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宰执天下》->正文

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19章 萧萧马鸣乱真伪

    呼啸在在无定河谷中的风,这些天来渐渐的已失去了夏天时的燥热。不过山头上的颜色依然还是郁郁葱葱的深绿,并没有随着季节的转移,而一下改变了颜色。

    身处直面敌锋的前沿城寨中已有一载,童贯也逐渐习惯了陕北的春夏秋冬。自从到了罗兀城之后,时不时的被王舜臣叫上一起骑马出猎也是成了惯例。

    “秦凤路、泾原路要南下的兵据说已经到宝鸡了。”

    穿行在谷道中,两侧山林森森,骑在马上,童贯与身边罗兀守将说着闲话。

    王舜臣打了个哈欠,“走得倒挺快,过两天就能进汉中吧……是邸报上的消息?”他没精打采的问着。山间的空气清新无比,但没有猎物出现在眼前,他就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不是。上个月的邸报要到月中才能送来,这个月的更要到下个月的十五六,没那么快。”只从邸报中,就能看出罗兀城的偏院,童贯道,“是今天早上绥德那边来的信。”

    “哦。”王舜臣点点头,监军的宦官之间都有消息往来这事他是知道的。

    童贯接下去说着:“鄜延路的兵力据说也要动,不知道会是哪个指挥能被选上。”

    王舜臣咂着嘴,眼睛扫着山林中。随行的骑兵前后护持,林中也有士卒拿着棍子乱扫,试图惊动草木深处的鸟兽。只是已经好半天了,也不见有什么值得他拉弓的猎物。

    “罗兀城肯定不会动,种太尉也不可能答应将罗兀城的关西汉子换成河北军。”

    童贯偏头看了看王舜臣,虽然看不清藏在刺猬般虬髯中的一张脸上的表情,可罗兀城主的话声中,已经没有了前几日的火气。

    得知河北军要配属到关西来,王舜臣当即就大骂了一通。又不是本乡本贯,哪里能相信河北军会帮他们关西拼命守城?只是当他跟着又听说是韩冈的提议后,立刻就不言语了。

    “听说李都知也要跟着南下,这下终于可以有机会立功了。”

    童贯脸上多了一份笑容:“是啊,总算有机会上阵了。”

    安南经略招讨司成立,主帅和两名副帅都是朝臣,统领数万兵马,在天子的想法中,肯定需要有人盯着。作为监军,随军南下的是童贯的师傅李宪。

    他们这些宦官,在宫中也照样要读书、上学,有的时候还能旁听一干大儒的讲课,也能接受三衙之中的军事训练,许多人都是文武皆备,绝不下于寻常的士大夫。而在熙宁年间的这一批宦官中,李宪也是号称兵事第一。童贯作为李宪的弟子,也是一直都想在军事上有所成就。

    不过李宪的运气一直不佳,横山、河湟的功劳都被王中正给拣去了,现在又一战定茂州,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内侍中的大将。要不是王中正现在在蜀中的群山间脱不开身,安南道经略招讨司中,肯定少不了他的位置。

    王舜臣认识王中正,王中正的能力他也了解。名气老大,已经有人将他与旧时宦官中的名将秦翰相比的王都知,天上总是将功劳掉到他的头上,运气当真不错。

    不知何时,王舜臣已经是长弓在握。信手拉弦,嗡的一声,夹在指间的箭矢化为一道流光。随即在二十多步外,一只刚刚从树梢上被惊起的山雀从空中掉了下来,扑的一声摔在了道路上。

    “好箭法!”童贯拍手叫绝。隔着二三十步的距离,一箭就射中天上的活物,而且还是骑在马背上,这份准头,在军中也是极难得的。

    “哈……”王舜臣叹了一声,“可惜不能党项人来试一试箭。”

    在军中赫赫有名的连珠神箭,一年过来就只能用来射鸟,王舜臣也只能叹息自己的时运不济。

    前面的士兵捡了王舜臣射中的猎物回来,双手呈上。

    手指粗细的箭矢射穿了只有半个拳头大小的山雀,附在箭上的力道一下几乎将这只小小的猎物给扯碎。如果是在纵马奔驰的时候,王舜臣的准头就会大打折扣。不过现在是信步由缰,慢悠悠的在山道间行走,拿着马弓,便也是一射一个准。

    王舜臣拿过来看了两眼,甩甩手,将箭杆上的一滩黏.腻的血肉甩掉,将精制的长箭收回箭囊。

    他对童贯笑着:“好歹要弄只兔子回去做汤。要不然山鸡也行,总不能空手回去。”

    忽然间,就在山林中帮着驱赶猎物的士兵忽然大喊了起来。王舜臣一下剔起了双眼,没精打采的慵懒一扫而空,如同长刀出鞘一般变得锋锐犀利,而前后左右的骑兵,也都是一下换了副模样,手挽长弓变得警惕起来。

    “怎么了?!”童贯觉得周围的气氛一下就改变了。

    王舜臣没回答,翻身下马。‘有奸细’的吼声这时才从山林中响起。

    手中换了张力道更大、适合步射的战弓,王舜臣一声吼叫拉弦如满月,瞬间便是两支长箭向着山林深处中飞了进去。

    一声惨叫在箭矢落处响起。过了片刻,一个人就被两名士兵拽着胳膊拖了下来,两条腿的腿弯处都被利箭扎了个对穿,不能走动,只能被拖着。

    “都巡好箭术。”童贯由衷地说着。

    人就藏在树林中,就算是在跑动时,绝大部分身子还是会被草木遮住,但王舜臣射出的两支箭矢依然准确的扎穿了贼人的两条腿。

    拖到近前,贼人被扯着头发拉了起来。三十四十的样子,装束是汉人的打扮,看着像名樵夫。不过当他呻吟着向王舜臣说自己是良民的时候,王舜臣阴狠的笑着:“罗兀城出城砍柴的人,不会有往北走的,本将几次为此下了严令,如果有人违反,视同通敌,射死勿论。”

    “果然是西贼的哨探。”童贯低头亲自看过了贼人的双手,上面的茧痕完全是常年拉弓留下来的,抬起头,他厉声喝问,“今天城外巡检的是谁当值?!”

    “……是罗都头。”一个士兵犹犹豫豫的回答着。

    “都巡?”童贯转头问着王舜臣的意见。

    “一个两个哨探,就是要摸到城头下都容易,更别说藏在山林里面了,只要不是大队人马就不用在意。”王舜臣将哨探踢起来,“绑起来拖回去细细审问。”

    “要回去了?”童贯问着。

    “嗯。”王舜臣点头应着,跳上马,提缰调转马头,“贼人都摸到罗兀城边上了,要早点回去做个应对。”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无定河谷分出来的一条岔道,虽然周围山上草木茂盛,但离罗兀城实际只有三四里。

    尽管外貌粗豪,王舜臣行事其实向来小心。出来射猎,从来不会走得太远。放出去的耳目都占着制高点,监视着周围,不虞被大股敌军包围还懵然不知。如果只是小队人马,他手上的长弓也就能难得的开一次荤。

    “哨探都跑到了罗兀城边上,银州的兵马肯定又多了。”走在回程的路上,王舜臣回头看了看被绑成粽子的哨探,“丰州是郭太尉亲自领军上阵,西夏人硬打是打不过,只能从旁边来找补了”

    “不知道是不是准备佯攻?”

    “如果我们表现得弱一点,佯攻也会变成真打。”王舜臣咧嘴一笑。

    罗兀城是控制横山的关键,丢了罗兀,就是丢了横山。王舜臣现在把守的罗兀城如同一根骨头卡在西夏人的喉间,就算西夏在环庆、泾原攻城掠地,也远远弥补不上失去横山带来的损失,若有夺下罗兀城的机会,党项人绝不会放弃。

    “不过佯攻也好、真打也好,援兵从绥德过来,快马只要一天而已,输不了的。”他继续说着。

    童贯笑道:“若党项人当真攻来,都巡也就可以大展身手了。”

    “那当然,总不能让李信、赵隆他们笑话俺只能在这里射鸟!”赵隆一举定了茂州,李信前面在邕州立的大功。而且安南行营成立之后,他肯定是先锋将。两人现在立下的功劳都是王舜臣没办法比的。但王舜臣绝不会甘心认输,“打南方的蛮子,哪比得上砍西贼痛快。要是南面的手脚慢一点,我们说不定都能冲进兴庆府了。”

    “辽国多半不会坐视……毕竟是自家女婿。”

    “西贼已经不行了,没钱没粮怎么也打不了仗。就算背后有契丹撑腰,光靠一口气也撑不了多久。”王舜臣猛然大笑了起来。“契丹也是个穷鬼,辽主还有那个大名鼎鼎的魏王,就算梁太后张开大腿,他们也不会给她一个铜板的。”

    王舜臣的话粗得很,但说得确实在理。与王舜臣同守一城,童贯早已一清二楚,王舜臣决不是外表一般的只知冲杀的猛将,眼光手段都是一流,除了好酒贪杯以外,就没有别的毛病。

    毕竟是跟在种谔、韩冈身边多年,耳提面命的历练出来的,日后少不了也是坐镇一方的大将。童贯这般想着,看向王舜臣的视线也越发的热切,这里是他飞黄腾达的根基!

    轻轻掖好了盖在王旖身上的被子,韩冈直起腰来。

    眼前因怀孕而变得圆润起来的面容,此时正深深的陷入睡梦之中。呼吸轻轻细细的有着稳定的节奏,可见睡得很沉。只是双眉之间,仍然与清醒时一样,有着深深的纹路,不知在睡梦中又看到了什么。

    王雱走了,连同他的未亡人和遗孤。在王雱的灵柩被搬上船之后,就会一路顺水南下,直放江宁。王家虽说出自江西临川,不过王安石的父母都是安葬在江宁,加上王安石已经过世的两名兄长都是在江宁入土,王安石的这一支,基本上已经从临川乡里分了出来。

    早间送了王雱的灵柩上船回来,还不到中午王旖就坚持不住了。虽然她还在勉力支撑,想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她这些天连伤心带疲劳,已经是消耗光了所有的体力,喝了点严素心做的热热的浓汤垫饥,就给韩冈扶上了床躺下歇息。

    即将临盆的孕妇,本来就该避着大喜大悲,还有劳累。可偏偏遇上了王雱的事,根本就没有办法。也幸好王旖身体底子好,这两年也调养得宜,要不然当真会出大问题。

    睡梦中,王旖嘴唇动了动,韩冈没有听清妻子咕哝着什么,但她的脸上出现了晶莹的水光。方才在汴水岸边的伤心,现在似乎还留在眼角。

    韩冈心中怜意大起,抬手拭去妻子面颊上温热的泪水,抬手将被褥又整理了一下,再吩咐过房中的几名贴身使女和婆子好生照看着,这才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间。

    韩千六和韩阿李此时还在正屋中,和周南、素心、云娘她们说着闲话。

    之前审官东院给韩千六安排下一个秦州竹木务的官职,是从监察秦岭上的竹木砍伐运输的差事,算是又有油水的肥差。不过这不合韩千六的胃口,家都安在了陇西,没兴趣回秦州,直接推说老病,辞官不就——虽说曾想回陇西任旧职,但也不便自己提出来,否则就会引起不好的联想。

    既然眼下审官东院的安排不合人意,夫妻两个就准备着在京城好好的逛上一阵,然后就回巩州陇西养老。

    韩冈进门时看着父母,暗自叹着气。老夫妻俩好不容易上京一遭,自己这个做儿子却是东奔西跑,不说日常侍奉在身边,甚至连陪着他们去逛一逛东京城都做不到。虽是有着客观原因,但他心中依然免不了有些歉疚。

    吃过午饭,一家人坐在了一起,两个孕妇得到了最大的看护。

    似乎不久之前,韩云娘还是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可现在她抚着自己挺起的肚子,脸上满是母性的光辉。她本是纤细的体格,生育时未免会有些让人担心,不过在孕期中很注意没有滋补过头,应该能撑过最危险的头胎。而二胎的周南,则是能让人多放心一些。旧年的花中魁首,做了母亲之后,一点也没减去曾经的颜色,反而增添了成熟的魅力。

    看着身边的如花美眷,韩冈争强好胜的心思忽然间就淡了许多。听着父母妻妾的闲话,心中一片平安喜乐。比起捷报传来时的激荡在心中的喜悦,别有一番滋味。

    “三哥哥。”云娘对韩冈说着,“昨天旖姐姐也说了。爹娘就在京城歇上两月再走。等过两个月,我们就陪着爹娘一起回陇西去。”素心和周南都点着头。

    周南、云娘差不多都到产期了,王旖也就迟上不到一个月。有长辈照看着,一家人都能安心。而等她们坐完月子,正好可以跟韩千六、韩阿李回乡。

    “不成,那时候也不过刚刚生产过,哪能随便出远门!”韩阿李摇着头,“就算你们吃得住,小娃儿又怎么吃得消?就在京中安心的住着,三哥儿很快就能回来。”

    见韩冈开口要说话,韩阿李又道:“三哥儿你也别担心,之前几年不是好好的吗?也别担心俺们。义哥儿的浑家性子好,为人又孝顺,虽然是太后家的人,也没有一点脾气。有她在身边,不比你差多少。”

    以三纲五常为圭臬的时代,都讲究着以孝治国。‘父母在,不远游。’就算不得不出外,如果父母身边没有兄弟照顾,那么至少要将妻子留下来服侍。

    就像王安石,王雱刚刚去世,因为身边不能没有儿子孝顺,故而王旁被特旨调回京中,前两天刚刚进了粮料院为官。也因此,为王雱扶灵回江宁安葬的也是王安国而不是王旁。

    韩冈此前的做法,虽然不像‘不为父母丧而请丁忧’那般干犯律法,但真要计较起来,还是会被人说闲话的。不过韩冈之所以能放心出来做官,并且还把妻儿都带出来,只留着父母孤身在陇西,也是因为有冯从义这位表弟在。

    韩千六、韩阿李都把这位外甥当成亲儿子看待,冯从义虽然经常要出外奔波,但他的妻室都是留在陇西。

    “倒是三哥儿你,去了广西之后一切要小心。上阵时,也不要再冲在前头。”这些年来,韩冈参战的次数多了,每每都能大胜而归。但要说韩千六和韩阿李能放心的下来,这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也别怪为娘多说,你做了几年官,上阵的时候也太多了。人家哪个做文官不是在衙门里呆着?就你充能,文曲星去抢武曲星的买卖。”

    “娘放心。”韩冈赔着笑,“孩儿都是一路转运使了,都被人称作转运相公了,哪里还会再上阵?!只是运筹帷幄而已。”

    “还说!”韩阿李一瞪眼,“外面都说你去邕州,以千五破十万。才一千五百人,你是怎么着运什么幄的?!”

    韩冈干笑两声,没敢再辩。亲娘抢白的时候,最好闭上嘴,他这个做儿子的经验虽然不如父亲,也是知道的。

    说了一通话,韩千六与韩阿李带着孙儿孙女进里屋午睡去了。

    说了一阵话,周南和云娘也都累了,韩冈亲自一个个将她们送回房中歇息。周南和云娘几乎是同时怀上,产期最多再过几日就到了。韩冈在京城中还能留上几天,如果能亲眼看着她们生产,去广西的时候也能放心一点。

    韩冈和素心走在家中的廊道上。这是韩冈回来后,难得两人独处的时光。

    “这些日子累着素心你了。”韩冈说着。

    严素心轻轻的摇了摇头,“奴家不累。”

    她小碎步跟着韩冈往书房中去。

    从侧面望着脸颊变得削瘦起来的丈夫,高挺的鼻梁此时越发的显得挺直。看着丈夫削瘦之后,更加明晰坚硬的下颌线条,都有些揪心的疼,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如果是自己在身边,肯定会安排好日常饮食。回京后,又是一直忙着,没有好好调养。严素心想着,今天晚上要做些什么菜,给良人好好补一补。

    只是看着韩冈到了书房,就吩咐下人去准备衣服,她一下醒过神来,惊讶的问道,“官人要出去?”

    韩冈点点头,他下面的确还有一个宴席要赴。

    纤细的手指轻轻勾住了韩冈袖口,仰着头,吞吞吐吐的,“能不能不要去。”

    韩冈轻声叹了口气,如果只是官场上的无谓应酬,这个时候他当然会婉辞。但这是要宴请几个关学一脉的师兄弟,都是准备招揽入幕中,韩冈这个请客的主人怎么可能缺席。

    “不能不去啊……”

    韩冈自从做官之后,身边一直都缺乏幕僚辅佐。虽然不像包拯那样平居无私书,故人、亲党皆绝之,但也是一般的缺少幕僚、宾客。地位低的时候无所谓,可随着地位渐高,就如一路转运使的工作,单凭一人不可能面面俱到的处理妥当。

    这是韩冈本身的个人情况造成的。幕僚少,是因为他职位的缘故,最需要幕僚处置公务的亲民官,他并没有做过多久。韩冈在熙河是幕职;在京中,又是任了监司;这其中就只做过一年多的地方官,缺乏幕僚辅佐也不奇怪。此外一般的高官显宦身边得力的幕僚,基本上都是从选人、京官开始,一路跟着十几年、几十年下来,其中运气好的,被推荐为官。哪里像韩冈,六七年间连着跳级,才投到门下的幕僚,不过一年就立了大功一起得官,寻常就算是宰相家的幕僚也不会有这份运气。

    前面南下,走得太急,没能从京中的同窗中招来几个幕僚——不过就算当时是找了来,以邕州大战的功劳,多半也都是一起得官,韩冈身边也照样无人——现在有了点时间,在再次南下之前,他当然得将身边的短板补齐。

    “不过不会太久……宴上要说正经事。”韩冈搂着美人儿厨娘的香肩,“夜里等为夫回来。”

    严素心耳朵一下就烧了起来,就算嫁给韩冈这么久,她还是不能习惯丈夫突然而来的亲昵。只是要挣扎,又舍不得离开丈夫坚实的臂膀,垂着头,红得发烫的面颊只敢对着地面,过了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李育冷汗涔涔,背后都是**的,他的几个同伴马竺、周毖、陈震也是同样汗流浃背。

    虽然他们所在的酒楼包厢,并没有金碧辉煌的奢华,但清雅宜人的布置处处体现着匠心独运四个字,陈设壁挂无不是上品。论起格调,远在让人纸醉金迷的酒楼之上。

    淡淡的檀香气从别致的,飘散出来,虽不浓烈,可搭配起房中的布置,却是恰到好处。就算没有点了妓女陪酒,歌舞助兴,仅仅是室内室外的环境,加上设宴主人的身份,绝对可以算是很出色的招待了。

    但几位被推荐到韩冈面前,担任幕僚的关学弟子,却早就没了享受的心情——尽管韩冈给他们的,并不是声严色厉的质问,也不是针锋相对的考校,只不过是在闲聊中随口问几个问题而已。

    广西、交趾的风土人情,他们问遍了京城能找到的广西人;旧年朝廷在广西的战事,他们找到了曾经去过关西的将领;韩冈过去的著述,他们也都找来详读;为了做好这些准备,他们全力动员了所有自己所能影响到的人脉关系。可是韩冈问的问题,与李育他们事前做的功课全然无关。轻描淡写的几个问题出口,就仿佛拉家常一般。

    不论哪个回答,都只能看到韩冈再瞬间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很快的又舒展开来,让人只以为自己眼花。但李育等人不会这样认为,虽然自己的的确确是竭尽全力,可显而易见的他们并不能让韩冈满意。

    几人心中都有些急。考校他们的是关学的衣钵传人之一,未来前途无量,必然会将关学一脉发扬光大。不能通过他的考核,可是会失去了眼前这个难得的机会。

    曾与韩冈齐心合力,将从河北涌来京城的三个幕僚,如今都任官出外。魏平真、方兴都是无意科场,直接去了地方州县任官。而另一位叫游醇的,是二程的弟子。据说他本准备要考进士,靠着身上的官职,很顺利的通过了锁厅试。只不过今年还是落了榜,没有考上进士。现在好像已经回到了洛阳去,重新在嵩阳书院聆听二程教诲。

    在韩冈身边不过一年,三名幕僚都得到了官职。关学一脉的弟子中,想在韩冈幕中混一个出身的为数不少,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总不能便宜了外人,可最后能得到张载推荐的也就他们寥寥数人而已,李复四人每一个愿意放弃。

    “你们也知道,除了班直之外,军中的空额哪边都不会少。上阵厮杀并不是兵籍上说三千人,就有三千人。有的有两千,有的有两千五,若是运气差时,就只有一千五百、甚至一千人。所以上阵之前,最重要的就是要先将人数清点好,这样才能分派任务。只是要清点军中空额,则是会犯到下面忌讳,”韩冈笑道,“当初我为了点清来援熙河路的各家到底有多少兵马,可是很费了一番周折。”

    韩冈顿了一下,环目一扫,几人却都是张口结舌。这是算不上太难的问题,可惜李育四人都接不上话来。

    心中暗叹,还是少了历练。他的考题不是什么运筹帷幄,而是具体到行军打仗中的每一个细节,这是他的实际需要。

    韩冈作为统安南经略招讨司中管后勤、参谋的第二号人物,必须要掌握第一手的准确数字,不论是己方还是敌方。这就需要幕僚们从得到的庞大情报中进行分析选择,同时也要针对内部,让章惇、韩冈几位主帅,能了解军中内部的实际——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这是李复他们接手后要做的工作,可眼下,他们很明显还不够资格,竟被问得张口结舌。

    韩冈并不是打算给他们当头一棒,这样太过明显的下马威用不着自己出手,真做了就反而显得自己器量太小。到了广西之后,他们自然会看到现实,现在只不过是出于好意的提前点醒。

    李复等人都是读书求学中的新人,经验能力肯定是没办法与当初做了多年幕僚的魏平真、方兴相比。不过都是关学一脉,韩冈不介意拿出一点时间,来从头培养自己的班底。只是在这之前,必须要让他们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他们的任务不是穿着鹤氅、摇着羽扇,而是繁重忙碌的一系列庶务工作。

    至于谋主、策士什么的,韩冈当然需要,有人能为他在混乱的朝堂上站稳脚跟而进行指点,当然是件好事,可凭着眼下张口结舌的几人,想来也不会给他带来惊喜。

    “行军打仗是两件事,阵上指挥不容易,而率军赶路也同样不容易。”放弃了前面的话题,韩冈亲自为几位同窗斟酒,换了个简单的问题:“你们可知道,寻常步卒一日能走多远?”

    大部来自关西的几人,对于这个简单的问题还是能回答的。李复道,“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一般最多也只有三四十里。”

    三句话不离兵法,这点让韩冈失笑。但他立刻掩去了笑容,点头道:“说的没错。一般来说,普通禁军在比较平坦的官道上行军,一天差不多三十里、四十里的样子,精锐一点的禁军则可以一天走出五六十里。如果是临战前的急行军,精兵一日百余里,连续两三天,都是可以的。不过换作是敌情不明的情况,则只有二三十里,再多就会有危险。”

    马竺道:“听说龙学从桂州南下时走得更快。”

    “抵达宾州前的那几天,的确是一日百余里。一个是因为是在境内,不虞遇到贼军埋伏,可以放开来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带在身边的兵力少,才八百多人,易于管束。”韩冈叹道,“如果能让上万步卒在一条道路上做到一日百里,这份能耐就当得起名将二字了。”

    “也就是要兵精将良?”一直以来都说话不多的周毖问着。

    “的确,要想做到一日百里,兵是要精,将是要良。可不仅仅是兵精将良的问题。怎么让士兵在长途行军时,不至于士气低落,可以随时接战,不是有人望的将领说句话就够的——”

    李复立刻接口道:“善抚士卒?”

    韩冈笑了一笑,空口白话的四个字可以写在书上。可没有具体的条款,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细节之中才能见到真章。

    陈震沉声道:“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

    韩冈的脸上还是保持着淡然的微笑,“这是吴起!”

    依然是没有说到点子上。这个时代,想让军中将帅学习吴起的做法根本不可能。其实如果当真将医疗卫生制度上读得熟了,并加以理解——尽管里面没有说这方面的事——但如果有心,能做到触类旁通的。

    李复抓抓耳朵,陈震则头歪了一点,与同学们一起用疑惑的视线看这韩冈,等他说出答案。

    “很简单,到落脚的地方能用热水洗个脚,能吃到热饭热菜,喝到热汤,对听命打仗的士兵来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待遇了。”韩冈神容严肃,“但这些事必须要快,不能等到卒伍们的身子冷下来。一旦人歇息下来,出过汗的身子很快就会变冷,再吃些冷食,内外交加,很容易就病倒一片。而没有热水洗脚,不能让走了一天的两脚血脉活络畅通,第二天就别想走得更远。”

    这算是军中的常识,也是出门在外的旅行者的常识,就算是码头上抗包的苦力也都了解一些,但放在李复等读书人身上,只要没有经历过,可是一个都想不到,只能点头受教。

    韩冈仔细盯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倒是没有见到哪一个有不以为然的表情。

    这就好。韩冈心中满意,继续道,“军中的士气不可能靠着干粮、咸菜来保持,有肉有汤的热饭菜比起还没到手的银绢恩赏更有效。洗脚的热水,能让士兵们第二天多走上十里。只是这些事说是很容易,要安排起来不容易了……”

    ……………………

    来自秦凤、泾原两路的西军刚刚南下,罗兀城也只是刚刚捉到几个刺探军情的斥候,韩冈还在京城考校他的幕僚,而河东早早的就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不同于战事还在酝酿之中的广西,也不同于尚不见动静的关西,河东的战鼓此时已经敲响。

    代州、宁化、岢岚、火山,河东北方边境各军州面向辽国西京道的关隘,皆是戒备森严。

    雁门关上,一双双警惕的眼睛盯着北方,防着西京道中的契丹铁骑在丰州战事正酣的时候,乘隙突袭河东。

    大军在集结。

    来自于河东各州的精锐力量在一个月的时间中,一批批的渡过了黄河,渐次聚集在河东路唯一一片位于黄河西岸的土地上。

    而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太原知府、雄武军节度留后郭逵,大宋军中排名第一的大将的将旗,眼下就在府州城上飘扬。

    在郭逵的大旗下,汇聚在麟州、府州的六万马步禁军俯首听命,整装待发。而在他们的身后,有近二十万民夫,数万马骡牲畜,为大军的粮秣来回奔忙。

    而在此之前,意欲收复失土的宋军,已经将耳目送进了山峦的另一面。

    一名宋军斥候潜伏在丰州的山林中。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战马马鞍前,挂着一个血迹未干的头颅,那是他在路上遇到的落单的西夏哨探。

    阻止了西夏哨探带着搜集来的情报回到丰州,年轻的斥候想着更进一步的将党项人的情报搜集回去,两桩功劳一献,自己好歹也能再往上挪一阶。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斥候的战马安安静静的啃食着地上的嫩草,斥候一动不动。在他下方的山道,是丰州驻军每日巡查必走的道路,只要有耐心,肯定能得到他所需要的情报。

    一名骑兵忽然从被山壁遮挡的道路上冒了出来,斥候精神一振,一双眼睛也立刻睁大了。跟着这么骑兵之后,是更多的骑兵。一名名、一对对,最后竟是一队多达三百余骑的队伍。从人数上看,大约相当于宋军骑兵一个指挥。

    那队骑兵越来越近,最前面的掌旗官已经走到了他的正前方,隔着四十多步,伏在山林中的斥候眯缝起了他那一对如同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那是什么……’

    尽管这一队三百多骑兵,高高举着西夏的旗帜,但他们的装束大半,怎么看都与党项骑兵有些区别……

    不!斥候神色郑重的慢慢摇头,一双眼睛紧紧锁着在面前渐次远去的那一支骑兵队伍。

    不是‘有些’,而是‘很大’

    是很大的区别!!

    “怎么可能?”压得低低的声音如同在噩梦中呻吟,“这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

    折克柔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双脚,颤抖的手按在交椅旁的小几上支撑着。\只是厚实的松木打制的茶几立刻给带着抖了起来,几上的茶盏丁玲桄榔的碎了一地,茶水全都泼在了地上。

    河东、关西都赫赫有名的折家家主,此时抖得厉害,“这不可能,契丹人怎么会为西贼火中取栗?!是准备毁了澶渊之盟?岁币不想要了!?”

    “所以他们打着西夏人的旗号!”

    折克行与西贼骑兵交手几十年,大战小战数百次,从没有见他畏惧过,可今天却是铁青了脸。因为很有可能在进攻丰州的同时,受到契丹人的袭击,更因为堂兄眼下的失态。

    折克柔心中被契丹铁骑的马蹄声给充满,并没有感受到兄弟心头的怒意:“打着旗号又能瞒得过?”

    现任的府州知州是折克柔,不过州中的政事兵事都是由他的堂弟折克行拿主意。前任的府州知州折继祖是折克行的父亲,不过折继祖的职位是继承自他的兄长折继闵,也就是折克柔的父亲。所以在折继祖过世前所上遗表中,就请求朝廷将府州知府的职位交给折克柔。只是折克柔的身体一直不好,为人庸碌,实际上府州的执掌者是折克行。如果折克柔病死了,下一任折家家主就会落回到折继祖长子折克行头上。

    ‘该正视现实了!’折克行瞥了堂兄一眼,已经确信必然是辽人:“唇亡齿寒,契丹人本就不可能看着大宋一步步将西夏平灭,都把女儿嫁给了秉常,难道还不能派些兵马?只要是打着西夏人的旗号,就算是被拆穿,辽人也能推个干净。”

    “此事不要妄下定论!”端坐在尊位上的郭逵双眼半睁半闭,将自己浮动的心情藏在了双眼的眼帘之下,“必须要查探清楚再说。”

    折克行低头一叹,还要怎么查探?!

    并不是一名哨探的回报就让他深信不疑。此前派出去的几十名哨探,有四分之一陆陆续续的都将发现辽国骑兵的消息报了上来。上报的辽国骑兵人数有多有少,最少的三十余骑,多的则达到了五百骑。^^^^免费小说网尽管他们都打着西夏的旗号,但穿着打扮,甚至所乘战马的品种,都与党项人有着很大的分别。

    如果是关西禁军,肯定不可能认出他们的身份,毕竟从来没有接触过,多半会认为是西夏国中一个装束特别的部族罢了。但这里是河东,不但与党项人交手,同时也日夜提防着盘踞云中的契丹人的侵袭。契丹人和党项人的装束区别太大了,可以说是一见便知。

    “会不会是党项人假扮的。”折克柔忽然又问道。看出了破绽一般的大声说了起来,“他们的行军的路线不对!派出去的斥候所发现的疑似辽人的骑兵部队的地方,是位于丰州外围的官道上,辽国骑兵怎么可能会为党项人看守门户?”

    折克柔暗自摇了摇头。契丹人当然不会为党项军看守门户,可辽国西京道绕道丰州转往府州来的小道,却也正连在那条官道,过去丰州去往辽国的回易商队,在那条官道上时常都能发现。

    可这话他不好开口,私下回易可是重罪,折家的家产这些年就是靠着转口贸易来维持,但这样的挣钱手段虽然私下里人人都知道,可一旦拿到明面上,就算是以折家的地位身份来说,也是一桩大麻烦,怎么能随意将把柄送人,折克柔只能选择从沉默。

    “那为何他们不打着契丹的旗号?”梁从吉尖着嗓子反问。光洁的下颌,尖细的嗓音让人不会误认他的身份。不过梁从吉是领军的将领,而不是作为监军的走马承受。

    这位在仁宗朝受到重用的内侍,曾经镇守在大顺城,领八百兵大败来袭的党项军。如今积功为皇城使,河东都钤辖,只是宠幸程度远不如如今炙手可热的王中正、石得一等大貂珰。

    “如果打着契丹的旗号,岂不会惹怒辽人?”折克柔却是似乎一下子变得思路清晰起来,“现在只是换身装束而已,旗号还是西夏的。辽国总不能说禁止党项用契丹服,谁也不能说他们有错。”

    “从装束到战马一起假扮?”梁从吉反再一次反问,“衣服、头发好说,但几百上千匹契丹马怎么来的?”

    天南地北的马种放在一起,普通人分不清个一二三,但他们这些老行伍怎么可能分不出来,他们派出去的斥候又怎么会分不出来?党项人用得多是出自贺兰山下的河西马,与辽国惯用的契丹马外形差别大得很,只要对马匹稍有了解,就能区分得出。

    “以西夏国力,想弄到一两千匹契丹马并不算难,直接跟上京道的阻卜部族交易就行了。前两年辽国不是才平了阻卜之乱吗?党项人惯爱玩这些鬼名堂。”折克柔提醒着,“别忘了好水川和三川口!”

    堂上众将都沉默了起来。好水川之战,嵬名元昊在泥银盒子里面装了带哨子的鸽子,宋人打破盒子之后,飞上天际的哨声就是伏兵齐出的信号。三川口之战,嵬名元昊更是派遣奸细伪作延州范雍的信使,催着刘平连夜行军踏入他提前安排好的伏击圈中。

    论起喜欢用计,西夏可比辽人要凶狠得,折克柔说的并没有错。说这是党项人伪装出来的可能性也并不为零。

    梁从吉叹了一口气:“也就是说此事不需要管,继续按照已经定下来的方略,继续攻打丰州?”

    折克柔一滞,张开口却回不了话。他可以逃避现实,不承认契丹已经选择帮助西夏,但他不能逃避到在用兵方略上冒风险。

    谁敢冒险照着原定的方略继续进攻丰州?

    就算是折克柔也不敢这样提议。

    万一当真是契丹骑兵,而且党项和契丹配合起来,这样问题可就大了。若是就在攻打丰州城的时候,契丹骑兵突然从哪条山间小道中冲出来,正在进攻中的将士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

    “如果将辽人对西夏的支援算进来,眼下的兵力是肯定不够的。”折克行打破沉默,“必须立刻通知缘边诸关寨,雁门、瓶形、麻谷、土蹬都要通知到。火山、岢岚、宁化三军也都的派人去。另外还得派急脚递回京城,奏请天子,给河东、给府州添支兵马,等雪降之后,再行攻打丰州!”

    “此事还没有确定,岂能妄报?”郭逵慢慢地开口说道,直到现在,他还是稳如泰山一般,并没有为契丹来袭的消息所动摇。

    折克行质问:“难道太尉不打算将此事报回京中?!”

    郭逵抓着交椅扶手的右手一下握紧,已经很久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了。不过郭逵的怒火很快就收了,折克行这是关心则乱。

    丰州是府州的门户,如果不能尽快夺回,日后府州腹地就是党项骑兵纵横的马场。前一次已经失败了,如果这一次再失败,几年内不可能再有进攻丰州的能力。折克行根本不敢拿家族去冒险,万一错了一步,折家就是旧年控制丰州的王家阖门死难的结果。

    郭逵摇了摇头,看了同样立于堂中的走马承受一眼。走马承受可以现在就将这个消息报回去,这本就是他的职守范围。但河东经略司限于地位,却不能妄报,必须要有真凭实据才行——谁来通报,性质完全不一样。

    “总不能看到穿着契丹服饰、骑着契丹马的骑兵,就说成是辽国来援助西贼。”郭逵心平气和的说道,“究竟是与不是,先打了再说。”

    “万一辽人当真来助战,该如何是好?”梁从吉问道。

    “只要稳一点,也不怕他辽人能有什么能耐。即便发现的当真是契丹骑兵,只看眼下他们还打着西夏的旗号,可见尚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对西夏的支持也是还很有限。”郭逵冷笑一声,“只要辽人不能汇聚大军,我们又何须惧他区区数百骑兵。再想想丰州现在的粮草还有多少,不可能支撑太多的兵力。只要战事的时间拖得稍长,丰州城中的各部兵马都会要自相纷争。”

    折克行紧抿起了双唇,上阵打仗不想着克敌制胜,却盼着敌军自起纷争,哪有这样打仗的。只是郭逵是主帅,

    郭逵知道折克行不服气,笑了一声,长身而起:“何况契丹骑兵来了又如何?铁甲、陌刀加上神臂弓,列阵而战的官军,试问契丹如何能抵挡?有飞船在天上监视,契丹骑兵又如何偷袭?丰州城小而坚,但我有霹雳砲、床子弩,试问哪一段的城墙能够防得住?!”

    “官军已远胜过往!”郭逵放声直言,“区区荆南军便能以千五破十万,麟州、府州现有六万大军,岂能畏敌如虎!?”

    “要一举夺回丰州,铁鹞子挡在面前,用刀劈开;步跋子挡在面前,用箭射开;就算辽军拦在我们面前,刀箭齐上,谁也别想挡着!!”

    契丹骑兵出现在丰州的消息,由于斥候传回来的次数太多,并没能隐瞒起来。尽管下面的士兵还懵然不知,但将校们都已经听说了。

    对于辽国、西夏联手对抗大宋的猜测,有人说真,有人说假,争论得厉害。一直到了出兵之后,私底下还是议论纷纷。

    “管他真假,先打了再说!输也罢、赢也罢,总得先试上一试。也不能还没上阵腿就先软了。”折可适亲自牵着马,在山路上跋涉着,“我们几十年都没与契丹人打上一仗了,谁知道契丹骑兵到底是真货假货?”

    跟在他身边的亲将摇头晃脑,“能不打最好不打,等打到兴庆府,回头再打契丹人。一起上来可吃不消。”

    折可适反手往亲将的头盔上一敲,当的一声脆响,“头上有盔,身上有甲,弓弩刀枪全都配齐了,就差牙齿没安个套子。就算是卒伍身上的装备,契丹大将看着都要眼红,你还怕个鸟!”

    “饭不是要一口口吃吗?就是去窑子里消遣,也是得轮番来的,要是一起上,一夜下来俺李铁脚也会两脚发软。”说是双脚发软,但看这李铁脚扬眉带笑的模样,也是浑没将契丹人的威胁放在心上。

    折可适狠狠的瞪了亲将一眼,转头也笑了起来。

    弓弩刀枪不缺,头盔甲胄俱全,让折可适并不会太过担心遇上辽人会有什么麻烦。只是三五百人,根本就不用在意,就算辽军大举来援,只要想退回来,谅那契丹骑兵也阻止不了。

    这就是兵甲俱足的好处。

    麟府军一向可以算是折家的私兵,装备一直以来都要比驻扎在太原、代州的上位禁军要差,更别说跟龙卫、神卫、天武、捧日上四军相比。

    只是因为前一次兵败丰州,如今又要跟着郭逵出阵。河东经略司与枢密院打了一阵嘴皮官司,自家的父亲、叔父也都上书求天子一个恩典,终于让东西两府的几个相公大方了一次。

    竟然一口气发下了两千套板甲下来,连神臂弓、斩马刀这样的神兵利器也全都配齐,一下将折家军最核心的五个指挥给装备到了牙齿。而他们替换下来的有些老旧的皮甲、札甲,又分派给另外的十几个指挥中的精锐装备,让这几千人的战力同样上了一个台阶。

    折可适所在的前军之中,有一半是带甲的精锐指挥。而配有板甲的指挥,也有一个,正由折可适来率领。此时士兵们的甲胄都由骡马驮着,一步步走着上坡路。

    骑兵前后奔驰在行军的队列中,来回传递着侦查来的消息。在林中穿行的小队,清理着潜伏的敌军哨探,这两天下来已经颇有斩获。前出十几里的游骑,则传回前方并没有发现敌军大队人马的消息。这让折可适松上一口气的同时,也免不了会感到有些失望。

    李铁脚紧紧跟着折可适,他在山路上走得四平八稳的模样,到不枉了铁脚的诨名:“听说这两千套板甲不过京城军器监三五日的产量,想那军器监一年十五六万套精铁板甲,只要两个月,就能让我们麟府军全身上下都是铁甲。”

    “别指望再多了,西军、京营、河北、河东,哪家不等着将铁甲配齐全了?再轮到麟府,还不是要到多少年后。”折可适抬手指了指李铁脚身上,“还是将你身上的这套板甲保养好了才是真的,省得过了两年锈了没得用。”

    裙甲、护胫、护臂等零碎的配件没装上,不过李铁脚还是将前胸后背的两片护甲给挂上了,他的脚力惊人,不在乎行军时身上多了十几二十斤。偌大的拳头嘭嘭的在胸口敲了两下,“都可以当镜子用了。”羊尾油将板甲的前后构件擦得油光水亮,的确是能当镜子使用了。

    底层的军官身上的板甲式样与士兵们相同,但都带着红褐铜色,胸前、背后的甲板还装饰了波浪形的花纹,头盔上的红缨也比士兵高上五寸,这身份一下就起来了。

    到了指挥使一级以后,则是加配了护臂护腿,内衬更多了一层挡箭的丝绸。至于将军一级之后,配件则更多了,不仅有札甲的甲叶做活动部件,与板甲配合起来的甲胄,也有形似河虾的外壳,一截截的用钉子铆起来的甲胄。

    而折可适在太原府,还见过更极端的板甲。将从头到脚全都包在铁皮之中,就连双手都用铁手套给包起来,足足有百斤之重,人进去就别想再走路。

    据说这本来是准备给郭逵的,折可适两个月前去太原领京中下发的军器时,正好就撞上了。一套甲胄,上上下下不知怎么弄得金光闪闪。看着倒是漂亮,如果天上有太阳,隔着三五里都能认出来。唯一一点不好,就不能穿着上阵,郭逵看了之后直接了当的给推掉了。军器监的这一套在韩冈离开后新开发出来的产品,并没有能推销出去——郭逵倒是喜欢收藏兵器,但甲胄和重弩,就算他已是国之干城,世所公认的当朝排行第一的大将,都不敢干犯律法多留几套在家中。

    “四郎是跟发明板甲、飞船的小韩学士见过吧?现在人人都说说他才是真真的文曲星。”李铁脚凑上前问道。

    折可适只在宣抚司中见过两面,并没有深交,甚至仅仅行礼问候了两句而已,但当时他得官不过一年,就能顶着韩绛的威风,任谁看了都知道日后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韩龙学是不是文曲星,我肉眼凡胎看不出来。不过他是当真有本事。在他之前,军器监一年才多少套甲胄?如今又是多少套。现在京城只恨铁少,让造甲的工匠都变清闲。”

    正说着话,迎面来风骤然紧了。折可适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到了山口。左右望望,还能看见一道半丈髙的土垄,在峰谷间蜿蜒。古长城的遗迹经过了千年依然留存,只要越过去后,就是到了丰州。

    党项人没有在山口屯兵防守,如果他们当真打算死守着山口,一众宋军将帅的心中可是会乐开了花。

    踏上山口,前面依然是望不到头的山林,但只要跨出一步,就是抵达了丰州。这一片土地原本也属于府州,只是在旧丰州被攻破之后,朝廷割了府州的土地重建了丰州。

    折可适望着前方的一片旧时属于自家的土地,党项甚至契丹的大军都在前方等候着他们的到来,一股豪情壮志在胸中涌起。

    “下去吧!”折可适冲着麾下的将士放声大吼,“我等即为先锋,便要将第一桩捷报当先报与天子!”

    ………………………

    赵顼眉眼间满是喜色。

    广西昨日上报,解救的汉人数目已经超过六千,不知道其中多少是货真价实的大宋子民,但只要有一半是真的,也是可喜可贺的一桩事了。

    因为韩冈没有将溪峒蛮部对交趾边境部族的斩首算成是功绩,在广西经略司的军报中,也没有清楚的汇报这些天来的具体战果,只是从解救出来的汉儿数目来推断,交趾军的损失,当是数以万计。交趾小邦,这么大的人员损失,等于是在身上割了条口子放血,很快就会支撑不住了。

    广西的好消息不断,自然就是韩冈的功劳。

    韩冈今天上殿辞行,赵顼便是没口子的夸奖。看到王安石也在,跟着又道:“今闻韩卿喜得麟儿,相公也添了两个外孙,实是可喜可贺。韩卿劳苦功高,朕岂能吝于爵赏……”

    云娘和周南就在昨天前后脚的临盆,给韩冈添两个儿子,心情也是正好。不过听到赵顼要给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荫官,则是连忙推辞:“陛下厚赏,臣感激涕零。但臣此前以微薄之功,已有了两子得陛下厚恩。如今新功未立,如何能再觍颜邀赏,臣不敢受!”

    王安石虽然刚刚丢了一个儿子,但一下又多了两个外孙——尽管是名义上的外孙——心情也好了许多。只是朝廷的规矩他还要维持,“陛下,韩冈所言极是。且尚在襁褓便宠以荫赠,也有折福之虞。”

    “也罢。”赵顼也不坚持,“就等韩卿在交州建功立业,朕再一并赏来。”

    韩冈本来就有了两个儿子,这一下又是两个,加上听说还在怀孕的正妻,也就是王安石家的女儿,说不定又是一个。赵顼兴奋过后,心中就有些郁闷,自己的儿子也不少,就是养不大。

    一封奏报这时被匆匆送进了崇政殿,只有战报才有这个待遇。宰相既然在殿上,也不需瞒着,赵顼直接接了来看。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收敛了起来,“丰州有辽军?!”

    “辽军?”王安石和韩冈同样的变了颜色。

    赵顼脸色惨白,让宋用臣将奏报递下去给王安石:“说是打着西夏的旗号,但实际上是契丹的骑兵,穿着、装束还有乘用的战马,都是契丹一系。”

    从宋用臣的手上,王安石将奏报接过来匆匆看了一遍,抬起头,正对上赵顼惶急的眼神:“陛下,这是走马承受的奏报,并不是郭逵的。郭逵能发急脚递,比走马奏报要更快一步。既然走马传了奏报,为何河东经略司没有传信回来?”

    赵顼沉吟了一下,“王卿的意思是说郭逵不认为那些是辽军骑兵?”

    “至少是没有确定。”王安石很肯定的说着,“是否有辽骑在丰州,此事郭逵尚未探明,怎么敢妄报于朝堂,只能等查探明白再行奏上。”

    “那依王卿所见,丰州的辽军是真还是假?”

    “辽国嫁了公主与秉常,此前又曾意欲强逼陛下以罗兀、绥德交换丰州。西夏持之以为依仗。但要说辽国会为西夏火中取栗,却是难说。辽人嗜利,我有每年五十万银绢与辽人,而西夏国势日蹙,又从何处得来钱财,交予辽人?”

    “可契丹骑兵又是从何而来?”赵顼心中疑惑难解,“党项人也不会刻意准备一批骑兵以充今日之用。”

    王安石想了一阵,道:“西夏邻接辽国上京道。想那上京道中的阻卜等部,习俗类与契丹、装束类似契丹,如若冒充契丹人,也只需略略改一下装束。”

    王安石如此断言,韩冈先是一阵讶异,随即便心中了然。王安石这是在安慰天子,其实心里面并不如嘴上这般确信。不过就算是错了,以他的身份地位也能抵得下来。

    在韩冈看来,丰州的辽国骑兵不论是真是假,郭逵既然没有派人回来,究其本意还是准备杀过去,先试一试成色如何。

    韩冈对郭逵所率领的河东军深具信心,虽然此前在熙宁四年的横山会战中,就是因为河东军的当先崩溃,才导致了整个战局的逆转。不过那是韩绛胡乱下令的结果,实际上的河东军战斗力并不弱。北面是辽国西京道,而西面又是西夏,同时还是同时肩负支援河北、关西的任务,河东路中禁军和乡兵都能算得上是出色,至少比起久未上阵的河北军要强。

    如果河东军在此战中表现得足够出色,而且还击败了契丹军,也可让天子和朝堂对官军更多一点信心。不用像现在这样,必须要王安石来劝慰。

    只是王安石能挥霍着自己的政治资本来安慰天子,但韩冈却不能,且河东的事务,并不处在他熟悉的范畴,他也没必要多话,干脆闭口不言。

    不过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赵顼不会放过韩冈这么好的参谋对象。他的才智早已得到证明,眼光也同样超人一等,正所谓识见过人。既然韩冈就在殿中,当然少不了询问一声。

    “韩卿,你道丰州的契丹军真伪如何?”

    韩冈偏头看了一眼宋用臣,躬身行礼道:“此事臣未明就里,不敢妄言。”

    赵顼会意,道:“宋用臣。”

    今天在赵顼身边值日的内侍,连忙将王安石刚刚交还回来的奏报,转过来又递给韩冈。

    韩冈匆匆看了一遍,又揣摩了一下其中的措辞,也算是对郭逵的心思了解了个大概,“臣的看法一如丞相,辽人贪好财帛,西贼穷寇,当不致为其奔走卖命,总有些许,也是逐利而已,不会死战。且河东走马既然回报此事,郭逵如何不知?只是不敢妄下定论。然郭逵宿将,既知契丹骑兵可能援夏,必然会有所准备,陛下可以无忧。只不过京城之中也需要早作准备,不能等到最后才匆匆忙忙调集大军。”

    韩冈长长的一段话,其实都是些不落口实的闲言赘语,没有太多意义。但他说到最后一句,却怔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虽然很快就恢复正常,但脸色还是变了一点。

    赵顼和王安石都没有看出韩冈脸色的变化,都是在想着韩冈的一番话。哪里会想得到,他现在的心中正在破口大骂。

    这份奏报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只一下子,河北军就不能动了!

    虽然天子和朝廷不会下诏让丰州前线的大军返回——从时间上看,此时河东军的前锋应该已经攻进了丰州境内,很有可能已经开始接战,两军纠缠的过程中,一旦撤退,结果就是惨败,根本撤退不得——但让河北军在防备辽军南下的同时,准备救援河东,这都是必须会颁下的诏令。而没有河东军的填补,第二批第三批的西军就不可能南下广西,也就是说,安南行营能依靠的只有刚刚入蜀,准备顺水直放邕州的那五千兵马。

    这仗可没法儿打了。韩冈想想,心中便又暗暗摇头。已经是不能不打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旦在邕州待得日子长了,西军兵将罹患疾病的几率会越来越大,而士气也会低落得厉害,到最后就连三十六峒蛮部、以及广源州甚至脚趾国内有心投效的部族,都会犹豫起来,甚至再倒回去。那时候,再想动手可就难了。

    从殿中出来,已是将及黄昏。王安石还留于殿中,与赵顼讨论着之后的应对——想来不外乎镇之以静之类的计划,还有加强河北、河东防御的方案。虽然还没有涉及南调的安南行营所部,但等到两府八座都到齐了,却是不可能不提的。

    ‘也就在明天了。’韩冈想着。为防京城骚动,即便是有关契丹军的消息,但今天的夜里是不会紧急召集宰执议事,一切都会等到明天。而到了明天,就在崇政殿为此而争论的时候,自己则是已经整装南下,出了南面的城门了。

    如果朝堂上的结果一如自己所料,那么安南行营还想继续任务,就必须凭着眼下的兵力,去踏破升龙府的城门。

    已经南下的五千,加上一千五百的荆南军,以及刚刚招募编组的广西新军——除去驻扎的兵力,能调动出战的在三四千左右——总计一万人。这就是安南行营能动用的全部军队了。

    恐怕唯一的好处就是自己的工作轻松了,一万兵马的粮秣转运,要比之前的工作量少去大半,而需要征调的民夫也少了许多。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继续进攻交趾,也许当自己南下的时候,朝廷的一封诏令,就让安南经略招讨司和安南行营立刻停止一切动作,就此偃旗息鼓。

    韩冈回头望着巍峨的皇城,冷哼一声,他可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回到家中,只有严素心出来迎接,王旖尚在孕中,周南、云娘都是刚刚分娩,连床都不能下。

    就在堂屋中,贺礼都堆了整整一屋子。家里的下人正对照着礼单和礼物,并一一登记造册。看他们的速度,今天晚上就别想睡觉了。

    转运使、龙图直学士加上对未来宰执的期许,让韩冈在京城中受到超乎寻常的看重。平日经常宾客盈门,幸好今天他因为明天就要启程而闭门谢客,否则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登门拜访。

    到了后院,韩冈先去换了衣服问候父母,三名儿女都在他们的房中。家里尽是产妇孕妇,不能让他们这几位小祖宗去打扰。

    出来后就去韩云娘和周南的房间。周南是二胎,生得很顺利。而云娘则是头胎,稍稍有了些波折,不过也算是顺产。

    房间中并没有太多人,人气一杂,对产妇和新生儿都不利。周南正在睡着,脸色有些苍白,韩冈问了问旁边的墨文,知道之前起来喝了些药粥,也放心了一点。包在襁褓中的三儿子脸还是皱皱的,并没有睁开眼睛。

    从周南房中出来,韩冈去看了韩云娘。却是醒着的,正抱着刚刚生下来的幼子。形容间还有着少女的稚嫩,但看着儿子的时候,韩云娘的眼神已经是一名真正的母亲。

    “三哥哥!”听到韩冈进门的动静,韩云娘瞬息间浮现在脸上的喜悦如同鲜花般绽放。

    “今天可还好一点了?”韩冈在床边坐下,搂着纤瘦的肩膀看着她怀里的儿子。六斤重的小子,比他的几个兄姐都要重,生出来时让韩云娘吃足了苦头,差点就用上了产钳。

    就在韩冈的怀中乖顺的点着头,“已经好多了。就是身上都是汗,现在还是难受。”

    产妇产后调养,韩冈不算了解,但还是听说过一些,比如今的风俗许多地方更为合理。之前妻妾们的几次生产,也都进行了印证,如何照顾产妇,韩家也算是有经验了。

    “过两天就能洗澡了,再稍微忍耐两天。不过只能淋浴,不能盆浴。还要注意不要让你们娘子受风。”韩冈吩咐着服侍韩云娘的下人。

    家中也有设有淋浴房,不过因为是租来的官产,不好随意改建,只能依旧使用旧式的淋浴设施。只是特意为了家里的孕妇们布置了一下,变得保暖遮风。

    其实用来烧开水、提供洗浴的简易锅炉,则早已在各地疗养院中推广,最近上四军的军营也已经设置。说起来就是将外面公共浴室所用的锅灶炉膛稍加改造而已,甜水巷的浴室院提供的服务并不比后世的洗浴稍逊。

    说了阵话,见怀里的佳人犯了困,韩冈扶着她躺了下来。云娘张着眼眶微凹的秀美双眸,眼中尽是不舍的情丝,“三哥哥,你明天就要走了?”

    “是明天才走,今天还在家里。”韩冈的手在云娘细腻的脸颊上轻轻拂过,“乖,先睡会儿,起来后再跟三哥哥说话。”

    云娘依顺的闭上了眼睛,却抓着韩冈的袖子没有放开手。韩冈笑着坐好,握住云娘伸出来的纤细的小手,看着她渐渐睡去。

    “元长,这些年可是一切安好?”

    强渊明刚刚抵达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宴请现任流内铨主簿的蔡京。

    蔡京举起酒杯,“隐季,想不到数载不见,风采依旧。”

    “远不如元长你能纵马而行。”强渊明的话中隐隐带着一分羡慕,还有嫉妒,只是旧日的交情,让他倒不用顾及言辞太多。

    两人是同时考中的进士,强渊明如今还在选海中沉浮,但蔡京已经是京官了。自熙宁三年考中进士之后,蔡京只做了六年选人便顺利转官,这个速度其实已经算是骑着马在跑了。

    “愚兄运道好而已,遇上了熊伯通。”蔡京微微一笑,俊逸的笑容让刚刚走进来准备唱曲儿的妓女一下看得呆住了。

    这些年,大宋一直都是在开疆拓土之中,在三个方向上都取得了成功。

    一个是西北由王韶主导的河湟拓边,这是最见成效的典范;一个是南方,章惇掌管的荆南,不仅平定了荆南山蛮,由此锻炼出来的兵员还轻松无比将十万交趾大军给打了回去;最后一个就是在西南,由熊本熊伯通主持的针对西南夷的开拓行动。

    相比起王韶和章惇,熊本在名气和官位上都要低上一些,功绩也是逊色。不过蔡京却要承熊本的人情,他在舒州团练推官的任上,得了来巡察地方的熊本的赞许,言其学行纯茂,不久之后就脱离了夔州路那个苦地方,回到了京中。现在蔡京是流内铨主簿。尽管职位依然不高,但所在的位置极其重要,是管着选人差遣的职司。

    强渊明要请蔡京,自然在共叙旧谊的同时,还有另外一份想法。如今流内铨的阙亭外,一众待选官员对于蔡京这位主簿,虽不能说点头哈腰,却也是恭谨有加。而那等不请自来,在桌前打酒坐、唱曲儿的妓女,也在拿着眼睛瞟着蔡京——尽管是另外一个原因。

    长得稍微有那点不如人意、还在选海中打滚的强渊明,心中一时无聊得紧,向着楼下的街道左右看着。忽然就看见一队骑手拥着一位穿戴着三品服饰的官员,跨马从楼下而过。旁边另有一人并辔随行,定睛看过去,却是强渊明曾经远远的见过几面,是王安石家的衙内王旁。

    王雱刚过世不久,王旁眼下还在服中。但他现在却替下了麻衣而换上了吉服,这究竟是为了为什么原因,只看他所陪伴的一群人,理由不问可知。且年纪轻轻便身着紫袍犀带、腰间系着金鱼袋,这自然不会是他人,朝中的文臣中数来数去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异数。

    “元长,那一位可是韩玉昆?”强渊明指着楼下的紫袍显贵。

    蔡京一低头,在看见了王安石次子的同时,旁边的一人同样映入他的眼帘。旧年在西太一宫中擦身而过的记忆一下又清晰了起来,“正是他!正是韩玉昆!”

    让守在包厢外的小厮,拿钱请了唱曲儿的妓女出去,蔡京道:“他这是要回广西了。”

    “关于安南之事,元长应该也听说了罢?”强渊明凑近了,声音也压得低了。

    蔡京点了点头,端起酒杯润了润喉咙。契丹助战丰州,这是今天早朝之后从宫里传出来的。契丹既然不稳,河北军就不能轻动。

    强渊明笑道:“韩玉昆算计来算计去,就没算到契丹人竟然会出兵援助西夏。眼下北方诸路的兵力都不能随意调动,能南下的西军,压下就只有五千。”

    “千五便能破十万,五千难道不能扫平升龙府?”蔡京反问着。

    “那是交趾军已经在邕州城下做了疲兵,功劳是坚守邕州的苏缄和说服广源蛮帅的苏子元,并不全然是韩冈之能。只有区区五千西军,加上荆南军的一千五百,剩下的都是些滥竽充数之辈了。”

    “隐季你觉得韩玉昆做不到?”蔡京慢悠悠的反问着。

    强渊明张了张嘴,却没敢说不行。经过了这么些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现在再没人能小瞧韩冈,“直学士、转运使,要是做不到,朝廷还真是白提拔他了。”

    蔡京向楼外望去,韩冈和王旁已经走远了。

    韩冈的年纪比蔡京小上五岁。可韩冈如今已经是直学士。蔡京自知他想要攀到那个位置上,即便有着过人一等的运道,差不多也要十几二十年的功夫,说不嫉妒那是不可能的。不过蔡京是个极为现实的人,并没有想过与韩冈过不去的打算,也绝不会将自己心中的嫉脱口而出。

    强渊明知道蔡京的脾性,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过去问道,“韩冈之父前几天不是说已经抵达京城,是不是由元长你管着?”

    蔡京淡然一笑:“听说熙河六州,这几年新辟的田地有万顷之多,开辟的沟渠加起来长达千里,灌溉了数十万亩田地。虽说其中必然有所夸大,但熙河路自给自足已经有两三年了,这点却做不了假。岷州的滔山监在造铁钱,钱粮如今都能在路中自备。且熙河路也不是光有钱粮,那里的特产,想必隐季你也是知道的,”

    “河西吉贝。”强渊明如何不知。

    “这都是韩冈之父的功劳,熙河路各家靠了这吉贝布赚了不知多少钱去,王韶、高遵裕、韩冈可都掺和在里面。”蔡京叹道,“现如今听说京城几个行会要学着熙河路措办蹴鞠联赛,领头的棉行脱手就是几万贯砸下来,买了场子、买了房子。熙河的富户往少里说都是数十万贯的身家。”

    强渊明明白了蔡京想说些什么:“想不到韩冈父子不仅官运亨通,而且财运也一样亨通。”

    “开辟田亩百万亩,大小沟渠千余里,韩谦益当然能从选人转为京官,只是最近听闻他辞了审官东院的新任命,自称老病不能任事,打算告老归乡。”

    “有着韩冈这个儿子,回家做个老封翁,自是要比在外风吹雨淋强。”

    “开田地,兴沟洫,若是福建也能做得如熙河一般容易就好了。”蔡京不知怎么突然间就感慨了起来。

    “元长你说的是木兰陂吧?”身为蔡京的知交,强渊明如何猜不到蔡京现在在说哪一桩事,“钱四娘自尽了、林从世也败光了家业,不知道元长你说动的李宏到底能不能将木兰陂给修起来?”

    蔡京是福建兴化军仙游县人。兴化军有木兰山,一条河流从木兰山中流出,称为大目溪,也称木兰溪。这木兰溪只有数百里长,却因发源自高处,而溪流湍急。山上一场大雨落下,木兰溪就会暴涨而导致洪水泛滥。到了海潮起时,海水又会上侵,沿着木兰溪上溯到接近仙游县城,将河道两边的田地一起变成盐卤之地。

    春夏有洪水,秋来有海潮,兴华军的灾难一年年的延续下来,多少人想为此修起一条海堤,拦住海水;修起堰坝,使洪水不再泛滥——这就是为何要修木兰陂的原因。

    蔡京也想修木兰陂,此前蔡襄在泉州修洛阳万安桥,就是给了他一个启发。

    此前修陂两次失败,并不是全然无功,蔡京从他收到的李宏的来信中知悉,李宏和他的助手冯智日已经找出了前两次失败的关键,且为此而选择了另外一处溪流浅缓、海潮难至且河底由石块组成的位置。

    只是木兰陂的修造实在太难,此前两次都是毁于一旦,李宏是蔡京深沉恳切的给请来的,随身带着七八万贯作为资金,只是一年不到的时间,这些钱已经都给用光了。

    “木兰溪水势太急,此前钱三娘、林从世两次失败,都是没有将堰坝给筑好,最后被水给冲垮。李宏前日写信来。信中说他已经与几名大工匠合计出了该如何修筑堰坝,而不至于被冲毁。只是要将堰坝筑起来,至少要用到千斤巨石三万到五万块,单是从山里采来一块运到木兰溪边,就是一贯多。仅仅是买这些石料,就花光了李宏手上所有的钱钞。修堰坝还要人工,修堤也要人工,此外还要开沟渠、洗盐卤,至少还要六七十万贯。”

    “六七十万贯?!”强渊明吃了一惊,这可是个大数目,“元长你可能再筹到?”

    “难啊!”蔡京摇头叹气,“愚兄昨日已经上本,要请天子给木兰陂一个名分,这样才好说动更多的人来。”

    相比起仙游蔡氏的其他几房,蔡京的这一脉只能算是寻常的富户,出不了多少钱。不过蔡京在家乡颇有盛名,在钱塘尉的任上,就说动了李宏出头继续修造木兰陂。不过眼下钱没了,要向将这件事继续熬下去,只能靠着乡里。

    “不过也不能指望太多……”强渊明也跟着叹了起来。六七十万贯,足以让几家肯出钱的富户倾家荡产。

    “其实说多也不算多。据说在熙河路中的蹴鞠联赛上,各家为争一个头名,就连蕃部都是一掷千万,下注赌胜的则为数更多。”蔡京眼眸的颜色几乎都变成了铜钱色的深黯,“如果能从中抽头,想必官中的收入绝不会少。”

    强渊明眨了眨眼睛:“……元长你是打算在福建开蹴鞠联赛?!”

    蔡京洒然一笑,露出的一排白牙似乎在闪光:“不觉得有用吗?试想熙河开田、开渠,给流民牛马农具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诱人赌博,有伤风化,御史……”

    强渊明话到嘴边,看见蔡京似笑非笑,顿时恍然,蔡京他如何会自己上本?他那张嘴皮子能将死的说活过来,诳来一个傻瓜为控制蹴鞠联赛从中牟利来鼓吹,最后坏了事,也能将自己摘出去。不过此事想必会有不少人感兴趣,再如京城中的几家瓦子,里面斗鸡斗狗、相扑摔跤,可是有着开封府的背景。

    ‘或许,还真能给他成功!’

    饯行宴结束了,来送韩冈出发的人们依照亲疏,在离着东京城不同远近的地方一个个的告辞返回,到最后,离城快有二十里,王旁才最后一个与韩冈辞别。

    上午别过含泪的父母和妻儿,韩冈出门时王旁就赶过来相送,等他走到城门口的时候,身边已经有了几十人来相送。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来送他离京,这不外乎是留给未来的人情。在韩冈看来,还不如几个同门师兄弟加上亲戚的送行。

    与王旁拱手致礼,韩冈翻身上马,跟随他南下的四名幕僚和一队亲随也全都上了马。

    李复、马竺、陈震、周毖,此四人今天早上得到韩冈的通报,明白了他们即将面对的问题,现在正伤着脑筋。而韩冈交给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是要只凭眼下的人手坚持进攻?还是等到大军到齐之后再行动?

    几名幕僚很意外韩冈会问出这个问题,因为此前韩冈的提醒和教导,都是不断在告诉李复四人,他们的任务是辅佐韩冈处理军中一切琐碎的事务,并不是献计献策。

    只是眼下既然被韩冈考校到了,他们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一个个都想着要在韩冈好好表现一番,如果出色的话,那就能成为韩玉昆倚之为臂助的谋主、策士,而不是他之前提点过的安排军中琐碎事务的属吏。

    “履中,你怎么看?”陈震低声的问着李复。

    李复想了一想,道:“小弟觉得以龙学的心意,多半还是要打上一场再说。”

    “不仅仅是打上一场,”周毖在旁插话,“说不定龙学还存了直捣升龙府的想法。”

    李复肃然道:“若是如此,我等身为龙学幕宾必得加以劝谏,用兵当以正奇相合,不可只用奇兵。”

    周毖立时反驳:“有三十六峒和广源蛮部相助,打到升龙府下也并不算难事。”

    “前一次任用黄金满的广源蛮军是迫不得已的行险,此前龙学也是这么说的。”李复道:“现如今不等大军齐至便贸然深入敌国之中,这个风险有必要冒?”

    陈震轻笑道:“以交趾的军势,凭借五千西军精锐加上千五荆南精兵,将正正之旗,临堂堂之阵,也未必不能击破之。”

    “用兵岂能靠着‘未必’?”李复厉声质问。

    陈震脸色一下涨红,辨道:“龙学若是未战即怯之辈,如何能做到今日的位子上?”

    “陷主于危,岂是幕佐当为?!”

    “都少说两句。”一直没开口的马竺拦过来,在四人中他的年纪最长,“你们想想,龙学究竟是为何要用我等?出谋划策是一桩,佐理庶务也是一桩,拾遗补缺、劝谏危行还是一桩。各有各的道理,没有对错可争的。与其在这边猜测,还不如先问明白龙学心中的想法再说。龙学要打,我们就做好大军行军出阵的准备。龙学说不打,我们就下去查看军中士气。此事还是龙学与章子厚做主。”

    马竺的话是颠扑不破的老成之言,李复、周毖各自收了声,只是互相之间都不搭理。

    韩冈不去在意身后幕僚们的争论,他就在马上拱手,向着王旁:“仲元,小弟就此告辞了。不能面辞岳父岳母,也请仲元代为致意。还有小弟家中,也望仲元闲暇时能多看顾一二。”

    “玉昆即使不说,愚兄岂能忘记,还请一切放心。”王旁顿了一下,着重强调一般的说着,“有愚兄,更有父亲在,玉昆你一切都可以放心。”

    ‘若能如此,那就太好了。’韩冈想着。

    王安石还在宫中,今天要讨论的议题关系到国家安危,不得不慎重。只是结果可能不会变,都是河北军留于原地,严防契丹南侵。

    安南招讨司面临的问题很严重,虽然王旁还受王安石所托,来转告韩冈,说他会尽快将河北、河东的事情给厘清,尽可能快的将剩下的一万多兵马派遣去广西。

    但韩冈很清楚,王安石的尽可能,基本上就代表着第二、第三批南下的西军,赶不上这个冬天出战的脚步。

    只是心里话不能说,韩冈抬眼道:“这就要多劳岳父和仲元你费心了。”再一拱手,“小弟就此告辞。”

    一夹马腹,驱动胯下的坐骑,韩冈不再回头。幕僚也一时收起争议,和随从们紧随在后,紧紧地跟上韩冈的速度。

    韩冈望着眼前通往南方的官道,想着的却是身后,‘不知道丰州之战的结果如何?’

    ……………………

    “丰州应该已经打起来了吧……”王舜臣眼望着东北方苍翠的群山。

    虽然就在横山北麓,出现了为数数万的党项兵,他们的斥候甚至越过了横山,昨天还与出城巡视的骑兵小队厮杀了一场,不过王舜臣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几百里外的河东路上。

    “肯定打起来了。”

    听到背后传来童贯的声音,王舜臣呆了一呆,才发现自己心中思考的问题,已经不知不觉的说出了口。

    回过头,王舜臣看着身量远比自己要高,而有同样壮硕的宦官,“走马探视过疗养院了?”

    “去看过了。”童贯不介意去做这样收买人心的举动,应该说是很乐意,“十几个伤病都还精神。病也好、伤也好,想必很快就能疗养康复了。”

    “那就好。”王舜臣点头重复着,“那就好。”

    童贯见王舜臣关心此事,心中不免疑惑起来:“为何都巡不去探视?”

    “拿什么去探视?金银财帛,还是鸡鸭鱼肉?”王舜臣狠狠的说着,“等拿到了足够多的西贼的心肝去探病,那病才容易治得好。”

    童贯脸上的表情先是一滞,随即就哈哈大笑起来,“都巡说的是,都巡说得极是!”

    王舜臣回头又望着城外,要是没有那些时常来骚扰的党项骑兵,他就能直接加派一队人马,去麟府那边联络,如果能得到两边的通力配合,左军神勇军司这根在大宋立国后不久就一直堵在喉咙里面的毒刺,就可以顺利的给拔出了。

    从鄜延路这里进兵,可以直接支援河东路。当年第一次攻打横山,一开始的计划就是以河东路配合鄜延路,在罗兀城东修筑葭芦川等一系列寨堡,将罗兀城这一突出部拉平在新的防线中,只是最后河东军中伏崩溃,不但让防线上出现了一个致命的缺口,也使这一战略安排不了了之。

    不过这一战略并没有错,现在换作是王舜臣镇守罗兀,也有着与当时的韩绛、种谔同样的想法,‘太尉那里应该有动静了,总不能一直是静观其变。’

    说道曹操曹操就到,王舜臣正这么想着,守着南门的士兵就匆匆来报,说是有贵客临门。罗兀城这边一直以来都是恶客来的居多,所谓的贵客则是更让人更心痒难忍的恶客,都是要拿起弓刀来迎接。

    只是看到来人,王舜臣就下了一跳,“十七哥?你怎么来了?”他再望望种朴身后,就只发现了五六个随从,“怎么就带了这点人?”

    “嫌少?”种朴瞥着眼笑道,“大队的援兵都在后面。”

    “俺哪里是说这事!”王舜臣声音有些急了,“西贼的哨探都跑到罗兀城的南面去了,十七哥好歹也带个百八十骑兵再出来。十七哥你自己看看你身后,才几个人?”

    “西贼现在自顾不暇,还不至于两面开战。聪明点的就该去守缘边寨堡,这样即使是再贴近前线,也照样能平安无事。”

    鄜延路与麟府二州虽然都在黄河西岸,但两地远隔重山,还有西夏驻扎在弥陀洞的左厢神勇军司两万来人挡在中间,鄜延路这边并不清楚丰州的情况。但只要知道河东开始进攻丰州,就足够让种谔做出决断。

    “敢问十七哥,太尉究竟是打算如何行事?”王舜臣问道。

    “很简单,就是进兵葭芦川,”种朴立刻说道。

    “只是进兵葭芦川?”王舜臣意味深长的笑问道。一家侍候种家多少年了,王舜臣当然知道种谔的想法绝不会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当然不是!”种朴不意外韩冈教出来的王舜臣能看破他们所谋划的这一切。“要尽可能的做好伪装。这一战不再夺地,而在夺人。西贼的人财物都已经快见底了,我们要做到就是尽量帮着弄得更严重一点。”

    “如此方好。”王舜臣释然点头,“伏击当是能做得。”

    做出出兵援助麟府的姿态,于险要之地设下埋伏,到时候就可以等着西贼自动上钩。看种谔的想法,是打算将西夏的左厢神勇军司上下彻底的深埋进地底。

    如果能将左厢神勇军司一举扫平,至此之后鄜延和河东便能轻轻松松的联络起来,不再需要向南绕道。不仅如此,得到了左厢神勇军司的地盘,罗兀城孤悬在外的情形就能得到化解,与此同时,麟府军上下也都能得到更好的支援。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只不过还要看一看丰州的情况,才能下定论。

    已经是丰州。

    用了两天的时间,穿过了几座被党项人刻意放弃的寨堡和烽火台,顺着河流形成的谷道,丰州城已是遥遥在望。

    ‘再退下去就是到了丰州城下。’折可适想着。

    想来党项人应该不会太过相信他们自己的守城能力,在官军的攻击下,丰州城能守住三天就是奇迹了。与其在城池攻防战上决定战事的胜负,不如在野外决出个高下——这是指他们没有其他阴谋诡计的情况,在丰州的这一片地,也都是如同鄜延路一般的千丘万壑,一路行来,经过的支谷岔道无数,而折可适派出去的游骑,着重搜查的就是这些地方——但不管怎么说,战斗也的确是越来越近了。

    抬起略感沉重的双脚,折可适维稳当当的走在通往丰州城的山道上。为了节省战马的脚力,除去了散在外面的斥候游骑,宋军的骑兵都是牵着马在走路。

    脚步声连绵起伏,不徐不疾,有着稳定的节奏,蕴含着一股紧紧绷起的张力。两千多马步军,簇拥着折可适的将旗,前后拉出来一条长达一里多的人龙。不过整支队伍前后衔接的紧密,折可适又特意多派了人手去盯着前后左右,并不虞被敌军突袭。

    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一声尖厉刺耳的木笛警哨猝然响起。这声警哨响得十分突兀,原本就绷紧了神经的宋军将士,一下就握紧了手上的刀枪。

    折可适翻身上马,踩着马镫转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一条并不算宽阔的支谷。一名骑兵拼命的从支谷中狂奔了出来,而立于支谷谷口前端高处的两名哨兵,用着更大的气力急促的吹着口中的木笛。

    折可适所率领的作为前锋的两千兵马,刚刚好就从这条支谷谷口前穿过。如果当真给藏身在谷中的敌军杀出来,正在行军的队伍登时就会被拦腰冲断。

    “全军止步!”折可适一声吼。令行禁止,军令从前传到后,只是走了几步的时间,正在逶迤向前的大军顿时停止了前进的脚步,“陈四,折成康,你二人速领本部上山!封助谷口。”

    “诺!”被点到的两名指挥使回头一声大吼,“儿郎们,跟着俺上去!”

    身处在谷口前后两个指挥的七百多名士兵,立刻就随着他们的指挥使了支谷谷口两侧的山坡。

    “前后各自列阵!遇上贼军就给我坚守住。”折可适又同时向前军、后军派出了传令亲兵。

    领头在前的一个指挥、殿后一个指挥,在听到号令之后,立刻列阵站定,将手上的重弩上弦,弩弓上闪烁着银光的箭簇。他们前后各守一边,虽然是分散了折可适手上本就不多的军力,但防着前方和后方受到夹击,则更为重要。

    大地震撼了起来,一些细碎的沙砾从山坡上滑下,沉闷的重音自远处传到脚下,折可适面前的战马,正不安的转着耳朵。

    折可适打了个响鞭,一纵坐骑,回头赶到了谷口处。一望谷中,他便回头大喊道:“李铁脚,你好了没有?”

    不过就这么片刻的时间,分镇山道上前后两端的两个指挥已经列下阵势,陈四和折成康也率部攀上了并不高峻的山坡,一群士兵正手忙脚乱的给重弩上弦。

    最后一队,最接近折可适的将旗,也是折家最精锐的指挥之一,总计接近五百人的队伍,也已经排了作战阵型,直面谷口,正急匆匆给自己套上原本让骡马背着的甲胄。

    简易型的板甲,只是由数片铁板组成,穿戴在身上也容易,事先练习的士兵两个人互相帮忙,转眼便已经整装完毕——只要不慌乱,这些临战前的准备,折家的子弟兵们一般都能很迅速完成。

    将折可适竖立在谷口外的将旗掩护在身后,四百六十多名步兵分作数列站在谷口,横过来挡住了从支谷中出来的道路。一具具银闪闪的铁甲缀连在一起,仿佛一座坚实无比的壁垒,午后阳光的照耀下,一条流光组成的银龙就在铁甲壁垒上游动。

    “好了!”当最后一名士兵开始敲着胸甲在自己位置上站定,李铁脚向着折可适吼了回去,但他的声音刚刚出口,一下就消没在敌军的蹄声中。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党项人引以为豪的铁鹞子从蜿蜒曲折的谷地深处转了出来。原本只是在山谷间回荡的万马奔腾,瞬间之后就在耳边鸣响。他们来得很快,从哨探发出警报到他们冲到谷口就只用了半刻钟的时间,如同黄河怒涛一般的蹄音从谷底奔流而出。数以百计的党项骑兵乌压压的一片,淹没了整条谷地。

    潮水向着堤岸涌来,封堵在前方的宋军一身上下的全副铁甲,的确让人一望便知是难得的精锐,但薄弱的战列、寥寥无几的数目,却让党项骑兵们更加兴奋的踢着马腹。防守阵线人数太少,在来势汹涌的铁骑冲击之下,也应当是犹如鸡蛋壳一般脆弱。

    已经严阵以待的宋军,迎接即将到来的冲击。

    身穿着板甲,堵在谷口的指挥就是折家的子弟兵。上溯数代都是生活在府州,其中任何一人都能与折可适拉上千丝万缕的关联。手持沉重的斩马刀,全长近五尺,刀身长达三尺有余的重型兵器,紧紧的握在他们的双手间。随着呼吸,宽长的锋刃轻轻晃动,但他们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半点动摇。

    “射!”

    两声号令,自谷口两侧的山坡上同时传出,神臂弓发射时独特的弦鸣穿插在奔雷般的马蹄声中。高高低低站在山坡上的弩手齐齐扣下了牙发,但下落的箭矢只保持了应有的威力,却远没有组成箭阵时的整齐,也失去了力遏敌军的能力。

    只是在山坡上威力十足却分外凌乱的射击下,最前面的几十名铁鹞子还是一个接一个的滚翻在地。尽管紧随在后的骑兵越过他们继续前进,但这一多达千余骑的铁鹞子的冲锋势头,已经一点点的被压制下来。

    只要慢下来就已经足够了。

    随军同行的战鼓就在折可适的耳边敲响,精赤着上身的鼓手,用粗壮如树干的手腕抡起鼓槌,稳稳的敲打着鼓皮,一点点的加快了速度。随着渐渐激昂起来的鼓音,迎着越来越近的敌骑反冲而上,雪亮的斩马刀一时高举如林。

    “杀!”

    来自于敌对双方,数百人同时暴喝出声,不同的词汇,却能将同一个念头吼叫出来。

    铁鹞子挥舞着手中铁鞭和长刀,但面对着面的宋军,却是毫不畏惧的用斩马刀自空中猛力劈下。

    带着呼啸全力挥砍下来的锋锐,比起同时挥击下来的铁鞭长刀更快一步砍在目标身上。人的惨叫和马的嘶鸣同时响起,横挡在谷口的宋军阵线依然严整,而对面的党项骑兵则只剩下混乱。

    犀利的长刀,让阵前的铁鹞子完全无法抵抗,似乎是几百年前隋唐陌刀阵的再现,一次合击,就将冲到阵前的铁鹞子化为满地的肉块。满目的鲜红仿佛一幅用错了颜色的泼墨山水,抹在了地面上。浓郁得会让人作呕的血腥气出现在战场,可是这样的血腥气却能让造成这一切的一方更加血脉沸腾。

    若是在往常,仅仅这样的一击,就能彻底击碎党项军的攻势,可紧跟在后的铁鹞子们似乎没有看到前面的这一幕,依然前赴后继。

    一股让折可适的脖子后面的寒毛都倒竖起来的危机感,顿时从心中涌起,凉意由前胸传到后背。“李铁脚!”他突然叫道,“动手快一点,不要站着不动,给我反压回去!”

    在千百人同时发出震撼灵魂的吼声的时候,折可适的号令完全穿不进前方混乱的声场,只是随即变了节奏的战鼓,却顺利的让正承受着冲击的官军开始了前进。

    一步。

    两步。

    三步。

    斩马刀逆势向前,汹涌的洪流在刀下变成了血红色。

    刀起刀落,锋刃上的寒芒在起落间依然闪亮,仿佛张开利齿的巨兽,在吞噬着挡在去路上的猎物。

    仍欲奋勇冲锋的铁鹞子被无可阻挡的陌刀阵反压了回去。这时自宋军的来路上,又是一声警哨猝然响起,传入折可适的耳中。

    “果然来了!”回望来路,折可适喃喃出声。

    当时从小道绕行而来,有三四百名骑兵直奔宋军后阵。奔驰之速,尤胜从支谷中冲杀出来的过千主力。

    折可适甩手将自己的腰刀,递给自己的亲卫,“传本将军令,临阵非令不得退,妄退者力斩!”

    接下腰刀的亲卫眼中满是疑惑,李铁脚那里已经反压回去了,断后的已经列阵,哪里还需要使用督战队的时候,

    折可适却知道,眼下必须要用了。既然眼前已经出现了差不多两千名骑兵,那么藏在他们背后的只会更多。摆明了要歼灭他这一支前锋的党项人,绝不会仅仅只安排下两支队伍,再从山间窜出四五队都有可能。

    李铁脚哈哈狂笑。

    骑兵追杀步兵所在多有,可步卒追着骑兵砍杀的情况,却是难得一见。

    李铁脚麾下的五百甲兵,身上的铁甲、陌刀足足有三四十斤重,只能快步行走,连跑步都做不到,可他们现在却偏偏是在追砍着转身逃窜的铁鹞子。

    一口气攻过来的铁鹞子为数太多,尽管其中分了批次,也在两侧留下足够回转的空当。可两侧的山上站着宋军的弓弩手。当前阵没有冲破宋军防线,准备转回为后阵空下位置的时候,却被乱箭阻住。而后面又急速涌来,顿时就堵在了山口附近。而山上的宋军弩弓手们,这时候也聪明的纷纷转移目标,向拖在后方的铁鹞子射击,拦住了他们的退路。

    进退两难的党项骑兵,如同放在砧板上的鱼,被乱刀剁砍着,血液飞溅起来,让谷中泛起了暗暗的红。

    就在李铁脚指挥麾下的陌刀手斩杀着铁鹞子,宋军的后阵也迎来了党项骑兵的冲击。

    按说党项人已经吃足了神臂弓的苦头,不会傻乎乎直奔严阵以待的宋军杀过去。可后阵的阵型乍看上去并不齐整,仿佛是仓促之间才成型的队列,看到这一幕,这一队骑兵便毫不犹豫的直冲而上。

    看着敌军越冲越近,已经进入了射程范围,可把守后阵的指挥使仍然没有下令射击。而是让他麾下的战士们端着手上的重弩,继续在等着机会。一直等到冲到了只剩五十步的距离,最多三五次呼吸就能杀到眼前。这位指挥使才向下一挥手。

    第一排开始射击,箭矢齐刷刷的飞了出去,立刻就人仰马翻,让五六名最前面的骑兵重伤倒地。当后续的骑兵从前方的阻碍中脱离,想要继续前进,立刻迎来了第二排的箭雨。紧接着就是第三排,第四排。这一个四百多人的指挥被分做了前后五排,让弩手们在射光箭矢之前绝不会停下张弓搭箭的动作。而为了给后方空出前进射击的位置,这一个指挥的阵型也的确看上去是有些不整齐。

    突前、殿后加上护卫折可适的中军,这三个指挥都是麟府军中的精锐,只有跑上山的两个指挥稍差一点。不过能被选上成为前锋军中的一员,也不是普通的队伍。

    李铁脚正带着追砍着埋伏在支谷中的铁鹞子,山坡上两个指挥的弩手正帮着他阻拦敌军的逃窜;偷袭后阵的一队骑兵,则被神臂弓射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选择返身逃回。

    折可适这时已是在望着道路的前方。就在后阵刚刚响起弓弦声的时候,派往前方探路的游骑回来了。只回来了一人,在肩膊上还插着一支雁翎箭。

    就在提着陌刀追看铁鹞子的将士们,在谷中髙呼着胜利的时候,前方又出现了一队骑兵,大约五六百骑。在欢呼声响起之后,快速的冲刺一下便缓了下来,继而慢悠悠的停止了前进的步伐。

    这本是完美的三面夹击,三路攻击之间只差了片刻。不论以哪一国的标准,都可是说是同时了。只是那两路败得太快,如果计算交战的时间,也就是一个回合的样子,几乎是甫一接阵便被击败,让三面夹击蜕变成了各个击破。

    但折可适的心情没有放松下来,再看到最后一支骑兵的同时反而一下抽紧了。

    与之前的铁鹞子相比,最后出现的这一队骑兵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不是说装束、战具和骑乘的马匹,就是连前进的队形,马蹄声的节奏,都与党项骑兵有着如同府州、丰州之间一般遥远的距离。

    出现在眼前的这一支队伍,他们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开来,攻入丰州的宋军上上下下都做好了碰面甚至交手的心理准备,只是突然之间遇上,还是有些难以适应。

    “是契丹……”阵列中突然一声惊叫,但立刻就断了声音。

    折可适麾下的将士们刚刚击败了铁鹞子的兴奋,就在片刻之间冷了下来。与百多步外的敌军骑兵互相望着,场中一片死寂,气氛如同绷紧的弦,似乎下一刻就会迎来石破天惊的爆发。

    折可适举起了手,随即,把守前阵的弩手们将已经张好弦的神臂弓举了起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折可适心如电转。山谷中的士兵们已经得到了消息,在他传过去的命令下正在做着调整。虽然此前短暂却激烈的战斗消耗了他麾下军卒们大量的体力,可就算那一队契丹骑兵攻过来,只要他肯付出代价,折可适有自信能将这一个对手彻底击破。

    但对面的骑兵并没有跟着铁鹞子一样试图直接冲击宋军阵列,而是犹如狡猾的豺狼一般远远的观察着战阵。

    呜的一声唿哨响起,一支只有十几骑的小队突然向前猛冲,飞动的马蹄像是要直攻上来。当宋军弩手们的食指即将扣下扳机,那十几名骑兵却准确的踩在神臂弓有效射程之外,停了下来,并不再接近,而是兜转了回去。

    ‘这是在试探!’折可适眼神更加凝重。

    只过了片刻,又是一队冲了上前,还是冲到一半就转回,只是这一次回转的地方又近了几步。

    当契丹骑兵第三次冲来,又在九十步左右的地方回转,身在箭阵中的弩手们稍稍起了一点骚动。

    折可适咬了咬牙。这样一次冲击,只要再来几次,下面的士兵恐怕就会忍不住收紧自己的手指。

    他看看支谷之中,铁鹞子已经远远逃离,陌刀阵也退回了,在谷口内侧重新列队,山坡上的两个指挥则同时做好了调整。至于后阵的士兵,完全不关心背后发生了什么,一心一意压制着对面的骑兵,将他们越射越远。

    折可适低头吩咐了一句,让传令兵立刻上前。

    契丹骑兵又将那套把戏重复了两次,每一次引起了更大的骚动。如果是党项骑兵来,没人会在乎。偏偏换作是契丹人做来,就硬是能让军心有些许动摇。

    就在这时,一支由神臂弓射出的木羽短矢,嗖的一声急速的穿过了七十步的距离,准准的就要射中一名正对着过来的敌骑。可那名骑兵只将手上的铁锏毫不在意的随手一挥,当的一声,飞过来的短矢便落在了地上。

    但一箭之后,豺狼一般的敌人却不再上前。对峙了一阵,就只见战旗摇动,转头就窜进了另外一条谷道,消没在山路上。

    折可适憋得胸口发痛的一口气,这才长长的舒了出来,声音大得如同在高喝。不,并不是他发出的声音大,而是他身边的兵将都在同时吐气。

    ‘果然还是不一样。’不只是一个人在这么想着。

    “是前面斥候说的那一队契丹人吧?”李铁脚凑了过来,他的神色间已经没有了方才将来袭的铁鹞子砍得大败而逃的得意和轻狂。

    这最后一队敌骑,来的雷声大、雨点小,没有动手就跑了。可偏偏没人觉得这一队骑兵是因胆怯而退,也不会认为他们会就此不再出现。

    “幸好我们赢得快。”折可适紧绷着脸,依然没有松弛下来,“若是在我们与铁鹞子纠缠的时候,这一队骑兵突然杀出来……”

    听到折可适的话,李铁脚只在脑中想了一想就打了个寒颤,难怪铁鹞子会不管不顾的直冲军阵,就是为了给契丹骑兵开道的。要是自己手脚慢了一步,这一战当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看他们的气势,该不会是辽主斡鲁朵的宫分军吧?”他轻声问着。

    折可适翻了翻白眼,“辽主的御帐亲军怎么可能随便出来?天子不亲征,班直什么时候离开京城过?”

    “可是……”李铁脚舔了舔嘴唇,他也是大胆的,并不是害怕对手,而是直觉着那一支骑兵不好对付,“怎么看都不是一般的骑兵啊,还是说契丹的骑兵都有这般气势?”

    折可适、李铁脚,都是惯于上阵,厮杀也不知有过多少场。对手到底能不能打,从行动上就能看出个端倪来,那几百名骑兵绝对是远超刚刚打过交道的铁鹞子。要是契丹国中随便拉出一支骑兵就能有着如此威势,大宋这边一年只付了五十万银绢的岁币,就得了几十年的太平,那还真是一笔大赚的买卖。

    “当然不可能。”折可适死也不会相信,契丹国中的普通兵马,就能有着自家三千子弟兵一般的水平。

    “可既然不是辽主的斡鲁朵,那也不可能会是其他斡鲁朵下面的兵。”李铁脚说道。

    “嗯,”折可适表示同意,“也不会是镇守陵寝的宫分军。”

    大宋是每一个皇帝登基,就会建起一座楼阁,存放他本人御书、御制文集、各种典籍、图画、宝瑞之物,如太宗的龙图阁、真宗的天章阁、仁宗的宝文阁。

    辽国则是出一个皇帝就设置一个斡鲁朵,其中挑选出来的精兵就作为他本人的宫卫。当辽帝驾崩之后,皇陵附近都会建一座州城,叫做‘奉陵邑’,专门安置皇帝生前的斡鲁朵,以奉陵寝。此外有几位皇后、甚至秉政的权臣也有自己的斡鲁朵。属于斡鲁朵的宫卫军,当然也都是精锐,只是他们不会离开自己服侍的皇帝,而镇守陵寝的旧日宫卫,除了轮班宿卫当今天子外,也不可能轻易调动。

    “那就是只会是皮室军了。”李铁脚声音低沉起来。

    折可适点头:“当是皮室军!”

    皮室军也曾是辽太祖辽太宗时的御帐亲军,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声威,在大宋北方的军中同样是如雷贯耳。不过这些年来,已经成了镇守边地的核心主力,宿卫之职交给了宫分军。

    除此之外,契丹国中再下一等的军额也有许多。属于五院、六院、乙室、奚部的部族军,还有汉军、渤海军等治下民族组成的军队,诸多贵族名下的头下军,以及属国、属部的军队。以武立国的辽国国中,各色名号的军队多如牛毛,他们才是契丹国中主力。

    可要说给这等杂兵能给刚刚取胜的宋军带来这般大压力,折可适是绝不会承认的,“上京道和西京道中,契丹总是有些精锐的。去年争代北之地,好像就有皮室军调到西京道来。”

    “多半就是他们!”李铁脚一声大叫。

    “……也只是猜测而已。”折可适哼哼的冷笑了两声,“不过只要打上一场,抓两个俘虏就能一清二楚了。”

    就在说话间,折可适派出的亲兵们,已经将这一战的战果全都点算了出来。斩获的敌军首级总计两百不到一点,而自家的损失并不多,只有三十余人伤亡。如果在十年前,绝对是个辉煌的大捷,可以露布飞捷一路奔驰上京,但到了十年后的今天,也只是个说得过去的胜利。

    “下面怎么办?”李铁脚和几个指挥使们聚在折可适的身边,询问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丰州城在望,还说怎么办?”折可适反问,“契丹的这一队骑兵,若是驻扎在丰州城或是军寨中,也许能待得久一点。但他们要是埋伏在荒郊野外,能超过五天就有鬼了。”他张开五指,比出自己的右手。

    众将点头,折可适说得当然都没有错。战马的食量几乎是骑手的十倍,出战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为他们的战马将食料全都准备,也只有留在城寨中,以丰州州城和周边诸寨堡的仓储还能勉强供给得上。

    “难道要与契丹人耗下去不成?”

    “不,他们如果当真要为西夏出一份力,必定会再出来。”折可适用力一挥手,“把话传回去就行了,我们去丰州城下扎营!”

上一页 《宰执天下》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