天可都没有发现。再想想,这两天天上的确是多云偏阴。看起来旱情已经开始扭转,说不定过个几天就快要下雨了。

    韩冈今天要去京中,看到了下雨的希望,出发前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冲洗过身子,回到房中。昨晚云娘和周南就帮他整理好了行装,还有换洗的衣服,现在周南又将包裹打开,坐在床沿上,看看有没有什么缺漏。

    素心领着两个小丫鬟端着今天的早餐进房来,一边张罗着,一边笑道:“可能快要下雨了。院中腊梅的叶子上今天可都是露水。”

    周南低着头,拿着件内袍犹豫着该不该放进去,随口答道:“前些日子没在意,都忘了照顾院子里的花木。昨天才想起来,就让墨文去浇的水,多半是得了水后挂出来的。”

    严素心哦了一声,韩冈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心中不免失望,可能是因为浇了水才有露的。

    不过再想想,天气有变化倒是真的,虽然今天还是晴天,但天上还是有云层在,下雨的日子应该离着不算很远了。一旦下了雨,所有的指责就都可以丢到脑后去。

    王旖也早早的起来了,后面的两个乳母抱着韩冈的一对儿女,一起走进来。一家人聚集一堂。

    孕期进入第四月,王旖害喜的情况终于在某一天之后突然就停了下来,丰满起来的腰身上,能看出来有孕的迹象,行动也变得有点吃力起来。

    “官人,现在已经已经转了任,是不是要从这里搬出去?”王旖坐下来,问着韩冈。

    “不用,”韩冈摇头笑笑,捏了一下正在酣睡中儿子的小脸,“安心的住着就好了。过两天将外面的牌匾改了,这里就是府界提点的衙门。”

    现在的白马县衙原来是滑州州衙,而旧日的白马县衙被封存着,原本有着改为寺庙或是道观的计划,韩冈也曾有将之改为文庙,将县学安置于内的想法。只是都没有来得及实施,现在正好可以让新任的白马知县搬回去。总不能让他这个府界提点住小房子,而知县住大院。

    另外,衙门的搬迁千头万绪,另一位府界提点,确切点说,应该是叫做同提点——因为是武职的缘故,所以要加一个同字,以示要比文职低上半筹——暂时应该也不会搬到白马县来。而且武职出身的同僚,没有与自己相争的资格。只要他韩冈还在白马县中,这个院子完全可以安心的住下去。

    陪着家人吃过饭,安顿下白马县中事务,韩冈便乘上驿马,与七八名随从直奔京城而去。

    ……………………

    韩冈借着驿马一路飞奔,区区一百多里地,一个白天就走完。一行人抵达京城时,正好赶在城门关闭前。

    入了城,韩冈并没有去相府拜见王安石,而是先去了宣德门登了记,等待入对,接着则是去城南驿馆安顿下来——进京等待入觐的官员,不方便访亲探友。如果是奉旨出外察访的使臣,回京后更是连家都不能回,必须等缴了旨之后才能回去。

    不过韩冈不能去王安石府上,并不代表王安石那边不能派人来见他。遣了一名随从去相府通报,顺便在驿馆附近的一间清静酒楼定了一个包间。到了初更的时候,换了一身便服的王雱就走了进来。

    久不相见,王雱很是热情。一进门,就上前拱手行礼,笑道:“恭喜玉昆了。”

    韩冈摇头失笑:“若是清要之职,还当得起恭喜二字。如今的这个府界提点,却是吃苦受累的活计,小弟可不知喜从何来。”

    王雱深深的看了韩冈两眼,不知他是真心话,还是在说笑。试探的说道:“现在开封府中,除了孙府尹,可就是轮到玉昆你了。他人都是先吃苦受累,才能步步高升,而玉昆你却是反过来了。”

    “当初天子有意让司马君实提举二股河工役,不知吕公著是怎么说的?”

    王雱笑容终于收敛了起来。

    黄河自仁宗庆历四年后,多次决口,下游一段分出东流、北流分别入海,故而被称为二股河。到了熙宁元年,黄河再次决堤,天子赵顼有意将北流填塞,导水东流。司马光此前受命视察二股河情,回来后也发了不少议论,所以天子让其担任‘都大提举修二股工役’,自然是顺理成章。

    但御史中丞吕公著却说,‘朝廷遣光相视董役,非所以褒崇近职、待遇儒臣也。’——让司马光去主持工役,这不是对待近职儒臣的道理。以吕公著的说法,儒臣有说话的权力,没有做实事的义务。

    韩冈似乎是在抱怨,只是王雱口中绝不输人:“玉昆若是能为近职儒臣,即可远离此等繁事俗务。如今晋升府界提点,岂不是离着司马十二当年的职位更近了一步?”

    韩冈哈哈一笑,“玩笑而已,元泽不必当真。”

    “能者多劳。”王雱说着好听话,“现在也只有玉昆你能安抚下河北流民。”

    “谬赞了,小弟可不敢当。”韩冈拱手一礼,并不当真。

    王雱则定了定神,问韩冈道,“玉昆,不知现今白马县中的流民人数究竟有多少?”

    “流民人数我这边不是天天上报吗?其中可没掺一点假。”韩冈说道,“到昨日,是六万四千四百余口。现在估计快要到六万八了。流民超过十万之前,小弟之前的准备尚能支撑。但若是过了十万,以白马一县之力,就无能为力了。”他神色转而变得严肃起来:“时间不多,所以小弟准备在七八天之内,将府界提点一职接手过来。”

    ………………

    第二天清早,韩冈换了朝服,进宫参加朝会。不过他参加的并非每隔五日的百官大起居,只是由普通朝官日赴的常朝而已,天子并不露面,仅由宰相押班。对着空无一人的御榻行过礼,各自散去。

    但韩冈没有离开,他已经得到通知,今天可以越次上殿。与其他同样等候入觐的朝官一起,守在阁门内,等着内殿重臣议事结束。

    但等许久,不见宫中有传。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才有人来找他,不过并不是天子遣来的班直,而是王雱。

    “出了什么事?”韩冈看着王雱的脸色不对,从阁门中出来后就立刻问着。

    王雱双眉紧锁:“有人昨夜上书弹劾,今天天子就拿着那份弹章来质问家严。说方今大旱,民情忧惶,十九惧死,逃移南北。并说外敌轻肆,敢侮君国,皆由中外之臣,辅佐陛下不以道……”

    这等口水弹章过去从来不少,韩冈惊讶于王雱的紧张,“上书是为谁人。韩稚圭?富彦国?还是文宽夫?”

    王雱发狠道:“是监安上门的郑侠!他在奏章中还说白马县流民几近十万,为玉昆你承宰相之命而阻之,不得抵京以沐皇恩。”

    韩冈听着倒没生气。御史们道听途说的事多了,文臣只凭谣传就写奏章的事也多,一个监门官说白马县流民如何如何,根本不算什么特别。但有一件事却让人很奇怪:“区区一介监门官,选人而已,他怎么将奏章直接递到天子案头上的?”

    除了天子的特别要求,否则就算是朝官的奏章,也都是得由中书或是枢密院中转,更别说是选人这等偏鄙小官。若非有此定规,崇政殿早就给雪片般飞来的奏章给埋起来了。所以韩冈有点纳闷,郑侠的奏章是怎么给赵顼看到的,还是有黑手在后面。

    “是马递!”韩冈闻声看过去,吕惠卿竟然也沉着脸走过来。

    大宋皇宫在消息方面就是如同一座四面开洞的破房子,王安石还在殿上受着天子质问,而吕惠卿就已经打探到了消息:“郑侠日前上书中书无果,他便将奏章伪作边地急报,通过马递,从通进银台司直接发进了宫中。”

    “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让天子深责,一个小小的监门官,他说的话又怎么让天子相信。”韩冈沉吟了一下,“安上门是南门,仲元上次回来还说,蔡河边的流民不过两千,现在应该已经在安置了吧?”

    吕惠卿叹了一口气,“不仅仅是奏章,还有一幅流民图。”♂UC電子書♂UC书盟♂UC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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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怪!”

    郑侠别出心裁的一手,让韩冈也为之惊叹。

    只是‘难怪’二字一出口,王雱和吕惠卿的脸色就都难看了几分。

    “玉昆,这不是佩服人的时候!”王雱阴着脸说道。

    韩冈却笑道:“不妨事的。”

    吕惠卿为人深沉,眨眨眼的功夫就恢复了正常。韩冈的自信让他可以安心,但他不忘提醒:“郑侠献上的那可是图!”

    韩冈收起了笑容,正正经经的重复道,“不妨事的。”

    韩冈当然明白流民图的作用有多大,栩栩如生的图画远比白纸黑字的奏章更有说服力。当实实在在的图像和空虚的文字摆在一起的时候,哪边更为可信,想必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犹豫。

    所以吕惠卿和王雱都一下失了方寸并不奇怪,此图一上,原本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形势完全又都给扭转了回去。

    对于这场从熙宁六年延续到熙宁七年,时间长、范围广、受灾民众为数众多的旱灾,最佳的应对,就是当地的知州、知县施政得力,将灾民安抚在治内——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剩下的招数,就是不能让大股的流民抵达京师,否则京城中略有动荡,反映到朝堂上时,就是一场大地震。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如果没有韩冈,王安石就很难有办法应对。因为他手边,除了曾、吕等寥寥数人,在治政的能力和经验上,却也找不到一个合适且可以信赖的人选,总不能让曾布或者吕惠卿出外吧?

    同时从品阶上,也只有韩冈最合适。要知道,韩冈的本官品阶,一年前还在吕惠卿和章惇两人之上,只是吕惠卿升翰林学士,而章惇在荆南立功,才又反超了过去。如果将韩冈算进来,新党中的重要成员中,他的官阶排得很靠前,仅次于吕、章,以及背叛出去的曾布。王雱、曾孝宽、吕嘉问等人其实都不如他。

    从关系上,韩冈还是王安石的亲女婿,虽然因为荐张载入经义局,两人有了纷争。但韩冈在政治理念上,还是站在新党这一边。而且王安石和韩冈因为经义局之事而有了矛盾,还是一个优势。韩冈出任白马知县,在外界看来,是王安石嫌女婿碍事,所以将他踢出去——尽管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事实,当时的确也无人能确定旱灾一定会延续到此时——想看翁婿俩笑话的人很多,故而为韩冈的准备工作争取了不少时间。小说网

    韩冈的成功让人喜出望外,不过若是他没有成功的阻挡流民,王安石他们的就得再退而求其次了,于京师城外安稳住流民。而那时候,就要设法钳塞住天子的耳目,不能让他知道流民的惨状。尽管这样做要费些周折,幸而天子不可能出宫视察,两边都是空口白牙的说话,到时候就要拼一下天子到底会相信谁了——失败的例子虽多,但成功的案例也不少。

    可谁能想到郑侠会献上一幅流民图?

    韩冈没有看到图,不过他能想象得到图上画的是什么。

    世人都是相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赵顼作为天子,没有随意进出宫城的权力。他能做的,仅仅是坐在一成不变的宫室中,从冷冰冰的文字里,了解他的国家现在的情况。

    他有耳目,他有密探,皇城司可以清查京城内外之事。可赵顼得到的报告,依然是冷冰冰、毫无感情、且经过修饰的文字。

    ‘民情忧惶,十九懼死,逃移南北,困苦道路’这些干巴巴的文字如何能触动人心?百姓衣衫褴褛,啃食草木,易子相食的惨状,区区文字能描绘得出?即便有着王安石、苏轼一般的笔力,也不可能让从没有忍饥挨饿、受困受冻的赵顼,体会到无法获得赈济的流民们的困苦。

    而一幅绘画水平不要太高的流民图,却肯定让从没有见识过的皇帝感到怵目惊心。

    如今流民们的整体情况,其实要比所有弹劾王安石的奏章中所描述的情形要强出不少。可文字和绘画都是艺术的一部分,艺术上的夸张绝不会缺。不论是奏疏还是流民图,想必郑侠在其中夸张的程度不会太轻,否则不至于让赵顼留了王安石到现在。

    这个时候,王安石只有两点还算运气。

    一是郑侠拿着白马县作为他的论据,第二,他韩冈就在这里。

    韩冈因此而胸有成竹。但王雱却不放心。怎么说韩冈也是空口白话,他说白马县安置流民稳妥,能不能让看了流民图的赵顼相信?天子不可能离开宫中,亲自去白马县看个究竟。而当皇帝起疑心时,就算身边的亲近内侍,也不会全盘信任。

    所以他再一次提醒妹夫:“那可是图!”

    “不妨事的。”韩冈第三次重复着。

    ……………………

    一封用着非法的手段发出去的奏章,惹了朝堂政局的大变。可始作俑者郑侠,却犹在安上门处盯着他的手下兵卒,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人声,车马声,时时从窗外传进来,郑侠安居在城门边的简陋厅室中,暗自默诵着奏章上的文字。

    “如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自今已往至于十日不雨,乞斩臣于宣德门外,以正欺君慢天之罪。如少有所济,亦乞正臣越分言事之刑!”

    他擅发马递,这罪名是逃不掉的。但如果能让圣聪不再被蒙蔽,使得天子能了解到外界流民的惨状,如他所言,尽废新法,那么十天后还不下雨,就算被处以重刑,他也甘愿接受。

    郑侠相信他的奏章和画卷,能对天子有所触动。前日亲自用笔书画的时候,他的心情激荡得都难以自持,手抖着,坏了好几副草稿。流民们的惨状历历在目,想必圣君阅卷之后,也会明了当朝宰辅阻塞言路、不使下情上闻的罪行,以及新法残民之处。

    原本城南的流民不过数千,救治虽然不利,可也没怎么饿死人。郑侠本有心上书,但他知道这点流民人数,根本引起不了天子的注意。幸好让他听说了白马县竟有数万流民!

    数万啊……这两天过来,说不定就有十万了!竟然将这么多流离失所的河北百姓堵在黄河边上,不让他们到京城来接受赈济,此辈奸佞当真可恨!

    郑侠咬着牙,他几乎都能听到无数流民们哭号声压倒了滔滔黄河水。自家身受朝廷俸禄,哪能不为百姓申冤?!

    “可恨什么?”

    听着声音,郑侠抬头。一见来人,就收起了脸上的痛恨之色,迎客的声音说不上热情:“原来是东美兄。”

    来人黎珣黎东美,扁鼻子,一对小眼,下颌突出,硕大的肚腩,却看不见脖子,脸上还疙疙瘩瘩,乍看起来像只蛤蟆。其绰号也是如此,只是黎珣听人如此称呼,却从不生气,是个好脾气的人。所以才能受得了郑侠的硬脾气,被王安石三番四次的遣来说话。

    看到黎珣来访,郑侠开始担心,他的奏章到底有没有让天子看见。

    郑侠知道自己被王安石看重,要不然前日也不会遣了王雱邀自家入经义局做检讨,又让黎珣三天两头的来寻自己说话,但正因为如此,他就决不能坐视王安石败坏了国政。如今内外皆忧,难道不是宰相之过?!

    “不知介夫在恨着什么?”黎珣坐下来笑着问道。

    郑侠沉着脸:“只是听说河北流民阻于白马,不得安置。”

    “介夫,你这可说错了。”黎珣很惊讶的摇起头,“韩玉昆在白马县,凿水井,开沟渠,设营地,将数万流民都安置的妥妥贴贴。要不是他在此事上建有功劳,天子怎么会将他迁为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

    “一县之地安抚住数万流民?”郑侠回想起前几天见到王旁时,说到白马县流民多达数万后就突然收口的样子,顿时嗤之以鼻,“笑话,真当世人都是瞎子吗?!白马县可只有两千户人家!”

    “介夫,眼见为实啊!”黎珣劝道,“韩冈在关西屡有殊勋,亦多发明,去岁从南方运粮而来的雪橇车不正是他所创,还有水晶阳燧、霹雳炮等物就更不用说了,焉知其人不能安抚流民。”

    “关西?”郑侠冷哼一声,“正是此辈贪功邀利,妄开边衅,生民膏血耗于无用之事,才让北狄蠢蠢欲动。素日只见南征北伐,边地诸将皆以胜捷之势,山川之形,绘图而來,却无一人将天下百姓质妻卖女、父子不保、迁移远走、困顿褴褛、拆屋伐桑、争货于市、输官籴米,遑遑不给之状报知于上。”

    郑侠一连串的短句如同礌石一般砸了出来,身在王安石门下奔走,黎珣这位熙宁三年的进士却自有其才能。他相貌鄙陋,但口才不差,指了指门外,“不知介夫你说的这些,如今在哪里?”

    郑侠闻言便怒上心头,双眉一轩,厉声反问:“难道没有吗?!”

    “……难道很多吗?”黎珣悠悠然的同样反问着,“如果这一等苦,生民无人不受,天下早就处处烽烟,你我现下如何还能安坐此处?”

    郑侠沉声道:“东美,须知防微杜渐之理。灾患未至时风平浪息,恍若无事,来时便如疾风暴雨,不可复御。流血藉尸,方知丧败,此愚夫之见。贵于圣神者,为其能防患于未然,而转祸为福也!”

    他霍然起身,同样一指窗外:“如今之事,正是山雨欲来,藏之未发。不罢弊政,逐奸佞,救补于世,悔之晚矣!”

    “罢弊政,逐奸佞?”

    “所谓弊政,青苗、免役、保甲、保马是也。所谓奸佞,曾布、吕惠卿、吕嘉问是也……”郑侠恨声道,“如韩冈这等蒙蔽圣聪,诳言欺君之辈,更是决不可留!”

    与王雱和吕惠卿又说了两句,韩冈返身回到阁门中。

    无视同在阁门中等待入对的同伴们探索的目光,韩冈坐下里沉思起来。从王雱那边,他稍稍了解到郑侠这个人,想不到竟然是王安石的弟子。由于不可支持新法,而被贬在安上门做监门官。

    这就是王安石的错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既然不肯合作,远远地请出去就好了。即便不死心的想起用,也该安排一个清闲自在的差事,怎么让他坐了一个监门官?以为他是侯赢吗?最后好端端的师徒情分变成了仇家,韩冈也只能摇头。

    郑侠不为权势所动,甘居陋巷而不移,从人品上,无可指摘。但这等人也是最麻烦的,固执、坚定、认为自己坚持的都是对的,自己反对的都是错的。同时因为他们的品德高尚,也让外人觉得他们主张的观念也同样有理。旧党的声势,现在有很大一部分是被他们所张扬起来的。

    旧党之中,有因为利益而对新法恨之入骨的,也有郑侠……甚至程颢、程颐这等为理念而反对的。后者清正廉洁的名声,反过来就给前者镀上一层金,好像文彦博、冯京之辈,也跟郑侠他们一样干干净净、清廉洁白。其实呢……根本不是一回事。

    想到要跟正人君子一较高下,韩冈也觉得很头疼,这等事太麻烦了,反而是打文彦博的老脸还轻松一点。

    正暗自叹气的时候,一名班直走了进来。他在门内站定,高声道:“右正言兼集贤校理、权发遣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韩冈何在?”

    韩冈立刻站起身:“韩冈在。”

    “陛下有诏,着韩冈越次入对!”

    “臣遵旨。”

    从入觐的顺序上看,韩冈绝不会是阁中的第一位。但天子让他越次,当然无人敢有异议。

    出了阁门,韩冈随着来通传的班直往延和殿去。他并不担心郑侠的流民图能起什么作用。流民图又怎么样,那都是他玩剩下的手段。

    当年渭河荒田一顷和万顷之争是怎么解决的?沙盘又是谁献的?郑侠献流民图,与他献沙盘明古渭地理,都是为了更直白的向天子证明自己的正确。

    要说应对,他有的是底气。

    ……………………

    延和殿。

    王安石此事还留在殿中,正为自己而辩护,“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陛下即位以来,累年丰稔,今旱暵虽逢,但当益修人事,以应天灾。”

    ‘禹水九年,汤旱七年,而民无饥色,道无乞人!’

    贾谊的一番话,就在赵顼嘴边没说出口,他不想与自己的宰相发生争执。但王安石现在所说的一切,在赵顼耳中,都成了强辩。王安石说了一通还不够,还让自己招韩冈来相问,但想想郑侠的话,‘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门外。’这命都赌上了,赵顼如何还能不信?!

    赵顼想不到他辛辛苦苦这么些年,本以为百姓丰足,国家强盛,而在西北边境上的成功,也的确证明了这一点。但没想到市易法一出,就是遍地怨声。等到旱灾持续了半年,更是将大宋的老底都露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流民图,又想被烫到了一般,立刻将视线挪开。他的国家,他的臣民,生活得竟然如此凄惨,赵顼心中如何能好受?

    听到外面的通传,韩冈终于到了。

    赵顼眯起眼睛,就见他一直十分欣赏的年轻臣子,从殿外进了殿中,目不斜视的在大殿中心行礼如仪。

    “韩冈。”赵顼第一次不是称呼他为韩卿,“这份奏章和图轴,你自己看一看吧。”

    从李舜举手上接过郑侠的奏章和流民图,韩冈匆匆看了一遍,便行礼回道:“陛下无须忧虑。臣即为府界提点,自当尽力而为,不至使万千流民如图上所绘之状。”

    “朕不是说日后的事,朕是问你白马县中如今的情况!”赵顼见到韩冈弯弯绕绕的避而不答,心中怒火噌噌而起,“郑侠指你阻流民于白马,使其不得至京城受赈,此事可否有之?!”

    天子震怒,如同雷霆,但韩冈凝神定气:“郑侠说臣阻十万流民于白马,此事诚有之。”

    赵顼闻言一惊,面上顿时泛起了青气。而王安石持着笏板的双手也一下抽紧,而韩冈平平静静的继续说着,“只是尚不及十万。至前日,有六万四千四百余口,延至今日,当已过七万。”

    “七万流民……”赵顼其实知道白马县的流民人数,韩冈本来就是一日一上报,但现在这个场合听到耳中,这个数字就变得太过于沉重,让他无法承受。颤抖的手指着韩冈,“韩冈,你竟然将数万百姓。”

    “陛下不以臣资历浅薄,而用臣为府界提点,不正是为了阻流民乱京城吗?”韩冈反问着。他知道自己必须以快打快,根本不等赵顼说话,接着道,“臣斗胆敢问陛下,流民如今背井离乡,究竟是何原因?”

    “那要问问你们了?!”赵顼被韩冈弄得十分恼火,竟然跟王安石一样,都在强辩,还以为他好蒙蔽吗?

    韩冈冷静如常:“是因为乏食之故。若坐于家中即可饱食,任谁也不至于弃祖先、离乡土。所以河北流民南下,乃是为了就食而来。”

    “这又如何?”赵顼冷然道,怒火似乎一下不见,只是眼神冰冷。

    韩冈不在乎天子的语气,只要皇帝不再被流民图蒙蔽了双眼,而开始思考,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他现在所要做的,就让天子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饿死是死,落草后被官军擒杀亦是死,后者好歹还能多活几日。若当真逼到绝境,就是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之事。所以臣斗胆再问陛下,六万、七万,数日后将至十万之数的流民如果当真在白马县吃不饱饭,典妻卖儿,难道就不会往京城来求一个活路?他们若是要走,可是区区两千户的白马县所能阻?!”

    韩冈质问得理直气壮,赵顼一时没有词了。若是仔细一想,韩冈说得也是的确有理。他是被流民图给冲糊涂了,要流民当真忍饥挨饿,早就有人揭竿而起了。韩冈再有本事,也不可能阻止得了数万饥民。

    韩冈见到天子终于沉吟起来,朗声道:“安居足食,这就是臣将数万河北流民,阻于白马县中的手段。郑侠以此来指臣有罪,臣甘当其罪!”

    赵顼不知不觉的摇摇头,“是朕误会卿家了。”

    赵顼这么一说,连带着立于一旁的王安石都放下了心来。

    只听韩冈道:“郑侠远在京中,不知白马县中之事,只凭道听途说而言。陛下英睿之性,希世少伦,受其蒙蔽,乃是图绘之故。而臣至京师,请对入觐,亦有一图要呈于陛下御览。乃是白马县中各流民营,布置、陈设之规划,逐日将施之于京畿各县。现被留于殿外,陛下可命人取来一览。”

    赵顼一听连忙道,“快去取来。”

    一名小黄门立刻小跑着出去,而韩冈低头敛去笑意。

    如果他一上来就指责郑侠一个守门官,根本不可能知道白马县中事,那顺序就错了。要先让天子开始自己思考,然后才能攻击对手,否则很容易惹起逆反心理,反而更生怀疑。

    赵顼现在则是有些尴尬,因为一幅图,而发了这么大的一场无明火,还让韩冈受了委屈。

    蓝元震在白马县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的上报。赵顼这段时间,一直在关注着白马县的流民安置情况,要不是被流民图一下弄昏了头,也不至于会怀疑韩冈的作为。

    干咳了两声,赵顼道:“如今河北南下流民已近十万,到了五六月间,人数还会更多。不知韩卿可有把握,使其不至为乱?”

    ‘成了!’韩冈终于心中大定,赵顼对他的话已经信了**分,否则不至于有此问。他微一欠身:“以黄河之汹汹,不破堤,不为患。流民虽众,若安抚得宜,亦不至为乱。必不致使陛下烦忧。”

    “旱情不过七八个月,怎么就至于如此。”赵顼很是疲累扶着额头,不管怎么说这场旱灾的确造成了大批的流民,而赵顼也不免怀疑其来是不是德政不施的缘故,所以郑侠的流民图才能惹起他这么大的一场火气,那仅仅是一根引线而已,火药早就在赵顼心中积存了起来:“禹水九年,汤旱七年,而民无饥色,道无乞人。朕怎么连十分之一都做不到?”

    韩冈瞥了一眼王安石,开口道:“乃是天灾过甚,新法行之日短之故。”

    对于韩冈,赵顼不需顾及太多:“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九年耕有三年之储。自便民、免役诸法施行于世,至今已有五载……”

    “三代之时,以井田授土,人皆有土地,出产自有预留。”韩冈回道,“如今之世,富贵之门,拥田不啻千顷;而贫者无立锥之地,日夜辛劳,方得一饱。故而富者坐安于室,不事稼樯,收租取息,一年即有三年之积。而贫者日常所得仅能果腹,何谈积蓄防灾?如今流民,率为贫户,岂有拥百顷之田而亡命于道者哉?!”

    郑侠上流民图,惹得天子震怒,韩冈入对,而王安石留殿不出

    山雨欲来,狂风将作。此等很有可能改变政局的重要消息,不用半个时辰就在皇城内传开了。现在多少双眼睛在望着延和殿,等着天子最新的判决。

    早一步知会了韩冈的王雱和吕惠卿已经回转政事堂,守在中书检正的公厅里等消息,吕嘉问、曾孝宽等新党核心都得到了通报,如同火燎了尾巴的兔子一般往政事堂这边急急忙忙的赶过来。

    几人一会面,吕嘉问和曾孝宽在王雱口中证实了传言,原本还带着一丝万一的希冀,现在都化了惶惶。

    韩冈在白马县中的一番用心事实俱在,而京城流民现在也得到了安置,郑侠的攻击其实并无依据,也就是流民图麻烦。但许多时候,政争的胜负与否并不是看事实的,而是看需要——天子的需要,朝廷的需要,天下万民的需要。

    如今大旱遍及天下诸路,持续时间说七个月可以,说连着旱了两年也没问题。如今民情汹汹,需要一个出气口,很难说天子不会趁这个机会,将王安石踢出来当替罪羊。

    罪名就是现成的,权奸当国,蒙蔽圣君,钳塞悠悠众口,使下情不得达上,只是纲纪紊乱,天下大灾。幸而有小臣郑侠拼了性命,绘下了流民图,将流民们的惨状呈到御案上。否则,还不知天子会被权奸欺瞒多久……

    多好的借口!多好的理由!

    要不是担心着这一点,方才在阁门处见韩冈的时候,王雱和吕惠卿何必急得要吐血。

    远的不论,庆历新政是怎么败的?

    不是范仲淹、富弼改革官制,被士论大肆攻击,而是他们最大的支持者宰相杜衍,他的女婿苏舜钦出了问题。苏舜钦在崇文馆中为官,卖了馆中的废旧字纸,而后拿着钱招妓宴客,饮酒作诗。虽然卖官中旧纸是惯例,但从未成文。这一下就给范仲淹的政敌吕夷简抓到了把柄,与会的青年才子全都被逐出了朝堂,连带着杜衍亦得罪,使得范仲淹主持的新政一下被断了根基,也不得不出外。一桩不算很大的小事,让声势浩大的庆历新政转眼间灰飞烟灭,‘一网打尽’的成语也由此而来。

    但凡政争,几乎都是从小事开始,或是由一个小臣出面,先挑起战火,然后一波接着一波的弹劾、抨击,最后将对手连根拔掉。而眼下的情况,就很明显是这一条路数。市易务是开头,又利用了现在旱灾,经过几个月的酝酿,尽管中间新党的反击解决了一批出头的粮商,但眼下久旱不雨的局面让王安石再也压不住阵脚,很可能就因为一个监门官的弹劾,让天子彻底抛弃新党。

    吕嘉问此时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他为了投效王安石,可是叛出了家门。当年曾拿着叔祖吕公弼的奏章草稿来给王安石看,被骂作家贼。本想着藉此飞黄腾达,可如今怕是要落到远州安置的结果。王安石若倒台,他这个市易务提举必然首当其冲,根本不可能逃过去。

    让京城行商闻风丧胆的市易司提举,这时在厅内厅外的前后转着。前前后后不知转了多少圈,再一次踏出厅门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紫色,一个修长笔直的身影站定在身前。他抬起头来,竟然是参知政事冯京!

    冯京沉着脸,狠狠盯了吕嘉问一眼。吕嘉问脑中还是糊涂,先是下意识的退到一边,然后才反应过来要向冯京行礼。

    而冯京则踏前一步,向着厅中瞥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怒哼了一声就从门前穿过去,径直走了。

    只是厅内厅外的几个人都知道,冯京现在恐怕肚子里笑开了花。好端端的参政,不再他自个儿的厅中坐着,跑到中书检正的公厅来过路做什么?他是特意来看风色的!

    盯着冯京的背影,吕嘉问恨得牙痒痒。王雱、曾孝宽也是冷着脸。

    众人之中,只有吕惠卿心气最为平和,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半点惶急不安来,“望之,不要心急。有相公和韩玉昆在,必不致有大变。”

    吕嘉问摇着头,就是韩冈在才让人急啊!

    从关系上说,除了王雱、王旁两兄弟以外,韩冈是最亲近王安石的一人。可韩冈在新党中,却又是对新法最为疏离的一位,将他算作新党,其实都很勉强。不论从出身来历,还是从背景学派,他都跟王安石没有直接关系。

    对于新党,韩冈的态度一直若即若离,有时帮忙,有时捣乱,虽然他的能力、地位、才智,都为人所认同,但就算是天子,也不会将其视为王安石一脉。

    说句难听话,今日之事,韩冈他也根本不需要站在王安石这一边一起死,他只要将身上的冤屈洗脱就够了。以天子对韩冈的看重,罪名压不到他头上。

    吕嘉问怎会相信韩冈会站在新党这一边?

    ……………………

    延和殿上,旁听了韩冈的奏对,王安石惊讶不已。

    不论是辩称流民众多是新法行之未久的缘故,还是向天子解释为何五年新政,百姓仍多流离,都可以看得出来,韩冈是彻底站到了新党这一边,全力支持起新法来。

    而赵顼将韩冈的一番话仔细想过,叹道:“然世间有贫富,三代之法已难行于世,难道就只能看着一场灾异之后,百姓流离失所?……不知韩卿可有甚良策?”

    韩冈当然没有。后世都没办法解决的事,他哪有招数。总不能说什么均贫富,王小波说的话,韩冈哪能在赵顼面前提,劫富济贫更不能当做手段。但天子的问题不能不回答:“扶危济困,常平是也。”

    赵顼摇了摇头:“常平仓只能救急,不能常保百姓安居乐业。”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韩冈拖了老子来做帮手,“朝廷之税赋,纵不能多取之于富民,而用之于贫者,也当均之如一。”

    “方田均税?”

    尽管因为市易法在京城闹得沸反盈天,使得来自于开封城外针对新法的反对声显得小了许多,但同在熙宁五年开始推行的方田均税法,同样受到极大的阻力。乡中隐田,以富户为多,要清查田地,士大夫们当然一力反对。同时重新划定田地等级,使之税赋均平的工作,则是富户担任的保甲之长来主导,使得富民可以从中取奸,也因此给了反对者们足够的借口。

    而韩冈却支持方田均税法,他点头:“不仅如此。免役法,便民贷,无不是秉持此意——施政以公,使百姓安稳。”

    韩冈已经摆明车马的站在新党这一方。既然他已经接受了府界提点一职,就不可避免的就会成为旧党们的攻击目标。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韩冈,当然不能再做个逍遥派。

    但站队也要讲个时机,去年娶王安石女儿时他不站队,因为那是新党势力大兴的时候,去了也只会被目为趋炎附势,而眼下正是新党危局之时,现在旗帜鲜明的站出来,可比前两年好处更多——锦上添花,哪及得上雪中送炭。

    得到韩冈的回答,赵顼不再发问,再问就是惯常听到的空话了,“京畿流民之事可就要靠韩卿了。”

    韩冈躬身一礼:“此乃陛下所以用臣之缘由。”

    “多劳卿家。”赵顼点了点头,忽而又叹道:“现在就盼着天降甘霖了。”

    虽然说了这么多,但终究还是仅仅是对流民的应对,并没有触及到核心的问题。

    如今的旱灾如何解决?

    想着几个月来滴雨未下的河北和京畿,赵顼还是难以释怀。这场天灾是不是因**而起?要不然郑侠为什么敢拿性命做赌注?

    王安石欲言又止,瞥了女婿一眼,没有开口。而韩冈犹豫了一下,眼神重新坚定。

    政坛这趟浑水,既然踏进来了,就别想着身子还能干干净净。漩涡卷过,可不管你是正人君子,还是卑劣小人。既然郑侠已经确定是敌人,韩冈就不会因为对方的道德品质而留手半分。

    “说起雨水,陛下诚心动天,这几日京中层云渐多,或许不日将有雨至。”韩冈说着。可惜这个时代没有湿度计,否则可以藉此来推断一下降雨的概率。但最近两天空气变得湿润起来的情况还是很明显的,今天早晨他出门前,更是特别留意了一番,“昨日晨起,臣于院中树上有见露水凝集。而今晨臣在驿馆之中,亦有见之……”

    郑侠的一番赌咒发誓,说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门外,韩冈则是轻轻巧巧的摆出了事实,他不会将话说绝,也没有说谎,更没有出言攻击郑侠,但足以引导赵顼去往他希望的方向去想。

    赵顼就顺着韩冈的话头想过去。所谓‘山云蒸,柱础润’,看到树上、石上都有了露水,怎么想都是快要下雨的征兆。而韩冈能看到露水,想必守在城门处的郑侠应该也能看到。既然他敢在奏章中说十日不雨愿受刑于宣德门外,必然有所依仗,多半也是因为看到与韩冈一样的地方。

    已现之兆,不禀明君上,反而用来在君前一博,赵顼对郑侠的感觉顿时大坏。可一想到说不定很快就要下雨,比什么祥瑞都要让他高兴,连着点头:“韩卿说得有理,明日朕也要留意一下。”

    殿门忽而打开,方才出去的小黄门捧着一个卷轴进来,赵顼笑道:“好了,就让朕看看韩卿你的一番心血。”宰执天下

    一幅画卷铺开在御桌上,不过不是泼墨山水,也不是工笔美人,而是简简单单的一幅由不同颜色的线条和图标组成的舆图。

    在图纸上,实线代表的道路纵横交错,营中各坊的界线用虚线表示,红色的线条是沟渠,蓝色的则是引水道。一座座简易房舍是小小的方框,水井的标志却是○中加个井字。风车、茅厕、各色地标都有独特的图案来表示。却不似过往的舆图,是山就真的画座山,是水就真画条河,亭台楼阁、房子、屋子都照着原样绘在图上。

    而赵顼已经习惯了韩冈的这种图纸风格,当初从关西送来的地图,就是渐渐的都转换成了用图标符号来标志山水城寨。看起来虽然不如旧时直观,但更为清晰明白。

    对着图纸,图轴一侧密密麻麻的注解,再加上韩冈在一边则不厌其烦的回答着心中的疑问,赵顼很轻松的就将韩冈在流民营中的一番布置在脑海中形象的绘制出来。

    从提供给流民们的简易屋舍,到饮水道的设置,再到临时保甲的设置,防火防疫的应对,只剩老弱妇孺的家庭的安排,甚至还有粪便的处理,细致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一个细节都尽量考虑到,从中也可知道韩冈究竟费了多少苦心。

    看着比上次觐见时,似乎瘦了一些的韩冈,赵顼有着深深的感慨。在他看来,治政的才能上,朝中能与韩冈相比的官员还是有不少人的,但能如韩冈一般用心的,却是极少数。

    ‘毕竟还是寒素出身,所以才会对流民感同身受。’赵顼暗自想着。

    从舆图上抬起头,赵顼点头而笑:“韩卿果然用心,这一下朕也可以放心了。”

    韩冈退后半步,躬身道:“臣愧不敢当。”

    一直以来,韩冈与王安石若即若离的态度,才是赵顼相信韩冈说辞的关键。

    吕惠卿、王雱、吕嘉问这一干人,在天子面前为新法辩上千句,也比不上韩冈轻轻巧巧的三五句话。

    娶了女儿是一回事,但在政治上,韩冈没少拆王安石的台,尤其是经义局一事,闹得翁婿离心,赵顼也是清楚的。

    在赵顼的印象中,韩冈对于新法,有的认同,有的反对,对于不了解的法度绝不会盲目说好,这次才是为人正直的表现。

    所以赵顼想听一听韩冈对郑侠的看法:“韩卿,郑侠妄言白马之事,以不实之罪弹劾卿家,不知卿家觉得该如何处置?”

    韩冈没有犹豫:“郑侠妄言臣过,臣心中亦是不忿。然朝廷治政,不当以言辞罪人。臣愿陛下斥其谬言,容其改过。”

    赵顼瞥了王安石一眼,这又是韩冈跟他岳父不一样的地方。王安石很多时候,都是要将反对者踢出去京城,反而赵顼要设法保着朝堂上有不同的声音存在。

    只听韩冈继续道:“郑侠于疏中言之凿凿,道所绘流民乃其亲眼所见,治罪于他,料其难服。臣恳请陛下将郑侠转调府界提点衙门,或是白马县中为官,让其亲眼一见微臣如何安置流民。”

    赵顼差点失声要笑起来,韩冈看似稳重,但还是年轻气盛,硬是要将郑侠折服。从这番话中,可见他的自信,但赵顼不会拿救治灾民之事冒险。

    他现在对郑侠的看法很差,哪里会让这等奸人就任关键的职位,摇摇头,“这一事,朕就不能允你。朕虽不欲以言辞罪人,然朝廷自有法度在,郑侠区区一监门官,擅发马递已是一桩罪过,而妄言无据之事,更是难赦!卿家不必多言了……”

    ……………………

    吴充今天不知第几次搁下了手中的笔。桌上堆着的公文足有尺许,等待他批复的军情文案一封接着一封的从承旨司送来,但他面前的公文只见增高,不见削减。

    但承旨司那边并没有来催促,吴充枢密使的身份不提,另外,承旨司的前任长官,前枢密院都承旨李评也就在吴充这里。

    李评是娶了太宗女儿万寿公主的李遵勖的孙子,算是外戚出身。极受天子宠信,常常留他下来聊天。但李评极端敌视新法,没少在赵顼面前攻击免役法等事,王安石几次三番要将其治罪,都给赵顼保了下来。不过在两年前,李评私改枢使文牍被王安石抓到,将之逐出了京城,外放保州为官。

    李评在外任官两年不到,便被吴充找了个由头召回了京城。新党这一段时间,都忙于应付市易法和旱灾带来一系列攻击,根本无心理会这等小事,使得李评顺顺利利的就重新回到了开封府。

    李评被外放的保州【今保定】位于河北,吴充设法将其召回,自然有一番用心在。只是吴充却没想到,竟然有人先行下手,看情形他的亲家应该熬不过去了——而这人,竟然还是一名城门小吏。

    “真没想到城门还有一个侯赢般的人物。同在大梁城中,相隔千年,足可相辉呼应。”李评虽是外戚,任着武职,但口才和才学都不差,要不然也不会在与赵顼聊天时,‘上色未尝不欢也’。

    吴充身为枢密使的矜持让他不便放声大笑,但仍是忍不住抿着嘴:“王介甫如今众叛亲离,曾布是一桩,郑侠也是一桩。”

    “树倒猢狲散,正是这个道理。”李评笑道:“下官方才听宫内传来的消息说,昨夜官家拿着流民图一夜都没合眼,长吁短叹,几至泪下。官家为百姓忧心如此,我辈如何能妄食俸禄,而不想方设法为天子解忧?!”

    “自当如此。”吴充点了点头。

    方才院中的吏人来报,对面的东府之中,王介甫身边的一众走卒,群居一堂,惶惶不可终日,多半也是知道末日将临。只是等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让吴充心中焦躁不已。

    门外的廊道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吴充和李评一起望过去,只见一名小吏来到门外。通了姓名,却是方才吴充派出去的亲信。

    亲信进了厅中,看了一眼李评,走到吴充身边低声说了好一阵,方才直起身来。

    吴充神色不动,只是沉默的挥了挥手,示意来人出去。在李评询问的目光中,过了半天他才一拍桌案:“好个韩冈!”

    ……………………

    韩冈随着王安石从延和殿中告退出来。

    虽然王安石神色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连步伐也依然保持着宰辅重臣的沉稳,但跟随在身后的韩冈,还是听到王安石极轻声的舒了口气,这一道险关总算是跨过去了。

    翁婿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的穿过宫廷,在许多人的注目中,一路回到了政事堂前。

    韩冈没有随着王安石往东府里去的意思,他是开封府的僚属,不是宰相的,众目睽睽之下不便跟着王安石回政事堂:“岳父,小婿这就要去见孙府尹,不知岳父可有什么吩咐?”

    王安石定住脚,回头看了韩冈一眼,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但又化作了一声长叹,将感谢的话收起,正色道:“玉昆,你可知从今日以后,再难有安稳的一天?”

    王安石想说什么,韩冈当然清楚,“小婿已经有所准备,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从普通朝官往宰执位置上走,身上怎么可能不背上几十上百本弹章?王安石做了这么几年宰相,弹劾他的奏章叠起来等身髙,而吕惠卿、曾布等人,同样都没有少受弹劾。

    争权夺利,哪有不下狠手的道理。官场越往上,位置越少。你上去了,别人就要下来。韩冈现在已经是府界提点,再往上走,每走一步,就不知要踩下去多少人。而别人要上位,同样也要踩着韩冈的头上。

    过去韩冈虽说升迁之速,建国以来屈指可数,但也不过是一个年资浅薄的普通朝官。又跟王安石因经义局闹翻了脸,所以旧党没有将他当成攻击的目标,而想着看翁婿俩的笑话。就算去年年底的纲粮抢运,外界所知的韩冈的功劳也只是发明雪橇车而已。

    但这段时间他在白马县的一番作为,已经引起了所有有心人的注意。加上他升任府界提点,只要顺利的将流民安置好,就是帮着新党稳定了大局。相比有许多人不会愿意看到韩冈成功,接下来,必然就是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击。

    即将成为众矢之的,韩冈早有了心理准备,迟早都要经历的,早一点也不是坏事。只要天子信任,自己这边不出大错,任何弹劾都会无功而返。但关键的问题是,他必须得到政事堂的全力支持,而不仅仅是开封府。

    韩冈道:“小婿即为府界提点,进入京畿的流民若有不妥,便是小婿的罪过。外人的弹劾小婿不担心,只担心有人坏事。”

    王安石对此知之甚深,“今日得了玉昆你襄助,总能再撑上一两个月。安置流民之事尽管安心去做,老夫不会让人动你分毫!”

    王安石已经回到了中书门下自己的公厅中。

    坐在熟悉的座位上,王安石轻声一叹,如果不是韩冈在殿上的一番陈词,扭转了天子的想法,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回家写奏疏,自请出外。

    对着站在身前的儿子和助手们等待结果的眼神,王安石微微笑道:“勿须多虑,多亏了韩玉昆。”

    前面已经有了一点模糊地消息,现在终于从王安石口中得到确认,吕嘉问顿时如释重负,方才他在心中不知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眼下这一道鬼门关总算渡过去,不由自主的,一声佛号就脱口而出。

    对上一起投过来的视线,吕嘉问有点尴尬的笑道,“关心过甚,见笑了。”

    “谁能笑望之你,”曾孝宽摇头苦笑:“我等方才都失了分寸,也就是吉甫沉稳。”

    王雱瞥了一眼曾孝宽,道:“也多亏了吉甫,要不是他打听到了郑侠献了流民图,猝不及防下,韩玉昆怕也难应对如常。”

    吕惠卿回以温和的笑意。他一开始的焦急倒也不是装出来的。王雱为王安石和新法忧心不已,吕惠卿当然也是同样的关心,只是顺序要反过来,新法在前,王安石在后。但后来稍稍冷静下来,就已经全然安心。

    他对王安石道:“惠卿素知韩玉昆之才,当年初上京时就侃侃而谈,如今新法推行得力,也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试问他怎么可能的不用心辩驳?”

    ‘可惜啊……’

    心思与言辞截然不同,但吕惠卿的笑容没有什么异样。

    本来他是想等韩冈在天子面前将白马县之事辨明,自己入宫再请对。吕惠卿有足够的把握将天子的心意彻底扭转回来。只是没想到韩冈一个人就将事情办成了,甚至比自己准备做的要更上一层,倒让自家的一番心思化作了泡影。

    这一下子,只能收起心思再等上一段时间。

    吕惠卿现在是满心的不甘。

    从本官来说,他和韩冈都是从七品的右正言。只是到了朝官一级之后,本官高低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差遣、资序和馆职贴职。翰林学士可比要集贤校理要髙得多;中书检正、判司农寺、集英殿侍讲,更不是区区一个白马知县可比,上朝时排定班次,自己能排在前面的二三十位,而韩冈差不多得在殿门边上。

    但韩冈转眼就是府界提点,或许过上几日,就能又追过自己。就算追不上来,可见着年纪只有自己一半的韩冈能与自己拥有着同样的官阶,吕惠卿怎么可能心中没有疙瘩?

    不过如果给了自己力挽狂澜的机会,就能立刻跨上一大步,将韩冈远远的抛在身后,让曾布嫉恨不已。

    王安石要为大旱负责,避免不了的要辞去相位,但要保住新党,吕惠卿本有着足够的自信。

    废新法?那是旧党之流只能在梦里实现的幻想。

    说句难听话,如果天子现在尽废新法,转眼就要坐吃山空。到时候朝廷养着的文官武将胥吏士卒,连带着他们的家人亲友,数百万张嘴张大了要吃饭,看看天子又能怎么办?

    大手大脚的花惯了钱,怎么可能再节省得起来。已经给胥吏发了几年俸禄,突然说不发了,看看下面闹不闹?更别说这两年给官员的加俸,给军中的加俸,难道还能再削减?

    别看如今旧党见到大灾连年,叫得春天的猫狗一般欢快,真换了他们上台来废掉新法,比熙宁初年更为严重的亏空,谁能解决?是坐拥千顷土地的韩、富、文,还是只知道要天子节衣缩食的司马光?

    只要仗着这一点,天子就根本不敢动新法一下。就算一时废掉,也要重新恢复。

    可惜了这个机会。

    吕惠卿暗自惋惜,又与王雱、吕嘉问一同,开怀的笑起。

    王雱笑过,又想起了今天的功臣:“不知道玉昆在开封府那里能不能说服孙永,今次河北流民可就全得靠他来安置了。”

    “不用担心。”吕惠卿道,“孙曼叔现在巴不得有人能帮忙处理好流民。”

    换作任何一位开封知府,若是听说有人能解决涌来开封的数以万计的流民,肯定是大喜过望,恨不得立刻将手上的这一摊子事交出去,而且会全心全意的支持,不会拖任何后腿。不管怎么说,流民都是在开封府的治下,出了点事,不但韩冈要遭灾,连开封知府也少不了要受牵累。

    正如吕惠卿所言,接下来的数日,有天子、有宰相,再加上开封知府做后盾,韩冈顺顺利利的将府界提点衙门接手,在他的指挥下,天下汇聚于开封一府的庞大资源,开始源源不断的流向旧滑州三县。

    韩冈对河北流民的决战之地,也就打算放在旧日的滑州。

    ……………………

    身在安上门,听到了御史台来人带来的‘送御史台根堪奏闻’的通告,郑侠没有丝毫动摇,上书数日来毫无音讯传回,他已经猜到了今天的结果。

    平平静静的将公事向下属交代清楚,郑侠回头对着领头来捉人的吏员道:“好了,可以走了。”

    在官员中闻之色变的御史台内,郑侠昂首阔步,没有丝毫畏缩,挺直的腰背,严肃的神情让他带着一分悲壮。

    被押解进御史台的三堂,郑侠在堂中站定。一名御史高高坐在上首,一拍惊堂木,高声喝问:“郑侠,你可知罪?!”

    郑侠昂起头,坚定地双眼盯着堂上的御史:“若说擅发马递,郑侠甘当其罪!若说将下情禀明天子,使权臣不能蒙蔽圣聪,郑侠则不知何罪之有?!”

    听到郑侠的回话,蔡确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想神这一桩麻烦的案子,但御史中丞邓绾报请天子后,将差事交到自己手上,他也不愿因为拒绝而开罪天子。

    蔡确明白自己能在两三年间,就做到御史台的第二号人物,靠着的就是揣摩圣意。

    罪轻罪重,端看天子的想法。如果天子接受了,那就什么罪名都不算数。

    开封民妇妄敲登闻鼓寻猪算不算有罪?但太宗皇帝收了这桩案子,那就不是罪过,官府还要赔一头猪钱出去。

    蜀中老秀才题下反诗‘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算不算有罪?可仁宗认为这只是穷措大急着要官,就不算罪过,还给了他一个司户参军做安抚。

    郑侠的上书,虽然是擅发马递,只要天子接受了他的奏疏。蔡确就会批一句情非得已,将罪愆给掩过去,发遣到开封府,让孙永给郑侠一个申诫了事,最多将其踢出东京城,让他到外地做官。

    但现在赵顼既然不接受,而是正经八百的发到御史台来定罪,蔡确也不会违逆天子的心意。

    当然,说郑侠妄言白马县中事,构陷朝臣的罪名,蔡确不会认同,那是要直接驳回去的。要不然,一贯风闻奏事的御史们全都得要下狱。同时,蔡确也要表现一下自己的气节——反正郑侠擅发马递,那就是铁打的罪名,没有必要在其他事上纠缠。

    只是郑侠的态度让蔡确很不舒服。乌台何等地,连御史们吃饭的时候都是禁绝言笑,犯了就是要罚俸。哪一个来到御史台中的官员不是战战兢兢?就算有人胆壮得如虎如龙,三五天之内也要乖乖的变成一只猫、一条虫。

    能在台谏之地抬头挺胸的只有御史!蔡确就是要将监门官现在表现出来的这股傲气打掉:“郑侠。你可知前日天子问起韩冈如何处置于你,他是怎么回答的?”

    郑侠一声冷笑:“奸佞之辈自不会有好话!”

    “韩冈说,‘朝廷治政,不当以言辞罪人,愿陛下斥其谬言,容其改过’。”

    “惺惺作态,沽取直名!”郑侠的回答毫不客气。

    “韩冈还奏请陛下,调你入府界提点衙门或是白马县,他说要让你心服口服。”

    郑侠头仰得更高:“郑侠若要为高官显宦,早就可以做了,何须韩冈来?君子正人,岂会五斗米折腰?”

    ‘还真是嘴硬。’

    蔡确笑了笑:“韩冈前日在延和殿中又说,他清晨曾见石上有水,树上有露,乃是降雨的征兆。想来郑侠你在安上门处也看到了吧?”

    郑侠终于变了颜色,一张严肃傲然的脸,转瞬就涨得通红,愤怒的说着:“此乃污蔑!”

    “污蔑?”蔡确哈哈一笑:“这两日,天上阴云渐多,今日更是不见艳阳,寒风阵阵,说不定当真就要下雨了。”

    当韩冈在延和殿上奏对的一番对话传出来后,蔡确知道自己的亲家是不能如愿了。招了个好女婿,王安石一时还下了不了台。

    而且韩冈手段高明,郑侠拿来赌命的一手,竟然轻而易举的被他化解了过去,顺便还将罪名栽了回去。听说了韩冈的手段,蔡确都有些后悔,过去他做的事太得罪人了,是不是找个机会,再与韩冈拉一拉关系。

    低头望着终于不能再高傲的仰起头的郑侠,蔡确志得意满的冷笑一声。如此也就够了,这个案子其实没得审,郑侠又不是不认罪,而眼下形势尚未见分明,蔡确也没有将之重惩的打算,最多一个远州编管而已。

    呼啦啦的一阵带着水意的风卷进堂中,将蔡确正要说出口的话挡了回去。然后就听见外面一片骚然,不知多少人在乱喊乱叫,轰轰的如同雷声,就连一向被威严沉重的气氛所包围的御史台,都一下沸腾起来。

    蔡确疑惑的望着堂外,不知出了何事。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一道雨幕落了下来,落在了干涸已久的大地上。

    听着外面的万众欢呼,和淅淅沥沥的雨声,蔡确轻轻拍了拍手,对着似喜似忧的郑侠:“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门外。郑侠,你说得还真准……与韩冈一样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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