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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15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

    周围尽是火光。

    火焰已经笼罩了邕州州衙。前后六进,左右皆有偏院,有楼阁、有hua园,是邕州城中最大的建筑群,而此时,则化为了火海。

    苏缄穿着公服,带着长脚幞头,一步步的在熊熊烈火的环绕下,用脚上的厚底官靴丈量着地面。端正的容装一丝不苟,就算立刻去觐见天子都不会失礼。

    举步越过门槛,踏过仪门。身后的大堂被大火吞噬,攒动的火蛇在屋瓦上游动,每一扇门窗都在向外面吞吐的着火焰。

    苏缄还记得他来到邕州后,第一桩案子就是在大堂中审的。他历任地方,很少有一上来就碰上一桩谋杀案。为了审那桩案子,苏缄可没少辛苦,光是往返与州里、县里以及桂州的公文就有十几斤重,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将定案的判状呈送东京,让天子勾了名字。现在想来,也就是靠着这桩案子,让自己的威信在邕州树立了起来。

    之后的数年里,不论是审理要案,还是举行年节酒宴,都是在大堂中举行。熟悉的建筑很快就要不复存在,苏缄却现自己却没有太多的伤感。

    踏过侧门,二堂也窜起了火苗,堂中闪着火光。几点火星跳了出来,又攀上庭前一角的刺桐树。刺桐已经开hua了,凝聚了血与火的树木上,朵朵红hua就犹如火焰一般。传说此树若开hua不依时节,邕州必遭兵焚。许多人信之不移,不过今天便可知传说的虚妄了。二月之初,正是刺桐hua开正盛的时候。

    州衙外面一阵喊杀声传来,这是守护州衙的士兵们在尽最后的努力,只是很快就沉寂了下去。

    ‘王亢也殉国了。’

    就跟这座邕州城一样,坚守了近两个月,终究还没有坚持到援军的抵达。

    苏缄在空寂无人的庭院中慢慢走着。來看書吧w

    往日里,这座庭院之中,总会有着上百官吏往来奔走,喧嚣不绝。从早至晚,由夜达旦。但到了最后的时候,邕州的文武官员中,还在这里的就只剩下他一人。

    唐子正昨夜战死了,在斩杀了多名攻入城中的交趾贼寇,于城墙脚下上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不过一死而已’,他的副手言出如山。

    观察推官谭必死了,录事参军周成也死了,当城南的军营今早被攻破的时候,营中就立刻起了火,他们都选择了自尽殉国。

    都监薛举是最早战死的一个,为了阻止交趾人垒筑上城的高台,他领军出城,第一次成功,第二次成功,第三次就中了李常杰的埋伏。也就在那一天,另一位都监、西头供奉官刘师谷也战死在城外的另一个方向。

    在之后争夺城墙的几天中,钤辖高卞中箭而亡,宣化县尉周颜则是死于上城的交趾军长枪。陈琦、丁琦、邵先、梁耸、李翔、何泌、刘公绰,州城中的大小武官在这些日子里,也都66续续战死。

    城破之后,都监刘希甫回守城南军营,今日与谭必、周成一同殉国。宣化知县欧阳延在昨夜就与他的县衙一起投入火海。自己的次子苏子正,前两日在城头上被砍断右臂之后救治不及。长孙苏直温因荫补而挂着武职,上阵后不久就中了箭,也没能救回来。

    如今的州衙之外的最后一道防线,是武缘知县王亢在把守。因为他在交趾来攻时,放弃了自己的职责,逃进了邕州城。被苏缄痛斥之后,却是立下了死志。会让他把守州衙,也是因为他此前已经在城墙上受了重伤,上不了阵了。

    到了最后的关头,他苏缄的属下中,没有一个懦夫,也没有一人退缩。

    一阵热1ang随风卷起,苏缄的视线也模糊了起来。热流划过脸颊,探手抹了一下,落入指尖的却是濡.湿的触感。

    真的很热。來看書吧w

    州衙之外,已经全是人声,1uan1uan糟糟的不知在说着什么。苏缄听不懂交趾土话,但夹在在土话中自己的名字却不会听错。

    想必是要活捉自己吧。

    苏缄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咧开嘴呵呵的笑了起来:“吾乃大宋守臣,岂能死于贼手?”

    一声剧烈的轰鸣响过,一阵狂风从身后飚来。苏缄缓缓转过身。是大堂塌了。坍塌下来屋顶,砸得火光一黯,但转眼火焰又直冲而上,窜起了有十余丈高,然后又落了回来,上下闪动了几个来回之后方才又开始稳定的燃烧。

    大堂塌了、二堂也被祝融吞没,前院已成火海,红灿灿的映着夜色中的天空。融石铄金的热量向着天地四方全力散出去,郁郁苍苍的树木,都在出干柴在炉膛里燃烧时的噼噼啵啵的声音。

    后hua园和柴房也烧起来了,苏缄家里不缺忠心的仆佣。在守城的日子里,有许多都拿起了弓刀,上了城墙。而剩下的老弱fù孺,苏缄在城破后都让他们逃出了州衙,能不能躲过这场劫数只能看他的命运。

    “老爷。”

    穿过了宅门,自幼服shì着苏缄的老仆迎了上来。

    ‘还有人迎接自己啊。’苏缄走了上去,责怪着:“不是让你们走了吗?”

    “小人一辈子都跟着老爷,老爷去哪里,小人就跟着服shì。”

    苏缄看着眼前几十年来一直都在眼前的面孔,叹了一声,不劝了。问道:“三哥儿他们都走了?”

    仆低下头擦着眼睛,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流出来。

    三子苏子明会一点医术,苏缄让他学着管理城中医疗急救。日以继夜,没能撑到最后就病倒了,最后的一段日子只能躺在家中。

    “二哥儿一家也走了?”

    “嗯。”

    “大哥家里呢?”

    老仆撇过脸,低头看着地面,声音小小的:“都一起喝了酒。”

    苏缄一瞬间又老了几分,更加憔悴,嘴角只有惨淡的笑容,“他们不合是苏家的人。”

    “不关老爷的事!”老仆猛抬头,几十年来第一次对着苏缄大声:“都是沈起、刘彝造的孽!”

    “这时候就不用再说了。”苏缄慢慢的向前走着,老仆扶了上来,“还记得小时候,一起下海,也只有你敢与陪着我去。”

    “回来后老爷就被老太爷打得不能走了。”老仆笑着,一起回想着的当年,“那时候都没想到老爷能做到知州,当时连进士都不知能不能考中。”

    “快五十年了。过得还真快。”苏缄叹着时光变迁,旧日的记忆在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般一一掠过。

    “可不是吗……小人也没想过自己也能活到六十。”扶着苏缄走到正厅前,老仆放了手,“老爷,小的要先走一步,下辈子再服shì老爷。”

    他跪下来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站起身蹒跚的走入着了火的后院。

    望着火焰封起的门扉,苏缄叹息着:“没能救了满城百姓,这罪过不知有多大……你下辈子投的胎肯定会要比我好啊。”

    外面更吵了,一阵沉闷的锤击声响了起来,似乎是有人用着檑木或是重锤撞着院墙。

    苏缄皱眉看了看声音传来的方向。自己应该是吸引不了这么多人卖力,大概是怕府中积存的财物一把火被烧干净吧。他们肯定要失望了,官财sī财在守城的日子中,都已散尽,哪里还有留给他们这群强盗的。

    苏缄快不行了,随着火势越大,空气也越来越憋闷,呼吸进肺中的都是火辣辣的炎气。步履维艰的走进正厅中,慢慢的在自己熟悉的位置上坐下。

    周围的火焰渐渐升了上来,飞窜起来的火苗,已经tian舐到了房梁之上。梁柱上的涂漆很快就被引燃,噼里啪啦的响着。柱子和天hua上的彩绘受热之后,一块块剥离掉落,就在地面上燃烧着。

    在明道年间这座小楼重修时,梁柱天hua上就绘上了彩绘,精美之处远胜衙中的其他建筑。只是经过了几十年没有修补,苏缄来上任时,这些彩绘早已是斑驳不堪。曾有人向苏缄提议要修补一下,否则太难看。但苏缄算了一下开支之后,就把这个提议丢到了一边去了。还有后院的凉亭,两年前也在风雨中被倒下的树木砸开了半边,苏缄也没有让人去修。舍不得1uanhua钱啊。

    官袍的衣角被火舌tian了一下,转眼就烧了上来。苏缄没有理会,拿起早已放在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

    拿起盛满酒的杯子,火焰又蹿髙了一点,可苏缄已经感觉不到身边的热了。

    有些吃力的转头看看隔着一张桌子,伴了自己一辈子的老妻,闭着眼睛,就像睡过去一样。四十五年结缡相伴,本来想致仕后就回家乡闭门读书度日,夫妻两人过完最后的日子,谁能想到竟然在这里同生共死。

    举杯一饮而尽,火热从喉间渗入腹中。苏缄想不到这酒的味道还不坏,就是只能喝上一次。一家三十七口,除了长子苏子元一人,还有战死的两个儿孙,其他人一起都在这座州衙中喝了同样的酒。他们不合作了邕州知州的家人啊,要不然也不会造此劫难。

    腹中更热,火焰的颜色充斥在眼中,苏缄对家人的愧疚渐渐散去,最后只有一个念头在心中徘徊。

    只恨没救了满城的百姓!

    “射!”

    随着一声大吼,是一声拖长调的号音,而紧接着就是噌噌弦鸣。一片飞蝗自宋军阵列上腾起,掠过七八十步的距离,一头扎进对面的敌军阵中。

    列阵于归仁铺前的交趾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神臂弓射出来的箭矢扎成了一只只刺猬。声声惨叫扬起,还算整齐的战线上,一下就多了许多缺口。

    尽管邕州潮湿尤胜荆南,但在潭州武库中保养得宜的这批神臂弓,还能将威力保持一定时间。而从对面射来的那等威力、射程,都只能用可怜来形容的弓箭,却根本都落不到宋军阵间。

    双方远程武器的差距如此悬殊,登时就使得交趾将领失去了对射的勇气。同样是号角声响起,交趾军中一群步卒舞着藤牌杀了过来。虽然一起来攻的还有着两千蛮军,但他们被分在两翼,拖在后面。凸出在前的只有衣甲鲜明的宋军。

    重弩上弦缓慢,只要顶住两轮,就能杀到宋军的面前,交趾军的军官们大声鼓舞着士卒们的士气。

    “自作聪明!”韩冈、李信同时冷笑。不需要翻译,他们也知道对面的军官们在说什么。要是靠着单薄的盾牌就能防住神臂弓,这件武器也不会被称为军国重器。

    战鼓按着节拍,受过训练的宋军弓弩手们,在鼓点声中,整齐的上弦搭箭,然后激射出去。三棱木羽劲矢离弦而出,如同撕开一张薄纸一般,很轻易的就穿透了藤牌。随着藤牌兵接近宋军军阵,弓弩的威力飞速增加,不光是穿透藤牌,同时也穿透了他们的身躯。

    神臂弓上弦的速度也远远超过交趾将领的预计,踩着神臂弓前端名为干蹬的铁环,比起踏着弓臂要容易用力许多。宋军弩手三排轮换,连绵射击一点也不留下缝隙。

    交趾军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的反击,在连续不断地射击面前土崩瓦解,只是宋军阵线在射击中踏前一步,就让交趾兵坚持不住,纷纷返身逃窜。

    这里是当年狄青大败侬智高的战场。侬智高的主力就是在此处被赫赫有名的狄武襄用着他带来的八百骑蕃部骑兵来回冲垮,彻底覆灭了侬智高刚刚成立不久的大南国。

    今天一方仍是身着红袍的宋军,而另一方,则已变成了更加靠着南面的交趾军。交趾兵多,宋军兵少,而且宋军还将两千广源蛮军分左右拖在后面保护侧翼,真正与交趾对垒的就只有八百将士,但宋军的敌人依然完全不是对手。

    本来李常杰只放了一个指挥,又加入了从长山驿逃回来的败兵,还有刚刚从后方调来的三千步军和四百骑兵。只要他们能拖延一阵,就可以等到邕州城下的援军。可偏偏一点时间也拖延不下来。刚刚抵达三千援军,匆匆忙忙的列阵之后,当头就被一棒打昏,甚至连反击都组织不起来。

    一直守在一旁的四百骑兵终于出动了,他们再不动作,宋军就能把他们的步兵如同兔子一样赶得满地乱窜。

    但交趾人根本就不会使用骑兵。别说跟天下闻名的契丹铁骑相比,就是党项或是吐蕃,都有天壤之别。乱哄哄的冲到结阵前行的宋军面前,想凭着勇力冲杀——这是他们过去面对南方的占城军时,经常使用的战术——可宋军仅仅是凛然不动的用神臂弓一次齐射,就让他们人仰马翻。紧接着,李信亲领的选锋出阵,一声大喝,将掷矛纷纷投向混乱中的骑兵。

    交趾军的骑兵是军中至宝,都有着甲胄护体,神臂弓射出的弩箭好歹也被牛皮甲抵挡了一部分的杀伤,可在沉重数十倍的掷矛面前,一层皮甲甚至连纸都不如。

    从天而落的长枪粗暴的破开衣甲,连人带马一起扎成了(肉)串。战马的惨嘶响彻战场,而马背上的骑手早就被重矛夺取了(性)命。尚未接战就损失了四分之一,冲向敌阵的道路还被堵上前面落马的自己人所阻挡。而令人畏惧的掷矛还在眼前等候,无奈之下他们也只能调转马身,向来处退下去。

    “真是胡来!”韩冈摇着头,骑兵岂是这般用的。要是他手上有四百骑兵,早就让他们冲到李常杰大营边去耀武扬威一番,放几把火,让十万大军夜不能寐。

    可有了骑兵的缓冲,被压得节节倒退的交趾步兵,终于在单薄的用栅栏围起来的驿站外,重新稳下了阵脚。只是人人脸青唇白,惊魂难定,用着恐惧的目光看着对面的宋军。一次接战,就将宋军的锋锐表现得淋漓尽致。

    “看来还要再来一次!”李信对韩冈说着。

    韩冈眯着眼晴看着对面,“再来一次,就差不多了。不过他们应该不敢过来了,只能我们攻过去。”

    “末将遵命!”李信手一招,掌旗官将他的将旗拔起,向着前方大步迈去。

    鼓号响出一个变调,脚步声响成一片,军阵向前徐徐移动。

    “如何?”韩冈驱动坐骑,随军前行,一边还问着另一侧的同伴。

    “天军神威,我等蛮夷远远不及。”黄金满就在马上弯腰致礼,宋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也让他看得心旌动摇,难怪刘永甫一接战就被杀的全军覆没,也难怪眼前的这位韩运使敢于领着他们杀向拥有百倍大军的邕州。

    韩冈看得出来这位广源蛮帅已经心服口服,不无自豪的笑了一笑。

    他把黄金满留在身边,也防着一些意外发生。八百士兵从昆仑关杀出来,没有后援,只有两千名刚刚来投的广源蛮军,韩冈总要留心一下,表示大方也得选对时候。

    视线重新回到对面。官军再一次用神臂弓奏响杀戮的乐章,在密集的箭雨下,交趾人的战线依然勉力维持着,但处处透着虚怯。看到交趾人的样子,韩冈知道,归仁铺的这一战,算是赢了。

    论起两边的实际战力,其实不会有这么大。可交趾一方气虚胆弱,而他这边则士气正盛,两边的差距一下就拉大了。冷兵器的战争中,士气的因素很重,韩冈早已明白这一点,才敢于领军出昆仑关。

    在他的判断中,李常杰很可能派来一万上下的援军来镇守归仁铺。所以他一路急进,要趁交趾援军立足未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千官军为骨干,加上两千士气正盛的蛮军,也足以压倒匆忙而来军心浮动的敌军

    他哪里会想到李常杰竟然只派来了三千多援军。这一战若是不能轻松胜出,那是真实枉费了自己的一番心机了。

    交趾军的阵列在宋军的咄咄攻势下,已经难以保持战线,现在只是靠着更多的人数,勉强压住阵脚。

    “对面已经坚持不住了。”韩冈点了黄金满的将,“黄洞主,让你的兵杀过去吧。”

    黄金满就等着这句话,抱拳应声:“小人遵命!”

    一声声有别于宋军中的号角长音,在拖后的两翼压阵的黄金满率领的两千蛮军,立刻闻声出动。广源蛮军没有宋军的阵型整齐,但呀呀怪叫的冲杀上前,就是给了正在坚持中的交趾军最后一击。

    旗帜散了满地,甲胄兵器也都一起抛弃,交趾兵溃散而逃,在归仁铺外的原野上,如同一群被猎手追逐的野兔,迈开双腿奋力逃窜。

    让黄金满分出一部去追击,剩下的人则打扫着战场。

    虽然远涉千里,八百荆南将士一个个都很累了,但因为宾州城下的大捷,以及黄金满轻取长山驿的缘故,让他们对韩冈的信心十足。打扫着战场时,他们也都是喜笑颜开。

    他们只付出了微薄的代价,就在宾州城外解决了同样人数的广源蛮军。而投降官军的广源蛮又同样轻取长山驿的交趾兵,这么一算,他们虽然只有八百兵,就足以对抗数万交趾兵。而且李常杰背后还有为数更多的广源蛮军,就算上阵他都要提心吊胆。到时候,说不定都不用自己动手,贼人就会败了。

    一战大捷,苏子元心中的沉重也没消解多少,他远眺着邕州城的方向。到了白天,见不到城中的火焰,但更加醒目的浓烟,深深的烙在相隔三十里的苏子元眼中,清晰可辨。

    “要不要继续追击?”李信看了苏子元一眼后,转身问着韩冈。

    “让黄金满追出一里就够了。现在是要尽快让刘永他们还有所有交趾兵得知官军到了,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不需要太过于急进。”

    韩冈没有冲昏头脑,要去直奔交趾本阵。他不是急进,而是想要表现得急进。也是展示出自己的咄咄逼人,就越能让李常杰感到危险。只要虚张声势的表现出大军已至,一并将交趾和广源两军都震慑住,就能逼得他们从邕州城下撤退。

    “今天就在归仁铺休息。”韩冈下令道。

    “交趾人不会夜袭?”

    “我们越是张扬,交趾人就越是没有这个胆子。不过的确要防着就是了。让骑兵再辛苦点,巡视周围。看看邕州到归仁铺的这一片坦途,李常杰怎么夜袭我军?”

    “是谁给你胆子违背军令的?!是谁让你冲击宋人军阵的?!让你带出去的四百骑兵,回来不足三百,你还敢来见我?!”

    厚重的幕帘,遮挡不住从中军大帐中出来的咆哮,守着帐门的两个李常杰的亲兵对视一眼,又都低下了头去。

    派去归仁铺的援军败得太惨了,点选的也算是军中的精锐了,在宋军的攻势下,竟然连一时半刻都没能支撑下来。而且还折损了太尉心头上最看重的骑兵,直接下令砍下几颗脑袋作为惩戒都是不足为奇的。

    率领骑兵出战的将校跪伏在李常杰的面前,脸贴着地,额头上的冷汗簌簌直落,连自辩都不敢多说一句。

    “好了,他也是正好撞上宋军,步军又败了,不得不出阵。”宗亶打着圆场,统领骑兵可是李常杰一向看重的亲信,过去又多有功绩,要说因损兵折将而处以军法倒也还不至于,“就让他将功补过好了。”

    李常杰余怒未消,胼指指着跪伏在底下的亲信,“还以为是占城军吗?都是带着神臂弓的精兵,冲上去不是找死?!”

    李常杰原本是让这四百骑兵作为斥候游骑,探查宋军的底细,同时封锁道路,让刘纪等人无法及时得知宋国援军抵达昆仑关的消息。哪里想到刚随军抵达归仁铺,还没来得及散开,就在战阵上失去了四分之一的军力。

    他越看地下的亲信,心头火气就越是旺盛。“滚下去!”

    一声怒喝远远不足以表达李常杰燃烧在心头的怒火,但他更清楚,眼下不是杀人的时候。归仁铺一战的失败,若说有责任,他自己的责任最重——太低估了宋军将领的猖狂和胆量。

    得蒙大赦,那名骑将磕头谢了不杀之恩,连忙退了出去。

    李常杰坐了下来,眉心皱成一个川字。

    骑兵新败,且一日中在邕州和归仁铺之间来回狂奔,马力消耗又大。一两天之内,剩下的三百骑,能有一半派得上用场就是万幸了。这下怎么查探宋军的详细军情?两次大败,都是败在敌情不明上,误算了宋军的行动。

    所以有件事让他疑惑不已,“怎么来的这么快!?”

    同样的疑问也盘踞在宗亶的心中。

    从归仁铺前线传到手中的紧急军情,完全出乎李常杰意料之外。宋军来得也太快了,占领了昆仑关之后,根本都不多做休整,就挥兵直扑归仁铺,即便长山驿一战是黄金满缴的投名状,可宋军将领难道不知道如此激进的连日进兵,究竟要冒多大的风险?

    但宋人就是来了,而且轻而易举的就赢了。

    为了防止走漏消息,给刘纪等广源蛮帅得知黄金满已经投敌。李常杰费尽心里也只调出了三千兵马去支援归仁铺。在他想来,攻下了昆仑关,又看到邕州陷落,不需要再兼程救援的宋军肯定要在关城中休息个一两天。而他派出去的兵马,有一天时间就能将营垒初步建好。一旦有了固守用的营垒,怎么都能拖延上一段时间,让自己可以从容整军并顺利撤回国中。

    还有前两天收到宋国荆南军进抵桂州,当时他怎么想都觉得宋军不可能立刻南下,留给他至少会有十天以上的时间,可以顺顺利利的解决了邕州城防,让毁掉的城池来迎接宋军。

    可一切都计算错了,想不到宋人这般心急……不是,应该是气焰正盛。骄兵悍将都有这个毛病。他当年领军攻打占城,也照样是高歌猛进。根本不惧占城军有什么地方能够对他产生威胁。

    而自己这边,则是“兵疲师老。”宗亶将心中的想法喃喃念了出来。

    李常杰的神色郁郁。其实行军打仗引发的疲劳,对双方来说,情况都差不多,但士气上的差别就差得太远了。宋军破关克敌,接连大捷,正是兵锋最盛的时候。而己方则是猝不及防,在城下鏖战两月方才破城,正要洗城来提振士气,就当头一盆冷水,这士气就根本就挡不住的要往下落。

    “攻打归仁铺的只有三千军,其中宋军不过一千之数。”李常杰狠狠咬着牙关,从败兵那里他也得知了,归仁铺之战,完全是宋军为主,而黄金满的两千蛮军,只不过是在后面捡漏而已。

    宗亶道:“能成为一军的前锋,必然是精锐中的精锐,荆南军中的翘楚。否则区区千人就敢直逼邕州城下,任凭谁也不会有这个胆子。”

    “抵达归仁铺的也只是前锋,昆仑关中必然还有主力没动。”李常杰怎么都不会去设想,眼下直奔邕州而来的大敌,就只有出现在归仁铺的不足一千的宋军。

    “可宋军到底有多少?”宗亶问着。

    三千,还是五千?或者更多。李常杰也没有答案。

    眼下困扰他们的关键还是敌情不明,一切纯凭猜测。要是知道来袭的宋军到底有多少,至少能有办法做出适当的应对。

    “怎么办?是派人去打探?”宗亶问着李常杰的意见。

    “要撤了!”李常杰站了起来。做出了决定之后,缠绕在心头的迷雾一扫而空,对眼下的局面看得也更为清晰明白。仰天长舒一口气,“宋人的底虽说现在仍没弄清,但也不能再冒险了。我亲自领军镇守后路,你带着人先撤。”

    纵然纵兵掠城,任何一名将帅都不会将手上所有兵力如同撒豆子一般的都撒进城中,总会在手上保持一支可靠的机动力量。这样的军队并不需要入城洗劫,在府库等大宗收获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留给他们的。

    李常杰留在大营里的有一万三四的兵力。留在身边的这些一万多人,都是他最可以信赖的队伍。就算让他们为全军断后,李常杰自信,凭借自己的威望并不会引起他们的反弹。

    “那刘纪等人怎么办,继续瞒着他们?”

    “瞒不过的。”李常杰摇头叹息,兵败归仁铺的动静实在太大了,刘纪等广源蛮帅又不是瞎子聋子,“这时候他们肯定已经都知道了。不信现在派人去请他们,没一个会再赶过来。”

    形势急转直下,宗亶也没有别的选择,“那就只能将宋军来援的事跟他们说了。”

    李常杰点点头,“虽然他们都知道了,但说与不说是两回事。将宋人来援的事跟他们说明白,然后一起撤军。在邕州城下留得越久,他们就越可能投向宋人。不过南返之后,离着宋人越远,叛投的胆量就会越小。”辅国太尉眯起的双眼变得危险起来,“不能给刘纪他们多余的时间,要逼他们速下决断。”

    宗亶心领神会,快刀斩乱麻是唯一解决办法,“那我就派人先去找刘纪他们三人了。”说着他又冷笑一声,“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邕州城中。”

    “若是听到了消息,肯定就回营了。”李常杰叹道,“他们入城本来是好事,可现在就不同了。”

    “广源军如今大半都散在城中,早杀红了眼,要将他们带出来,的确不好做。”

    李常杰点了点头。不仅是广源军,还有他的大越官军,要想将他们从邕州城中拉出来整顿好,宗亶身上的任务可不轻。不过自己也一样。

    散在邕州城中的队伍要大部收拢起来至少要两天的时间,而广源蛮军也许费时更多。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自己这边至少要抵挡五天以上,然后再设法从阵前撤退。

    敌前撤退要做到也许很难,但并不是不可能。这两个月来,他已经将左江附近渡口的船只全数控制,只要能顺利渡过左江,宋军一时间也只能望江兴叹。

    “击鼓,聚将。”

    中军鼓声响了起来,李常杰和宗亶打算将眼下的形势与摊牌。归仁铺的大败在败兵讨回来后,已经传遍军中,想必下面的将校都在等着他们的解释和决断。

    在鼓声中,赶来的第一人不是将领,而是从邕州城中而来,奉上士卒的军卒,“禀太尉,邕州州衙起火,多少间屋子库房全都烧了,苏缄也没有抓到。”

    李常杰低声咒骂了一句,也不知怎么回事,钦州、廉州都开城投降,两州官员都顺服得很,可邕州城中竟然无一人降顺,不是战死就是自尽。要不是他们,他如何会陷入如今的窘境,恨不能将这些人挫骨扬灰。

    很快,除了仍沉湎于城中烧杀劫掠的十几个将领,李常杰麾下的将佐都到齐了。没有丝毫隐瞒,李常杰将眼下的敌情通报给他的部下。

    在主帅口中确认了能以一千破四千的精锐宋军就在几十里外的归仁铺,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李常杰没有多说什么鼓励军心的话,眼下需要的是去做,而不是说。

    “宋帝不仁,任用奸臣,我大越王师吊民伐罪,自出战以来,连克多州,直至邕州城破,宋人闻风丧胆。如今虽有小挫,但与大局无碍。不过出战时日已久,也到了该回国中的时候。撤退之事现在皆由宗太尉总掌。至于本帅……则为殿后。”李常杰挺腰起立,扶着腰中长剑,豪气干云,“就让我去会会领军来援的宋将!”

    “黄金满竟然投了宋人!”

    申景贵的叫声中充满了惊讶和不可思议。第一小说黄金满行事一向沉稳,甚至在许多人眼里都到了胆怯的地步,怎么敢就这么毅然决然的跳到了宋人的那里去,照常理,好歹也要犹豫一阵子,再跟他们三人联系一下才对。

    因为这条紧急军情,来自广源州的三位蛮帅皆聚集在刘纪的大帐中,讨论着接下来的应对,但起头的并不是对未来计划的商议,而是抱怨。

    韦首安愤恨:“难怪李常杰那么大方,将邕州城让了这么多出来。”

    “现在大半散在城中,真的给李常杰算计了。”刘纪脸上看不出来怒色,可心中同样是怒火冲天。

    因为在邕州城中争夺劫掠的目标,广源州的蛮兵还跟交趾人起了好几起冲突。刘纪本来还准备着与李常杰和宗亶为此事扯皮的,没想到整件事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得快点将人从城里撤出来。”申景贵说了一句废话。

    其实在听说归仁铺大败的第一时间,他们三人都已下令将散在城中的部众即刻召回,但邕州城这么大,下面的人都抢红了眼,能有多快可想而知。

    “全撤出来的差不多还要有两天的时间。”韦首安板着脸,咬着牙,“宋人能给我们多少时间,李常杰又会给我们多少时间?”

    “绝大部分一天之内就能回来了,剩下的就由他们自己去好了。”刘纪冷漠的说着,“汉人有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时候,一切都耽搁不得。”

    “收回来后怎么做。”韦首安望着另外两人,“要撤军的话,李常杰和宗亶会不会点头?”

    “要不然干脆……”申景贵没将话说下去。但刘纪和韦首安都明白他的意思。

    韦首安正要说话,帐外的守卫进来通报,“洞主,大营那边派人来了。”

    “李常杰他们要做什么?”申景贵立刻问道。

    “绝不会有好事。”韦首安立刻道。

    刘纪恩的一声点点头:“若是让我们去大营,必然有诈,谁都不要去。”

    申景贵和韦首安立刻点头:“知道了。”已经吃了一个大亏,交趾人在他们的心目中再没有信誉可言。

    从中军大营而来的信使,走进了帐中。

    刘纪脸上堆起虚假的笑容:“不知李太尉、宗太尉有什么吩咐?”

    “黄金满投敌,宋人援军已抵归仁铺。奉李、宗二太尉之命,着三位洞主撤军归国。”

    刘纪、韦首安、申景贵三人都没想到李常杰会如此干脆,直接将摊了出来。

    “李太尉要我们怎么撤?”

    韦首安冷淡的问着。若是李常杰敢拿他当殿军,他转头就去投靠宋人,追着交趾兵打。

    “李太尉与宗太尉商议已定,由他本人领军亲自殿后。而宗太尉则指挥向南撤军。宗太尉的军令,要三位洞主尽快从城中撤出来,渡过左江。”

    既然并不是要招他们去大营,也就不需要砌词反对或是拖延。刘纪低头,领着韦、申二人一同接下军令。

    信使走了。两对眼睛一起望向刘纪。

    方才申景贵的提议还没有得出结论,而李常杰和宗亶又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接下来该怎么做,到底该站在哪一边,现在韦首安和申景贵两人都疑惑,拿不定主意。

    “……先回去再说。”刘纪没有犹豫太久,“回到广源州看宋人会怎么做。”

    “可刘永……”申景贵欲言又止。

    刘纪是广源州四位大首领中领头的一人。其他三位蛮帅虽不能说是对他马首是瞻,但刘纪说话的份量最重却是没有任何疑问的。而且刘纪的亲弟弟也在昆仑关中,黄金满既然投靠了宋人,那刘永当然没有可能例外。

    要是这样的话,是不是该往宋人那里靠上一靠?申景贵和韦首安都在这么想着。

    只是刘纪心存怀疑。

    弟弟刘永到现在都没有消息。黄金满投宋,如果刘永也一起跟着投宋的话,少不得会立刻派人来联络自己。这消息,绝对会比宋人进兵的速度要快。但到现在也没有一点动静,尽管可以用各种意外来解释,但刘永的直觉上,已经觉得自己同胞兄弟已是凶多吉少。

    而且这不仅仅是直觉的问题!

    刘纪记得他前天最近一次收到刘永传回来的消息,上面说他已经进兵宾州,如今收获颇丰。他的那个弟弟一向贪得无厌,以刘纪对他的了解,不抢个盆满钵满,就绝不会打道回府。不可能只抢了三两天,便转回昆仑关。

    从时间上算,刘永在劫掠的时候,正好会撞上来援救邕州的宋军……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可以说他的弟弟必无幸理。

    另外黄金满的为人,刘纪也很清楚,绝不会因为被许了一点好处就轻易反叛。尽管之前的几年,因为宋人严禁缘边市易,他的部族损失极大——只比自己少上一点——但交趾派人来劝说一同出兵的时候,黄金满是最后一个才点头,而且听说是因为下面部众强烈要求才不得不同意,同时出兵的数量也是最少的。

    黄金满既然有着这样的性子,绝不可能宋军一到,就乱了阵脚。必然是见到宋军的威势,并加上丰厚的回报作为补充,才会毅然决然的投到宋人门下,充当起走狗来。

    至于宋军是拿什么来表现自己的实力,刘纪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了。

    “就按照李常杰和宗亶说的去做,一起退回去!”刘纪已经拿定主意,作为统帅广源州诸多部族的大首领,他不会因为一个弟弟而将全族的性命放到悬崖上。但要说他会在形势还没有出现一个清晰明白的走向,就投向仇人,那也绝不可能,

    而且即便他猜错了,弟弟刘永与黄金满一起投了宋人,那也没关系。有着这一层关系在,即便是退回了广源州,照样能与宋人联系上。何必在眼下的这个节骨眼上,与身边的交趾人起冲突,“这里可不是昆仑关。如果我们不从军令,有所异动,恐怕李常杰和宗亶第一个就是先对付我们。”

    “先回去,一切等回去了再说。只要我们手上还有兵,不论是宋国还是交趾,都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

    收到了刘纪三人都听命行事的消息,李常杰和宗亶都稍稍放心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谁也不说不清他们现在的顺服到底是真是假。即便眼下是真,也会在形势转变的时候,跟着一起变动。

    “关键还是要挡住宋人的兵锋。”宗亶对着李常杰说着,“只要能挡住宋人,一切都还好说。若是挡不住,刘纪他们可不会跟我们同生共死。”

    “如果是眼下在归仁铺的那三千兵马,我还不至于会输,要赢也只是费点气力而已。就算是昆仑关的敌军都来了,我要退走也容易。”李常杰依然对自己有着足够的信心,“关键还是你这边要快,尽快聚拢城中兵马,渡过左江南归。等回到国中,宋人也奈何不了我们了。”

    “这件事你放心,最多三天,我就能撤过江去。”

    左江冬日水缓,当初数万人渡江,也没有花费宗亶太多的时间。这一次反过来,也同样不会有太多麻烦。

    就算是面对来势汹汹的宋军精锐,李常杰和宗亶的心中,依然没有太多的惊惧。只要能维持好军中的稳定,拥有十倍以上的兵力,想要顺利撤退绝不是一件难度多大的一件事。

    但两人都没有松懈下来,接下来的几天,就是最关键的一段时间。

    ……………………

    一声声惨叫透过狭窄的缝隙传进小小的地窖中。

    一名妇人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女孩儿,缩在地窖中,一动也不动。一句句听不懂的交趾土话正从头上传下来,尖利的狂笑让人心惊胆战。交趾贼军就在外面杀人放火,着火后的烟雾从通气孔中透了进来。

    烟气呛人,但妇人仍竭力忍着咳嗽的**,用湿润的布匹,捂住自己和怀里小主人的口鼻。

    就在最后的时刻,服侍的主人和小主人也没有一个肯离开州衙,只是夫人把家里最小的七娘让她带了出来。

    怀里的女孩儿动弹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姿势保持了太久,手脚麻痹了。

    “七姐儿,不要动!”妇人连忙压低声音的责备着。

    小女孩乖乖的在怀里缩了缩,静静的不再有任何动作。

    前日从州衙中出来,她们就躲在深深的地窖里,匆匆带出来的食物还够吃上几天,但不知道头上的贼人,究竟还有多久才会离开。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从缝隙中投下来的光,明了又暗,外面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没有了用交趾土话发出的吼叫,也没有了死亡前的呻吟,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交趾贼军退了吗?还是城内的人都给他们杀光了。

    妇人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决定还是多等上一点时间,等到真正撤退了再从地窖里出来。

    地面在颤动,骏马在奔驰。

    虽然只是寥寥数十骑的交锋,依然有着血染沙场的壮烈。

    掌中的铁鞭挟着奔势从空中斜斜一挥而下,抢先一步击中了对手持刀的肩膀,顺势就将他砸下马来。

    生死只在一瞬间,冲锋时就屏住了气,当击败对手后,重新开始的剧烈呼吸里就带着淡淡铁锈的味道。身后同伴沉重的马蹄在落马骑手的胸口踏过,清晰的骨裂声随着惨嘶传入韩廉的耳中。

    “第三个!”韩廉随即一声狂吼,让围过来的敌骑为之胆寒。

    双手紧紧握着铁鞭,韩廉鹰隼般的双眼重新盯上了一名敌军。一夹胯下马腹,立刻如箭般直冲而去。下马时韩廉只是一个腿骨被摔断后没能长合好的瘸子,但当他跨上马背之后,就成为一名军中第一流的骑兵。

    刚刚围拢起来的交趾骑兵,在韩廉猛如恶鬼的冲锋中,如同赶鸭子一样被赶散。韩廉和他的同伴死死咬住一开始盯住的那一人,如同荒原上追逐野兔的群狼,前后交替着追击,互相配合着将速度同样不慢的猎物给捕捉到手。

    依靠胯下河西马身高腿长的优势,韩廉从身后渐渐追近猎物。在逃敌回头时惊骇的眼神中,他又是一鞭挥下,连着头盔带着头骨一起砸得粉碎。敌人最后的慌乱,凝固在眼球上,被一阵猛力从眼眶中挤了出来。

    “第四个!”韩廉回头大吼,“刘三,赢你们两个了。”

    可就在同时,稍远一点的地方,也传来了另外一道吼声:“第三个!”接着吼声转为一阵畅快的大笑,“殿侍,你还是只多一个。”

    韩廉大骂了一声,调转马头,又要往回攻过去。

    “殿侍,刘三哥,你们高抬贵手,留几个给俺们啊。”更远处响起一声叫喊,“你们可都是稳当当的能进三班院了,俺们也想弄个军将、大将的俸禄养家。”

    “没出息的东西!上山打猎哪还有让手的道理,再卖点气力,来抢就是了!”

    韩廉回头又是一声吼叫。他在回到军中成为斥候的同时,已经被韩冈提拔为不入流品的殿侍。以他这些日子前前后后出的力气,只要将交趾军逼退之后,稳稳的就能进入品官的行列。但他统领一队骑兵,要是杀敌比下面的人少了,岂不丢人现眼,半分也不肯相让。

    本来说着也是在开玩笑,但一想起战后封赏,则是人人都用心起来,争先恐后的杀过去。

    在韩廉看来,他今天所面对的交趾骑兵比起昨日要聪明了许多,至少不会在傻乎乎的冲击箭阵,而是开始做他们应该做的事。

    不过散布在归仁铺周边一片旷野上的交趾骑兵,韩廉一路数过来,就只有五六十骑上下。可见昨天的大败加上来回奔波,还是对交趾骑兵有着很大的影响,让幸存下来的大部分敌骑一时无法再上阵。

    尽管经历了昨日的战败,可卷土重来的交趾骑兵的战意,依然保持着一定的水准。只是战意并不能直接转化为战力,他们的马术也就比笑话强上那么一点,基本上还是个笑话。在关西阵上与党项骑兵厮杀过的一众骑手,挥舞着沉重的铁鞭,毫不客气的收割着战果。

    奋力拼杀仍不见有所收获,在宋军骑兵远远强出许多的武勇、战术和战马面前,再拼命也依然只是在给宋人增光添彩。这一队交趾骑兵,终于坚持不住,放弃了对归仁铺的监视,向后撤了回去。

    看着剩下的交趾骑兵逃远,韩廉从身下的河西良驹背上跳下来,骑上了一匹体格要小上一圈的矮马。节省马力时时刻刻都要注意。虽然河西马只是接敌时骑乘,但从荆南移动至广西,有三分之一的战马因为水土不服而生病,倒是人还好些。

    驱逐对方斥候游骑告一段落,骑兵之间的交锋以宋军的胜利而告终。留了一队继续扫荡归仁铺周边的原野,韩廉带着方才的战果返身回营。

    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宋军已经以归仁铺为核心,修起了一处形制简陋的营地。不过虽说简陋,也是与西军行军作战时设立的营寨相比,其内外布置一切还是按照标准的立营法而来,保护营中驻军的安全,防御力并不差,而且还在不断的加筑中。

    韩廉正要进营门的时候,正看见有一队人赶了六七十匹背着辎重的矮马入营。

    粮草当是从昆仑关转运过来,“马是哪里来的?”韩廉问道。

    押送粮草的小官连忙回答,“都是赵知州连夜搜罗起来送到昆仑管的。”

    韩廉看着这些驮马,心中很是欢喜,宾州城中能搜罗到这么多马匹,也算是运气了。尽管肩高最高的也不过四尺出头,可韩廉也不指望能骑这些马上阵,只要能用来作为巡逻时的脚力就足够了。真正厮杀的时候,再换马就行了。

    韩冈这是也收到了宾州城搜罗一批马匹,作为运送粮草的驮马的消息。他听说之后,就连忙出了营帐。这些马一匹匹都是矮小结实,外型上与韩冈见惯的河西马和青唐马有很大区别。

    “想不到广西还有产马?”不对,韩冈立刻反应过来:“都是滇马吧?”他问着苏子元。

    “没错。广西的马多半是‘滇池驹’,如今世称大理马。”

    滇马,后世因为茶马古道而闻名,善走山路,饶有耐力,而且耐粗饲。韩冈看这些马匹矮小的体格,作为战马肯定是不合格的。但用来在山地中驮运货物却是一等一的优良马种。

    “放一半回去继续转运粮草,剩下来的留给骑兵做替换,这里也打不了几天。”韩冈围着这些滇马绕了几圈,这些马被一群陌生人围着,一点也不见受惊吓,很温顺的站着,让识马的韩冈、李信都满意的直点头,“日后打进交趾,若多攒下些滇马来运粮,倒是方便了。”

    “运使说得正是。”

    韩冈冲着南方指了一指:“交趾人的战马似乎也是滇马?”

    这件事,苏子元倒是不太清楚了,“马不耐湿热,交趾的气候当也不能养马,多半就是从大理来的。”

    何缮在旁边小心的插话道,“不管是交趾还是广源,军中所用马匹,皆是从大理贩来。只是道路险阻,加上价格腾贵,所以两家的战马数量都很少。”

    “原来如此。”李信点点头。

    骑乘上阵的战马,从体格、到耐力、再到脾性,每一条都要进行考核。十匹马中间,差不多也有一两匹能充作战马。所以战马的价格往往是普通马匹的十倍。昨日的战斗中,交趾骑兵的坐骑,连死带伤损失了差不多百匹左右。这一下子可就是近万贯大钱不翼而飞,想来李常杰得知后,恐怕都要哭出来了。

    “广南西路这边贩马的是走哪条路?”韩冈转头又问着苏子元。

    “邕州、宜州都有路通大理,不过要分别经过自杞和罗殿两部转运。没有直接道大理国的道路。”苏子元道,“川中可通大理,不过川中自产马匹,所以不多见。”

    “自杞?罗殿?”韩冈对这两个地名很陌生。

    “是两家西邻大理国的蛮部。罗殿在夔州路南,广西西北。其国传世久长,据说是诸葛武侯征伐南蛮的时候,就封了罗殿王,至今已经传了几十代。自杞则在罗殿南面,溯右江而上至横山寨,再往西北行十三程便至其境;自象州顺着都泥江上溯,也能抵达自杞。”

    听苏子元这么一解释,韩冈差不多有点数了。大理就是云南,西邻大理,便是在云南的东侧。自杞不用说了,应该是滇东山区中的部族,所谓的都泥江,既然在象州汇入珠江,基本上能确定就是后世的南盘江,其上游也就在云南。至于罗殿,前面苏子元说其地在自杞——也就是滇东——以北,那当是贵州西南,大略在安顺市那一片。

    不过将地理做古今对照,也只证明韩冈的记忆力还算不错。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南方的军马这下有着落了。

    “广西现在没有马市?”

    “没有!”苏子元摇头,神色一下又变得伤感起来,“家严旧日曾有意开辟马市,遣人去横山寨查探。本准备一切就绪后,便上书朝廷,可惜交趾贼军来袭……”

    韩冈这下明白了,难怪苏子元对马事这般清楚,原来苏缄早就有所准备。

    韩冈叹了一口气,“这些事就放一边吧。”知道李常杰不可能弄到多少马匹,他就放下心来,“日后有的是时间去找滇马来补充军中需用。”

    夸奖过韩廉,将斩获的首级挂在营中显眼之处,到了午后,一名名游骑带着最新的军情从营外赶回,韩冈终于要面对侵略者的头目。

    从邕州到归仁铺,走了半天还多的交趾军,前军后军连接紧密,侧翼都有防止伏击偷袭的千人队,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可供利用的破绽。

    “李常杰好歹也算是名将。”韩冈立足于营门之外的一处略高的小丘上,眺望着远方,“虽然是交趾的。”

    “只需两千兵马,便能直取本阵。”李信将黄金满的兵丢到一边,不服气的说着。

    所谓找不到破绽只是因为兵力不足,若是手上足够的军力,完全可以直接出手碾压,或是在试探性的攻击中逼出破绽来,可韩冈手上只有八百。

    交趾陆续抵达归仁铺外,离着韩冈的大营五里的距离扎下营盘。

    眼见着暮色渐深,交趾军的营垒终于初见雏形。一片片营帐整齐有序,只是外围看起来还并不算坚固,李信问着韩冈,“要不要夜袭?”

    夜露深重,穿行在野外的草木间,很快全身都被露水给打湿。

    紧张中的潜行,对体力消耗极大。浑身上下的水迹,湿透了的衣襟,也有一半是汗水的功劳。终于找到隐蔽的位置,他停了下来。由动至静,他急促的喘着气。只是喘息声压得很低,浅浅的呼吸只将面前的树叶给吹动。

    眯起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眼,望着不远处的一片营地。营地之中,一支支火炬闪耀着,仿佛星光浮动。一顶顶帐篷,犹如雨后山林空地上窜出的蘑菇,连绵成片。那里是敌军的营帐所在。

    天空中的一片浮云移了开去,二月上旬的月光撒了下来。半轮明月此时已升上了天顶。他的手摸上了腰间的水牛号角,紧紧攥着。牛角沾上掌心的汗水,立刻就变得滑腻起来,让人感觉很是难受。

    时间差不多了。他心里想着。深深的吸了口气,鼓起胸膛,将号角凑在唇边,然后,用力的吹响。

    一道沉稳厚重的调子突然窜起,振动着空气。先是一支号角的独奏,吹响了几个节拍之后,就有另外几支加入了进来。同时鸣响的号角越来越多,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乐班的合奏,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得很远。

    这并不能算是正式的夜袭,只能算是骚扰。两军对垒,针锋相对的安营扎寨。他们之间的交锋,就少不了是要从互相骚扰开始。韩冈不知道李常杰会怎么做,但他会照规矩来。

    骚扰和防骚扰,偷袭和反偷袭,都是身为一名合格将领必须精通的科目。李常杰在交趾号为名将,尽管他之前的表现实在是有损名将的称号,可具体到行军守夜,他的表现也不算很差。

    就算听到进军号声在四面八方响起,他营中的骚动刚刚升起,就立刻被平息下来。接着从营帐中冲出一队队全身武装的士兵,冲到了营地外侧的栅栏边,面向号角声传来的黑暗,警惕的瞪着双眼。

    而就在吹响号角的同时,韩冈派出在外的暗哨也发现了交趾兵潜藏在黑夜中的身影。且早在暗哨发现他们的之前,派去骚扰敌营的士兵,就已经传回了一部贼军来袭的消息。

    听到了营地外猝然响起的木笛声,受到信号的李信立刻让营中将一串灯火升到旗杆顶部。

    几星火光在营地外闪了一闪,亮了又灭,但很快更旺盛的火焰就跳动了起来。

    归仁铺附近,靠着官道两边,是以田地为主。两个多月没有人搭理,里面长满了半人髙的杂草。而更远一点则是一片片零星的小灌木林。设立营地的时候,只将大营周围清理干净,稍远处的草木都留置不动。为了隐蔽身形,交趾兵全都藏身在这一片丰茂的草木之中。

    雨水稀少的冬天,让火势蔓延得极快。火焰在营外熊熊燃烧,转眼就随着夜风而扩散开来。今夜的风向不太好,有一部分火焰烧向了宋军的营地,不过被清理干净草木的外围成了防火带,也只有些烟漂了过来。

    而更多的火头则是延伸向了草木更为茂盛的地方。当蹿进了一处小灌木林,数百人从火焰中抱头鼠窜出来,狼狈不堪的奋力奔逃,试图躲避将他们烧得焦头烂额的火魔。

    相对于韩冈派出去进行骚扰的兵力,这个人数倒也不算少了。尽管用于正面作战人数肯定不足,可拿来偷袭只有三千人的营地,如果没有提防,可以很轻易的踏破大营。

    “想不到李常杰这么看不起人。”苏子元望着从火场中跳出来的偷袭者,冷笑着,“以为我们会不做提防?”

    “他浪费得起。要是易地而处,我也会忍不住派兵夜袭的。”手上有着一万多人的兵力,用五百人冒点风险,试图换来一次胜利,根本不是大问题。韩冈说着就打了个哈欠,转头对值夜的李信道,“快点回去睡吧,明天可就有得要忙了”

    李信点了点头,吩咐了下面的哨兵们不要松懈,要提防交趾兵再来一次,转身也回帐去休息了。下半夜的防务,自有人来负责。

    一夜过去,两边都没有受到太多的惊扰。除了归仁铺周围一片着火过后的黑灰色,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但吃早饭的时候,两军还在打探着对面的虚实,总不能不知敌情的就开始作战。骑兵在两军之间的原野上奔驰,相对于昨日寥寥数十骑,今日则多了许多。人数不足的宋军骑手,只能暂避锋芒。不过他们在避让间,也会趁机

    “都是交趾兵,不见广源军的踪迹。”

    而且李常杰的将旗就在敌营中飘扬,很明显的就是他在主持着军务。

    “看来李常杰是打定主意要挡住我们往邕州城下的路。”

    “他将广源军隔在他的身后,我们想派人劝刘纪等人倒戈,恐怕也是无功而返居多。……他做的真是很聪明。”

    只有表现出来足够的实力,才能得到广源州剩下的三位蛮帅的投靠。而在两边交流被交趾兵阻隔的情况下,想让刘纪三人看到宋军的实力,也只有击破眼前的李常杰所部。可是要是能正面击破李常杰,广源军到底是投效还是顽抗,就没人放在心上了。

    “而且刘永的事也是一个麻烦,要瞒着刘纪也不容易。”

    刘纪身为一族首领,不会因为兄弟手足被杀,而与大宋不共戴天,这是领导者最基本的素质。但如果加上一千部众,情况就大不一样了。除非被逼到绝境,否则很难指望他会如同黄金满一样主动投效过来。

    “黄洞主,你弃暗投明,万一交趾人恼羞成怒,回军时挥师攻打你部,那将如何是好?”韩冈突然想到一件事,问着黄金满,他可不希望投效之人全家被屠的事情发生,“此事不得不防。”

    “多谢运使挂念于心。小人已经派了得力之人,绕道赶回广源,通知族人暂避。交趾不会有余暇去追逐小人的族人,而刘纪他们当也不会帮着交趾人做这等自坏名声的事。”自家的事当然是自家最为关心,黄金满早就想到了,并不用韩冈多虑。

    “那就好。”韩冈点点头。

    望着正在原野中奔驰交错的骑兵,双方兵力上的差距,只从骑兵上就能看得出来。苏子元皱着眉:“兵力相差甚远,如果要获胜,当然得用奇兵才行。”

    韩冈轻笑道:“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凭着三千人将邕州城下的数万敌军击败?……不是啊,让他们撤出邕州就算成功。”

    韩冈的首要目的是将贼军从邕州城中给逼出来,这就是胜利。至于歼灭当面的贼军,如果天上掉馅饼,让李常杰犯浑,他不会浪费大好时机。可如果为了一个胜利要冒太多风险,他是不会做的,成功的几率未免小了点。等交趾贼军撤军之后,追逼在后,等着扑上去的机会,这才是一个更轻松也更容易成功的办法。

    “做到眼下的这一步差不多已经是极限了。”韩冈道,“我们的底细不可能欺瞒太久,手上只有八百兵的消息,宾州多少人都知道,要说里面没有交趾人的奸细,我是不会相信的。”

    “黄洞主不是已经奉命派人去守着各条路口了吗?”

    “只要有心通过,小心的避开封锁道口的守兵,怎么可能封得住?只是能拖延个一两日而已。”韩冈不会将自己的希望放在敌人的愚蠢上。料敌从宽,把对手想得厉害一点不会错。

    “运使,派去邕州的人回来了。”

    韩冈在抵达归仁铺后,便派了一小队人潜去邕州城,现在回来一个。详细的情报并没有带回来,不过交趾军正在撤出邕州,则是一个很明确的事实。

    “小人离着邕州有三里地,看见城中的兵马都是在往外走。不论是交趾兵还是广源军,都在撤出邕州城。而且也能看见百姓在逃离邕州。”

    斥候的回报让韩冈等人喜出望外,也绝对是一个好消息了。这是连续几场胜利带来的结果,不论是他们是准备撤退,还是准备向归仁铺攻过来,被打开的包围圈,已经给了邕州百姓逃生的机会

    “他们能进抵邕州城,交趾细作要绕过昆仑关,恐非难事。”

    “那该如何应对。”

    “何须应对。现在心急的是李常杰,而不是我们。敌强就退,敌驻则扰,敌退我们就追。不硬拼,但也绝不能让他们好端端的回去。”

    只要不是大队的人马,区区十人上下的小队,借着夜色潜行至邕州城外,并不需要冒太大的风险。同样的道理,昆仑关周边的一片山岭,也不是黄金满派出的那些人能够封锁得了。

    也正如韩冈所料,这时候在李常杰的面前,站着一人。他穿着普通汉人的服饰,头上戴着帽子,只是在帽子没有遮盖到的地方,还能看青茬茬的头皮。

    “宋军只有八百?!”李常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宾州城内城外都在宣扬,说尽歼刘永千人的只有八百荆南军,而且那一战宋军损伤只有四人。”

    “速将刘永战死之事传给刘纪。”李常杰先吩咐下面的亲信,然后又沉吟起来,不管怎么想,他都很难相信、甚至不愿相信让自己惊师动众的对手,只有区区八百人,“其中必然有诈……不过要试上一试。”

    接近午时的时候,从南面传来了咚咚的战鼓声。

    低沉猛烈的鼓点,告知在望楼上的韩冈等人,李常杰他并没有对峙等待的打算,现在就要开始进攻。

    伴随的鼓声,交趾军举着李常杰的大纛缓缓走入了战场,走进了韩冈等人的视线中,一步步的接近了归仁铺大营。

    在离着归仁铺只有一里的地方,交趾军连同鼓声一起停了下来,但这个停顿十分短促。调整了一下阵型,鼓声重新响起。交趾中军大纛纹丝不动,可只有四分之一的队伍留了下来,围着李常杰的将旗作为预备队,而将大多数的兵力都入了战场,向着归仁铺大营碾压而来。

    “看起来李常杰是知道了。”韩冈抿了抿嘴,苦笑着。虽说有了心理准备,但侥幸之心也是免不了的。当看到自己当真言出成谶,总是有些不舒坦。

    这几天,苏子元除了在公务上说话,就极少开口,看见李常杰的主帅大纛,仇恨的视线从眼底迸出——话说回来,这两天任谁也都没聊天的想法——不过看见韩冈,他提醒式的发问:“交趾贼军会不会分兵绕过归仁铺大营大营,直攻昆仑关?”

    “若是李常杰当真分兵,我高兴还来不及。分出三千,到了晚上就好夜袭了。分出五千,我敢出寨与之对阵。”韩冈当真盼望李常杰犯糊涂,“昆仑关也不是没有人驻守,就算只是广源军,也能守得住十天半个月,交趾人的残忍是有名的,破了城后会做什么。要想正面攻破关城,交趾人还没那个能耐。而且就算占了昆仑关,对现在的交趾人根本没有多大的意义。”

    可惜李常杰用得是无懈可击的正攻法,主力直取归仁铺大营,逼着宋军硬碰硬。只有两支各四五百人的偏师,也就是两个指挥的兵力,开始走起了弧线,看起来是要绕道归仁铺大营的后方,打算用来封锁归仁铺和昆仑关之间的交通。來看書吧

    韩冈低头看着下方的营地,无论是官军,还是广源军,在面对交趾军进攻的时候,都没有胆怯和畏缩的迹象。军心还算稳定。

    “运使,是守寨还是出战?”李信问着韩冈的意见。

    韩冈反问回去:“你的意思呢?”

    “先守寨。”李信道,“贼军弓弩少,又不善攻坚,有着营垒护翼,正好可以射个痛快!”

    “黄洞主,你觉得该如何?”韩冈转头问着黄金满。

    “……守寨。”黄金满犹豫了一下,回答着韩冈的问题,“已经过了午时,夜间不便进攻,再过两个时辰李常杰就要撤回去了。”

    “伯绪你说呢?”韩冈再问苏子元。

    “守寨。”苏子元抬头看天,“今天北面有厚云层积,湿气比前两日都重,傍晚可能会下雨。”

    三人理由各自不一,答案则如出一辙,且正是韩冈所想,也正是之前商议的计划,“好!那今天就坚守营寨。帮交趾贼军好好回忆一下,他们在邕州城下顿兵两月的经历!”

    “李信,黄金满,你二人下去统领本部,依既定方略行事。”

    “末将遵命。”“小人遵命。”

    不论是韩冈,还是李信、苏子元,都是只依靠八百官军作为核心战力,没把黄金满的数千蛮兵看得太重。不过用他们来做单纯的防守,或是胜负已定时的追击,还是能派些用场。

    战鼓就在中军大帐前擂响。以不逊于交趾军的声势,让营中的三千将士听着号令前往自己应在的位置,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李常杰眯起眼晴,遥遥眺望着给了他太多惊讶的对手。来看书吧从他离营出战,到现在逼近大营,留给他们的这么长时间中,面对数倍大军的攻势,宋人选择了坚守而不是撤离。这个选择怎么都有些让人纳闷,外无必救之军,内无必守之城。如果没有援军,固守远远比不上城寨的营垒,完全是件最愚蠢的行为。宋人会有这般愚蠢吗?还是说来援的宋军不止那八百人?

    李常杰不知韩冈是别无选择,只能让自己来吸引交趾军目光的磁石。而同样的,李常杰也是没有别的选择,才会只率领一万多人前来攻打归仁铺。

    可以这么说,双方都因为各自的原因而被绑着手脚。

    李常杰要提防广源蛮军在背后生事,还要担心眼前的八百宋军不是宋人全部的南下人马。坐拥数万大军,能带出来的就只有一万多兵。

    而韩冈为了不让邕州百姓遭受屠戮,面对李常杰的攻势只能选择硬顶,数日之内无法退回昆仑关去。若是他能放得下邕州,只要回到昆仑关,将大宋的战旗往关城上一挂,谅李常杰也没胆子再来攻打一次关城。

    于归仁铺处发生的又一场大战,在双方没有多少选择的情况下,终于展开。

    人马上万、无边无岸。在战鼓的催促下,近万交趾战士如同夏日雨云扩散,浩浩荡荡的占据了两军之间的战场,一步步的向宋军大营掩杀过去。一排身高体壮的士兵举着巨大的木盾走在最前面,这是防备神臂弓最好的武器,同时也是铺平寨前一道壕沟的工具。随着越来越接近营寨,他们的速度也逐渐加快。

    “要射击吗?”苏子元问着。

    韩冈摇头:“再等等!到了寨墙外再说。”

    因为湿气深重的缘故,不论是广源蛮军还是交趾军,弓弩都不算多。像宋军上阵时人人皆是弓弩手的情况,在南方的战场上并不多见。

    近万交趾军只有两三千名弓手在绕着寨墙牵制射击,而剩下的士兵也同样分散开来,围绕着寨墙,怒吼着、狂嗥着,从东南西三面开始同时围攻归仁铺军寨。试图利用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争取用最短的时间,在第一次攻击中就将营寨给攻破,而不是像在邕州城下慢慢的耗尽气力。

    “想不到交趾贼军如此勇猛,幸好他们的象军在邕州城下都损失掉了。”韩冈还是从黄金满那里听说的此事,“要不然一群大象冲过来,肯定要手忙脚乱一番。”

    “有神臂弓在,就算是大象也一样能射杀。”苏子元急色问着韩冈,“运使,还不射击!?”

    “还要再等一下。”韩冈还要等。他的兵力不足,也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发挥最大的杀伤,让交趾兵为之胆寒。

    宋军所设立的营寨外墙并不是一条圆滑的直线或是弧线,而是如同锯齿一般的前后凹凸,突出于外的部分如同城墙的马面,长而密。陕西修筑城寨,或是西军设立需要固守的营垒,外墙都是用着类似的布局。

    交趾人不知道这样设立寨墙的用意,他们只为自己没有任何阻碍的冲到在营垒外而感到庆幸。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将手上的木盾放倒下来,架在壕沟之上。没能来得及掘深掘宽的壕沟紧贴着寨墙,只有一点落脚的地方,如果没有木盾压在壕沟上,根本就站不住脚。

    两脚踏着木盾,就在寨墙下方,一群特意被挑选出来的精锐士兵,拿着大斧劈砍起并不结实的栅栏。丁丁斧声,木屑横飞,栅栏不断的摇晃着,看起来转眼就能将眼前最后一道阻碍给拔除。而寨内没有任何反应,像是被营外的交趾弓手们给压制住了一般。只有老于战事的少数人,清楚这样的沉寂有哪里不对,设法给自己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拥在最前面的交趾士兵则是欣喜欲狂,只要再有片刻时间,他们就能冲入宋军的营寨中。

    不过他们的欢乐也就到这里,随着望楼上的旗帜变幻,徐缓的鼓点节奏顿时为之一变,号角声也同时响起。

    “射!”

    上百名军官同时发出号令。响成一片的弦声中,弓箭、弩箭,交织而下,将自己心中积蓄的怒气注入箭矢之中,向着最近处的敌军攒射过去。

    用着壕沟掘出来的泥土,在锯齿状的寨墙突出部的内侧,修起了高出两尺的台地。弓弩手们就站在台地上张弓搭箭,让寨墙下的交趾兵,不论站在何处,左右两边都会受到射击。

    而每隔十几息,紧随着一道尖利的木笛声后,寨墙外侧的敌军之中,就是一片密集的箭雨落下,一下就清扫出一片空白。

    归仁铺位于官道边,是供行人车马休息的去处,其地势当然是不会选择坡地或是台地。当宋军修建营寨时,就略略偏了一点,将后面的一座约莫一丈来高的矮坡一起括了进来。

    特意挑选出来的两百名神臂弓手聚集在矮坡上,居高临下,他们手上的远程弓弩能覆盖东南西三面的敌军。就算交趾兵是用着木盾做阻挡,等他们接近到足够的距离,也不能帮后面跟进的队伍遮挡弓箭。

    重弩独有的噌噌射击声,有节奏的响着。

    都头被射死了!

    指使也死了!

    许多交趾兵就在用着交趾土话疯狂大喊着,混乱中完全组织不起来攻势。最贴近寨墙边的广源蛮兵疑惑的听着交趾人的叫喊,黄金满则惊讶的回望着台地上的神臂弓手们,他们难道都是盯着军官在射击?

    的确是盯着军官。这两百名神臂弓手的任务不仅仅是帮着寨墙危急的区域解围,而且还包括了狙击隐藏在敌军军阵中的指挥官。将中底层的军官射杀,是摧毁敌军战斗意志的最好手段。

    交趾军的第一波攻势,只维持了片刻就宣告失败,寨前的交趾兵纷纷逃散,在军寨前留下了数百死伤。

    望楼上的韩冈负手笑道:“官军最擅长的不是攻,而是守。交趾军以短击长,这是在自找苦吃。”

    尽管有许多交趾兵在撤退时,没忘记带走身边正在惨呼痛叫的同伴,但更多的死伤者则被人遗忘在归仁铺的大营边。來看書吧

    等到交趾兵稍稍退远,营寨大门敞开,两百多战士受命从寨中出来,来到被抛弃的伤兵身边,用刀枪给他们最后一击。

    另外还有些交趾兵没有了来得及逃跑,就俯身躲在壕沟中,当宋军出寨来清理战场,无处藏身的他们只好出来主动投降。

    一百多名交趾兵跪下来苦苦哀求,在营外的士兵们,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下手。

    “全都斩了。这次第,哪有多余的粮食养贼?!”李信知道韩冈的脾性,也不等待他的命令,直接让下面的士兵放手杀降。

    李信的命令传出,刀枪就毫不犹豫的重新举了起来,寨中的守军也将弓弩对准了这批降兵。

    “等一等。”韩冈派了亲兵过来,“运使说了,如果愿意斩了脚上的两根大脚趾,就放他们回去。”

    没了大脚趾,能走路但负重和跑步都不行了,就根本不能再上阵。他们回到对面,对交趾军毫无用处,反而是浪费粮食和药物,而且还会降低士气。不像杀俘,能让人升起同仇敌忾的心情。

    “李常杰见之必怒。”苏子元对韩冈道。

    “就是要羞辱李常杰。”

    自己这里越是表现得毫无顾忌,交趾人那边反而会更加犹疑。浪费一下交趾人的粮食也是好的,就看李常杰到底会怎么做了。

    “倒是营栅毁损不小。得赶快修好。”

    就在韩冈和苏子元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有好几处栅栏被砍出了缺口。(来~看~书虽然不大,但也暴露了这座营寨最大的缺点。

    交趾军前面攻击时,将这一圈脆弱的栅栏作为第一目标的确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为了能给交趾军造成最大的伤亡,宋军一直等他们开始毁坏寨墙才开始射击。没有足够的木料,要修补还是很麻烦。如果再来上几次,这座寨子的栅栏可就保不住了。

    “不过今天贼军应该不会再来了,”苏子元抬头看了看天,阴云密布,风也变得冷了起来,“很快就要下雨了。”

    ……………………

    李常杰知道这是个硬骨头,也做好了暂时攻不下来的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这一次的攻击,受到的挫折如此之大,还没来得及给宋人造成多少损伤,就被当头打了回来,

    自己的队伍不过刚刚撤退,宋人就直接敞开了寨门。这个行动,明显的就是在嘲笑自己。

    骑兵还在逗留在战场上。如果他们冲得快的话,能赶在打扫战场的宋军回到营中之前,冲进宋军大营去。这么想着,李常杰摇了摇头,根本没有用处,交趾骑兵的水平如何,他很清楚。

    抬头看了一下天色,看起来很快就要下雨了。加上方才的失败,今天的进攻也只能到此为止。

    “太尉。”李常杰麾下的一名将领站出来提着建议,“今天天色晦暗,正好可以夜袭。”

    在看不到星月的夜晚偷袭敌营,听起来倒是不错。如果宋人不防备的话,的确有几分可能成功。

    但宋人可能不防备吗?

    李常杰很快就拒绝了在夜中的冒险。要是攻打宋军大营时,有人从背后掩杀过来,直接就会崩溃。来看书吧而且说不定还会下雨,下雨天进攻,对面的弓弩的确会威力大减,可凭着眼下军中士气,想在在雨水中走夜路都是问题,何摸黑攻打营寨。还不如继续派少数兵力去骚扰,让寨中的守军无法休息。

    但李常杰现在的心情总是像堵上一块石头一样,在心中沉甸甸的。宋军到底有多少人,没有弄清这个问题,他始终难以释怀。

    如果能确定宋人有更多的援军,李常杰肯定不会再选择进攻,只要等宗亶他们全数渡过左江,自己就可以向南方撤离。但要是只有八百人,被宋人唬住的屈辱,李常杰怎么都不能咽下。

    方才围攻宋人营垒的时候,他已经派了一队骑兵绕过归仁铺,往昆仑关方向过去查探。如果宋军在昆仑关中有人,至少会出来驱逐。如果没有这么做,就证明眼前的敌军,就是来援的全部兵力。

    “太尉!”一名部将匆匆进帐来禀报,“宋人把俘虏都放了回来。”

    “怎么这么大方?”李常杰狐疑的问着。

    “不是大方……”

    “那是什么?”

    “他们的脚趾都被宋人砍了!”

    李常杰霍然而起,双眼圆瞪:“什么!?宋人竟敢如此辣手!”

    一百多名交趾士兵,身子摇摇晃晃的,从归仁铺大营一路回来,走上几步就会摔上一跤,最后是互相搀扶着,走完了所有的路程。

    北上犯境,又在钦州、廉州、邕州城中大肆杀戮。这样的敌人,宋人不但饶了他们的性命,砍下了脚趾后,不忘包扎止血。可这看似宽容的行为,却处处透着残忍狠辣,已经是一辈子的废物了,除了一条命以外,什么都不剩下。这比直接砍头还要狠毒。不但浪费军粮,帐下的士卒看到他们现在的模样,哪里还有什么战意。

    李常杰看得目眦欲裂,脸色铁青,宋人下手太狠毒了。而跪伏在自己的面前,痛哭流涕的这群被释放的俘虏,也让李常杰感到愤怒,他们若是拼将一死,又何至于此?

    “太尉,他们该怎么处置。”李常杰被人问着。

    闭起眼睛考虑了一下,旋又睁开,“送到后方去,让宗太尉好生照料。”

    李常杰作出了一个宽仁大量的决定,但这并不代表他当真放宽了心。捏得紧紧的拳头泄露了他心中的愤怒。他现在就在等着一个消息,如果当真能确认,不管是谁下了这个命令,他势必要其碎尸万段。

    ……………………

    傍晚的时候,雨开始下了。

    淅淅沥沥的并不大,但广西的雨季已经到来。

    依照苏子元的的,疾疫很快就要多了起来,韩冈很担心军中的医疗卫生问题,但这不是眼下的急务。

    “还要进一步逼迫李常杰。”有人看到了一队交趾骑兵往昆仑关的方向去了,这个消息一级级传达到韩冈的耳中,“让他来攻打寨子,而不是动其他的心思。”

    守卫昆仑关到归仁铺的道路,这件事韩冈交给了黄金满来处理。且就在长山驿左近,韩冈还让黄金满派了五百兵,用于封锁垭口通道,骑兵想过去不是那么容易。反倒是步兵可以从小道上直接绕整条防线。只是在风雨中情况就不一样了,在弓弩发挥不了作用的时间里,要冲过一点阻碍,对于骑兵来说,并不要耗费太多的气力。

    “要不要主动进攻?昆阳之战,汉光武以三千破伪新.四十二万。而合肥城下,张辽正是以八百军大破十万吴军。”这几日的接连胜利,让苏子元对官军的战斗力有了很高的评价。“如今我军也有八百精锐,可以一战。”

    “那是两回事!”韩冈和李信同时摇头。

    在昆阳城下,光武率精锐攻王邑所率领的新朝大军。这一战说是三千对四十二万,但袭营的时候,光武只需要面对伪新中军的那万余人,剩下的四十万根本来不及赶来救援,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出营。加上王邑因为身边有着四十万大军环绕,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受到攻击时应对失措,这就注定了他们的失败。当王邑的本阵被刘秀击破,四十万大军直接就垮了。

    而逍遥津,主要是孙权做了蠢事。若说当头一棒,韩冈此前也不是没打算给李常杰一下,只是没能守到机会。何况并不到冒险一击的时候,就算李常杰挥军来攻,他也能将寨子稳稳守住。

    “对面的李常杰吃了好几次亏,又担心我们还有援军,小心提防还来不及,不会犯蠢,他不会给我们这么好的机会。”

    韩冈也没有打算在这里守太久,他已经派了得力人手潜入邕州城,联系城中的百姓以及残留的守军。再有两天的时间,便能动员起他们中的大部分逃出城,藏进山中去。接下来,他就可以找个时机,撤回昆仑关。

    不过韩冈的心中,总隐隐有些忧虑,知道他所率援军只有八百的人实在太多了,李常杰听到一次两次,自己的表现可以让他半信半疑,但次数多了,怎么可能再怀疑。到时候,他可就要面对交趾军的全力进攻。

    就算是下雨,双方夜中对对方的骚扰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但两边对此都有所防备,所谓的骚扰也不过是普通的扰人清梦罢了。到了第二天,依然是下着雨,交趾军的攻击只是应付差事一般,连昨日一半的魄力都没有表现出来。

    但到了傍晚的时候,一名斥候从雨雾中冲进营地,脸上满是惶急,“启禀运使,交趾军又来了增援,兵力至少有一万,很快就能抵达对面的大营。”

    李信、苏子元和黄金满,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李常杰肯定是从哪里确认了己方的虚实,所以才敢将更多的兵力从后方调来,而不担心刘纪等人反叛。

    韩冈沉吟了片刻,抬头笑问道:“你们说,现在交趾兵更恨谁?”

    自韩冈领军南下之后,章惇便投入了忙碌的工作之中。

    属于一州之长的事务本来就是千头万绪,而且还有经略安抚司上的责任。即便章惇可以将交接时清查账目的工作丢给下面的门客去处理,但更多军政两方面上的事务,还是得靠他来亲历亲为。

    也幸好接手桂州的人是章惇,换上一个能力稍差一点的,还不知会耽搁多少事,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

    眼下章惇手上的最重要的一件工作就是招募新兵,以弥补之前在昆仑关因张守节而全军覆没的三千人。那三千人并不是普通的三千广西军,是从桂州、融州、柳州、昭州四州驻军挑选出来的精锐,空饷的情况比普通军额要好得多,实打实的兵力超过两千。

    若是这两千兵能进入邕州城,朝廷上下、包括章惇也能安心一点,也不必刚到桂州,就让韩冈领军南下;若是他们能守住昆仑关,桂州这边也不用一夕三惊。可惜托付给了张守节那个蠢货。

    如果领军的不叫张守节,而唤作张守约——换成关西赫赫有名的老将——就根本不会有全军覆没的可能。这是韩冈此前跟他说过的话。

    哪个不希望领军是威名煊赫的宿将,可广西这个地方,若有一个两个能领军上阵的,当年的侬智高之乱,也不用狄武襄南下。

    除此之外,要给付新军的军器辎重也得着手准备,韩冈亟需的箭矢等辎重也同样得赶紧发出去——唯有粮草倒是不用担心,宾州良田万顷,州中的粮食产量在广西排在前三,仅次于面积要大上数倍的桂州和邕州,其仓中存粮足以支撑万余大军一年的食用。

    又是批了一夜的公文,章惇只是小睡片刻,就在窗外的鸟鸣声中醒了过来。在开封,冬天能听到的鸟叫就只有乌鸦和麻雀。

    揉了揉又胀又痛的额头,章惇从房中走出来,偌大的庭院空荡荡的,仆役婢女只有寥寥几个,且都是他一到任有人送过来的,并不是随行南下。府中人手不足,更多的琐事还是从州里调了老兵来服侍。

    不过章惇也不需要什么服侍,按照之前的约定,他很快就要领军南下了。尤其是收到韩冈南下的这几日加急发送的军情后,更不敢耽搁时间——他走得实在太快了,从逐日传回的军情中,韩冈的行程他了如指掌,让章惇不得不担心韩冈心急中会出意外。要知道,苏缄的苏子元可是跟着一起南下的。

    “宾州的消息该传回来了。”章惇走到前院的公厅中,自己手上最为得力的幕僚已经坐在了里面处理文字。

    伏在文案上的童迁抬起头,“论理说应该是今天,可千里迢迢,路上说不准会在哪里被耽搁了。不过要是当真不到,今天给朝廷的奏报就又难下笔了。”

    章惇摇头苦笑了一下。天子让他将邕州的战事一天一上报,可昆仑关被交趾人堵上,什么消息都传不回来。每天写给天子的奏折都让他绞尽脑汁,必须有新的内容,但也不能将没影的事胡乱说。

    坐下来,听候使唤的老兵奉上了茶汤和菓子。章惇吃了一点垫饥,“韩玉昆他手上的八百兵能当三五千广西军用。他抵达宾州后,昆仑关以北的象、柳数州就能安稳下来。”

    “桂州同样也就安稳了。”

    正说着,重重的脚步声从廊外接近,一名胥吏冲到厅门前,声音中带着狂喜,“经略,韩运使那里的消息到了,说是在宾州大捷!斩首近千!”

    “宾州?!”

    “斩首近千?!”

    章惇与童迁惊得都跳了起来,斩首近千?这是跟几万敌军打得仗?韩冈身边的才八百人呐!

    连忙让人将奏报拿来,看了韩冈在里面详述的经过,章惇也算明白了,这斩首千人的大捷究竟怎么来的。

    “竟然一个都没跑掉。”章惇放下奏报,摇着头,“贼军也太贪心了,如果刘永放下掳掠来的人口立刻逃走的话,兼程而来的官军也追之不及。”

    童迁点点头:“的确是贪心之故。否则官军难有如此大胜。”

    “就算是运气,毕竟也是大捷!总算有个好消息,”章惇哈哈笑着,脸上泛着光彩,“也可让天子安心一点了。”

    童迁没有笑意:“……就怕韩玉昆犯了同样的错。”

    章惇收起了笑容。的确,大喜之后就有隐忧。

    这个胜利实在太过轻易,在提振军心士气的同时,也免不了让韩冈等人有了骄横轻慢之心。加上从韩冈的军报上,还附有通过俘虏而得知的最新的邕州军情。邕州眼下危在旦夕,有苏子元在,韩冈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昆仑关。

    苏子元要急着救苏缄,就怕在他的撺掇下,韩冈太过激进。就不知道韩冈能不能压得住苏子元……不对,韩冈本来就是打算全力救援邕州,年轻气盛的,又逢大捷,说不定转头就去攻打昆仑关了。

    “要给韩玉昆写信去。”章惇说着,就拿出了纸笔。

    “来不及了。”童迁摇头,“在路上一来一回,中间差不多要一旬的时间,肯定是来不及了。”

    “也说不准。”章惇道,“万一韩玉昆打算在宾州休整,却被苏子元连日在耳边催促动了,这封信说不定正好能镇得住。”

    急急草就了一封书信,让人即刻南下送给韩冈在。等信使走出厅外,章惇这才有空闲想起要将这份捷报送往京城去,只是发了急脚递的时候,他脸上满是忧色,“希望接下来的消息不会让天子忧心忡忡。”

    只是到了入夜时分,新的一份捷报又跟着来了。

    “官军收复了昆仑关?!”

    “苏子元连夜赶赴昆仑关,说服了守将黄金满?”

    这个消息一传回来,章惇这下知道自己丢了人,但他没时间后悔前面的莽撞,心里面有着更加不妙的预感。

    对韩冈来说,得到了昆仑关,他的功劳已经拿得足够多了。但苏子元立此大功,在韩冈面前说话的份量大增,说不定就能撺掇韩冈继续。而且韩冈与苏缄交好,以他的性子说不定当真会冒险。

    ‘这下要糟了!’章惇和童迁心中都在这么想着。

    而第二天的信报,更是坐实了这一点。韩冈不仅仅是重新得到了昆仑关,同时更让黄金满攻下了交趾军驻屯的长山驿,开始向邕州挺进。

    为了连续几场战事的胜利,城内城外一片欢欣鼓舞,衙门里面的官吏一个个喜笑颜开。萧条多日的酒楼重新高朋满座,人人都为着韩冈和苏子元叫好。

    只有章惇坐不住了,韩冈越是高歌猛进,坏事的可能性也就越高。他等不及正在组建中的新军,立刻派出了手上仅剩的荆南军,让他们即刻南下。

    只希望他们抵达的时候,昆仑关还在官军手中。

    …………………………

    交趾兵最恨的就是李常杰!

    苏子元还在想着韩冈的话。

    虽然乍听起来有些难以相信,但细细想来,这话说的并没有错。

    顿兵邕州城下两个月,军中伤亡惨重,说交趾兵恨苏缄,那是当然的,但苏缄此时怕是已经战死了。长山驿和归仁铺连着两场大败,伤亡同样不少,说交趾兵恨韩冈,也肯定少不了,可恐怕他们连韩冈的名字还不知道。恨宋人,目标太广。恨黄金满,只是个蛮帅而已,都不是主力目标

    倒是李常杰,已经攻破了邕州城,不让下面的人舒心畅意的劫掠;宋人的援军已经到了,但又不让他们撤退;攻打营寨不克,明明是块石头还硬要啃下去,死的伤的都是身边的人,就算赢了也没有什么好处。要说交趾兵没有怨气,这可能吗?

    但没人会指望交趾军会反抗李常杰的命令。不可能兵变的,只不过消极怠工却是人之常情。

    李常杰不会不清楚这一点,为了提振士气,大概是许诺只要解决归仁铺这里的官军,就返回国中,或是拿出此前劫掠而来的财物大加赏赐。

    对于李常杰的想法,官军这边可没人会打算去满足。

    贼军已经从邕州城中撤出来了,城内的百姓也得以逃离邕州,从时间上算,这时候当已经逃出了大半。

    而且李常杰又将主力调来归仁铺这里。留下来的军队尽管可以重新冲进邕州,但李常杰能允许广源蛮军占了这个便宜?!他手下还在与官军拼命呢,后方广源军却在大发其财,不怕闹出兵变来?只能互相监视着。

    不论是输是赢,交趾军已经来不及回去掠城了。

    目的既然已经达到,现在官军需要做的就是撤退!

    望着营中一片忙忙碌碌的身影,苏子元对韩冈叹道:“这下又要用到黄金满了。他再立了功下去,正牌子的刺史都能做了。”

    “为朝廷出生入死,天子又怎么会薄待他?如果这一次再能立功,广源刺史他是当定了。”韩冈笑了一笑,“谁让他忠心耿耿呢?不提拔他又能提拔谁?”

    “其实广源州上下都愿意做大宋的忠臣。朝廷的赏赐从不吝啬。前些年广源州曾经掘出一块人头大的黄金,被李日尊强行索要了过去。如果这块黄金是献给朝廷的,肯定能得回更为丰厚的赐物。当年若是允许侬智高朝贡,让他有余财安抚部众,如何会起事叛乱。这一次要不是因为刘彝做得混账事,广源州怎么可能跟着交趾人一起反叛?”苏子元的声音一下高涨起来,“广源州不动,李常杰如何能打到邕州!?”

    “就是这个道理。”韩冈安慰似得拍了拍苏子元的肩膀,“这一次就是要给黄金满表示忠心的机会。”

    子夜时分,被阴云遮挡的天穹上依然没有一丝星月之光。但如墨染过的夜色中,忽然又多了一条如同星河一般闪亮的灯带。

    就被在归仁铺的方向上,一条由无数道火炬组成的光龙亮起,自宋军的营寨中蜿蜒而出。冒着已经若有若无的细细雨丝,迅速的向北奔去,而就在这条光龙离开的同时,宋军在归仁铺的营寨则整个陷入了黑暗之中。

    交趾营地骚动了起来,值夜的士兵,宋军这是要逃了?

    李常杰从睡梦被唤醒,一听之下,披了外袍就直冲了出来。望着已经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归仁铺,还有那条将宋军营中所有的光亮一起带走上路的光龙,李常杰心中满是疑惑。

    因为生擒了一名宋人探马,还有活捉了黄金满派去说服刘纪三人的使者,从他们嘴里撬出了归仁铺宋军的底细,与此前的消息对照过后,李常杰放心大胆的又从后方调来万余大军作为臂助。虽然刘纪、申景贵和韦首安仍在推三阻四,但得之宋军底细的他们,反叛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由宗亶这位出身广源州的主帅盯着他们已经足够了。

    面对只有区区八百兵,却让自己落得丢人现眼地步的宋人,大越国的辅国太尉发下毒誓,要将他们尽数埋葬在归仁铺。只是出乎意外的,宋人的反应竟然如此迅速,迅速到李常杰心中生疑的地步,总是觉得有几分……不,应该说十分可疑。

    点着火炬离开,又将归仁铺的灯火全数熄灭。这不是放声宣扬自己要逃离吗?哪有这样的撤退。说不定离开时的火炬光流,只是一个假象而已。宋人依然潜伏在黑暗之中,等待着他李常杰自投罗网。

    宋人做得出来。

    在从不同角度了解过这一支宋军的行程、经历,李常杰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与其说统领宋军的韩姓广西转运副使胆大包天,不如说他是一个疯子。从离开桂州,一路直奔南下,中间连片刻休整都没有。尤其是到了宾州之后,行事更是激进。灭刘永、夺昆仑,破长山,最后一举夺下了归仁铺,又在归仁铺设下营寨固守,连停下来歇歇脚的都没有一次。这一次也许也是做着死中求活的打算,试图谋取一个胜利。

    不过话说回来,李常杰他当初也是从钦州登陆后,一路攻城拔寨直奔邕州,中间也同样没有休息,而帐下的士卒没有一个抱怨。只要士气高昂,一点疲累根本影响不了战力。不过若是败阵,或是遇上鏖战,这种强催起来的士气,很可能一下就降到谷底。李常杰有过这样刻骨铭心的体会。

    宋人那边当也是如此,在连续胜利之后,有着充分的士气,但当他们要面对两万大军的围攻之后,也不可肯再维持着士气。更有可能是一个假象,只是为了让自己犹疑不定而故意。史书中不是有增灶减灶的战例吗?虚虚实实,本就是用兵的法门。

    不过要是这么一圈圈的绕下去,事情都没有个了局。

    问题归结到最后,就是一个简单的选择:

    追,还是不追?

    没有犹豫太多时间,李常杰很快就下了决断。

    他将两万余大军调来此处,不是为了将宋人给吓走,他不会为此心满意足。不论宋人打的什么主意,他都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

    新到的一万兵马不便动用,他们在雨中走了一天,必须休息一夜,只能明天白天再追上来。

    至于伏兵的问题,难道宋人会以为自己连个斥候都不派?

    只比宋军慢了半个时辰,交趾军也有了动作。

    首先出动的是作为斥候的骑兵,向着归仁铺的宋军营地进发。虽然在黑夜中奔驰,很容易因各种意外摔下马来,但就算小跑着,也会比步兵的速度更快一点。

    而步兵也在同时出动,一个指挥一个指挥的离开大营,循着不同的路线,向着北面扑过去。

    ……………………

    “李常杰果然出来了。”

    遍布荒野之上,是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的火光。看着心惊胆跳。

    在官道上串联成一线的火炬只不过是一条星河,而归仁铺南面的原野上,则是群星汇聚的天幕。上万交趾兵从营地中杀出,然后在原野上扩散开来,更像猛砸过来的惊涛骇浪,要将大地给掩盖。

    夜色遮蔽了交趾兵的身形,只能看见无数火光占据了整个视野。由光织成的洪流汹涌澎湃,比起白昼时的更为慑人心魄。

    “人马一多,当真就让人望而生畏。”

    听着韩冈仿佛事不关己的评价,李信动了动嘴,若是他手上的兵力再多一点……不过现在想这些事并没有意义,他也只有八百兵而已。

    “不过土鸡瓦狗,若是官军再多一点,李常杰如何能猖狂。”黄金满跟在韩冈身边。就算是他的部众正举着火把向北行去,他也只是派了儿子去指挥。作为人质,作为投效的降将,他的态度摆得很正。

    “为防被偷袭,李常杰不在官道上集中前进。在天亮以前,他们到底能不能走到寨子外?”

    “有人走得快。”韩冈眯起了眼睛。在交趾军掀起的狂涛中,有十几点火光冲在最前面,从速度上看,那是只会是骑兵,看着他们的方向,是直奔归仁铺的大营,“还是先派了人查探,李常杰果然是小心谨慎。”

    “这几日连吃败仗,李常杰早是畏官军如虎,哪里还敢不小心谨慎?还有就是运使说的,交趾兵最恨李常杰,军心不稳,若是匆忙间遇到伏击,肯定会溃败。哪里比得上运使得军心?”

    韩冈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交趾兵最恨李常杰,其实将同样道理用在自己身上,也是一般的适用。经过了这么多天,都没有得到一天休息,恐怕下面的士卒也都对自己有了怨恨,毕竟连续行军作战所引发的疲劳,是任何辛苦的训练都比不上的。

    不过士兵中这样的想法,一直都被连续的胜利给压了下去。可如果官军被交趾军围攻在归仁铺中,来自下方的压力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若有若无。

    而且韩冈也不能全心全意的相信黄金满留在昆仑关的部众。官军高歌猛进的时候,只有疯子才会反叛。但若是归仁铺这边形势不妙,李常杰再派人去攻打昆仑关,留在里面的守军不一定能支撑下去。

    “先走吧。”韩冈调转马身,“虽然不知道李常杰会怎么做,但如果他追过来,就送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

    用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完了短短五里的道路,数十名交趾骑兵接近了归仁铺的宋军营寨。

    寨门大开,黑洞洞的营地仿佛一头怪兽张开了巨口。用上万大军都没有打下来的寨子,这时候,只要迈开脚步就能进入。但他们在外面梭巡着,小心翼翼的探头向里面张望,却谁都不敢先进去。

    “你!你!还有你!”领头的军校不耐烦了,左手按着腰刀,右手手指一个个点着人,“给我进去仔细查看。”

    在军法的威胁下,终于有一小队骑兵蹑手蹑脚的走进了静悄悄的营垒。

    里面悄无声息,对敌军的侵入,没有任何反应。斥候们的胆子便放大了一点,举起火炬,就要去检查营帐。只是但他们接近到第一顶帐篷的时候,蹭的一声弦鸣,一支利箭从黑暗中飞出来,扎进了火炬下的一名士兵的颈项中。

    一声惨叫传遍营地。

    果然有人!

    十几名交趾骑兵立刻返身就逃,也不去查看发出惨叫的同伴如今究竟是生是死。而他们逃离的行动随即引发了一场灾难,箭矢密集如雨,从背后直贯而来,将一名名骑兵射杀在逃路上,到最后,只有两人冲出营寨。

    在外等候消息的军官完全没有去想营救他的部下,跳上马向来路奔回,同时从腰间摘下号角,用力的吹响。

    听到传遍四野的号角声,正在行进中的队伍一个个都改变了方向,以归仁铺大营为目标,开始向中央汇聚。

    而仿佛在应和交趾军的来攻,营地内的灯火也重新点亮,从营中飞出来的箭矢也将挡在大门前的交趾骑兵远远的逐开。看着宋军大营的寨门重新合上,交趾军的心中都涌起一股终于识破了敌人阴谋诡计的快感。

    ……………………

    ‘被骗了。’

    一个时辰后,李常杰平静的外表下,是如同火山岩浆一边翻滚的愤怒。

    在外监视的斥候,还在汇报着只有几十名骑兵逃出了。可当他集合了分散开去的队伍,杀到归仁铺的时候,营地中早就空无一人,只有篝火还在燃烧。藏在营中并不是试图扭转战局的伏兵,而仅仅是数目寥寥、用来牵制的骑兵,而自己,竟然傻傻的上了他的当。

    宋军在他面前要来就来,要走就走。李常杰只觉得下面的将领投向自己的视线,充满了轻蔑和嘲笑。他在军中用了几十年才树立的战无不胜的形象,被宋人一下下的掘断了地基。

    “兵法有云,攻敌之必守。宾州和昆仑关,不信宋人敢放弃。”李常杰要用胜利和杀戮来回复自己的声望。

    整个广西一路,真正派得上用场的就只有那一点点可怜的荆南军,而南下邕州的更是只有八百人。在有心防范下,就算桂州再派来援军,他也夷然不惧。

    就以昆仑关和宾州作为这一次侵攻的终点!李常杰他要在离开之前,再给宋人一个教训!

    追逐着撤退中的敌军,一队士兵踩着被踏成烂泥的道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浆中跋涉。在他们的前面,是延伸进山中的烂泥路,而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士兵紧随着他们的足迹。

    尽管两天来的雨都是绵绵细细、时断时续,可这条通往昆仑关的山道,依然被雨水所浸润。只要脚步踏过去,就是一个陷下去的印坑。而今天不知多少双脚从这条路上走过,道路的破损也越发的严重。

    走在全军最前面的丁安从泥浆中把连着草鞋将脚拔出来,黏糊糊的烂泥带着吸力,套在脚上的草鞋好几次都差点被黏住,走上一步都要平常多花上三五倍的气力。喘着粗气:“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身边的李仓则已经光着脚,赤足在泥地中走着:“都头不是说了吗?宋国派来的援军就来八百人,只要能攻下昆仑关,就可以一直攻到桂州去。”不过安慰同伴的话语,连自我安慰都做不到,李仓脸上只有疲惫,没有半点对打到桂州的期待。

    丁安低下头去,奋力的在泥水中向前面挪过去,低声嘟囔着:‘回头还来得及。’。

    作为全军的先导,率先追击敌军的前锋,获得战功的几率很大,而冒的风险则更大。只看他们这个都前出整个指挥足足有两里之遥,早就知道他们所起的作用,就是一个提防伏兵的警哨。

    年纪稍长的李仓,比身边的同伴更要忠于职守,或者说更清楚作为全军先导的这个位置到底有多危险。没有将精力放在更多的抱怨上,用着小姑挑剔新嫁的嫂子的目光,看着左右的山丘。

    昆仑关所在的这一片山,都不算很髙,而且岔道众多,值得疑心的地方实在太多。不过撤退中的敌军,要想不着痕迹的在周围山谷中藏身起来、守候伏击的机会,也不是那么容易。

    随着道路,转过一道弯,李仓望着侧面的山坡。一抹红色跳入他的双眼,李仓难以掩饰心中的震惊,一下停住了脚步。丁安被同伴突然的停步惊到,也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后面的队正大声吼着,问着前面领头的丁安、李仓为何停下脚步。

    李仓抬手指了指山林中,那一抹完全没有遮掩的出现在数百交趾士兵视线中的红色:“是宋军的哨探!”

    发现敌踪的消息顿时引起一阵骚动,有人提议上去驱逐,可那名哨探藏身在山林中,所站立的位置绝佳,就算派人追上去,也很容易就能逃掉。

    领着这支百人队的都头狠狠地盯了那名不遮不掩的哨探一阵,又环视周边,没有发现更多的可疑之处,用力的哼了一声:“不要管他,他这是故意要耽搁我们追敌!”

    自从进山后,小小的骚扰就没有断过,时不时就是一支冷箭射了过来。虽说在细雨中弓弩的威力大减,但总有运气不好的士兵,挨上一箭两箭,将他们前进的速度耽搁上片刻,不过主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宋军却还是第一个。

    不过这样做,反而体现出了宋人的心虚。若是他们什么都不做,那样平静的追击过程,倒会让人毛骨悚然,一路胆战心惊。

    丢下山坡上的宋军哨探不再理会,在都头的催促下重新起步,“快一点,到了长山寨,就能歇下来了!”

    事先收到的军令,如果没有追到宋军,到了长山驿就止步,就地安营扎寨,等候大军上来。

    连都头都不指望追上宋军,只盼着平平安安的抵达长山驿。李仓摇摇头,这仗何苦再打。

    ……………………

    从归仁铺到昆仑关,一路有金城驿、大央岭驿、长山驿三个驿站。

    韩冈等人带着殿后的六百步卒这时候刚刚望见了长山驿的山头,而身后尾随而来的敌军,一路疾行,很快就通过金城驿,待到午后时分,其前锋已经追至大央岭驿。

    “后面追得越来越紧了。”黄金满忧形于色,“该不会一路追到昆仑关下吧?”

    离着就在身后十里的地方,不过韩冈倒不为此担心。“李常杰不会那么蠢,一路跑到昆仑关下,我们难道还会给他喘气的机会?”

    李信回望着身后的山道,“再不走快点。不到昆仑关,就会被追上了。”

    “因为都累了嘛。”韩冈风清云淡的笑着,似乎对此毫不放在心上。

    从归仁铺到入山的金城驿,这几十里地,都是一片坦途,中间连个设伏的地方都没有。而入山后,有了设伏的位置,哪还有气力对上跟在身后的交趾军——就像长跑,领跑者永远都比身后的追逐者更容易疲累;撤退时,当然跑在前面的更累一些。

    “就在长山驿会会他们好了,洞主你的兵应该已经快到了。”

    并不需要他们这些走了半夜再带上一个白天,中间只休息了小半个时辰的人,气喘吁吁的藏进山中埋伏起来。撤离时打头的两个百人都,这时候已经在苏子元的率领下,提前抵达昆仑关中,将黄金满守在昆仑关中的部众顶替了出来。所有的布置都是放在长山驿附近,只要交趾军当真追到长山驿,以逸待劳之下,连伏击都不需要。

    黄金满对于韩冈的布置当然皆已知悉,只是他依然满是不放心的神色,“会不会有什么意外?若是将交趾人引到昆仑关下,应该更好一点。”

    黄金满的犹豫,落在韩冈的眼中。而他的私心,韩冈看得更清楚。

    已经不是前日要递投名状的时候了,那时一是占着交趾军还不知他叛离的便宜,另一个,他也需要想韩冈证明自己的价值,所以敢于拼命。但现在荆南军不在后面为他撑腰,交趾军又是拿他当仇人看,打起了损失的可都是自家的部众。

    “李常杰如果真能犯这样的糊涂就好了,只是不能指望。”

    “但他已经够糊涂了,这一次就不该追来。”

    “翻看史书战例,聪明人少见,糊涂的倒是多了去了。所谓名将,也是要分成色的。不过他就算再差,还是有一定的才智,要赢他不容易。”韩冈道:“不过我们也累了,打垮他的前锋,让他知难而退便足矣。”

    作为核心的荆南军兵疲师老,而广源军则难以让人的放心,韩冈并没有全歼李常杰这一支的打算……以及能力,只想给交趾人一个深刻的教训。

    不过李常杰当真追到昆仑关下,或是打着宾州的主意,这份送上门的大礼,他韩冈也就却之不恭了。

    ……………………

    已经是傍晚。

    没有彩霞、没有夕阳,只有越发变得晦暗起来的天空,只有随风飘下的细雨,另外还有从前线撤退下来的队伍。

    黄全就在长山驿等待着。黄金满的这位长子带着昆仑关城中的守军,与苏子元交换了差事之后,就立刻领军南下。他对韩冈的吩咐,不敢有任何耽搁。用了最短的时间,赶到了这里。看着自家的族人一队队的饭回昆仑关,等到最后,终于等到了断后的韩冈和他的父亲。

    看着韩冈和黄金满停在了旧营地的门口下了马,黄全连忙过来行礼。

    “准备的怎么样了?”下马后,韩冈就劈头问着,一切筹划妥当,他现在只担心下面的人不能按照计划行事。

    黄全将手指向驿馆周围的营地里,安安静静等着战事开始的士兵:“回运使的话,都已经准备好了。”

    韩冈环视了四周,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黄全补充道:“就是战马太少,不能即是查探交趾贼军的”

    “战马我这里也没有,韩廉他们不及时回来,你要派出斥候出去,就只能凭着双脚为主。”

    昨夜韩冈在归仁铺营寨中只留了五六十人而已,当时的营地中的马匹,连同运货的驮马一起算进来也就这个数目。虽然驮马不怎么适合骑乘,也没有鞍鞯,但只要有缰绳,有马镫,经验丰富的骑手只需在马背上再铺上一层软垫,照样能骑上去。

    靠着马匹为助力,迅速的穿过了入山前的那一段平原。只是进山之后,断后的骑手们并没有沿着官道直奔,驮着一百多斤,骑乘的马匹都累了,只能改为步行。四条腿变成了六条腿,他们哪里还敢走在交趾军的正前方,直接转进小道,打算从小路回昆仑关。

    不知是谁吹响了号角,尖锐的声音在山中回荡,一直传到了韩冈等人的耳朵里。

    “想不到我们才到不久,交趾军已经到了,这速度可不慢。”韩冈丝毫没有危机感的说着。

    的确到的够快,基本上就是前后脚的差别。为了赶路,韩冈这边一路都没怎么休息,只不过昨日为了准备北归,特意让所有人在营中多睡一会儿,而交趾人哪里有这个条件,他们的累可是实打实的。

    在韩冈的指挥下,黄全他麾下的所有战力都守在了驿站外围的营地中,等候着他们敌人的到来。

    自号角声响起来后,音调一声急促过一声,等到最后一声响起,交趾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终于到了。’韩冈心里想着,接下来,就是广源军大展神威的时候了。

    李仓低着头,匍匐在草木深处。自高有半人的草丛的缝隙中,向外面的道路上张望着。

    头顶上,不断的有冰冷的雨水滴到他的脖子上,又流淌下来。藏身的草丛里面也尽是雨水。而且虫子蚂蝗都出来了,从树上往人身上落,咬着就不肯再放口。难怪宋人没有选择在树林中埋伏,而是直接在驿站上守候。这种地方待上半个时辰,差不多就能要了老命,哪里还能出来作战?

    “走了没有?”丁安比李仓更早一步承受不住这里的环境,浑身不自在的扭着。

    “全都过去了!”

    听到这句话,丁安一下跳了起来,拍打着爬满身上的虫子。李仓也起身了,脸上还挂着两只吸饱血的蚂蝗。也没空用火或是用盐除掉,直接就扯了下来。半截在手中,半截还挂在脸上,在脸颊上划出两道血痕。就在他们跳起来的同时,附近的草丛中也有十几人站了起来,同样拍打着身体。

    在守候在长山驿的敌军冲出来的时候,李仓第一时间就钻进了山道旁边的树林中。前进时站在全军的最前面,逃跑时当然就会落在最后,等敌军追上来,第一个死得就是自己。

    聪明人不止李仓一个,打头阵的这个都,在看到从长山驿冲出来的敌军之后,根本就没有作战的胆量,都是选择了逃跑。不过只有少部分人沿着来路逃跑,大部分都逃进了山林中。

    “是李家老哥!”一个年轻的士兵蹿过来,压低的声音透着惊喜,年纪稍长的李仓在士兵中有点威望。附近的十几人都聚了过来,李仓不知不觉中,就成为他们的头目。

    “下面怎么办?”“回去会不会受军法?”每一个人都问着李仓。

    李仓道:“反正后面也挡不住广源蛮,我们直接回中军去,罚不责众,李太尉也不会动军法。來看書吧

    追杀过去的都是广源军,并不是宋人。但原本被他们这些大越官军看不起蛮人,在宋人的支撑下,却变得勇武无双。打算bī着部下坚持作战的都头,给逃军冲倒,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给人一下剁了脑袋。看到那些疯狂的蛮人,没人会认为后面的人能挡得住他们。

    丁安望了望向南过去的官道:“会不会一直追到中军去?”

    “没看李太尉离着我们有多远?近二十里的距离,怎么都不可能一口气追出去的。”李仓脸颊chou搐了一下,“我们一开始就是被丢下来的,要不然也不会让我们一直拼命的追,也不管后面能不能跟上。”

    李仓虽然只是个小卒,但在军中混了十几年,很清楚这样的安排就是让他们去趟出敌军的埋伏,现在不过是成功了而已。能追上敌军,就得缠着让他们逃不了太快。追不上,那就去踩陷阱。就算是废物也要派些用场。

    “谁让我们不是李太尉的嫡系!”

    “走!”李仓不再多说第二句,提起长枪,向着草木更深的地方走去。

    丁安连忙跟上去,而其他士兵也都跟过来,在陌生的森林中,谁也不敢落单。

    ……………………

    提着韩冈所赐的一柄长刀,黄全肆意的砍杀着敌人。

    从背后砍杀逃窜中的交趾兵,让他的感觉到越来越浓的快意。

    黄全越来越觉得选择投靠宋人,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对欺压他们的头上几十年的交趾人,广源州上上下下已经忍了很久。来看书吧现在终于有机会一舒过往积怨。

    当的一声巨响,两刀相交。

    从交锋处传来的巨力让黄全连退了两步,他还没站稳,就又是一刀劈下。

    一名壮硕的汉子挥舞着大刀,毫不迟疑向着黄全追击过来。黄全眯起眼睛,没有半点害怕的神色,只有一丝嘲讽的笑容。壮汉的长刀正要挥下,将眼前这位充分在前的广源蛮将砍杀。忽然背后一凉,顿时就没了气力。低头下望,只见胸口处探出一支沾满了血的枪尖。

    这是这段山道上最后一个敢于反抗的交趾兵。比起之前遇上的两队交趾军,现在的这一队一开始还有着一份自不量力的胆量,甚至还有人试图组织起反击,不过他们的反抗,就像使用柴草搭起的堤坝,在洪水中转眼就被冲毁。

    毫不容情的将跪下来求饶的一名交趾军官劈翻在地。黄全提着雪亮的长刀,在血泊中漫步。取得胜利的广源蛮军,正抢着收割他们斩获的战利品。

    狭窄的战场上,已经没有站起来的人了。两个指挥的敌军前部,没让他1ang费太多的时间就灰飞烟灭。逃了一多半,没逃掉的则都成了刀下之鬼。

    “少洞主,要不要再追!”

    黄全望了望看不到尽头的山道,摇着头:“撤吧。”

    交趾人的前军和中军间隔得很远,自己这边追出了十里地之后,才解决了三支加起来还不到千人的敌军。再往下也许能撞上交趾军的主力,但他这边已经是累得没有了跑步的气力。而正在返回昆仑关的主力,不可能再赶过来帮助自己,万一纠缠起来,连个援兵都没有。

    而最重要的,就是韩冈的一句吩咐——不要追得太远。

    ……………………

    从归仁铺,李常杰一路紧追宋军,到了傍晚就驻扎在大央岭驿。

    前军的失败,也只让他冷哼一声,并没有责罚的意思。虽然他也的确想追上宋人,在追逐中将他们一举击溃,乘势夺下昆仑关,但李常杰再糊涂,也不会没设想过其他的可能和应对的方法。没有追上的确很遗憾,但并不代表追不上就算输了。有着过敌军多少倍的兵力,能使用的策略很多。

    宋人的这一次的反击也在预料之中。都打到了长山驿,宋人留守昆仑关的那点兵不可能不用。而且一件事更加确定,宋军当真只有八百人,要不然这样重要的反击不会仅仅是广源军出动。

    对比起黄金满手上的兵力,八百人实在太少了,主弱臣强。在高歌猛进的时候,固然无碍;可到了关键时刻,李常杰不信宋人能放心得下。要不然宋人也不会一看到自己这边得到增援,就立刻撤离。

    而宋人的反击也就只击溃了前军。中军并没有受到冲击。虽然士气免不了会低落,但兵力犹存,足以压得住宋人。只要八百宋军无法离开昆仑关,下面的一步就很好走了。

    一切还没有脱离掌控,可李常杰现在却是一脸的惊讶,“你怎么来了?”

    来到李常杰面前的,赫然是宗亶。

    宗亶没有在意李常杰的失礼,径自走了进来:“刘纪已经过了左江,广源兵过去了一半。渡船都控制在我们手上,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心了。倒是这边……”

    “怎么,你想说退军?”李常杰的双眼危险的眯了起来,其实这一路上,已经有好几个将军劝过他撤退,“看看外面的雨水,弓弩难以施展,山间也藏不了人。逃回去的宋军也不可能再有力气返身作战,只凭驻守昆仑关的那点兵,冲击不了我的主帐。”

    宗亶毫不动摇,挥手示意帐中的其他人都出去,质问着李常杰:“这一仗有必要再打下去吗?”

    “宋军才多少人?八百,连同黄金满的兵在一起,也不过五千人。我们不止两万,连现在你那边的兵也能脱身出来,你说打不打?!”

    “在谷地里,兵力的差距没有多少意义,我们也不可能攻城。”

    “只要绕过昆仑关去就行了,可以上攻宾州,也可以回师昆仑关下。就八百兵,宋人还能分兵吗?还是说他们准备让黄金满守昆仑关?或是让他去与绕过昆仑关的奇兵对阵?”

    一开始李常杰的打算就是想追击,如果追不上,就改成给昆仑关足够的压力,留在后面的那一万人才是关键。过去昆仑关的几次交战,从来都不是正面攻破关城,而是奇兵绕道后方,来前后夹击。李常杰不过是打算利用兵力上的优势,复制这一战略,他的本阵将宋军牵制在昆仑关,而留在后方的一万大军,则是要走小道直接穿越昆仑关所在的这一片丘陵地带,杀到关后去。

    “那样还要冒多少风险?宋人并不是只有八百兵!他们的援军随时都能赶到。”

    “援军?多少?”宗亶的质疑让李常杰难以遏制自己怒气,连续吃了那么多亏,眼见着就要走上胜利道路的时候,宗亶竟然还反对,“他们从桂州一路南下,不休息就投入战斗,能奈何得了谁?我们不是刘永那蠢货。只要先一步拿下昆仑关或是宾州,就不用怕任何援军!”

    “宋人迟早会派更多的军队来,不论打下的是昆仑关还是宾州城,最后都得放弃。bī得援救邕州的宋军狼狈而逃就是赢了,他们都没能进邕州城!”宗亶在盛怒的李常杰面前保持着冷静,“眼下多损伤一人,抵抗南下宋军的兵力就少上一分。这一次,来的只是援救邕州的先锋而已,并不是讨伐的大军。等到宋军大举南下,要对付可就是数十万大军!”

    “要当真是数十万大军反而好了。”李常杰脸上的怒容消失了,一下变得平静无波:“我问你,对大越来说,哪个更危险?是三五万的军队,还是三五十万的大军?……我们绝不能让宋人小瞧大越!”

    从帐中出来,宗亶抬头看了眼看不到星月的夜空,淅沥沥的细雨打在脸上。\心中无悲无喜,只有一声长叹。

    他没有说服李常杰,却反而被李常杰给说服了。

    李常杰说得没有错,不能让宋国小瞧大越。

    大越国偏处天南,从中原到国中,有万里之遥。余途又多有瘴疠,北人水土难服。要是宋人当真派了三五十万大军南下,最开心的就该是国中一众君臣了。

    就算是富庶如大宋,要想支撑三五十万兵马的日常食用,也是极为吃力,而且还是往边疆运送,难度只会更大,这样的攻势根本不能支撑太久。

    而更危险的是疾疫。人聚集的越多,疾疫就越容易发生。他们是更南方的交趾人,这一次北征都只敢选在冬天,而北面的宋人往交趾去,就是冬天也一样容易染上疾疫,到时候就是几千几万的不断病死,不用开仗就必须要退了。

    而且人马一多,调集起来的难度就越大,无论前进撤退都是要大费周章,这样的大军,如同猪一般的榔槺夯货,根本就不需要担心他们能起到多少作用。

    即便宋人只派十几万兵马,辎重的转运,疾疫的防治,难度也不会降低多少。只要设法拖延时日,就能让宋人不战自退。

    可要是宋国派兵派得少了,大越真正用以对抗宋国这个庞然大物的武器,就要失去了作用。

    如今宋国的一个新任的转运副使,加上苏缄的儿子、荆南的都监,领着八百兵就闹得近十万大军天翻地覆。只要这份战报传回汴京城,宋国的君臣多半就会认为只要五六万人就足够踏平交趾了。

    相对于十几万、几十万的浩浩大军,少数的精锐,对大越的威胁反而更高。

    虽然心中不服气,但从这几战的表现上来看,只要排除掉广西的一群久不老弱,真正能上阵的宋军,其战斗力都是要高过大越国最精锐的天子军,尤其是他们所用的强弓硬弩,更是难以应对。

    如果派来征讨大越的宋军不输这八百兵多少的实力,只消五六万人来周旋,几场大战后,就能将国中的主力给扫平。无论是疾病还是辎重,都不会对几万宋军有太大的影响。

    正如李常杰所说:“如果只是三五万兵,宋人肯定是用得起,也耗得起。但我们耗得起吗?”

    ——大越国不怕宋国派的兵马多,只忧其人少。[本章由为您提供]

    李常杰所以才会要重夺昆仑关,所以才要消灭那八百兵马。

    秦国灭楚。始皇一开始不想多发兵,先派了二十万去,结果全军覆没,后来没有办法,同意了老将王翦的要求,点集六十万兵马,才将楚国一举灭亡。

    李常杰向宗亶提起这个典故,就是要让他明白,越是表现出强盛的国力军力,宋国对大越的就会越重视。要让宋人对大越国实力的判断,如同秦将王翦对楚国的判断。要让宋国多派兵马,到时候,只需要用天时、地利、人和三项,就能让宋军自灭。

    其实相对的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尽量向宋人示弱。让宋人小觑大越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以为只需要用上一两万兵马就能成功,那其实也是件好事,但可能性寥寥。大越国再怎样也是万乘之国,从十五到六十的男丁全数征发起来,至少能组织起三十万大军,宋人再小觑也不至于会到如此的地步。

    “现在宋人有了黄金满,只要他回到州中,依仗宋人威势振臂一呼,原本依附在刘纪等人帐下的小部族全都会投靠他门下。不过相应的,刘纪三人为了自己的地位,则会全心全意投效大越。这样一来,我们又平添了几万助力。也不用担心他们会望风而倒。如果示弱过甚,刘纪三人就算不甘愿屈居黄金满之下,也必须投靠宋国。到时候,我们还要多对付广源州的几万敌军。”

    李常杰的解释掩盖了他的私心,宗亶则是心知肚明。为了他在国中的声望地位,也是为了自己身家性命,李常杰就算死也不可能去选择这一项。

    ……………………

    轻易的解决了李常杰的前军,主力又顺利的返回,昆仑关中一片喜气洋洋。

    虽然没能打到邕州,但让贼军撤离了邕州城,保住了城中百姓,同时又通过几次战斗,立下了诸多功勋。最后还安然返回昆仑关,这样的战斗虽然累上一点,用来交换即将到来的封赏,八百荆南军将士只会盼着多来几次。

    而对广源军来说,跟着大宋官军,最需要拼命的战斗有人打前阵,而摊到自己头上的则是更为轻松的追击和迎击。轻轻松松的捡功劳,几场大战下来,连人都没有损失多少,比起跟着交趾人要好得太多。

    韩冈也满足了,他这一路上立下的功劳足够多,而且每一步的行事,除了稍显急进以外,没人能挑出错来。此前撤退,也是手中的实力不够,非战之罪。而且除了苏缄以外,自己已经尽可能多的救下了满城百姓,他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只不过他的对手好像很不满意。在交锋中已经经过多次失败,李常杰依然不肯撤离,反而在大央岭驿扎下了营盘。这个消息让韩冈的脸上多了一丝讥讽的冷笑,就算在军议时也没有褪去。

    “李常杰贼心不死!”李信嘲笑着李常杰的愚蠢,“这是自寻死路!”

    “羞刀难入鞘,他是不愿意丢人现眼的回去。不过他应该还是有所谋划,”韩冈提醒着表兄不要太过小瞧了敌人:“有了夺下昆仑关的希望,否则也不会有这般愚行。”

    李信对昆仑关的几次易手有所了解:“当是打算前后夹击。”

    “说得正是。”韩冈点头道:“李常杰至少有两万兵马,必要时还能调出更多的兵力来。想必以李常杰的打算,是从山间小道绕行至昆仑关背后,试图前后夹击。”

    “小人已经派了得力之人去监视,一万多人想在近处绕过去,绝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屡立功勋,黄金满现在在韩冈面前有足够的分量参与军议,“如果从哨探不及的地方绕道,则至少要七八天的时间,这还不算这几天的雨水。”

    韩冈低头看着地图:“多半还是从近处走。两边事先确定好时间,一边攻打昆仑关,一边则强行通过小道。”

    “那以运使来看,我等该怎么应对?”黄金满问着。

    “在关中好生休整就是了,等李常杰出兵来攻,直接出关反击。他既然分兵,我们正好可以各个击破。再怎么配合严密,两边消息不同,也会有一天半天的差距……”韩冈呵呵笑了一笑,“已经足够了!”

    八百兵都是精锐,加上这些天来的战事,只消耗了体力,并没有损失人马,军心士气正是高昂。只要休整三两天,就能彻底恢复过来。

    韩冈打算采取的战法依然与第一次归仁铺之战相类似,以荆南军为先导,给交趾军猛力一击,等交趾军被击溃之后,就交由广源军为。在狭窄的山谷中,兵力多寡的问题,远不像平原上那么严重。直接出兵击溃李常杰,韩冈有充分的把握。

    军议很快就结束了,当务之急还是休整。李信和黄金满告辞离开,韩冈则留了苏子元下来。

    这两天苏子元沉默了许多,许多时候,只做事,不说话,方才的军议上也是如此。韩冈觉得有些不对劲,要与他聊一聊。

    被韩冈单独留下来,苏子元也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还是提不起精神来。前面有着邕州城作为诱饵,就算邕州城被攻破,他心中还有一丝希望,拼命的为韩冈献计献策,但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离开邕州越来越远,在邕州归仁铺绕了一圈子后,就又回到了起点。

    虽然苏子元很清楚这不是韩冈的问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八百人就算再怎么折腾,都不可能变成八千人。说起来只有李常杰手下总兵力的百分之一。以相差这般悬殊的兵力,韩冈能取得如今的战果,说起来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但心中的郁结不是用道理能开解得了,父母兄弟妻儿子侄,很可能已经都不在人世,一家近四十口人,到现在就他只剩下一个,这几天他满脑子的都是家人的音容笑貌。

    “伯绪,你是知道邕州存粮数目的,”不论从桂州军事判官还是从苏缄的儿子,苏子元对于李常杰抢掠到手的军粮数目,应该是眼下最清楚的,“以你看来,李常杰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至少再有一个月,邕州是边城,永平、太平等几个寨子中都有大量存粮,这就能支撑他们到现在。而且还有当地的百姓,交趾军烧杀抢掠,百姓的囤粮也都被抢光,再多一个月很容易。”

    “果然还是用拖还是不行,只能全力一战。”

    “李常杰贪功好杀,不知进退,这是自取灭亡之道。”

    韩冈决定还是不说安慰的话,许多时候,男人不需要安慰,而是需要用工作来分心。他不会说什么吉人天相。知父莫若子,苏子元既然都认为苏缄已经不在,韩冈也不会觉得他想错了。以韩冈对苏缄粗浅的了解,也很清楚他必然会死战到底。而且要是他落在交趾人手中,必然会被拿来劝降,苏家人甚至连一个都没有出现,很有可能是满门死节。韩冈能想明白的事,情官至亲的苏子元如何会想不到。

    一番讨论之后,韩冈送了苏子元出来。一出帐,下面亲兵就送上了油布雨衣,苏子元停了步,望着头顶上漆黑一片天空看去。

    “怎么了?”韩冈问道。

    “雨好像大了一点。”

    不是大了一点,到了午夜之后,类似于清明时节的纷纷细雨,已经噼噼啪啪砸着,虽然不到暴雨如注的地步,但一刻也不停歇的大雨,在山中已经汇聚成河流。

    用兵三要,天时、地利、人和。

    “老天爷这是不想让人打仗啊!”韩冈在关城上低头望着城下的水洼,皱着眉喃喃自语。

    曾经肆虐城外的贼军,都已变成了战利品,首级用盐腌了之后放进了仓库,等待经略司派人来点验,而战线也稳定在昆仑关,但宾州城的紧张气氛没有得到缓解,并没有恢复正常的景象。来看书吧

    城门现在一天依然只开启两个时辰,内外进出的搜检也依旧严密。在四座城门上,都挂着装着人头的小木笼子。自从韩冈传回严查手持度牒进出关卡的交趾细作,宾州城门的检查工作就没有放松过。

    这些天下来,奸细被杀了二十多,其中少不了有冤枉的,但其中几个得到确认的,就让宾州城内的百姓双手支持将眼下严密的搜检工作继续保持下去,直至交趾人撤回国中。

    住在昆仑关边,宾州城内的居民都很清楚南面的那片山岭,无法阻挡真正有心穿越过来的敌人。当领兵出援邕州的韩运使,在交趾兵的追逼下,被迫退回昆仑关的时候,人人都在担心他能不能守得住那座并不坚实的关口。更重要的是,宾州城离着最近的山林,仅仅只有五六里,说不定交趾贼军什么时候就从山中冲了出来。

    宾州城单薄低矮的城墙,给人以虚假的安全感,这些日子很少再有城中居民愿意离城出外。现在进出城中的多是挑了柴禾菜蔬进城贩卖的农民。由于下雨的缘故,更因为宾州城外的村庄前日遭了大劫,这些天,柴草菜蔬的价格水涨船高。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城中不缺粮食,粮价依然保持在正常的水平。

    不过连日阴雨的天气,也全然是坏事。城内的上万军民都在盼着交趾人早一点退军,好恢复旧日稳定的生活,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不少人都觉得再继续下个几日,交趾人不想退也得退了。

    而黄元也是这么在想着。

    因为是韩冈的命令,他率领一千族中儿郎来到宾州城,作为守军的补充。

    一个是因为粮草。以昆仑关的规模,在关城中驻留下两家的兵马没有任何问题。但前面向归仁铺运送粮草的牲畜虽说都是从宾州城中搜罗来,可粮食则很大一部分则是由昆仑关运往归仁铺,而那些粮草在撤退的时候全都丢光了——且还因为雨水的缘故没能烧起来——当全军回到昆仑关,关城里的存粮就显得有些少了。来看书吧

    当然,韩冈更多的还是要提防宾州被突袭。交趾军前后夹击关城的确是最后可能的情况,突袭宾州城同样能起到打乱昆仑关城守御的作用。用兵贵奇,有雪夜下蔡州的李愬为先例,要说韩冈、李信这样历经战事的将帅会考虑不到这个问题,那也愧对了他们读过的那么多兵书战策。

    韩冈派来的援军,倒是很受宾州城中的欢迎。虽然他们跟前日在城外杀人放火的贼人,都是来自广源州。但黄元他们既然已经弃暗投明,加上交趾军正有着攻打昆仑关的打算,有这么一千人守备城中,还是能让宾州百姓安心不少。

    黄元穿着一领韩冈赐下来的盔甲,很是骄傲的站在宾州城的城头上。城楼挑起的飞檐挡住了直扑而下的风雨,看起来还是要下个几天的样子。

    黄元很感谢韩冈只带了八百兵来,要不是韩运使手上的兵力不足,也不至于这些好差事都能落在他们这些刚刚归顺的广源蛮身上。让他和他的兄长都在这一场战争中立下了战功。

    黄元很珍视自己得到重用的机会,不论是白天黑夜,刮风下雨,他也照样一丝不苟的执行着韩冈的命令,就算是让他们冒着风雨来到宾州助守,军中的些许怨言也都被黄元强力压制下去。

    天色仍是昏暗的,就算站在一丈多高的城墙上,在雨幕中也望不了多远。城头只有一队队绕城巡逻的守军,城门处则是有些杂乱。

    两道鹿角拦在城门前,城门又只开了半边一条缝,仅留下容许一人通过的窄路。想要从窄路进城出城,都要经过严密的检查,免不了要为此耽搁许多时间。不过如果有人敢于为此闹事,格杀勿论,城头上吊着的一排首级中,就有两个这样的蠢货。

    黄元就守在城西,他放在这里的士兵是最多的。城南直接通向昆仑关,并不需要太担心。如果交趾人从山里出来,最有可能就是来攻打离山林同样近的西门,而城东也同样离山不远,那里也是重点之一。至于城北和城南,受到攻击的可能性都要小一些,两处的兵力也稍少。來看書吧不过放在城中还有两百人的预备队,必要时也可以去急救。

    黄元自认为这样的布置应该是不错了,遣人回昆仑关的报告,韩、李、苏三位也没有说不好。就算一下有万人来攻,他也能抵挡个一时三刻。

    手握刀柄,他一时踌躇满志。困于小小的广源州哪里算是英雄,他并不是长子,没有继承大首领的权力,与其等着父兄分他百十个部众,做个小小的洞主,还不如投入大宋官军之中,见识一下大宋的富丽繁华。

    正在为未来浮想联翩,背后突然吹响了告急的号角,那是从城北传来的。缠绕在黄元脑海中的美梦,被惊慌失措的号角击碎。他顿时清醒了过来,是敌袭!

    黄元脸色突变,但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领兵救援,而是向城下用着自己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在吼叫着:“关门!快关门!”

    在惊急之中,他一时忘了说官话,但站在城门前的士兵心领神会。这时候,上面只会有一个吩咐。告急的号角不论在哪里吹向,城门都得立刻关闭,以防受到贼军偷袭。

    丢下手边的差事,回身就窜回城门中,沉重的大门从内被关闭。拥挤在城门前等待入城的百姓,同样大惊失色,纷纷冲向城门,只是他们慢了一步,压了一条缝的城门一下就阖了起来,咚的一声闷响从门内传出来,连门闩都给合上了。

    就在被堵在的城外百姓哭号声中,城北的号角声再一次响起,声音更显急促。黄元脸色变得更厉害,提刀下城,从西门处的守军中点起两百人,往城北赶去。西门这里还有三百人驻守城墙,他也不担心会有什么意外。

    可黄元离开不久,就在西门外,约莫四五百人呐喊着从雨幕中冲了出来。手上还有十几架简易的长梯,向着城墙直扑过去。

    李常杰用金银财帛和封官许愿,从一万人中挑出了七百兵,顶着狂风暴雨穿过了山间小道。

    对于大军行动,气候是个大问题,不是第一流的将帅,绝做不到率领部下在风雨大作的时候行军打仗。可换作是少数精锐的奇袭,天候的影响却能减低许多。突袭宾州的几百人虽然少,但能在风雨中通过草木森森的山林的他们,其战力也是第一流的水平。

    突袭宾州城的行动的确是个冒险,但冒险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会失败。

    ……………………

    下雨天,大部分人的心情都会低落起来,也很少会有人会喜欢冒雨出外。守在关中,有建筑遮风避雨,可留在城外的交趾兵,他们的住宿条件,可不会太好。

    “今天交趾人的骑兵已经冲到了关城前。要么李常杰是打算孤注一掷,要么就是他要撤军了,防着我们追杀出去。”

    已经下了四天的雨,眼见着交趾人快要待不下去,韩冈想瞅准机会,给李常杰好生送一送行。李常杰在广西杀人放火,没有礼送出境的道理,肯定是要打上一场。

    “李常杰驻扎在山中驿站,他前日又是追着我们身后一路赶过来。他帐下的士卒能随身携带粮草,最多也就三两天的份量——就是我们走的急了,没看着那把火生起来——光凭手上的干粮,现在就该断粮了。想要在雨中支撑起供应过万兵马日常食用的粮道,对人力的消耗可是个大数目,李常杰坚持不了几天。”

    “如果他当真撤军,就可以追杀回去,交趾兵士气低落,他们挡不住官军!”

    “就是神臂弓是个大问题。”李信叹着。

    这些天来雨水不断,湿气过重,使得弓弩的威力大减。神臂弓发射时的声音都是软绵绵的,完全不见正常发射时铿锵有力的弦声。以檿桑为身、檀木为弰、麻绳扎丝为弦的神臂弓都被湿气侵透,失去了该有的威力,用牛角、牛筋和牛皮胶的战弓更是一点力道都没有了。

    “没有弓箭,难道就不能打仗了?”韩冈反问,又道,“追杀贼军,用得上弓弩的时候也没多少。”

    “万一李常杰打算孤注一掷呢?”苏子元问着。

    “除非交趾兵已经绕到我们背后来了?要不然,李常杰疯了才会在这时候就出来攻打关城。”韩冈摇摇头,笑了起来。

    但只过了片刻,他脸上的笑容就无影无踪,“交趾兵绕过了昆仑关?!”

    派在山里监视敌踪的哨探跪在下面头也不敢抬:“回运使,他们没走小人几个巡视的道路。只是今天早上,看到了出山的地方有人马经过的痕迹才发现。大约千人的样子,从方向上看是往宾州去的。”

    “有没有通知宾州?!”苏子元急问道。

    “已经有人追过去了。”哨探的声音低了点,“就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

    李信紧紧咬着牙,这算是一个大失误,想不到李常杰竟然当真孤注一掷,真是疯了!不过李常杰派过去的应该的确不到千人,要是兵力过千过万,就算穿行的是荒僻山野,也没有发现不了的道理。

    苏子元立刻对韩冈道:“运使,要立刻派人去救援宾州,迟恐不及!”

    韩冈皱着眉,从昆仑关到宾州距离并不算短,如果直接冲过去营救,跑到半路就没有力气了。

    苏子元三人都在看着韩冈,等他做出决断。

    “伯绪,我给你两个都的荆南军。黄洞主,你领两千本部,一同去援救宾州。这一路宁可走稳一点,也不要中途吃了埋伏。”韩冈嘱咐着,这时候再也不能乱,“偷袭宾州城的交趾兵绝不会太多,就算城池被攻破,他们也压不住城中的反抗,更守不住四门。只要稳扎稳打,宾州城即便丢了,转眼就能夺回来。”

    “唯命。”苏子元站起身,抱拳行礼。

    黄金满则是单膝跪下:“请运使和都监在昆仑关中静候我等捷报。”

    “不,我们要准备出战。”韩冈同样站起身,“不论攻向宾州的那一队交趾兵怎么打,如果李常杰这边配合不上,一切都是无用,肯定会攻过来的。”他充满自信的笑了,“我军养精蓄锐多日,士气正旺,宾州小乱,也不影响不了军心。任凭李常杰计谋百出,也照样得丢盔弃甲!”

    黄金满和苏子元领军北上,让关城中掀起一阵骚动。士兵们没有人敢于公开询问,但私下里为此交流的眼神中,都带着一丝惊惶。

    韩冈暗叹一声,他说交趾军突袭宾州不会影响军心,可实际上他的麾下士卒看到黄金满领军向北,还是免不了会动摇。

    “李信、黄全。”韩冈点了主将的名,“你们将交趾军偷袭宾州的事传下去,让将士们不必惊慌。”无法隐瞒的事就必须公布出来,只有光明正大,才能让谣言没有滋生的场所。

    本来宾州城中有实兵六百,再加上黄全的一千人,就是一千六。除此之外,还有刚刚征发起来的保甲,不过他们还没有武器,只能作为守城时的补充兵源。有这么多人守城,即便突破宾州城防,也不可能立刻将城池给占据。只是既然处在被突袭的情况下,还是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所以韩冈一口气派了两千兵,希望他们能尽快解决自己背后的敌人。

    而韩冈现在就等着李常杰攻上来。他手上还有三千兵,兵力与前几天在归仁铺的时候差不多。

    可相比起归仁铺简陋的营地,昆仑关要坚固得多。关城所在的位置并不算险要,延伸到两边山头上的关墙也不算高峻,与北方那些个名关相比差得老远。但整座关城也是精心修筑,只凭交趾人的攻城手段要想直接攻打那是不可能的。可李常杰的军粮就算足够,想运上来也难,而且还有士气问题,撑不了多少天了,时间是在他韩冈这一边。

    从城楼中走出来。不知何时雨已经小了起来,天上云层看着也薄了许多,不再是沉重的铅灰色,而是发白发亮。云层中裂开了一条缝隙,一线阳光投了下来,照在昆仑关的关城上。还带着水迹的城楼瓦片闪闪发亮,被久违的阳光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芒。

    “这是天现吉兆!”

    一声喊叫在背后响起,韩冈吃惊的回头一看,却见是何缮。

    何缮紧跟着韩冈多时,现在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他指着金光灿灿的城楼:“这是天现吉兆啊。日曜城楼,可见我官军有上天庇佑,交趾小贼却被雨淋多日。这一战我官军必胜!”

    被他这一嗓子,城中的守军都朝着城楼上望过去,看见一片阴暗的天地,只有城楼顶上映着阳光,闪闪生辉,似乎当真有上天庇佑。对着城下跑马的敌军,也不再放在眼中。

    李信对着何缮满意的点点头,他这一嗓子喊的正是时候。回头来,指着城下的骑兵:“交趾的偏师刚刚攻到宾州城,李常杰就开始进攻。隔了几十里山林,他们究竟是怎么联络?”李信将疑问抛向韩冈。

    韩冈身子一震,这个问题此前被他忽略过去了,现在想起来的确满是疑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皱起眉来苦思片刻,他不得不摇起了头,的确想不通,即时联络不可能,要说事前的约定,那就更不可能,谁能保证宾州一定能拿下?前面说李常杰疯了,说他孤注一掷,可没说他蠢。

    “且等着宾州那边的消息,当会有个合乎情理的的答案。”

    …………………………

    几天以来,一直在耳畔持续不断的雨声渐渐的停了。

    李常杰已经结束整齐,头盔、甲胄都穿戴到了身上。走出帐外,护卫主帅的两千兵马已经整装待发,正等着他发出前进的号令。而前军后军也都对他的命令等候已久。

    李常杰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如果不是确认了宋军真正的战斗力,他绝不会将自己逼到不得不决战的危险境地。

    由于地理地势的关系,交趾对广南两路的宋军了如指掌,甚至比起东京城中的天子、宰相都要了解。广西宋军一贯拙劣的表现,让他看到了大获全胜的未来。但当李常杰与宋军中真正的精锐交手过后,才发现自己之前的判断完全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

    这还仅仅是来自荆南的军队,曾经踏平侬智高的北方大军还没有出现。如果他们出现了,不知又会有多么恐怖。

    交趾一向看不起广源州,李常杰也看不起侬智高。侬智高的父亲还是死在交趾国中,可侬智高几曾打算过为父报仇?他只敢欺负宋人。尽管此后侬智高被灭与狄青之手,但击败侬智高也算不了什么本事,狄青凭着这件功绩就坐上了枢密使的位置,试问如何能让交趾看得起宋军。

    可是李常杰现在知道自己是大错特错了——不,其实在邕州城下就已经知道错了——幸好还有挽回的机会,他的兵力依然雄厚,在他散去了在钦州廉州的所得之后,士气也提振了许多。只要这一次计策能够成功,阻挡在眼前石头一样顽敌一样会如同瓷器碎成千百片。

    跨上马,抽住匣中剑,李常杰遥遥向北一指,同时响起的鼓号传达了他的号令:“前进!”

    …………………………

    到了午后,从后方快马传来的消息,让昆仑关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偷袭宾州的交趾军,没能攻下城中,受到城头上的反击后,就向东绕过宾州,继续往东南去了。现在有黄金满带过去的一队骑兵盯着,这群人数大约在七八百左右的交趾兵,逃不过官军的追踪。

    这个消息韩冈立刻让李信和黄全传了下去,不用在面对前方敌军的同时,还要担心后方受到攻击,欢呼声顿时响遍关城。

    步出城楼,看着已经逼近到一里地外的交趾骑兵。他们所在的山道还算宽阔——昆仑关入山后的道路的大部分地段,其实都跟山外的官道一般宽度——但几十匹骑手都挤在短短的一段路上,隔着五六十步的距离,与他们对峙的宋军骑兵仅有十几骑而已,但交趾骑兵就是不敢越界一步。

    “他们就不怕在烂泥地里摔了马脚?”韩冈对交趾骑兵摇摇头,转身对李信道:“现在终于可以确定了。”

    “什么?”李信疑惑的问着,“那些骑兵怎么了?”

    “不是骑兵,是突袭宾州的交趾兵的事。李常杰和这一部兵马不可能联络上,也没有打算联络,他们放弃攻打宾州、放弃得实在太轻易了。如果是约好打下宾州,而且李常杰也不至于那么蠢。”只要亲眼看了昆仑关这一片的山林,韩冈完全可以确定,没有后世的信息交流手段,靠着人力来传递消息,不可能将两边的进攻时间掐准,“他们的目的也不是打下宾州城,而仅仅是扰乱昆仑关的后方,让我们必须分兵去围剿。”

    “但时间上……”

    “能不能攻下宾州城,谁都说不准,可穿过山岭的时间完全可以大致确定。不需要联络,不需要约定,一路避实就虚,只要不给围攻上,只要出现在宾州城外,我们就要派兵去围剿,至少要留下一部分兵力去看守。”

    “但这一部交趾兵绕过来,不为攻城,只为骚扰。总不是为了送死吧,还往东南逃去……”李信脑中似有灵光闪过,“难道是准备逃去横州!”

    说着转身就往城楼里走,在厅中展开广西一路的地图。

    韩冈跟了进来,就见李信指着简略粗陋的如同小儿涂鸦一般的地图,“宾州东南是横州,而横州南面是钦州,西南就是邕州。只要往横州去,他们不论是回邕州,还是干脆去钦州,都很容易。”

    “这是硬吃我们兵力不足啊。”韩冈深深一叹,这是没办法的事,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李常杰行事正合兵法正道:“只要我们分兵,许多事就……就……”他盯着地图,眼神猛然一变,“左江出了邕州后,正好经过横州!”

    “乘船回邕州……不对!”李信立刻摇头,惊声道:“是乘船下横州!”

    韩冈脸色凝重的点头:“交趾军有船。官军已经退回到昆仑关,刘纪三人倒戈的可能性已经是微乎其微。如果广源蛮军此时已经渡过左江,回师南向,李常杰就不需要再分出大量兵力盯着他们。空闲下来的队伍至少有万人,他们只要在邕州上船,可以乘舟沿左江直下横州。在永定县北上,可以直插宾州东南,抵达昆仑关的背后。左江上的船只并不少,有三四天的时间,足以将五千兵马送到横州。从横州至宾州,一路上没有任何军寨和城池,不会有人防守。”

    随着推测与地图印证着说出来,韩冈越发的确定自己的判断。自己此前是被李常杰的给蒙蔽了视野。先是看见他身边带了两万兵,以为他必须要盯住广源蛮军,不可能再有多少兵力可以调用。今日再看到他派了一支偏师翻山越岭攻打宾州,自己和下面的将领们的注意力全都被他这个行动给夺走了。

    韩冈很是有些后悔,自己因为南下得太仓促,又是率领着不熟悉的队伍连番作战,并没有推行原本在西军时行之有效的参谋制度。的确是自己太疏忽了。其实如果有心建立,还是有时间建立起一个可以集思广议的参谋体系,尽管免不了粗糙和原始。但许多问题都能够交给下面的军官们去思考和推断,就算他们说得大半都是无稽之谈,可至少能拾遗补缺,给自己一个参考。这远比一人之力要有效得多。

    李信不知韩冈正在后悔,“可是他们粮草的问题怎么办?这边还能用杂兵和骡马来运粮,但他们到了横州去,要赶着北上,没有时间去攻城抢粮吧?”

    “前几天苏伯绪曾对我说过,广西内陆的军州,除了州城以外,下面的县治很少建有城墙。”韩冈摇头一叹,“永定县的存粮够他们连吃带拿了。”

    “时间呢?”李信神色肃重,“他们会什么时候到?!”

    “也许就在一两天之后,”韩冈和李信对视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要出战!”

    李常杰放了那么多心思在他的前后夹击的计划上,他能不能想到是关城中守军会先打出来姑且不说,他对自己麾下军队没有信心是显而易见的。计划虽然精巧,可一旦看破,那就什么都不是了。

    虽然昆仑关这边分了兵,但李常杰那边分兵的情况更严重,而且他还抱着偏师打到昆仑关背后的美梦,此时不打他个猝不及防,又更待何时?!

    李信慢慢的走在山道上。身前身后,都是他麾下的士卒。

    渐渐向下的坡度让他走得很轻松,身上的甲胄仿佛没有重量。低头看着脚下,小心的走在泥地中。

    前面的士兵突然停止了移动,李信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望着前方。

    最前沿的战斗再次激烈了起来,厮杀声回荡在山间。刚刚被打散的交趾兵,重新组织又起了一道防线,奋力阻挡住了宋军继续前冲的势头。

    一名身着皮甲的交趾军官就在那道防线之后,挥舞着头上的长刀,大声的在吼着什么。在他的指挥下,越来越多的交趾兵恢复起了些许勇气,再一次投入战线中。

    李信瞅着他,冷哼一声,向身侧摊开右手,一柄投枪就递到了他的掌心。

    右手掂了掂,使他熟悉的重量。深呼吸,雨后林间带着血腥的味道的清新空气,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左脚用力踏前,在跺出了深深的脚印。随着一声暴喝,他右臂奋力一挥,一道流光便从手中飚出。脱手而出的标枪划破空气,直奔敌阵而去。

    那名军官似乎是吸取了几名前任的经验教训,在第一时间躲闪开来,让他身后的一名亲兵代他承受了李信灌注全身气力的猛力一击,胸部洞穿的倒在了地上。

    不过交趾官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在没有弓弩的情况下,宋军的战斗力少了至少五成。也许交趾人就是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才敢于一直压到昆仑关下。但宋军现在手上的弓弩虽然已经难以施用,不过他们还有投枪。

    就在李信将标枪投出之后,紧跟在他身边的一队标枪手瞄准了同样的方向,掷出了他们手上的投枪。划着近乎一模一样的抛物线,二十几支标枪从天而降,军官在他身边亲兵的保护下正要向后撤退,可迟了一步的他们,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样被放倒,浑身上下都是被沉重的掷矛穿透。

    阵前一片呼声,指挥前线防御的军官再一次被李信一举击杀,宋军这边的士兵们无不是士气大振,纷纷向前冲去。

    “第几个了?”李信恢复到早前的步速,慢悠悠的问着。

    “回都监,是第七个!”亲兵很是兴奋,拼命提高嗓门的回复着,让李信的功绩传遍全军。

    “才七个啊……”李信难以接受的摇了摇头。神枪出阵后就已经解决了七个交趾军官,连同他们身边的亲兵都一起,但他还是不满足。

    对血的饥渴燃烧在他胸膛中,只嗅着战场上浓重的血腥味,就让李信一下兴奋起来,再杀十个八个才足够!

    亲自上阵厮杀基本上都是低层军官们的任务,到了指挥使之后,就要开始指挥全军。而坐上都监的位置,基本上就不会还有厮杀在第一线的机会。李信如今还能亲自上阵,斩将夺旗,还得多亏了这一次身边只有区区数百人的缘故。

    得多谢自己有个好表弟了,李信想着。看着前阵,他下令道:“廖四,带着你的人把程宗尧替下来。”

    “末将领命!”

    从阵后冲上来一队生力军,绕过李信身边的一群标枪手,直抵最前线。代替了体力消耗过大的程宗尧所部。这对交趾兵是百上加斤,受到了廖四所率领的百名精锐的冲击,本就因为再一次失去了前线指挥官而节节败退中的交趾人,再也抵挡不住宋军的冲锋。这一道、连同下一道的防线全都在一瞬间被冲垮,如同突破河堤的洪流一般,将所有挡在面前的障碍一起扫平。

    狭窄的山道上,少数精兵的作用远远超过兵力上优势,交趾军的前阵不过刚刚抵达关城前一里的地方,还没有稳住阵脚,就被从关城中杀出来的宋军将士一举冲垮。

    顺着倾斜的坡道,猛冲而下的宋军势不可挡。投枪手在其中立下了大功,尤其是被簇拥在后的李信,虽然他出手不多,但每一击都是盯准了在最前沿指挥抵抗的交趾军官,指挥这一支队伍的将领几次试图稳定战线,但在前线上的军官屡次被精准的标枪击杀击伤,混乱中的军队根本无力抵抗。

    廖四带着他手上的一群的步兵呼喝着,冲上前去。他手中的长枪锋利异常,在扎穿了七八人的胸口之后,枪尖依然闪亮。无人能抵挡得住这样的冲锋,但返身逃遁的下场就是会被身后的敌人一一刺杀在拥堵的道路上。更多的交趾兵选择了冲进两边的山林中。只有这样才能躲开宋军如同解牛刀一般犀利的反击。

    李信重新恢复了慢悠悠的步速,跟随着他的士兵继续向下追逐着败退的敌军。

    “都监,前面就是贼军在小石坡上的营寨。”

    转过一道弯,李信就看见了一座正搭到一半的营寨。营寨的位置离开昆仑关只有四里地多一点的样子,从大央岭驿进兵的交趾人,就以一座石头坡为中心,设立营地。当看到宋军反冲而来,把守营地的一支队伍,已经提前

    要想攻城,除非有把握一举突破城防,否则就必须在贴近城池的地方设立营地,这样才好让攻城的将士们得到充分的休息,并给城上更大的压力。攻打昆仑关城没人会去幻想能够一蹴而就,交趾军当然也少不了逼近到关城近处就地设寨。

    但韩冈和李信如何会让李常杰在离关城四五里的地方设立营寨?看透了李常杰潜藏于表象之下的真实计划,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给幻想着昆仑关城中分兵宾州而不敢出兵作战的李常杰,一盆当头泼去让他清醒的冰水。

    “杀!”

    廖四将手中的长枪一摆,毫不畏惧的继续向下冲过去,就算前面有着千军万马,他也一无所惧。

    倚城而战是守城的铁则,困守城墙那是难以力敌的无奈之举。在敌军来攻的时候,守军只要有余力,都会立刻出兵进行迎头痛击,以遏制敌军的汹汹来势。

    李常杰对宋军出战有所预料,对自己的派出去的前军实力也算了解。就在官道上,连着排下三道拒马鹿角,中间只留了一丈宽的缝隙让自己人逃过来。

    宋军紧追不舍。逃在前面的交趾兵,顺利的穿过了拒马防线,但还有百十名士兵,被堵在了最后面,在宋军畅快淋漓的砍杀中发出凄惨的哀嚎。

    守在拒马鹿角之后的交趾弓箭手,纷纷张弓射击,尽管他们的长弓威力同样很小,但太过接近,依然有受到致命伤的可能。李信舍不得让他下面的士兵受伤,一声号令,正杀得兴起的将士停了手,在交趾人的面前耀武扬威一番,洋洋得意返身回关。

    ‘看来还没有到。’疑惑积蓄在李常杰的心中,难道他派出去的那一队人马出了什么意外?就算是李常杰都没有想到,宋军竟然会在分兵之后,依然选择了直接出城逆袭。

    “继续扎制鹿角,将昆仑关下来的官道堵住,只要在昆仑关下扎下营盘就够了!”

    李常杰的打算就是给昆仑关中一定程度的压力,让城中守军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剩下的就交给两支偏师去完成。有着看似行之有效的策略,他怎么会冒着士气大落的风险去全力进攻?而且在雨中驻扎在简陋的营地里四五天,又要沿着烂泥道路正面进攻一座关城,李常杰也很清楚这样只会浪费宝贵的兵力。

    ‘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回来了!’李常杰想着,只要从横州绕过去的七千人到位,前后受敌的昆仑关根本无从应对。接下里的几天,慢慢的将拒马鹿角的防线向昆仑关移上去,只要保持着对关城上的压力就够了,不需要费气力与那几百名荆南军硬顶。

    出战的李信率军回到昆仑关中,等候已久的韩冈亲自为他奉上胜利的美酒。

    “好了!”李信将银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同样用酒遍赏过出战的将士,回到正厅中,“歇一下就该出战了。三哥儿,你这里真的不要紧?要不要再多留一个都。”

    “有黄全的两千兵驻守昆仑关,抵挡住李常杰没有问题。至于我身边,留下一个都装装样子就足够了。”韩冈正色对着李信道:“剩下的五百人就交给表哥你,要尽快与黄金满和苏伯绪会合上。”

    “末将遵命!”

    这才是真正的出兵。

    方才出城作战是要打下交趾兵的气焰,争取三五天的空当,将绕道横州的交趾偏师给解决。而昆仑关这里,接下来的几天,就借着方才出战告捷的余荫,压着交趾人的攻势。

    尽管两边兵力差得太远,但幸好敌军为了攻下昆仑关分了兵。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能够各个击破,胜利也同样能抓到手中。

    批亢捣虚,相比起李常杰这一部,那支偏师更容易解决。

    韩冈重新让人送让一杯酒,双手奉给李信:“小弟就以此杯预祝表兄马到功成!”

    烛火幽暗。

    李常杰端坐在帐幕中,紧闭着双眼。映在帐篷上的身影,随着跳动的烛光忽长忽短。

    横州那一支偏师占据了永平县之后,就已经整军北上。但有关他们的情报,由于传递需要时间,都是几天前的旧消息。今天已经到了预定计划中的日子,但昆仑关上,还没有他们抵达目的地的征兆出现。

    知悉这一计划的交趾将领们,私下里都在议论纷纷,他们的自信心在这些日子里都被宋人粉碎了,都在担心是不是出了意外。

    而李常杰则依然稳如泰山一般,他沉稳的态度镇住了浮动的军心,也是因为他这边的情况要好一些。

    用一重重拒马鹿角将道路封锁,关城中的守军即使想反击也只会被阻止在栅栏前,这让畏惧宋军突袭的士卒,夜中能够安寝。只是这样看起来,反倒是他这边更像是防守的一方。不过他麾下士兵每天夜里都将鹿角更上移一段,几天下来,已经压倒离关城只有两里的地方。

    区区两里的距离,只要一个冲锋就能冲到城下,但城中的守军始终没有出战,看起来愚蠢的攻城法倒还是挺有用处,让城中的宋军有力无处施展。

    但城头上的守卫依然严密,李字将旗在城头上挂着。如果他设置的障碍再往前推进一里,恐怕就要受到宋军的攻击。自己都是夜中让人去迁移鹿角,只有一里两里而已,宋军当会直接出来夜袭。

    不过这就是李常杰目的。他要的就是试探宋军的反应,看看昆仑关中究竟有没有分兵出外。宋军前日在归仁铺撤退,虚虚实实的伎俩让李常杰丢人现眼,现在城头上虽然毫无动静,说不定就是宋人制造出来的假象。今夜他会再往前推进一里,如果没有动静,明天就可以开始攻城。

    计算着利害得失,帐外这时有了动静。

    听到声音,李常杰睁开眼睛:“你那边怎么样了?”

    “广源军已经全数撤离,派了人一路盯着刘纪他们,不会让他们乱来。”宗亶走了进来。

    横州的偏师虽然重要,但李常杰并没有让他来统领,交给了自己的心腹将领李玢。不过宗亶倒是不在乎这么多了,以李常杰的为人,绝不会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他这样的外系将领身上。

    “倒是昆仑关这边怎么样了?李玢还没到吗?”

    “没有消息也不能说明他没到。”李常杰长身而起,“只看今夜宋人如何应对,就能知道昆仑关中虚实。”

    宋人手上的兵力不足,即使将昆仑关中所有兵力都调走估计都不会超过六千,比起横州的偏师还少。如果没有八百名宋军作为核心主力,只凭借黄金满的那点兵力,根本无法与李玢的七千兵马相对抗——这可不是之前逆袭疲惫不堪的追兵,也不是反叛后偷袭友军,在正面堂堂正正的作战上,大越官军还不至于会怕广源军。尤其是去横州的那七千人,并没有经历之前两次失败,不会畏惧广源兵。

    不管那位韩运使怎么分派,就他手上的那点人数,要么是关城兵力不足,要么就是抵挡偏师的兵力不足,不会有两全齐美的可能。

    “只要宋军主力不在关城中,就是用土来堆,我们也能一口气堆到城头上!”

    ……………………

    “已经到了两里外,再近一点就要关城底下了。”黄全在韩冈背后低声说着。

    韩冈扶着雉堞望着远方,交趾人的确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就在眼皮底下忙忙碌碌的样子也的确让人看得烦心:“看着样子,李常杰今天夜里也不会停手。”

    “今夜要不要小人带兵出关去?”

    “守着关内就好。”

    要是黄全突袭失败,关城中的实力露底事小,关中仅有的两千广源军士气大落可就麻烦了。

    就算李常杰反应过来,直接来攻打关城……即便关中只有两千兵马,想要攻下昆仑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少说也要数日时间,而他韩冈也只需要有几天的缓冲。

    天天都有信使将行程传到韩冈的手中。昨天他得到的是个好消息。

    之前突袭宾州的七百交趾兵在韩廉所率骑兵小队的干扰下,被拖慢了半日行程。给苏子元和黄金满率领的队伍咬住了,差了一步没能蹿进邕州东南的群山之中。

    就在山林外的平原上,双方展开了一场战斗。尽管这七百兵是李常杰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但先是在雨中翻山越岭,继而又被日夜骚扰,加上山林中的退路就在眼前使得人无战意。让黄金满很是轻松的就击败了他们。

    不过也是因为离着山林太近,还是给交趾兵跑了大半进去,战后计点,连杀伤带俘获只有两百出头。跑出去的近五百人,不是毫发无伤,就是一点点皮肉轻伤。如果有人能够将他们重新组织起来,还是会有着一定的战斗力,但短时间内,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了。

    就在这份军报传到韩冈手上的同一天,李信与黄金满两部会合的消息、近万交趾军出现在宾州东南的消息,也在稍迟一点的时候传到了他的手中。从时间上看,两边决战多半不是在今天,就是在明日。

    这是一个漂亮的右勾拳,不过要想打在自己这边的腰眼上,就必须足够隐秘且出人意表,很可惜李常杰并没有做到。虽然兵力相差甚远,但一方是严阵以待,一方则是偷袭失败,加上战力有别,韩冈不会怀疑官军的胜利。他现在要防备的是李常杰正面打来的直拳。

    当天夜里,交趾兵又开始了向关城逼近的动作,将拒马、鹿角等拦截物向前推进。夜幕中他们发出的声音,就在关头上都能听得分明,但关城中的守军恍若未闻,就让交趾人自由自在的行动,一口气将防线推进到关城一里之内。

    “关中无兵!”

    就在两道鹿角之后,李常杰抬头望着关头上猎猎飞扬的大旗。眯起的双眼中满是得意,他昨夜为了防备城中守军杀出,辛辛苦苦做的防备全都没有派上用场,但终于试探出了宋人的底细。

    不用再浪费时间,停歇了数日的战鼓重新鸣响,一名名交趾士兵抱着一包包泥土向着关城冲过来。只看他们跑动时的样子,城上的守军就知道到底是准备怎样攻城了。

    “运使!让小人出关迎战!”黄全急声叫道。

    “没那个必要。”韩冈摇头依旧,“在关中守着就可以了!”

    韩冈没有同意让广源军出城迎战。他们不是官军,遇上逆境并没有咬牙坚持到底的可能。出关后,如果战事胶着起来,一时不能获胜,他们溃退的可能性很大。也只有在关城上,他们才能稳住阵脚与交趾人对垒。

    关城中的沉默让交趾兵更加兴奋起来,两条腿奔跑起来更加有力。

    看着第一批交趾兵已经接近到城下,城头一声鼓响,就是一片箭矢射下,将准备垒土上城的交趾兵射倒了一地。关城上箭矢如雨,将打头阵的交趾兵射得鬼哭狼嚎,逼着他们退逃回去,方才

    发给广源军使用的弩弓都是这些天来被湿气所侵染,尽管临时用火烤过,但仍远远不及正常的威力,而且损坏几率则高出许多。仅仅一刻钟的射击,就有两成神臂弓断了弦,甚至有二十多张连弩臂都断了。

    “果然没错!”李常杰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作为一名久经战事的将帅,他对战场上的一些事还是很敏感。昆仑关上弩弓射击的节奏感不对。与他之前见识过的宋军箭阵,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如果是宋军,就算是用着状况不佳的弓弩,也只会是不能追击逃远的敌人,发射箭矢的间隔不会这么长,对目标的选择以及发射的时机,也不会这么乱,“只会是广源兵!”

    更加确定了关城中并无宋军,交趾兵很快就举着防箭的巨型木盾,再一次攻了上来了。不仅仅有着抱着土包的士兵,还有几人用着大嗓门高声喊着广源土话,试图动摇城中军心。

    “运使,怎么办?”黄全下去弹压军心回来,忧心忡忡的问着韩冈。

    “只要能守住两天就够了。”城下的土堆一点点高了起来,韩冈依然保持着平静。

    虽然没有石灰、没有油料、没有床弩,除了一堆长了青苔的礌石滚木以外,没有一切该有的守城装具。但靠着城墙和弓弩,以及两千守军,维持着一定水平的士气,要保住关城两天,还是绰绰有余。

    城上箭矢不断,而城下则依然坚持着将土堆累积。

    到了傍晚,李常杰望着已经堆到城墙一半位置上的土坡,回头对着身后的众将露出得意的笑容:“赢定了!”

    离着李常杰直线距离只有一里,就在关城之内,韩冈将刚刚收到的一张纸条攥紧在手中,低头看着单膝跪在身前的一名军士,脸上有着同样的笑容,“赢定了!”

    韩冈领军从归仁铺撤回昆仑关的消息,章惇前天已经收到了。之前韩冈领军直扑邕州的军报曾差点让他跳脚,看到韩冈返回昆仑关的消息,他仍依旧为正在邕州的官军提心吊胆——李常杰并没有撤退,反而领军直逼昆仑关——直到今天再一次得到了‘今日大雨,关城平安’的军报,这才让章惇放下心来。

    连着下几天雨,围城的交趾军如何还能保持着士气?若当地的雨水再继续多下几天,别说撤军了,还要提防着会不会被韩冈领军追杀千里。让麾下的士兵连续多日的在雨水中摸爬滚打,领过军的章惇知道这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任务,只要主帅稍稍一个疏忽,没有将下面的士兵稳定住,就能掀起一场兵变来。

    所以章惇能放下心来。李常杰已经在邕州城下攻了两个月,刚刚攻下来就挨了韩冈的几下闷棍。领军攻打昆仑关的时候,又遇上了连日雨水,换作是他章惇,也只能想着该如何体面安全的将军队撤回去了。

    另外韩冈率部在一进一退的过程中并没有受到多少伤亡,也让章惇松了一大口气,若是韩冈贪功冒进让队伍有所折损,他就有的是口水仗要跟吴充的枢密院打了。

    不过韩冈传回来的还有一条噩耗,邕州城确定已经被攻破。这条消息也让章惇也有些黯然神伤,一路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没能来得及救下苏缄和邕州满城的百姓。城中官吏生死不明,也不清楚城内的百姓又有多少逃过交趾军的屠刀……

    “能将昆仑关夺回,能降伏广源蛮军,能领军破敌制胜,韩冈的才华当真少有人能及。他年纪轻轻,已经有了这样的功劳,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广西转运使李平一在章惇面前笑着,对自己副手所立下的功劳推崇备至。

    章惇瞥了李平一一眼,这位转运使在粮秣安排的上不见有何才华,连挑拨离间的本事都一塌糊涂。神容如常:“韩玉昆文武皆备,本就被天子所看重。且他一向善知进退,立功倒是不在话下。”

    不论是官场还是战场上,过去的韩冈给章惇留下的绝大多数都是勇猛直进的印象。许多时候韩冈都表现得强硬无比,对上天子、对上宰相,对上他一个个顶头上司,皆是宁折不弯。

    但现在回想起来,韩冈似乎并没有因为强硬的态度而吃过大亏。有好几次都是,但不久之后就因为强硬坚定的态度而得到了更高的评价。比如他对横山一役的看法,再比如他去军器监的行动,一开始时都是开罪了宰相,但事后的结果无不证明了他的眼光和手段。

    李平一没在章惇的脸上看到想看的表情,略感失望的说道,“不知李常杰会不会硬要打下昆仑关?”

    “李常杰的想法让人难以揣摩,不过他会不会硬攻昆仑关是一回事,能不能打下来则是另外一回事。”章惇对李平一的问题给了一个毫不含糊的回答,“交趾军兵疲师老,守住昆仑关倒也不难。”

    这两天收到的军报,都在说昆仑关那边连着在下雨。章惇问了熟悉邕州气候的官吏,知道每天从二月开始,广西——尤其是邕州——雨水就多了起来。这样的气候中,不但雨水多,而且岭外两路让人闻风丧胆的疾疫也多了起来。交趾兵再习惯南方的气候,也照样还是人,恐怕也不可能在拥挤的军营里,被雨水泡着,还能保持着一点疾病都没有。他们那边不可能会有疗养院,更不会有药王弟子。

    不管怎么说,章惇此前派过去的援军这时候按照行程的话,差不多也该到了。只要韩冈手上有了一千五百名荆南军的精锐,加上黄金满手下的蛮军,要将天时地利人和三项都不占的李常杰打回老巢去,并不需要他花费太多的气力。

    章惇安安心心让人端茶上水,拿着些闲话敷衍着李平一,到了这个时候,就只要等着南面传回捷报了。希望韩冈还能给他一个惊喜!

    ……………………

    又一夜过去。

    在这一夜中,李常杰没有让城中的守军有着休息的空间和时间。

    夜色是最好的保护色,趁着夜色,垒土上城,是当初攻打邕州时得到的经验之谈。只要一夜辛苦,就能将土堆垒到城上,就算是疲惫不堪的交趾兵,也从身体里鼓起了最后一份力量,拼着性命的将一包包土运到城头下。

    城头上弓弩连绵,向着一名名上冲上来的交趾士兵射下密集如飞蝗的箭矢。可就算如此,没了力道的弓弩并没有太多的用处。而失去了一直以为臂助的弓弩,宋军也不能找到更好的阻止敌军垒土攻城的办法。只有不断投下石块和檑木,充作防御的手段,尽管砸伤砸死的敌军不少,也拖延了攻城一方的部分时间,但对于交趾兵来说,这些从城头上砸下来的城防武器,反而是最好的修筑土台的材料。

    通往城头上的土台,就这么一点点的累积起来。快要天亮的时候,一条斜斜而上的土坡,就仅仅差了最后的五尺髙,便能与城墙的雉堞平齐。只要是身高略高一点的士兵站在土台上,可以直接看见城墙上的动静。

    到了这个高度,就不用再堆土了,只需要架上木板,直接靠在城头上,土台上的士兵也能顺顺当当的攻上了城头。

    “大局定矣!”李常杰一声畅快淋漓的大吼,苦熬了多少时日,又让他费了多少心血,现在终于到了结束一切的时候。

    拔出宝剑,遥遥指向风雨飘摇的昆仑关,“给本帅攻进昆仑关去!先登者,为头功、一等赏、官阶七资三转!夺敌大旗者,二等功、一等赏、官阶五资二转!能斩下敌军主将首级的!斩下宋军主帅首级者,为此战头功,即以团练之职赠之!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一阵山呼海应的声浪随之从交趾人的阵地上升了起来,一直冲到了昆仑关关城的上空。

    等候已久的交趾兵们顶着长长的木板,向着关城冲杀过来。只要再有半刻钟,他们的脚步就能踏上昆仑关的城头。

    吱呀呀的声响,紧闭许久的关城的城门终于开了。交趾人不知道他们究竟要打算做什么,在胜负已定的情况下,就算派军出城来抵抗,也一样无济于事。

    一队交趾军向着逐渐开启的城门杀了过来,一名看起来孔武有力的小军官举着巨大的木盾,顶在最前头。只要防住了威力大减的神臂弓,撞开挡在前路上的守军,就能直接进城中去了,先登之功也许抢不了,但抢下一个率先入城的功劳,机会可就在眼前!

    小军官低着头卖力的向前冲过去,无论是箭矢还是刀枪,都不可能穿透他手上的巨盾。离着城门越来越近,而城门打开的的缝隙也越来越大。已经冲到了门口,只差一步就能冲进关城了。

    但下一刻,小军官就感觉自己好像飞起来。宽阔厚实的木盾突然中分裂开,连同他本人都一起裂开。身子轻飘飘的,仿佛浑身上下都没有重量。最后他看到的是一柄手提车轮一般大小的精钢巨斧,粗长的斧柄抓在一名身高七尺的巨汉手中,而巨汉的背后,就在关城之中,是一群身着宋军衣甲的士兵。

    一斧头将打头的交趾兵砍成两半,巨汉大步跨出门来,一步就踏进了交趾兵的行列中。冲着心中惊颤不已的敌人怒吼一声,巨汉将沉重的精钢大斧横着一抡。原本是扫腰的招数,落在矮小的交趾兵身上,就成了瞄准脑袋脖子挥过去。如同虎吼一般的呼啸声中,一道划着圆弧的斧光劈开了脖子,斩裂了脸庞,让五六个交趾兵一下倒飞出去。

    满脸横肉,乱蓬蓬的胡须歪七扭八的往横里长着。身上披挂着鱼鳞铁甲,只一看就知道至少有二三十斤的份量,可他挥斧下砍横劈,却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手起斧落,闪烁着精光的大斧被巨汉挥动得如同一道龙卷,将被他冲进的人群卷入死亡地带之中。而从城门中杀出来的宋军将士,同样手持大斧、身着甲胄,跟着一起在关城下冲杀起来。

    他们的冲锋势不可挡,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城门附近的交趾兵已经被砍杀一空,不是躺在地上,就是逃离了城下。被劈翻在地的交趾兵还有几个没有当场气绝,捂着伤口发出一声声凄惨的哀鸣。

    巨汉低头冷淡的看了最近的一名交趾伤兵一眼,随即就是重重的一脚跺在他的胸口上。听见脚底的呻吟声转成一声短促的惨叫,卡擦的骨裂声从脚底传上来,他更加兴致高昂,冲着南方的贼军阵地挥起巨斧,放声大笑:

    “歇了一天,正好给爷爷活动活动筋骨!”大手一挥,带着身后一群虎狼,“这破敌斩将的头功,爷爷先预定下了!”

    “好一条汉子!”

    “好一名猛将!”

    “武勇只比李都监稍逊。”

    城上城下都在暗暗赞着在乱军中,挥舞着巨斧收割着性命的猛将。而就在这名猛将身后,同样手持大斧的战士们,也同样在战场上恣意砍杀着混乱中的敌军。昆仑关关城的大门敞开着,从中一队队手持钢刀大斧的官军冲了出来。

    整整两个指挥的兵力,是从桂州赶来的援军。自章惇将他们派出来后,这一部人马一路疾行南下。同样先是乘船而行,然后换了徒步行军,就在昨天午后时抵达宾州,到了入夜时分,就进入了昆仑关城。

    用了一夜的时间在关城中休息。一觉好睡之后,望着关外的无数战功,他们已经难以忍耐。当韩冈下令开城出战,他们爆发出来的冲击,如同虎兕出柙,让交趾军无可抵挡。

    攻到城下的交趾军已经彻底溃散,在如狼似虎的宋军面前被杀的落花流水。正要攻上昆仑关头的时候,偏偏从城内冲出来一批生力军。而且都是穿着红衣的宋国官军,这让一心以为关城中只剩少数广源军的交趾士兵,心中都慌乱了起来。

    还有人心存侥幸,几名交趾军官大喊着这是广源人假扮的宋国官军,后方也匆匆派上了一队援军过来。可是当两个指挥的荆南军从猛冲猛杀中恢复秩序,在城下组成了阵列,他们的身份无可置疑。

    关城前血流成河,方才冲在最前面、想要抢着率先登城功劳的交趾军中勇士,都被堵死了退路,一个都没能逃回去。一地的残肢断臂,还有无数仍在抽动的尸块,短短半刻钟的时间,关城之下就被清理干净。血水在官道上肆意流淌,就像前几日的雨水一般,只是换做了一片鲜红。

    严整的军阵随即顺着官道压了下去,大斧一起一落,就是一条人命被带走。沉重的大斧挥砍起来猛恶无比,就算穿着甲胄、举着盾牌都无法承受住自上而下的猛力一击。劈开头颅、肩膀,砍下四肢、腰肋,当百十柄大斧同时挥下来的时候,站在阵前的士卒当即粉碎,交趾军的任何抵抗都显得徒劳。

    刀斧如林,缓缓而行的军阵如同一具石碾,将前方的敌人碾平碾碎,沉默却有整齐划一的挥斧前进,并不像方才在敌军中冲杀那般让人热血沸腾。但这样的攻击,却能让每一名敌军心都冷了起来,失去了反击的战意。

    鸣金声在交趾军阵后方响了起来,在宋军猛烈的攻势下,李常杰也只能选择暂避锋芒。宋军则是紧追不舍,从后不断砍杀着落队的敌军,追着他们追到了关城一里外的由鹿角、拒马组成的防线处。

    李常杰所设立的防线一道一道,一直延伸到后方小石坡的营地去。这是交趾军缺乏安全感的象征,也是他们对官军感到畏惧的证明。不过就是靠着这一条条防线,交趾军坚守在拒马、鹿角之后,抵抗着宋军的猛烈攻击。

    一柄柄大斧重重的劈砍着鹿角,手腕粗细的木料层层扎起的障碍,要比砍人更难。而躲在栅栏后,拼了命的拉弓攒射的交趾人,给了官军带了不小的伤亡,让他们清楚障碍的行动又变得更为艰难起来。

    这样的情况下,要带着弓弩手射散了敌军才好下手。不需要韩冈在后面下令,后排的宋军上来了,拿着神臂弓的他们开始与敌军对射着,不过交趾弓手有着厚重的木盾作为防御,神臂弓的效果减弱了许多。

    韩冈就在城头上观战,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兵在交趾军的防线处受到了激烈的抵抗。看见自己的兵中箭倒地,眉头皱了起来。偏过头,叫着身后的一名将领:“黄全!”

    “小人在!”黄全中气十足的吼着,用力踏前一步,双手抱拳行礼。前方战事胶着,官军一时打不开局面,这时候就终于轮到他出场了。

    “会说交趾话吗?”

    “…全闻之楞然,疑惑着,“不知运使有何吩咐?”

    “再点十几个嗓门大一点、同样会说交趾土话的。”韩冈吩咐着,“本官拿他们有用。”

    “啊……是,小人遵命!”黄全立刻吩咐了亲兵,让他们将合适的人选带上来。交趾土话,广源州人大半都会说,大嗓门的也不少。韩冈要的人,很快就上了城头。

    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广源兵在韩冈面前排成一排,黄全向韩冈缴令:“小人已将人都带了上来,还请运使差遣。”

    “你做通译,让他们喊出去。”韩冈简洁无比的吩咐了一句,不待黄全醒过神来,转身对着鏖战中的战场径自喝道:“李常杰!”

    “李常杰!”黄全呆了一下,就立刻用交趾土话喊着敌军主帅的名字紧随着他,就是十几名大嗓门的士兵同声大吼,将韩冈的话传到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压下了战场上的厮杀声:“李常杰!~~~”

    不论是交趾士兵,还是大宋官军,听到这片连天接地的吼声,手都缓了下来。被叫到名字的正主,也抬起头来,远远的望着关城上。

    “三千官军已至昆仑关。”韩冈说着。

    “三千官军已至昆仑关!”依然是黄全翻译,士兵们大吼。

    对宋军畏惧已深的交趾兵面色如土,李常杰眼皮一跳,冷喝一声:“真有三千,这时就该杀出来了!”

    韩冈继续让人传话:“穿越山林、偷袭宾州的七百兵已经全军覆没!”

    李常杰咬着牙:“胡说八道!”

    几十面交趾战旗这时倒挂在昆仑关的城头上,就像一记记耳光打在还在强辩的李常杰的脸上。

    “前日横州,你又有七千大军被我官军击溃,主将李玢已然授首!”

    李常杰心腹爱将的名字,交趾军中人人知晓。而且为了提振士气,李常杰也没有阻止麾下将校,向士兵们透露李玢领军偷袭宋军后方的消息。胜利的希望都在李玢身上,哪一名交趾士兵不讲这个名字一天念上三遍。当宋军将人名报出来的时候,就如同晴天霹雳打在他们的天灵盖上。也就在同时,一枚枚首级在城头上吊了起来,从左到右,粗粗一数,就有几百颗头颅。

    李常杰脸色煞白,他身前身后士兵纷纷回头望着他的脸。

    “你已日暮途穷,速速归降……”韩冈停了一瞬,运足中气,一声怒喝:“可免一死!”

    “速速归降,可免一死!”

    “速速归降,可免一死!!”

    “速速归降,可免一死!!!”

    最后的吼声在山中回荡,交趾士兵们木然呆愣,李常杰在马背上晃了一晃,猛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紧紧抓着马鞍,努力不让自己昏倒。对着失魂落魄的围上来的部将,他勉强的开口,“撤军!”

    韩冈停了下来,黄全当即上来追问:“运使,爹爹他们当真赢了?!”

    “不,我是在说谎。”韩冈回答得干脆利落,让黄全变得一脸呆相。

    韩冈的确没有收到捷报,但一面面交趾战旗在关头上倒挂起来,一颗颗首级也吊了起来,要想骗一骗军心不稳的交趾人则已经足够了。

    李信和黄金满与交趾李玢所部已经交上了手,不过第一次交锋只是小胜而已,并没有歼灭敌军,反而让他们退到一座村庄中。

    不过从俘虏口中,李信三人已经掌握了率领那一支偏师大体情况,尤其是交趾将领的姓名,传到了韩冈的手中。加上此前在几次胜利的战斗中所缴获的一面面战旗和人头,足以进一步动摇敌军军心。

    宋军从昆仑关冲出来的时候,交趾军就已经动摇了。当韩冈让人喊破了李常杰的图谋,戳破了最后的希望,就连李常杰本人都压不下军心浮动的军队。

    一方士气大涨,一方士气大落,结果就已经注定。韩冈的谎言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慌乱不堪的交趾兵连最后的一点希望都给抹杀了,哪里还有奋力一战的胆气?!

    李常杰已经决定了撤退,留下来断后的一支部队由他的心腹指挥。而留在最前沿的交趾士兵连拉弓射箭都乱做了一团,后方传来的动静也让他们无心再做抵抗。趁此良机,宋军连连出手。连接一段段拒马的绳索被砍断,分散开来的路障立刻就被扯到了路边。宋军一方勇不可挡,交趾人的几道防线一道道的被他们突破。

    “黄全!”韩冈叫着部将的名字。

    “小人在!”黄金满的儿子这一次很确定,韩冈点他的名,不会是让他找声音大的士兵。

    “你带一千兵出城,过了小石坡后,下面就由你打头阵,到了大央岭就停下来,要提防贼军的反击!”

    黄全重重的一抱拳:“小人遵命!”如风一般转过身,下了城头,带兵出击。

    终于赢了!韩冈想着,多亏了李常杰的贪心,以一千五百精兵破了十万,这个胜利可算是辉煌了,也算是报了几分钦州、廉州和邕州的血仇。

    不过真正的战争才开始,富良江畔的升龙府才是最后的决战地。

    血海深仇,要交趾人十倍相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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