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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36章 望河异论希

    在京城又多留了一日,不过次日晨起,韩冈赶着城门刚刚开启就往回赶,入夜之前,就抵达白马县。

    回到县中,韩冈不急着去后院见妻妾,而是拉着王旁、方兴和游醇问着这段时间白马县中的情况。

    白马县并没有什么问题,韩冈这段时间尽管不在,但他留下的幕僚团队依着既定的方针处理府界提点司的事务,而县衙的一干属僚也都密切配合,加之陆续调来白马的提点司吏员,尽管流民渐多,却并没有出什么大篓子。尤其是侯敂在接手了县务之后,诸多事宜处理得很得体,让几位幕僚赞赏不已。

    王旁赞了侯敂两句,又担心起来:“侯县丞做得很好,就不知新知县到任之后,他会怎么样做?”

    “白马知县暂时不会除人。”韩冈为此已经跟王安石提过了,正好白马县的职位安排是属于堂除范围——也就是归于政事堂管辖,而不是审官东院,“这两个月都会由侯敂继续代管,省得在此事上面分心。”

    魏平真这时从厅外进来,“胙城县的终于有回音了,说是已经将地界画好,只等提点司安排人手过来修造流民营。”

    韩冈面色微沉:“怎么胙城现在才有回复?韦城县六天前就已经将事情办好了!”

    他是在白马县接任之后,就在公文上盖了府界提点的大印,让人送往韦城、胙城两县,让他们在官地中,给流民营划出位置。韩冈还在东京城的时候,就收到消息说韦城县有了回音,本以为胙城县也不敢拖延,没想到到现在才有回复。

    魏平真喟叹道:“胙城县之前始终都没有消息。前两日在下派人去催,胙城知县阎簿也是一再拖延,一直在叫苦,就是不肯给个准信。”

    “哦,是吗?”韩冈笑了笑,“现在倒是爽快了!”

    方兴冷笑道:“谁叫四月初九下了雨,今天看样子又要有一场雨……”

    一场雨后,王安石重新坐稳相位,那等观望风色之辈,当然知道该如何取舍。

    “此辈小人只会见风使舵!”王旁愤愤不平。

    韩冈笑笑,他在京中的一段时间,韩冈将开封府二十余县的档案图籍都看了一遍,虽然仅是大略看过,但心中好歹有了点数:“若是交友往来,倒要看一下小人君子。可这治政上,还是得看理民的手段。阎簿这两年的考绩,都要在韦城知县吴椿之上,即便不论税赋,胙城县户口的增加比例也比韦城要髙。去岁夏日的一场时疫,吴椿报了四百三,而胙城则是一百三十六人。”

    “也有可能是作假。”王旁不服气的说着,“希合上意的事情可从来不少。上面喜欢看到河清海晏,下面就会有小人附和……”

    王旁反驳了两句,就突然停了口。这么一骂,差不多就要骂到自己老子头上了。

    方兴笑道:“其实也有那等故意夸大灾情,而让朝廷派下钱粮赈济的官吏。他们的官声和口碑往往都要过人一等。”

    的确也有这样的官员:不清查田地,不清查隐户,遇到一点小灾就立刻向朝廷报灾,要求免税免赋,并开仓赈济,自诩为视民如伤。这等人,在治下百姓眼中当然是好官,而他们的口碑也能在士林中传扬,得到举荐的几率反而要大过老老实实做事的官员。

    “其实这也是奸!”魏平真叹道。

    游醇却摇头:“百姓宽得一分就是一分。更何况报灾也不会年年都报,路中监司也会派人下来察访。”

    “‘夫诚信者,君子所以事君上、怀下人也。’欺君难道不是罪?”方兴反问着:“若天下州县皆如此,朝廷如何治事?”

    “不说这些事了,扯得都没有边际。”韩冈拍了拍手,打断了眼看就要开始的争执,“只要韦城、胙城两县愿意配合,我这里也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韩冈这么一说,在座的几人都笑了起来。在座的哪个不知道韩冈的厉害?

    阎簿、吴椿其实该庆幸自己的配合,真要拮抗到底,韩冈的手段能让他们后悔一辈子。

    杨绘去了鄂州;诸家现在连庄子都不敢出;三十七名粮商已经绞死了五人,流放远州的有十九名;现在的郑侠,眼见着也要编管远恶军州;再往前,向宝、窦舜卿皆在京中修养,几年都没派到差事。韩冈下手之后,有几人能安安生生的继续过活的?

    笑了一阵,又说起了正经事。

    王旁道:“三座新创流民营,水井、沟渠、引水道等诸事都已完备,石灰也都铺洒过一遍。修筑这几座流民营的六千民夫,依照提点的吩咐,都已经率先在营中住了下来。”

    方兴也道:“在下也已经与白马各乡乡老约定好了,流民营出产的粪肥他们都会包下来。”

    虽然是腌臜了一点,但出售粪肥的确是此时的一门大生意,而掌握这么生意的粪行在各地州县中的势力,都能排在诸多行会的前十位,甚至粪车每日进出所缴纳的城门税,也是任何一座城市的一宗大项收入。大户人家靠着出售此物,对家计也不无小补。而提点司也不会放过这门填补亏空的买卖,按照韩冈的吩咐,将行会撇在一边,自己直接与消费者对接。而流民们生活在营中,一切都是受着赈济,在这方面也不会站出来说要分肥。

    方兴笑着:“有着几十万流民在手,单是粪肥一项,一年都能有十万贯的出息。”

    韩冈苦笑摇了摇头:“流民怎么可能全都留在京畿?都要逐渐转移到外地去的。而且,最近可能要整修洛阳到大名的一段河防。流民都会派上用场。其中三分之二的精壮,都要离开京畿之地。”

    “河防要得了十万流民精壮?!”游醇惊讶的问道,“之前不是说只要两三万民夫进行修补吗?”

    “事情有变,今年对大堤会有个大的整修。而到了秋冬,就要起大役了。”

    这就是韩冈提出的束水攻沙的方略所带来的结果。处置流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有工作养活自己和家人,以工代赈一直都是这个时代安置流民时,最为常用同时也是行之有效的手段。

    尽管束水攻沙的方略可以说是韩冈在听说了浚川杷之后才想起来的,但在他事前的规划中,整修河防一开始就被列为一个大项。

    兴建工役,可不只是开封一府的任务,这是整条黄河流域的大事。西京洛阳到北京大名的黄河曲折上千里,其中京畿一段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只要能让天子下诏,募流民兴建工役,将流民礼送出境,他肩头上的压力立刻减去一半。

    韩冈详细解释了一番后,笑道:“等到流民移往西京去筑堤,提点司这里就能轻松一点了。”

    不管怎么说,这付担子,他都没想过要从头到尾将之全数挑起来。

    今天河北旱、京畿京东【山东、淮北】旱,两淮旱,两浙旱,但京西却没有什么旱情,差不多能肯定是丰收。两个月前,还听着熊耳山、方城山一带,因为连绵春雨,加上山上雪化,导致了桃花汛爆发。暴涨的白河、堵水【唐河】差点破堤,淹了邓州南阳和唐州的泌阳。

    看着京西的好年景,韩冈一直都在想着该如何将负担让京西也带着分担一下。如果能让旧党顺便转移一下注意力,那就更好了。若是将全部的精力放在抨击治河之策上,韩冈处置流民起来,耳边也能清净一点。

    不过,那也只是附赠品,有也好,没有也无所谓。

    韩冈精通水利,在座的无人惊讶,如今的官员少有不习水利的。对于河防,王旁、游醇都能说出个道道来。既然韩冈治政出类拔萃,他在水利上的见识当然只会更高。

    魏平真等人静声思考韩冈方略中的道理,方兴则试探的问着韩冈:“提点献束水攻沙一策,不知是否可以提举其役?”

    “你说呢?”韩冈笑着反问。

    方兴脸色一黯,叹了口气,“可惜。”

    韩冈倒不觉得可惜,他并不指望自己能提举河防工役。黄河之重,有如泰山,要坐上河防工役的提举——从此次修整河防的规模上,应该会冠以‘都大提举’的前缀——他的地位、资历都还不够高。而且还要协调沿途州县,从诸路调集物资、力役,都必须有着能与一路监司主官分庭抗礼的资格,甚至要更高一级,这样才能保证顺利整项工役顺利而无所阻碍。

    王安石的手底下,只有吕惠卿勉强够资格,而章惇和韩冈都差得远。要知道熙宁初年时,赵顼都有让司马光出任都提举的想法。虽然被吕公著否决,但从其中也可以证明只有司马光一级的声望或地位,才有资格就任这个职位。

    当然,还有一个变通的办法——就是任用宦官。

    不过这就不干的韩冈的事了,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只在眼下。

    在一次次上堂听审的过程中,郑侠已经变得麻木了,当听到最后的判决,却也只注意到了其中的四个字。小说网

    御史台定罪,再交由开封府发落,郑侠的案子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有了结果。

    对堂上主审知府孙永的话充耳不闻,郑侠低低的道了一句:“去沙门岛又如何?”

    一开始,士林中对他的支持度还是很高的。还没有被收押进御史台的时候,有不少人私下里赞他有胆识,甚至旧识王安国都过来见了他一面。

    可等到同天节前暴雨如注之后,郑侠就知道,士林中的风向肯定就要转向。

    联系起韩冈在殿上的一番奏对,郑侠坐定了欺君罔上的罪名,让他有口难辩。

    现在谁能相信他当初是当真赌了性命?!

    这些日子里,在御史台狱中并没有受到折磨,在审讯时也被没有根究什么同党,吃喝居住上更没有被克扣,但郑侠心中仍是十分痛苦。

    对于他来说,名声比性命更为重要。

    在士林中声名尽丧还好说,自己的一片赤胆忠心换来的却是天子的误解,更是让郑侠心丧若死。与其到河北恩州熬着大赦,还不如到犹如鬼门关的沙门岛【今庙岛群岛】里住着。

    依着刑律,配隶重者沙门岛寨,其次岭表,其次三千里至邻州。也就是说,在刑罚中,流放岭南则比流配三千里要重,流配沙门岛比岭南还要重上一层。

    至于所谓的编管,则是连官身还保持着,只是被拘束在城中不得出城,往来书信要受检查而已。

    蔡确在宣判的时候,嘴里就说着,这是皇恩浩荡。只是郑侠却不想要着浩荡皇恩,另可多受点苦。

    孤伶伶的无人相送的出了城后,郑侠还是不时的念叨着。

    “郑官人,沙门岛还真去不得!”

    领头押送郑侠的老公人和气地与郑侠搭着话。他是开封府中的积年老吏,知道轻重,别看郑侠现在声名尽丧,被赶出京城去,但坏名声也是名,只要朝堂上风向一转,或是说得悖逆一点——皇宋易主,说不定他立刻就能翻身

    “怎么?”郑侠没好气的反诘着,“难道沙门岛上还敢行李庆故事?”

    沙门岛上只有重刑犯,有些死囚被赦了死罪后,也发配到沙门岛上。由于发配者日多,渐至千人以上,而沙门岛上给囚犯的口粮配额却是只有三百,而且还不能加派,当时管着沙门岛牢城的寨主李庆就将多余的犯人往海里扔。两年间,丢进海里丧命的犯人有七百之多。直到熙宁二年,当此案被登州知州马默揭出来后,顿时震惊朝堂内外,天下闻者无不为之惊骇。

    老公人骑着马跟在郑侠身后陪着话:“就算李庆悬了房梁,沙门岛还照样是鬼门关,去得多,回来却没几个。”

    “德政不修……”郑侠从牙缝里迸出四个字来,让老公人听着心惊肉跳,不敢再说了。

    郑侠的官身还在,出行照样有马骑,有车坐。他从京城北上后,就乘上了驿马,而一同随行的浑家则坐着车子,就这么一路往北去。

    一行人出京北上,在封丘县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起来出行。正是五月的时候,天上的太阳火辣辣的,到了快中午的时候,路上已经看不到多少行人。

    “郑官人,已经是白马县了,到了前面的铺子就歇一歇吧。”

    郑侠没理会,在马背上望着路边和天上,时不时能看见一小群、一小群的蝗虫飞来飞去,冷哼着,“蝗虫遍野,现在还吵着要不要修河堤……”

    ‘修河堤……’

    老公人一下看向郑侠,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从这口气中,想必这位郑官人即便在台狱之中,也照样听说了这场惊动朝堂的议论,而且还清楚是那位让他入了台狱的韩玉昆所掀起的。

    老公人在开封府衙门里面几十年,官场上的勾心斗角早就看多了。郑侠怎么说都是败下阵来的,肚子的怨气不用想也知道寄存了不少。

    但眼前看到的,的确如看门的郑官人所说,一眼望过去,地里蹦跶的尽是蝗虫,密密麻麻的连道路上都有。还有不少蝗虫飞了起来,在空中横冲直撞,甚至撞到人马身上。不过在道旁的田地间,一群群的鸡鸭欢快的跑着,但最多的还是人。男女老幼各自举着大扫帚,在田地中用力扑打。

    看着白马县民在地里灭蝗,郑侠一行人又向前走了一阵。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面绘了‘茶’字字样的小角旗,高高的挑起在路边上,比起一边军情递铺挂起的旗子还要起眼。而角旗的落处,就是一座茶棚。几根柱子撑起了棚子,用麦草盖着顶,下面的一幅阴凉之地,让在太阳底下走了半日的人们看着就忍耐不住。

    “先歇一歇吧……”郑侠对着押送他几名公人说着。

    道边茶棚下,卖茶,也卖解暑的凉汤。一个老汉拿着扇子坐着,面前一摞碗,紫铜大壶放在缸里镇着。郑侠过来时,里面就只有一个行脚商。

    郑侠坐下来,卖了几碗茶汤,一碗自己喝,一碗给了马车里的浑家,剩下的给了押送自己的公人们。

    喝了一口解暑汤,口味比起东京要差多了,但郑侠也不在乎。就听见行商操着河北口音,跟着卖茶老汉搭着话:“这蝗虫来的不是时候,辛辛苦苦种下的麦子,这一下子都完了。”

    “还好,还好。小韩知县拿钱买蝗虫。苗被吃了是可惜,但人拿蝗虫换了米面吃就没事了。别说,现在看看还真扑了不少,县城四门外都在烧着。”卖茶老汉指了指北面白马县城的方向,几道烟柱模模糊糊的往天上散去,“烟都冲天了。”

    而就在茶棚不远处,就有几个胥吏摆开了换米的摊子。三斤蝗虫换一斤米或是五文钱。蝗虫极轻,一斤能有近百只,又会飞又会跳,捕捉起来着实不易。但架不住田中的蝗虫多,一扫帚下去就能扑下五六只。

    蝗虫易捕捉,使得换米的人为数不少,使得官府派出来的这个换米点都排出一条人龙来,多是老人或是小孩子,背着口袋来换米。一名身穿绸缎的乡绅旁边站着,压着队伍不乱。下面一名书办坐在张小凳上,在一本册子上做着登记。

    但也有觉得不该浪费时间来换的,行商喝着茶汤,望着烈日下的队伍:“这排队看着一排就要小一个时辰,排着不累吗?一斤蝗虫晒干了也能剩三两,磨成粉合着面吃,好歹也是荤腥,还能看着点油水。”

    “蝗虫鸡鸭吃得欢,喂猪也行。人怎么吃?”坐在茶棚下,卖茶的老汉摇着头,拿着蒲葵扇赶着苍蝇虫子。

    “怎么不能吃?”行商浮在脸上的笑容却似乎是在叹气,“河北的树皮都给蝗虫啃光了,现在人都改吃蝗虫了。”

    卖茶老汉为这个世道叹了口气,道:“蝗、旱从来都是连着的,要多下雨才能好。就是官家生日前才下了一场透雨,隔了两日,又下了一星半点,月底的时候下了一场稍大的。怎么说这雨水还是少,根本不解渴!”

    “京畿好歹有三场雨下来,可怜河北就见了一场雨。而且是到了地面上就没了影,一点也看不出来雨迹。一旱七八个月,都是朝堂里面闹的。”河北行商有了点愤世嫉俗的口气,“听说你们这里的知县是王相公的女婿吧?”

    “小韩知县跟他岳父不一样!别看在县中才做了几个月。老汉几十年看见过的知县里面,他算是第一了。”卖茶老汉为韩冈分辨着,比出了个大拇指,“诸押司在县衙里横行了三十年,去年冬天将米价涨到一百三十五文一斗的也有他一份。后来怎么样,被逼着捐出了两万石来买命!现在县衙中哪个公人还敢伸手要钱?”

    “还有那个三十年的案子!”卖茶老汉左手蒲葵扇一挥,“两家人争一片祭田,争了整整三十年。多少任知县都没办法,官司都打到州里过,知州也只知道将案子发回来。可小韩知县一到任,当着全县百姓的面,一转眼就将案子破了!”

    “那还真是一名能吏!”河北行商赞叹着。

    “谁说不是呢?”卖茶老汉突然又叹起气来,“就是做得太好了,才半年就升了官。要是能在县里做个三年五载那该有多好!”

    “好官总是升得快!”河北行商笑道,“相州的韩相公不是三十多岁就做相公了嘛!”

    “小韩知县多半也能三十出头就当上相公,到时候,天下百姓就有福了。”卖茶老汉又叹道:“只是这么好的官,还有奸人骂!”

    将后面押解郑侠的公人当成了郑侠的随从。看着郑侠坐在一边、默不吭声,卖茶老汉搭上话来:“这位官人从京里来,一看就是有见识,肯定听说了这一件事。”

    郑侠不置可否,低头喝着茶。

    老汉见着郑侠没反应,也不气馁,反过来又对行商道:“也就是最近的事,东京城里面有个看城门的官,上书说如今的旱灾蝗灾全是新法不是,要官家废新法,赶了王相公走。其实这事倒也罢了,不论是哪家法度,好坏都要交税。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骗天子说废了新法就能下雨,这倒好,小韩知县一见天子,就戳破了他的谎。

    这官儿也该死,骗天子还不够,还说小韩知县不是,在白马县害了几万流民。想想,这是多大笑话?!人家流民都要为小韩知县设长生牌位了,竟然还有人睁眼说瞎话,说害了流民。现在听说天子明察秋毫,将他下狱治罪!……这就叫活该!”

    卖茶老汉说得口沫横飞,老公人过来扯了扯郑侠,“官人,还是上路吧。”

    郑侠纹丝不动,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拿着汤碗的手轻轻抖着,他要听着这老汉的下面怎么说。

    “小韩知县自从来了白马县,天天都没歇过脚。为着河北的流民,小韩知县跑瘦多少匹马?为了应付这场大旱,县里打出的多少口井?现在架着风车的几十口深井,全都叫韩令井,从早到晚的提着水出来,以后几十年都不用怕旱灾了。小老儿这卖茶汤的水,就是从几十丈深的韩令井里提出来的!比起原来的井水好了不知多少,过去白矾一个月就要用上一斤,现在一钱都不用了!想想能为小老儿升了多少棺材本啊!”

    郑侠面无表情的坐着,心中则是如同八月十八的钱塘江,惊涛骇浪不停地翻涌。

    他从卖茶老汉身上能看得出来,白马县的百姓是当真将韩冈顶礼膜拜。

    难道说自己真的误会了韩冈?

    不!

    郑侠在心中立刻否定。

    王安石在熙宁之前,还不是负了三十年的重望?王莽在篡汉之前,也不是人人夸赞?韩冈现在的表现,也不过是他岳父当年的翻版,等他日后得志,天下必受其人所苦。

    想到这里,郑侠容色一肃。

    天下正受新法所苦,韩冈却不加以阻止,反而助纣为虐。他在白马县做得再好,也不过是小恩小惠而已!

    再看一眼说得口沫横飞的茶棚老汉,眼中不无怜悯。乡愚识见不足,眼光不及长远,所以才会被奸佞所欺。

    歇也歇够了,郑侠就准备会了钞后就动身,忽然就听到一片蹄声,从北面的官道上奔来一队人马。

    远远地一见来人,郑侠身子就僵住了,而茶棚老汉伸着脖子张望了一下:“哎呦,是王相公家的二衙内!”

    “王相公家的二衙内?”河北行商闻言一惊,随着望了过去:“相公家的衙内怎么来了这里?”

    “王二衙内也是好人,给小韩知县打下手,县里面的井水、沟渠都是他督办的。现在县里面的几十个换米点,小韩知县也是天天派人来督察。前两天,也就是王二衙内来的。由他盯着,你说谁敢克扣半点?”

    河北行商沉吟着点头:“这么说来,王二衙内也是个好官。”

    “王相公也是好心办坏事,给下面的人蒙骗了,听说小韩知县也劝过。想想当初小韩知县来白马,外面不都说是翁婿两个吵架的缘故?”

    茶棚老汉和行商这边说着话,王旁就在换米点下了马,主持换米的胥吏迎上去点头哈腰,而排着队的乡民们也同样一起行礼,一片声的问好。

    王旁的随从也跟着下马,有几个是负责保卫的,眼睛四处瞟着,一眼发现了停在茶棚外的驿马和马车。属于驿馆的马匹和马车,很容易分辨出来。

    官员过境,于礼就要接待。那人忙去了王旁身边说了一句,王旁立刻就走了过来,到了茶棚外问道:“是哪一家官人要北上过河?”

    郑侠默不作声的站起身来。

    站在太阳底下,茶棚下阴凉处的人和物就有些模糊,王旁眯着眼睛看过来,瞅了好几眼才看清了是郑侠。惊叫道:“郑介夫?!”

    郑侠躬身一礼,向过去的老相识很疏冷的说道:“衙内,郑侠这厢有礼了。只是戴罪之身,不便与衙内相见。”

    王旁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就听着茶棚下面又蹦起一人,“你就是那个胡说小韩知县害了流民的犯官?!”

    茶棚老汉一下跳将起来,拿起蒲葵扇往外挥着:“去、去、去,不收你茶钱了,小老儿这破茶棚待不下郑官人你这尊大佛!”

    “不得无礼!”王旁和老公人连忙一起叫道。

    茶棚老汉则梗着脖子:“二衙内,你们官场上的事小老儿是不知道,但说小韩知县坏话的,小老儿可侍候不起。也别说小老儿无礼,郑官人过境的消息传出去,看看会有多少人有礼!”

    郑侠脸色发白,王旁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而河北行商则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在后面拍着手:“公道自在人心,还是乡野之中有义民!”

    ……………………

    一个时辰后,王旁已经到了黄河边的大堤下,正看见高耸的堤坝上高高矮矮的站了一群人。身材高大的韩冈在其中最是显眼。

    将马交给迎上来的随员,王旁疾步上了大堤,与正向韩冈汇报工作的方兴打过招呼,径直来到韩冈身旁,问着:“玉昆,你猜我方才见到了谁了?”

    韩冈望着远处的工地没有动弹,漫不经意的回道:“郑侠?”

    “呃……”王旁愣了一楞,转又醒悟:“是大哥的信?”

    “除了元泽,还能从哪里听来的?”韩冈回头笑道。王雱前两天就写信来说了郑侠的事。编管恩州的判决,信上也写了。

    要往恩州去,当然要经过白马县。虽然也可以从濮阳那里过河,但郑侠可是被押解着的罪官,有何等道理能让他绕道而行,浪费公帑?

    “玉昆,我已经在县里的驿馆中将他夫妻俩安顿下来了。”王旁说着,又试探的提议道,“要不要去见他一见?”

    方兴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凑上来笑道:“提点,最好还是见他一面。待以重礼,厚给程仪,在外面也能博个不计前嫌的美名!”

    韩冈瞥了方兴一眼,他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是奸笑。

    “见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吗?”韩冈摇摇头。他并没有打落水狗的心思,却也没兴趣表现一下所谓的宽宏大量,“事出无谓,何须如此。好生在驿馆里着,明日礼送出境就是了。”

    尽管外面都在说郑侠心怀诡诈,欺君罔上,但身为当事人的韩冈并不会这么认为,那场雨应该只是巧合而已,郑侠没那个本事预测。

    且从王安石父子三人的口中,韩冈也稍稍了解了郑侠的为人。即便出了这一档子事,王雱两兄弟都没有改变对郑侠的评价;同样的,相比起叛离的曾布,王安石对郑侠也没有什么恨意,毕竟郑侠对新法的态度始终如一,更何况郑侠已经自食苦果。

    对于郑侠,韩冈无意揣着幸灾乐祸的心思去故作姿态,那样有**份。而且就算能蒙过外面的人,但能蒙过郑侠本人吗?万一他一气之下跳进黄河怎么办?——韩冈很珍惜自己的名声,可不愿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同时韩冈也没有与其结交的心思,敬而远之,这就是他的选择。

    既然韩冈不肯去见面郑侠,王旁也没办法,方兴也只能收了心思。随着韩冈一起,望着周围的工地。

    入夏之后,黄河的水量依然不丰,只是在河床中心地带流淌,南北两边空出的河滩比起河面还要宽得多。就在黄河南面的这片河滩边缘,数以万计的民夫如同蚂蚁一般覆盖了高耸的堤坝。

    单是白马县这边的百里堤防,韩冈就动用了上万名从流民中征召的民夫,将大堤加高夯实。丁壮上堤做活,而家中老小则是出外捕捉蝗虫换米。对于许多家庭来说,一天下来,还能结余个二三十文钱来,如果能持续两三个月,对于背井离乡的流民们来说,就能存下一笔度过荒年的资金了。

    远远近近的号子声在河面上回荡,一根根木桩被提起,然后又重重的落下,大堤就在一记一记的夯筑下,变得逐渐坚固起来。

    方兴指着工地道:“今天上堤的民夫,总计一百四十六组一万零四百二十一人。告病的有九十六人,加上昨日受伤送医的十七人,与疗养院报上来的人数能对得上。另外报了逃逸的有四人,姓名也已经报上来了,在下已经遣人去了四人所在保甲追查。”

    方兴跟在韩冈身边半年多了,知道韩冈很在意施行中的细节,汇报起来,就是不厌其烦的说着数字。韩冈多次说过,所谓的‘重其大略,不暇细务’,这是对外面说着好听的。真正做事,从细节上就能看出来是否用心。

    方兴用了大概有一刻钟,加上王旁上来之前的半刻钟,才将今天要汇报的工作捡着关键的地方,向韩冈都说了一遍。

    韩冈低头看着手上整理出来的文字,与方兴的汇报对照来参考,最后点头道:“进度不错,辛苦了!”

    方兴陪笑着:“是提点的竞争奖励管用

    韩冈每天用奖励来鼓励各组竞争,每天总计一百五十贯的悬赏,只取前十名赏赐,就让一万多人拼了命的干活,一天的进度几乎能抵得上寻常的两天。正常情况下,民夫们怎么也不可能的这般勤力。

    王旁则叹道:“也是玉昆待人宽厚,才能得民伕信任。得了信任,才会如此卖力。”他看着大堤上,隔着一段就有一座的工棚,里面不仅仅是民夫们休息的地方,棚子下面还排着一只只盛满了水的水桶,不时的就能看到有人过来舀上一瓢灌下肚去,“换作是其他地方,哪家会给民夫们提供盐水喝?”

    方兴也道:“民夫在烈日下辛苦做活,流汗极多,我们这边掺了盐的凉水都是为他们准备着,一天差不多都要用上一石半的盐。就是不知其他地方能不能做到。”

    “难说啊……”韩冈喟叹道。他能管着开封府的流民,监察沿河各县的工役,却管不到京畿以外去。

    昨日中书下令,征调了一批流民往洛阳那边去修筑黄河大堤,这虽然如了韩冈之愿,但要指派流民一路走过去,还是要费不少周折。最关键的是不能让他们往东京城去,想想也只能安排他们沿着大堤走。而流民们到了洛阳后,那里的官员想来也不会如自己一般用心,民夫的伤亡率不用想也会大于白马这边。这等于是自己将他们送进虎口,韩冈的心中总是有点难以释怀。

    看着韩冈心情有些沉郁,方兴识趣的转圜道,“如今东京一段河堤已经动工,洛阳也要跟着动工,过几日,从洛阳到大名的河堤都要开始修筑。”他感叹着,“黄河之患,在沙而不在水。日前准备用浚川杷来疏浚河道,目的也就是为了驱沙。提点的方略,由不得天子不心动啊!”

    “谁让玉昆说出来的道理,都没人能驳得了?”王旁附和的笑着,“”

    韩冈摇头:“有些人只是暂时观望、等待时机而已,不是当真认同。”

    束水攻沙的方略,前些日子从王安石口中说出来后,就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毕竟是将过去行之千年的治河手段全盘推翻,反对的奏疏如雪片般飞来。可细细数来,真正反对的最为激烈的仅仅是一些想博取名声的小臣,最大的也不过是几名御史而已。旧党重臣一个个都闭着嘴,富弼、文彦博等人都没有说话。

    韩冈的提议很有些道理,加之杨绘的例子、还有郑侠的例子都摆在前面,谁愿意出头成为东京人的笑柄?而且韩冈的性格也渐渐地为人所知,言不轻发,行必有据,这两年一桩桩的事迹验证着,又有谁敢立刻跳出来丢人现眼?至少要等到他失败之后再出手。

    再说要弹劾人,没必要迎着对手的长处去,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安置河北流民的过程中,有的是机会。只要是为官理事,就不会没有出错的时候。不说构陷二字写来之易,就是要找茬,也是一找一个准。

    有些人的想法,韩冈不用费心去猜都能看得明白。

    所以朝堂上的纷争只用了十来天就没有了声息,只不过私下里讨论的就有很多了。

    有人支持韩冈,他们翻找古籍,在《汉书》中找到证据。在《汉书·河渠志》中,张戎说‘水性就下,行疾,则自刮除,成空而稍深。’也就是跟韩冈说得是一个道理。

    但也有人反对,毕竟这一方略过往从无有人施用于黄河。据说在宰相府上,反对声最为激烈的是都水丞侯叔献,他一口咬定束水攻沙绝不可行,不是韩冈说得道理不对,而是工程难度太大,能夹水攻沙的内堤根本修不起来。

    不过因为碓冰船一事,王安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侯叔献顶出来让人当笑柄,而暗地里采用了韩冈所创的雪橇车,最后一举翻盘。韩冈因此事而备受赞许,而侯叔献则成了韩冈的踏脚石,所以有许多人都认为侯叔献这实在挟忿报复。

    韩冈与京中联络频繁,争论传言皆有耳闻。

    许多言辞,只能报之一笑,连反驳都嫌浪费口水。不过也有一些,却是很有些道理。比如侯叔献所言,韩冈也为之深思。

    不过韩冈好歹也知道,束水攻沙是明清时代出现的治河手段,那时候的技术条件能用,此事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说起治河,韩冈其实也只记得束水攻沙这几个字。但推敲其中道理,却总比现在一味的加固堤防,可每隔几年十几年就有一次破堤改道要强。

    束水攻沙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下游破堤如故,可只要能将开封这一段堤坝稳固住,这就是功劳。且现如今京畿周边全线动员,就算放弃了束水攻沙的方略,光靠重新加固起来的大堤,其实也能撑个好些年。到时候,说起来还是他韩冈的功绩。

    而之前所用髙筑堤坝并开支河分水势的策略,也即是西汉末年贾让提出的‘分杀水怒’的方略,并不是不好,还有若能分水分到后世那等让黄河断流的水平,那还要头疼什么黄河决堤?可现在做不到,每分一次水,水流就越缓,沉寂下来的泥沙就越多——这何时是个了局?反倒是束水攻沙看着能拖得长远一点。

    经过一段时间的讨论,韩冈的幕僚们也都完全认同了这个观点。

    方兴道:“等到今年冬天内堤开始修筑,洪水未至时就能束水攻沙。而到了行洪期后,又可以缓解洪水冲击外堤。大河金堤必稳若金汤。”

    王旁望着河心滔滔浊流:“‘多用巨石,高置斗门,水虽甚大,而余波亦可减去。’这是真宗皇帝当年说如何在汴河上修斗门的口谕。如果洪水水势高涨,多余的水就会从斗门上漫过去。而内堤的作用,有一半也近于此理。”

    韩冈摇摇头,心中也不知道该叹气还是该感慨,就连王旁都能随意举用故事,而来源还是皇帝。

    河防之重,实重于泰山。黄河三天两头决口,决口后,就是一泻千里,梁山泊——官场文字上称为梁山泺——是怎么来的?就是五代至宋初,黄河多次决口,每一次决口,洪水多半都涌向东面,最后在古巨野泽处潴留,汇聚成浩浩荡荡的八百里梁山泊。

    作为通往京城的运河——五丈河的源头,梁山泊水产丰富,同时又是将京东东路的出产运往京城的,但当初形成梁山泊时,京东东路死了多少百姓,淹了几座城池,如今的人们都还能记得——就在真宗皇帝的天禧三年【西元1019年】,黄河决口,其位置就在白马县,‘岸摧七百步,漫溢州城,历澶、濮、曹、郓、注梁山泊’——白马县的县城都是重建的,前一座就在地底下埋着。

    黄河的不驯,逼得当今世人不得不精研水利,所以连皇帝都能随口说出个一二三来。生死攸关,此事也不足为奇。

    所以具体施工,韩冈并无意插手。他提出的仅仅是思路。以自己的水利知识,对比起如今的水利工程学的水平,韩冈并不认为在技术上,他有什么能指点人的地方。韩冈也见识过汴河靠近京城的一段,堤坝、水闸、桥梁,任何一处都闪烁着能工巧匠们的智慧。韩冈并不认为自己能胜过他们,而想必他们也能给自己带来惊喜。

    在工地上,大批的木滑轮组已经用在了夯土的木桩上,省了不少人工。而运土上堤费时费工,韩冈张榜悬赏,前两天就有人来献了一架修堤飞土梯【注1】,可以将泥土通过滑轮和绳索很容易的运上堤去。工程的进度能如此之快,除了韩冈在管理上的功劳,也有简易机械大量使用的原因在。

    而且方兴、魏平真,这等幕僚在政务处理上的手段以及见识,都要强于一般的官员。而稍逊一筹的王旁和游醇也逐渐历练出来,加上手下的官吏听命得力,做起事来也是得心应手。

    上下一心,反对之声几希,虽然忙着,韩冈的心情还是很不错:“明早我要去胙城县看一下那里的流民安置情况。郑侠就要仲元你费心了,明日早点送其出境了事。”

    王旁苦笑着点点头,以韩冈如今在白马县受到的尊敬,郑侠就算在驿馆中都待不安生,自家等会儿回城后,也还要去驿馆一趟。如果郑侠受到折辱,对韩冈的名声也不太好。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韩冈就带着一队人马准备前往胙城县视察。

    一片蹄声向着西门而去,忽然前方几匹马伴着一辆车,从城西门处的驿馆转出来。几匹马上,唯一的一名官员韩冈并不认识,可就算是用鼻子猜,也能猜得出来究竟是谁。

    竟然是郑侠!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两人都发现了对方。

    差不多是相看两厌憎,韩冈无意上前,而郑侠更不会上来相见。韩冈遥遥的拱了拱手,就见郑侠转开视线,不顾而去。

    韩冈摇头一笑,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一鞭望空轻挥,向着初启的城门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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