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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八章 欲谋旧地重兴兵

    延州的夏天分外让人难耐。

    不仅仅是因为树木稀少的缘故,各家各户烧着石炭的烟气弥漫在延州城的上空,还有人家甚至用那种黑糊糊的石脂来生火烧饭,烟味更是呛人。

    这种烟气缭绕、熏得让人头晕的地方,就是种谔现在所在的城市。

    虽然身在自家的书房中,种谔也没打算像延州城的其他官宦人家一样,点起香炉,用薰香来抵挡刺鼻的烟味,而是在烟尘中安之如素。

    照样看书、照样写字,照样拿着块麂皮擦拭着刚刚得到一柄宝剑。

    浅黄色的麂皮沾了点油后,在两指宽的剑身上抹过。剑尖就在擦拭中轻轻颤动,薄如纸页的剑身弯曲自如,竟是一柄难得一见的软剑。

    麂皮拂过的剑身清亮如一泓碧水,莹莹光泽中隐见纹理,打磨得恰到好处的锋刃透着森森寒意,而这样的利器却是柔如丝缎,任谁来看,都是难得一见的神兵。

    种谔前两日受到这柄剑的时候,也试验过一次,将之弯曲团起,甚至能放进木盒中。而拿出来时则一下弹开,重又伸得笔直。如果是爱剑如痴的郭逵见了,必然视如珍宝。

    不过再好的剑也要着意保养,要经常上油擦拭,一有疏忽,就会很容易变得锈迹斑斑。

    “太尉,王都巡在外求见。”种谔的亲随来到书房前。

    “让他进来吧。”种谔继续低头擦着剑,专注在剑身上的眼睛透着冷漠。

    片刻之后,先是种谔的儿子种朴,接着一个身材矮壮,坚如磐石的汉子出现在门口。满面的虬髯,双目神光湛然,因饱经风霜而变得黝黑粗糙的面颊,让不知情的外人根本就看不出他才不过二十出头。

    刚刚从熙河路调任而来的王舜臣,就这么跟着种朴前后脚走了进来。

    一走进来,王舜臣便冲着种谔大礼参拜:“王舜臣拜见五郎。”

    五郎。

    听见王舜臣用了这个熟悉的称呼,种谔冷淡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种世衡亲卫的儿子,少年时跟着种朴做伴当,当年因为殴伤贵人家的衙内,不得不连夜逃往秦州。只是七八年一过,如今的王舜臣已经是名震关西的大将,一手连珠神箭在天子的面前都挂着名。际遇之奇,也是让世人闻之惊叹。

    只是现在两边的关系就有些让人烦心。王舜臣算是种家的家生子,但如今已经是一方镇将。按如今的世情这个名分还在,不过继续将王舜臣视为下人,就是亲家要便仇家了。

    王舜臣乃是枢密副使王韶的爱将,在河湟开边时立功甚多,同时也与未来必然在两府中有一席之地的韩冈以兄弟相称,一手冠绝当今的神射更被天子所喜爱,又怎么可能像过去如仆役一般视种家为主。只是上下尊卑的观念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种谔何能例外?故而心头一直转不过弯来。

    幸好王舜臣的表态让心高气傲的种谔松了一口气,“坐!”

    种朴见到父亲的态度软化,也放下了心,扯着王舜臣站起身,一起在种谔的下手坐下来。

    种朴可没有他老子那么多纠缠的心结。他自幼与王舜臣一起长大,如同亲兄弟一般。王舜臣当年之所以远走秦州,其实也是因为在帮他种十七出气的缘故。这一次请调王舜臣至鄜延,虽是大伯种诂的建议,但若没有种朴在后面的推波助澜,种谔也不会这么容易上本奏请天子。

    善待王舜臣,是现今种家上下一致的意见。不仅仅因为王舜臣本身还有很大潜力,也有王舜臣身后的韩冈这一重要因素在。有着种建中的同窗之谊,再加上王舜臣这位与韩冈兄弟相称的生死之交,就能与韩冈相与交好,不仅日后很可能会有几十年的依仗,现在就能在王安石和王韶面前再多上一条路。不至于在第二次攻略横山的时候,受到来自朝中的干扰。

    种家可是吃够了朝堂无人的苦。种世衡当年在西军中,人人将他与狄青相提并论。起头时,两人所立功业也相差仿佛,修了清涧城、施有离间计的种世衡其实还更强一点。可是狄青占了几个宰辅看重,日后飞黄腾达,最后竟是靠着剿平侬智高之,而坐到了正任的枢密使。至于种世衡,则终官正七品的东染院使,横班只在眼前不远,可就是没能踏过去。有鉴于此,种家如今执掌家门的几位,如何会放过前途无量的韩冈不去交好?

    王舜臣坐了下来,视线当先落在了种谔手上的宝剑,武将的习惯让他一时间忘了礼节,两眼亮:“好剑!”

    “前些日子才拿到手,是磁州名匠解良所造。”种谔说着来历,将剑反手递过去。

    王舜臣接过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通,又就手挥舞了两下,晶莹闪亮、柔韧如蛇,却不会因为太过柔软而妨碍挥舞的剑身让他啧啧称叹,“果然是好剑!也就只有磁州的刀剑大匠才有这样的好锤头。”

    将剑双手捧着还回去,王舜臣笑道:“不知五郎打算将这柄剑起来起个什么名字?”

    “剑就是剑!杀人的器物,要名字作什么?”种谔刷的一声收剑归鞘。作为一名武将,种谔当然也喜欢收集神兵利器,但要说他有多把这些刀剑放在心上,那倒也未必。抬起手来,就把剑再丢给王舜臣:“要想起,自己想个好名字去。”

    “当真?”王舜臣也不推辞,喜笑颜开的起身拜谢道:“多谢五郎的赏赐。”

    王舜臣外表看着粗豪,但为人却是精细,自跟着种朴作伴当,怎么可能不学着察言观色。说话处事,也都保持着分寸,而一点点粗鲁,反而透着亲热。熙河路中的将领里面,他在军中的人缘是最好的。该一起骂娘的时候一起骂娘,该一起喝酒的时候一起喝酒,时常呼朋唤友出外游猎,在熙河路的军中,结下了多少铁打的交情来。

    他若是说什么无功不受禄,那反而就生分了。现在虽是毫不客气的接受下来,但却更显得亲近。王舜臣自幼在清涧城长大,跟着种家也久了,也不会因为现在身居高位了,身后又有够硬的后台,就认为能与种家分庭抗礼。而且若是被人认为是坏了品性,那就别想再往上走多远了。

    收下了剑,王舜臣喜滋滋的坐下来,“前日一听五郎要调俺来鄜延,俺当天就想骑着马赶来了。在熙河路的这两年,鸟都淡出来了。一张弓,射下来全是野激野兔,好一点的就是野鹿野猪,偶尔射了只大虫熊罴,就要敲锣打鼓了,跟不见来个贼人好让俺练练手的。对了,前两天还弄了张黑白纹的花熊皮,俺娘说给大郎旧时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伤过腰,花熊的皮子正好用来护腰。”

    王舜臣杂七杂八的说着,毫不见外,亲热得就是一家人,种朴也旁边帮着腔,种谔渐渐的话也多了起来。看着王舜臣的态度,就是自家的子侄一般。

    喝了一巡茶,说了一阵话,种谔将茶盏一放,神色变得严正起来:“王舜臣,你可知今日我请调你来鄜延路是为了什么?”

    王舜臣站起身,单膝跪倒:“请太尉指派,末将无有不从!”

    “就是为了横山。”种谔前倾着身子,俯身对着王舜臣:“你也知道,从老太尉在的时候,就一心要克复横山,熙宁元年,我费尽心力将绥德城拿回来,也是为了横山。五年前,西军上下并立一击,筑起了罗兀城,那时已经是胜券在握,谁能想到因为庆州军叛而功亏一篑。”

    “只差一步啊……”种谔至今说起当年事,遗憾、悔恨依然充满胸臆,要是能再坚持几天该有多好?!眼见着就要多得最后的胜利,却还是没能将之抓到手中。现在想来,错就错在他押错了宝,压倒了韩绛这个不值得下注的赌徒身上。

    “你虽是延州东路都巡检,但治所年前已经迁到绥德城。绥德城中的鄜延路第七将的十一个指挥千五百马步兵归你管辖。”种谔沉声说道,“调你来此,不为他事。就是攻取横山时,由你来为全军打头阵。”

    旧时的一个城寨里,通常都会有分属不同军额的军队,而且是有禁军、有蕃军、有乡兵,令出多头,指挥调动起来很是麻烦,经常会贻误战机。现在随着将兵法在陕西推广,则是按驻兵的地域划分,以三千到一万人为一将,将同驻一地的军队整编起来,自此可以灵活指挥。

    鄜延路如今分为九将,王舜臣作为都巡检,为第七将的正将。手下管着四千五百马步兵,总共分为十一个指挥。这些事,王舜臣在接下调令时就知道了。

    “当真让俺做先锋?!多谢五郎抬举!”

    王舜臣听了又是大喜,跳起来又向种谔拜礼称谢,不是收到宝剑时的带着一点伪装的道谢,而是自心底里的欢喜,他可是盼着战场上的血腥味盼了整整有三年了。

    “小乙你的武勇,天下也是有名的,用你作先锋,路中无人能说半句。”

    王舜臣心头如烧得一团炭火,种朴的几句称赞如同扇过来的清风,让火势烧得更旺,“俺今天就去绥德,整顿兵马、教训士卒。只要五郎一声令下,俺就往西贼占据的罗兀城杀过去。”

    “不急。还得先去见了毋经略,领了将令再说。”

    虽然已经定下来这一次的横山攻略是由种谔来领军,但现在新上任的毋沆才是王舜臣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而且按照如今的循例,一路之中的几位统军大将——钤辖、都监、都巡检,都是各自**,甚至可以顶撞兵马副总管的将令。只要他们老老实实的听从作为文官的路中主帅的吩咐,没人能给他们打上违抗军令的罪名。

    “俺明白,俺明白。”王舜臣摸着头,自嘲的笑着,的确是心急了。

    “这一次对横山的攻势一定要稳,必须将军械钱粮都筹划好,兵将也要整顿,差不多还要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到了秋冬的时候,正好可以面对面的较量一番。小乙你也需要时间去将第七将的兵马给接收下来……”种朴更进一步的想王舜臣说明,“这段时间,延州的北方同样是要靠你来镇守。别我们还没有出战,就当头输了一阵。一旦吃了这么一个大亏,想要再挽回,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种诂在环庆,种谊在泾原,都能给在鄜延路作为主攻方向的种谔以帮助。虽然没有设立宣抚司,配合上看似有问题,但种家几个兄弟如今都在临敌的第一线上,种谔出战,几个兄弟哪有可能不帮手?种家可是将宝压在了横山上,好不容易重又到手的机会,一点差错也不能出。

    “俺知道了。”王舜臣收起笑容,变得严肃起来,“五郎、十七哥,你们放一百个心,俺肯定会将几件事都做好。”

    种谔满意的点点头,种朴则是笑道,“有小乙你这句话,哪里还有不放心的?”

    王舜臣也呵呵笑了两声,又谦虚了几句。

    “对了,俺听人说,今次攻取横山,韩三哥会来鄜延,管着全军的粮秣和医药。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王舜臣问着他想问了很久的问题。

    种谔沉吟了一下,道:“韩玉昆知兵,不是站在沙盘前指手画脚的那种,是当真会带兵治军。他入官后我就一直看好他,只是没想到他升得能有那么快!再过几年,就能过来做经略使兼兵马总管了。”

    听到韩冈受到称赞,王舜臣也觉得与有荣焉。当年在押送粮草的过程中结下的过命交情,如今更是密不可分:“当年十七哥写信来的时候,就说过了。所以说五郎慧眼识人,就跟老太尉一样好眼力。”

    种朴在旁道:“王大你看看这书架,父亲翻看韩玉昆的书,可不比看兵书、史书的时候要少。”

    王舜臣顺着种朴的手指看过去。在种谔书房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长短兵器,刀枪剑戟都不缺,一看就知道是武将的书房。不过让书房名副其实的书架也是有的。

    但书架上的书册也是以兵书居多。孙、吴二子的兵书自不必说,三韬六略、唐李问对、尉缭子、司马法,乃至阴符、握奇,甚至还有武经总要中的几卷,只是大多数都落着灰,仅有少数的十几卷被翻得页边发毛,其中就有韩冈的疗养院制度和浮力追源。

    不是种谔不喜读书——在靠着另一堵墙壁的书架上摆着的一卷卷史书,都是干干净净,能看得出时常被人翻阅——而是种谔懒得多看那些嚼着舌头、说些弯弯绕绕酸话的兵书。

    他一向认为兵书要直接浅显,不能以辞害意,宁失于繁,勿失于简,学着文人讲究着文法,那就不是兵书了,给秀才们拿去玩着运筹帷幄的游戏好了。真正阵上厮杀,绝不是孙子兵法中简简单单的十三篇,就是武经总要中,说得也是少了。

    所以种谔欣赏韩冈。韩冈所写的那部关于军中伤病治疗养护的章程,如果放在给文人看的兵书中,多半就是善抚士卒四个字一笔带过,多的也就用三五段话,说说食水医药等事。由谁能像韩冈一般,将军中医疗之事,掰碎了、揉开来,不厌其繁的将小到洗手、吐痰的事都细细写来?

    “不过军中讲究的就是说一不二,韩玉昆当真来了,可能屈居人下?”种谔摇着头,“所以这番流言当不得真。”

    种朴也道:“韩玉昆肯定不会来的。不设宣抚司,鄜延路哪里能安排得下他?”

    王舜臣皱着眉:“永兴军路转运司不是正好可以派得上用场吗?做转运副使,韩三哥也足够资格了。”

    王舜臣其实说的没错。在没有陕西宣抚司的情况下,想要让韩冈来管着大军的粮秣转运和伤病医疗,也只有在永兴军转运司中做文章,一个转运副使少不了他的。

    “可若是韩冈做了永兴军路的转运副使,当他来主管军中粮秣后,到时候谁能压得了他?”种朴不介意在王舜臣面前说出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以他对王舜臣的了解,知道这位自幼跟在自己身后的旧日伴当,绝不会是私下里揭人短长的长舌阴险之辈。

    王舜臣欲言又止,他清楚种谔的性格,也清楚韩冈的为人,都是对自己充满自信,能够独掌一面就绝不会给人做副手的脾性。若当真聚在一起,说不定还真的争个高下出来。

    见王舜臣无话可说,种谔也就不需要再多解释。

    他当然希望麾下能军心稳定,敢战堪战。前几年经过横山、咸阳、河湟多少事,在西军中名声响亮的韩冈,就是最好的随军转运的人选。再加上这一年来,韩冈在军器监的诸多发明,至少在西军之中,没人能反对这个提案。但若是韩冈有可能会动摇到他的权威,种谔就绝不会欢迎。

    横山一役,种谔不可能,也不愿意让人在自己身边指手画脚——军中岂能有二帅!这是原则性的问题!

    站起身,种谔出门转向偏院,只丢下一句:“跟我来。”

    王舜臣和种朴老老实实的跟着起身。“这是去哪里?”王舜臣侧脸问着种朴。

    种朴低声回答:“白虎节堂。”

    ……………………

    就在种谔在白虎节堂的沙盘跟前,向王舜臣解说自己的收复横山的方略时。兴庆府中,也在讨论着迫在眉睫的战争。

    梁氏兄妹,梁乙埋的儿子梁乙逋,宗室大将嵬名阿吴,外姓豪族们的头领仁多零丁,还有十几个文武重臣齐聚紫宸殿。事关国运,殿上的气氛则显得更为紧张。

    “又是种谔。”

    一提到这个名字,不仅仅是说话的梁乙逋,就连殿上的其他臣僚都感到牙疼。这些年来,每次宋人在横山挑起事端,都是由种谔起头。前些日子一听说他回鄜延路来了,每个人都知道横山又要开战了。

    “祥佑军司发来急报,宋军随时可能北侵,请求立刻加派援军。”

    “肯定要派,但到底要派多少?”

    “至少一万!”

    “横山蕃部几年前就毁了一半,派过去一万,他们的口粮从哪里拉过来?”

    “难道就不能我们这边先动手,只能等着宋军来攻吗?再过两个月可就是秋天了,正好起兵。”

    “那宋人就有理由将契丹的责难顶回去了。”

    “管他怎么想。只要我们赢了,辽人不会逼我们大夏。若是没能如愿,待到宋军北攻横山,契丹还能坐视不救?”

    “什么都要靠契丹。当年我跟着景宗皇帝,可是契丹、宋人都打过,何曾怕过他们!?”

    “时过境迁,宋人不一样了。”

    “是你胆子太小……”

    “吵什么?!”外臣中,威望最隆的仁多零丁,睁开有点迷迷瞪瞪的昏花老眼,双目一扫之中却有如电光掠过,“还至少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宋人才能一切准备就绪。用不着太着急,稳着一点。”

    仁多零丁发威之后,人多嘴杂的紫宸殿上又重新恢复了理性。一直保持沉默的梁乙埋和高居在殿上的梁太后使了个眼色,对仁多零丁的威望有了几分忌惮。

    “宋人大张旗鼓,会不会声东击西。兰州禹臧家,这两年生意做得越发得大了,禹臧花麻都恨不得认王韶、高遵裕做亲爹。”

    “派人去兰州盯着,再在朝中给禹臧花麻找个位置……让他入京做枢密副使,不信他会不愿意。”

    “那只狐狸怎么可能会来兴庆府?只要诏令一下,他少不了就会称病说自己快死了。上表请老他说不定都能干得出来。”

    “总不能坐视他投向宋人吧?”

    “禹臧花麻不会那么容易下决定,而且以种谔的性格,他会同意声东击西的策略,为人做嫁衣吗?”

    “话是这么说,但总不能不防着吧?”

    “那就再多派细作过去打探。消息探明再动手也不迟。眼下关键还是在横山。”

    秉常百无聊赖,事关国政的对话他根本插不上嘴,也没人会问他的意见,只是他越听心头火气就越大。

    十五岁的西夏国主有着少年人都有的自信,总想着要证明自己已经成人,而不用再听从长辈们的教训。满腔的雄心壮志,恨不得今天就掌控国政,然后指挥国中数十万大军,再来几个好水川之役,将咄咄逼人的宋军打得三十年不敢北望。

    可眼下在他面前的母后、舅父,乃至一干重臣,面对咄咄逼人的宋人,近在眼前的战争,竟然都是畏畏缩缩,全然没有太祖【李继迁】、景宗【李元昊】当年横扫**的豪气。

    执掌西夏军国大政的太后、宰相、枢密使,以及一众重臣们聚在一起商议了半日,也没有讨论出个结果。唯一确定下来的,就是增加罗兀城中的守军,以及加强横山北麓银、夏二州的防备。同时还要盯着兰州,防着禹臧花麻突然叛离,让人措手不及。

    只是这个决定,与前一日、再前一日,乃至一个多月下来的多次商议的结果,根本没有什么两样,做了等于没做。

    脚步重重走过后宫的回廊,靴底踏着地板,咚咚的响着,如同战鼓,在诉说着秉常心中的愤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换作是太祖、景宗,遇上宋人敢打横山的主意,不论真假与否,都会立刻跳上马,带着身边的御围六班和环卫铁骑向南冲去,同时吹起号角,召集国中健儿。等到了横山,就是十数万兵马如洪水破堤一般的冲进宋境,杀个血流成河!

    在秉常自幼听闻的故事中,他先祖就是这般的英雄豪杰。

    可惜自己连在朝堂上说话的份量都没有,秉常心情郁闷的往寝宫中来。西夏宫廷一切都是学着汉人的制度,主殿名为紫宸,连护卫都叫做班直,至于寝宫的名字,也同样是仿效而来,叫做福宁殿。

    “臣妾拜见官家。”到了殿前,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女,就领着宫人出殿相迎。

    秉常喜欢汉人的物件,丝绸、瓷器,还有诗词文章,当然,也包括了称呼。他不喜欢满是胡风的‘兀卒’,而喜欢让宫人称呼他官家,就跟几千里外的开封皇城中,那一个个身穿绫罗绸缎的内侍宫女,称呼汉家天子时所用的称谓一样。

    迎出殿来的少女,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比起秉常要年长一点。双眼因为过于细长,看起来显得有点阴险,还算耐看的相貌,也因此而变得有几分慑人。

    秉常上前搀扶起她,一起往殿中走去:“怎么到福宁殿来了?”

    “听说南人有意攻打大夏,就过来问一问。”

    虽然穿着汉家女子的罗裙,出来迎接秉常的王后耶律氏,但还是不脱契丹儿女的直爽。身为王后,耶律氏有着自己的寝宫,但她既然嫁过来了,并没有在自己的寝殿做个摆设的想法,而是着意亲近小了一岁的夫婿。

    虽然耶律氏只不过是个宗女,没有魏王耶律乙辛的推荐,她与契丹皇室的关系也就仅仅沾上一点边而已,但她现在的身份却是实打实的帝女,得到大辽皇帝耶律洪基认可和册封的仁寿公主。

    转进秉常日常起居的偏殿,耶律氏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官家有话说。”

    只吩咐了一声,殿中的宫女内侍立刻都顺服的退了出去。

    原本在福宁殿中服侍的宫人,都是梁氏所安排,逐日向梁氏通报秉常的日常起居。不过当耶律氏嫁过来之后,没几日就找了个借口杖杀了数名太过‘忠勤’的宫女,自此就再没有人敢于违背她的吩咐。就连梁太后本人,也不愿因细故而与她这位背景深厚的儿媳妇为敌,只能让自己安排的人手更加小心的行事。

    ……………………

    隔着千里横山,宋夏两边都开始了整军备战的进程。

    只是宋人这一边,还要提防着北方的契丹——西贼只是边患,北虏若是来了,大宋则有灭国之危。

    所以赵顼每隔数日,就要问着韩冈板甲如何如何,尽管军器监原本就是逐日上报监中的生产情况,但他还是要问。这也是心急之故。

    战争迫在眉睫,可战场虽然在西北,但胜负的关键却有很大一部分放在河北。为了加快河北禁军尽数换装铁甲的计划,赵顼已经不止一次催促韩冈,要尽速准备好至少四万幅铁甲,以便给河北北方的高阳关、定州两个经略安抚司路的禁军,补齐不足铁甲数额——在板甲出来之前,两路禁军的铁甲率也只有五成而已,但这个比例,已经是证明了朝廷有多看重河北防线。无论党项、契丹,有甲的最多四分之一而已,而铁甲更是不到一成。

    不过韩冈不仅仅是甲胄方面的工作要操心。各种兵械、城防用具,都要由军器监来生产。最近因为在城外设窑炼焦,焦炭有了,而煤焦油也有不少。如今正在监中的作坊里看看能不能制成猛火油。当然,更为重要的还是炼铁,他现在正在打报告,要河北或是京东,运送一批铁矿石过来,而不是过去的生铁锭。

    过去宋廷一直在鼓励天下军民发明堪用的军器,因此而得到的神臂弓,如今已经是宋军倚仗来压倒西北二虏的利器。而在韩冈做了判军器监之后,更加鼓励监中的发明创造。而且也不再急功近利的偏重军器,而是更注重对于工具的改进和发明。尽管如今监中工匠们的精力,尚都放在锻锤和水车、风车上,但韩冈相信,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之后,就能看到机床的出现。

    “听说罗兀城又多了一千五的铁鹞子。”

    这段时间,王雱与韩冈来往得越来越多,隔三差五就来找他说话。王安石的长子一贯的心高气傲、目无余子,眼中从无那等庸碌之辈——他的名声,其实有三成是他恶劣人缘给败坏的。但对上才智、功业都不输于他的韩冈,王雱倒是有着惺惺相惜的感觉。只是今天关于横山的话题,有一半是代替王安石来咨询。

    “加上之前的驻军,西贼放在罗兀城里的就足五千马步军了。”韩冈咂咂嘴,呵呵笑了起来:“亏他们养得起。”

    “养不起也得养。”王雱冷哼一声,反问道,“难道还敢就此放弃不成?”

    “说不定西贼会一路退到兴庆府。坚壁清野、诱敌深入,最后来个关门打……”韩冈抿了抿嘴,没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

    “看来玉昆你也不是什么都敢说嘛……”王雱顿时哈哈大笑,“可惜西贼绝不会这么大方。他们若是放弃银夏,官军正好占下来。至于兴灵,上上下下都没做好准备,粮秣不及,兵力一时难以调集,怎么敢过瀚海去。换作是准备克复兴灵、剿平西虏的灭国之战,那时倒是要担心西贼会这么做了。”

    种谔当年一见罗兀城要弃守,就立刻在横山中大开杀戒,无定河一带的大小蕃部少说也给灭了几十家,再加上围攻罗兀城时,梁乙埋也同样为了获得了足够的粮草,而大肆压榨横山蕃部。

    大战才不过过去了四年而已,横山蕃部的元气远远还没有到恢复的时候,罗兀城中的守军,口粮从哪里来?

    种谔敢以鄜延一路为主力去强取几年前,可不仅仅是因为甲坚兵利,远胜以往。更是因为党项人在横山中得到的支援已经远远不如过去。

    这几年,罗兀城中的西夏守军,本身就得依靠山北的银州、夏州来支持。如今为了抵御宋军,西夏这一个多月来在横山南北,少说又添了上万兵马。只要他们驻扎上半年,就足以将银夏地区这两年攒下了一点存粮吃空掉,调来的援军越多,吃空的就越快。到时候在横山南麓开战,党项人甚至得隔着瀚海从兴庆府运粮过来,粮食充裕的反而是北攻的宋人。

    “只要防着西贼主动来攻,抢了粮食回去。”王雱补充道,“光是粮草不足,都能将西贼逼得退回横山北麓。”

    “缘边四路无论哪一个城寨,现在肯定都是在小心戒备中。党项人的脾性,西军上下比谁都清楚。”韩冈笑了笑,“西贼肯定会主动出来的,他们已经习惯做强盗了。给他们当头棒喝,再乘势进攻。这样就算辽人来问,我们也是理直气壮。”

    韩冈如此笑说着,口气却是带着讥讽。王雱听着摇摇头,打着西贼,却还要防着北虏,任谁都觉得气闷。

    “玉昆你现在还反对攻取横山吗?”王雱问道。

    韩冈笑而不答,他反对攻打横山的理由从来都不是前线上的问题,辽人何尝会讲道理?去年辽人来争代北之地,大宋岂是没理。只是再说下去,又是要为天子讳了。

    “最近的都放在北方,南边也要小心一点。”

    王雱奇怪的问道:“南边?南边能有什么事?这段时间,哪有动静?”

    韩冈仰靠在椅背上,微皱起的双眉又舒展开。说得也是,已经几个月过去了,交趾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多半还是自己听了苏缄的话后想得太多,现在的问题还是在西北。

    “横山……”韩冈轻声念着。

    这一次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将其收复。也许攻灭西夏,也就在三四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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