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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46章 正言意堂堂

    上元节时,万户悬灯。

    一盏盏灯笼,悬于大街小巷之中,仿佛将天上的群星拉到了地面。

    大内之前的御街上,一座座造型各异的灯山一字排开。展示在宣德门之前。

    而属于各府院监司、皇亲贵胄的彩棚幕次,也同样搭在御街之上。帐篷和彩棚上,同样挂满了灯笼。

    正所谓‘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照楼台’,御街和东西大街,却像是两条银河纵横交织在一起。

    如果从高处下望,整座东京城就是一座灯的海洋。

    宣德门城楼上,赵顼穿着红衣小帽,受过群臣拜贺之后,带着后宫嫔妃坐于一处,饮酒观灯。而宰执和翰林学士们也在城楼上,同享天子钦赐的恩泽。

    受了天子甘霖沐泽,做臣子的便要为此而作诗作赋,以谢天恩,并记今日之事。

    喝过天子赐下的御酒,重臣们便分韵即席赋诗。好坏不拘,只要应个景就行。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作出诗来,回到家中苦思冥想出来再呈上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会被人笑罢了。

    王珪才思敏捷,很快就将御制诗做了出来。金玉满堂、符合节日气氛的富贵诗正是他的擅长,虽然备受人笑,甚至他的兄长都戏称他的诗作是‘至宝丹’,但毕竟应时应景,在宫中很受欢迎。

    吕惠卿运气不佳,拈了险僻的韵字。不过他的才气在重臣中算是第一流的,只是少费思量,也敷衍了一篇出来。只是他心中有事,写出来后,只确定了有没有犯讳,便没有再多修改。

    他跟韩冈之间肯定是闹翻了。

    吕惠卿听了曾孝宽说,韩冈在看到灯船的时候是笑着,但他心头怒火有多旺,吕惠卿也能猜得出来。

    都是白彰做的好事啊!虽然他直到站在了曾孝宽的面前,得到提醒后,好像才反应过来,叫起了撞天屈。不过其中真伪如何,却说不清楚。曾孝宽回头就说了,“白彰不能用了。”

    主持灯山打造的白彰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到底有没有到下面的蒙蔽,吕惠卿无从分辨。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韩冈肯定是恨透了自己——白彰怎么算都是他吕惠卿的人——如果互相交换位置,吕惠卿肯定也会这么判断。

    究竟是谁!吕惠卿眯起眼睛,扫着在座的同僚,到底是谁下了黑手?将他和韩冈都给害了!

    就在吕惠卿观察着十几位宰辅和学士,他们也都各自完成了今天例行的应制诗。几个宦官将诗篇一张张的贴到了壁上,用灯笼照着。赵顼走过去,一首首看了一遍,随手圈出了头名——又是王珪第一。

    赏了今年的上元诗赋,喝了一巡酒,赵顼在嫔妃们的陪伴下,又向下看着满城的灯火。

    “官家,那是铁船吧?”

    附在天子耳畔的绝色佳丽,遥遥指着城下的一座灯山的正是最近新得宠的朱才人。除了一开始在宣德门上接受百姓拜礼时,向皇后伴在赵顼身侧近处。其余时候,反倒是朱才人靠得天子近些。

    顺着春葱一般的纤纤玉指,赵顼望着斜下方、略远处的那艘灯船,很有些惊讶,那的确是军器监灯山的位置所在。他没有想到韩冈竟然这般有底气,在上元节的时候,拿着铁船当作了灯山式样摆了出来,

    看着这艘周身流光溢彩的铁船,对韩冈甚为了解的赵顼,知道多半很快就能看到真正的铁船在汴水上航行了。只是赵顼觉得有一点让他纳闷,“灯山不是冬至之后就开始打造吗?为何军器监的灯山会是铁船?”

    天子身后的几个高品内侍互相看了看,提举皇城司的石得一便上前一步,“军器监的灯山原本是并不是船型,不过在年节时垮塌了下来,难以修复。而后军器监才不得不用了六天的时间,将新灯山给赶制出来。”

    “难怪!”赵顼笑了一声。看来不是韩冈为了彰显自己,而故意弃了原先的灯山,而又重新打造的这座灯船,“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冯京笑着,略略提高了音量:“陛下,韩冈既然能把铁船亮出来,肯定是有把握了,想必很快就能看到实物。”

    赵顼兴致高昂的点着头:“朕也是这么想的。”

    吕惠卿终于知道到底是谁下的黑手了,几乎要咬碎牙齿,冯京这是将他和韩冈都害了进去。

    看到军器监的灯山,王珪是紧皱眉头,韩绛是眉头紧皱,会有这种表情,全都是因为他们对军器监的内情并不了解,以为韩冈对打造铁船已经有了把握。

    吕惠卿回头再看看枢密院的正使、副使三人。吴充的表情与韩绛、王珪相似。而置身事外的蔡挺,与韩冈关系紧密的王韶,两人无一例外都在欣喜中透着深深的疑惑。他们的神色中,都能看得出来他们也不了解今次的真相。

    既然其他几位宰辅都以为铁船即将功成,那么唯一一位笑意盈盈的冯京,自然就是仅有的可能。

    就在吕惠卿推断着真凶是何人的时候,走到天子身后的冯京说道:“其余各家的灯山,不过是好看而已,别无他用。可军器监的这艘灯船,代表的却是军国之器,今夜评灯,军器监的灯船当是魁首。”

    上元节时摆出的灯山数十近百,这么多的彩灯,肯定都要分个高下,免不了要排个座次。赵顼略一沉吟,笑得更为开怀“……的确是这样。今年灯山的头名,也不用等到正月十八了,今天就可以定下。”

    吕惠卿暗叹了一声,冯京这是在给韩冈的棺材上钉钉子!

    官场上的规矩就是这般。

    不论是要做什么事,只要没有上报,最后即便没有成功,也没有什么关系。可一旦正式报与上知,在文牍档案上留下了文字,那就再难改易。若是没有成功,就必然会受到惩罚。

    之前,铁船一事尽管在东京城中——甚至可能在北京大名、西京洛阳、南京应天——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只要韩冈没开口——没在公开场合、没在正式场合开口,那都不算数。只要他不主动出手去做,任谁都催不了,也逼不了。

    可现下军器监已经将铁船搬了出来,等于就是对东京城的百万军民正式宣布:我们判军器监的韩舍人,要打造铁船了。

    只要来观灯的人——无论天子、群臣、还是百姓,都从中听到了这条宣言。

    一座红褐色的船型灯山,就将韩冈摆在架子上烤!

    “陛下。”韩绛忽然出声,叫住了被冯京煽动得正在兴头上的赵顼,“韩冈不请于上命,便以铁船饰为灯山。此行未免有失轻佻,也太好大喜功了一点!”

    “不然,区区一座竹木为骨的彩灯灯山,何须请于上命?”冯京状似不屑的反驳着,“下面的灯山,有卧佛、有罗汉、还有麒麟、彩凤,难道各家也曾奏请陛下不成?”

    韩绛眉头一皱,又欲强辩,但赵顼已经很不痛快的板下了脸。

    明明是节庆,还说这些败人兴的话。不就是韩冈顶了中书都检正的推荐吗,还记挂在心上,宰相气度一点都没有——天子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冯京微微翘了唇角,似乎很欣赏天子对韩绛的态度。

    在旁瞧见冯京得意的眼神,吕惠卿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不惧与韩冈翻脸,但被人陷害,那他无法忍受了。因为一座灯山与韩冈交恶,更是无妄之灾。韩冈的手段心术,吕惠卿都要暗暗提防,更不用说他背后的王安石——韩冈再怎么不驯,也是一直帮着王安石的好女婿。

    “陛下,既是如此,不如诏韩冈上来询问,看看他到底只是造灯山,还是要打算给铁船张声势!”

    王珪似乎是在敲太平鼓,但他话中的意思却是附和着韩绛,‘张声势’三个字可不是好评价。

    赵顼想了想,就准备点头。韩冈没有伴驾的资格,但如果天子特旨,却是无妨。

    王韶已经看出不对劲,他耳朵不聋,眼睛不瞎,不论韩绛、冯京和王珪,都没有安着好心。同时更是嗅到一丝让人感觉不妙的味道。

    现在灯船已经亮了出来,东京城上下都在盼着看到真正的铁船,韩冈怎么说都难以洗脱,之后若是难以成事,不但名望大损,还要因为妄报欺君而受到惩罚。

    他站了出来:“陛下,不过一座灯船而已,就将一小臣找来询问,未免有失轻重。此事待韩冈自请上表再议不迟。”

    赵顼脸色阴沉了下来。他知道韩冈跟王韶的关系,王韶不可能跟韩冈过不去。既然如此,他的宰相和参政的话中必然有什么问题。

    赵顼无意多想其中缘由,只是觉得他的宰辅们上元节时还在勾心斗角,不让他得个清静,做事未免也太过火了一点。这异论相搅,搅得朝堂上鸡犬不宁,可不是好事。

    他的视线移转,转到了一直没有吭声的另一位参知政事身上:“吕卿,你看如何?”

    吕惠卿略作犹豫,“……臣以为,陛下现在招韩冈觐见也无妨。臣也很想早点知道到底铁船能不能成事!”

    “看着天子模样,怕是就在等着韩玉昆的好消息。铁船啊,试问木舟如何能抵挡?当能横行水上!”

    案上的御酒清澈如水,将天上的一轮圆月和冯京得意的笑脸,一齐映在杯中。这是难得的一箭双雕的机会。御酒绵香,后劲十足,冯京此时正醉意上涌。

    韩冈初来乍到,在军器监中孤立无助。看到铁船彩灯,就算想放把火说成是意外,也找不到人去听命行事——已经坏了一次,上元节前的两天,不知多少人日夜守着。想到韩冈只能在旁边干着急,看着彩灯被拖到宣德门,冯京便忍不住心中的快意。

    上首的韩绛低头看着酒杯:“韩冈素来稳重,不意今次行事如此轻佻。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韩绛似是意有所指,冯京却不会承认,让他去猜好了:“韩玉昆要光大关学门墙,传播格物之说。将宝全都压在了铁船上,虽然的确急躁了些。但年轻人,心急也是难免的。”

    韩绛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王珪则笑道,“心急也无妨,只要能见功就好。”

    冯京哈哈笑道:“以韩冈的品性,向来是有的放矢,想必已经胸有成竹了,倒也不必为他担心。”

    吕惠卿听着,暗自一叹,都是明眼人,都在怀疑甚至确定是冯京做了手脚。其实这也是因为冯京今夜为了钉死韩冈的罪名而说的那些话,让他无法隐瞒自己的动作。

    冯京是有恃无恐,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没有罪过的。难道还能为军器监的灯山立案不成?

    韩冈除非能尽快拿出铁船,否则身上的污名已经洗不掉了,即便知道冯京下的手又如何?而他吕惠卿即便想自证清白,也没有办法,谁让他是前任的判军器监,任谁都会怀疑其中有他一份功劳。

    铁船造不出来,至少几年内绝不可能。不论韩冈是承认还是否定,都会坏了名声,失去天子的信重。没了这两样,要将他赶出京城,再容易不过。

    ‘韩冈毕竟是太心急了。’

    正如韩绛方才所说,韩冈还没有造出铁船,就已经为了宣扬格物之说,先行写下《浮力追源》,在天下传得沸沸扬扬。不论谁看了那本书,都会觉得韩冈去军器监就是为了打造铁船。

    但这个做法其实是个轻佻之举——更是自取其辱。只要轻轻在后一推,将此事给定下来。一旦韩冈不能尽快造出铁船,看着他不顺眼的士林中人,可不会留丝毫口德。

    ‘自找的!’

    可吕惠卿觉得自己被卷进来却是无妄之灾。

    两相两参,吕惠卿排名最后。资历比不过王珪,地位比不过韩、冯,但在中书中,他的发言权还是最大的。不过这一次,他真的是被冯京害苦了。

    深深的盯了冯京一眼,这笔帐,吕惠卿他是记下了。

    至于韩冈,吕惠卿倒也管不了了,只能送他四个字——自食其果。不论是苦的,还是甜的,都是韩冈他自己种下的。

    ……………………

    今天是上元节,不过韩家仅仅是摆酒置宴,自家人在一次聚着,并没有出去赏灯。韩冈在御街上应过卯,也就直接转回来,不凑那个热闹。

    越是热闹的节日,京城中就越乱。尤其是拐卖人口的人贩子,这时候最是猖獗,而且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富贵人家的儿女。身上的饰物还有本人,都能卖上高价。每年都有听说哪家官员的子女被拐走的消息。韩冈就是准备等到正月十八,稍显清静的时候再一起出去观灯。

    “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退也退了,让也让了。怎么都没想到,吕吉甫竟然还是忍不住跳了出来。”韩冈轻拍桌案,和着乐曲的节拍。住在街对面的天章阁陈侍制,请了一队乐班来家,丝竹之声缭绕于周围的街巷之中。

    与韩冈在家中后院中对饮的冯从义轻声问道:“当真是吕参政?”

    韩冈沉默了一瞬间。当时看到曾孝宽慌乱的样子,让他也不能确认。不过吕惠卿的嫌疑也的确最大,白彰是谁的人,军器监中哪个不知道?只是韩冈并不在乎究竟是谁主使,已经是赢家了,何必在乎自作聪明的输家是谁?

    “不过这手段倒是出人意表,让人叹为观止。”韩冈几天来,一直都为这逼他上烤架的手段拍案叫绝,“灯山坏了一次后,加急赶工了六天才打造出了新彩灯,赶在上元灯会的前两天才看到。拆又不能拆,改又不及改,只剩两天的时间,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上元灯会,热闹的是观灯,不是造灯。哪家监司的主官都不会将彩灯放在心上,全都是丢给下面人来负责。这还真是钻了个空子,防不胜防啊。”

    冯从义悠然长叹:“可惜就要回关西,看不到吕参政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表情了。”

    叹过,又呵呵的笑了起来。天下闻名的俊才,又是执政一级的高官,却是机关算尽也奈何不了他的表兄,冯从义当然想笑。

    只可惜冯从义他是顺丰行的大掌柜,不能离开关西太久,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回去了。不过在此之前,韩冈让他安排在城西仓库的那组人,已经给安顿下来了,物资也准备充足。只要汴口还没开,那一片以布商为主的仓库就足够清静。

    韩冈摩挲着酒杯上的纹路,抬头望月:“就等着能载人的飞船出来了,眼下的只能算是玩具。”

    “两只鸡果然还是太轻了点。”听了韩冈的说话,冯从义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又惋惜的说着,“若是飞起来的时间再长一点就好了。”

    仅仅是载重加起来不到十斤的实验性热气球,在过年的那几天,已经给造了出来。的确离了地,不过用一根绳子拴牢了,并没有飞高。这个热气球有着极为简单的结构,就是气囊和装着鸡的竹篮。气囊是绸子里面糊了纸,被一张渔网罩着,渔网下面拴着只竹篮。甚至连加热都是在地面上,等热气冷了就落回了地面,漂浮的时间总共也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可韩冈已经很满意了:“不要贪心。能飞起来就是成功。”

    冯从义点着头附和道:“表哥说的是,别的都是假的,只有飞船飞起来才是。”

    “其实名分也很重要。我已经将他们几个都暂时转入了军器监中,只要飞船造出来,就是军器监的功劳,不至于惹人闲话。”

    韩冈虽然新上任的判军器监,但要把几个亲信安插进监中也不是什么难事,更是在情理之中。哪位官员上任,身边不带几个得力的人手?而且韩冈还不是以权谋私的抢占重要的职位,或是一些油水丰厚的差事,仅仅是给了个吏员的身份,年后半个月都没有到任,这就更是不会惹起军器监内部的反对,甚至是注意。

    在正月的一轮满月的照耀下,韩冈和表弟一起喝着热酒,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成功就在眼前,心情也便放松得很。内间,两人的妻妾也在一起聊着天,欢声笑语不时的从帘中传出来。

    只是到了二更天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了动静,先是一阵嘈杂的马蹄声,而后急促的敲门声从大门外传到了后院之中。连着女眷都惊动了,纷纷从内间出来。王旖惊疑不定的问着韩冈,“究竟出了何事?”

    开门请了来人进来,却是韩冈的老熟人蓝元震。

    尖着嗓子,皇城司同提举兼御药院都知的蓝元震传达赵顼的口谕:“圣上口谕,着起居舍人、判军器监兼直龙图阁韩冈,即刻入宫觐见。”

    韩冈领旨行礼后,早已有了经验的韩家家人,便给蓝元震和随行之人送上了应有的谢礼。

    蓝元震谢了韩冈的礼,上前半步,小声道:“看到军器监今年摆出来的灯船,官家欣喜不已。冯相公和王、吕二参政,都奏禀官家,召舍人入宫相问。”

    “原来如此,多谢都知。”韩冈会意点头,脸上没有半分异样,“还请都知少待,且等韩冈更衣。”

    向蓝元震告了罪后,韩冈走进房中。

    冯从义脸色惶急:“怎么来的这么快?表哥,要是在君前坐实了要造铁船,就算之后造出了飞船,也会有麻烦的。”

    “放心,我不会就此应承。而铁船也不是完全是幌子。凡事若是没有后手,当轴诸公最差也不过是降职远调而已。而我,恐怕早就死在秦州的山中成了道边枯骨。论到做事,我可比冯相公和王、吕二参政用心得多。”

    “当真?!”

    冯从义还是很慌。从韩冈的话中,他已经知道对手是谁了。虽然韩冈信心十足,但对手毕竟是一相两参,而韩绛的态度也暧昧不明。在政事堂中,韩冈已是举目皆敌!

    “纵为宰执又如何?他们的眼界实在太小了,争来争去又有何意义?”换了朱色官袍,佩了银鱼袋,韩冈举步舒缓的走出来:“以为我韩冈仅仅是为了功名二字,才来军器监的吗?”他冷笑一声,“李义山【李商隐】的两句诗,送给朝堂诸公却是正合适!”

    “什么?”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赵顼在宣德门上,坐立不定,心急的等着韩冈

    虽然以赵顼近十年天子的政治智慧,隐隐的也觉得今年军器监大张旗鼓的将铁船扎成彩灯这件事有哪里不对可韩冈过去给他带来了那么多惊喜,现在又处在在其本人强行争取来的判军器监的位置上,想来也不会没有让人喜出望外的好消息《浮力追源》都写出来,怎么想,韩冈都应该是胸有成竹的

    身旁的嫔妃都不怎么搭理,城下的一片灯海无心观赏丝竹乐声中,臣子们之间的交流,赵顼也没去注意只是不断的看着上城的楼梯口,心急难耐的等着韩冈前来

    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等到了蓝元震脚步匆匆的走上来缴旨,“官家,韩冈已经在城下,等着官家传召”

    赵顼连忙急道,“快宣他上殿觐见”不经意间,连话都说错了

    韩冈走上了宣德门,瞥了一眼城下,城中繁星百万,果然是难得的美景走到天子面前,大礼参拜

    “平身”赵顼急着将韩冈唤起,“韩卿,今夜朕观城下,只见军器监的灯山作了船型想必铁船一事,卿家多半已有眉目不知还需要多少时间?”

    韩冈一躬身:“回陛下,大约要十五到二十年”

    赵顼闻之一惊,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再看韩冈,他的态度坦坦荡荡,一点也没有愧疚、畏缩肯定是听错了,赵顼心想“多少时间?”他重又问了一遍

    “十五到二十年”

    韩冈的语气一点也没有波动,咬字清楚,让赵顼终于听清了

    ‘什么?’

    一片压得低低的喧哗声,从天子亲设的宴席上响了起来冯京手上的酒杯差点都没拿稳,韩绛、王珪脸上的表情也呆滞了,吴充扶着桌案就要跳起来,十五到二十年,真亏韩冈敢说

    韩冈欺君四个字尚在几个重臣嘴边,天子脸色丕变,就听到韩冈继续说道:“生铁性脆,熟铁性柔,必须得用刚柔和济的精钢来制作龙骨、船肋,正如房梁、庭柱必须得用坚实性刚的大木才行而如今精钢稀少,必须要改进制钢之法;精钢难以煅炼,想要得到造型合适的龙骨、船肋,又要改进铸造之法;船板、甲板,虽然不需要精钢,可需要大幅的铁板,这就需要的锻造手段;铁遇湿则锈,船行水上,必须还要有防锈之术,需要找出铁生锈的原理,才能加以应对而且昔时造船都是木料,要改以铁制,即便是几十年的老船匠,也要从头学起,这亦是难处细细算来,十几二十年,是一切顺利的结果,需要朝廷不断投入人力物力中间如有波折,甚至三五十年都有可能”

    韩冈的一段话,平和得如同春来的湖水,不起半点波澜可这番话却如当头一盆冰水,冷得就像是刚从金水河中舀上来一样,一下就把赵顼满腔的兴奋一下都给冻得萎缩了下来而熊熊怒火,则开始在心中燃烧

    只是他还抱着一丝希望,而韩冈平静无波的神情中一点也不见愧色,说不定还别有隐情:“韩卿,宣德门外的铁船彩灯,难道是有人背着你做的?”

    “回陛下的话今年监中的铁船彩灯,经过了微臣准许”韩冈一肩将责任给担着其中的内情,他全当作不存在,并不准备向赵旭诉苦韩冈是判军器监,一监之长,被小人作祟的事,说出来也不成体统

    赵顼感觉被臣子戏耍了一回,方才的迫不及待现在看来竟然如此可笑,胸中的怒焰腾腾而起,费了好大力气方才被他强行按捺下来此时赵顼怒极反笑,声音一下温和了许多:“难道韩卿打算将那艘灯船,十几二十年,甚至三五十年,年年都放在宣德门外?”

    吴充终于拍案而起,随着天子一同厉声质问:“韩冈难道你要天子为一艘铁船等上十几二十年?就算黄河改道,只要朝廷肯调集人夫,拨给钱粮,导归正途也就是一年而已持续十几二十年调拨钱粮,黄河大堤都能跟开宝寺一般髙了”

    “陛下”王珪也站了起来,“韩冈欺君,当论以重处”

    “非也”韩冈摇了摇头,没理会吴充和王珪,对着赵顼道:“陛下误会了铁船乃是军器中之集大成者要想打造出能在水上疾驶,矢石不可伤,油火不可焚的铁船来,的确需要持续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断的在锻造、冶炼上投入人力物力,方才有可能造得出来但锻造、冶炼上的每一分进步,就有一分用处,正所谓日渐日,并不是一定等到几十年后才能建功”

    “哦?不知韩冈你所说日渐日的又是什么?”冯京慢慢的开口,“是否是你拿一百贯悬赏来的用来舂米的锻锤?”

    “此亦是其中之一舂米的脚踏锤改造而来的锻锤,比双手抡锤为稳定,打造兵甲也为容易要知道,许多地方还都是用杵舂米,远远比不上脚踏锤舂米来的迅”

    “好一个日渐日……”赵顼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韩冈还真是给了他‘惊喜’

    看着赵顼脸色已经黑得锅底一样,韩冈知道时机差不多了,欲扬先抑的手段用得过头可不好抢在天子发作之前,他拱手一礼:“好叫陛下得知就如现在,虽然军器监中仅仅是有了几架合用的锻锤,但刚刚打造出来的军器,已经不输于神臂弓了”

    韩冈声音刚落,便是满堂大哗

    赵顼闻之变色,而冯京、王珪等人是冷笑不已

    不输于神臂弓?

    韩冈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神臂弓是真正的军国重器——射程最大能及三百步,七十步外洞穿铁甲,一两百神臂弓手聚集列阵,发矢便密集如雨从射程、威力到发射度,都远胜过去的重弩是禁军面对北虏铁骑时恃之以自保的利器,是如今朝堂对禁军彻底压倒党项骑兵的信心之所在

    跟神臂弓不相上下?这个牛是吹不得的

    韩冈虽然不是信口开河之辈,但他到了军器监才几日?怎么可能一下就变出什么花样来?

    听着他前面说得锻锤,那他能拿出来的多半就是铁甲但军器监五十一作中,与铁甲有关的有铁甲、钉钗、铁身、纲甲、柔甲、错磨、鳞子、钉头牟等八作,韩冈若是调集这么多,吕惠卿难道会不知道?

    吕惠卿就坐在下首处,看他脸上没来得及藏起的讶异,他是真的不知道

    别说一领铠甲没有几十天时间造不出来,多少道工序,初上任的韩冈哪有这个时间?

    而且铁甲要怎么跟神臂弓比?

    若是韩冈不能证明他造出的铁甲胜过神臂弓,那就是明明白白的欺君而在一众重臣面前欺君,钉死的罪名,就算赵顼都难以帮他挽回

    冯京依然面沉如水,但早已是喜上心头

    即便韩冈拿出来的铁甲,比过去的甲胄要强上一些但不同的器物,本来就不好相比,只能让人凭着感觉来只要他一口咬定了说不如神臂弓,韩冈又能怎么样?

    满座朱紫,真正会支持韩冈的,也只有王韶一个

    韩绛、王珪、吕惠卿、吴充、蔡挺,有哪一个会站出来坚持到底的支持韩冈?都不会

    这个罪名韩冈担不起,洗不掉

    王韶安坐在座位上,冷眼看着城楼夜宴上的乱象若说到对韩冈的了解,将韩冈从布衣举荐入官的王韶当然远在众人之上

    几年来的交往,让王韶很清楚,韩冈就是有个喜欢使用苏张之术的坏毛病,在言辞间设下陷阱,不知陷了多少人进去但他越是玩弄言语上的技巧,就越代表他胸有成竹若是没有把握,怎么可能会如此说话?

    只是王韶还是有些担心,毕竟睁眼说瞎话的可能不是没有——这不是指韩冈,而是指冯京、吴充等人若是韩冈拿出来的东西,他们硬说不好,韩冈不是没有聪明自误,反被天子降罪的可能枢密副使的视线一扫宴上诸人,心头甚至有些发寒韩绛、冯京、王珪、吕惠卿、吴充,韩冈的敌人未免太多了一点

    臣子们各有心思,而天子也是赵顼沉默的看着韩冈半晌,左看右看,还是不能确定韩冈到底是有着底气,还是在装佯最后他放弃了猜测,狐疑的看着韩冈:“韩卿,此话当真?”

    韩冈的举止依然沉毅稳重,冯京、吴充这几名宰执的攻击,仿佛如流水过石,一点也没引起他心中的波动,确确实实的宰相气度:“微臣本想过了上元,将其他几事一并奏上不过今日陛下既然垂问,微臣现在便去取了来,呈于陛下御览”

    “到底是什么?朕使人帮你去兴国坊拿”赵顼没心情再等待

    韩冈很简洁的吐出两个字:“板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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