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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七章 都中久居何日去

    张载携弟子进京,在京城中引起了一阵轰动。

    自从王珪、吕大防和韩冈一起上表推荐张载,不仅仅是士林之中对这位名震天下的儒门宗师翘首以待。连京城中的百姓也都心生好奇——能教出军器监韩舍人这样的弟子,又让王相公几次拒其于京城之外的大儒,当然不会是简简单单的人物。

    由于如今各家名儒的宣讲,埋首于汉唐注疏,孜孜于章句之中的行为,已经不受如今士子们的喜好。人人都想从各家学派里,找到符合自己心意的解释。

    在这其中,一直宣称要‘大其心’的气学,尤其是有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最为符合这些立志要改变一切的年轻士子们的脾胃——张载在士林中的名望,并不全然是靠着韩冈的发明而来。

    张载奉命抵京,先照规矩去了城南驿落脚。但韩冈已经帮他在京城中租了一间合适的宅院。而就在宅院附近,还有一间清静的寺庙,虽然关学严斥佛老,但并不妨碍张载的弟子们在寺庙里寓居——韩冈还为此散了一笔香火钱,让里面的和尚对关学弟子的到来关心备至。

    张载守着朝廷规矩,在城南驿暂时落脚。京城的儒生们则连日造访,比起宰执重臣入住,还要热闹得多,让城南驿的驿卒不胜其劳,盼着张载早日搬出去。

    不过赵顼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召见张载,虽然他也想早一点见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但宰相的面子要顾及,而且张载的官位又不髙,所以他觉得稍等数日再说。

    在驿馆中歇了几日脚,尽管期间也见了不少宾客,张载的精神还是好了不少。也能走出来拜访亲友。一日闲空,甚至还来军器监看了一看韩冈的发明。

    如板甲局、弓弩院,就算张载也不便入内。但打造风车、水车的工坊,却并不介意有人参观,世间都有的器物,就不需要太过严谨的保密。而且张载是韩冈的老师,在世人眼中,根本就没有隐瞒的必要。

    就在兴国坊一角的一座院落中,几架风车正呼啦啦的转着。

    这是军器监打造风车、水车的工坊。风车有大有小,但形制都差不多。只有一架例外,四片长长的扇叶十字形的舒展开来,中轴平行于地面,与其他风车截然不同,但照样在迎风转动。

    “这一架风车倒是特别得很。”张载很有兴致的抬头看着。

    “这一架是学生让工匠打造的新式样,要试一试与寻常所见的风车哪个更好一点。”

    后世说起风车,就是四片扇叶十字形的伸展开来,但此时韩冈所见的风车,中轴是竖着的,七八片扇叶挂在轴上拉出来的长杆一圈,就像是拉起船帆的桅杆,只是挂在桅杆上的帆多了一点而已。

    哪种风车的效率更高,韩冈心里也有数。至少千年之后世间通用三片叶的风力机器,是以哪一种风车为蓝本,他还是记得的。不过放到如今,材料不同,结构有别,就不能遽下断言。如今要做的,就是要让人将两种风车都打造出来,进行一番对比再说。

    “先生应该听说了学生与水磨坊的一点龃龉——前些日子信上也写了。”韩冈向张载解释着理由,“既然学生在手上抢走了他们的位置,照情理也该还回去一个能抵数的。虽然比不上水力驱动的方便,但冬天汴口不开,水磨坊其实也是无用,而风磨到了冬天可是能派上大用场的。有风时用风力,无风时用畜力,四季都能使用。”

    “事情补救了就好。”张载点头微笑,又叮嘱道:“玉昆你一干发明虽好,但也是夺人口中之食,行事不可不慎。”

    “学生明白。”韩冈低头受教,知道轨道使许多力工失业的事,还是让张载知道了。

    ……………………

    进抵京城的不仅仅是张载,过了两天,种建中就给韩冈带来了一个消息,说王舜臣就要调任鄜延路,任延州东路都巡检。

    王舜臣要调任鄜延路,这是种谔的提议。新任鄜延路兵马副总管的种谔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等再过几日,说不定他就又要上表求取横山了。

    种谔既然存了这个心思,自然就要在身边聚居精兵强将,而且是听他号令的精兵强将——他离开鄜延路这几年,人事变动频频。为了能求取出兵,种谔需要一个与他同样求战的鄜延路军官团。

    王舜臣虽然是在熙河路出头,威名赫赫,如今再熬两年,甚至就能往都监一级去了。不过他毕竟出自种家,种谔也能信用于他。有了这位在军中得享盛名的年轻将领,北取横山的把握又多了一分。

    但韩冈并不喜欢这个调令,在他看来,以熙河路的现状,攻打兰州的时机已经成熟。如果要对西夏动手,还不如先从熙河路发力。这时候调走熙河路的核心将领,其实得不偿失。

    熙河路当地驻军的俸禄和粮食都已经能做到大部自给自足,就是兵器、甲胄,如果在岷州的滔山监设立军器坊,照样能够自产自销——尽管这只是指得和平时期,到了开战后,军费粮秣肯定还要外来补充,但消耗绝不会。

    另外,兰州城中,禹臧花麻已经动了背离西夏的心思,与熙河路暗通款曲。只要他叛投过来,甚至不用大动干戈,兰州城就能拿下来。

    兰州一下,不仅可以将吐蕃诸部与西夏分隔起来,兵锋也能直指被党项人占据的河西走廊,只要再溯咯罗川【庄浪河】北上,攻下洪池岭【乌鞘岭】,便能恢复旧时的丝绸之路。而更重要的,兰州越山向北,就是西夏兴灵腹地了。这比起在鄜延路攻打横山,对西夏的直接威胁要更大。

    这几点,其实不用韩冈说,只要熟悉西事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自然,王安石父子也能看得出来。

    “但由谁领兵下兰州?”

    “鄜延路的种谔岂会愿意为熙河路打下手?”

    韩冈连夜来拜访王安石,并不是来阻止此事。这一件事多半是天子的主张,枢密院中吴充、王韶都没能阻止,王安石也不好为一个都巡检反对天子的意见。他只是打算来推动攻取兰州——兰州一下,熙河路在北地有了山河之险,也便安全了。但韩冈没想到,王安石父子已经在为攻取横山做准备了。

    “熙河、鄜延两边同时动手都可以,大宋有足够的实力支撑起两地同时开战。党项人就不一定了。”

    “只是横山,不会惊动辽人。如果两线动手,辽人岂会坐视?”王安石摇头道,“玉昆,别忘了现在秉常已经是辽国的驸马了。”

    秉常是辽国驸马,娶了挂着公主名头的契丹宗女。虽然这个亲戚关系在大部分时间都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但大宋如果是以灭国为目的的大举进攻,辽国就有充分的理由来出兵干涉,这一点不能不顾及。

    王雱也笑道:“先攻下横山,禹臧花麻岂有胆量再抗天军?必然举城来投。这可是一举两得。”

    “玉昆,知道你出自熙河路,但事关全局,横山必须先拿下来。”

    韩冈当然知道横山的重要性,一旦据有此地,关中腹地便能就此高枕无忧。而兰州只关乎熙河路,与关中隔得太远。所以王安石、种谔都看重横山不是没有道理,可怎么就不想想天子在辽人的威胁下会做出什么样的应对?吃过一次亏难道还记不得教训吗?

    “辽人不会为一个兰州城而出言威胁。可一旦夺下了横山,甚至是举兵攻打横山,辽人就有可能立刻干涉。”两地的战略意义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在名气上也有很大的区别,这点不用韩冈多说,“一旦辽人干涉,是继续打下去,还是撤军,谁也说不准。如果官军畏于辽人而退缩,禹臧花麻还会心向中国吗?”

    赵顼此时必然信誓旦旦不惧契丹,但事到临头会怎么样,韩冈可半点也不看好。

    王安石叹了一口气,说道:“朝廷准备让熊本去熙河路,任熙州知州。”

    这几年大宋朝廷不仅仅在熙河、荆南兴兵,收服羌、蛮。在西南,也有熊本领兵为大宋开疆拓土。不过他功业不及王韶,名气不及章惇,被压制得黯淡无光,但他的能力无可挑剔,也是第一流的人才。

    “熊本在西南的确有所成就,但对于陇西事务,他可是毫无经验。”韩冈反对这项任命。以熊本这个人选去熙河,的确有抢准时机攻占兰州的用意,但熊本对当地的情势不熟,恐怕会贻误战机,还不如调沈括去。

    “……玉昆,是不是你打算回熙河路?”因为王安石担任了宰相,韩冈最近就上表自请出外,王雱自然会有这方面的联想。

    韩冈心头微怒,他是这样的人吗?……怪不得一开始不提熊本去熙州的事,原来是怕自己听说后要抢着去。

    他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小弟在熙河路有事挂心,但军器监也有放心不下的事,水力锻造作坊还没有完工,板甲局也还待磨合。还想在矿山中推广轨道,另外还有飞船的改进。事情太多,每一个有些难以放下。”

    “玉昆。”王安石诚恳的说着,“既然你也有如此想法,那就在京中多留一阵子。京城需要你的地方很多,不要急着出外。”

    六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行走在没有树荫遮挡的街巷中,汗水流出来,转眼就能给晒干掉。{**}一杯水翻在地上,转过脸来就没了踪影。

    但就在连蝉声都变得稀稀落落的时候,忽然有两个一胖一瘦的士子小跑着穿过内城西面的郑mén。

    “快点!快点!”瘦削的士子跑在前面,穿过méndòng后,还对身后喊着。

    稍胖一点的儒生跑得呼哧带喘,身上的衣襟都给汗水湿透了,连回话的气力都没有,但他的脚步一点不停,低着头,只往前冲着。

    看两人身上的穿戴,都不是富裕,雇不起车马也正常。但身为士子,不方规矩步的徐步前行,这样大呼小叫的穿街过巷,按说应该引得人人侧目才是。但沿路的商铺行人,最多的也只是抬头看上几眼,便毫不在意的收回了目光。在这条临近吴起庙的街道上,这样小跑着招摇过市的士子早已是不足为奇,惹不来路边上惊讶的目光。

    “又是两个迟到的。”一名开着书画铺子的掌柜摇着手上折扇。

    隔壁同样是书画铺子的掌柜也在幸灾乐祸:“迟了这么久,看来连mén都别想挤进去了。”

    “今天是横渠先生亲自出来讲学,那一天不是几百人早早的就来守着,拖到现在才到,肯定是没地方站了。”这条街上全是卖字画的商铺,正摇头笑着的第三人,也同样是书画铺子的掌柜。

    这些天来,他们店里的书画没卖出去多少,但附带的笔墨纸张却是突然间畅销了起来。对给他们带来生意的源头,几个掌柜当然都是心里有数,也是暗自感激在心中。

    一胖一瘦的两名士子气喘吁吁的冲进吴起庙中,也不看正殿的神像,直接转去西院。这样行为,连庙祝对此也都习以为常,没有出手拦着他们。

    一走进西院,一个虽然苍老但依然清晰的声音便传入两人耳中:“蒙何以有亨?以九二之亨行蒙者之时中,此所以蒙得亨也。蒙无遽亨之理,以九二循循行时中之亨也。”

    听见张载解说易经中的‘蒙亨,以亨行时中也’这一段,两人跌足失声。东京城中的士子,现在都知道张载聚毕生所学的著作是以‘正蒙’二字为题,而正蒙之名的来源,就是出自蒙卦。这么重要的讲学,竟然没有听到全文,两人都是后悔不迭。

    “怎么都开始了……”

    “都是你出mén前硬是要换身衣服。”

    “你若是起早一点,就是换两身衣服都不会迟到。”

    两名年轻的士子一边小声的抱怨着对方耽搁了时间,一边轻手轻脚的打算往西厅里挤进去。可是走到mén前,才发现厅中早已站满了学生,别说落脚,连个chā针的地方都没有。只是这一百多人都在全神贯注的聆听横渠先生授业,安静得连声咳嗽都没有,让两人直到走到mén前才惊觉。

    两人面面相觑,谁能想到只是出mén时耽搁了片刻,就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想离开,但听着里面传出来的讲课声,又是心痒难耐、难以舍弃。也没做太多犹豫,两人就站在mén外,竖着耳朵旁听起来。

    熙宁二年的时候,张载入京任职,那时就是受赵顼看重的臣子。只是因为不附和新法,加上其弟张戬做御史时弹劾王安石,才辞了官位,退居关中著书授徒。如今重回东京,前日受命入宫觐见天子,因为应对得当,当场就又擢了史馆修撰,负责编修日历。

    所谓日历,是史官对国家、宫廷大事和天子言行的记录,按日记载,依照年月编订集合,是日后编纂国史的主要的依据。张载得此馆职,比起之前的集贤校理又高了一层。

    不过如今东京城中的士子,都不用官名来称呼张载,绝大多数都是恭称一声横渠先生。

    张载在崇文院中的工作很清闲,编修日历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工作。得以有闲暇继续授徒,就在开封府学讲学,京城士子对此趋之若鹜。

    当年张载在相国寺设虎皮椅讲易,被他的两个表侄给驳倒了,第二天就回转关中。但现在经过了这么些年的钻研,张载对儒学经典早已经融会贯通。换到如今,已然自成体系的气学理论,想要将之驳倒,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再加上张载的弟子韩冈,以实物为凭证,为格物致知四个字创下了偌大的名头。任何一家学派想要与气学争锋,就必须从飞船的顶上越过去——这个难度可想而知——而想绕道而行,避而不谈,也瞒不过明眼人,免不了会被人视为心虚。

    既然没人有这个把握,当然就不见有人跳出来打擂台。所以这些日子张载和几个得意mén生,借了郑mén附近的吴起庙中的场地讲学,便是顺顺当当没有半点干扰。

    而韩冈这边,也尽量chōu空去聆听教诲。恭恭敬敬的跪坐在讲堂中,老老实实的记着笔记。有了声名远布的韩欲昆这个姿态,同在一个课堂中的士子们,当然就更加对张载的传授认真起来。

    只是张载所在的崇文院是清要之所,而韩冈的军器监却是紧要之地。事情多而杂,千头万绪且互相关联。一个工坊出了问题,处理不好,就会连带着数个相关工坊一起出luàn子。

    不过以韩冈的能力,如果仅仅是处置日常事务,差不多也就一两个时辰的问题。当初吕惠卿身兼多职,照样做得轻松愉快。在治政上,经验逐步累积的韩冈并不会输他多少,可问题是现今军器监一是要设立新厂区,另一个还要保证板甲的顺利打造,加上韩冈还有各项发明要实验、要推广,也只能隔三差五的去一次张载的课堂。

    另外最近,韩冈要负责军备的任务因为局势变动,一下又重了许多。种谔任了鄜延路兵马副总管,又开始调集西军中激ng兵强将,这件事所代表的一切,大大加重韩冈的负担。

    种谔是军中最好战的一派的代表,他返回鄜延路,吴充曾出言阻拦过,但没能成功。王安石回来之后,东西二府的宰执们又重新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就像是参天巨树下的草木,受不到多少阳光雨lù的滋润。

    王安石究竟是什么心思?许多人都在揣测着。

    依照熙宁三年的例子,如果当真要攻取横山,肯定会让宰执级的高官去主持此事。指挥全军的大权,绝不会留在武将的手中。

    如今两府宰执中,王安石不可能出外,那么领军的人选到底会是谁?这个问题,在大大小小的酒店、茶馆中都有人讨论着。皇城脚下的百姓,就算事不关己,也喜欢拿着朝堂上的变化来当做下酒的小菜。

    虽然攻取横山的战争根本还没有得到最终的确认,但为了主帅的人选,坊间多了许多猜测,也让酒家、茶舍多了许多收入,甚至sī下里,都有人为此设了赌局。

    “韩相公如何?”

    有人提着当今次相的名字,却顿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熙宁三年他若是硬气一点,罗兀城不会丢,横山也早就夺下来了。他在西军中可没有留下好名声,有几个赤佬还会听他的话?到时难道要用刀子来立威不成?……换作官家也不能放心啊!”

    “冯相公?”

    “更不可能。”有人又嘲笑起来,“当日不就是他在天子面前一力反对种谔去鄜延路吗?”

    “吕参政?”

    听到这个名字,有人沉yín,有人点头,但还是反对者更多一点:“吕参政倒是有些希望,但他毕竟没有领过兵啊!军中没人服他,官家也一样会担心。”

    的确,从没有统领大军的经验,是吕惠卿的致命伤。万一指挥失措,少不了就是一场大败,马谡、赵括的例子就在前面。

    吕惠卿被否了,枢密使吴充的名字也没人提了。虽然是管着大宋的百万大军,但他同样也没有统领大军的经验,加上他又是种谔就任鄜延路的反对者。任谁都知道,天子肯定不会点了他去。

    只有两位副使,不论王韶和蔡挺,得到的认同最多。两人都是经验丰富的主帅,尤其是王韶,“其开疆拓土之功,真宗皇帝以来数他第一,不选王副枢去,还能选谁?”

    “蔡副枢也不比王副枢差。他镇守泾原路多年,党项人有几个在他们面前逃过好去的?”

    “眼下是要攻,不是要守。蔡副枢善守不善攻,要攻横山,换了王副枢才差不多。”

    “还是蔡副枢资望更高一点,王副枢就要差一点。以种五的脾性,可是那么好使唤的?”

    领军出征的究竟是王韶,还是蔡挺,一时争论不下。拜这争论所赐,东京百万军民差不多都知道关中又要打仗了。

    这一现状,不知有多少人感叹过。皇城就是个筛子,再是如何的机密军情,转头来都能给泄lù出去,根本都没有半点秘密可言。不过在大宋君臣看来,如果让西夏人紧张起来,也不是坏事。

    西夏国中,除了兴庆府护卫国主和宫掖的御围内六班和环卫铁骑,加上数万分镇要地的铁鹞子,其余的士兵都是平日为民,战时为兵。第一小说泡以塞上江南般的兴灵,还有横山北麓的银夏这个两个核心地区的地理条件,养活两三百万人口不成问题。就像熙河路,能适宜居住的地方也就那么几条河谷,但吐蕃蕃部人口总数,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近百万。

    不过西夏作为一个国家,则没有自给自足的能力。一部分已经职业化的军队,还有官僚、国君,这些人的存在全都是纯粹消耗,没有任何产出。这一点与族长的子嗣几乎都要下地放牧的部族截然不同。而这些多余的消耗和需要,西夏国中无法供给,就只能从宋人那里吸血。

    所以自从元昊起兵立国之后,党项人年年挑起大战。就算宋人给了所谓的岁赐,也不足以将逐渐扩张的国家财政支撑起来。随着西夏国家建立日久,逐渐完备起来的官僚体系对钱粮的消耗也越来越大,加上从部族长老转职而来的贵族们的难填欲壑,便只能通过战争和劫掠来博取——因为西夏的经济支柱是大宋。

    至于同样在大宋身上吸血的辽国,其本国的国力足以支撑整个国家的运转,每年大宋送上的五十万银绢的岁币,仅仅是用来买通辽国统治阶层。只要能满足契丹贵族们的要求,就可以让他们不动南侵的心思。这就是西夏和辽国的差别所在,也是为什么澶渊之盟得以保全至今,而庆历和议只用了二十年就成了废纸。

    不过自从横山、河湟两役之后,加上梁氏要腾出手来整顿国内,两国在三年之中都没有大战,仅有边界的一点小冲突。而且随着陕西、河北、河东推广将兵法用来整顿军队、汰弱留强。加之有了军器监后,接收的装备也日渐精良,三路禁军的实力飞速上升。辽国、西夏受到的压力,越来也大。

    辽国强行索要边界土地,就是在示威。而辽国公主下嫁秉常,也是一种应对。

    现如今辽国随着他们的要求被满足,一时间已经平静了下去。但西夏这边,主动挑起战事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与其等到党项人在契丹暗中的支持下举兵来攻,还不如先行动手,抢占战略优势,将横山控制,自此便可以高枕无忧,等到合适的时机,就可以举兵北向,将兴灵给收服,一举平灭西夏。

    种谔就以这个理由说服了赵顼,得以出外担任鄜延路兵马副总管。但让赵顼最终下定决心开战的理由,却是在最近。说起来,还是韩冈给他的原动力,没有韩冈能让北方禁军在三年之内全数铁甲化的保证,赵顼也不敢贸贸然的决定重新挑起战火。

    但这个决定,有很多人反对,之前韩冈就反对过,他觉得首要目标该在兰州,王韶与他也是一个心思,应该出战,只是目标不该是横山。而蔡挺,则对此表示支持,看他样子,也是有意争一下领军出战的主帅之位。

    至于政事堂,王安石一个人说话就压倒了其他四人的声音——如今的政事堂中有三相两参,难得的满员情况。其中说话有力的就只有王安石一人。韩绛不在意,当初他说话没人理,现在还是没人理,但只要冯京和吕惠卿得意不了那就够了。而

    韩冈来拜访王安石时,就听他的岳父又提及此事:“吴冲卿亦曾有言,秉常年岁渐长,归政只在眼前,可以稍待时日,坐看西夏内乱。”

    前两天在朝堂上的争论,早传入了韩冈的耳朵里,吴充如何被驳倒的,他也知道一二。

    王雱就在旁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秉常娶了辽国的公主,日后若是要清除梁氏,必然是要借助辽人之力。等下去不是坐看西夏落到辽人手中吗?”

    党项人对契丹提防甚重,一直以来都是游走于宋辽之间,同时向两国称臣。可是眼下西夏越来越贴近辽国,说不定等到几年后,不肯归政的梁氏与秉常起了冲突——只要看看史书,甚至回顾一下被前任西夏国主谅祚清除的外戚讹庞家,就可以知道这个结果是必然的——辽人肯定会借机插手进来。

    当年元昊叛乱,宋军即便接连惨败,仁宗皇帝都没有为了以防万一,派军去镇守潼关。可若是换了契丹铁骑出入横山,如今的天子赵顼别想再睡好觉了。但如果宋军夺取了横山,就算换了契丹人过来,也要在群山之中撞得头破血流。

    所以赵顼的心意才如此坚定,韩冈、王韶都没办法动摇得了。

    “陕西六路前日奉旨点算,尚需步人铁甲总计九万六千四百余领,不知玉昆你那边何时能打造完成?”王安石问着韩冈。

    韩冈道:“现在每天出产的步卒板甲在三百领上下,专供军校使用的新式明光铠则是十领左右——前两天也给岳父看过了,全身铠有四十八片大小甲叶,比起八片甲叶的板甲打造起来工序更繁,工时更多,不过防护性更好,用上了铆钉,也更容易活动。”

    明光铠只是借个名字而已。本质还是板甲,只是用了更多的零件,做到了更好的防护性,也打造得更为精致、闪亮——所以沿用了明光铠的名字——但重量也随之上了一个台阶。

    王安石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个速度已经足以让人瞠目结舌了。换在过去,这是将整个军器监十天的产量。十倍的速度,五分之一的造价,略胜过往的防御力,能在数年内给近六十万禁军全数换装。不仅让赵顼心中多了勇气,也让王安石平添了对抗西北二虏的信心。

    有时他都在想,若是韩冈提早一点将板甲拿出来,说不定去年辽人索要河东土地,天子也不会无奈的说什么‘姑从其欲’。

    只听韩冈继续道:“当汴河边的水力锻造工坊落成之后,京城内外两座工坊加起来,每天产出的步卒板甲能达到五百领,如果改进一些工序的话,八百领也是可能的。”说到这里,他眉心皱了起来,“唯一担心的就是生铁供给不足。徐州利国监的生铁产量,很难赶得上。”

    “是不是要利国监加大产量?”王雱道。

    韩冈点头:“这是必须的,日后也能给朝廷增加一部分收入。”

    在全军换装之后,对甲胄的需求就会降低大半,但韩冈为了保证工匠们的工作,打算让军器监打造民用的铁器。这样一来,对生铁需求照样不会减少。这一件事,王安石和王雱都知道。

    王安石双眉同样微微皱起:“我知道玉昆你发明轨道,就是为了能让矿山中运送矿石更为方便。用马车代替了人力运矿石出坑,的确能开采出更多的矿石。但炼铁的木炭就不行了,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木炭。”

    王雱叹了口气:“若不是石炭炼出的铁质不佳,就可以直接用河北的生铁了。”

    “最近军器监也有在实验,”韩冈说道,“如何用用石炭来炼出好铁。”

    “不是炼铁五行缺木,必须用木炭竹炭吗?”王雱奇怪问道。

    “但木炭、竹炭总比石炭要贵。尤其是徐州,附近的树木差不多快砍光了,要从登州运木炭过来。扩大产量之后,成本只会越来越高。而一旦改用石炭成功,就可以用上河北的便宜生铁了。另外日后若是能在徐州附近寻找石炭,铁价只会更为便宜。”

    “玉昆,你那个实验还要多久才能成功?”王安石听得怦然心动。

    王安石好言利。当年推行农田水利法的时候,外面还有笑话流传说,有人建议甚至向他填平梁山泊,即可得八百里良田。虽然这是无稽之谈——梁山泊是东京连通京东东路的的转运通道,五丈河、济水、汶水的水运都要从这里经过,每年几十万石的粮食要从此经过,怎么也不会有人打梁山泊的主意——但王安石对为朝廷省钱、挣钱的迫切,却是没有半点虚假。

    韩冈沉吟了一下,摇头苦笑。焦炭的事还不一定能成功,就算有了焦炭,炼铁高炉也需要时间,韩冈无法确定是否成功,不会说出来给自己找不痛快:“恐怕要不少时间,不可能即刻建功……只能慢慢来好了。”

    “只怕利用石炭降铁价,也是为了日后的铁船?”王雱笑问道。

    “算是吧,只是没有十几年也见不到成品。”韩冈笑了笑,“不过往铁船去的每一步都能见到功效,倒也不至于会半途而退。”

    “也就是说,玉昆你暂时无意出外?”

    王安石的问话听着有些奇怪,韩冈皱眉一想,心中就有了数,笑道:“是哪一位点了小婿的将?是不是种谔?要小婿做什么?随军转运吗?”

    王安石脸上浮出的浅笑蕴意颇深:“玉昆你可知有多少西军将校,听说要开战后,就想要你去管着他们的粮秣?”

    韩冈怔了半刻,最后化作一声笑叹:“幸好不是帅位。”顿了一下,又道:“幸好只是粮秣。”

    不知是谁在天子面前给自己上眼药,韩冈有些恼怒的想着。

    这等言辞,以种谔的政治智慧都不会说出口,说了就是跟他韩冈结仇了。

    什么陕西军中都盼着他去做随军转运,镇守后路。攻取横山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哪里来的人说。还不是有人暗中使坏,只要一个不好,就会惹起天子的忌惮,最少也会留下个恶劣的印象,现在种个种子,日后碰到合适的时机就会发芽了。

    幸好自己之前在熙河路的定位是辅助者,只在转运和伤病救护上做文章,而上京后在的两个职位上的行事,更是加深了这一点的印象。如果自己是亲自统帅过大军,而不是零散的几次镇守后路的战斗,那再受众军拥戴,可就是很麻烦了。

    “敢问这话是谁说的?”韩冈脸都板起来了,这种要命的事面前,他不介意放开自己心头的怒意。

    “延州走马。”

    王安石报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韩冈听了就是一怔。

    “不要想太多了,玉昆,”王雱笑道,“你在鄜延路军中的名声可是好得很。”

    韩冈点头回以一笑,可心中仍难以释然。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军队对自己的好感被报上来决不是好事。而且身在朝堂,如何让人不能多想。延州走马……回去倒要查查他的底,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玉昆,你是不是不看好这一次的战事?”

    在军事上,新党一边其实拿不出多少人才,王韶根本与王安石不是一条心,进了枢密院后,与新党的联系就只剩韩冈了。章惇也只是在荆南耀武扬威一番,靠得还是西军的将领为核心。说起来,也就韩冈有过对垒西贼和吐蕃蕃部的经验。而且他当初说横山不能成事,竟也当真失败了。

    “如今的形势,比起熙宁三年四年的时候,已是强出百倍。无论将卒、军械,皆是远胜旧日。西贼则是日渐衰弱。当年就只是功亏一篑,如今要不是与契丹联姻,西贼也就是如釜中游鱼,只待王师扫平。”

    “哦!”王安石面现喜色,“当真能胜?”

    韩冈摇了摇头:“战事从来都是说不准的。无论事前做了多少准备,拥有多少把握,一点小小的失误,就能全赔进去。不过……”他又笑了一笑,大宋真正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并不是军力啊,“以西贼的国力其实完全无法与中国抗衡,只要将帅不贪功,步步为营,逐步进逼,就算一时无法取胜,西贼也会支持不下去的。”

    “原来如此。”王安石点点头,又笑道,“世说玉昆你用兵沉稳,果然没错。”

    韩冈没有笑:“只是唯一让人担心的就是契丹啊!辽主和魏王乙辛会给我们多少时间?”

    赵顼当真能抵挡得住辽人的压力吗?韩冈抱着深深的疑问。

    ……………………

    西夏到底会不会亡?

    韩冈从相府中回来后,就一直在思考此事。

    现在是熙宁八年,而不是熙宁三年。由于自己的存在,历史的发展已偏离了他所知道的方向。这一次的横山攻略究竟能不能成功,韩冈无法再如几年前那样确定。如果自己参与其中,尽力襄助的话,很有可能会见证历史——韩冈对自己有着足够的信心,无论是判断还是能力。

    不过他对这个答案的追求,并不算迫切。离着开战还有不短的时间,也还不到他离开军器监的时候。

    大宋要开始的一场战争,绝不是上面的天子宰相拍拍脑袋,下一份诏书就可以。尤其是面对西夏这等拥有数十万兵马的万乘之国,正常情况下,都要有着至少半年的筹划期,用来确定统帅将领、筹备粮秣军资、点集兵马器械,否则谁也不敢轻言出战。

    ——当然这只是对宋人而言如此。对于西夏、辽国来说,钱粮二物只要攻入宋境,要多少就有多少,所要耗费的仅仅是派信使传令和集结军队的时间而已。

    现在陕西宣抚司还没有设立,主帅人选也没有定下,想要观兵横山,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也是世人共通的判断。

    不过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世人以及韩冈的意料。接下来的发展并不是陕西宣抚司成立,而是朝廷降诏,将泾州知州毋沆任命为延州知州,原任延州知州赵禼则是转调庆州,兼任环庆路经略使。

    “不会吧?!是不是听错了。”在军器监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韩冈第一反应是怀疑起消息的真实性。

    “舍人,小人亲耳听到的,绝不会有错。”来报信的韩孝在韩冈面前赌咒发誓。

    “是吗,那做得不错。”韩冈挥挥手,示意韩孝下去。

    在只剩一人的公厅中,韩冈的手指无意识的敲着桌案,‘看来是没有宣抚使了。’

    毋沆曾经是赵禼前一任的延州知州,只是他当时仅仅是过渡,做了一个月就被赵禼替掉了。另外他是吕大防儿女亲家的这一件事,韩冈也曾有听闻。

    毋沆曾经担任过陕西转运副使,能力也是有的。但他在军事上的才能,世间却没有多少传说。如今他竟然卷土重来,顶掉了赵禼,这个任命只证明了一件事,就是朝廷不希望有人给种谔对鄜延军的指挥,而毋沆唯一的价值就是凭着过往的经验,做好种谔的后勤工作。

    但鄜延路绝不可能以一路之力对抗西夏,鄜延路终究还是需要隔邻的环庆路和河东路帮助。没有更高层的协调,怎么让两路在合适的时机出手,而不是争功诿过、拖延战机?

    是不是为了欺骗西夏人故意放出来的幌子?韩冈不禁这么猜想。

    就像长平之战,白起为秦军主帅的消息一直被隐藏到赵军覆灭之时。要不然这个里里外外都笼罩着让人疑惑的迷雾的任命,怎么会通过政事堂和枢密院的?

    但这个猜测完全不可能,大宋不是秦国,朝堂上的事没有这么玩的,那个漏勺一般的崇政殿,哪里能将秘密守住。

    “这下玉昆你不就可以不用去延州了?”当天晚上,韩冈与王雱见面的时候,王雱就这么笑着跟韩冈说道。

    韩冈抽了一下嘴角,算是在笑:“说得也是。”

    他韩玉昆已经是第二任知州资序,让他给宣抚使打下手没问题,一任宣抚判官可是能与路分监司中的转运使、提刑使一较高下的职位。但给经略使打下手,难道还让他去做机宜文字?

    被毋沆顶掉的前任延州知州——赵禼赵公才,他熙宁四年权发遣知延州的时候,本官是正七品右司谏,贴职是直龙图阁,熙宁五年本官晋升,跟韩冈现在一样。让他去给毋沆做副手,朝廷也不会开这等玩笑。

    “要不是玉昆你年纪太少,其实延州知州你也能权发遣一下。”

    若当真以他为延州知州,那必然要立陕西宣抚司了,就跟当年赵禼兼任宣抚判官和延州知州一样,否则区区一个七品文臣如何镇得住当地的武将。韩冈摇头叹道:“资望差得太多,我可压不住种五,还有那一干骄兵悍将。”

    王雱哈哈大笑:“玉昆你可是在说胡话了,文武之间哪有比资望的?就是种谔桀骜不驯,你有天子之命在身,指派他行事,难道他还敢不从?”

    这是此时的通病,韩冈也不与王雱争。笑道:“不过在文臣中,小弟也是没法儿与人比辈份的。”

    “愚兄也还不是一样?”

    如今朝堂上进士出身的臣僚按辈分来算,文彦博、富弼、张方平,加上最近重病不起的韩琦这些六七十岁的老臣算是一辈,皆是在仁宗中期崭露头角,后期执掌朝政,到了如今,早都是说话掷地有声的元老重臣了。但他们也已经是老的老、退的退、死的死,很快就要退出历史舞台。

    接下来,在庆历、皇佑【1040前后】年间进入官场的王安石、王珪、冯京、吴充、司马光这一拨人,则又是一辈。五十上下的他们,陆陆续续占据了朝堂上的最高位置,如今新旧两党的争锋,就是以他们为核心而展开。

    再往下,嘉佑年间【1155前后】入官场的算是现在的第三代,其中吕惠卿走得最高,下面的曾布、章惇、苏轼、苏辙,乃至张载、程颢都属于这一辈。高的能做到参知政事和御史中丞,运气不好的,还在选人中打转,但大部分都进入了京朝官一级,是中低层官员的中坚。

    最后就是在英宗和当今天子的这几年得中进士的官员,有前途,但还没有足够的表现,只能期待日后。至于韩冈,实乃异数。比他早一科的,与他同一科的,绝大多数还在选海中沉浮,不知要到何时才能五削圆满、得以转官。当然,坐在韩冈对面的王雱,也是另外一个异数。

    与王雱坐在一起聊了一个晚上,这个任命究竟是什么用意,韩冈也从王雱那里了解到了,不会拍,而是让种谔。

    “终究还是要顾及辽人。如果北朝遣使质问起来,也好说一点。……仅是边地之争,没看到只动了鄜延路一家嘛?”王雱的笑容中藏着浓浓的讽刺。

    韩冈摇头苦笑。从酒楼中出来,与王雱道别后骑上马向家里走,银河横跨深蓝色的天幕,千万颗星辰如宝石一般闪耀璀璨。

    这时一道流星划破北方的天际,在许多人的眼中留下一道光影。为韩冈牵着马的韩孝在前面咕哝道:“不知又是哪里死人了。”

    “胡说八道。”韩冈笑骂着。

    不过第二天夜里,一个消息撼动了整个东京城

    ——相州韩琦薨逝!

    韩琦终于死了。

    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月,赵顼不停遣使送医送药,又以加封来冲喜,但最终还是没有能挽回这位相三帝、立二主的元老重臣的生命。

    这个消息让朝中的许多人松了一口气,从欧阳修开始,从仁宗朝中叶开始引动天下变局的那一干名臣,终于一个个的退出了这个时代。

    先是欧阳修,继而是吕公弼,现在又有韩琦,接下来,富弼、曾公亮、文彦博、张方平,这一干人都是垂垂已老,什么时候离开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已是新旧交替的时候了。

    就算是王安石、韩绛、冯京这样的宰相,在韩琦他们的面前都是小辈。

    已经故世的欧阳修是一代文宗。当代文学之士,无不出自于他的门下。而韩琦则更是持天下名臣牛耳。国有定规,为官者不得在乡中任官,只有元老重臣可以衣锦回乡作为朝廷的恩宠。而有宋以来,能三次守乡郡的重臣,就只有韩琦一人。

    赵顼却是很有点伤感,没有韩琦的扶持,就没有他父亲赵曙登基为帝,当然就更没有他现在的位置。

    赵曙不过是濮阳郡王家的十三子,没有得到皇储职位的时候,他就不过就是个团练使,甚至不敢去想郡公这样的爵位,一个县侯就能把他打发了。而作为郡王家不知多少个孙子中的一员,赵顼更是不敢奢求什么,他幼年时是在宫外长大,从来没有享受过皇储该有的教育和重视。而十四岁之后,能成为一国的重心,全是韩琦的功劳。

    收到韩琦的遗表,两府重臣们也议定了韩琦的谥号——忠献,以及他的追赠——尚书令。

    “从明日起,辍朝三日,为尚书令、韩太师哀。”

    就在崇政殿上,赵顼吩咐下去,命翰林学士起草诏书,这是元老重臣都能享受到的恩荣。

    “蓝元震,朕欲于后苑为太师发哀,你且速去准备。”

    蓝元震领命后去后院,准备祭奠用的器物。而赵顼提起笔,亲自为韩琦撰写着碑文。

    饱蘸了浓墨的毛笔在展开的纸面上只是稍作停留,便八个字一气呵成——两朝顾命定策元勋。

    八个字用着篆字书就,赵顼书法上佳,写出来的时候,也是气度自蕴。李舜举在旁边为赵顼按纸磨墨,看到天子为所写的碑额,暗暗点头。

    这八个字也只有韩琦够资格收受。仁宗传为英宗时他是首相,而英宗传位今上时,他也是首相。顾命、定策,两桩功绩韩琦都是排在第一。

    题下了碑额,赵顼又亲撰碑文,不劳翰林学士、中书舍人代为起草。而是自己亲自来写。

    赵顼并无捷才,远远比不上在几百万名士子中冲杀出来的翰林学士。当章惇已经将诏命用四六骈俪的文字写好之后,赵顼又用了半日功夫,方才写好了几百字的碑文。

    放下手中毛笔,赵顼又仔细的看了一遍,待到纸上墨迹稍干,他拿起来对李舜举道:“传朕谕旨,赐太师家中银两千五百两,绢两千五百匹,李舜举,你代朕将这幅碑文连着赐予的银绢一起送去相州。”

    李舜举连忙走下去,跪倒接了圣旨。

    “张茂则。”赵顼又点起另一位内侍中的高官——入内都知张茂则,“太师的葬事由你管勾,不得有任何差错。”

    张茂则叩首领命:“臣遵旨。”

    “童贯。”赵顼接着再点起今天在殿上当值的小黄门,“去查一查安阳知县是谁?”

    童贯连忙去查找名单,转眼就回来报告:“是嘉佑八年的进士吕景阳。”

    赵顼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皱眉想了想:“再去查一查相州观察是谁?”

    “是陈安民,于去岁上任。”

    这个名字赵顼就记得了:“是文彦博的妻弟。”他又有点惊讶看看童贯,怎么这回不用查就能回答了?

    童贯惯会察言观色,连忙道:“奴婢方才一起查看过了。”

    “嗯,挺会办事。”赵顼满意的点点头,没想到长相完全没有一般内侍的阴柔的小黄门,心思竟然这般细腻,“过两日去御药院听候使唤。”

    童贯立刻跪下来叩头谢恩,脸上露着谦卑和感激,心中则已是欣喜欲狂。

    想要在宫廷中晋升,除了跟对人之外,就是要靠运气,只要抓到一次机会让天子满意了,就能一举飞升。过去童贯因为跟随李宪,加上又曾经多次担任传诏使臣,在天子面前留了名,就进了崇政殿中服侍。但他的运气就此而止,一年多也没见动过,但今天终于时来运转,给他抓到了机会。

    赵顼岂会在意一名小黄门的心思,提声对着另外一名翰林学士道:“命相州观察判官陈安民、安阳知县吕景阳及入内都知张茂则同管勾太师葬事,许即坟造酒,以备支用,”顿了一下,“再命同知太常礼院李清臣,往相州即其丧祭奠。”

    回头再看看韩琦的遗表,赵顼又提起朱笔来批复。重臣死前都有资格上遗表,推荐族中的子弟任官。按照官职高低,推荐的人数也就不同。不论韩琦在遗表中推荐了谁人,赵顼都是毫不犹豫的写了一个‘可’字。

    慈寿宫中,曹氏也听到了这个噩耗——不过对她来说,韩琦的死也算不是噩耗了。

    当初英宗即位后,曾因重病而让曹氏垂帘听政了一段时间,但赵曙病好之后,韩琦便以十分无礼的手段逼着她撤帘归政。而更重要的,还有濮议之争,到底要不要给赵曙的生父濮阳郡王追赠帝位,曹氏与赵曙对立严重,而朝堂上也吵成了一团,而在这番争执中,韩琦是站在赵曙的一边的。

    因为这些事,曹氏对韩琦的感官一直都不怎么好,但他终究是大宋的忠臣。

    “吕公弼死了,韩琦也死了。文彦博、富弼也都垂垂待老,没了元老重臣坐镇,日后这朝廷真不知会变得怎么样。”高太后就在慈寿宫中,对着她的姨母叹息不已。

    “官家自有分寸。”

    曹氏也自知时日不多了,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去扭转她做着皇帝的孙子的想法。再说,如今的天子虽然一门心思的想着开疆拓土,但行事也随着年纪渐长而有了分寸,不会再偏听偏信,也懂得了该如何钧衡朝堂,作为皇帝,能做到这一件事也就够了。王安石虽然现今看似权倾朝野,但他对朝堂,再不会有熙宁初年那样的影响力。

    韩琦死了。

    一个时代结束了?韩冈觉得还不能这么说。

    虽然韩琦在这个时代举足轻重,回溯数十年间的朝堂变局,都不能将韩琦排除在外。只不过韩冈毕竟没有在他浅薄的历史知识中,找到韩琦这个名字。论起对后世的影响,韩琦应该还远远及不上欧阳修。

    他对韩琦的死没有什么看法,从别人的嘴里听到的传说总是隔了一层。虽然韩琦几十年前曾经担任过秦州知州,不过离着他的记忆实在太远,所以韩冈就不可能像王雱那样,连着几天都是喜气洋洋,虽然竭力装出悲痛遗憾的样子,却怎么也装不像,只是平平常常的度日而已。

    辍朝三日,乃是朝会不用举行,并不代表天子和臣子不用做事。

    王安石有他的事要做,王雱有他的事要做,韩冈当然也要操心着他军器监的工作。

    这一段时间来,西方式风车的试作品断断续续的运行了一个月,终于确定了有效的结构。接下来就是打造更大的实用化风车,与中式的风车做对比,如果能成功的话,可以拿去抽水、磨面,当然,也可以用来驱动锻锤。

    风车要想成功,还有一段路要走。但靠着军器监内外一起运作,轨道和有轨马车已经验证得差不多了。韩冈又上奏天子,在矿场推广使用轨道。节省下来的大量人力,可以投入到矿井开采中,也可以投入到生铁冶炼里,效率高上不止一倍。

    剩下的且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焦炭。韩冈对炼焦的手段,只能让人用烧木炭的方法来烧焦炭。其间几个窑爆了好几次,最终确认了爆炸的原因,对窑口进行了改进,用竹筒释出煤气,并改动地面结构,用来收集煤焦油。不过要得到让人满意的成果,还要在进行一段时间的确认实验。

    另外,韩冈也没有忘掉,在给天子的报告中,对自己倍加称赞的那名走马承受。

    他的身份已经确定了,是个内侍,而不是武臣,名唤马缄。在宫中混迹的阉人,不可能连话都不会说,至少有五六成嫌疑——对韩冈来说嫌疑的比例已经够高了——恐怕王安石和王雱心里也有点疑惑,所以没有说明是内侍还是武臣。

    马缄受了谁的指派,韩冈一时还没有查出来,但根子不会脱离两府。高阶内侍过了内常侍这一级之后,都会转为武职。到时候他们的晋升,就免不了要受到宰执们的影响。这也就是为什么宋代的宦官们闹不出事来的缘故,有文臣将他们当贼一样的防着,前途又被人攥在手里,在宰执们面前,再受宠的内侍也硬气不起来。

    默念了两遍,韩冈记下了这个名字。从今以后,只要留意此人的动向,要找出幕后黑手,也不会有多少难度。

    韩冈有时候会很健忘,但有的时候,记性可是会变得十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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