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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16章 夜凉如水无人酌

    遍地是尸骸。

    刚刚还是震天动地的战场,此时已经一片死寂。只有手持大斧的宋军士兵静悄悄的走在被血水染红的地面上,挥动手中的大斧将他们的战果一个个收割下来。

    左江、右江,珠江的两条支流在邕州汇合后,就称为郁水。郁水之滨,就是这一片战场。

    郁水南岸,数以千百计的交趾兵站在岸边,久久不肯离去。而韩冈与他们对视着,嘴角翘起的纹路中之有冷笑——侵略者的下场,就在他的身后。

    刚刚结束的一场战斗,应该是这一次邕州大战的最后一场战斗。

    一方是拥挤在江边的、争抢着渡船的交趾兵,另一方,则是挟胜势,追袭而来的宋军。

    孰胜孰败,在开战之前就已经确定。

    能驱动士卒,背水一战的韩信没有出现在交趾军中。统领交趾后军的将领最后就带着四五百人反冲过来,不过他们背水一战的勇气,在士气高昂的宋军一个冲锋下,就被杀得烟消云散。

    前日在昆仑关前的一场大战,李常杰溃不成军的败退下来。被追杀得丢下了近半人马,方才脱离了昆仑关的群山。直到他退到了平地之后,总领后方的宗亶领军来援。

    面对兵力远超自己的对手,又是身在平原之上,韩冈手上兵力微薄,担心敌军反扑,没敢强逼上去。只能看着李常杰、宗亶两军会合,整顿兵马往南面江水方向撤离。自己就只能远远地吊在后面,等待着再咬伤一口的良机。

    不过等到李信和黄金满的两部兵马带着捷报追上来,加上驻守在宾州的一千人也终于不用提防交趾兵再穿山而来,一齐汇聚到韩冈的麾下,情况就有发生了变化。

    一时兵强马壮,连番大捷士气正盛,韩冈便又领军继续紧追了下去。就在郁水的渡口上,没能来得及过江的四千交趾军,终于被宋军咬上。轻松的战斗之后,一半交趾兵跳了江,一半则成了战利品。

    “熙宁以来的战事,斩获应该是以此战为首!”李信的脸上掩不去心中的喜色

    “只不过是交趾兵,比起党项人还差得太远。十个八个才能抵一个。”虽然如此谦虚着,但韩冈的脸上也带着浓浓的笑意。

    这的确是一场破天荒的大捷,加上之前几战的斩获,连同一众俘虏,韩冈领军南下后,大小五六战,俘斩总数过万,而他手上的官军最多时也不过一千五百人。

    “经此一战,交趾人的狂妄也该收敛一下了。”黄金满说着,“他们过去可是逼着广源州年年去升龙府进贡!”

    交趾军的核心主力在这一场战事中损伤甚多,额头上刺着天子兵的首级,已经数出了一千多。就算交趾国一年两熟三熟,粮食产量极高,但他们的常规军估计也就在五万上下,精锐的‘天子军’更是只有十分之一,而临时动员的兵马,不会超过十万。只有攻到交趾国境内,其国中全民皆兵,兵力也许就会再多上几倍。不过那样拼凑起来的军队,只是来送功劳的,只要稍稍注意一下就足够了。西夏号称可用之兵七十万,基本上就是这样的情况。

    李常杰这一次带出来的七八万人,除去了三分之一广源州四大首领的盟军,剩下的五万兵,已经占了全国能动用的总兵力的三分之一。

    俘虏、斩首加起来超过一万,而受伤的只会更多,韩冈给交趾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当是刻骨铭心的损失。如果算上此战对于军心士气的损害,还有国中部族因为此败而产生的异心,甚至十年内都补救不回来。

    “这一战交趾国中精兵损失良多,国势必因此而不稳,李常杰回去之后,他身上的麻烦绝不会少。”韩冈没有幸灾乐祸,他还希望李常杰能镇压下交趾国中的反对势力。如果让交趾国中的反叛者成功了,占了李常杰的首级送过来,对他的愿望来说可就麻烦了。

    黄金满没有韩冈想得这么多,他望着江水,“可惜没了渡船,要不然就能追过去了。如果能再追击百里,李常杰和宗亶别想稳定军中。”

    韩冈摇头笑了笑,“就算有渡船,要安稳的过河也不是那么容易,说不定会乐极生悲。”

    转回身来,韩冈看着立有大功的蛮帅,“黄金满!”

    “末将在!”抱拳行礼的广源州大首领此时已经换了称呼。

    韩冈手上的空头宣札只能封赠正从九品的武官,像黄金满这样能聚拢四五千兵力的大首领,根本没有任命的资格。不过经略使章惇此前已经确认了黄金满的身份,要推荐其为广源州刺史、并广西诸蕃都巡检。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并得到了举荐——这还是章惇还不知道韩冈退守昆仑关后几场大战的战果,如果将他和李信一起击败两只偏师八千人、击败昆仑关下李常杰的两万兵,大战、小战一起算进来,一个节度使绝对少不了。

    “今次邕州大战,若无你率军反正,决不会有将交趾贼军追击到郁水之滨的结果……”

    “末将微末之功,何足挂齿。都是运使指挥有方,末将听命而已。”

    “也许会就此报复”

    “多谢运使挂心,不过给刘纪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再对小人的部族下手。反而要来求着运使恩典。”

    “下面该怎么办?”

    “该去邕州了。……不过还有一些残兵留在山林间,要把他们都搜出来。还有这些俘虏。”韩冈英挺的脸庞有些扭曲,声音中满是寒意。

    苏子元此时已经先去了邕州。从俘虏的口中,韩冈两天前就知道了苏缄殉国的消息,甚至连阖门死难的事都了解到了。苏子元不亲眼看见怎么都不愿相信,从山里出来之后,韩冈就给了他五百人,让他和黄全先去邕州恢复城中秩序。

    交趾人在邕州所造成的杀孽,滔滔珠江江水也难以洗清。不仅是苏缄阖门死难,邕州城内的百姓死于战火的据说也是十中五六。

    这些日子韩冈也不禁会想,如果自己再早来个一两天,事情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结果。只是他南下的过程中,没有一时半刻的耽搁,他和章惇,以及下面的一千五百荆南军,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用着最快的速度。没能来得及救下邕州,任谁也无法责难。所有的怨恨都归结于李常杰,还有他率领的交趾军!

    “三哥儿,杀俘不祥!”李信连忙提醒着韩冈。不是他不怨恨交趾,杀光了对他来说也轻松,但他表弟的名声更为重要,“若是传扬出去,两府中的相公们不会体谅。”

    “我不会杀他们的。”韩冈又换上心平气和的微笑,“还是之前的方法。愿意砍掉大脚趾的,饶他们一条性命,等朝廷来了恩旨,说不定就能放他们回去。如果不愿意,那就没办法了,我也没有多余粮食去养日后战场上的敌人!”

    即便砍掉两脚的大脚趾,走路、种地、做工都不成问题,只是不能负重、不能奔跑,当然就不能再上阵。对于这些满手血腥的屠夫,韩冈自认为砍掉脚趾,已经足够宽宏大量。

    “三哥儿,不是说钦州、廉州和邕州有几万人口被掠走,现在还在交趾人手中?说不定朝廷会要用俘虏交换他们回来。若是看了俘虏的脚趾,交趾人万一报复回来,朝堂哪里会体谅你的苦心,只会说三哥儿你生事!”

    交换两国逃人的情况,宋辽、宋夏之间经常会有——如果是在面对蛮夷的边州,有时候在蛮部中,不堪奴役的奴隶逃过来,当地的守臣也会将他们还回去,也算是多少年来的规矩了——有时候也会交换一下俘虏,尤其是这些年的宋夏两国之间最为频繁。

    不虐待俘虏,同样是大宋约定俗成的守则,若是有所触犯,少不了会受到弹劾。李信可是很清楚,章惇在荆南到底是怎么做的,过去在关西,又是怎么做的。韩冈若是犯了这个规矩,他在朝堂上的敌人,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交换?”韩冈却是哈哈笑了起来,他并不在乎这么多,:“说什么笑话呐。失陷在贼人手里的百姓,我们要打到升龙府将他们救回来,谁耐烦跟交趾人磨嘴皮子?!”他瞥了李信一眼,“还是说表哥你只是将贼人赶走就心满意足?灭族屠国的功劳就放着不要了?”

    “怎么会!”李信一下急了,“若是打到升龙府,领军的当然得有俺一个!”

    “好!这才像表哥你平日的样子!”韩冈哈哈的笑着,“既然要平交趾,这脚趾当然也得剁掉!古有黥【刺字】、劓【割鼻】、刖【断足】、宫【阉割】和大辟【死刑】五肉刑,以这些交趾兵所犯罪行,只剁了脚趾已经是恩典了。”

    “东面征而西夷怨,南面征而北狄怨。那是商汤所为。”

    邕州城满目疮痍。

    到处是过火后的灰黑色的痕迹。一年四季都是热闹繁荣的街市,到了早晚饭点就腾起缕缕炊烟的人家,还有学校、仓库、兵营、寺庙、道观,邕州城中的建筑,大半都烧得精光。

    屋舍树木的余烬,被前几日的雨水冲刷过后,在街角的低洼处汇集起来,变成了一滩滩黑黑的污泥。一具具尸骸散落在街道上,房屋中,水池里,还有就是与被烧毁的房屋一起化入火中。

    苏子元呆呆的站在一片瓦砾堆前,愣愣的看着眼前的残迹。就算跟随在韩冈身边,听说了邕州城破,父亲殉国,苏子元也拒绝承认,可现实就在眼前。

    楼阁数十楹的邕州州衙,只有被烧得发黑的八字墙还留有着半截。

    每日里数百人出入不息的门房没了;处断一桩桩大案,举办年节宴席的大堂没了;处理日常琐碎公务的二堂同样没了。

    苏子元仿佛幽魂一般,穿过前院,往后院的废墟中走去。在满地的瓦砾中蹒跚的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在滑腻的灰烬中一失足,跌倒在地。掌心被突出的钉子划破了,鲜红的血涌了出来,低头看着伤口,却感觉不到痛。被身后赶上来的亲兵搀扶起来,他又继续往前走。

    花厅前的两株芭蕉烧了;后院他喜欢的一片竹林烧了;府里的书房,里面的近万卷书,当初来邕州的时候可是装了半船舱,现在也没了;父母的正厢,二弟、三弟所居的偏厢,还有自己回来时所住的小院,全都成了灰烬。

    生下自己、将他苏子元教育成人的严父慈母;相伴着嬉戏、学习、成长的二弟和三弟;会在自己读书理事时倒上一杯茶的妻子;做事一板一眼、像个老学究的长子;读书时爱偷懒、让自己每每大发雷霆的次子;还有年纪最小、也最讨全家喜欢的七娘,这些人全都不在了。

    房屋、花木、陈设、还有里面的人,邕州州衙的一切不复存在,除了他心中留下的回忆,什么都没了。

    苏子元神色木然的看着这一切,浓浓的要将心撕裂的悲痛。可他摸着脸,干干的,没有泪,只有掌心是湿的,那是血。

    哀至则哭,可他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哭出来。

    他希望这是梦,只要睡醒了,就能看到父母兄弟和妻儿的笑脸。但他告诉自己这不是梦,从今以后,他就是孤身一人。

    “可是大郎?”莫名耳熟的女声在苏子元的身后响起。

    “何人?!”韩冈派给他的亲卫跟着一声大喝。

    苏子元转过身,眼中映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在家里带着女儿的乳母。当他终于看清了抱在妇人怀里究竟是谁,一下就睁大了眼睛。

    他颤颤巍巍的走上见,不敢置信的问着:“七姐儿?是七姐儿!?”

    小女孩儿睁着大大的眼睛,抬头看着苏子元。直到被抱在怀里,才抓着苏子元的衣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爹爹……爹爹……”

    “自从大郎走后,交趾贼就一直围着城。府里面许多人都上了城。温哥儿上城后就……就不在了。二郎后来也是不在了。三郎更早一点就病倒了。但城一直守着,一直到贼人堆了土上城后才守不下去。到了城破的那一天,城里到处都是火。唐通判、谭观察还有高钤辖他们都死了。老爷见再挡不住,就让我们剩下的人都离开,然后……然后就跟老夫人喝了毒酒。二郎、三郎一家都喝了。老都管本来要将清哥儿带出去,但清哥儿不肯走。说……说他是苏家的子弟,不能丢苏家的脸。最后夫人就让奴婢带着七姐儿出来。说只有七姐儿是女孩儿,可以带出去……出来后,就一直躲着……七姐儿一直都没有哭。”

    妇人断断续续的哭诉着,苏子元紧紧的抱紧了女儿,不知何时他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这老天,至少还给他留了一个女儿下来!

    ……………………

    两天后。

    韩冈率军抵达邕州城。

    没有亲眼看见邕州城的惨烈,邕州城中所发生的一切,对韩冈来说也只是交趾俘虏的口供而已。不知道唐子正与敌偕亡的决断,也不知道苏缄投入火中的毅然,更不会明白守住这样的一座城池究竟有多么艰难。

    当韩冈走在邕州城的街道上,望着两旁的断壁残垣,才亲身体会到这一期。愤怒、伤感,五味杂陈的感觉,让他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尽管贼军攻入城中仅仅只有一两天,但宋人用了二十多年才从侬智高之乱的废墟上重建的邕州城,大半地区都化为了灰烬。站在城中唯一一座没有被烧毁的五层木塔上,放眼望过去。在纵横交错的街道分割下,是一处处灰色黑色的地块。

    邕州已经毁了,无论人民还是城市,都要再从头来过。

    城中还有人,都在收拾着被烧毁、被劫掠过的家园。

    交趾军离开已有时日,逃进山中的居民也回来了一部分。等到苏子元进城后,让人在城头上悬挂起的宋字大旗,昭告着大宋官军重新回到了邕州城中,返回邕州的居民又多了许多。

    只是如今回到邕州城中的百姓,苏子元之前让人去清点过,不过区区一万多。就算还有一部分没有返回,可加起来当也不会超过三万。相比起旧日邕州城的户口,还有在交趾军围城前逃入城中百姓,三万人实在太少了一些。

    死在城中的百姓究竟是三万还是五万?

    精确的数字已经无法去数清。但邕州百姓的尸体,只要走入城中抬眼可见,就算闭起眼,窜入鼻中的浓烈气味,也在提醒着人们,这里究竟有多少亡魂。

    韩冈闭起了眼睛,旋又睁开,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恢复到冷静自若的状态。

    “要立刻将防疫工作做起来!还有疗养院,也要同时设立。”

    “城中所有人都要动手,不论有主无主,所有的尸体就必须在五日内全数运出城去掩埋或是火化。”

    “在城中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居住地。如果城中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那就选在在城外。无论如何,不能与尸体居住太近。”

    “要确保干净的水源,另外柴薪必须得到保证。”

    “必须要有石灰来消毒,邕州城附近要尽快建起石灰窑。”

    “还有粮食,城中的粮库都烧了,附近的村庄也没了,要尽快从武缘县或是宾州运粮来邕州。”

    如果韩冈和李信身边没有足够多的通晓部分医术的亲兵;如果韩冈手下没有足够多听候使唤的士卒;如果韩冈不是因为有了击败了李常杰、斩首上万的功绩,而在邕州军民中一下建立起了足够的声望;如果他不是有着足够权限的转运副使。他所要做到这么多事,绝不可能顺顺利利的施行起来。

    不过韩冈权力、声望和人力皆备,就像将水轮放进流水中的水车,立刻顺利的运转了起来。

    将亟待措置的事务吩咐下去,韩冈来到已成废墟的州衙,来到站在废墟之中的苏子元身边。张了张嘴,想出言安慰,可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说起,到最后也只挤出一句:“伯绪,节哀顺变。”

    苏子元静静的站着,没有任何动静。韩冈进城前的两天,他专心处置着城内的事务,等到韩冈来了之后,就将手上的事情转交韩冈,再一次回到了家人所在的地方。

    韩冈低声一叹,苏家全家三十余口的性命,岂在轻飘飘的一句节哀顺变?转身看着一片焦土的州衙废墟:“没能救下邕州,是韩冈来得太迟了。”

    “运使何须自责?子元跟随运使一路南下,中间究竟有没有耽搁,子元都看在了眼里。”苏子元回头露出一个凄楚的笑容,眼中尽是悲色,将怀里的小女儿抱紧,“能保住一点骨血,已是运使予我苏家的大恩大德。”

    韩冈看着他抱在怀中的小女儿,正仰着头,默默的伸出小手上去,为苏子元擦着眼泪。不过一年不见,相貌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历经大劫,就像长大了许多,原本就是让人喜欢的小女孩,而现在更是乖巧得惹人心疼。

    韩冈叹了一声:“令尊为邕州而死节。伯绪你的全家,以及城中近二十名文武官,也一齐殉国。我已经写好了奏折,准备报请天子为此建庙立祠。日后能长守邕州,佑护万民,想必令尊泉下有知,也不会拒绝。”

    “……多劳运使。”苏子元向着韩冈衷心道了声谢,能名垂青史,对于士人来说已经是最大的褒奖了。

    “这是应该的。忠臣孝子,自当请旌以植纲常,以维风教事。光耀千古,作训后人。”

    拉着苏子元离开了废墟,韩冈对等候已久的一队士兵嘱咐道,“可以清理了。只是小心一点,不要伤到苏公和家里人。”

    ……………………

    “苏缄、唐子正、谭必、周成、薛举、刘师谷、高卞、周颜、陈琦、丁琦、邵先、梁耸、李翔、何泌、刘公绰、刘希甫、欧阳延、王亢、苏子正、苏子明、苏直温。”

    韩冈念着名单上长长的一串姓名,一个姓名,就是一个殁于王事、殉国死难的官员。轻轻放下名单,邕州城中在籍官员,都在这里,一起选择了与城共存亡。

    十四日的月亮还不算很圆,有着小小的一个缺口。

    映在杯中,也是一轮并不圆满的缺月。

    夜色已深,二月的邕州夜晚仍有一分清寒。韩冈坐在小院中的石桌边,手上是一杯倒满的酒杯,在他的对面,同样放着一杯水酒。只是无人共饮。

    他去岁与苏缄在京城中结识,相交甚欢,算是忘年交。比起京城中勾心斗角的官吏,与苏缄这位外任的州官来往起来更为舒心。谁料想一别之后,原本谈笑不拘的忘年之交,如今已是一缕忠魂。

    宁死不屈的英雄,与他守护的城市一起消逝。

    光是清理城中尸体——仅仅是露在外面的——就至少要五天的时间;将邕州城内的废墟清理,把所有的尸骸都寻找出来,韩冈估计至少要两个月;而要让邕州恢复旧观,还不知道要多少年。

    这是一座多灾多难的城市。缘边的大城,就算是位于关西的城池,都没有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被人攻破过。家有恶邻,这一边的,一千多年来,交趾人所窃据的地方,一直都是中国的交州。只是到了五代才分离了出去。千年之后,又让中国的子弟在那片土地流尽了血。

    韩冈无意去考虑千年后的问题,也暂时搁置了对交趾的仇恨。只有面前一杯水酒,敬着逝去的友人……

    半个月的时间,不能让身怀丧亲之痛的人们走出悲伤,但邕州城中的创伤,则是日渐一日的再修复。

    从一开始,韩冈就集中城中人力,一个片区一个片区的清理着废墟。在他的领导下,百姓们的行动也很迅速。正在春天和暖的空气中败坏下去的遗骸,已经运出去了大半。有主的择地掩埋,而无主的,则是掘个大坑一起——韩冈一开始说要全数焚化,后来看到需要消耗的木材数量,就将自己的决定收了回去,眼下实在消耗不起。

    而就在北山脚下,一日日烟火不绝。从山上采伐下来的木料,直接被当作了石灰窑的燃料。原本在邕州城边就有两处,那是苏缄从京城回来后,从韩冈那边得到了一些医疗方面的知识,特意让人修建起来的。

    只不过以现在的情况,无奈是埋葬遗骸,还是在城中喷洒消毒,都需要用到石灰。区区两个石灰窑的产量实在不敷使用,更多的石灰窑就这么搭建了起来。邕州城附近,木料和石灰石都不少。有技术、有人手、又有原材料,石灰的产量自是一天比一天高。

    现在的邕州百姓,都是知道了如何最快的手段清理废墟。先是掘出互相连通的壕沟,引来流水——在此之前,重新掘开的城壕已经同左江又联系上了——将废墟中的尸骸都收拾起来,用木船或木排运出城去。清理出一处完整的地块,就洒上一片石灰水,两三轮过后,就算是清理干净了。

    “本以为还以为有些日子,没想到进度那么快。”半个月下来,苏子元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好歹身边还有着一个女儿做伴。加上他全身心的投入了工作之中,也没时间去想些其他的事,“百姓虽然辛苦,却并无怨言,全都是运使以工代赈的功劳。”

    韩冈揉着额头,“几万灾民嗷嗷待哺,要运来足够的粮草,我这些天头疼得厉害。”

    “听说运使前两年在京城,安置了数十万的河北流民……”

    “巧妇难为无米炊。没有足够粮食,手段再好也没用。”从宾州运粮过来,要翻山越岭,而且运得还不是几千人的几天口粮,而是要维持几万百姓连续两三个月、甚至可能更长的生活,韩冈是当真头疼,“不知道刚刚种下去的这片占城稻,两个月后能不能安安稳稳的收割下来。”

    “还有一个半月。刚才下官已经出去看过了,田里的秧苗长势好得很。只要没有什么意外,到了四月中就能收获了。”

    占城稻早熟、高产、且不挑地,除了口感不好,没有别的缺点。自从宋初传入国中,这些年早就成了南方水稻的主要品种,灾后补种也是都靠着这种稻子。韩冈在处理城中废墟遗骸的同时,就是下令在城外荒废下来的田地里及时补种,事关几万百姓的肚皮,这农时半点都误不得。

    “不过秧苗长得好,也多亏了运使的严责。邕州种稻,哪里会育秧、移秧,既种之后,旱不求水,涝不疏决,既无粪壤,又不耔耘,一任于天。”苏子元摇头叹气,“先君在邕州的这些年,几次三番要督促邕州百姓深耕施肥,但民情习惰,始终扭不过来。连衙中的官吏都劝,只要下面交足了赋税,何苦强逼。”

    说起此时广西的农事,韩冈看了只想摇头,他也没见过这么种稻子的。就在田里直接下种,没有说要插秧。不开沟渠,不是肥料,连地里的杂草都不除,一切全靠老天。要开种时,只要烧个荒,甚至都见不到多少用耕犁的——要知道,广西水牛多得逢年过节,百姓就杀牛庆祝,官府都禁止不了,江西商人年年来广西贩牛回去。

    “北方风土恶,不辛苦一些,就是一年就得饿肚子。而南方水土肥沃,即便不事稼樯,望天而收照样能维持一年。水土不同,人情便是相异。”韩冈也跟着叹了一声,“要不是眼下有难,我下的命令也会跟令尊一样,没人搭理。”

    为广西的民情叹了一阵,韩冈又振奋起来,要做的事还多得很:“邕州的田籍簿册全都烧毁了,人也死了三四万,许多田地都成了无主之地。眼下为了救急,我是统种统收,也不管田地属于何人,但这一次收获之后,就得重新整备起来。这件事,还得伯绪你来做……”

    因为州衙被烧毁,存于衙内架阁库中的田契、房契、税簿、产簿等文簿档案皆毁于一旦。这些籍簿,是国家统治的基础。要想重新建立起政务体系,只依靠存放在转运使司中的复本是不够的,必须加以重修。

    苏子元一拱手:“分内之事,不敢推辞。”虽然他是桂州军事判官,但邕州籍簿被烧,是苏缄放得火,不论清又如何,苏子元认为自己有义务重新为此恢复。

    起身送了苏子元出去,韩冈看着他的背影心想,邕州城下一任知州应该有着落了。

    政务上的事情处理了一遍,而医务上同样还有许多事要韩冈来处置。

    韩冈之前下达的一干条令,运尸出城,清理城池,保证水源,加上使用石灰消毒,这么多的措施下来,士兵和百姓们依然免不了生病。邕州的气候实在是太过特殊,让从北方来的士兵们难以长时间忍受这样的天气,而邕州城中居民们,在一场劫难之后,担惊受怕忍饥挨饿之余,体质都有大幅度的下降。

    病患的人数越来越多。多是腹泻,也有往更严重的痢疾方向上去发展的个例。韩冈只能保证提供他们以足够的淡盐水,药材则极为欠缺。

    韩冈对此很是头疼,他希望章惇能早一步将药材给运来。否则没有了药物,韩冈只能让卧床不起的伤病们,靠着自己的体力和抵抗力去强撑着熬过去。

    “不知还会有多久?”

    “什么?”韩冈低头看着手上的公文,抬眼问道,不知何时,李信走进了房来。

    “药材!”李信有些急了,他说了半天话,韩冈好像没有听到一般。

    李信麾下的几个指挥经历了多场战斗,每一次战斗,伤亡的人数都算得上极少,但几次累积下来,一算比例,数目就很吓了人了。尤其在疗养院中的,没有药物只能灌着盐水洗肠胃,这算是什么救治,“章学士就快到了,不是说他正带着药材和雷简一队医官过来?”

    韩冈低头下去看着公文上一个个细小如蝇头的小字,排得密密麻麻的数字,是如今军中每日的收支情况,——多半只有支出,没有收获——邕州的库房中没有粮食、没有财帛,苏缄散财散得足够干净,没让交趾人捞到一分半点。不过到了韩冈入城后,对着坐吃山空的情况,只能猛揉着额头。

    过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抬头问道:“药材?昨日的消息是已经到了象州,如果走得快的话,也就在这两三天。”

    ………………

    章惇从收到邕州大捷的消息后,就立刻动身南下。一路上,都在为韩冈的成功而惊叹不已。

    如果换作是自己领军,绝不会走得有韩冈那么快。说不定就救不到宾州的百姓。没有全歼广源军兵将千人的战绩,要想说服黄金满也不会那么容易。不说服黄金满投效,不但昆仑关得不到,甚至只能坐视李常杰屠了邕州。

    章惇敢于冒险,也敢拼命,可他不认为自己能做到韩冈这一次立下的功劳。尽管他在桂州为韩冈提心吊胆,如果换他站在韩冈的位置上,许多事都会做下同样的决断,甚至可能会比韩冈更大胆。但他与苏缄没有交情,小小的桂州军判也影响不了他的指挥,一开始就不会兼程南下,而要体恤着帐下儿郎。

    一路抵达邕州城,韩冈率领城中众将官出迎。

    章惇当即拱手“以八百当数万,以千五破十万,玉昆用兵,可谓是鬼神莫测。”

    “当为天子贺。”

    “此次大战,交趾损兵折将,其军力大减。”“不知”

    “不知学士有何主张?”

    “如今交趾国中,幼主当朝,妇人秉政,若无李常杰支持,如何能逼杀国母?如今李常杰大败,其麾下亲信多有折损。过往畏其权势兵威者,想必。如果,他们还有整顿国中的时间,不过若中国大军压境,其国中必然生乱。”

    “听闻交趾国中用政酷虐,残民害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李氏窃据交州行有余年,百姓苦之。孟轲有云‘南面而征北夷怨,东面征而西夷怨,奚为后我?’岂能让南交百姓再受李氏之苦。王师当吊民伐罪,救其于水火。”章惇身子略略前倾,盯住了韩冈,“不知玉昆你意下如何?”

    韩冈笑了起来,漫声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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