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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35章 甘霖润万事

    上至天子,下至小民,无不为此而欣喜欲狂。

    淅淅沥沥的雨水浇灌着干涸的大地,无数人冲进雨中欢呼雀跃。

    时隔近八个月,开封城终于开始有了雨水,这怎么能叫渴盼已久的百万军民按耐得住心中的喜悦。

    高阳正店二楼雅座中,刚刚卸下了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一职的屯田员外郎吴审礼,望着骤雨如瀑,还有在雨水中手舞足蹈的民众,轻声叹道:“明日可就是同天节了。今日幸降甘霖,贺天寿,慰黎民,王相公也随之得脱大难啊。”

    “寻常女婿都是靠着岳父帮忙,那韩冈倒好,却是让他的岳父靠着他。”坐在对面的大理寺丞张景温笑道:“王相公今次逃过一劫,这相位至少还能再坐个一年半载。”

    “谁说不是呢?”吴审礼悠悠然的微笑着。

    明日就是四月初十的同天节,也就是天子赵顼的诞辰之日,赶在生日前一天下雨,等于是老天爷帮着赵顼一个大忙,证明他是确确实实的真命天子。而民怨因这一场雨暂时散去,赵顼也就不需要赶在现下让王安石出来为大旱负责。

    张景温举杯相邀:“此一杯还要恭喜仲由兄得受监司,用事于河北,当可一展长才。”

    “不过一个河北西路转运副使而已,吃苦受累的活。”除了权发遣河北西路转运副使,算是升了一级。吴审礼当然高兴,只是故作矜持:“只是在开封任亲民官,整日价提心吊胆。生怕不小心冲撞了那家贵戚,就算下面的小吏都是手眼通天,做起事来也是束手束脚。”

    “但仲由兄还不是将开封府界中事,安排得无可挑剔,连天子也是赞许有加。迁调河北,也是因为仲由兄的名讳早在天子心中留着了。”

    “太夸赞了,愚兄可不敢当。”

    吴审礼抱怨归抱怨,但他也算是难得的能吏。不论是在京府诸县推广保甲法,还是撤除只会浪费朝廷公帑、豢养闲人的京畿马监,都是卓有成效。

    话说回来,能在开封府任职的官员,施政能力绝大多数都不会差。不论是知府、还是提点,又或是下面的判官、推官和知县们,没有点水平,都不会被安排到京畿之地来任官。京畿一带,遍地勋贵豪门,皇亲国戚。要在其中辗转腾挪,同时将政事处理妥当,都少不得要有足够的手腕。

    “河北如今大灾,盗贼宵小为数不少,真要清剿起来,并非易事。”吴审礼叹道。

    张景温笑道:“总比在开封府界中捕人要容易。”

    “说得极是,京畿的这一摊子事就丢给韩玉昆操心好了,能者多劳嘛!我等才德浅薄,还是挑着清闲的差事做!”吴审礼也随之哈哈大笑,举起就酒杯,与好友一齐痛饮起来。

    ……………………

    雨点不断敲打着园中小亭顶上的琉璃瓦,久违的哗哗雨声,听在亭中的韩冈和王韶耳中,就是一曲动听的歌谣。

    从亭中向外望去,如同瀑布般的一道水帘挂于檐前,模糊了视线。看着雨势,仿佛要将七八个月来,积存起来的雨雪在一天之内全都还回来。

    满园的竹林,原本在吹了一个春天的风沙中沾满了灰黄色的尘土,此时在雨水冲刷下,终于变得青翠欲滴起来。

    从林中收回视线,王韶举起酒杯:“玉昆,这场雨下得可喜可贺啊!”

    “何来之喜?”韩冈举杯相和,却叹了口气,“雨下迟了一个月,河北的田地已经来不及补种,流民还是少不了啊……”

    这是韩冈此次进京后第二次拜访王韶,前一次只是匆匆一会,没有来得及多说。不过现在韩冈接手府界提点一职的大体事了,明日拜贺天子生辰之后,就要离京返回治所,今天就趁着余暇再来拜访。

    “不是说这个。”王韶摇摇头,“久旱逢甘霖,这场旱灾总算是过去了。怎么能说‘何来之喜’?”

    韩冈一笑:“是韩冈失言了,能见到雨水,的确是可喜可贺。”

    两人对饮而尽。

    放下酒杯,王韶又道:“上书的那名监门官,怕是难逃重责。擅发和妄言二罪不论,单是诳言欺君就能让他编管远恶军州。”说着,王韶微微眯起了眼睛,“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门外……好大的赌注!”

    韩冈在延和殿上的奏对,此时已经在高层中传开,王韶当然也听到了一些。郑侠以性命相赌的言辞被韩冈轻巧的破去,乍听到时,基本上人人都认为是韩冈纵横之术了得,王韶也是一样这般想着。可现在雨水一下,情形一下反了过来。就连王韶也认为郑侠是事先算到会下雨,才敢如此说来。而天子则更是早就认定郑侠欺隐,现在甘霖一至,他就再无翻身的机会。

    “如此一来,令岳也算是渡过了这一关了。”王韶将酒杯放过来,让韩冈为他斟酒。

    这几个月来,朝堂上虽然波涛汹涌,两党相争激烈。但王韶不趟浑水,他安然的做着他的枢密副使,只盯着军事方面的事。说起王安石来,口气如同一个看客。

    韩冈知道王韶一直以来不怎么支持新法,对他现在的态度并不以为怪,笑道:“家岳身为宰相,要操心的事太多。原本还以为能清闲起来,现在看来还是要继续烦心下去。”

    王韶摇头笑道:“旱灾缓解;与北虏相度边界一事,又派了韩缜去了;市易务眼看着曾布要败;流民又有玉昆你来照管,令岳现在哪还有要烦心的事?”

    “还有蝗灾。”韩冈补充道。

    “今年地里又没有吃的,蝗虫再多也不用担心。”

    韩冈摇着头:“其他州县不知道,不过白马县,最近补种了春麦,已经出苗了,经不起蝗虫。”

    “玉昆。”王韶忽然神色变得郑重起来,“说实在的,如今你已经是府界提点,就算白马县的春麦都被蝗虫啃光了,也不会影响到你。你的心思最好要尽数放在流民身上,千万不要分心。”

    韩冈明白王韶这是为自己着想,低头谢道:“韩冈明白。”

    “以玉昆你之才智,当知道如何取舍,我也只是多话罢了。”王韶笑了笑,又问道:“不知玉昆你准备怎么处置流民,数目以十万计,恐怕不会容易。”

    “推广深井开凿,还有风车取水,同时兴建沟渠。”韩冈扳着手指,一桩桩数过来:“正是这等时候,推广才最是容易。还有堤防、水道,甚至修葺开封城墙,都需要人力。以工代赈,劳力也绝不会缺。至于无劳力的老弱之家,而则是让各保保正上报人头,逐日派给口粮。有水源,有沟渠,日后遇上旱涝,京畿百姓也能好过上几分。”

    王韶听着韩冈说着,点了点头。摸着酒杯,又道:“玉昆,有没有想过招募流民实边?”

    韩冈不知道王韶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他说的并不可行,“京畿离着熙河几千里地,募流民过去不容易。倒是陕西今年也旱,熙河路正好可以就近收人。”

    王韶也是随口一提,笑了一声,“蔡延庆也是这般上奏的。”

    “是吗?……王舜臣前日寄信来说,蔡仲远【蔡延庆字】在熙河路做的不错,今年在河州又开辟了六百多顷田,以茶易马的生意做得也越来越大,”韩冈回忆了一下,“听说今年怕是能有三万。”

    “所以说今年熙河全路如果没有灾情,钱粮二事,就能够自给自足了。”王韶很自得的说着,熙河路由他所创,如今不过两年,就已经可以在不开战的情况下自给自足,这是他最为自豪的地方。

    “此皆是枢密之力。”

    “也多亏了玉昆你辅佐之功啊。”

    互相吹捧的喝了一杯,王韶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又沉了下来:“玉昆,你可知道,畿内监马场一年有多少出息?”

    “京畿的监马场不是已经撤了?还是前任府界提点吴审礼下的手。”韩冈奇怪的反问道,京畿一代的牧马监就是因为没有出产,朝廷不断要往里面贴钱才会被撤的,王韶怎么这么问?但立刻就反应过来,惊问着:“朝廷要在熙河路置监马场?!”

    见韩冈反应过来,王韶用力一拍亭中石桌:“玉昆你说说,群牧司什么时候办好过一件事的?!”

    熙河路茶马互易,不仅仅是换到合用的战马,同时也是将吐蕃诸族捆上大宋战车的必要手段。如果在熙河路设立马监,以群牧司的水平,一年能出个三五百匹战马就已经谢天谢地——熙宁二年到熙宁五年,河北河南十二监,平均一岁出马一千六百四十匹,可给骑者两百六十四匹,就这水平,一年还要吞掉朝廷近百万贯的投入。

    韩冈也绝不会相信群牧监的那群只知吃粪的废物能在熙河路做出什么好事来,当即说道:“此事韩冈肯定要跟家岳分说个明白,熙河路绝对不能设置监马场!”

    次日,便是同天节,大宋天子赵顼的生日

    昨日一场暴雨下过,尽管今天雨停了,仅是天阴着而已,但大宋君臣就没有了之前数月的焦躁,典礼上的气氛也是千真万确的喜气洋洋

    紫宸殿前,一队宫廷乐班奏着韶乐,京中数以千计的文武官员皆齐聚在此

    王安石作为宰相,领着百官,上殿奉酒

    文资重臣一班,而后枢密使、宣徽使等武职重臣又是一班

    亲王为首的宗室也都到齐,韩冈亲眼见到了天子的二弟,当年与己争夺周南的雍王赵颢,不过离着太远,只看见了衣服,没看见长相

    还与辽国、西夏的使臣打了个照面,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服饰装束不同而已

    也许这个时代的汉人觉得契丹和党项人的装束怪异到了极点,甚至从骨子里面将之鄙视,但韩冈过去是见惯了奇装异服,了不以为异

    另外还有大理、交趾、三佛齐一干小国的使臣,也在恭贺大宋天子寿诞的行列中而且韩冈还意外的看见了当年被砍掉了一只胳膊的瞎吴叱,木征的这位弟弟他现在是熙州刺史,又被赐了姓赵,在朝堂上站得位次比韩冈要高得多

    韩冈的位置靠着后面,与一众小臣站在一起,举着金杯,一觥酒恭祝天子千万岁寿

    等到一切结束,已经是午后从天还没亮,就聚集到宣德门外应卯,到此时,京中的几千名大小官员,在皇城中站了差不多有四个时辰

    韩冈随众出了皇城,站在紫宸殿前几个时辰,变得酸麻起来的腿脚终于活动开了虽然他没看到周围有伸懒腰的官员,但看着周围人的脸色,也一个个如释重负

    站上几个时辰,就为了向天子敬一杯酒,这等仪式乃是国之重典,不能轻忽视之,但轮到个人头上,对皇帝忠心到甘愿来吃这等无谓之苦的还是不多

    所谓的圣节,对于臣子们来说,也就是例行故事罢了

    想当年南朝宋孝武帝,因为最为宠爱的殷淑妃病殁,带着一众大臣来祭拜,并宣称:“如有哭淑妃哀者,不吝重赏”

    众臣中,有一名为羊志的,哭声最哀,得了许多赏赐事后有人问羊志:“君哪得如此急泪?”

    羊志则道:“我自哭亡妻尔”

    对于来庆贺当今天子生辰的官员们来说,差不多也就这么一回事

    数千人在宣德门前各自散去,回去后,还要派家里的下人去领取今天参加典礼的赏赐

    王安石这边还有着正经事,韩冈也没什么事找他昨天将该说的都说了,治河的策略是否要改为束水攻沙,不是在小屋子里就能商议定的,王安石那边肯定还要找来朝中的一干水利专家来进行商议和确认

    打发了下人去领赐物,韩冈自己先去了开封府中,与自己的同僚,也就是开封府界同提点刘漾打了个招呼,就准备动身回白马县

    这些天来,陆续抵达白马县的河北流民,差不多已经有十万了,而韩冈此前已经责成与白马同属旧滑州的胙城、韦城两县,划出位置适合的空旷地带,作为兴建流民营的场所而此前,白马县还有三座建流民营已经开工建造,现在差不多要完工了

    这三座营地,能为韩冈缓下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这段时间内,以白马流民营为蓝本的流民营地将会在滑州三县一座座建起,以迎接五月开始的河北流民大潮

    从开封府出来,韩冈领着几名家人、随从,往城北而去一切都跟他来时差不多,就是多了一辆马车里面都是吴氏托韩冈带给女儿的东西,有药材、有补品、还有衣服,大包小包装了整整一车

    渐渐的抵达开封东北的陈桥门,从这座城门出去,一路直通黄袍加身的陈桥驿,再继续往北,就是旧滑州的地界

    随着接近城门,前面行人车马也渐渐多了起来,韩冈一行慢慢的随着人流向城外去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同天节大典耽搁的时间太久,今天说不定当真要在陈桥驿睡下了

    “韩提点韩提点”

    几声高亢急促的叫喊,忽然远远的从身后传来

    韩冈一扯缰绳,停下马,回头望过去,却是久未谋面的童贯骑着马一路追了过来

    韩冈立刻下马,心知肚明童贯所来为何,天子实在太沉不住气了,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自己来回跑

    童贯冲到近前,附近的行人看着他身上的窄袖紫袍就纷纷,滚身下马,先喘了一阵,回过气来后,“奉天子口谕,诏权发遣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韩冈即刻入宫觐见”

    ……………………

    一班宗妇退了出去,赵顼长舒了一口气

    来贺寿的臣子已经可以回去休息,但他还要接受宗妇的拜贺对赵顼来说,这等母难之日,也是同样的繁琐和无趣除了终于下雨之外,他没有任何欢庆的心情任何节庆一旦与大礼仪式挂上钩,基本上他这个皇帝就成了坐在御座上的木偶,还不如宫外的一个小民自在

    今天赵顼坐在紫宸殿的御榻上,看着下面的臣子舞拜于庭,然后就是一片声的‘同天节,臣等不胜欢抃,谨上千万岁寿’要不然就是‘伏惟皇帝陛下吉辰,礼备乐和,臣等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

    而后,自己就再让内臣宣一句,“得公等寿酒,与公等同喜”

    一批批臣子上来贺酒,将同样的对话不断重复着,而赵顼也拿着金杯,重复着举起、放下,根本都不沾口

    现在终于可以歇一歇了赵顼松了松腰,就听着殿外通名,宰相王安石在外求见

    宣了王安石进殿,赵顼就问道:“不知王卿有何急务需禀?”

    王安石没有浪费时间,直截了当的就将韩冈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向赵顼说了一通

    赵顼听着先愣了一阵,醒过神来,就立刻遣了在殿上听候使唤的小黄门去找韩冈入宫觐见

    当日在延和殿中,赵顼听着韩冈说起近日已有雨兆,当时高兴了好几天,后来又一直不见雨落,便又当成了臣子宽慰自己的言辞但昨日在福宁宫中见着暴雨如注,方知韩冈所言的确其来有自,并非宽慰之语在兴奋于天降甘霖化解旱情,以及赞赏韩冈言必有据的同时,也对欺骗自己的郑侠,也讨厌到了极点

    经此一事,对韩冈的为人有了深一步的了解,赵顼就盼着韩冈能在府界提点的位置上,能再给了他一个惊喜只是赵顼没想到,这惊喜来得如此之快

    大宋君臣苦于黄河久矣如今的治河之策,如同墙衅敷土,屋漏补瓦,一年一年的没有个尽头每到夏秋时节,黄河水涨,京畿之地就紧张起来,一夕三惊的情况时常有之

    而韩冈束水攻沙的方略却别出心裁,一举从根本上解决了黄河河槽逐年上涨的问题尽管韩冈自言乃是治标之法,但赵顼琢磨了一番,这一套方略却当真是一劳永逸的做法

    如果真能如韩冈所言,那日后到了夏秋洪水暴涨,赵顼也不用再担心得要沿河州县将水势逐日上报

    韩冈很快就到了,从陈桥门往宫中来,路程并不远

    一见韩冈进殿,赵顼就立刻问起了治河之事

    韩冈详详细细的与赵顼说了一遍,最后又道:“此套方略,世人恐难信服,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以实验之”

    赵顼立刻道:“此事不须验,这番道理人尽皆知”

    此乃常理,住在黄河边上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

    而且赵顼对于韩冈的信赖度不一样了琼林宴上的落体实验,雪橇车的大规模运粮,还有最近的观露而知雨,赵顼对韩冈的信任,尤其是有关格物之说上,朝中已无人能比

    但赵顼还有几个问题:“黄河水急,洪水一来,内堤不知能不能保住?”

    “所以内堤外堤都要整修内堤束水攻沙,而外堤则是防洪”韩冈登时回道,“一开始的时候,河上洪水一至,内堤必定会有垮塌之处不过当河水开始向下深切,那时候,内堤就逐渐变得安全起来……不过越到下游,地势越是平缓,束水攻沙的效果也会越来越小,不过从洛阳到大名的这一段,如果施行起来,当能有所成效”

    韩冈虽然说着束水攻沙的不利一面,但他的话已经足以打动天子

    赵顼的确很想让黄河从此不再为害,但整条河流也分了轻重缓急京畿一带是重中之重,如果能保证京畿——也就是韩冈所说的洛阳到大名的一段——的安危,下游的堤防其实就可以暂且放上一放

    “不知如今是否可以立刻施行”赵顼很心急,“正好河北流民有数十万之多,可以以工代赈,让其上堤修造”

    “这个时候是不可能了”韩刚摇摇头:“如今已经是四月,算是进入了夏秋涨水的季节即便是旱灾,黄河水量也比冬天时要大了许多当要等着秋汛过后,方可实施不过现在就可以开始加固外堤,并调查河中水情,以确定黄河各段内堤的宽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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