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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45章 成事百千扰

    过了年,就是熙宁八年。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即便以司马光的心xìng之沉稳,也难以安心的继续将书读下去。

    ‘起昭阳作噩,尽阏逢阉茂’,南北朝时的一卷,读到宇文泰鸩杀废帝一节,他终于难以忍耐耳边的嘈杂。

    离开东京,算算也快有六年了。距他修起独乐园,也已有数载,而掘了地窖写书读书,差不多亦有两年了。xiao园虽云独乐,但墙垣卑xiao,占地不广,外界的喜乐照样随着鞭炮声传进了独乐园中的读书堂来。

    读书堂的书桌上堆了一大摞名帖。如今的习俗,就是过年时送名帖门状。过去讲究着过年时上门拜贺,但在官场上,来往的人情甚多,哪有一一拜访的精力和时间?逐渐的就变成了新年派仆人上门送名帖,只将心意送到。司马光不能免俗,元日送了十几张出去,却得到了几百张回来。

    司马光放下资治通鉴的手稿,带着嫌恶的眼神撇着桌上高高堆起的名帖一眼,觉得还是去地窖里读书比较好。

    读书堂的这间书房他平素都不使用,而是在地窖里著书,偶尔用一次却吵着这般厉害。站起身,就要带着书下地窖。

    “君实。”司马光的贴身老仆敲了门后,走了进来,指着书桌上的名帖,问道:“是不是都收拾了?”

    司马光回头看了摞在桌上的名帖。世风日下,人情如纸,一张门状就算是登门拜访了,司马光还是有些看不惯,“都收拾了。”

    老仆麻利的收拾起书桌,司马光又要下地窖,儿子司马康却也进了书房来。手上拿了一封信:“大人,刑和叔【刑恕】又写信来了。”

    “刑和叔?”司马光接过信,严肃的一张脸上多了点欢喜。

    刑恕是程颢的弟子,也曾投奔于他和吕公著的门下,考上进士也早,不过因论新法不便而被王安石出知于外。这些年来,信也来得甚勤,司马光倒是tǐng想着他的这位门人。

    看到刑恕的信,司马光突然想起一事:“前日刘贡父【刘攽】的信还没有回,今天得先写好。”他对司马康道,“前日刘贡父写信来,说蔡确是倒悬蛤蜊。想着回信提醒他勿要再谐谑侮人,不意却给忘了。”

    听到了刘攽如此拿蔡确的名字开心,司马康想笑,又不敢在父亲面前随便笑,紧抿着嘴,脸也给憋红了。

    蛤蜊又名壳菜,反过来就是蔡确【注1】。而蔡确身为御史台中人,就像是蛤蜊一样。风闻奏事如同张开的蛤蜊嘴,大得没有边。而一旦合起来,也跟蛤蜊闭壳一般,咬谁都是一嘴血。对于在御史台中为虎作伥的蔡确,这个绰号再确切不过。想必只要流传出去,转眼就能从京城、洛阳,散布到天下各处。

    “刘贡父平生多为口舌所累,至今不改。”司马光又叹了口气。

    他与刘攽jiao情匪浅,编修资治通鉴并非司马光一人之力,而是由司马光提举整个修书局的功劳,刘攽便是其中的主要成员。其人乃是当今的史学名家,尤其精于汉史,如今通行于世的《汉官仪》和《汉书刊误》便是其所著。被司马光推荐负责资治通鉴中的以汉史为主的部分篇章。

    “刘贡父若是能改,何至于做了员外郎,才得馆阁校勘一职?”

    刘攽最爱拿人名讳开玩笑。曾有名叫马默的御史弹劾他玩侮无度。有人sī下里告诉刘攽,他立刻就道:“既称马默,何用驴鸣?”又写下一篇《马默驴鸣赋》作为报复。

    王汾的名字与‘坟’同音。而刘攽的‘攽’与‘班’同音。一次,王汾拿刘攽的名字说笑,道“紫宸殿下频呼汝。”——上朝时,唤班吏都会拖长声调叫着‘班班’。刘攽则回道:“寒食原头屡见君。”——寒食节都是要上坟的。

    据说,去年曾布和吕嘉问之争,王安石袒护吕嘉问【字望之】,使得曾布出外。当时在官场中流传,出自于论语,岂意‘曾子避席,望之俨然’的玩笑,就是刘攽所说。

    甚至他还拿如今声名正盛的韩冈来取乐过。‘扶摇万里倒飞回’,这就是拿韩冈的表字在开玩笑。

    江山易改,本xìng难移,司马康可不觉得刘攽能改了他这个多嘴多舌、爱拿人姓名开玩笑的mao病。

    正说着刘攽,方才那位老仆此时又走进来,向着司马光父子行了一礼,递上一封拜帖,“君实,程家两位官人在外求见。”

    在洛阳说到二程,自然是程颢、程颐到了。

    司马光低头看了一下身上所穿的家居常服,对儿子道:“你且出去陪伯淳、正叔叙话,待为父更衣。”

    等过了半晌,司马光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出来,就听着程颢、程颐,在与儿子说着话。

    程颢道:“正心诚意。诚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格物则在于穷究物理。”

    “凡眼前无不是物,物物皆有理也。火之所以热,水之所以寒,以至君臣父子之间,穷其理方能致知。”这是程颐的话。

    司马光听了,淡然一笑。他素闻二程对格物致知有着别出心裁的释义,只是如今被人抢了先去。而司马光本人,却是对二程或张载的新解不以为然,虽然不至于仍遵循郑玄、孔颖达的注疏,但自有一番见解。

    与来访的客人见过礼,坐下来后,司马光问道:“不知方才在说着什么?”

    司马康连忙道:“正在说韩冈的浮力追源之论。”

    洛阳离得开封甚近,韩冈在京城中传播来开的新论,没有两天也便传到了洛阳来。二程也好,司马光父子也好,耳目都不闭塞,在年节之前,便已了解到了大概。

    “韩冈吗?”司马光又是一笑,笑容中透着深沉,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不知伯淳、正叔如何看?”

    程颢点点头:“只觉得甚有道理。能将船浮水上的道理,说得透了,也只有韩yù昆。”

    司马康立刻道:“只是韩冈一番论调,多是说着自然之道,不见涉及半分纲常,未免偏驳——横渠张子厚的砭愚【即西铭】一文可没他这么偏。”

    程颐道:“韩yù昆的确少言纲常,有失轻重。不过以他的年纪,能穷自然之理,已是难得。”

    程颢也道:“记得韩冈曾说过,yù以旁艺近大道,的确是有点跛脚了。不过纲常一事,重在施行,韩冈在白马县断何家争坟案,可是依着纲常来判的。”

    程颢程颐一力回护着韩冈。其中缘由,司马光怎会不知?

    王安石的那个女婿素来在二程面前执弟子礼,两年前过洛阳,又曾经在雪地里占了一个多时辰。尊师重道之举,世间罕有人能及。二程因此而看重韩冈,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司马光对韩冈,也是不明白他到底是站在哪里。

    韩冈娶了王安石的女儿,却并不能说他是铁杆新党。韩冈对新党若即若离的态度很是明显。他的确帮了王安石的大忙,但也曾与王安石为了举荐张载和二程入经义局而相争。如今更是不理政事堂中的变局,弃了要职,只求管着军器监。

    “韩yù昆所倡导的束水攻沙之策,是否可行姑且不论。但他在开封主持修堤,造福万民亦深受流民所礼,则是明明白白。”

    “黄河金堤如何能不修?一旦要修,都少不了要驱动民力。而为政之上善者,就在于不扰民——韩冈可是做到了。去岁从洛阳逃回去的流民,都是求着要韩yù昆在主持。是洛阳此地的主持之人有过,若有韩yù昆主持,当能皆大欢喜。”

    司马光点着头,二程的话说得的确没错。

    黄河从洛阳境内穿过,虽然有北邙山挡着,不惧黄河水患。但修堤毕竟是事关百万生民的大事,司马光当然时刻挂心。当河北流民逃离洛阳工役,而跑回开封求着韩冈来主持,其所作的一切,换作是谁来评述,评价再低也得给一个‘能吏’二字的评语,想找茬都不容易。

    前年去年的连绵大灾,其中的粮商一案和郑侠一案,都跟韩冈脱不了关系。

    但司马光和二程都不可能回护囤集居奇的粮商,轮到他们来主持,此辈jian商必然也是要严加惩处。而安置流民数十万,不使其致1uan,放在谁人眼里,都是天大的功劳。

    熙宁六年七年的天灾,那是王安石的错,与韩冈无涉。至于仗义执言的郑侠会因为韩冈而被贬恩州,也是郑侠他本人有错在先。谁让他攻击韩冈,如果不涉白马县事,只论京师之事,韩冈又怎么可能有理由上殿驳斥?

    从这一件件事看来,韩冈绝不是攀附新党而求高位的jian佞,甚至可以算是有为的能臣。但他坐视新法残民就是有过,司马光怎么都做不到对他没有看法。

    而且韩冈造铁船,无论如何想都是无用于国、1ang费民脂民膏的行为,是为了宣扬浮力之说,而特意造出来作为证明的。

    “他sī心太重!”司马光得出了结论。

    注1:古音壳、确同音,参见平水韵。

    过了年,假期也结束了,不过人心还是散着——毕竟上元节还在前头。

    韩冈回到军器监的时候,衙门中的气氛也是懒懒散散。而新年当头的第一件事,就是军器监丞白彰站出来说,今年监里的灯山在过年的时候不知怎么坏了,要赶紧修好,不然赶不上上元灯会,可是会在天子面前丢脸的。

    ‘哦,这可真是不得了!’韩冈将讽刺的话埋在肚子里,如今的风俗如此,他也无意顶着来。

    元旦的热闹只在家中,上元节时的热闹却在街巷上。地方上的州县都是放灯三日,而京城则是放灯五日,从正月十四一直持续到正月十八。府院监司、皇亲贵胄,甚至各家行会,几乎都要扎彩灯、造灯山。

    这些彩灯、灯山,从冬至之后就开始打造。到了腊月十五,便有许多家彩灯放到景龙门‘预赏’。不过府、院、监、司各衙门的灯山,则是上元节时方才亮相。

    谁家的灯山在亮相时博得喝彩最多,谁家的面子上就有光彩,若能得到天子垂顾,那就更是不得了,一年之中都是个荣耀。真正要等到节日的气氛过去,那是要到正月十八之后。

    曾孝宽今天人在枢密院,并没有来监中,韩冈也无意等待他的意见,直接问道:“灯山之事,监中由谁人主持?”

    白彰恭声道:“正是下官。”

    想想也是,若不是白彰主持,他也不会主动站出来禀报。韩冈道:“即是如此,那就由你全权负责。监中人事,你比我要熟悉,人手由你来点选。必要时可以日夜赶工,多出的花销则从公使钱账上走。”

    “……”白彰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应承。

    “难道修补灯山要用到多少人手不成?”

    白彰道:“灯山下官已经去看过,整个都垮了下来。新造反而比起修补还要容易一些。”

    韩冈心头微感不耐:“那就新造!方才也说了,由你全权负责,我和曾都承只要在正月十四见到监中的灯山摆在御街上。”

    白彰拱手接了命。

    把灯山的事做了决定,将这个不着调的任务推回给了下属,摆在韩冈手上的还有监中一个年假积攒下来的诸多公务亟待处理。

    军器监中的属吏并没有给韩冈玩什么花样,递上来的卷宗和文案,都是分好了类别,并将建议贴在了文案上,以供他参考。

    许多衙中胥吏,为了给新任的上官一个下马威。往往都会将大量的公务部分门类的一起堆上来,让上官批不胜批,最后知难而退。韩冈本也有了心理准备,但军器监的属吏却是老老实实的找着规矩来——不知道这是不是吕惠卿和曾孝宽释放的善意。

    不过事情毕竟不少,等到韩冈将手上的公务都处理完,已经是下午了。幸好并不是天天如此,要不然吕惠卿和曾孝宽也不可能将三四个、五六个,多的时候甚至有十几个兼差都给背到身上。

    喝了杯热茶,歇了一阵,韩冈将门外听候使唤的小吏叫了进来:“去把金作和炉作的作头都找来。”

    听了韩冈的吩咐,小吏忙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大小金作、大小炉作,军器监中负责锻钢冶铁、打造铁质零件的四个作坊的作头都被找了过来。

    这些作头都算是官员,身上带着的是武职,穿着一身青色官袍。不过有的已经入流,从九品、正九品都有,有的则是尚无品级的流外官——他们是被特许穿了青袍。基本上都是熬年资熬上来的,各个都有四五十岁,从外表上看,也都是工匠模样,与身上的官服一点不配。

    等他们行了礼,各自坐下,韩冈开门见山的道:“想必诸位都听说了本官打算做什么了吧?”

    一众点头回应,齐刷刷的回答:“下官明白。请舍人尽管吩咐。舍人说什么,下官们就做什么。”

    韩冈打算打造铁船的消息已经在京中传播开,但军器监中的官吏都知道,至少在过年前,这位新上任的判军器监并没有动静,想来到了年后,肯定就要调集人马开工了。

    “要造铁船,第一个就是要有上等好铁,必须要坚韧,易于弯折打造,能受风浪冲击。这是摆在头里的第一件事,所以本官想要问一下,炉作和金作能不能提供合适的铁件。”

    坐在这里的四位都是真正专家,韩冈要想打造铁船,第一步就要听取他们的意见。

    说句实在话,官员中不学无术的有之,只知道吟诗作对的有之,但的的确确也有许多出类拔萃的人才,而更多的官员,尤其是参与实务的底层官僚,对于手上的工作熟悉和精通程度都远远超乎后人的想象。道理也很简单,若尽是些无用之辈,如何治理一个偌大的国家?

    大炉作的作头臧樟,就是这样的专家。他已经有六十岁了,在军器监五十一作中,名望不低,在四人中也最敢说话:“若说好铁,那就不能用石炭炼的北铁了。北方冶铁用石炭,南方用木炭,而蜀中用竹炭。石炭炼出的铁性多脆,南方和蜀中的铁便坚实许多。现在监中用铁,多从徐州来,斩马刀若是换作河北铁,斩不了几人就会坏了。也就铁鞭、马镫可用北铁。如果要造铁船,肯定要用徐州铁。”

    军器监多用徐州铁的事,韩冈知道。铁矿石一般在矿场直接冶炼,矿石锻炼成铁后,再将生铁锭送入京中。徐州的利国监,有三十六冶,从事冶炼的工匠总数多达四五千人,而矿户更是有数万之多,乃是北方铁业的重镇。但徐州此时并没有发现煤矿,所以只能靠着木炭来冶炼。

    不过用煤炭就炼不出好铁,韩冈就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

    好罢,其实韩冈对于钢铁工业的认识,仅仅局限于高炉炼铁,平炉炼钢,炉渣可以废物利用,这些教科书中出现过的常识。仅此而已,对个中技术完全是一窍不通。高炉、平炉的模样都记不太清了。

    对了,炼铁的原料是铁矿石和石灰石还有焦炭,这也是教科书中插图的功劳。另外他还知道,焦炭是煤炭干馏后的产品,副产品则是煤焦油和煤气。至于其他,真的是一头雾水了。只能靠着这个时代已经出现的技术和专家。

    “是不是石炭的产地不合适?”韩冈问道。

    “并不是北方水土不合。论铁性,契丹镔铁为最上。下官记得不知庆历还是皇佑年间,也就是仁宗皇帝还在位的时候,北使贺正旦的礼物中就有镔铁。”小炉作的作头谭运答道:“只是五行金木水火土,要锻铁炼铁,五行都不能缺。可石炭炼出的生铁,却是五行缺木,故而少了韧性。”

    韩冈暗暗的摇了摇头。这个理由肯定有问题。他当年述说医治骨折伤时,就拿着五行之说作为论据,如今都已经被写入了太医局的医书。想不到眼下,炼铁的事上也跟五行掺合上了。

    小金作作头紧跟着:“若说石炭,如今北方人家家中,绝不下于柴薪的使用。下官记得关中用得也很多,就如延州【延安】,寻常人家几乎都不用柴草了。”

    韩冈对延州记忆犹新,当年他可是被王安石和韩绛逼着去了那里。对延州堪比后世的空气质量更是记忆深刻:“沙堆套里三条路,石炭烟中两座城。延州人的确都是用着石炭。”

    “开封也是一样。”谭运接口道:“开封用得起木炭的尽为富贵之门,宫里更是多用不生烟的贡炭。不过寻常人家用的就都是怀州【今河南沁阳、焦作】九鼎渡运来的石炭了,就是因为便宜啊!”

    九鼎渡是开封附近最大的一个煤炭交易和转运场所,河东【山西】的煤炭开采出来之后,穿过太行陉运抵怀州,再从九鼎渡由汴河水运进京城。

    “如今河东、河北的多少富户都靠着石炭营生……”臧樟转头对着一直没有做声的大金作作头李泉,“李小乙,现在管着河南第九石炭场的,就是你的内弟吧?”

    李泉点了点头,简短的回了一个字:“是。”

    这两位说的河南,不是黄河之南的河南,而是汴河之南的河南。在开封城外,沿着汴河和五丈河,有河南第一到第十石炭场,河北第一至第十石炭场,还有京西、丰济等石炭场。

    这些石炭场中,煤炭堆成了山,每天京城百万军民消耗的煤炭多达数十万斤,全都是从石炭场运进京城。住在城西的韩冈只要出门离了坊门,如今天天都能见到运煤进京的雪橇车,在汴水河道长长的拖出了一串。

    不过今天讨论的可是铁,而不是石炭。话已经说偏了,韩冈将话题拉了回来,“”

    “如果换成铸造如何?”“明道年间,宝相禅院铸铁佛,千手千眼。那可是一次铸成,手、眼无一缺失。就是李小乙他老子亲自监造的。”

    “不行。”韩冈立刻摇头,“那样的铁船只能在水上漂的玩具。真正的船只,都从龙骨、船肋再到外壳,都是分部组合而成。不过龙骨和船肋,可以试试铸造,最好能用上钢而不是铁。”

    “这可就难了。”臧樟皱着斑白的双眉,“如今的钢多出于磁州——团钢,也叫灌钢。用来打造斩马刀的就是磁州钢。可即便是斩马刀也不能都用钢来打造,千百钢刀倒也罢了,可一年就是二十万柄,完全用不起!只能在夹在刃上。”

    “想不到韩冈连龙骨、船肋都知道,他还真是关西人吗?”吕惠卿回头对弟弟吕升卿笑了一声,回头再问趁着夜色,来府中报信的军器监丞:“用钢铸龙骨仅仅是贵吗?”

    “不仅是贵,而且也没那么多好钢,磁州一年也不过那点分量。第一小说泡*大炉作也没有这个能耐。龙骨、船肋耗用的钢料实在太多了。”白彰的口气很确定:“下官虽然没见识过如何造船,但总算见识过修船。几年前朝廷重修,就用了军器监的人。”

    “修御舟?是黄怀信主持的吧?”吕升卿对此还有些印象,“当时是将御舟拖到金明池边叫大澳的池子里,把船用木桩架离了水,在架子上修船。后周显德年间的辟金明池时就造的观水军交战的御舟,一百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修,换了多少朽烂的船板下来。”吕升卿啧啧着嘴,“除了里面的架子,几乎都换了,跟打造新的一样费时费工。”

    “说书说得是。修船的铁钉全都是小金作打造的,当时还没军器监呢,下官也还在三司胄案衙门里听候差遣。”

    军器监成立之前,下面的作坊主要都属于三司胄案,不过现在胄案已经给撤销,统管军器制造的就只有军器监一家。这其实就是吕惠卿一手推动的。

    白彰继续向吕家两兄弟介绍道:“龙骨、船肋就像房子的大梁、椽子,用得材料决不能节省,好歹要几千斤钢料。一柄斩马刀也只要二两钢,一艘铁船的龙骨和船肋如果都用上钢料,几乎是斩马刀局半年的花销!”

    白彰听说了韩冈要用钢料铸龙骨就哈哈大笑了一场,现在在参政府中提及此事时,依然忍不住要笑,“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韩舍人实在太心急了,三五艘铁船就用掉天下武备一年的钢料,桑家瓦子变戏法的张宝儿能无中生有、望空采花。韩舍人如果当真要用钢料来造船,下官就只能去求张宝儿了。”

    “韩冈说用铁直接铸船不行,当真是不行吗?”

    “如果想要一次铸成,注定造不了大船,几千斤的铁佛铁钟铁鼎好铸,十几万斤的船那可谁都没办法。下官也打听了,凤翔斜谷船场,一艘六百料、七百料的纲船,所用的木料就要上万斤。换成铁,三五万斤少不了的,再大一点的船,那就要十万斤往上了……天下没人有这本事!”

    “蒲津渡【位于今山西永济】上的铁牛一头也有十几万斤,怎么不能铸?”

    吕升卿走过黄河蒲津渡上的浮桥,拴着蒲津浮桥的八头铁牛,连着下面的底座,平均一座十几万斤也都是有的。如今的铸造工艺不会比唐时逊色多少,怎么就铸不成?

    “说书,铁牛那可是实心的,而船是空心。说道空心,鼎也空心,但鼎身多厚?船身最多可也就只能有一寸厚,否则肯定会沉。韩舍人也是这般说的,还说了如何换算。说是铁船要想浮在水上,其自重必须要轻于排开的水。”

    “说得有理,做起事来却不成。”吕升卿哈哈笑道:“一向以为韩玉昆是做事的人,治才了得,没想到换到了军器监,却是连出笑话。”

    吕惠卿没跟着弟弟一起嘲笑韩冈,他犹记得当年在王安石府,刚刚得到官身的韩冈在王安石面前侃侃而谈的场面。小瞧对手,从来都不会有好结果。

    “你前面不是说韩冈准备打造铁板吗?”他问着白彰。

    “若是打算学着木船那般,想把铁打成船板也难。”白彰摇着头,“抡锤子可不知捶到熙宁几年去。下官听说关西岷州的滔山监。在铸钱的同时,也打造军器。他们在锻造甲页和刀剑时,用的就是江西景德镇破碎瓷石的水碓。比人力要省,只是冬天没水的时候就不行了。韩舍人也说了水碓的事,但东京城里的河水,几乎都是开辟出来的沟渠,水流极缓,根本用不了水碓。所以已经悬赏百贯,征求用畜力或人力的锻锤。”

    吕升卿还是忍不住要笑:“临时抱佛脚,就不知有几分用了。”

    “未必没有成效。在白马县帮他开井的那一个井师,不是已经授了官了吗?钱是小事,但如果有人念着一个官身,肯定会为此尽心尽力。”吕惠卿板着脸说道,“还有帮着天子打造沙盘的田计,他可是捏泥人的出身,照样被韩冈荐了做了官,如今挂名在枢密院中。”

    “此辈亦能为官……”吕升卿的口气有着说不出的讽刺。

    “有功于国,鸡鸣狗盗之辈亦可用!”

    这些年来,吕惠卿被那些只有嘴皮子的政敌恶心透了,越发的认同起魏武帝的用人策略。

    而从神臂弓开始,但凡能献上军国之器的,朝廷都不会吝于一份俸禄。田计得官理所应当,而来自于蜀地的凿井法,一年来也在韩冈着力推广下,在京畿传开了。旱涝保收四个字,引得多少村子凑钱凿取深井,打造提水的风车。那井师也是帮着救了几十万流民的!吕惠卿并不会可惜赏赐给他的官身。

    “即便能有人献上锻锤,也不知何时能将铁板打造好,而且龙骨、船肋的事没有解决。”白彰在兴国坊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很清楚一项新技术推广起来有多难,“造船并不容易,就算是木船也要从几大船场调匠师入京。想让他们习惯用钢铁来打造船只,并不是短时间就能见成效的。”

    韩冈打算造出的铁船,需要调集大量的工匠,需要耗费巨量的人力、物力。最关键的,还得要有足够的时间——这个结论就是吕惠卿想听到的。只要韩冈不给他惹事,吕惠卿乐得他在军器监造他的船,花个十年八年都没关系。

    “韩玉昆既然要造铁船,就让他造好了,我这边也会全力支持他的。在造船之事上,监中上下都依他号令,不得懈怠或拖延。”吕惠卿慢速低沉的语调,使他的命令让人不敢违抗。

    白彰连忙抱拳:“下官遵命,请大参放心。”

    ……………………

    另一个夜晚,另一个府邸。

    冯京对着垂手弓腰站在面前的青衣官员笑着,“吕吉甫倒是好心啊,竟然在造船上全力支持韩冈。”

    “吕参政只不过是想让韩舍……韩冈无暇顾及他事而已,并非真的好心。”

    “所以说他是太好心了,民脂民膏是这样用的吗?”冯京的眼神冰寒。

    青衣官员点头哈腰:“相公说的是。”

    “听说韩冈悬赏了百贯来征求什么锻锤?”冯京问起了另一件事。

    青衣官员失声笑道:“其实就是一个舂米的锤子改的,韩冈还照样赏了他五十贯。”

    “这是千金市马骨!”冯京冷笑了一声,韩冈的伎俩并不出奇。喝了两口热茶,他慢慢的问出了关键的一句:“军器监的花灯准备得怎么样了?”

    “相公放心,肯定能赶在上元节前做好!”

    ……………………

    已经是正月十二,离着上元节只有两天。

    韩冈这两日心情很不错。

    他在军器监的数千工匠中,为新式锻锤而悬赏。只用了五天,就有了回报。

    最简单的一种锻锤,是用脚踩的,就是农家用来舂米的那种,只是将石臼改成铁砧罢了。用着简单的杠杆原理,长长杠杆,短的一段是落脚的踏板,而长的一端拴了个五六十斤的锤头。人站在踏板上,上下踩动,就能将锻锤驱动起来。尽管看起来的确很可笑,但还是比抡大锤要方便得多!尤其是落点不会偏离,十分的稳定,即便是新手也能使用。

    另外还有几具锻锤,则更像是真正的机械。也有用脚踏的锻锤,不过一人就可以操作和使用,竟然用了连杆,仿佛是纺机的变形。另外还有两具利用畜力的,都是利用绳索或是皮带传动,带起两百多斤的锤头在一人高的地方落下。

    那等舂米型锻锤的结构简单到可笑,而其他几具锻锤结构也同样并不复杂,但效果显著。脚踏锤力道较轻,却可以用来打造精细的部件。而畜力的锻锤,将一块五六斤的熟铁锭,捶打成甲页一般薄的铁板,则只用了吃顿饭的功夫而已。

    这也是没有水力锻锤的替代方法,如果利用水力,一眨眼的功夫就是一锤落下。韩冈挂在书房中的佩刀,就是出自于滔山监的铁匠营中,真正经过百次反复折打的百炼钢刀——水力锻锤有两种,一种力道重而慢,一种轻而块。两种锻锤各有各的用处。景德镇瓷器的原料供应,也全靠重锤破碎瓷石,小锤细锤成粉。

    只要鱼饵足够大,鱼就能游得足够快。在韩冈看来,吕惠卿、曾孝宽实在太过于浪费军器监这个宝库了。这几千天下最出类拔萃的工匠,他们只需要一个方向性的指引和一块足够大的肥肉,就能爆发出让人惊叹不已的力量。

    技术早就到位,只要换个思路。

    韩冈的心情很好,今天就随着曾孝宽一起,来看着准备用在上元节灯会上的紧急赶制而成的彩灯灯山。

    军器监彩灯的造型是一艘单桅帆船,真船一般大小。用着薄木片赶制而成。沿着船帮挂了一圈小灯,高高挑起的桅杆上,也吊了十几个大灯笼。而船帆,上面挂了数百个小灯笼。外面涂成了红褐色,如同铁锈一般。看着就是个世人心中铁船的模型。

    白彰挺着胸脯,带着实际负责此事的官员,站在铁船彩灯前。向着两位判军器监,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可看到今年军器监的彩灯造型,曾孝宽脸色突变,却是又惊又怒的望着白彰。而韩冈,则是很亲热的拍了拍白彰的肩膀,笑得如同船上的灯火一般绚烂:“做得不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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