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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40章 帝乡尘云迷

    王安石已经离去,而韩绛尚未抵京。

    东府中书门下,便以新就任的次相集贤院大学士冯京为首。

    朝会之后,宰辅们回到政事堂中,共议今日要处置几项重要的政事。

    “‘交趾蠢蠢欲动,似有所图’。桂州沈起的这份奏章,两位都看过了吧?”冯京高坐于中厅正位,将从广南西路首府桂州【今桂林】的知州发来的奏章,当先拿在了手中,“这沈起,妄图开边衅、谋私利、邀功图赏,此辈败坏国事,使天子难以安寝。不知两位参政有何看法?”

    王珪先啜了一口药汤,漫不经意的道:“将他调离便是。”

    这些天来,王珪看着神色没有什么异样,但话语不多,明显的心情不好。他是老资格的翰林学士,升了参政也有四年了,本以为拜韩绛为相之后,天子会过上一段时间再任命第二名宰相。可没想到天子的动作那么快,还没等自己发力,就已经为冯京锁院宣麻了。他进入政事堂只比冯京迟了三个月,没想到区区三个月的时差,竟然让天子都不加考虑自己的资格。

    冯京也知道王珪是怎么回事,瞟了他一眼,就转到吕惠卿的身上:“吉甫,如今朝廷正忧于北事,无暇南顾。禹玉也说了,沈起还是调离为上,不知你意下如何?”

    “相公所言甚是。不过交趾那边不能不防。不如换一个稳重有韬略的去替他。也防着万一有事,广西措手不及。”

    吕惠卿没反对,只是多提了一句自己的意见。沈起不是他的人,也与新党瓜葛不深,没必要护着他。

    更何况吕惠卿现在也不想多事。他晋升过速,熙宁五年回来时才一个品阶最低的正八品朝官,仅仅两年时间就进了政事堂。虽然吕惠卿一直都很确信,凭着自己的才干,迟早能问鼎相位。不过这两年的际遇,也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也多亏了曾布,要不是他忽然之间闹出了那一场,在背后捅了王安石一刀,现在进入政事堂的本来应该是他才对。只可惜曾布其人胆略和能力都不缺,就是缺乏看人的眼光,和分析时机局面的判断力,如今落到江南西路一知州,也是他自找的。

    吕惠卿明白他现在要做的是扎好根基,将新党牢牢控制在手中,培植出自己的势力,如此才会有钧衡朝堂的可能。

    至于冯京,吕惠卿根本不放在眼里。他的存在,只是天子要在政事堂中留下一个不同的声音罢了。王安石是熙宁三年年底方才正式成为宰相,可之前做参知政事时,就已经把持了朝政。熙宁初年的政事堂中两相三参,曾公亮老迈、富弼称病、唐介暴卒、赵抃叫苦,只有王安石生气勃勃,这生老病死苦的笑话至今也有流传。就算没有韩绛,等自己用上一两个月时间,将新党重新整合起来。国家大事,冯京也就只有说说话的机会。

    可冯京眼神冷冽,吕惠卿明着是在附和自己,但他的提议,其实等于是承认了沈起奏疏的真实性:“如今南平郡王不过七八岁,去年才刚刚登基。主少国疑,安定国中尚且不及,岂有北犯之理?”

    交趾国一直以来都向大宋称臣,上百年来,国主从丁姓变为黎姓,又从黎姓变成李姓,但作为大宋臣属的从来没有改变过。交趾国王登基后,都要遣使东京,上表称臣。而朝廷给他们封爵则都是南平郡王、静海军节度使。去年交趾国王李日尊病死,朝廷追封他为南平王,李日尊的儿子李乾德不过六岁而已,如今是交趾王太后在垂帘听政。

    他再冷冷的看了一眼吕惠卿一眼:“沈起在桂州一番兴作,擅令疆吏入溪洞,点集土丁为保伍,授以阵图,使岁时肄习。继命指使因督餫盐之海滨,集舟师寓教水战。广西走马报上来的这一些,枢密院、政事堂何时下过命令?现在忽然上表,明着是在欺瞒朝廷,以逞私欲,哪有半分实话?吉甫你太多虑了。要找人替他,也要找个能安心理民的,将沈起所兴诸事一概废弃,以释交人之疑。否则交趾人哭到大庆殿上,岂不是要让契丹、西夏看笑话?!”

    吕惠卿反驳道:“辽之承天,不也曾领军南犯?还有西夏,女主当政之时,寇边的次数也不减少。”

    逼着真宗皇帝签下澶渊之盟的辽国皇太后萧燕燕,当年就是亲自领军。而熙宁初年,不断南犯的西夏,控制朝政的也是太后。

    冯京则哈哈笑了两声:“交趾蕞尔小国,如何比得上西北二虏?吉甫你想的也太多了。”

    吕惠卿皱起眉,正要再反驳回去,王珪则插言道:“刘彝此人如何。他在虔州【赣州】做的不错,正好也已经任满。”

    冯京依稀听过这一个名字,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他是管理大宋亿万兆民的宰相,普通的州官很难在心中留下什么印象。疑问的视线投向王珪,王珪则很配合的说道:“刘彝曾为制置三司条例司官属,后因言称新法不便而被罢去。不过他精擅水利,曾任都水丞,后又在虔州兴沟渠,制水患,惠民甚多。有他去桂州,当可无虑。”

    听到王珪之言,冯京嘴角向后拉出了微不可察的弧度。得到提醒,他也记起了刘彝这个人物。比他心中的人选还要好。转头又瞧着吕惠卿:“吉甫,你意下如何?”

    吕惠卿并没有不同的意见。并不是他畏惧冯京、王珪两人合力,而是他乐见刘彝去桂州。

    制置三司条例司是最早设立的新法制定机构,不论是青苗法、还是均输法,都是来自于其中。如今虽已经被撤销,但司农寺已经全盘接手条例司的工作。当时侧身其间的官员,有成为新党中坚的吕惠卿、曾布、章惇,也有后来转头旧党的苏辙、程颢、刘彝,而他吕惠卿,当初跟刘彝可没少争执过。

    桂州在哪里?

    岭南!

    桂州的位置的确重要,是南方重镇,冯京和王珪都希望有个新党的反对者坐上去。但吕惠卿不在乎,反正他手上没人能争这个位子,而诋毁新法的都去了岭南,他才高兴呢……为什么要反对?

    从岭南任官一趟回来,依例会加上一官,或是多减几年磨勘,这是太宗时就制定的规矩,至今未变。王珪可能看上了这一点,不过就此病死岭南的也不是没有,否则太宗何必定下这项奖励。

    “就依相公、参政之言,让刘彝去桂州替沈起回来。”

    确定广南西路的主帅人选,毕竟是小事。冯京第一个将其抽出来,只是因为这一桩公案,没有多少争执的余地。以此事开头,成功的压制吕惠卿,便可顺势而下,将接下来的几桩公事一气呵成的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下来。

    冯京也是心急,天子的心意,全东京城都明白,他冯京当然也同样清楚。不趁韩绛抵京前的这段时间,稳固了在相位上的发言权,等首相抵京之后,哪里还有自己说话的地方。

    好不容易升任了宰相,冯京怎肯甘愿做壁上观?

    他是当朝宰相,不是给人做陪衬的饰物!天子需要政事堂中有一个反对的声音,但他冯当世绝不会甘心只做着一个反对者。

    ……………………

    河阳孟州【今巩县】,离着京城并不遥远,马递只有两日的行程。

    不过孟州在黄河北岸——山南为阳,山北为阴。水南为阴,水北为阳——所以河阴在黄河南岸,而河阳则在北岸。

    此时正是黄河上冻的时节,河面上的冰层已经能挤碎渡船的船底、船帮,只是还不到让车马在冰面上通行的厚度。

    来送诏书的使臣前两天拼了命的过了河,来到孟州州衙时,脸色都是白的。但韩绛不能拼命,更不愿拼命,只能在黄河北岸,等着什么时候天气突寒,将大河冻上,那时才能顺利渡河。

    不过即便韩绛还没有回到京城,但他已经是宰相了,而且是首相。

    韩冈过去曾经坐过一任首相。不过那是王安石让给他的,而且也是为了能名正言顺的指挥攻略横山的大军,统率河东、陕西二路兵马。

    但那一次,他在相位上只坐了短短几个月,就因为轻弃罗兀城,而不得不黯然告退。

    此事非战之罪,而是天子意志不坚,加上庆州兵变的缘故。但韩绛也明白,其实他也有机会的,将天子的诏令顶住,将西夏人给拖垮。这几年来一直都在后悔,如果当初他坚持下来,也许西夏现在就亡了。

    不过世事无常,绕了个圈子,现在又绕了回来。时隔三载,他现在又是宰相了。

    从天子公布他和冯京的任命时间上,韩绛清楚,皇城中的那一位仍然还在维护新法。

    一直以来,他韩子华都是新法的支持者,从来没有变过。自己能接手王安石留下来的职位,天子肯定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在房中一声轻叹,韩绛闭上眼睛假寐起来,现在就等着黄河上冻,好回到阔别已久的东京城。

    离着冬至越来越近,开封府的上上下下都为郊天大典而忙碌起来。

    韩冈虽然在外,依然也要听着东京城中的命令,为大典准备钱物、人力。而且还传令京府各县,加派弓手、巡检,并牢牢盯紧一干曾经有过旧案的不法之徒,如果有什么可疑之举,可以先行扣押,等到大赦令下达之后,再将他们给放出来。

    不论是政事堂、还是开封府,都是三令五申,在这一次国家大典的时候,绝对不能出任何乱子。

    韩冈签发命令的时候,都忍不住有些觉得好笑。千年前后的官僚政治,差不多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做的事情都是一般。人虽变,可世情不变,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祭天的地点,位于开封南薰门外,被称为青城的地方。离着城池虽不算远,但也属于郊外,所以那里修起来的宫室,就是正儿八经的行宫。

    祭天用的圜丘,并不要韩冈来多手。那一座用黄土垒积而成的八十一尺高的土台,已经用了几十年,就算有些损坏,也自有大工匠来处理。但为了整修青城行宫,韩冈还是被命令调来一批流民,听候府中的指派。

    东京城分为开封、祥符两县,就跟唐时的长安城分为万年、长安两县一样。不过东京城五十里城墙括起来的这一片地,是由开封府直接管着。只有廓外乡镇,才是由两县管辖。从地位上,开封、祥符并称为赤县,比起白马、陈留这样的畿县要高上一级。

    在名义上,韩冈可以管得到开封县和祥符县。但历任府界提点,从来没有去管过两赤县的事,都是让开封知府去处置。韩冈上任半年多了,巡视诸县也从来没有去过赤县的辖区,有故事惯例在没有必要自找麻烦。

    从开封府最南端的扶沟县回来,经过青城行宫的时候,韩冈也仅仅是向里面瞥了一眼,就打马而过。多站一会儿,说不定祥符县的知县就要上面报告他韩冈侵犯职权了。

    快到南薰门的时候,正好午后,平日这段时间猪走得比人多。韩冈绕了个圈子,从新郑门进了东京城,城门官不再是‘直言敢谏’的郑侠郑介夫,换上来的一个监门官,有五十多岁,见到韩冈来,就立刻小心翼翼的亲自将他迎进城来。

    离开东京城不过十数日,城中已经是物是人非。

    崇仁坊的王相公府此时已回归开封府管辖,门前街巷变得冷冷清清,不复往日的喧闹。门可罗雀这个成语并不是形容词,韩冈骑马经过,当真就在门前惊起了一群在地上啄食的麻雀。

    王安石的旧邸原本就是官宅,由天子所赐,归于宰相居住——基本上两府宰执,在东京城中都没有私宅,住着的宅邸统统都是官产,由天子赐予或是收回。想及京城的地价,韩冈对这个现象也不足以以为怪。

    即便是一任宰相,想在京中买个符合身份的宅子,不靠贪污受贿,除非能在相位上盘踞二三十年。而且当真有哪位宰相买下来一片豪宅,御史们的眼睛都会如同遇上磁铁的缝衣针,一起被吸过来。

    现在热闹起来的,是隔邻景明坊的冯相公府。冯京还未有赐第,所谓的冯相公府就是过去的冯参政府。韩冈没有从冯府门前的街巷经过,只是从路口向里面看了一眼,便发现那条路,已经是人山人海,车马辐辏。

    韩冈摇摇头,一起一落,本是世间常理,用不着太多感叹。

    他此次回京,公事上是要去开封府见孙永。天子离城出行,不论是奉天子灵柩归葬山陵,还是出城郊祀,开封知府都照例要担任桥道顿递使,负责道路安全。韩冈是开封府下属,必然少不了要参与进来。

    另外在私事上,还要见一下吕惠卿和章惇。王安石刚走,吕惠卿和章惇都来了信,请他上京时顺道一叙。

    吕惠卿自不必说,自升任参知政事后,已经是新党在朝堂中的核心人物。韩绛虽然是宰相,可他的作用仅仅是扶持而已。就如同庆历新政时的宰相杜衍,王安石初变法时的宰相曾公亮,都仅仅是来保驾护航的,并不会是真正的核心。

    而章惇回朝后,凭借着在荆湖的功绩,已经升任知制诰、直学士院,现在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升了翰林学士——如今因为曾布出外、吕惠卿晋升,正好学士院又多了两个空缺——才半个月的时间,就已经稳坐了新党第二号人物的位置。

    至于朝堂上,新党的第三号究竟是谁,就有些争议了。

    论理应该是判军器监兼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前任宰相曾公亮之子——曾孝宽。但京城中人有很多都认为,王安石的女婿,如今名声响彻朝堂内外的韩冈韩玉昆,只要他卸下府界提点的职位,进入朝堂任职,压倒曾孝宽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韩冈一直以来,对新法虽是支持,在关键的时候又帮了新党渡过了多次难关。无论是雪橇车运粮也好,还是流民图一案也好,新党上上下下,都要承他的人情。

    但韩冈究竟对新党的支持能到哪一步,现在也没人心中有底。因为从本质上,韩冈的学术和理念,与以王学为治国圭臬的新党,并不一致,甚至有许多地方截然相反。

    过去有着王安石来压着他,不让韩冈始终坚持的气学和格物之说在京中传播,并在经义局中严防死守,不让韩冈有涉足其间的机会。

    但现在王安石离开了,经义局的主要成员都随王安石去了江宁,只有吕惠卿升任经义局同提举,留在京城。远隔千里,又有长江浩浩,还能不能压制得住韩冈,不让天子收起蛊惑,这就是个能让新党头疼,而让外界颇为期待的问题。

    儒门重师传,学术上难以苟合的纷争,到了朝堂上就是不可磨灭的矛盾。韩冈会不会趁机兴风作浪,如同他在琼林宴上所作的一样,也是新党在王安石离开后,能否紧密团结的起来的一个极重要的关键——无论如何,韩冈从他的身份地位,还有多年来表现出来的才干才智,再加上在天子面前的话语权,都让他成为如今的政局中一个无法忽视的人物。

    韩冈并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由此来评判新党是否能如天子所愿,团结起来将朝政给稳定下来。

    但韩冈明白王安石的卸任去职,虽然说这把遮天大伞不再覆盖在新党身上,自此之后,从吕惠卿开始,都要**承受京中的风风雨雨。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王安石之前所背负的那些矛盾,也随着他一起去了江宁,在某种程度上,新党也可谓是轻装上阵。

    朝局已经是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或者用后世常用的说法——后王安石的时代。

    谒见孙永,并没有耽搁韩冈太多的时间。关于天子出城后的桥道顿递一事,韩冈和孙永已经坐下来商讨了好几次,今天也不过是将过去说过的事再重复一遍,当然也不是完全的重复,因为一些突发的新情况,也要将过去准备执行的方案稍加修订。

    从开封府出来,韩冈便望着吕惠卿府上过去。就在开封府门前,吕惠卿派来的两名家丁,就已经混在韩冈的随从之中,等着他从衙门中出来。

    不能叫求贤若渴,也不能叫做迫不及待,而应该说担惊受怕。

    韩冈只要不清清楚楚的表明态度,吕惠卿都不会安心下来。即便章惇肯定会在新任的参知政事面前为韩冈拍着胸脯,打着包票,吕惠卿都不会全然相信。

    王安石辞相,就像是在水池中,一下丢进了一块巨石。水势翻腾汹涌,使得朝局尚未稳定下来。吕惠卿和章惇都不希望这个时间段,有人会在后面捅上新党一刀,在曾布离开之后,有这个实力的,曾孝宽还差了那么一点——只有韩冈。

    在吕参政府上的仆人的带领下,韩冈一路往西。就跟冯京一样,吕惠卿也没有得到他的赐第。韩冈估计,应该要等到韩绛出现,到那时候,天子才会从高到低,一个个上次过来。

    向着城西的吕惠卿府上行去,从吕家仆役略显焦躁的神色上,韩冈能想得到吕惠卿正在家中焦急不安的等着自己的到来,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吕惠卿第一次进入政事堂的缘故。

    宠辱不惊的涵养,不是这么容易养成的。韩冈也不认为吕惠卿在一两年间便飞升参知政事,能做到几十年身居高位的重臣才能表现出来的气度。

    不知这等心急会不会带来不好的影响,韩冈将这个想法压到了心底。

    吕惠卿的府邸已经就在眼前。

    进门,行礼,落座。

    吕府门外,等候召见的官员数不胜数。但韩冈一至,便立刻被请了进去。与吕惠卿在吕家并不宽广的内厅中,分了宾主坐下来说话。

    吕惠卿和韩冈不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基本上都是在王安石的府上,单独会面的情况几乎没有过。

    望着坐镇下首处年轻得几乎要让人嫉妒的韩冈,吕惠卿半开玩笑的责怪着:“玉昆可是让我久候了。这些天来,我一直都让人洒扫庭院,等着玉昆上京来。没想到一等就是半个月!”

    韩冈在座位上坐得四平八稳,丝毫没有普通小官见到上官,只敢斜着身子,在座位上沾半个屁股的情况。

    不过他的态度还是很有分寸,吕惠卿在言辞中刻意表现着亲近,他还是拱手告罪:“韩冈也欲早日拜见大参,只是身负王命未了,恐大参见责,才一直拖到现在。”

    “玉昆欺我,你哪有这般胆小?!”吕惠卿摇头失笑:“想及当年初见,玉昆你便在介甫相公面前侃侃而谈,当时说的话,我现在还记着呢。”

    回想旧时,两人心中的确也免不了要心生感慨。

    五年前,两人在王安石府上第一次见面,王安石、曾布、章惇也都在场。

    当时的吕惠卿虽然已经是新党的核心之一,却还没有多高的地位,且由于旧党重臣群起而攻,新法只在风雨飘摇之间,虽是都有鼎覆之灾。而韩冈那时更是不过一个刚刚做了官的小选人,在大宋官场上,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时间易转,吕惠卿已经侧身政事堂,与当年的王安石平齐。韩冈也是靠着历历功绩不断攀升,在年轻一辈中,独占鳌头,将一干状元、榜眼远远的抛在身后。

    现在的两人,一个是举足轻重的执政,另一个在朝堂中也算是有着不小的分量,对天子的影响力更是不能小觑。即便仅仅坐在一起说话,只要消息一传出去,也能引动朝中众臣的议论。

    “当年年轻气盛,妄言朝政,没被乱棒打出去,那是韩冈的运气。”

    “哪有岳父打女婿的?玉昆你数条对策一出口,就已经被介甫相公放在心上了。”吕惠卿笑道:“就连曾子宣,当时也是说玉昆你是贾诩。”

    韩冈哈哈一笑,这个评价,章惇向他提过。但章惇当时说是吕惠卿,现在吕惠卿则说是曾布。真搞不清究竟是谁说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大事,摇摇头:“贾诩一句话,就让汉室再无挽回的余地。想不到曾子宣那么看得起韩冈。但一言丧邦的本事,韩冈哪里能有?!”

    吕惠卿笑容微敛,感慨道:“不过若是尽数听了玉昆你当初的意见,新法的施行也不会有那么多反复。”

    韩冈摇摇头,“事实难料,若是真的按照韩冈所言施行,更有可能会因诸法过于峻急,反而坏了大事。”

    吕惠卿深深的看了韩冈一眼,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一时判断不清这两句话是否有深意,道:“天子为韩富文之辈所蛊惑,畏虏如虎,使得相公不得不辞官。如今朝堂之上,群小猖狂。冯京今日又上本,说修葺黄河内外双堤,耗费钱粮无法计数,国计实在难以支撑。且束水攻沙的方略未有实证,贸然取用,未免太过冒险。乞天子只修外堤,内堤延至日后,待验证之后,再行处置。”

    吕惠卿毫不客气的将冯京归为群小的范围,言辞中一点也不客气。

    韩冈本是在等着吕惠卿的开价,却没想到吕大参当先做的却是讨价还价。但吕惠卿拿起这个话题,却是看错了人,也用错了地方。

    韩冈先是摇摇头,继而轻笑道:“当朝之人所谋不及长远,乃是国之不幸。幸而政事堂中有大参在,韩冈也不用担心。即便大堤一时修不好,有大参坐镇京中,黄河当不至于为患。”

    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的确是自己的提议,但天子就算不采用,韩冈也不会太过放在心上。开封一段的黄河堤坝已经修过了,但洛阳、大名的还没有完工,而黄河北岸的大堤甚至没有动工。外堤还没有修好,内堤就更是没影的事。

    韩冈本来就做过预计,整修黄河中段,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物力,。韩冈不信黄河日后会不泛滥、不破堤,等到出了事,他的方略还是要提上台面来,根本不必急于一事。想拿这个当做交换条件,未免太过欺人了。

    吕惠卿心中一叹,果然韩冈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收服的。“玉昆任府界提点,所行诸事,安民无数,后人当效之。如今河北流民皆安然北返,在京者已寥寥无几。让天子、两宫安居无忧,此是玉昆之力。”

    韩冈谦虚着:“大参之赞,韩冈愧不敢当。上有天子朝廷还有开封府指挥,韩冈也只是跑跑腿而已。”

    “玉昆却是太自谦了。”吕惠卿笑道:“玉昆之材,世所罕有,非是一州一县所能容。”

    韩冈身处新党之中,与吕惠卿和章惇是没有竞争关系的。年龄相隔太远,吕惠卿能因为升任参知政事,从右正言一跃成为右谏议大夫,韩冈就不可能。他只能按部就班的一步步走,三十多岁成为执政有先例,可未到而立就入政事堂,未免太骇人听闻了。

    既然没有竞争,吕惠卿当然乐于拉拢扶持韩冈,来稳定自己的根基。

    只是韩冈有自己的想法,他的地位不是因为希合上意、附和新法,靠着天子、王安石赏赐而来,而是自己一拳一脚拼杀出来的。旧党重臣能说当着赵顼的面说吕惠卿等人是新进小臣,但他们的弹章中有几个敢说韩冈是幸进之辈?不怕天子直接批回去?!

    韩冈的一桩桩功业,许多身居高位的大臣都没能做到,他晋升之速,立国以来难有匹敌,是仗着功劳成就,而不是哪人的看顾。韩冈这段时间来,已经受过不少弹劾,但其中的最为激烈的言辞,也只是集中在行事的手段和他的人品道德,而不是能力和功绩上。

    这就是韩冈的底气,让他可以抬眼直面吕惠卿投来的锋锐视线:“韩冈浅薄之材,为一府界提点尚且不足,惹来众多议论。到了天子面前,还得先行请罪,哪敢有非分之想。”

    他在京府立此大功,擢升入朝本是应有之理,哪有什么必要承吕惠卿的人情?要想来拉拢人,得先拿出点实在的东西来。他也不是只有投靠吕惠卿一条路可走,毕竟他吕吉甫还不是宰相。

    韩冈说得足够坦白,话中之意,吕惠卿不可能听不明白。

    将猛然腾起的不快之意压在心底,吕惠卿微笑起来,端起茶盅:“玉昆还是这般谦虚。”

    一番长谈之后,韩冈告辞离开。吕惠卿降阶相送,给足了韩冈脸面。

    等他送了韩冈回来,一人从屏风后转出,是吕惠卿的二弟吕和卿,“大哥,韩冈此子似有异心啊……”

    吕惠卿沉着脸坐了下来。

    虽然经过时间不短的谈话,但这番谈话中,韩冈的态度依然不明确。

    唯一能肯定的,是韩冈支持新法——这个时候,他不可能在背离新党。但韩冈会不会以自己马首是瞻,吕惠卿却没有把握,甚至已经不抱希望。

    吕升卿在后面听到了全部对话,对韩冈的态度很不快,“韩冈桀骜不驯,宁可与其反目,也不能把腹心之患留在朝堂中。”

    吕惠卿摇了摇头,“此事不妥。”

    不能容人者无亲,吕惠卿虽然权欲旺盛,可还不至于无法容忍韩冈今天表现出来的**性。

    在王安石的面前,韩冈就一直是这个态度,始终都没有变过。要是今天突然变成了满口谀词,吕惠卿反而要警惕起来。

    而且即便吕惠卿觉得韩冈在朝中是个祸害,要将他赶出朝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要让韩冈出外,谈何容易!”吕惠卿长叹道,“不光天子那一关不好过,也要考虑王介甫那边的想法。他一去位,我就将韩冈逐出京城,王介甫会怎么想?天子又会怎么想?还有朝中,也免不了议论。为一个韩冈,却坏了自己的名声,未免不值。”

    吕升卿恍然:“……难怪韩冈有恃无恐。”

    吕惠卿摇摇头:“还是先想想自己吧。我已经准备荐二哥你担任崇政殿说书,若能才学,我是不担心二哥你。就是你素乏捷才,侍从天子时,恐难以应付。”

    王安石主持编订三经新义,新党之中才学上佳的成员都参与了其间。吕升卿虽然不及其兄,但在福建乡里也颇有些文名,负责了《诗序》一篇的注解。他将诗经三百篇的总纲一句句的注释出来后,连王安石都没有怎么改动,而在书中全盘加以收录。

    只是吕升卿反应慢,许多事要反复考虑过才能想明白。吕惠卿知道这一点,“我会安排沈季长跟你一起做。”

    “沈道元【季长字】?他也做崇政殿说书?!”吕升卿闻言立刻问道。

    吕惠卿点了点头:“既然我安排了王介甫的妹夫做了天子近臣,那即便对付起他的女婿,王介甫当也无法说什么了。韩冈的脾气,他应该明白。”

    “大哥已经决定要对付韩冈了?”

    吕惠卿面色阴沉:“那还要看他本人会怎么做了!”

    一阵寒流从北而至,透骨的北风刮了两天之后,阴云密布的天空终于放晴。分喊,而在河阳南门外流淌过的黄河之水,终于冻透了底。

    韩绛一早就安排了人手去河上探查冰情,回来报告时便说,黄河上现在已经有行人往来。冰层已厚有一尺,足以让车马能在其上通行。

    韩绛等得就是这个消息,连忙点起了州中厢军,依照历年来的惯例,在冰面上用木板、草席铺设过河的道路。

    当天午后,新任宰相韩绛便带着浩浩荡荡的家人和护卫,车辆数十,骑手上百,越过冻结的黄河,望着东京城急急而去。

    韩绛可是急着回东京城就任宰相一职。

    再过几日就是冬至的郊祀大典,若是误了时候,就只能让次相冯京代劳了。

    他可不愿意这份功劳,落在了冯当世的手中。

    郊祀是国家首屈一指的大典,侍奉天子、参与其中的官员都能得到丰厚的赏赐。而所谓的赏赐,决不仅仅是金银财帛那等俗物。官爵晋升,荫补子孙,都是应有之义。而主持整套典礼流程的宰相,更是能得到其中最大的一份。而且若能让大典安然结束,在天子面前,韩绛也足以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宰相了。

    不过韩绛现在考虑的,并不是怎么从冯京那里接手郊天大典的主控权,而是在与幕宾秦洳,商议着该如何顺利接收王安石留下的政治遗产。

    一行车队中,韩绛所在的马车是最大也是最安适的一辆,是孟州驿馆中最好的马车。

    车厢壁上辟出来隔间内点着个香炉,三条腿卡在凹槽中,车子晃得再厉害,也不动分毫。浓浓的檀香味从炉中飘散出来的同时,也将融融暖意在车厢中散布开来。

    韩绛盘膝坐着,已经年过六旬的他现在不复当年在陕西,指挥着千军万马时的精神。须发皆已花白,脸上的皱纹也一天多过一天,只是腰背依然挺直,即便是在颠簸的车厢中,他也没有靠着身后的软垫。世家子弟的自幼练出来的仪态,任何时候都不会松懈下来。

    坐在他对面的幕僚秦洳,相貌清癯,身穿青布襕衫,做着儒士打扮。是一个也在往着暮年走去的老者,五十岁上下,颌下留着三缕长须,眼尾上挑的一对凤眼,幽深难测。

    秦洳的声音平和澹然,将韩绛面临的形势娓娓到来:“相公离朝已有多年,朝中故旧不是出外,便是已经生疏。而冯京自今上登基后,便没有离开京城过。熙宁三年开始担任执政,如今在政事堂中已有四载,根基早已厚植。而王珪境遇也与其相类,都是在政事堂中时日久长。而吕惠卿虽然年资浅薄,但他一直辅佐王介甫,在曾布叛离之后,他就是新党第二号人物,如今王介甫出外,新党中人当是就要以他马首是瞻。”

    秦洳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韩绛,直言道:“真要论起来,政事堂中的两相两参,势力却相公你这位首相最是单薄。”

    这个道理韩绛当然明白,要不然他何必在摇晃的马车中还找来秦洳商量,依然保持着沉默,听着幕僚的后续。

    秦洳继续说了下去:“相公是为首相,举荐之权在相公手上,审官东院也脱不出相公的掌握。不过相公若是刚刚上任,便引用私人,必然会惹起议论,天子那里,怕也会失望。”

    “所以要任用谁,提拔谁,都要有个准数,不能妄为。”这点官场上的常识,韩绛何须他人提醒,只是等着秦洳将答案给他,才耐下性子,顺着话题说话。

    “相公所言甚是。”秦洳点着头。

    秦洳他作为韩绛的耳目,这些年来多在京城中居住,常年写信通报。不过他是今日一早才过了冻结的黄河,见到了韩绛。对于京城中的大事小事,秦洳给韩绛写信说了不少,但有些话必须要当面说才能让人放心。

    “朝中职位成百上千,可其中只有中书中的职位,虽然品阶不高,却最为关键。尤其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一职,决不能让冯京抢过去!”

    “那是自然。”韩绛点了点头。

    只看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一个职位设立以来都是谁人担任,就知道这个位置的重要性了——吕惠卿、曾布、章惇,哪一个不是王安石的心腹,哪一个不是新党中的核心?

    韩绛做了多少年的官,早知道要想在政事堂中,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职位上必须坐着自己人。

    而秦洳此时话锋一变:“但即如前面所说,任用私人决然不妥,而相公举荐上来的人选也很难争得过冯京、王珪和吕惠卿。”

    “哦……那深秀你觉得该用谁人?”韩绛饶有深意的问着。

    “听闻相公是王介甫荐上来的,天子任用相公,当也有稳保新法的用意。所以相公荐上去的人必须是……”秦洳说到这里话声一顿。

    韩绛立刻急问道:“新党?”

    “不,必须是王相公的戚里,这样才能让吕惠卿不便反对,而不得不支持相公。同为一相一参,作为首相的相公,当能压倒冯京、王珪。而且京中也有传言,王介甫去任不以罪,天子甚有愧疚。”

    秦洳终于说到了韩绛想听到的地方。

    “可是王平甫【王安国】?”韩绛先说了一句,却又立刻摇头否定:“王平甫喜声色,为人轻佻,此人不合用。王和甫【王安礼】却是不错,他在河东的几年,做的事让人无可挑剔。”

    “不是王安国,也不是王安礼。”秦洳摇着头。

    “那是谁?”韩绛眼中透着讶异,还能有谁?王安石的另一个弟弟王安上任职的地方离着京城太远了,一时之间可调不回来。

    “是韩冈!”

    “韩冈?!”韩绛闻言一惊。

    秦洳沉沉的点头:“正是韩冈韩玉昆!”

    韩绛沉思不语,手轻轻拍着膝盖。

    其实他对韩冈的评价不低,毕竟韩冈在罗兀、在咸阳所作的一切,韩绛都看在眼里,让他对王安石的这个女婿报着不小的好感。

    经过了这么多事,尤其是安置数十万河北流民,使得韩冈已经被公认为是朝中为数不多的能臣之一。有富弼旧年在青州的表现,韩冈宰相之才的四字评语便无人能否定。不过世间多是夸赞韩冈的才干,也有称赞他说服叛军、扭转天子心意的纵横之术,但韩绛对韩冈的评价,当先一条却是为人正直。

    韩冈曾经当着他的面,反对横山攻略,说其必不能成事。而后来传出的消息,韩冈更早一点的时候,更是对着王安石说,即便横山成事,他也不愿领那份功劳。

    如果是寻常大臣说了这句话,即便不会暗地里使坏,也会消极怠工,不让自己日后成为笑柄。但韩冈却完全例外。他在罗兀城,皆心尽力,但凡当日一起被围在城中的将校,无人不赞其功。甚至可以说,没有韩冈,罗兀的战局在西夏大军围城的时候,就已经无可挽回了。就是靠了韩冈的谋划,才一直撑到天子诏令逼迫撤军的那一天,且也不见颓势,甚至犹有余力,打了一个伏击。

    虽然反对某件事,却能不以私心坏国事,而尽心尽力的去完成。韩绛自问自己也难以做到,他所见朝臣之中,几乎无人能有这个气度。只是有个问题,让韩绛不便去考虑韩冈。

    “韩冈的确可以大用。”考虑良久,韩绛抬起头来,对着秦洳说道,“但他未免太过年轻了一点。”

    “年轻又如何?府界提点都当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难道他当不了?!”秦洳反问道。他看得出来,韩绛其实是在推脱。

    韩绛看了秦洳半晌,叹了口气,终于说了实话。他将心中顾虑告诉了幕僚:“以韩冈的身份地位,想必吕惠卿多半已经提了他的名字。以如今新党的现状,新党之中并无其他更为合适的人选。”

    “那不是正好!”秦洳忽然笑了起来,“相公既然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不如同荐韩冈。相公以示公心的同时,也让新党安心,这样一来,新党中人难道还会都被吕惠卿给拉过去。相公可是宰相啊!”

    “而且相公还可以多给韩冈一些职位,吕惠卿、曾布当年能做到的,难道韩冈会比他们差?!比如判军器监,现在是曾孝宽在做,他与吕惠卿关系不差。但韩冈若是进去了,曾孝宽绝对比不过他。有霹雳炮、雪橇车、沙盘军器在那里摆着呢!再比如判司农寺,韩冈是右正言,又是知州资序,难道还做不了?吕惠卿、曾布当年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不过是太子中允而已。只要韩冈得任要职,新党必然要分裂。吕惠卿绝容不下第二个曾子宣。届时,韩冈也只能投靠相公。”

    听着秦洳之言,韩绛点着头,频率一点点的在加快。

    眼见于此,秦洳知道自己成功了,便追加一步,“而且素闻相公支持新法,却对王介甫的新学有所保留。而韩冈的态度也是如此。”

    寒冬终于到了。

    连着两场寒流,京畿河北普降瑞雪,整整下了两天一夜,白马县的街道上积雪多达三尺之厚。

    路上不见了寻常的车马,不过却跑起了雪橇车。站在路边,能看到车子一辆接着一辆,长长的木条压着积雪一滑而过。才一年的时间,韩冈当初的发明,竟然已经在京畿普及开来。虽然拉着雪橇的牛马走得也吃力,但有车子能载货,比起往年冬天,一到雪后,商业交通便完全中断的情况要好上许多。

    府界提点司衙门的后院的池塘,此时也冻透了底。韩冈让工匠打凿了一具小小的冰橇,丢给了府中的小孩子们去玩着。正好是今天是个大晴天,后院中不但晒满了被褥,家里的女眷和侍女都出来看着小孩子玩在一起。

    周南、素心给他生的一对儿女算虚岁已经三岁了,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加上还有王旁的儿子。三个小家伙,就在后院中堆雪人,打雪仗,然后坐着冰橇在池塘上乱跑。

    踏着那满园的乱琼碎玉,三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一边跑着跳着,一边又笑又叫。

    小孩子的尖叫和欢笑声透过书房支起的窗户传了进来,吵得房中说话都听不清楚。正在跟韩冈说着事的王旁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话也停了。

    韩冈站起来抬手将支着窗户的木撑拨开,向下开的窗户啪嗒一声合了起来,回头对着王旁笑了笑:“的确是吵得慌。”

    王旁摇摇头:“玉昆你也太宠他们,该管一管了。”

    韩冈倒是无所谓,小孩子就该活泼一点,闹腾就闹腾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让他们闹着吧。我家和你家的三个加起来还不到十岁,再大点自然就好了。”

    “你也是闲的。”王旁对妹夫倒没有客气,“雪橇、冰橇,用的是地方,都是军国之器,你却拿来给小孩子玩。”

    韩冈呵呵笑了笑,最近他真的比较清闲,刑狱都审核了一边,大赦的名单也呈递上去了。剩下的那些流民们,韩冈的上书也已经得到天子的回复,同意他的提议,在流民中招募人手去熙河路实边,或是去荆湖南路屯田。韩冈派了人下去询问,但真正要行动,还要等到明年过了年节之后。

    “难道不见小孩骑着竹马、拿着木刀吗?玩具和用具本就一类,小时候玩过,长大了也不会生疏。”韩冈对着窗外指了指,“你家的大哥儿,可比我家的儿子有精神多了。”

    王旁摇摇头,对韩冈的话没有太大反应。不过这个态度已经让韩冈很满意了。

    小别胜新婚这句话还是挺有道理。分别了几个月之后,王旁夫妻之间关系也算缓和了许多。至少王旁现在在表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了,心中的芥蒂虽然不清楚到底消除了没有,但他对妻儿的态度比过去好了不少。

    在韩冈这边,没再有过去岳母吴氏写信来时,抱怨着家中鸡犬不宁的事情发生,虽然不能用和睦幸福来形容,可至少能做到字面意义上的相敬如宾了。

    王旁之前怀疑儿子不是亲生,只是疑心病而已,谁也不能说儿子一定要像老子。且庞氏是大户人家出身,就算叫韩冈来看,她也的确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当初又是在相府之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怎么可能有机会会闹出什么丑事来?王旁的疑心是没来由的,王旖私下里都跟韩冈说过好几次,为她的二嫂打抱不平。

    不过若不是王旖的缘故,韩冈也不会掺和进他人的家事中。至少在千年之后,就算是亲戚朋友,也是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相类似于王旁的事情,很难插手其中。

    只是因为王旖,韩冈才插手此事。虽然有违他做人行事的习惯,可如今得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结果,也就无所谓了。

    窗户关上之后,房间中就登时安静了不少。

    衙门里的公事没几句话就说完了,话题就转到了朝堂大事上。王旁接着之前的话题:“韩绛已经到了京城,不知道政事堂中他到底能不能给控制住大局。”

    “这要看他的本事了。”

    韩冈不怎么看好韩绛。韩绛在横山的表现,在韩冈眼中,可是不合格。而从口气中,不免将心意的带了出来。

    王旁也听了出来,道:“看来多半还是由吕惠卿来掌控新法,韩绛只是居中把着大纛。”

    “那也说不准,韩绛和吕惠卿恐怕不会如杜正献【杜衍】和范文正【范仲淹】那般和睦。”韩冈不信韩绛能甘心在政事堂中做一个摆设。

    韩冈在京中与吕惠卿的交谈内容,回来后并没有对任何人说。不过他的态度,却已经让他的几个幕僚,甚至王旁都看出了来:“那样的情况也不算坏,玉昆你说呢?”

    “究竟最后会如何,现在还不能确定。说这些还为时过早,等着看吧……很快就能见分晓。”韩冈说了几句没有内容的空话,就意欲敷衍过去。

    王旁笑了笑:“愚兄倒是觉得玉昆你最好还是能担任中书检正一职,以你之材,当能不让吕惠卿、曾布、章惇之辈专美于前。”

    韩冈知道为什么王旁会这么说。有吕惠卿、曾布在前作为例证,中书检正很明显就是一个飞速晋升的台阶,如果当真坐了上去,只要事情办得好,蹿升起来也就转眼间事。

    就像御史中丞、翰林学士以及三司使那般,是晋升政事堂和枢密院的捷径,坐在这几个位置上,有不少人是直接晋身宰执的。

    但韩冈则不在意的笑道:“中书检正倒也不一定要争,我坐上去也不可能如曾、吕二人那般直升翰林、三司。说起朝中职位,我倒想着能去管着军器监,当能得心应手。”

    过去的布局,现在差不多到了该收线的时候。种下去的树,也改去捡果子了。眼下正是去担任军器监的好时机。

    正好赵顼自己将脸送给契丹人打,地也割了,脸也丢了。现在转回来,肯定是咬指噬心,不是后悔,就是愤恨,肯定想要在军事将脸面找回来——关于这一点,真宗皇帝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签订澶渊之盟后,真宗皇帝就因为签订了城下之盟,自感在天下臣民面前丢了脸,千方百计想要挽回。日后的伪造天书,封禅泰山,大修上清感应宫,种种让后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全是因为因澶渊之盟的心病而来。最后闹得连他的皇后章献刘后都看不过去,将伪造的天书丢进了他的棺材里一起埋了起来,省得让后人笑话。

    赵顼从性格上,与真宗皇帝很有相似,他既然丢了脸,肯定要找回场子。而天书、封禅等事,真宗都已经做过了,那么赵顼也不可能再来仿效一遍,那样更是丢脸。所以只有军事!用煌煌武功,将脸面挽回。

    军器监这个位置现在可是一个宝地,绝不比中书检正差到哪里。

    王旁没有韩冈想得这么深,但他也知道,韩冈的确适合担任这个位置:“玉昆旧年就造出了霹雳炮,军棋沙盘也是玉昆你的发明,你去了军器监,打造良弓劲弩,铁甲精兵,当能压倒吕吉甫一头去。”

    韩冈摇摇头,他对此自有主张。

    韩冈去军器监可不是要改进武器——或者说不会立刻动手——谁说管着军器制造,就一定要学着吕惠卿的样子,去打造兵器的?

    毕竟吕惠卿才刚刚卸任,而曾孝宽也只是同提举而已。如果他一上来就改动吕惠卿已见成效的法度,反倒落了下乘,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意欲贬低前任功绩、彰显自己才能的小人了。萧规曹随,被世人赞许千年,有曹参先例在前,韩冈不会甘做小人。

    就连制造火器,都要暂时放一放。先得将理论拿出来,然后再以实证之。这个顺序,不能错!

    格物致知四个字,因为韩冈的缘故,现在被关学所抢注。他既然已为世人打开了一扇窗户,如果其他学派要驳斥他的理论,就必须给世间万物的运动变化一个合理的解释。而韩冈有着后世的记忆,虽然粗浅,但靠着那些经过千万人千锤百炼的理论,总比让他与人辩论儒学要容易得多。

    既然已经将科学与关学拉上了关系,下面韩冈便可以没有太多顾忌的将科学理论拿出来。至于两者的联系,让关学的成员来想法设法的解释,来为他辩驳,并不再需要他亲历亲为了。

    韩冈大略的将想法说给了王旁听,没有细说,只是说要在格物致知上多下功夫,在军器监中用于实处。王旁也只能苦笑,想不到韩冈在他的父兄南下之后,毫不耽搁的又要讲关学推上台面。

    “那愚兄就拭目以待了。”王旁叹了口气,他可不是王安石和王雱,对此也没办法。顿了一顿,又道,“难怪玉昆你不肯跟吕惠卿有瓜葛,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的确是有这个原因在。”韩冈点了点头。

    不过更重要的是韩冈无意在门下给人做走马狗。先晾一下吕惠卿,日后说话才能硬气。

    王安石在的时候,他都没有在王安石面前伏低做小,现在政事堂中的几位哪个够资格让他低头奔走于门下?从韩冈他一开始任官,就连推举他的王韶,都只会把他当做同路的盟友,从没有将他当成门客来看待。

    荫庇门客和举荐贤才差别可是太大了。

    王韶举荐韩冈,那是为国举贤,甚至是有求于韩冈的才能。说得偏激一点,得了官后,韩冈都不用去道谢。但他的几个门客,如魏平真和方兴,韩冈举荐了他们为官,日后见到了他正在外面疯着的儿子,都是要行礼的。除非他们日后能考上进士,成了天子门生。否则这个主仆关系一辈子都脱不了【注1】。

    这就是差别!

    虽然现在韩冈已经是官员,不可能再有什么主仆之分。可如果他轻易投效政事堂中的任何一位,不论是韩绛、还是吕惠卿,只要他靠着两人升了官,日后如果翻脸,那世间舆论不会关心是非,只会抨击他背叛。

    而且韩冈更清楚,赵顼对自己的信任,是因为他从来都是与新党若即若离。要不然,他如何能说服因为流民图而震怒的天子?因为赵顼觉得他可信!

    现钟不打去打铸钟,韩冈还没那么蠢!

    不过这番想法韩冈虽然没有说出来,但王旁与他已经很熟悉了,哪能看不出来。犹有疑虑:“若是玉昆你谁人都不亲附,在朝中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放心。”韩冈满不在意的笑着,“政事堂中的二相两参,内斗还来不及,哪有余暇来对付我?”

    只要他韩冈没有正式插足进那汪浑水中,无论政事堂中哪一位都不可能做得太绝。即便四人同心,要将韩冈提出朝堂,还要过天子那一关。而就算过了天子那一关,也不过是外放一任州郡罢了,还能将他贬斥不成?!

    而他韩冈再熬过一任资历,就能去次府一级的州府担任知府知州了。

    秦州、渭州这等要兼任一路经略安抚使的大州,也许还要差一点,可绝对够资格担任带着钤辖、都监这等武职的要郡边臣。而再过几年,到了自家三十岁的时候,即便是担任路中监司主官的资序都算熬满了,那时谁还能压住他韩玉昆,不让他入朝?!

    ………………

    “就算能压着提点三年五年,难道还能压着提点三十年五十年?”方兴坐在窗边,望了一眼酒楼下滑行而过的雪橇车,叹了一声。回过头来向坐在对面的,“真的要跟提点结下死仇,最好先给子孙在找条退路。”

    魏平真深有感触的点了点头,方兴说出了他心中所想的——韩冈年纪上的优势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到了现在,已经大到没人敢于无缘无故的与他结下死仇的地步了。

    就算在洛阳、大名和相州几位重臣,也不见他们专门针对过韩冈说话——虽然这可以解释成他们并不将韩冈放在眼中,但韩冈这一年来在开封府安置数十万的流民,可以说是一手稳定了新党的根基。要不是他的一番努力,王安石根本拖不到秋后,就要离任出外。这样的情况下,韩、富、文这几位还没有挑了韩冈出来,将他给整下台去,完全不见当年揪着吕惠卿、曾布、章惇大骂出口的样子。

    如今当真的敢与韩冈过不去的,也就剩些茅坑里的石头,还有在御史台中将挑刺当成是为国为民的言官们。可那些奏章也只敢有事说事,并不见他们将话题推演开来,即便指责韩冈的人品道德上的问题,言辞中也有所保留,从没有将韩冈往死里得罪。就像当年吕诲弹劾王安石,不管有理没理,先列下十条大罪再说的情况,韩冈收到过的弹劾中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这就是年龄带来的优势。

    “还有提点的才干功绩。二十多岁的朝官朝中也不是没有,可谁也不可能去担心得罪他们的后果。”

    韩冈日后进入政事堂的可能,比起现在学士院的几位翰林学士都要大,甚至大得多。

    如果不能将韩冈一帮子给打死,现在跟他过不去,就等于给子孙留一个身居高位的死敌,保不准就破家绝嗣了。除非有着准备作着名垂青史的诤臣,将自己和儿孙都置之脑后的,他们才有可能跟韩冈过不去。

    他们两人,还要加上仍在县学中督促着学生功课的游醇,昨日京中消息传来,他们三人已经确定可以任官。虽然都仅仅是从九品的判司簿尉,但官身就是官身。

    为着一个流内官,两人努力了多少年,就算跟着宰相和枢密副使,都没能拿到手,争抢的人实在太多了。可跟着韩冈,却轻轻松松——不,回想起一年来的辛苦,他们的工作决不能叫做轻松,可付出的代价能有所回报,对于方兴和魏平真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端起酒杯,两人对饮而尽,相视一笑,平生夙愿得偿,哪里能不为之欣喜欲狂?

    ……………………

    崇政殿的大门缓缓合上,从殿外刮进来的寒风被挡在了殿门外。

    摇晃的火光安定了下来,但赵顼揉着额头的手却没有定下来。

    几位宰辅刚刚离去,说了一通,基本上都是关于人事上的安排,让他很是头疼。

    为了一个中书户房检正的位置,四人争得有些激烈。尤其是吕惠卿和冯京,互相攻击对方提名的人选,也就韩绛昨日刚上任,话少一点。

    赵顼最终还是选择了支持吕惠卿。他要保持新法和朝政的稳定,所以他基本上都会支持吕惠卿。冯京、王珪如果不能理解到这一点,赵顼也不介意换一个更为合适的反对者。

    不过赵顼相信他们能将调整过来,毕竟与王安石在朝堂上共事了五六年,应该已经习惯了。

    “蓝元震。”赵顼叫着今日轮值随侍的内臣,“现如今京中流民情况如何?”

    蓝元震正管着皇城司,不仅仅是京城之中,皇城司的探子,已经将耳目伸到了京府各县,只是不敢踏出开封府的地界。

    蓝元震知道赵顼想听什么,立刻回道:“回官家的话,白马县虽然还要靠着朝廷的赈济,但县中的情况却是很好,百姓安足,人心稳定,县中的几个流民营也都平静无事。”

    “白马县的事情就不用说了,韩冈非是百里之才,做得好不奇怪。”

    韩冈虽然已经不是白马知县,他还是管着白马县中之事。这半年多来,赵顼担心会干扰到韩冈安置流民,甚至没有派一个知县过去,硬是让一个京畿大县的邑宰之位空悬。虽然这也是为了安置流民,但他赵顼为此事破例,也是顶着议论的,他待韩冈可谓是不薄。

    蓝元震很少听到天子如此明白的称赞一名官员,不过放到韩冈身上,也不至于让他感到惊讶:“除了白马县外,开封其余诸县镇,流民总数也不过五六千人,皆已得到安置,不至于为乱。”

    赵顼点了点头,神色也放松了一点,他可不想在郊祀大典前闹出事来。“前日朕下旨,招募在京流民去熙河、荆湖屯田,现在有多少人报名了?”

    “仍逗留在京的流民报名者为数众多,不论是去熙河路的,还是去荆湖的。三日之中,都已经超过一千户了。”蓝元震知道他说的这些,天子肯定已经都从开封府界提点司的奏章中知道了,紧接着下去说道,“这两千户河北流民,皆是自愿,并无一人被逼迫。”

    赵顼抬眼问道:“背井离乡,他们就这么放心?”

    “流民们都说诏书上有着官家的鲜红大印,而且小韩提点也不会骗他们。”

    赵顼微微一笑。他做了多少年的皇帝了,近臣们说的话,他一定程度上还是能分辨出其中真伪。蓝元震的前一句,是说着让他开心罢了,后一句才是实话,且也有怕他对韩冈心生不满的想法在。

    但赵顼可不是会嫉妒臣下得人心的天子,韩冈文臣,岂足为患:“朕亦曾听闻,包拯任开封府,闻其上任,开封百姓人人喜乐,皆称包侍制即至,一城百姓可以安居无忧。看来韩冈并不差他多少了。”

    “那是陛下慧眼识人。”蓝元震说话,不改内侍阿谀奉承的声口。

    但这也是赵顼喜欢听到的,点了点头:“韩冈这一年来的确是辛苦了,换作是别人,朕恐怕没有那么多好觉能睡!”

    他从御桌上拿起一本奏章,随手翻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冯京、吕惠卿还有王珪,都在开封城中坐着,想不到还不如在黄河北面的韩绛会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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