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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41章 礼天祈民康

    离着腊月初一的冬至日越来越近,开封府中的气氛也变得越发的紧张起来。

    京中多条要道上的巡检,巡逻的人数、次数一下多了一倍。如果有人夜中在路上行走,少不了会被巡检们给抓个正着。

    城门、税卡的检查,也变得森严起来。原本只要翻看一下、甚至有时看都不看一眼的行李、包裹,现在皆要打开来细细搜查。旧时行人可以随身携带的寻常兵器、如弓箭、短刀、棍棒,也都开始被严查,只要稍有逾制,就会被没收。

    府中的两判官、两推官这些日子也都忙得不可开交,每天都要在衙门里熬到点灯时候才能回家。

    京中那些泼皮、地痞,以及一些大户人家的浮浪子弟,过去在京中横行市井之中,只要不犯大罪,官府也没精力去理睬他们。犯点寻常的过错,被揪到衙门里,也皆是叱骂几句,敲上几板就放他们回去。可如今却是只要犯了事,不论轻重与否,随便问上两句就直接押进了大牢内,等着大赦诏颁布之后再放人。

    为着这一场大礼,甚至连街道上的乞丐都能从官府得到一日三餐,不用、也不需出来乞讨了。

    而知府孙永,每天要上朝面圣奏事,回衙门后要处理京中各种各样的大小事务。除此之外,他还要挤出时间来,去视察城外祭天圜丘的整修工作。

    已是冬月中旬,还剩半个月就要到大典之时,孙永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十次还是第二十次前往城南的青城行宫。

    道边的榆柳落光了叶子,枝干光秃秃的,上面还有些残雪堆积着。风物萧瑟,倒是远远近近的屋舍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比起去岁大旱时,灰土遮地要好上许多。

    前两天的又一场暴雪,城中积雪盈尺。尽管这是个能让天子喜笑颜开的好兆头,可对于孙永来说,却不是那般可喜了。

    用了两天的时间,动用了三千厢军,好不容易才将京城内外的几条主要官道给清理了出来。虽然雪橇车今年在京城中时常能看到,可不管怎么说,天子出宫去祭天,总不能让他坐雪橇出行。

    孙永身下的坐骑,踏着两个月前刚刚重修过的官道。钉了蹄铁的马蹄,在三合土夯筑而成,如同坚石一般的路面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而在孙永的身侧,还有一串清脆的蹄声做着合奏。

    与开封知府并辔而行的,是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官员。身穿着绿袍,身姿矫健,控马之术水平很高。

    从开封府一路行过来,此事已经出了南薰门。孙永发现两匹马的前后差距,始终保持一个马头到半个马身的距离上。这点差距不影响说话,却体现了身边这名年轻人对自己的尊重。

    孙永很满意的轻笑了一声,抬头望了望天空,道,“玉昆,你看看这天是不是要下雪了。”

    这个年轻官员自然是韩冈,他也跟着看了看天色。午后的天空,已经被铅灰色的阴云所笼罩。云层压得很低,离着地面似乎也没多远,再望远一些,就已经与灰白色的地面纠缠在一起,让人难以区分。骑在马上,迎面吹来的风更是刺骨。被寒风冻得一颤,点了点头:“可能真的又要下雪了。大府,看来得快一点赶到青城行宫。”

    韩冈虽然只是附和着孙永的话,但孙永却信之不疑。

    因为流民图一案,以及廷对十日后的一场暴雨,使得世人都相信韩冈有着判断天候的本事。

    京城的百姓传说他是孙真人的弟子,所以能掐会算。而官场、士林之中,一般则是说他靠了农家出身才学到的能耐。‘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这是圣人说过的话,韩冈能做到并不奇怪。

    反倒是现在都没人怀疑韩冈当初是在糊弄着皇帝,那一场雨,下得当真是再及时不过。

    蹄声由缓转急,哒哒如同响板的清脆节奏,转眼就变成了夏日的暴雨,暴雨一般落在了路面上。

    孙永、韩冈挥鞭疾行,带着后面的一行随从,开始紧赶慢赶,往着青城行宫而去。

    两人都是能做事的官员,在为时一年的共事中,两人关系相处得很是不错,也有了几分交情。

    韩冈这一年来,在公事上得了孙永的全力支持,若非如此,几十万河北流民,他安置得不会这般顺利。对于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韩冈有几分好感,也有几分尊敬。

    而在孙永眼中,才二十二三岁的府界提点,行事虽不为礼节所拘,可他的身上从来不见少年骤贵的骄狂,说话处事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一点也不像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

    不过韩冈也不是那等棱角在官场中被深刻打磨过的油滑,要不然也不会将安置流民这个苦差事担到身上。

    韩冈在今年的流民安置上立功不小,但他在其中费了多少心力,孙永他这位站在最近处的开封知府,看得也是最为明白。换作是一般的官员,聪明的不会接手,而愚笨贪心的接下来也做不好。能如韩冈这样安稳妥当的将几十万流民都抚慰安置,也只有拿富弼当年来比。

    国有贤臣,为人厚道又曾是潜邸旧臣的孙永,却是为着天子而感到高兴。

    青城离着开封府城并不远,只有五六里的距离,出了城后,奔行不久就到了地头。

    从性质上来说,将祭天圜丘包括进来的青城行宫,就跟后世的天坛一模一样。

    韩冈当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天坛,不说眼前的这一座天坛,就是后世京城的那一座,以及唐朝的那处被挖出来的,他都进去参观过。

    此时所使用的天坛,和他前世在京城看到的天坛,形制完全不同,反倒是跟旧唐都城的那座很像。

    同样是圜丘,韩冈眼前的这一座上下分为四层,并非是白玉栏杆,白石台基,而是用黄土夯筑而成,上面抹了白灰。同时圜丘一周,按照地支,有十二条走上台顶的陛——也就是台阶。其中以正南方的一条最宽,以供天子行走。

    韩冈和孙永从着侧面的台陛走上圜丘顶部。立于圜丘之上,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天子祭天的这座建筑其实并不高,每层八尺一寸,加起来只有三丈多,还不及北面的行宫主殿端诚殿。

    孙永和韩冈也只有现在能上去,真正到了祭天的时候,仅有天子,以及天地神主,加上陪祀的太祖神位,可以站上台顶。其余千万神明、文武群臣,全都得排于陛下。

    两人在台陛上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遍,天上的乌云更加低垂,天地一片阴暗,才不过未时,就已经像是夜晚提前降临。

    孙永和韩冈仅仅稍稍犹豫了一下,一片片雪花就已然随风在空中狂飞乱舞。急急的从圜丘上下来,退到了青城行宫中的偏殿——熙成殿前的宫门内。不过转眼的功夫,飞雪便是铺天盖地,视线中一片模糊。

    看着宫中的仆役把门窗关紧,将风雪堵在了室外。孙永自己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叹着气:“桥道顿递之事,不管你再如何操心,事情一场接着一场,总是忙不完。”

    国家大典,三年才得一次,不会设立专门的官员,而是要安排临时性质的差事,让朝中官员负责其中的事务。

    一般来说,由宰相兼大礼使,翰林学士任礼仪使,兵部尚书为卤簿使,御史中丞则是仪仗使,而开封知府则是固定不变的桥道顿递使。

    五使之中最麻烦的就是桥道顿递这个位置,其他职司只要事前检查一下准备情况,基本上都是到了大礼当天,监督百官遵守礼仪法度就行了。只有桥道顿递使,是城内城外都要跑着,如果预定的路线上出一点差错,这罪过就能让人去南方过上三五年。

    韩冈深有感触的点着头:“前两天才扫过雪,今天又下了,费了那么多气力,几乎都是无用。”又自嘲的笑了一声,“去年盼着下雪却不下,今想着能过了冬至再下雪,眼下却不见停。”

    留守行宫的宫人这时为开封府的两名高官端上来祛寒的热茶。孙永坐了下来,端起茶来喝着。听着外面的骤雪不断的敲打着门扉,更是叹道:“京府大尹,天下亲民官中最为繁剧。任官一载,堪比他任十年。”

    见到孙永已经坐了,韩冈同样欠身坐下,笑道:“冯相公治平初年为开封尹,任官年余,便接连上本自请出外。记得魏国公【韩琦】说,‘京领府事甚久,必以繁剧故求去尔’。即便是宰相之才,也是怕着开封府的忙碌。”

    “谁让这里是开封呢……”孙永叹道。作为开封知府,权柄之重,远在寻常知州知府之上,即便只有重臣能够参加的崇政殿议事,都少不了他一个。

    “冯当世还是做得不错的,韩稚圭不也是说了吗,他处事无过啊!”

    “大府当不输于冯相公!”韩冈接口道。他倒不是溜须拍马,而是当真这么认为。这一次的大旱,冯京可没有经过。

    “多谢玉昆称赞,老夫愧受了。”孙永笑道,“只可惜,不能与玉昆你多多相处了。”

    “此事还不一定。”韩冈摇了摇头。

    他知道孙永到底在说什么,不是孙永做得累了想要走人,而是他韩冈在开封府衙中待不久了。

    韩冈过去能熟知朝中之事,不光是靠了王安石和王雱的来信,也有王韶的帮忙。枢密副使通风报信,韩冈的耳目照样能直上朝堂。

    韩绛举荐他韩冈为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消息,也就两天的时间,便传到了韩冈的耳朵里。

    对于此事,韩冈并不准备瞒着孙永——他和王韶的关系,朝堂中谁会不知道!?

    因为罗兀城之事,韩冈其实并不怎么喜欢韩绛。不过到了咸阳城破,叛军出降后的那段时间,韩绛却是很配合的将三千多广锐叛军,很妥善的一批批的送到了熙河路。

    以韩绛当时的权力,他将这些叛军全数处决了都没有任何问题——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王广渊,当时可是一点证据都不要,就杀了两千多据说有叛乱迹象的士卒——但韩绛却是遵守着诺言,让熙河路得到了如今支撑路中汉人势力的一个极重要的支柱。

    就是靠着广锐军这点残部,韩冈在河湟拓边的过程中屡立战功,不论是在渭源堡,还是在珂诺堡,韩冈指挥的几番大战最后能得胜,几乎都是广锐军的功劳。从这一点上,韩冈就要多谢韩绛。

    韩绛现在的举荐,并没有摆出施恩望报的态度,而似乎是一片忠心的为国考量,韩冈说不得就要承他的人情。

    另外,韩绛并不仅仅推荐韩冈为中书都检正,甚至隔了一天,就加了一笔,又荐了韩冈为判军器监。这不合规矩,但王安石过去这样荐过曾布、也同样荐过吕惠卿,有先例在,韩绛依样画葫芦的举荐韩冈,当然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对于韩绛对韩冈的举荐,吕惠卿能反对吗?

    他不能。

    除了在年龄上做文章以外,吕惠卿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韩冈。不论从功绩、还是能力、又或是官阶,韩冈都不逊于甚至要胜过当年担任中书都检正的吕惠卿。同时,韩冈对于新党有恩、有亲,世人都看在眼里。吕惠卿可以不加以举荐,但当韩绛推荐了韩冈之后,他则不能加以反对。

    冯京、王珪有反对吗?其实也没有。

    冯京、王珪这一相、一参,多半是乐得要看韩绛和吕惠卿打擂台,坐视新党自行分裂。新党分裂,朝堂上必乱,韩、吕这一鹤一蚌让天子感到失望,到时候,当然是渔翁得利。

    所以这项任命,在中书和崇政殿之间的一套流程走得很快。天子批红、宰辅签押、御宝一盖,最多再过两天,韩冈的新任命就要下来了。

    “难道玉昆你不愿意?”孙永追问,意味深长的笑道:“难道认为韩子华的举荐不妥?”

    韩冈抿了抿嘴,“也不能这么说。韩相公的举荐,韩冈当然是铭感五内。只是愧不敢当啊!”

    孙永呵呵笑了笑,低头喝了口茶,“玉昆你任此职若有愧,何人敢说无愧。”

    韩冈沉默了下来,不是在想韩绛的举荐,而是在猜度着孙永的心思。

    对于这一项举荐,尤其是举荐人的身份,韩冈说惊讶也惊讶:韩绛没跟他打招呼就将他给推荐了上去,让韩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不过要说有多惊讶,也还不至于到惊骇莫名的程度,前两天听说此事之后,他也只是啧啧嘴就过去了,眼皮都没有跳的。

    论起能力,朝中能坐稳中书都检正这个位置的绝不止韩冈一个,而论地位,论声望,论功绩,也都有着复数的人选。但将数者合一,真正细论起来,正担任着府界提点的韩冈却是排在最前面。

    韩绛推荐韩冈,这一封荐书,这一个人选,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是无懈可击、无可挑剔的。

    但其后的用意,也是人人都看得明白。不仅是韩冈,他的三位幕僚,加上王旁,都是一眼就看了出来,韩绛这是要跟吕惠卿争夺对新党的控制权了。

    毕竟是宰相,韩绛怎么都不会愿意看着吕惠卿把持朝政。天子注重新法,所以多加采纳吕惠卿的意见,但他韩绛也是支持新法的,难道他不能取代吕惠卿吗?!他可是宰相!

    韩绛这点小心思,根本是不瞒人的,说不定天子赵顼都能看得明白。

    只是孙永为何提及此事,难道是投靠了韩绛?这个念头一起,韩冈心中立刻给否定了,孙永是潜邸旧臣,背后是天子,没有必要投效任何人。可是韩绛的兄弟韩维也是潜邸旧臣,与孙永当有一番交情在。若是韩维居中搭桥,也不是没有可能。

    孙永却饶有兴味的看着韩冈的沉默,年轻人少有三思而后行的,能思虑周全的并不太多,但韩冈却做得很好。不过顾虑得太多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韩冈很快则抬起头来,正视着孙永:“吃苦受累了一年多,大府方才所叹,韩冈也是深有同感。而中书事务之繁剧,并不在开封府之下,韩冈想着能先清闲个几日。”

    孙永一下惊道:“难道玉昆你打算出外?”

    “下官不敢欺瞒大府,升官如何不愿?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韩冈自知不能胜任。但那判军器监一职,下官自问还是有些把握,不会愧对天子。”

    孙永是韩冈的上司,赵顼打算调动韩冈的时候,照常理也要征询孙永的意见,以及要听取孙永对韩冈的评价。这是应有之理,韩冈现在对孙永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也是有着让他代为传递的心意在。这等事不足为奇,想必孙永也能明白。

    孙永听的确明白了。韩冈这是不想给韩绛当打手,也不想变成新党分裂的开端。所以打算辞一职,受一职。留在京城中,但不会跳进漩涡里。

    “这样也好,玉昆这一年忙得事情也多,稍稍清闲上一段时间,也不算是坏事。”

    “多谢大府垂顾。”韩冈拱手说道。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的压下来,下来两三个时辰都没有见到停歇的迹象。韩冈和孙永不得不在青城行宫中逗留一晚。当然,作为臣子,两人不能在殿阁中居住。这一天晚上,他们和一众随从都给安排在了宫门内的房间——这也是郊天大典开始之后,普通官员居住的地方。

    遣了人冒雪回城去报信,并为明天的朝会请假,韩冈和孙永就住了下来。一整夜听着狂风呼号,被风鼓动的暴雪不断敲打着门窗,寒风从门缝窗中透进来,让孙永、韩冈不约而同的想着回去后就安排人手,整修青城行宫的驻地。

    到了第二天午后,下了一天的暴雪方才宣告收止。地上的积雪厚达三四尺之多,孙永看着堵上了殿门的雪层,差点就要哀声叹气起来。

    不过他也知道叹气没用,急着要会城去,点起人手来清扫道上积雪。这件事情不能拖,越拖越是麻烦。而且暴雪之后,城中民居都少不了会有坍塌,砸死住户的情况每年都没有少过,这些事,都要他这位开封知府来调动、来处置。

    看着孙永在行宫正门口急得团团转,来回左右的踱着步子,每走几步就要望着行宫外看上两眼,韩冈不由得就有些觉得好笑。最后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大府放心,城中此时肯定也在急着,想必很快就有人来接我们了。”

    也的确正如韩冈所言,大约一刻钟之后,从北面东京城的方向,的确来了三辆马车。两匹马在前面拉着,后面的车斗下装得不是车轮,而是两根长长的木条。

    见着城中的下属,找了雪橇车来接自己,孙永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

    与韩冈一起坐上同一辆车,前面一声皮鞭响过,雪橇便在雪地上顺滑的开始行驶起来,没有寻常马车的摇晃,也没有寻常马车吱吱呀呀的轮轴转动声,平稳而平静。

    坐在安安静静的车厢中,车厢下方只有橇板碾过雪层的丝丝微声,孙永神情忽然一动,问着坐在对面的韩冈:“玉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什物没有拿出来?要不然为何只要做着判军器监?”

    孙永越想越是这个道理,但凡官员,无不喜欢清要之职。不做事、干拿钱、对朝廷大事又能指手画脚的职位,那是人人喜爱。而那等事务繁剧的职位,就没人喜欢去做。

    可不论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还是判军器监,其实都是忙碌而不得清闲的职位。韩冈虽然说着要闲职,但他接下判军器监的职位,从情理上是不想参合政事堂中的纷争。不过理由要是这么简单,也未免太小瞧了如今名震天下的韩玉昆了。

    韩冈抬眼看着孙永,见这位开封知府盯着自己不肯放过,叹了一声道:“韩冈承袭横渠先生之教,研习格物致知之说,的确甚有心得。判军器监虽非合意,但也是与韩冈所学有些瓜葛,。”

    离着腊月越来越近,天气一天冷过一天。

    几场寒流下来,黄河上的冰层已经冻得如同钢铁一般。厚厚的有两三尺,想凿出一个洞来,都要大半天的时间。

    韩冈面前就有了个冰窟窿,并不算大,只有一尺见方。但从冰面到水面,就有三尺髙。时不时就能看到一条鱼窜上来,在水面上翻腾一下,立刻就钻回水中。

    竹制的钓竿拿在手里,一根钓线垂到了冰窟中。

    韩冈正在黄河冰面上钓着鱼。

    与韩冈差不多,在黄河冰面上钓鱼的人数不少。凿上一个洞,便将鱼钩挂了饵放下去,不用片刻就能钓上一条鱼来。其实甚至可以不用鱼钩钓,只用拿根长枪向冰洞下一搠,就能扎起一条上来透气的大鱼。

    不过韩冈是来休闲的,不会这么没有耐心,用鱼叉来破坏情调。他盘膝坐在一辆平板雪橇车上,拿着钓竿,戴着毡帽,除了没有白胡子之外,就是一个姜太公的架势。

    但他身旁坐着周南。年轻娇美的花魁披着腥红的连帽斗篷,帽子照在头上,边缘缝了一圈白色的兔毛蓬蓬松松,衬托得绝美的小脸更加娇俏。玲珑丰韵的娇躯裹在皮毛中,软软的抵在韩冈身后。时不时递过来一杯热汤,让他喝了暖和身子。

    韩冈今日也是临时起意,看着天晴,就带着妻妾家人出来到黄河河边上来钓鱼,看着悠闲得不能再悠闲了。不过过了半天,远处的渔民不停的大呼小叫的,但韩冈这边动静却很少。

    “官人,钓到了没有?”王旖从河边俏生生走过来,问着韩冈。

    韩冈举了举钓竿,很无奈的说着:“才有两三条了。”

    官宦人家的女眷不便随意外出,更不能随便被外人看到。即便春来踏青,到了郊外坐下来,都要拦上一重步障。但韩冈不在意这些,带来几十名衙中的军士,在黄河边圈出了一块僻静的地方。

    今天出来的,就只有韩冈和他的妻妾儿女。他的三位已经得到官身的幕僚中,魏平真和方兴,都去了京城参加铨选。而游醇是准备要考进士的,无意铨叙,依然在县学里督促着学生功课。

    至于王旁,因为王旖叔叔王安国最近身体不适,他便去了东京探望——王安国在京中担任着秘阁校理,不像韩冈身上的集贤校理是个空头加衔,以示天子看重,王安国是真正在崇文馆中做着事,整理着馆中的书籍文牍——因为王旁不在,只有韩冈在,王旁的妻子庞氏也不便出来。

    看着妻子走近了,韩冈拍了拍,示意王旖在身边做下。他能陪着家人的时候实在太少了,今天也算是一个补偿。

    王旖先是看了一下周围,确认了没有闲杂人等,连韩冈的随从都远远躲到一边,方才赧然的在韩冈身边坐下。周南忙跪起来,给主母奉上温补的热汤。

    王旖捧着杯子暖着手,靠在丈夫身边,心头也是暖暖的。微微笑着:“能钓到鱼也算是好了。奴家小时候跟二哥去钓鱼的时候,只钓上过虾子,就没见过鱼。”

    “想不到你小时候也是爱玩闹的。”韩冈笑了笑:“不过在黄河上,能钓到黄河鲤鱼才叫好,其他鱼都不能算数!看我今天钓个十条八条鲤鱼上来,卖到京城去,也有个三五贯赚头。”

    冬天的黄河鲤鱼在京城中很受欢迎,不但肉质肥美,而且比其他季节要少了不少的腥气。是做鱼脍的好材料。不过冬天的鲤鱼活动少,似乎是在冬眠一般,钓到的难度很大,所以在京城中售卖价钱也便很高。想在冬天吃到鱼羹、鱼脍,少说也要费上四五百钱。

    王旖偎依在韩冈身边,看着冰窟窿里的钓线一动一不动,过了一阵,她忽然道:“官人,不要紧吗?”

    韩冈静静的把着钓竿,满不在意的说道:“还有十天才到冬至,两天后再去京城,能赶上斋沐就没问题。”

    韩冈刚刚辞了天子的委任诏令,没有接下中书都检正的差事,正巧郊天大典的工作该忙的也都忙完了,可以歇上一歇。

    桥道顿递使毕竟是孙永,而不是他韩冈,没必要整天顾着、看着。京中的流民如今也是一日少过一日,不是回了河北,就是报了名,往熙河路和荆湖路屯田去了。

    加之府界提点衙门里的公事,耽搁两三日也没有关系,更不用说他马上就要去京城,随同参加大典,衙门的公事本就可以交给下面的属僚来处理。

    他不知道孙永会怎么想,但韩冈要感谢天子的这份诏令。就是因为拒绝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个职位,所以韩冈才可以一起将身上的府界提点一职的公务也放上一放,以向天子表明,他并不是贪恋眼下手上的职位,才不肯接下中书都检正这项工作的。

    这等假撇清的做法,是习俗,也是惯例,就像天子即位前要三辞三让,而臣子们接受要职,也要多次拒绝一样。身在宦海,不能免俗。

    而韩冈却也乐得清闲一下。

    “为夫辛苦一年,歇上几日,天子也不好怪罪的。”韩冈笑说着。一把圈住了妻子已经恢复纤细的腰肢,手也顺势向上探了上去。

    “官人!”王旖涨红了脸,连忙站起身,闪到一边去。这等夫妻间的亲昵举动,在家里能做,在外面怎么能行?嗔怪着:“都是要陪天子奉祀天地,哪有这样不知体统的?!”

    韩冈哈哈大笑:“敦伦尽分,夫妇大义。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王旖又羞又恼,抿着嘴直跺着脚。眼中泛红,已是泫然欲泣,孩子气的指着韩冈:“你就会欺负人。”

    “官人过两日就要去京城,随侍天子奉祀天地。”周南看着闹了起来,慌忙开口,“奴奴过去只是听说过,仁宗皇帝主持明堂大典时,韩相公、富相公,都是头戴进贤冠,罩以貂蝉笔立,身穿朝服,随扈天子。天子拜于堂中,八侑舞于殿下。而出城郊天更是难得,那样阵仗,能见一次都是好的。”

    周南说话只为了缓和气氛,但说起来后,却是变得一幅悠然神往的样子。

    教坊司的任务可不仅仅是在妓馆酒楼中陪笑挣钱,或是参加宫宴酒会,也有参与朝廷大典的工作。比如祭天时的八侑之舞,就是由六十四名乐班的成员一起跳起——不过都是男性。

    而女子也有任务。教坊中的童女,在许多典礼中都要上场。周南的小时候曾经作为教坊司的舞班成员,与一众小姐妹一起参加过皇后亲蚕的典礼。

    王旖转到周南这边坐下:“我们也只是看个热闹,其实做了天子,一辈子都出不了开封地界。一年去一次金明池,三年去一次青城宫,官家能出东京城的机会,一只手都能数得完。”

    王旖生长在士大夫的家庭中,对于皇帝的看法,自不会如普通百姓一样,听到皇帝二字,就肃然起敬。清楚所谓的皇帝,不过是个被无数规矩拘束起来的普通人而已。

    “说得正是。做官的人,天南地北能去得。河北之雪,塞上之尘,江南的风月,蜀地的山水。做臣子的都有机会看个一遍,但天子便不可能。”韩冈心有感慨,黄河千里冰封之景,千万人都能看到,唯独赵顼看不到。他叹着,“所以天子常为奸臣所欺瞒,乃是见识不足之故。”

    除非封禅、亲征,否则开封城南五里的青城行宫,就是天子赵顼能离开京城的最远距离。汉家天子可以去上林苑行猎,唐时天子能去华清池洗澡,但宋室的皇帝,自太宗之后,就没有了游猎习惯了。而当今天子封禅泰山、亲征敌国的可能性,也可以说是零。

    纵然提封万里,拥有万邦,但天子能活动的空间,也只有东京城那么大。其中绝大多数的时候,更是只能蜷居于深宫之中。抬头望着周围不到十里的天空。

    从没有看过大漠孤烟,从没有看过海上日升,更不可能了解得到天下黎民的生活、工作,甚至都不会知道,他所继承的土地到底有多宽广。

    这样的人却掌握着国家,控制着亿万人的命运,让从亿万人中奋斗出来的佼佼者都不得不跪于其下。

    韩冈其实不甘心的,尤其他身体里有一个来自于千年后的魂魄。前段时间又有割地之事,让韩冈对如今的皇帝更有了看法。

    说句实在话,韩冈觉得天子还是在后宫中多亲近嫔妃比较好,平时主持一下祭祀、典礼,如此就够了。军政之事,还是交由更为合适的人来处理,天子最好不要乱掺合。老老实实的当个装饰品多好!向东出了海三四千里,就有一个现成的好例子。

    韩冈说得肆无忌惮,王旖、周南甚至不敢搭腔。半晌之后,王旖才勉强开口劝道:“官人,这话只能在家里说”

    韩冈笑了起来:“这是自然,在外面可不会说的。”

    王旖欲言又止,而周南仍是花容失色的样子,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看着自己不小心将妻妾给吓住,韩冈无奈的叹了口气,宽慰的笑道:“放心好了。只是为了爹娘,你们几个,还有奎官、金娘和二哥儿,为夫到了外面后,肯定会谨言慎行,怎么也不会乱说话的。想想过去,为夫什么时候做错过。”

    王旖小心的又劝过了韩冈几句,和周南一起,起身走回到岸边上的帐篷里去看着儿女了。

    韩冈静静的坐着,手上的鱼竿动也不动。半天过去,也不见动弹,如同一座雕像一般。

    这还算不上是悖逆之言,只是将事情说破而已。就算到了天子面前,韩冈其实也敢说出口的,也不会因此而得罪。真要说其来,韩冈依稀记得包拯对仁宗皇帝说过更为刻薄的话。而直言天子孤寒的臣子也是有过的。

    真正悖逆的是韩冈的心思。

    他不可能如这个时代的人们,对天子都要保持着一份敬畏。

    但即便只为了妻儿着想,韩冈都无意走上九死一生的险路。可就算是走在安全的道路上,韩冈也会向着目标去努力。

    韩冈自信他有足够时间,走到能让他实现目标的地方。

    并不仅仅是权力。

    权力并不足以为凭,此时宰相的权力再大,也是建在沙滩上的。名声更为重要——并不是王安石的那等名声,毁誉皆出于士大夫之口,一日反目,三十年重名顿时化为飞灰。而是要更高一层。

    得学学周公,得学学王莽。

    虽然结果一好一坏,可两位先贤都有值得韩冈学习的地方。

    首先就是要在军器监做出点功业来。

    “三哥哥,有没有钓上鲤鱼?”韩云娘欢快地跑了过来,打断了韩冈变得阴郁起来的思绪。

    冻得红扑扑的脸,笑得如鲜花一般。俏巧的鼻尖,也是红红的,让韩冈忍不住想捏上一下。常年待在家中不能随意外出,也的确闷坏了她。今年韩云娘才不过十七岁,虽然已为人妇,但还是处在最为活泼的年纪上。

    韩冈回头望望河滩上的帐篷边,王旖和周南都在向这里看着。若想韩冈恢复好心情,自幼相伴的韩云娘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转回头,对着如花俏脸:“还没有呢。”

    韩云娘一手敛着裙裾,在冰窟前蹲下来,好奇的向里面张望:“什么时候能钓上来?”

    韩冈哈哈笑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你的三哥哥也不是能掐会算的。”

    他正这么说着,忽然面前的钓鱼竿一沉,一下弯了起来。

    钓竿弯得如同月牙一般,云娘一下急道:“咬钩了!咬钩了!三哥哥,咬钩了。”

    小手一下下的扯着韩冈的袖子,很是为韩冈急着。

    韩冈苦笑了一下:“我可没咬钩,咬钩的是鱼。”

    虽然在开玩笑,但他抓着鱼竿的双手一点也没有松劲。咬钩的鱼挣扎得很厉害,扯着鱼竿的力量甚至让韩冈从雪橇车上站了起来。

    韩冈一下变得兴奋起来:“看来是条大鱼”

    韩云娘在旁边也急着催促着:“快点。三哥哥,快点。”

    韩冈双臂用力,使劲向上提着。他所用的鱼竿,可没有后世那么多零碎装备,就是竹竿上拴上根结实的麻线。但这样的鱼竿还是老渔民手上买来的,钓起鱼来一点也不耽搁事情,反而顺手得很。

    韩冈这里的动静很大,周南和王旖都跑了过来,看这韩冈到底能不能钓上一条大鱼来。

    钓钩上鱼儿挣扎了半天,终于松了劲,被韩冈瞅准了机会,双手用力,一下就扯了上来。

    哗的一声响,在冰窟中来回窜动的鱼儿终于被提出了水面。在钩子上上下蹦跶着,扯得钓竿一阵阵的抖动。

    这一番动静甚大,韩冈都出了一身汗。但上钩的猎物却是出乎意料的小,仅仅是一条只有巴掌大的小杂鱼。在空中来回挣动,溅了韩冈一脸的水。

    韩冈悻悻然的摇摇头,从钩子上将鱼给取下来,丢到了冰窟旁的地上。旁边的王旖和周南都笑弯了腰,方才心中的抑郁,一下就散去了许多。

    韩云娘拿着鱼篓,看着韩冈将鱼丢到了冰上,也一起将篓子丢了下去。她白白期待了半天,有些不高兴的嘟着嘴,很是孩子气。

    韩冈此时放弃了,觉得再钓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与妻妾一起回到了河滩上的帐篷处。他钓了半日,钓上来的两三条都不是鲤鱼,看着也不认识。全都丢在了冰面上,片刻工夫冻得**的了。

    幸好韩冈带来的随从们,有几个懂渔情的,他们远远地在外围守着,顺便也在冰面上打洞,给韩冈弄上来了七八条黄河鲤鱼。

    都是一尺多长,已经在寒风中给冻僵了。

    严素心掌着厨刀,指挥着随行而来的两个厨娘,在河滩边处理起鲤鱼来。

    一边的小锅里开始咕嘟咕嘟的煮着鱼羹,而严素心又开始在砧板上料理起去腮去内脏的其他几条鱼来。做得不是别的,而是京中如今最为流行的鱼脍,也就是生鱼片。

    鱼脍,一个是要看着鱼的新鲜程度,还有种类。黄河鲤鱼算是河鱼中最好的一种了,又是刚刚钓上来的,再新鲜不过。

    而同样重要的则是刀工。严素心于此事上最为擅长。她片出来的鱼脍,纤薄如蝉翼,白得近乎于透明,吹口气仿佛就能飘起来的样子。

    韩冈夹起一片,占了点调料放进嘴里,冰鲜嫩滑的口感顿时在口中扩散开来。

    放下筷子,韩冈对着素心笑道:“若是欧阳文忠和刘原甫犹在,若能尝到素心的手艺,必不会时时提鱼造访梅圣俞家【梅尧臣】。”

    梅尧臣家侍女善做鱼脍,欧阳修、刘敞,‘每思食脍,必提鱼过往’。虽然没有尝过梅尧臣家侍女的手艺,但韩冈确信,严素心的手段绝对不在其人之下。

    “梅圣俞?就是那个鲶鱼上竹竿?”王旖问道。

    “对!”周南笑着点头,她对京中故事比韩冈、王旖都要熟悉,“就是那个鲇鱼上竹竿,猢狲入布袋的梅尧臣梅圣俞。”

    梅尧臣以诗知名三十年,与欧阳修等重臣交往甚密,可惜始终不得一馆职。晚年参与修《唐书》,对其妻刁氏道:“吾之修书,可谓是猢狲入布袋。”刁氏则回道:“君之仕宦,何异于鲇鱼上竹竿。”

    梅尧臣说他修史书,如同猢狲钻布袋般容易,而刁氏则笑他做官却比鲇鱼爬竹竿还要难。梅尧臣夫妻的这番对话,正是一句佳对,被人听了后,很快就流传开来。

    无论是韩冈,还是王旖、周南和云娘,对素心的手艺都是赞不绝口。今天的鱼脍,更是验证了她的厨艺。

    韩冈吃了小半条,停了筷子。鱼脍虽好,却不能多吃,尤其是在冬天,吃多了会伤脾胃的。而其他几位,也都没有多吃,

    韩冈的一对儿女,这时闹着要下地来。两个孩儿到了河边上,始终都是由乳母给抱着,一刻也不让他们下地。毕竟是在冰面上,被凿开的洞,大人掉不下去,小孩子可说不准。尤其三岁上下的小孩子还喜欢乱跑,很容易出事。

    韩冈将儿女抱到膝前,对着妻妾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今天可是难得的清闲。”

    严素心笑得有些悲伤:“可是等过两日,官人就又要忙起来了。”

    “那也只是一时而已。”韩冈安慰的冲她笑了笑:“我不想多掺和现在朝廷上的事。韩子华、吕吉甫都有私心,为夫何必趟那汪浑水。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心上能轻松一些。接下来的日子,也可以多陪陪你们。”

    ……………………

    “韩冈还是不肯奉诏?”

    “回官家的话,府界提点韩冈的确不肯奉召。”

    奉旨前往白马县的童贯连头也不敢抬,他前日第二次去白马县,诏令韩冈接手,但韩冈又给拒绝了,一点也不松口。

    赵顼暗叹了一声,终究都是不省心的。

    他此前也从孙永那里听说了一点消息,韩冈只想要一个军器监,却不愿接受中书检正。虽然去了中书容易升官,但会掺和进如今纷乱的朝局中,从韩冈的角度来说,这的确不是好事。

    可韩冈的盘算赵顼也能看得清楚。

    这算什么?!

    看到王安石走了,正好可以在京中兴风作浪了?

    将关学送入京城,让张载在开封城中宣讲格物致知的道理。如果给了他一个机会,说不定转头就要再一次建言,让张载进入经义局了。

    做臣子的都有私心,赵顼也能体量,韩冈的私心算是好了,是为了他的老师,为了他的学术而努力。总比为了钱财、子孙要光明正大上一点。

    但私心就是私心,对于朝堂来说,对于天子来说,其实都是一样的。

    赵顼不是不能容忍臣子的私心,但要想有私心,最好还是不要表露的那么明显比较好。

    “童贯!”

    “奴婢在!”

    “你去白马县,传朕的口谕,宣韩冈即刻入觐。朕要亲自问问他!”

    “我倒想看看韩冈能拒绝诏令多少回?!”冯京色如严霜,罗列于桌上的珍味一口未动,只见他浮在脸上的笑容内,饱含着怒意:“王安石一顶十几次,看他敢不敢学!”

    坐在冯京对面,是他的亲家蔡确。

    御史台官经常拜候宰相执政,其实有乖议论。但两人连亲家都做了,平时见个面,喝个酒,也是符合人情的。

    以蔡确之智,当然知道冯京真正的怒意出自于哪里。

    不只是因为韩冈——此等官员,论人数,朝中车载斗量。即便天子再看重,但年岁未免太少,要想侧身二府,至少也要十几年后了——而是因为天子没将冯京这位宰相当做一回事。

    他也是宰相,他也是朝堂之中一言九鼎的人物,朝臣在道上见了他,都得立刻避让到一边去。可天子任用他,却似乎只是因为他是跟新党唱反调的。

    开国以来,曾经连中三元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已,而他冯京可是其中之一!

    但异论相搅——天子需要的是异论,而不是冯京冯当世。

    若说冯京心中没有一点火气,当然是不可能的,是人都会生气。

    偏偏韩绛举荐了韩冈,吕惠卿在沉默了一日之后,也同样上书举荐,天子甚至没有征求冯京、王珪的意见,就为此下诏,征召韩冈为中书都检正。正好成了点燃冯京心中火气的诱因。

    蔡确看得分明,却故作不知,反而笑道:“相公,难道这不是好事嘛……”

    “韩冈推拒了中书检正,却只求军器监。为的什么?就是为了张载的关学和格物之说。这尊师重道的名声都出来了,让天子都破例要召见他来劝说。今日不做中书检正,明日只会升得更快。待到日后,怕是要比韩稚圭都要快一步入二府。”

    孙永尽管只在天子面前说了韩冈的真实心意,但这番奏对当天就传出来了,冯京是为宰相,自然是最先听到的一人。

    御史台中的蔡确,与所有的御史一样,耳朵长得如兔子一般,当然也听说了。不过他没有冯京的怒气:“全则必缺,极则必反。韩冈进用如此,难得其终啊……”

    蔡确其实是在推脱。

    宰相在御史面前怒斥一名官员,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蔡确会不明白?

    只是他不想迎合冯京的心思罢了。

    看着亲家不肯点头,冯京心中又多了一层隐怒。

    他始终看韩冈不顺眼。原因有很多。王安石的女婿是一条;太过年轻,二十出头就成为朝官也是一条;还有韩冈在流民图一案中的一番话,挡了他半年的时间才得入相当然更是最为重要的一条。

    自然,冯京是绝对不肯承认自己是在嫉妒或是愤恨。甚至在他内心里的想法中,也只是觉得韩冈一步一步的向上攀登,待到而立之年,便能公辅在望,其日后必然难制,对后世的天子是个巨大的隐患——他是为了大宋着想,才不喜欢韩冈。

    “韩冈虽薄有微功,但其进用过速。甫及弱冠,便已为右正言、集贤校理。不日将及直阁、侍制、学士,以至于宰辅。陛下千秋万岁之后,可有能制之者?!”

    蔡确暗暗叹了一口气。

    冯京的这番话,肯定是很有道理的。以韩冈眼下就拥有的官品和地位,再有个十年二十年,他升任宰执至少有七八成的可能。而等赵顼死后,到了下一任皇帝登基时,能压得住他的可就不多了。

    ——皇帝长命的不多,能活过花甲之龄的,十个之中也不一定有一个。大宋开国以来,更是一个都没有。太祖五十,太宗五十九,真宗五十五,仁宗五十四,而英宗更是只有三十八。六十岁仿佛一个魔咒,连续五任天子都没有跨过去。

    而臣子长寿的则很多,六七十岁依然身体硬朗的,朝中比比皆是。冯京都五十多岁了,照样康健如旧日。更别说有名的张三影【张先】,已经七十多岁了,可前两天随着新的词作传到京城,又听说他新纳了一房小妾。

    韩冈——蔡确见过多次,想必冯京也见过。

    身强体健,不让武夫,甚至据说他能开石五硬弓。又是传说中的药王弟子,不说他医术有多高,但如何保养肯定是有一手的。而赵顼则是一幅病弱态,身体一直都不算好,几乎每年都要病上一回。要比起寿数,韩冈压倒赵顼的机会,远远过之。

    但这话冯京能在天子面前说吗?能当着面说赵顼活不过韩冈?

    这个话,如果有人敢对天子说,而不是私下里抱怨。那只会是包拯,不会是冯京。

    蔡确很头疼,他可以跟宰相为敌,因为上面还有一个皇帝。要违逆天子的心意当然没问题,这是表现他作为御史的气节的好机会,蔡确不是没有做过,也因此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但高回报的同时,必然有着高风险。顶撞天子那也是要看时间地点的,万一有一点差错,那可就是鸡飞蛋打。在蔡确看来,眼下绝不是个恰当的时机。在韩冈圣眷未消的情况下,蔡确决不愿意明着跟他为敌。

    “少年得志,极易骄狂。如杨亿、胡旦之辈,少年成名,后事难终。”蔡确勉力顶着冯京的不快,“以蔡确愚见,还不如多说他的好话,极力举荐,以重任委之,便可坐观其自败。”

    这算是什么主意!冯京阴沉着脸,指出了蔡确话中的破绽:“……别忘了,少年成名的还有晏元献在!”

    十四岁被赐进士的晏殊,最后官至宰相。仁宗朝时有名的富贵相公,太平宰相。‘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这等从平淡中隐透着富贵的词作,即便至宝丹王珪的堆金砌玉,也难以与之相比。他任官的闲适,即便是现在,也是让绝大多数官员深深羡慕的。

    谁能保证韩冈不是第二个晏殊?

    蔡确笑道:“晏同叔乃至诚君子,无事敢隐于天子。韩冈可是这等人?”

    蔡确这一回并不是在敷衍,在他眼中,晏元献的确是有着大智慧的人物,而不是寻常人的小聪明,韩冈聪明外显,很难比得上晏殊。

    晏殊之所以被真宗看重,就是因为他的诚实。以童子科被荐入朝面圣,看到真宗亲自出的诗赋题目之后,晏殊却说他前两日刚刚做过类似的题目,恳请真宗另行出题。

    到了在馆阁中任官之后,其他官员都喜欢出外参加宴会,日复一日。只有晏殊却留在家中读书。当真宗为太子寻找东宫官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晏殊——只因为他不喜饮宴,堪为太子之师——可晏殊到了朝堂上时,却很老实的说他之所以不参加宴会,是因为没有钱,若有钱,肯定也要去的。

    这样的诚实,反而让真宗更为看重。而且晏殊的这番言辞,又避免了得罪同僚——这叫做智慧,而不是聪明。

    晏殊的行为举止,深为蔡确所敬佩。若有可能,也想学上一学。

    而那边的冯京,他既然不喜韩冈,自是不会认为韩冈的人品有多少。心中有对人有了成见,不论什么地方都能看出奸猾狡诈来。蔡确说韩冈不如晏殊,冯京也不会有反对的意见。

    “韩冈当然比不上晏同叔,可其人善作伪,等他身败,国事当已被其人所乱。”

    无论如何冯京都不能遂了韩绛、吕惠卿的心思,也不能让韩冈得意,否则他这位宰相就当真成了摆设,所以冯京要用到蔡确。

    “那也是日后的事了,现在说出来,谁又会相信?”蔡确知今日之事难善了,若不出个主意,可就是要开罪冯京了,“既然相公不愿意一同推举韩冈,那就先看着他会怎么答复天子——天子最近不是要见他吗?以韩冈的性子,在天子面前肯定还会坚持到底。到时候,设法让他恶了天子便是。”

    “怎么让他恶了天子?”冯京立刻追问,“韩冈可正得圣眷!要不然,天子也不会特意召见他。”

    “韩冈东施效颦,仿效其岳父以博高名,以天子之聪明睿智,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只要风声传出去,韩冈百口莫辩。试问天子难道会喜欢这样心思诡诈的臣子?当圣眷一去,韩冈还能升得多快!?”

    蔡确帮着冯京出着主意。但他心中却是另有一番盘算。

    他借冯京为臂助,但有冯京在一日,他就没有在朝堂的可能。御史中丞和宰相是亲家,天子怎么可能能坐得住?吴充之所以能与王安石一掌政事堂,一掌枢密院,那是因为他们关系险恶,换作是他蔡确和冯京可就不一样了。

    蔡确现如今真正在想着的,是到底要怎么才能赶着顶头上司邓绾,顺便不露马脚的请走冯京这位亲家,而不让自己纠缠其中,那就更好了。

    冯京点着头,似乎已经被蔡确所说服,但他的心中却是暗暗冷笑着,蔡确仍是在敷衍他罢了。

    大宋的状元不少,但最后能做到宰相的,可就为数不多。真当他冯京是糊涂人吗?蔡确为了能博取高官重名,与王安石反脸。如今,真正挡在蔡确面前的就只有御史中丞邓绾和他冯京了。

    不过只要有用,冯京就会用着。蔡确的身份和眼光,对冯京来说,目前还是很有用的。

    举起酒杯,冯京与蔡确对饮而尽,各自心怀鬼胎的笑了起来。

    比起预计的时间早了一天,韩冈抵达了东京城。

    大礼在即,城内城外戒备森严。韩冈与童贯一起从白马县赶回来,一路上,不过一百多里的道路,竟然遇上了十几队巡检马队。等到了城门口,城门守兵的搜检比起韩冈前日离京时,则又严密了三分。

    因为搜检耽搁了太多时间,城内城外都排起了长龙,队伍中的人们只能一步步向前蹭着,怨声不绝于耳。如果韩冈不是穿着官袍,童贯又亮明了身份,恐怕也要城门处等上一两个时辰才得入城。

    “韩提点,官家正在宫中等候,还请快一点!”

    进了城,童贯急着催促着韩冈。看着现在天色,已经是申时初。再不赶紧入宫,可就要等到明天。而到了明日,天子就要开始在大庆殿斋沐七日,静心礼天,等待郊祀大典的开始。

    这段时间中,天子一般也就会接见一干宰辅重臣,而韩冈想要觐见,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未免会有些议论,耽搁了天子斋沐的时间。在官家心中,他童贯当是少不了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但这位小黄门与韩冈已经算是很熟悉了,也有巴结交好的想法,昨日奉天子口谕到了白马县,便将赵顼的一番话倾囊相告——这并不算违背天子的诏令,因为本来传递的就是口谕,但已经足以让韩冈了解到赵顼的心情和想法,同时也有所准备。

    沿着城中的街道,韩冈和童贯很快便抵达了皇城前。

    从左掖门进宫,童贯领着韩冈往崇政殿走去,沿途的官员看到韩冈,惊讶之余,也有着不少人羡慕,这个时候并不是天子接见朝臣的时间,除了一干重臣能在黄昏之前直上崇政殿,其余小臣一年也不见得有几次机会,而且看韩冈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是刚刚抵京,这份圣眷朝中少有一见。

    天子委以重任,韩冈却连番辞官不就,这一番作为,日后多半就又是一个王安石!

    一道道又羡又妒的视线,韩冈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现在正在暗自措辞该怎么将中书都检正这项任命给顶回去。

    走进殿中,韩冈一瞥之下,在殿内竟然只看到了冯京,而其他几位宰辅却都不在。不便再多想究竟是怎么回事,韩冈于大殿中央再拜起身,垂手等着天子的发落。

    “韩卿,你可终于来了!”赵顼微微笑着,可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和气

    赵顼今天很有几分不快,本就因为大典将至而心浮气躁,现在对他任命拒绝得很干脆、让他难以省心的韩冈到了面前,免不了要更添火气。

    听到天子说话的口吻腔调,韩冈心中有了一丝明悟,他终于知道,赵顼的火气是哪里来的。

    孙永任了桥道顿递使,拉着韩冈一起忙得焦头烂额。开封府界如今风声鹤唳,一点小事都能引得从县中到府里一起鸡飞狗跳。那么赵顼这位当事人为了大典而心浮气躁,也是在情理之中。

    这个时候,韩冈顶了赵顼的诏令,做了不给天子面子的事,当然不会有好结果。换做平常,也许根本不算什么,赵顼也不会强逼着韩冈来,但正好撞到了这个时间段中,韩冈就少不得要看到天子的难看脸色了。

    运气还真是糟,韩冈心中一叹,道:“臣不敢。陛下即是有招,臣自当兼程而来。”

    “不知朕所任命的中书都检正一职,韩卿是否还要推辞。”赵顼平平和和的问道,却是紧咬着不放,“以韩卿之功、之材,也当得起这个职位。”

    韩冈说着惯例的回话:“微臣微末之功,难报陛下恩德之万一。只是中书之事,中书检正乃是军国之重。臣虽小有才干,忝有微劳,但素未习其事,便不敢贸然奉召。臣若不能胜任,不仅败坏国事,也有伤陛下识人之明。”

    韩冈一番话,就是说赵顼实在太看得起自己了,自家当不起。安抚流民,使之不至为乱,韩冈过去有经验,同时也是从白马县花了几个月时间做准备的。但在朝堂之中任事,担任的还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个职位,难度可是天差地远。

    韩冈的回答,赵顼也算是不出意外。自承他难以做到,所以不敢接受。但这也是惯常的回答,但凡有哪个臣子被任命了让他们不愿接受的职位,有很多都会加以拒绝。而自称不能胜任,便是最为常用的一条。朝廷也不很少会强迫他们接受。

    “韩冈,当年同知起居注一职,王安石连辞**次,难道你要学着来不成?”冯京微笑着,似乎是漫不经意的插话道。

    韩冈的脸色倏然变了。

    韩冈无意担任中书五房检正公事一职,此前已经将心意由孙永传到天子那里,想来宫中派出来的天使,总不至于把他追到厕所里去。像当年捧着诏令的宦官,追着王安石一直追到厕所外,只为了求他接受朝廷的任命一般,如今应该是不可能了

    可韩冈万万没想到,冯京竟然在天子面前说他是在仿效他的岳父,虽没有明言他心怀诡诈,但赵顼哪里可能听不明白。这个指责甚至是诛心刻骨,让韩冈都不愿承受。

    冯京这是要毁了他的名声。传到外面去,他在士林中也会沦为邯郸学步的丑角。虽然眼下辞官不就的官员很多,但并不代表他们能体谅韩冈。

    王安石屡次拒绝清要之职,都是在说京中为官给的俸禄太少,所以求着要外放一个州郡,好多挣点钱来奉养长辈以及家里的一堆弟妹。这是出于王安石本心,不想在朝中任官,而想在州县里来推行自己的治政方略,因此而来的名望乃是附带,并非王安石孜孜以求,所以赵顼相信王安石的人品,故而才会任用他主导大政数载。

    但韩冈如今的行为若是在仿效王安石,就不是东施效颦四个字可以让人一笑而过了,那是心怀诡谲。可以博取人望的手段,如果是刻意做出来,他暗藏的目的当然就要惹得人深思。

    赵顼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原本仅仅是心中有一番怒气,此事却是变得狐疑和猜忌起来。

    他如今求的是朝堂的稳定,异论相搅虽是祖训,却也没有哪个皇帝是希望朝中乱哄哄的,臣子们每天我攻击你、你攻击我,你弹劾来、我弹劾去。所以他在留了冯京、王珪在朝堂上的同时,却大力支持韩绛和吕惠卿。

    但韩绛、吕惠卿并不和睦——赵顼看得很清楚——很有可能在他们之间,会大打出手,将朝局弄得乱成一团。所以在中书内部,他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总括诸房庶务,并弥合韩绛和吕惠卿的关系。

    在赵顼看来,韩冈正是这个合适的人选。可是韩冈却对这项任命连番推辞。

    若是畏难,这就让赵顼很失望,想不到他看重的臣子,竟然也是拈轻怕重的懦夫;若是如同冯京所奏,是为了学着王安石的先例,而在养望,则更是让赵顼不快。只要忠心事君,日后自有他的好处。现在却怀着诡谲之心,试问哪一个天子如何敢对其加以大用?

    换作是在朝中的其他官员,换作是普通的臣子,赵顼也不会这般心中不快。但赵顼对韩冈的确是很是看重,所以对于那些对韩冈的弹劾和指责,赵顼从来也不相信。可相应的,韩冈若是让他失望,赵顼心头的怒火,便也只会更多。

    终见天子变色,冯京暗喜于心,蔡确的确看准了韩冈的弱点。

    但他也知道,不过一句话而已,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将韩冈打死。但只要在天子心中种下一枚猜忌的种子,韩冈日后想要再往上爬,也要多上许多坎坷。

    天子任命韩冈为中书都检正,冯京当然知道天子是在打着什么注意。韩冈被韩绛所看重,同时也是王安石的女婿。在天子看来,理所当然的,他就有着弥补韩绛和吕惠卿之间矛盾的能力,让新党不至于内部分裂。

    从冯京的角度来说,新党内部一团和气,就是他的梦魇。那时候,他当真只能做个反对者,对着韩绛、吕惠卿的治政空喊着异议。所以他必须要针对韩冈下手——韩冈有那个本事,他的确有能力或者说有机会,调和如今已经显露在外的韩吕之争。

    但冯京从蔡确那里得到的手段,并不是让韩冈不去接手中书都检正一职,因为韩冈有回心转意的可能。而是让他即是接手也无法改变局面——从根子上直接动摇天子对韩冈的信任!

    这才是上佳的手段!

    冯京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笏板,暗暗自得不已。

    乍惊乍怒之后,韩冈的心情却平复下来,化作微微一笑。

    冯京的手段是不见血的阴狠,的确是入骨三分,就算是否认,也不可能改变天子的猜疑。猜疑之心虽然微小,但一旦种下,就像杂草一样再难拔出。

    只不过,冯京弄错了一件事。他能站到现在的位置,主要靠的是自己。要真的依靠着所谓的圣眷,凭着他所立下的这么多功劳,岂止是一个七品右正言?!

    河湟开边的事就不用说了,就是罗兀撤军、咸阳平叛,他有多少功劳没有受赏?再加上还没有完全收尾的流民安置,他韩冈这些年立下的功劳,按部就班的做到宰相的冯京得闪一边去,他在外地任官的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功绩,根本不配与之相比。

    “家岳德行高致,岂是微臣所能及万一。贸然仿效,便如东施效颦,遗人笑柄。微臣所以不敢轻受诏命,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冯京暗中使绊,天子心生疑窦,可越是这个时候,韩冈就越是不能改口,必须一意孤行到底。

    “韩卿你也只是资望稍逊而已。论才干,当不会输给王卿刚为官之时。”赵顼的话虽是与之前的话没有怎么改变,却已经隐隐透着猜疑。

    “陛下所言甚是!”冯京登时高声附和,对着赵顼持笏拱手:“韩冈之才,如今少有人及。罗兀撤军、咸阳平叛,当日安石、韩绛强要韩冈入宣抚司,可算是做对了一件事。”

    赵顼脸色又沉了一分,韩冈则是冷然一笑。冯京为了毁了自己在天子中的形象,当真是卖足了气力。

    这可不是在赞他韩冈以国事为重,更不是再附和天子,而是在向赵顼证明,韩冈绝不是刚硬到底的直臣,一样是个会屈服于权势之下的软骨头而已。

    韩冈不可能去解释他为什么当年最后去了韩绛的麾下,因为当时他答应去的交换条件之一是周南,还有与章惇合谋的一些秘事,都是见不得光的。而摆在外面的理由,却洗不掉冯京泼过来的脏水。

    但他岂会没有办法应对?

    “汉高得天下,以萧何、张良、韩信为首功。萧何治政,张良建策,而韩信领兵,故而三数年间便江山一统,有了炎汉四百年天下。试问汉高若以张良治政、萧何领军、韩信建策,可否赢得以范增为臂助的楚霸王这般轻易?”

    韩冈见赵顼神色稍动,抢在冯京开口之前继续道,“伯乐之所以不常有,便在于此。知人有才不难,可用人恰如其才却是千难万难。诸葛武侯为人至正,非以私亲用人,马谡于其帐下,向日岂无功绩?可武侯用之于街亭,便致使北伐功败垂成。”

    说着他又一拱手,“臣虽小有才学,往日也薄有微功,却也是陛下用臣恰如其份的缘故。若将臣换个位置,恐怕不但难以建功,反而要见罪。正如今日的中书检正一职,断非臣所能胜任。”

    韩冈这番话,既拿了汉初三杰做正面的例证,又拿了马谡做反面教材,就是在明着说任命他去担任中书中的职位并不合适。只用汉初三杰,未免过于自大,如果仅用马谡,那就成了自污。一正一反却是恰到好处。

    赵顼皱起眉:“马谡姑且不论,但萧何、张良、韩信换个位置,未必不能成事。”

    韩冈立刻回道:“若任用得当,十分才学能有十二分的功劳,若是所任不当,十分才学就只得施展个五六分。”

    赵顼从孙永那里的确知道韩冈的真实想法,见到韩冈的坚持,叹了口气:“韩绛荐韩卿你判军器监?不知韩卿你意下如何?”

    韩冈拱手致礼:“臣受格物致知之学于师长,于此事上多有心得。若能去军器监,当能不负陛下之望!”

    绝大部分的官员都是愿意留在朝中为官,这样才能接近天子,早些升官。所以王安石屡召不起,清要之职全数推拒,始终要在外任官的行为,才能得到士林的交口称赞,人望就是这么来的。

    韩冈如果要学他岳父,光是推辞中书检正一职并不够,还要出外才行。而韩冈推脱中书都检正,却只是为了求一个判军器监,那么理所当然,冯京的指责便不成立。

    ——可冯京其实并没有指责韩冈,他只是信口的插了一句,不经意间惹得天子心中起了猜疑。这算是陷害手段上了境界了。

    ‘年轻人还是太嫩啊!’

    冯京悠悠一笑,上前一步对赵顼道:“陛下,韩冈既然胸有成竹,之前又有韩绛之荐,不如便让他去军器监一展长才,想必很快便能有所成就。”

    眼下韩冈尽力撇清他辞官以博名望的指控,也便在一两年内失去了去中书担任五房检正的可能。将韩冈堵在中书之外,这正是冯京今日的首要目的。他今日说的、做的,其实就是要让韩冈去不成中书,就算日后改了心意,也转不回来。

    只要韩冈不是去中书门下,不论他是出外,还是去其他监司,对冯京来说都是件好事!更别说猜疑这颗有毒的种子,一旦种下,就没有连根拔起的可能。

    “放大镜、雪橇车、霹雳砲、军棋沙盘,得韩冈主持,想必军器监所造军器当会更胜过往!”冯京步步紧逼,一点也不给韩冈喘息的机会。第一个目的达成,那第二个目的自然就要浮上台面。

    所谓判军器监的‘过往’是谁?

    ——是吕惠卿!

    想想吕惠卿接替曾布判司农寺的职位后,第一件事做得是什么?是下发了一道公文,说此前司农寺中‘官吏推行多违本意,及原法措置未尽,弊症难免。’这份公文,是在曾布叛离新党的过程中,很是出了一把大力。

    难道吕惠卿不担心韩冈会有样学样?!

    当一个参知政事出手干扰,韩冈又怎么在吕惠卿的固有地盘上施展他的才华?

    所以说,年轻人还是太嫩了!

    冯京得意无比。

    一名宰相推荐,一名宰相附和,当事人又极力争取,虽然明知韩冈就是怕了中书里的麻烦事才不肯去,赵顼也不可能由着脾气一口给否决掉。同时,韩冈对于判军器监这个差遣如此迫切,也让赵顼心中也有了些期待:“既如此,军器监一事,便交由韩卿你来统管!”

    “臣谨受命。必竭心尽力,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韩冈叩拜下去,他去军器监的任命如此便算是定下来了。只要之后中书签发下来,他就是继吕惠卿、曾孝宽之后的第三任判军器监了。

    闹了一通,想不到最后还是让韩冈如了愿,赵顼摇头苦笑。天子说得话不及臣子有用,他的心中免不了有些芥蒂,“不去中书门下,却求着要去军器监。韩卿所求,朝中当是不会有第二人了。”

    天子语气中的抱怨,韩冈如何听不出来。要不是冯京陷害,也不至于今天在殿上的窘境。他想着,就瞥了冯京一眼。

    不去中书蹚浑水,而是去军器监博功劳,这是他韩冈的本意,现在看来,却也是如了冯京的心意。冯京端严肃正的表情下,那抹藏得很深的得意,让韩冈看得很不舒服。

    一直以来,他所保持的习惯,或者说在天子面前保持的风度,是尽量不攻击他人,仅仅是就事论事。

    当日在君前驳斥郑侠的指控,那时正逢赵顼盛怒,他也没有直接反驳,而是,只是最后闲闲一句,将郑侠送去了恩州——说起来,倒也有些像冯京今天的手段。

    不过今天,过去的原则却要改一改了。

    “陛下所言,微臣实不敢当。”韩冈谦虚道。冯京今天没有一句正面指责,的确不便反咬,但要给他上点眼药也不难。他微笑着一望冯京:“微臣今日的选择,却是学着冯相公。”

    “学得哪里?”赵顼半是顺口,半是好奇的问道。

    “微臣今日的心意,与冯相公当年严拒宣徽使张尧佐相仿佛,不愿多受牵累,只愿一展所长。”

    说自己选择军器监,去跟冯京当初拒绝做张尧佐的女婿是一个道理,这个比喻不伦不类,更是明明白白的讽刺!

    冯京当年不做温成皇后亲叔张尧佐家的女婿,而是娶了富弼家的女儿,难道是不畏权贵?还不是不想受到牵累!当了外戚的女婿,想顺顺当当的升官,除非御史都变成了哑巴——更别说张尧佐当时还不受官场待见,被包拯领头三番四次的敲打,仁宗皇帝被喷得满脸口水就是这个时候。

    他韩冈是为了能更好的施展才华,为天子效力,所以才弃了中书都检正一职,选择了判军器监。但冯京弃张家女而娶富家女,又是为什么呢?是为国为民吗?

    冯京牙齿咬了起来,韩冈也是宰相女婿,难道他自己的身上有多干净!?

    但对于韩冈的讥刺,冯京却不能针对性的反击。韩冈的攻击实在太直接了,直接到以宰相的身份甚至不便直接反斥回去。否则宰相在殿上与一名小官斗起嘴来,丢脸的只会是宰相,是他冯京!

    而韩冈如此说的用意……冯京偷眼向殿上望去,看到天子的脸色,心头便是一惊。

    赵顼眉头紧锁,韩冈这算是十分直白的攻击,他如何听不明白?这未免太过分了一点,想着便要斥责。只是看到台陛下的两名臣僚的神色,到了嘴边的话却突然给堵住了……韩冈为什么要攻击冯京!?如此莽撞、直白、甚至是粗糙的攻击,这跟他的为人、才智完全不符。

    不见赵顼出声,韩冈就知道他成功了。

    赵顼不是蠢人,又做了这么些年皇帝,让人牵着鼻子或许一时察觉不了,但只要有人点破,当然立刻就能反应过来。韩冈最后针对冯京的话,其实就是在点醒赵顼,让他去想想冯京到底说了些什么。

    点破就足够了。

    心怀叵测,以言辞扇摇君心——是一个判军器监的右正言危害大,还是一个宰相的危害大,想必天子自己能得出结论。

    ‘冯相公……’韩冈一瞥脸上阴云渐聚的冯京,双眉一轩,‘来而不往非礼也!’

    赵顼愣了一阵神后,忽然警醒过来。宰相是朝廷的脸面,不能让小臣冒犯。

    “韩卿,此言不妥。毕竟不是一回事。”他口气倒是回护韩冈。

    “微臣知错。”韩冈半转身对冯京一礼:“的确是韩冈失言,还望冯相公见谅。”

    韩冈道歉的态度虽然礼数都到了,可落在赵顼眼中,却是有点硬邦邦的,看上去似有几分不服气的样子。

    赵顼回想起了当日韩冈曾要郑侠到白马为官,亲眼见一见他为了安置流民所作的一切。完全是年轻气盛,受不得委屈的模样。韩冈少年得志,从来没有受过挫折,忽然之间受了污蔑,有此情状也是难怪。

    不过冯京也的确做得不像个宰相,赵顼如何看不出来以冯京的私心。从冯京的角度来讲,韩冈最好离着政事堂远远的,现在倒也是如愿了。

    赵顼双眼半眯了起来,宰相如此,难怪韩冈对中书都检正的任命避之唯恐不及。的确是要畏难啊,这可比安置流民难多了。

    韩冈低头道歉,冯京则回以宽厚一笑:“无妨,无妨,不过是一时失言而已。”

    宰相气度的冯京,此时恨不得生食了韩冈的肉。他没想到韩冈竟然如此毫无气度的当面讥讽他这位当朝宰相,而且还是在天子面前。但韩冈的话,硬是推敲起来,却还不能算是罪名,只能说是比喻不当,所以躬身一礼就算是道歉了!

    可天子已经生疑。

    同样是疑心。韩冈让天子起疑,不过是日后仕途坎坷一点。可宰相若是让天子起疑,那等于是宰相之位的基础受到了动摇。任何行动和言辞,都会引起天子狐疑的目光。

    这让冯京怎么不恨!

    从殿中退出来的时候,已是暮色深沉,只有西面的天空还带着一点残存的血红。

    “多承相公推重,韩冈方能得偿所愿。”韩冈拱手一礼。无论如何,方才冯京都是举荐了他为判军器监,这句客套话,是他必须要说的。

    “望你无负天子,用心任事。”

    冯京套话回了一句,也不等韩冈回话,便一拂袖袍,转身而去。虽然步履依然保持着宰相沉稳,但他的这个态度,显是已经气急败坏。

    “相公放心,韩冈理会得。”韩冈于冯京身后再行一礼,将礼数做得周全。

    但这一下,他与冯京可算是正式撕破了脸,差不多可以等着下面的御史出头来弹劾了。

    当然,一两个月之内不可能,皇帝对今日之事肯定还是记忆犹新,必然会有所怀疑。但三五个月之后,多半事情就会来了。而韩冈拒绝了韩绛、拒绝了吕惠卿,使得他在朝堂上孤立无援,到时候就只能靠着天子的信任。但天子许多时候是争不过臣子的,宰相做几个月就出外的可能并不大。既然冯京几个月后不会离任,肯定就是韩冈要吃亏。

    不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确切点说,是燕雀安知鸿鹄之能!

    有个三五个月时间,差不多就已经足够了。

    冯京领头而行,韩冈不便超过他,故意走得稍慢,转过廊道,冯京便已经远远的走到了前面去。

    看着前面宰相修长的背影,韩冈冷冷一笑。

    ‘无负天子’,冯京的最后一句话可是半带着威胁。

    想及于此,韩冈的笑容多了几分讥讽。

    天子的看法从来都不足为恃!王安石在熙宁初年,于赵顼乃是如师如长,言出无不依从,但不过五六年的功夫,这份宠信便不复存在,最后便黯然离京。

    打铁要靠自身硬。韩冈很早就明确了这一点。

    王安石养望的手段,韩冈学不来。而且王安石三十年的积累,不过几年就消磨干净,这前车之鉴,更是让韩冈不会去学。

    王安石声望大落的原因很简单,他的人望是建立在士大夫阶层之中,由朝中的一干重臣常年加以延誉而来。不论是富弼还是吕公著,又或是文彦博,都曾赞许过他,当时期待王安石的盛况,甚至到了‘士大夫恨不识其面,朝廷尝欲授以美官,惟患其不肯就’的程度。

    只是当王安石开始推行新法,原本对他赞誉有加的友人,便一个个背他而去。孤立无援的王安石只能违反朝堂循例,开始大加起用年轻的官员,却也惹来更多议论。如此一来,他在士林中的人望,当然会如同一级级瀑布缀成河道的山间溪流般一跌再跌。

    而韩冈很清楚,如果他要想达成自己的目标,他的声望就必须建立在更为稳固的基础之上。

    目送着冯京进了政事堂的宫院,韩冈转往宫门处走去。现在想这些也有点远了,不管日后怎么说,眼下也算是稍稍出了一口气。方才殿上的对话,肯定会传出去,而觉得冯京碍眼的,绝不止韩冈一人。

    回到城南驿馆,刚刚歇下来没多久,便有客来访。韩冈一看名帖,竟是章惇,他连忙出去,迎了章惇进来。

    “直院要见韩冈,片纸即可招至,哪能劳动玉趾?”韩冈开着玩笑的说着。

    章惇前日刚刚升的知制诰、直学士院,虽然还不是翰林学士,但也已经跻身玉堂,离着学士之位只差一点了。

    “片纸?天子的诏书又下了几道?”章惇笑着反问。

    与韩冈说笑了两句,相邀了坐下,方正色问道:“玉昆,你当真无意任中书都检正?”

    韩冈摊摊手:“两相两参各有谋算,中书之中漩涡潜藏,贸然深入其中,哪会有生路?”

    去中书门下做五房检正公事,这并不是难,而是烂!中书之中一滩烂事,韩冈他不愿插手,想必章惇他也明白。

    章惇当然明白,但有一点他更清楚:“那为何冯当世、王禹玉都怕玉昆你入中书?韩子华又盼你入中书?”

    “实是诸位相公太看得起韩冈了。”韩冈轻描淡写的顶回去。

    “玉昆,你的理由恐不止于此。”章惇追根究底。

    “剩下的理由何须韩冈说出口,难道直院还不知道?”

    章惇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怎么会不知道。格物之说,乃是韩冈素来所重。只为了能推动其在京中传播,韩冈都跟他的岳父差点翻脸。章惇很清楚在王安石这块巨石去了江南之后,韩冈打算要做些什么。

    只是韩冈去了军器监,开始宣扬格物之说,到时候,同判经义局的吕惠卿还是要头疼。

    如果韩冈当真受了韩绛的,那对吕惠卿来说就是腹心之疾。但眼下他得了判军器监的任命,在吕惠卿看来,那就是心病改脑病,都是让人睡觉都睡不安稳的。

    他为着吕惠卿笑叹道:“吕吉甫这个参知政事做得殊是无味,总是不得安生。”

    韩冈冷哼一声:“镇宅之物一去,屋中岂能干净得起来。要想镇住朝堂,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章惇闻言失声而笑,笑意中带着讽刺。

    韩绛、冯京、吕惠卿,加上韩冈,在中书五房检正公事以及判军器监这两个职位上,各有各的算盘。

    现在看来,韩冈算是遂了心愿,冯京虽然也是达成同样的目的,却是在这一过程中跟韩冈撕破了脸——这其实对韩冈不蹚浑水的本意来说,已经算是失败了——而韩绛不如意,吕惠卿则更是要头疼。站干岸的王珪心思当如冯京差不多,只是没有与韩冈交恶。

    这还真是乱!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各有谋算,却没一个称心如意的。”

    韩冈闻言,慨然一叹,“同在局中,概莫能外,又有谁人能超脱出去?”

    章惇闻言微微一笑,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难道他章子厚没有?只是他的心思与韩冈并不冲突。

    章惇虽然与吕惠卿有些交情,如今也算是在辅佐其掌控新党,但从年龄和地位上说,两人之间是有竞争的,吕惠卿不可能不提防于他。而与韩冈年纪的差距,让章惇完全不必担心十年之内,两人会产生职位上的冲突。更别说两人之间的互相支持一直都没有断过,互为政治盟友的关系,可比与吕惠卿要亲近得多。

    “吕吉甫近日又举荐两位崇政殿说书,其中有什么打算,想必不需要愚兄说了。”章惇说道。

    吕惠卿的想法,韩冈怎会不清楚:“吕大参终究还要顾忌着家岳。不过这个人选私心太重,天子不会看不出来。如今可不是熙宁初年,再想靠着区区两位经筵官,在天子面前为新法说话,已是水中捞月,不见得会有多少成效。”

    天子为帝日久,也越发的老练,掌控朝堂的手段日渐娴熟。吕惠卿效法王安石,以沈季长和吕升卿为崇政殿说书,这一做法,章惇也是不以为然。但他今天不是来听韩冈的嘲讽的:“好了,玉昆,别的愚兄就不多说了。今天愚兄来此本意只是要问你一件事。”

    “还请直院明示。”韩冈明知故问。

    章惇眼神一下变得尖利起来,仿佛要看透韩冈的内心,语调深沉:“到了军器监之后,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韩冈粲然一笑:“当然是萧规曹随!”

    熙宁七年冬月廿九,冬至前日。

    六天前,天子赵顼留宿于大庆殿中开始斋沐,拉开了三年一次的郊天大典的序幕。昨日,赵顼祭拜过太庙,并在太庙中斋戒。而今天,终于到了最后的仪式开始的时候。

    刚过鸡鸣,天还是黑的。夜风劲烈,看不到月亮的夜晚,只有被风刮得忽明忽暗的数百只火炬,照亮了大庆殿前广场上。映出了广场中,数以万计的人马、车辆,正是天子的大驾卤簿。

    所谓卤簿,就是仪仗。

    大驾卤簿,仗下官一百四十六员,执仗、押引、职掌诸军诸司总计二万二千二百二十一人,另外还有伴驾的数千文武官员,以及车辆、马匹,甚至还有六头大象,此时都聚集于大庆殿前的广场之中,等候天子从皇城的主殿中出来。

    数万人在广场上各就其位,站得分毫不乱。除了宰执之外,数千官员都是按照本官来派定位次——差遣仅是职司,只有本官才有品级。

    右正言属于谏官之列——诗圣杜甫做的拾遗,其实就是正言的前身,只不过被改为正言——故而韩冈的位置也就在谏院之中。

    尽管天子前日在韩冈转调判军器监一职后,又特赐了韩冈五品服色,也就是所谓的赐绯银,纵然只为七品,亦可身穿红色五品公服,腰间配上银鱼袋。但绯衣鱼袋是日常所穿公服,在今日的大典上,所有的官员都得身着朝服——朝服都是用绛色衣袍,鱼袋例不佩戴,另有作为饰物的配绶区分等级。

    只看外袍,韩冈却与站在大庆殿前的其他官员没有多少区别。不过他头上戴的不是三梁、五梁的进贤冠,而是以铁为内框,上方缀有两枚珍珠,凸起仿佛尖角的方形冠冕——獬豸冠,也称法冠。

    獬豸是传说中跟随在上古刑官皋陶身边,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的神兽。皋陶在刑狱中被供奉,而獬豸的图案也是贴在监狱大门上的。自先秦以来,獬豸都是刑法的代表,獬豸冠也就成了言官、谏官、刑法官们的装束。不过现如今,也只有在朝堂大典时才穿戴。平日里,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御史,也还是戴着长脚幞头。

    上方下圆的獬豸冠是以铁条为梁给撑起来的,虽然看着不错的,但戴在头上就未免显得沉了一点。戴惯了轻便的长脚幞头,韩冈一时还没有习惯过来獬豸冠的沉重,时间稍长,脖子就有些发酸。

    想着如何不为人注意的活动一下脖子,韩冈却没注意到有多少双眼睛都在背后看着他,暗地里也在议论着他。

    “看不透啊。”一名须发皆白、差不多有六十多岁的老京官从韩冈的背后收回视线,声音很低,却充满了疑惑。

    韩冈前日廷对上的细节,只是在核心层中传播,并没有悉数传到下面来。所以底层的京朝官们从粗略的传言中,完全看不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冯京不想韩冈入中书,韩冈本人也不想入中书,但两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便翻了脸?据说冯京当日回到政事堂中,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在崇政殿上开罪了冯京。而拒绝了韩绛的举荐,也同样开罪了另外一名宰相——已经不是仁宗、英宗的时候,过去拒绝宰执们的举荐,可以说是品行高致,眼下可是关系到站队的问题,韩冈的行为摆明了是拒绝了韩绛的招揽——韩冈的所作所为,怎么都让人想不透。

    “区区一个七品官,竟然四面树敌?当真以为远在江宁的王介甫能护着他,还是圣眷一直能保着他?”

    与老者并肩站着,身上的配绶毫无二致,可相对而言要年轻许多的官员则猜测道:“该不会吕参政不想让他去中书,所以他才不去的吧?”

    老者反问道:“要是韩冈当真站在吕吉甫那一边,他怎么会不去中书?”

    不管韩冈投了谁,他都该去担任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眼下无论哪一位宰辅,在得到了掌管中书各房庶务、文牍的都检正的支持后,完全有可能将对手在政事堂内给架空掉,就像当年的曾布,帮着王安石架空了其他宰执一般——毕竟这个新创设不过数年的职位,一开始就是为了让当年还仅是参知政事的王安石,能顺利的掌控朝政而设立的。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韩冈是准备在军器监大展拳脚,不想受到其他的干扰。他不是自称传习格物之说,于此事上有所擅长吗?说不定能”

    老者驳道:“这样一来,他不就又得罪了吕吉甫?吕吉甫如今可是兼着经义局,又是前任的判军器监。韩冈在军器监只要想有所成就,就必定会得罪吕吉甫。”

    “但他拒绝了韩相公的举荐,不是与吕参政结了个善缘吗?”

    “哪有这种道理。”老者低声笑着。东府参政和七品正言之间,可没有交换的说法,韩冈岂够资格?如今的朝堂非此即彼,不去投效,又哪里来的善缘可结?

    数声净鞭响过,殿前鼓乐合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官员的特技在瞬间发动,神色刹那间变得肃穆庄严,方才的议论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天子步出大庆殿,群臣、万军一起跪拜下来,山呼万岁。这呼声,如同山崩海啸,千呼万应,在广场上空回响。

    随着天子等上玉辂,蹄声、脚步声和鼓乐声便响了起来。

    先是六头大象起步,继而开封令等六引导驾,清游队百余骑夹道而行,前队仪仗两百余人持朱雀、黄龙、风伯雨师雷公电母等旗,与太常前部鼓吹——笙、箫、笛、笳、鼓、钲——又数百人紧随其后。

    然后司天监、持钑前队、前部马队、步甲前队、前部黄麾仗、六军仪仗、引驾旗、御马、班剑仪刀、五仗、左右骁卫、左右翊卫、金吾细仗、左右卫夹谷队、捧日、奉宸,十几二十队总计上万人一批批的穿过宣德门,沿着御道向南过去,导驾官才开始起步。

    通事舍人、侍御史、御史中丞左右分行。正言、司谏、起居郎、起居舍人同样分行左右。在后面谏议大夫、给事中、中书舍人、散骑常侍为大驾玉辂的先导,而两名宰相,是导驾官最后一队。

    等到紧跟着导驾官的殿中省仪仗的大伞、雉尾扇、华盖等器物过后,载着天子的玉辂才在御马的拉动下启动。

    玉辂之上,当今大宋天子端坐着,仿佛庙里的塑像一般。

    天子的玉辂还是从唐高宗显庆年间传下来的旧货色,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多少代皇帝经手。虽然之前整修过一次,但毕竟是几百年的老古董,一动起来就是吱呀作响。赵顼坐在上面,不但摇晃得有些难受,而且冷得厉害。

    这玉辂四面透风,只有一层轻薄的纱帐遮住御容。外面的视线穿透不进来,可子夜的寒风却能毫无遮挡的吹进玉辂之中,悬在纱帐上的小铃叮叮当当的响着。不比寻常的马车,座位下面还能放着小暖炉,天子玉辂从来都不考虑这些舒适上的问题。只想着如何装饰精美华贵,符合天子的身份。

    左青龙、右白虎,龟背为纹,四角栏杆有圆镜、鸟羽。就是连根支撑黄盖的柱子油画刻缕、金涂银装,各色陈设世间所无。可赵顼坐在上面就是觉得冷。

    赵顼不是没有考虑过造新的,前年——也就是熙宁五年——就新造了一辆玉辂。在除夕的时候放在大庆殿前,准备在第二天正旦大朝会上展示。不过天降横灾,搭在玉辂外面做遮挡的棚子竟然倒了下来,将新玉辂给砸坏了。天意如此,赵顼也只能老老实实坐着四百年的古董。

    赵顼现在身上的穿戴,从内到外都是按照礼制,可就是不按照时节。若是在圜丘上祭祀时所穿戴的衮冕,外面还能多罩两层,可现在他穿的依然还是通天冠、绛纱袍,并没到换衣服的时候。只有到了青城行宫,进了大次之中,才会换上正式的祭服。那些在典礼上有司职的,如担任大礼使的韩绛,桥道顿递使的孙永也是一样,现在都穿着朝服,到了地头上才会换上祭服。

    从宣德门出来一路南下,还没过了州桥,赵顼就已经冻得脸青唇白。

    韩冈行在队列中,作为导驾官中的一员,他离着天子的玉辂倒也不远。身边的同僚在寒风中各个都有些瑟缩,只是在天子驾前不得不强挺着腰。但韩冈却迎着风,一点也不觉得冷——比起关西的酷寒,东京城的冬天根本算不了什么。

    韩冈自前日接了诏命,并没有立刻去上任,他还要参加各项仪式。右正言的本官本是定俸禄的空衔,也只有到了奉祀的时候,才变得有实际意义。

    不过对于上任后,该怎做他都已经有了规划。对章惇,他说他准备萧规曹随,这并不是谎言。韩冈的确并不准备更动吕惠卿定下的制度。在吕惠卿的监督下,这两年打造得军器精良远胜过往,军器监中的官吏必定早就被他驯服了。

    韩冈贸贸然去改变制度,不论他设计的新制看着有多好,施行起来肯定要吃个暗亏——虽说县官不如现管,但韩冈不认为他能在吕惠卿干扰的情况下,将差事办好。即便做好了,也挡不住有人说不好。

    韩冈知道,现在外界对他的选择都是疑惑不解。这个局面换作他人来,也的确是破不了,只能向吕惠卿俯首或是选择干脆离开。放眼今日,只有他韩冈,才有这个能力。

    天渐渐的亮了起来,大驾卤簿一队队的出了南薰门,渐次进抵青城行宫。随着东方的太阳跃离地平线,号角齐鸣,天子的御驾终于抵达了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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