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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1)

    出京之后,韩冈一行就不断的在沿途的驿馆中换乘驿马急速南下。

    才两天的功夫,就已经到了汝州,算是很快了。只是比起去岁和章惇一起南下,还是稍嫌慢了一点。

    在官道上行路,一天走得路程皆有定数,一程、一程全都是预定好的。晨起出发,暮色降临时便能投宿在预定驿馆中。如果行程急,也可以兼程而行。一般他人兼程赶路,那是两程路一天走完。而前日韩冈和章惇南下时,则是两天走了七程的路。

    当时不论韩冈和章惇都有些吃不消,只是军情如火,片刻也耽搁不得。为了尽快南下,而不得不那么做。章惇当日还说,‘不过一两年坐在衙门里,不意已是髀肉复生。’韩冈也有同样的感觉,完全没有了旧时在陇右,骑着马上一天走上小三百里的能耐。

    不过这一次南下就不同了,韩冈在南方走了一圈之后,他又找回了旧日的感觉,重新适应起骑着马的长途旅程。

    这一日同样是一路疾行,到了天色将晚的时候,抵达了汝州和唐州的交界,也就是方城山这一段。韩冈本来是准备一口气赶到唐州境内的方城县,可他回头看看跟着自己的四名幕僚,一个个都已经是大汗淋漓,连在马上坐直都没了气力。

    韩冈在一座小小的驿站门前拉停了马,“今天就到这里吧,看天色也赶不到方城县去了。”

    听了韩冈的话,李复四人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两条腿直着打晃,扶着马鞍喘了好一阵气。

    一行人所骑乘的驿马,中午时虽然在中途的递铺中都换过,可同样是累得厉害,呼哧带喘的鼻中喷着粗气,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将毛皮全都打湿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驿站中的驿丞忙迎了出来。一问过韩冈的身份,慌里慌张的行了礼,接着又手忙脚乱的指挥着手下的驿卒为韩冈他们的整理房间,

    一名看起来有五六十岁,充作驿卒的老兵过来牵马,顺手在马背上抹了一把,手上顿时就满是水迹。他扯着缰绳,把马往后面的马槽拉过去,还低声咕哝着:“这一下,半个月不用开张了。”

    韩冈耳朵尖,听到了驿卒抱怨。倒也没生气,摇头道:“终究不是西北的驿站,驿马少,还没一个匹好的。”

    韩冈有着来自后世的记忆,天南地北的行程比任何人都多得多。但他在这个时代,也不过仅仅经历过关西、广西和中原,东部沿海地带都还没有去过一次。

    相对而言,年纪最长的马竺,他游学天下的经历就丰富得多,也早一步缓过气,笑道:“京西的驿站还算好了。福建养在海岛上的州屿马,龙学你见了都认不出是马,比驴子还要小一圈,但还照样是放在驿站里使用。”

    “陕西如今茶马互市,一年有了近三万匹青唐马。京中、陕西、河北的驿站之用已经是绰绰有余,就是东南差一点。”韩冈再看看还没有回过气来的李复、陈震和周毖,“这两天,你们都累了。等明天过了方城,到了罗渠镇后,就可以转官船。日夜行舟的话,过襄州、至江陵、穿洞庭湖,至潭州,再往下湘江、灵渠,到邕州这一路水程,也不用多少日子。”

    李复四人的大腿内侧,这两天被马鞍磨得厉害,都破了皮,一直都在忍着。听说明天就能换船了,脸上都浮出了难以掩饰的喜色。只是陈震还故意感到遗憾的问道:“今天就不去方城了?”

    “今天就在这里休息。”韩冈笑着,“也可以好好看一看着天下九塞之一的方城塞。”

    李复抬起头,站直了身子,左右看看:“哪里来的山?”

    “的确是看不到。不过这里的确就是方城山所在。”

    从地理上来说,这是从南阳盆地东北侧的垭口。东有桐柏山,西有熊耳山,只有中间这几十里是个空当。在《吕氏春秋》之中被列为天下九塞之一,井陉、雁门等险塞并称。只是真要说起来,站在垭口中段的驿站处,向东西两侧看过去,都不见有高峻的山峦,最多也只是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能看到浅浅起伏的矮丘。

    就在驿站的门前不远处,有一道宽达十数丈的沟壑,但里面的水很浅,看起来连膝盖都没不过去,也没有流动的迹象,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剧烈的恶臭味。

    “这是河吗?”周毖低头往沟里面看了看,“怎么都不见水流?”

    “这是当年准备沟通荆襄和京城的漕渠,只是方城山这一段地势高,两次开凿都失败了,没能通水。最后就留着这一段河沟在这里。”马竺对着韩冈和几个幕友笑道,“前两年因故去往鄂州探友,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

    “要是方城山的这一段有渠道可以通行,那就不用再经过汴河,便能走水路直下南方,而荆襄的纲粮,也不用再绕道汴河。”陈震道,“太平兴国三年,为了能让荆湖漕运直通京城而开凿漕渠。‘南阳下向口置堰,回水入石塘、沙河,合蔡河达于京师,以通湘潭之漕。’只可惜见事不见功,否则京城安危就不用全托付在一条汴河之上了。”

    马竺、陈震,这两个关西人能将眼前这一条废弃河渠的来历用处说得一清二楚,并没有人感到惊讶。张载门下的入室弟子没有一个是只会读经书的书呆子,水利河工是这个时代最为重要的政务之一,只要有心出来做事,都必须知道一点。

    周毖也仿佛是为了在韩冈面前表现自己,不甘示弱的说道:“白河入汉水,汉水入大江。沙河则是汇入淮水,走蔡河入京城。沟通两河水系,通漕运于京师。如果漕渠打通,就能从京城乘船南行,直入桂州。”

    “可惜就是地势差了一截。第一次开凿,很快就被山洪冲毁了。第二次开凿虽然成功,但用了十余万军民所打通的渠道,最后的水深就只有一尺不到,”陈震指着下面的河渠,“许多地方只能没脚,勉强让空船走。”

    “襄汉漕渠虽然两次都没能成功,但不是还成了一段?”李复说着,虽然他不认识眼前的沟壑,但他对于国中的水利河渠,照样有着深入的了解,“沟通江陵汉江的漕渠可是凿通了。从襄州自汉江南下,不用一直走到鄂州【武汉】,直接可以通过江汉漕渠转入江陵,少走上千里水路。”

    “水道不通,怎么说都没用。”马竺叹了口气,打算息事宁人,“可惜了。”

    陈震突然笑道:“小弟对于此处地理不明,不敢妄言。不过如果仅仅是水势低浅,到有些变通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几人一起追问。

    “用斗门!汴河之上,可就是用斗门来调节水势,并放水淤田。”

    “若是能用早就用了。”周毖摇着头,“斗门的确能调节水深,但汴河本来就有活水,眼前的这条襄汉漕渠,渠中之水只能没脚,斗门根本没用。”

    四名同窗隐隐的在较量着自己的学识,韩冈倒是乐见其成,良性的竞争是好事。而且等他们到了任上,自然而然会各自分工。自己这边也会将他们的情绪控制住的。

    他也跟着看了看眼前的这条河沟。当日南下的时候,他也跟章惇也聊起过有关这条废弃运河的事。

    其实这里就是后世的南水北调的通路,应该是中线。丹江口水库的名气老大,韩冈还是有些印象。他记得南水北调的中线可以自流到北京,应该就是靠了丹江口水库的大坝来提升水位。

    眼下当然不会有丹江口水库,所以两次开通,两次失败。第一次被暴雨冲毁了渠首的石堰。第二次的确打通了,但水位太浅,无法行舟。

    只要方城山这一段漕渠能开通,就可以走水路从邕州直达开封,只需要中间换几次船——现在其实也可以,不过那是要绕道扬子江,入汴河,多了几千里出去——而更重要的就是方才陈震所说,开封沟通南方的命脉就不会只有汴河一条。

    但方城垭口,看似平缓低矮,偏偏实际上就是高了那么一截出来,使得水道难以通畅。不过以韩冈看来,跨越方城山的这一段漕渠并不是不能使用。

    渠道中水位低浅,这个问题也很容易解决。将河底掘深,再使用堰坝和船闸——此时叫做斗门——调节水位就可以了。调节水位的设施,汴河上就有,而灵渠中的三十六道斗门,从秦朝一直用到现在。

    但正如周毖说的,单独一重斗门对水位的调节能力太小,而方城垭口的这一段渠道,则需要更髙的水位,所以不得不放弃了。可这个问题,只要能使用堰坝加上多级船闸,完全可以解决。通过堰坝将渠中水位抬高,并使用多级船闸来让船只通过堰坝,有很大的希望成功。而且实在不行,还有轨道呢,只要中间几十里周转一下,也不算麻烦。

    不过这是后话了,眼前还是先休息,如何平灭交趾才是当前要应对的问题。

    一起进了驿站,吃过简单的晚饭,韩冈等人就在并不算舒适、但还算干净的房中睡下。

    只是到了半夜,一阵蹄声将韩冈惊起。

    掀开被子下了床,听见外面一个劲的催促着驿卒快点换马。

    韩冈有些觉得不对。夜中还在路上奔行,肯定是紧急军情。眼下南方有战事的当然就是广西。而且他们从这条路南下,而广西的战报理所当然的也是从这里北上。

    韩冈披了衣服,唤了睡在外间的亲卫起来,“去问问是哪一路的人。”

    亲卫忙忙的下去了,但只这片刻时间,铺兵已经换了马走得远了。亲卫回来后,禀报道:“驿丞说的,是从广西来的,但到底是何事却不知道,也不敢打听,但他没看到铺兵身上带着露布。”

    章惇坐在书桌前。

    饱蘸了浓墨的笔拿在手上,却迟迟没法儿下笔。眼睛是在看着桌上的白纸,但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

    墨水在重力的作用下渐渐汇聚在笔尖上,章惇不知这样呆坐了多久,凝聚在笔尖上的墨滴终于落了下来,啪的一下砸在微黄的纸面上,瞬息间就晕了开来。

    好端端的一张纸给落下的墨水污了,如果是作为稿纸还是可以继续使用,但回过神来的章惇,将笔往砚台上一架,就将写坏了的纸张团起来往地上一丢,就仰靠在椅背上。腰背弓着,完全没了寻常时候的锐气。

    一道水帘正挂在敞开的窗前,水流越来越细,渐渐的变成了一滴一滴的下落。

    一场大雨刚刚过去,从屋檐上淌下来的雨水砸在檐下的青石板上,又沿着暗沟向着州衙后院的池塘流淌过去。如果在京中,此时已经是秋色降临,但在广西桂州,依然是夏日的气候,午后时不时一场滂沱大雨,让空气潮湿得让人很不舒服。

    不过困扰着章惇的并不是桂州让人难过的气候,也不是眼下的战局。

    虽然他紧锁着眉头,放在眼前的奏章草稿的稿纸已经被废弃了一张又一张,一团团的被丢在桌面和脚下,但章惇并没有失败,安南经略招讨司也没有失败,他不是在写请罪的折子。

    尽管被鼓动起来的三十六峒蛮部在深入交趾境内的时候,有几个部族被交趾军漂亮的打了几个埋伏,吃了不小的亏,但其他部族的成功也将整体上的损失给找补了回来。

    而且经过了几个月的扫荡,交趾边境往内七八十里的地方,都已是渺无人烟,成了彻头彻尾的鬼地。一群群溪洞蛮人如同蝗虫一般将他们经过的地方清洗得一干二净,只要是能拿回来的就一起搬回来,搬不动的则一把火烧掉。用竹子树木打造起来的房屋,在熊熊火焰中只剩下灰烬,成千上万人在这里生活过的证据,仅余作为地基的黄土。

    而被拯救回来的汉人则有八千五百之多,除了一部分新近从邕州被掳走的,剩下的都已经被安排去了钦州、廉州屯垦。照着惯例,由官府分给他们土地,并借出种子、农具、耕牛和房屋,以尽快恢复两州的元气。

    虽其中有许多并不是真正的汉人,只是会说官话;也有许多是汉人,只是他们是主动迁移到交趾;更有一些虽是被掳走,但靠着自己的双手已经脱离了奴隶的身份,在交趾境内娶妻生子——这也是章惇和韩冈不敢将他们尽数安排在邕州的缘故——不过章惇并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因为被迫做牛做马的汉儿为数更多,而且这个由官府发起的行动,也在南蛮地区确定了汉人要比蛮人高人一等的地位。

    从他和韩冈拟定的方略上讲,这几个月一系列的战事,完全是一个辉煌的胜利,付出的代价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但这个胜利带来的结果,比起失败,还要让章惇心头憋着一口闷气:因为他赢了,皇宋也赢了。

    不对!

    章惇慢慢的晃了晃沉重的头颅,他并没有赢,大宋也没有赢——是‘不战而胜’,更是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交趾上表请降!

    就在五天前,交趾来进献降表的使臣乘船抵达了钦州。钦州的百姓没有报仇雪恨,让章惇很遗憾;他们没有选择从陆路过来,让章惇更是遗憾万分。

    章惇真心想拦着交趾派来的使节,最好能剁碎了埋进他后花园的几株芭蕉下面。但他做不到一手遮天,交趾人只要泛舟海上,便能从广东上岸,照样能将降表送到东京城去。

    他只能先行下令,让钦州将这一行使节留下来招待,自己则派人上京去禀报,看看朝堂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交趾的这一手做得很漂亮,绕过安南招讨司直接去找宋国的皇帝。

    因为他们知道,眼下能阻止官军灭国复仇的力量,并不在交趾国内,而在皇宋的朝堂之上。

    章惇此时还不清楚丰州的异变,更不清楚已经划归他麾下的一万八千余名西军精兵,如今只能有五千到位。

    但他很清楚,北方的情况很复杂,三国纷争的时候,任何一方的动向都会引起局面的瞬间改换。辽国态度的暧昧不明,使得他和韩冈必须想方设法的从天子和两府诸公的手里,把他们所需要的兵力给挤出来。

    韩冈上京后,的确按照预定的计划做到了这一切,有两万精锐禁军在手,章惇相信自己身边的盟友会越打越多。

    交趾自立国之后,就一直摆出小中华的姿态,将四邻视为必须降伏的藩属。不论是南面的占城和真腊,还是北面的诸多蛮部,都备受欺凌,不得不向升龙府进贡。

    如今只要朝廷表现出足够的强硬,以灭国为目的,这些曾经被欺凌过的部族、国家必定会蜂拥而来,争先恐后的一效犬马之劳。

    可若是朝廷犹豫不定,反复无常。畏于交趾积威,可以成为盟军的国家和部族,就会陷入犹豫和观望之中,甚至未免后患,而反投交趾,共抗官军。

    章惇再明白不过,眼下他必须尽快有一个大捷来回报给天子,让天子认为自己能够给他带去一个破国灭族的荣光,可以自豪的去太庙朝见列祖列宗,而不需要感到任何愧疚;并且可以让王安石压制住朝堂上的一切反动。

    也就是说,他必须尽快出战,而不能等着全师抵达。

    但到底要不要打,能不能打,这就是章惇这些天来一直都没能打定主意的原因。

    凭着先期抵达的五千兵马,加上荆南军和刚刚训练出来的新兵,到底能不能胜过严阵以待的交趾大军,章惇心中并没有底。进攻和防守是两回事,休整过的军队和邕州城下的疲兵也是两回事。同一支军队,在不同情况下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可以是天差地远。

    但这个决心必须要下,如果自己都犹豫不定,更别想说服天子和朝堂,文字上只要稍有破绽,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窗前的水帘已经不见了,残留的雨水要很长时间才会滴上一滴下来。厚厚的云层也散去了,午后的阳光从窗外西侧的屋檐下照过来,挂在瓦当下的滴滴雨露,闪着七彩的光芒。

    章惇曾听韩冈说过,阳光本是七色,只是混在一起才成为白光。后来在许多地方也试验过,三棱形的水晶镜,让无数人亲眼见证了彩虹的成因。

    如果韩冈在这里会怎么说。

    章惇为之一笑,想都不用想的——他肯定会说要打!

    韩冈是自己的下属。有这样的下属,作为上司,压力就会很大。不过章惇不会去嫉妒韩冈所立下的累累功绩,因为所有的功劳他都能占上一份。可总是占着韩冈的便宜,也许有人乐得享受,但章惇不会甘愿。

    士气可鼓不可泄,若是半途而废,日后官府在广西的蛮部之中再没有威信可言,而交趾这个嘬尔小国就会更加张狂。从章惇个人的角度来说,晋身西府的大门就在眼前,不推开来走进去,他如何会甘心!

    不过在这之前,必须要将自己的意见更进一步向天子分说明白,而不是任由反对者来捣乱他安南经略招讨司的事务。这是安南经略招讨使兼安南行营兵马都总管的工作,不能交给他人。

    主意已定,也不再取出新的稿纸起草文章,章惇拿过禀于天子的专用奏折,振笔疾书。一列列整齐的小楷出现在纸面上,在奏折中将自己的心意表明。

    ……………………

    丰州的局势影响着天下大局,但并不是说,鄜延路这里就能干脆了当的忽略不顾。

    种谔不想做旁观者,成为衬托郭逵的绿叶;也不会让横山对面的党项人安安稳稳的守在他们的寨堡城池之中。

    王舜臣终于得到了领军出战的机会。他的将旗还高高挂在罗兀城上,但他本人已经领着一千多精锐向着葭芦川的方向潜行过去。

    这是一次尽量隐秘的行动,偷偷摸摸的样子就算让王舜臣自己来看,都是为了不惊动近在咫尺的西夏军,好去支援的河东路的战局,才做出来的姿态。

    但每一个鄜延路的将领都知道,为了防止鄜延路为河东煽风点火,党项人不知派了多少对眼睛潜藏在山林中。而西夏安排在左厢神勇军司的两万多驻军,早就整装待发,随时准备截断通往葭芦川的道路。

    看着道路两侧愈发的显得千丘万壑的地势,王舜臣知道离着他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该来了。”种朴突然就在旁边说着。

    王舜臣沉沉的点了点头,离河东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接近葭芦川,对于西夏军来说,眼下这一段的地势是最好出击的地点,等过了葭芦川就来不及了。而从消息传递的速度看,神勇军司的兵马也只能来得及赶到这一段路上。

    他麾下的将士们也都知道这一点,一个个走路时都在警惕万分的用目光搜寻着两侧的山林。

    ‘这样下去,再不来,可就没力气打仗了。’王舜臣的心中有些焦急。

    就在这时,前方的一片树林中突的有大批的飞鸟惊起。

    王舜臣一紧手上的战弓,掩在满脸的络腮胡子下面的嘴角向上勾勒出了一个笑容,“终于来了!”

    秋色降临在北方的大地上。

    一座由帐篷组建的城市,也依照惯例出现在辽国庆州西北伏虎林边。

    人马车辆数以万计,大大小小的帐篷如同夏日雨后的蘑菇,一眼都望不尽。在最中心的位置上,甚至有了由高阔都有一二十步的大帐和一条条竹木组成的廊道缀连起来的宫殿——天子理政的省方殿,寝居的寿宁殿,接见部族藩属的八方公用殿等等。

    这些以宫殿为名的帐篷皆以木竹为柱,以毡为盖,柱上施以彩绘,锦缎挂于四壁,绣龙黄布铺设在地面,窗、帘皆以毡为之,外面罩着黄油绢。

    这就是辽国皇帝的捺钵。

    大辽皇帝四时巡守国中,镇服四夷。所居住的行在,便称为捺钵。冬捺钵设在广平淀,春捺钵设在鸭子河,夏天在吐儿山,而秋天就是在伏虎林。狩猎、放牧、理政、接受领下部族的觐见,辽国的军政大事都是在捺钵中完成,这是沿袭了两百年的传统。不过换做了如今的大辽天子,就是在狩猎之事上用心多了一点。

    一声声模仿着鹿鸣的号角,宣告着今秋的第一次狩猎即将开始。

    辽国的权臣,如今的北院枢密使、被封为魏王、太师,赐姓耶律的耶律乙辛,也在自己的帐幕中换好了猎装,从帐中走了出来。耶律乙辛少年时以相貌出众而被兴宗皇帝和皇后看重并提拔,如今年岁虽长,但掌控朝政日久,使得他浑身上下的气度也更加不凡。

    “太师!”耶律乙辛的亲信,北面林牙萧得里特正好来到帐门外,神色间有些惊慌,凑近了低声对耶律乙辛道:“太子那边似有异动。”

    “不用慌,耶鲁斡翻不了身。都安排好了,这两天他近不了天子身边。他亲娘都因通奸之罪被赐死,他这个太子还能在位子上多久?”

    耶律乙辛毫不在意的叫着太子的小名,拿着条鲜肉逗着站在左臂上一只彪悍骏捷的海东青。这只得自东海女真,又是由他自己亲自训练出来的猎鹰,是今秋狩猎的关键。要把想皇帝服侍好,稳固自己的地位,就需要随时服侍在身边,不能让那一位坏了兴致。

    萧得里特脸上显着急色:“不仅仅是太子,还有宫卫那边……”

    出于贵戚为侍卫,著帐为近侍,北南部族为护卫,武臣为宿卫,亲军为禁卫,百官番宿为宿直。侍卫、近侍、护卫、宿卫、禁卫、宿直,都是护卫天子帐幕安全的职位。不过真正做事的,主要还是护卫和禁卫,其他都是名义上的差事。

    最近北护卫司就有些不稳,私下里隐隐的就有传言说,有人在中间挑头要刺杀耶律乙辛这位权臣。萧得里特也是听到风声就赶过来了。太子加上天子身边的护卫,耶律乙辛一个疏忽,就能送了性命。

    “护卫那边有查剌在盯着,谁有心作乱,我也心里有数。”耶律乙辛冷笑着,护卫太保耶律查剌是他的人,根本就不用担心。若不能在天子身边安插上自己的亲信耳目,他枉为权臣了。皱眉想了一想,“好象是叫萧忽古。现在不需要动他,留着他日后有用。”

    究竟有什么用,萧得里特不用想就知道,犹犹豫豫的开口:“可陛下就这么一个儿子。”

    “不还有皇孙嘛……”耶律乙辛笑容中透着凛冽的杀意。

    萧得里特悚然而惊,不敢直视耶律乙辛如同冰刀一般的笑意,低下了头去。只是他下移的视线,却发现耶律乙辛拿着鲜肉条、逗得猎鹰一对眼睛跟着直转的手,在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可见手的主人绝不似外表看起来的这般平静。

    干咽了口唾沫,萧得里特也暗自发恨。要不是太子前岁预朝政后,事事针对耶律乙辛,始终敌视他们依附魏王的这一群人,魏王又何须下这等狠手。

    现如今皇后已经被赐死,杀母之仇怎么都不可能化解得了。不除太子,死的就是耶律乙辛和他们这些人,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也退不得半分。他再一次凑近上前,就在耶律乙辛的耳边狠狠的说着,“太师,小心夜长梦多。”

    耶律乙辛点了点头,这个道理的他当然明白,笑道:“你比张孝杰敢说。”

    “那是因为小人对太师一片忠心。”萧得里特连忙拜倒,心中惶惶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说错话了。

    张孝杰是北府宰相,汉人出身,不过最近被赐了国姓,改名耶律孝杰。不过张孝杰一向依附耶律乙辛,所以耶律乙辛还是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辽国与宋国不同,以文治国的宋国,宰相压在枢密使之上。而以武治国的辽国,宰相得站在枢密使的下首——但萧得里特的北面林牙还是远比不上宰相的权位,生怕耶律乙辛在说反话。

    耶律乙辛伸手搀起萧得里特:“你的忠心我知道,所以事情都不瞒你。”

    只是两句话,萧得里特便是感激涕零,眼圈都红了,看着就要哭出来,“太师青眼,小人必粉身碎骨竭力以报。”

    耶律乙辛招了招手,唤来不敢听到不该听的话、一起避得远远的侍卫,吩咐着:“去找萧十三来。”

    回过头,耶律乙辛对萧得里特笑道:“不知萧十三这位殿前都点检兼同知枢密院事,安排的事情办得如何了?若是部族军,死了万儿八千都没什么。但皮室军这边,一队人马都丢不得。”

    “药师奴为人聪慧,当知进退。”萧得里特恭声说道。

    耶律乙辛点点头,否则他就不会让此人去西京道办事了。

    逗了半天,耶律乙辛终于将鲜肉拿着凑到了海东青的嘴边。羽毛蓬起的脖子一伸,如钩一般的鹰喙一口就将鲜肉吞了下去。

    随即一对灼灼闪着寒光的鹰眼又盯起耶律乙辛的手指。耶律乙辛将手指在护臂的皮套上擦了一下,没有再多了。饿了两天的海东青,只是尾指大小的一小条鲜肉是远远不够满足空空如也的胃口,被引逗起来的饥饿反而会更进一步逼着猎鹰去参与到捕猎之中。

    摸着价值连城的海东青,耶律乙辛道:“能不能帮党项保住丰州并不重要,战事不利先退了再说,只要能探出南人禁军的虚实就够了。”

    萧得里特不屑的说着,“南人也就仗着兵利甲坚而已,哪能与我契丹铁骑相比。”

    “南人还是有些能耐的。”耶律乙辛抬头望向寿宁殿的方向,巨大的帐篷上空,一个指尖大的黑点正悬浮在几十丈的高空中,“南人的飞船对我契丹铁骑来说,用处着实不大,不过用来寻找猎物还是很有些用,天子也是喜欢。”

    萧得里特也跟着望了过去。他们所侍奉的皇帝,正乘着飞船在天上巡游。那不是从南朝买来的飞船,而是由大辽本国工匠制造。大辽幅员万里,丁口千万,有了模子和图样,要找出几个能制造飞船的工匠一点不都难。

    “这玩意儿,只要海东青啄上一下这飞船就完了。”第一次看到飞船的时候,萧得里特甚至是惊骇得说不出话来,靠着飞船人竟然能飞上天!但等到他看得眼熟,也就觉得平常了,“冲过去砍了下面的绳索,风一起就不知道会被吹到哪里去。”

    耶律乙辛将猎鹰移到鹰架上,眼神变得深沉起来:“飞船也好、板甲也好,加上神臂弓、斩马刀,这些军器都是配合南朝军队来使用的,与我大辽用处都不大。”

    飞船不必说了,跟不上骑兵的行程,守城、攻城上才好用。板甲虽然是好,但大辽哪里来的那么多钢铁?人工倒是好说了。只有不缺铁,只缺人工的南朝,才有迫切的需要打造板甲。神臂弓、斩马刀更都是步卒使用,以骑兵立国的大辽学着打造,难道要装备给汉军和渤海军?

    萧得里特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南人软弱,本算不了什么。可配上板甲、飞船、神臂弓、斩马刀,的确是越来越强了。听说年初的时候,在南方还打出了一个千五破十万的大捷来。”

    “那个倒没什么了不起。”耶律乙辛摇头冷笑着,“什么交趾国,什么千五破十万,那都是笑话。要定个高下,须得跟我契丹铁骑较量一番再说。”

    “南朝的皇帝一直以来好像都是想着要夺回燕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了疯,当真起兵攻过来。”

    耶律乙辛嘿嘿笑了两声,“只要还有党项人在,南人就不可能先行攻我。”

    耶律乙辛无意主动对南朝挑起战争。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赢了他登不上帝位,输了他现在的位置不保,与宋人开战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又是何苦来由。

    但南朝自新帝登基的这十年来,一直都是咄咄逼人,不断增强武备。若是对此置而不论,一直被他压制着的国中贵戚必然会心怀不满,最后有所密谋。

    所以耶律乙辛他必须对南朝保持着强硬的姿态,索要代北地也好,将公主嫁给秉常也好,眼下帮着西夏攻打丰州也好,都是必须要表现出来的态度。身为权臣,对于南朝,他不能有半点软弱。

    只是要把握好这个度,不能让局势滑落到两国开战的地步。耶律乙辛手上现在最好的武器就是西夏,如果利用得好,就是一条上好的猎犬,若是其陷入危局之中,就需要帮上一点忙。

    “西夏是一条好狗!”耶律乙辛跳上自己的坐骑,不远处,萧十三骑着马过来了,“只要南朝天子还想着夺占兴灵,党项人就得乖乖做大辽的狗!”

    一座营寨正在山下拔地而起。

    一千多随军而行的民夫,正在山坡下为大军设置营寨。他们的号子声从城下直传入折可适的耳中。

    民夫们堆土掘壕,将周长数里的预设营地围了起来。蜿蜒的寨墙沿着河道向山坡上延伸,有水可用,有险可凭,道路易行,这是立寨最基本的条件。

    折可适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几天来的不眠不休,让他看着有几分憔悴

    十二里之外的丰州城,是处在视线勉强能达到的极远处。在那个距离上,绿色的山峰、土黄色的城垣,都变得模糊了形状和颜色。

    倒不是折可适不想在更近一点的地方扎营,但丰州城附近的草木都给党项人清理光了,如果要在接近丰州城的地方设立营盘,就需要到花费更多的人力和时间来砍伐、运送木料,筑营的时间也会拖得很长,自然危险性就会成倍的上升,也只能从权了。

    不过现在扎下的是主营,等到攻城时,还要在丰州城下一两里的地方,设置更近一步的攻城营地。到时候,事情就很麻烦了。折可适眯起眼睛,望了望左右的山林,看来只能等控制了丰州城周边的山地,借助水势,从更上游的山中放了木头下来,飘流到扎营的地点。

    只是事情可没那么简单。

    “前几天已经有两次了,今天不知会不会有第三次。”折可适是在自言自语。

    不过他的话听在李铁脚的耳边,倒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应声道:“狼崽子只要吃了人,下面就会盯着人来咬了。肯定还会有。”

    “应该还是那一队契丹骑兵的手段。”李铁脚咬着牙继续说着,他族中的一个侄儿就死在第一次失败的押运过程中,“如果是西贼,用神臂弓就能射走了。”

    “多半就是他们。”折可适对党项人有着深入地了解,能一下抓住突袭的机会,又毫不犹豫的烧光所有的粮秣,只会是不愁吃喝的队伍,想必党项人不敢让他们来自北方的援兵饿着。

    这是针对官军粮道的攻击。由于官军的主力还在向丰州城下进发,道路上留给敌军突袭的时间并不多,尽管官军还没有完全控制整条道路,两天来受到多次袭击,但只让西贼成功了两次,暂时还没有问题。

    “四郎,不能再让辽狗在后面猖狂了。”李铁脚脸上满是忧虑,“等到郭太尉领着中军到了丰州城下,只凭沿途寨堡的守备,后路多半会更加危险。”

    “一开始的方略就是以一半兵力——也就是三万兵马——攻打丰州,而剩下的军力则是分散开来,护卫粮道,分镇沿途寨堡,并监视道路左近的各处险地。如果真的一切顺利,之后也不用太过担心。”折可适动身往山坡下走,“只是也不能光想着粮道,说不定今天就会轮到我们。”

    他回头看着李铁脚,“中军赶到这里,至少还要两天的时间。营垒必须要加快,今天入夜前就得建好。”

    “只要营垒修好,有这里的五千兵马,就算丰州的贼军都来了,也照样能守住。”、郭逵所率领的本阵刚刚进入丰州地界,不过陆续进抵丰州城下的宋军兵马已经有五千之多,李铁脚很是自信,“若是契丹人当真敢过来,正好杀他们个落花流水。”

    折可适笑了笑,再看看修建得热火朝天的营寨工地,心中又感到一阵遗憾,“可惜留在丰州的百姓都给杀绝了,要不然就地调来一批民夫,修建得能更快一地见。”

    “哪里还有人了,连个牲畜都看不到了。”李铁脚摇摇头,他可是来过丰州不知多少次,眼下的丰州与他过去的记忆差了不知有多远。丰州陷落之后,一年的时间里,此地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本来就是准备用丰州来交换罗兀城,西夏人根本没有治理安抚的打算,一番劫掠杀戮之下,丰州的地界之中已经看不到多少普通百姓。

    李铁脚的牙齿咬得咯噔咯噔的直响,“日他鸟的西贼,就是夺回来,丰州也是废掉了。”

    折可适紧抿着薄薄的双唇,眼神冷冽。这原本可是折家的地盘,如果不是旧丰州的沦陷,也不会分割出去。这里的百姓有许多都与府州沾亲带故,比如李铁脚的亲戚就有许多生活在丰州。在党项人占据之后,逃出来三分之一,剩下的全都没了消息。

    回到正在兴建的营地中,属于折可适的帐幕已经在营地一角搭建了起来。走进帐中,不一会儿,下属的偏将裨将和指挥使们,一个个都聚集到他的面前。

    折可适正要吩咐麾下将校今夜小心防备,就听见有人骑着马直奔自己的营帐。蹄声在帐门前一停,然后就有一人直冲近来。

    “种……种谔……”冲进来的人是折家的子弟,急切之中忘了礼法,就在帐中大叫着,“前日种谔领鄜延军在葭芦川边,大破西贼两万,斩首不计其数。”

    帐中骚然,没有人能不惊讶,怎么鄜延军会往河东这里过来?

    ‘葭芦川……’折可适将这条消息放在脑袋里一转就明白了,‘想不到给种子正捡了个大便宜去!’

    帐中的其他人还在想着,折可适就抬眼瞪着自己的族中兄弟,吊起眉梢,喝问道:“会不会说话,难道没学过规矩!”

    被折可适一瞪,信使就知道规矩了,恭声道:“启禀四将军。前日,种太尉遣罗兀城主王都巡领军往河东来,诱使西贼误以为他们意欲支援麟府,故而从神勇军司急追过来,最后就在葭芦川边一场大战,王都巡鏖战于前,种太尉追摄于后,最后大破西贼两万。”

    折可适又瞪了他一眼,‘鏖战于前’‘追摄于后’,这小子根本是在背种谔得意洋洋散布给周围军州的捷报:“‘大破西贼两万’这话当是吹嘘。神勇军司才多少兵?不可能倾巢出动!”叹了一声,“不过神勇军司兵溃,此事不可能有假。他们落入种太尉的算计中,伤亡也不会小。”

    折可适扫了一眼帐中渐次醒悟过来的众将校,“神勇军司遭逢惨败,西贼在银州夏州的驻军一个办法就是直攻罗兀城,设法歼灭从葭芦川赶回的官军,这是反败为胜之策。不过以种谔……种太尉之智,当不会留下这个破绽,很有可能再趁机咬上一口。如果不打算采用攻打罗兀城这一个策略,银夏的西贼就只能设法分兵去支援神勇军司的防务……接下来鄜延军会怎么做,你们应该能想得到。”

    “种太尉是想打银夏?!”

    “那不是当然的?以种太尉的脾气,会甘心看着郭太尉在丰州建功立业?”折可适问着,帐下众将一齐摇了摇头。种谔是什么性格,大家都知道。他与郭逵的恶劣关系,在军中也不是秘密。

    “而且银夏的驻军与神勇军司的几个大族都没有什么交情,”折可适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断,“非亲非故,为他们拼命的可能性很小。故而不大可能会去冒风险攻打罗兀城,反倒是分出一部分兵马去神勇军司守着,几面都能交代得过去。”

    “那我们该怎么办?”没人甘愿自己拼命,却让种谔在旁边捡便宜。

    “当然是趁此良机大加宣扬,动摇党项人的军心,以求尽速破城克敌。”

    “说得没错!”帐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折可适抬眼一看,更加熟悉的身影正掀帘走近帐来。

    “父亲,你怎么来了!?”

    看见父亲折克行掀帘进帐,折可适吃了一惊。就算折克行命外面的守卫不要通报,自己也该听到兵马入营的声音啊。

    折克行似乎猜到了儿子在吃惊什么,走进帐来,很自然的坐到了主位上。

    “路上遇到了契丹军,拼了一下,给他们跑了。伤了一些人,走得慢拖在了后面。”折克行浑没把丢下大队、带着十几个亲兵赶到前线的危险之举当做一回事,“不过也捉到一个活口,削了几根手指之后,倒是承认自己出自西京道的皮室军了,后面就给了他一个痛快。”

    此前虽然猜测着有如此威势的骑兵,必然是出自辽国最精锐的队伍,但当听到折克行亲口确认之后,帐中众将还是变了颜色。

    “辽狗是偏帮着党项人了。”李铁脚发狠道,“抓几个活口押到北面去,看看辽狗的皇帝宰相们认不认。”

    ‘没用的。’折可适心中摇头。即便他们的身份被证实,开封那里也是不敢戳破的,否则官场、士林、民间都会起大乱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全都当成党项人一起斩首算功劳,反正北面既然让他们打着西夏的旗号,当然也不敢承认他们的身份,“这一队契丹骑兵必须尽早解决他们了。要是让西京道那一部皮室军误认为我们好欺负,又多派人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办法也是有,不过这就要有人冒一点险。”折克行的一对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儿子。

    “孩……”折可适声音一顿,改口抱拳:“末将愿往!”骁勇之意,气冲斗牛。

    “小心一点。”折克行如上司看待下属的眼神中,这时又多了分父子连心的温情:“要小心一点……”

    远离道路上的喧嚣,在一处狭小的谷地中,数百名骑兵或坐或卧,屈身在树荫下,互相之间的交谈都是尽量压低了声音。有的是检查着随身携带的弓箭,还有些则给腰刀打磨上油,还有一些更是闭目养神,静静的不发一言。

    数以百计的战马辔头都是带得好好的,又一匹匹的十分驯服的被拴在树上,没有太大的动静。如果望向后半段略为宽阔的谷底,那里还有为数更多的马匹。

    萧药师奴坐在一张小交椅上,他正等着派在前方的耳目送消息回来。

    摊到这个差事,虽然心中是有些怨言,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好,毕竟是魏王亲自吩咐下来的差事。萧药师奴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有半分违逆。

    而且现在萧药师奴也觉得魏王殿下是高瞻远瞩,宋人的确已经不同于以往,若不是亲自来看一眼,怎么也不可能相信。

    刚刚进入丰州的时候,萧药师奴都没有想过,眼下的对手会让自己这般头疼。

    河东禁军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精锐,而郭逵也不愧是南朝第一名将。

    尽管在大辽国中,南朝的所谓名将都不过是笑话罢了,没有跟契丹铁骑面对面交过手,哪人会将他们放在眼里。但这些天来的几次交锋,不但让萧药师奴了解到宋军的强悍,也让他看到宋国将领的精明强干——郭逵的一番布置,完全不辱名将之称。

    利用逼近到丰州城的主力,压着党项人不便轻举妄动。接着又分派兵员看守沿途的寨堡和要地。看似是分兵的愚行,但宋军不仅战斗力已经彻底压制住了党项人,连进入丰州的军力也远远胜出,几天来的规模虽小但次数频繁的交锋,都是以党项人的失败而告终,就算萧药师奴领军几次助阵,也不过挽回了两次面子。

    在郭逵的率领下,攻入丰州的宋军的每一步都是稳稳当当,不露多少破绽。如同一只刺猬,想要咬上一口,就要做好嘴被扎穿的准备。

    眼下宋军不断加强对道路两侧多处要地的控制,并逐渐将丰州城孤立出来,这就像一根拴在脖子上的绞索,一点点的被收紧,留给萧药师奴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

    ‘该走了。’萧药师奴这两天一直都在盘算着。

    在受命领兵来到丰州之前,萧药师奴一直以为,他可以轻松击败三倍以上的宋军,即便对手列阵而战,也能在党项人的配合下,轻易击溃战阵;若是到了宋夏两军决战的战场上,只要抓准出击的时机,他手上的皮室军铁骑完全可以在瞬间扭转战局。

    可是现在,他绝对不会再这么想了。只要遇上带着神臂弓、身上披甲的宋军精锐,就算只有一个指挥,萧药师奴都会掉头就走,他手上的这点兵力损伤不起。最近的两次得手,打的都是护卫辎重的队伍。

    萧药师奴奉命来此,并不是一定要帮着党项人保住丰州——党项人自己都没想过能将丰州城保下来——而是尽量帮着党项人消灭南朝的精锐。打压下南朝的气势,让他们永远畏惧大辽。如果不成,也要试一试宋军的深浅。一旦确认党项人无法独力抵抗宋军的攻势,日后大辽便会尽全力支持西夏,以防唇亡齿寒,但这前提是萧药师奴本人的名声要受点损伤。

    ‘实在是很吃亏。’

    正在想着该走还是该留的萧药师奴,突然眼神一动,如刀锋一般锐利的视线,落在了草木森森的小路上。

    两人一前一后从掩映在林深之处的小路走来,前面是萧药师奴排在外围的哨兵,后面是一名党项人,萧药师奴曾在嵬名阿吴身边打过照面的亲信,并不是他所等待着的斥候。

    嵬名阿吴的亲信快步走到萧药师奴的面前,行礼后也不站起来,低头跪着说道:“启禀萧将军。我家太尉昨日听说将军又大败宋人之后,就在城中杀羊置酒,等着将军回来庆贺,不想将军去了保宁寨歇息。今天我家太尉知道将军必然少不了有捷报传回,又洒扫庭院、设下宴席,等着将军奏凯歌而归。”

    在来到丰州之后,唯一让萧药师奴感到满意的就是党项人足够恭顺。昨天一战根本不算成功,只是冲了一下,看着对面的神臂弓犀利难当,萧药师奴直接就撤退了,当时被抛弃在战场上的西夏军当然都看到了,想不到嵬名阿吴的态度还是这般恭谨。

    萧药师奴自问嵬名阿吴为何依然如此恭恭敬敬的,带着看透了一切的笑容:“听说前两天,你家的神勇军司吃了个败仗……”

    那名亲信立刻抬头抗声:“将军误信宋人谣言。左厢神勇军司只是略有损伤罢了。而且此战也拦住了鄜延路的宋军,让他们无法来支援郭逵。若说谁胜谁负,反是宋人更吃亏点。”

    “倒是会说嘴。”萧药师奴冷笑了两声,“你去回跟你家太尉说,尽管放心,今夜本将就回丰州城去,让他盯好道路,别让宋人埋伏上。”

    萧药师奴说得不客气,亲信神色不变,额头向地上贴去:“小人明白,这就将将军的话传回去。”

    “等等。”看着嵬名阿吴的亲信就要走的样子,萧药师奴叫住他,问道:“你家太尉何日与宋人决战,难道要等到丰州城中的粮食吃光不成?”

    “此事事关重大,也只有将军和我家太尉来决定,小人哪里够资格说上一句半句。”

    看着又跪下来的党项人,萧药师奴厌烦的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

    嵬名阿吴派来的信使传了消息后就走了,萧药师奴则摸着下巴沉吟了起来。

    看起来,似乎是要与宋军决战的样子,或者反过来,宋军已经准备攻城了,所以才眼巴巴的派人来找自己回丰州去。

    但萧药师奴不愿回丰州去。此前对宋军的几次试探,由于他的小心谨慎,麾下伤亡的人数很少。可如果他再回丰州,接下来的决战肯定就不会那么轻松的混过去了。

    而且几天的游击下来,战马的脚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连续作战,损耗最大的就是战马。往往一场奔袭下来,每一匹战马都能掉了十几二十斤的膘。现在更是逐日上阵,每日奔波不停,即便是一人三马轮换着来,也已经快到极限了。

    这些天下来,宋军的战斗力萧药师奴已经看得明明白白,如果是在丰州城下决战,西夏根本没有多少胜算。想要封堵宋军的粮道也是一条计策,但成功率太低,而且首先断粮的肯定是丰州城。

    手中的马鞭无意识的拍着大腿,萧药师奴的眼神逐渐凝聚。霍然而起,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天就是最后一次,打过宋人辎重队,给魏王一个交代后就退往北面的保宁寨,那里的粮食还吃上几天,然后看丰州城下的决战情况再定行止。无论如何,他都绝不会为为了党项人拼命。

    一声唿哨忽然响起,通往官道的小路上也有两人匆匆赶来。前面的是萧药师奴的斥候,后面的则是附近的铁鹞子来联络的信使。看来是他等的宋军辎重队终于到了。

    不需要萧药师奴催促,他麾下的儿郎全都站了起来,收好弓刀,来到各自的战马边,解下缰绳,等着主将的命令。

    萧药师奴行云流水一般的翻身上马,拔出腰刀,向前用力一挥。锋利的刀尖为麾下的将士指明方向。

    随即一群最为精锐的骑兵穿林踏叶,直奔萧药师奴所指的方向而去。

    ……………………

    折可适高踞马上,回头望望身后的队伍,辆辆独轮车正紧随他的步伐。

    从府州到丰州的道路路况恶劣,两轮的马车并不好走,只能使用独轮车。一辆车要两人服侍,前面的人拉,后面的人推。就这样才能艰难的将军中亟需的辎重粮草送到前线去。

    折可适这几日随军押运,最常见到的袭击,就是贼军的哨探在道边树林或草丛中时不时的射上几箭,然后就先转头逃跑。一旦押送粮秣的护卫,开始适应这样的骚扰,对一系列的异动变得漠视起来,接下来就是正菜上桌。铁鹞子和皮室军前后夹击,此前两支被击溃的辎重队,都是如此而失败的。

    针对敌军的战法,宋军采用了最笨但也最稳妥的办法,监视他们可能出现的地点,然后全程都提高警惕。另外派出精干的小队,搜索道路周边,甚至看准风向,直接放火烧山。不过真正的杀手锏,还是在折可适这里。

    折可适领军在补给线上巡视已经是第三天了,与铁鹞子和皮室军交手过多次,每一次都是铁鹞子被留下来殿后,而皮室军都是见着风色不对便转头离开,一点也不耽搁。皮室军临阵脱逃的行为连着几次下来,他麾下的将士倒是将契丹骑兵看得低了,并不像一开始时心怀忌惮。

    但要怎么将这一队滑不留手的皮室军留下来,让折可适费尽了心神,总不能一直戒备着这支毒蛇一般狡猾的敌人。

    主帅郭逵已经率领中军陆续抵达丰州城外的大营。现如今他们正在清理丰州城周边的山林,与埋伏在其中的铁鹞子和步跋子激烈交锋。当官军击败了他们,能够稳定的控制住最后的十里地后,就可以进一步向前,在丰州城下设立攻城营地。

    郭逵用兵以稳为主,虽然有着压倒性的兵力,但他依然并不急进,而是稳稳的一点点将丰州的土地给夺回。

    眼下丰州的诸多寨堡已经夺回了大半,只剩北面的几座,而补给线上最容易受到攻击的十几处要地,也都派了人给监视住,这样一来,就缩小了敌军可能出现的区域。所以直到现在,也没见到他所等待的敌军出现。

    ‘难道这一次要无功而返了。’折可适刚在这么想,忽然就心生警兆,莫名的感到一阵心悸。他连忙向周围望去,一声唿哨就在同时传入耳中。

    折可适精神一震:“来了!”

    “不知道丰州的情况怎么样了。”

    离开了灵渠,在漓水上泛舟而下,望着久违的桂州城,韩冈突然想起了远隔数千里的丰州。丰州一役的成败决定了广西到底能不能得到足够的支持,韩冈自南下之后,一路上都记挂于心。

    “到桂州了?”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腮帮子都瘦了下去的李复和陈震两人摇摇晃晃,上了船首的甲板。

    大概是没听到韩冈的话,他们的四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远处的城池。在一瞬间垮下来的双肩,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没用样子,就差大喊着‘这一路终于走完了’。

    过了方城之后,韩冈一众就换了官船。一路南下都是乘舟而行,因为难得的顺风顺水,该走上二十多程的水路,只用了十三天就走完了,比起去年还要去潭州带兵南下时,要快了许多。不过除了韩冈以外,其他人对一帆风顺的行程都是不是很喜欢,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水上受风时行速如同奔马,尤其是在泛舟洞庭之上的时候,竟然遇到了一次狂风,虽然他们所乘官船并没有倾覆,对老走水上的船工们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船上绝大部分的关西人都是吓得魂飞胆丧。甚至有好几人在这一趟旅途中都病倒了,直到进入平稳的灵渠之后,才有了些起色。

    韩冈看着一个个上了船头的下属,摇了摇头,不是为了他们,而是担心起转道从蜀中南下的五千西军兵马。他们也是一路乘舟,到了桂州的结果,不会比现在船上这一群人好到哪里去……

    官船在码头上停了下来,韩冈早在过灵渠的时候,就通过马递传信桂州。章惇早早的就遣了人来码头上迎接韩冈。另外代替韩冈管理署中事务的转运副使任时中也亲率僚属来迎接。任时中还知道这一路水上舟行给满船的关西人带来多大的折磨,一起派来的车子有五六辆。

    先让李复等人上了车,没事人一样的韩冈和几个护卫接着骑上了马,向着久违的桂州城进发。

    韩冈先回的是转运司的衙门,本想着梳洗之后再去拜访章惇,却没想到章惇竟然亲自到了转运衙门中等着他了。

    韩冈先上前行礼,笑道:“一别数月,子厚兄可还安好。”

    章惇回礼后就拉着韩冈进了堂中,驱开闲人,方才摇头道:“好什么,玉昆你南下时应该听说了吧,丰州来了契丹人。”

    韩冈点了点头,脸上的微笑带着苦涩:“当然!”

    章惇喟然一声长叹:“这一下子,真的就只有五千西军兵马了。”通过马递传到他手中的消息,比起乘船的韩冈只早上一步,也就在前一天到了桂州。拆开来一看,章惇好悬没有将书桌给掀翻掉,“契丹人当真是有本事,只不过是三五百的数目,一下就牵制住了北面诸路数十万的兵马不能轻动。”

    “只能看着郭逵的本事了,如果他能尽速解决丰州之事,也许还能多一点兵力南下。到时候我们也能轻松一点。”

    “那可不一定。”章惇的脸色依然入挂严霜:“有件事玉昆你大概还不知道。”

    “什么?”韩冈问道。他看着章惇的模样,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只是若有大事,方才进城的时候,任时中应该对他说才是。

    章惇没有卖关子,很干脆地说了出来:“交趾前日已经献上了降表。”

    “是吗,那还真是不知道。”韩冈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只是混乱的心情瞬间后又平复了下来,更想着对这件事章惇保密得还真好,竟然连转运副使都不知道。

    韩冈过人的自制能力,并没有让章惇在意太多,叹道:“交趾派来的使臣现在就在钦州。我已经将他们的降表和奏疏一起送去了京城,就不知道朝堂上会如何”

    韩冈皱着眉头:“降表中的内容如何?”

    “空口说白话而已,满篇全是辩解之词。只是说交还掠走的百姓,日后依时入贡,并割让广源州。”

    “即是这样的降表,子厚兄你还担心什么?”

    “你说为什么?”章惇直接反问,看着韩冈愣了一下之后,就无言以对的样子。脸色似笑非笑:“对了,他们还找到了罪魁祸首。”

    “不是家岳了?”韩冈还记得交趾入侵时,散发的檄文中将罪名归咎于谁人。

    “当然不是,是徐百祥。”章惇冲着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的韩冈道,“是个不第的秀才,据交趾降表中所言,就是徐百祥写信愿做内应,劝说他们出兵的。”

    “好本事啊。”韩冈心头怒极,反而失声笑了起来,“一个不第秀才就能让他们出兵攻打邕州。要是我说上一句,是不是能让他们打到辽国的辽阳府去?!”

    章惇恨声说道:“玉昆你也莫说气话。就是这一个徐百祥献上了囊土攻城之计。要不然,邕州城也不会这么容易就给攻破。”

    “原来就是他!”一道青气在韩冈脸上闪过,提起拳头在交椅边的几案上重重的反手一捶:“此人当千刀万剐!”

    韩冈的怒喝随着木头折断的声音一起爆发了出来,好端端的几案竟然给他一拳打做两段,几案上的杯盏也碎了一地。

    章惇心中一惊,他一向知道韩冈的武勇,在文臣中绝对是排在前几的。想不到他在一怒之下,竟能一拳打坏了上好花木打造的桌子。

    守在门外的护卫奔了进来,章惇挥了手让他们出去,转过来关切的问道,“玉昆,你的手还好吧?”

    韩冈揉了揉发痛的骨节,摇摇头:“没事。”又急问道,“此人可还捉到了?!”

    “已经下了大狱,好生的养着,日夜都有人盯在他身边,绝不会在明正典刑之前让他死的。”章惇说得咬牙切齿,他对这名汉奸也同样是恨之入骨。

    “等朝廷的令旨来,就在忠勇祠前生剐了他!”韩冈恨恨不已。摇了摇头,收了脾气,又说回正事:“朝堂上有家岳在,而且以天子的脾性,这样的降表肯定是看不上眼的,怕就怕其他几位宰执会从中作祟。”

    “只能尽快发兵。”章惇说着自己的打算,“等秦凤泾原两路的五千兵马一到,就要开始南下,在这之前,先让邕州的荆南军往边境的永平寨去。”

    韩冈的眉心又写出一个川字来:“他们也是一路乘船,至少要休整半个月的时间,否则根本恢复不了元气。”

    “愚兄也写了奏疏,拖上两月不成问题,只是再长恐怕就难了。”

    “有两个月就够了。”韩冈笑了起来,“既然朝廷虽然只给了五千兵马,但兵械军器都是按照总数来的,很快就会运送到岭南来。有这些军国之器,先打出个大捷出来!”

    “接下来就可以坐看北方的局势变化了。”章惇的心情也轻松了一些。有一个大捷在手,看着即将灭掉交趾,天子就算挤也会挤出人来的,“不知丰州现在的情况如何,该有个结果了。”

    ……………………

    结果当然好得不得了。

    尽管党项人的主力在嵬名阿吴的率领下主动放弃了丰州城,但郭逵还是打出了一个斩首两千的大捷来,其中就包括了四百余来自西京道皮室军的契丹铁骑。

    而在丰州大捷中立下赫赫功劳的折可适,已经被天子招入宫中,亲自询问他立功的过程。

    “当臣听到哨探们的报警之后,推车的民夫全都立刻离开了官道,躲进了官道两侧的山林之中,并将独轮手推车丢了满地。”

    赵顼打断了折可适的叙述:“这是陷阱吧?”

    “陛下英明。”折可适点头:“推车的民夫,其实都是禁军所扮,身上还带着神臂弓,进入山林之中,就立刻集结起来封堵皮室军的退路。而车中也都是易燃的干草,里面还藏着硫磺、砒霜、狼毒、巴豆等发烟的毒物,专门用来薰马的。”

    “接下来是怎么做的?”赵顼兴致高昂,连着崇政殿中的宰执,甚至包括了内侍、班直也都在专注的聆听着。

    能一口气全歼四百皮室军,比得上四千铁鹞子了。毕竟是护翼大辽天子的皮室军,与大宋的上四军、西夏的环卫铁骑一个等级的精锐。

    “当先出现的是一队铁鹞子,臣指挥着伪装成辎重护卫的本部挡在了他们面前。这一次,萧药师奴还是照着老办法,铁鹞子先攻吸引我军的注意力,而皮室军从后突击。只要配合得好,倒是让他们成功过两次,即便失败,皮室军也能跑掉。但这一次,臣却是等候已久。”

    真正说起来,事后折可适也反复推敲。那一队皮室军,应该是被他们的友军给陷害了。否则以之前率领皮室军的主将萧药师奴的脾气,应该是见势不妙拔腿就走的,怎么可能会被从后赶来的援军咬住脱不了身。以皮室军去留由己,从不在意同伴的行为,他们在战场上被党项人在背后捅上一刀,一点也不奇怪。

    但这话是不可能对天子和宰辅们说,折可适用着清朗的声音,将已经经过修饰的过程在崇政殿上娓娓道来。

    “……先是两队铁鹞子左右来攻,只是微臣提前一步列阵,有着神臂弓在手,一旦齐射,贼军即便十倍于我,也不能近前……”

    “战到中途,皮室军自背后袭来。微臣幸有所备,立刻收紧阵势,背依山林……”

    “……就在微臣列阵的周围,是上百辆翻倒在路上的粮车。皮室军和铁鹞子,想要越过粮车直攻微臣本阵,都冲刺不起来。”

    “不过他们还是人多,为了不将这一队皮室军吓跑,当他们冲出来之后,前阵就改用陌刀自护,后队的神臂弓还是多往党项人那里射过去,只用几十人压着皮室军的马弓。”

    折可适的口才远远比不上桑家瓦子里说书的丁三四、刘合万,可赵顼还是听得津津有味。朴素的言辞,仍能让大宋天子有着身临其境的感觉。

    折可适带在身边就一个步卒指挥,要抵挡三路骑兵,而且其中还有一支是兵力相当的皮室军。这样的压力,就算有了一点布置,也是危机四伏,赵顼听了都为折可适他们感到心惊。干咽了口唾沫,攥紧了的手心都冒出了汗来。

    “皮室军果然还是上了当。”折可适的声音高亢了起来,“一见箭矢射得稀疏,就一批批的冲了上来。等到他们越过阵前,藏进山中的弩弓手,就开始齐射火箭焚烧粮车。”

    对了。赵顼想了起来,还有一开始逃进山中的弩弓手,他们伪装成民夫,就是为了让皮室军落入陷阱中,

    “两百多步长的道路上,一下子全都是火焰和毒烟。虽然烟被风刮散了一点,但马匹身处烟火中根本都呆不住,皮室军一下全都乱了。微臣也趁机率部退到背后的山上,与之前的弩弓手配合,封住皮室军从烟火中冲出来的道路。”

    “山爬上乱箭齐发,而臣又领队绕道了大路上堵着,等到援军赶来,皮室军已是瓮中之鳖。最后这一部来攻的皮室军,就只有三十余骑逃了出去。连同主将萧药师奴,共计四百一十二骑尽数授首。”

    其实在这其中有许多疑点。就算烟火再大,也不可能完全封堵住道路。以之前皮室军一贯的表现,开始时最乐观的预计也只是能给皮室军三四成的伤亡,功绩的大头还是在铁鹞子身上。但这一次却是铁鹞子先逃出来,他们出来后,皮室军却是多拖了有半刻钟,这让援军得以先行一步赶到战场。

    而且铁鹞子逃出来后,根本就没有援救皮室军的意思,否则至少能救出一半。另外只看两队铁鹞子的伤亡人数和皮室军完全不成比例,就知道他们多半早做好了准备,说不定在一开始给皮室军腾出进攻的位置时,就已经看破了官军所用的计策,可他们并没有提示皮室军。

    但这话就不能对外说了,根本没有证据的事,只是猜测而已,说出来只会亏了一众拼了性命的袍泽兄弟和自己。折可适瞒下了最后一段党项军的异动,其他则是依照着事实而说来。

    “中国有精兵强将在,皮室军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赵顼碍于宰辅们都在场,不便放声大笑,但他心中是得意非凡。

    虽然是用了计策才打赢的,但折可适以区区五百步卒,力敌三路精兵而不露败相,本身已经说明了官军的战斗力。而且既然郭逵和折克行敢使用这个计策,也证明了官军的表现决不是偶然,而是将帅们公认的事实。

    现下在河东、陕西的整体局面上,都是官军彻底压倒党项人。种谔、王舜臣在葭芦川大捷,稳固了朝廷对横山的控制;郭逵夺回了丰州,让府州保住了屏障。

    “皮室军虽强,遇我精锐却如土鸡瓦狗。臣为陛下贺!”

    王珪踏前一步,手持笏板一揖到地,向着赵顼高声恭贺,让大宋天子眯起眼睛不住的点头微笑。

    王珪上前讨好天子,其他几名宰辅却都有些冷然。

    此战的确是大捷,此前王安石也带了群臣一起恭贺过天子。可小觑契丹、党项却是还早得很,得给天子泼盆冷水。不仅吴充这么在想,王安石、吕惠卿等人也都在这么想。

    “如今官军气势如虹,与党项军交战直如摧枯拉朽一般。只要再等数载,等国中禁军全数配上铁甲、陌刀、神臂弓这样的神兵利器,而陕西、河东的粮秣又加以备足,便可以收复银夏,夺回兴灵!”

    王韶冷水泼得委婉,赵顼就只听到了后面的两句,开怀笑道:“对,就要收复银夏,夺回兴灵!”

    “陛下!”吴充冷水泼得激烈了一点,“皮室军有十万之众。另又有宫分军以十万计。一战斩首四百,也只是伤及皮毛罢了。且皮室军受创,以北朝睚眦之性,如何会干咽下此事。河东、河北、陕西要早作防备,以防契丹兴兵来攻。”

    赵顼笑容渐渐的收了起来,点头道:“此事不可不虑。”

    王安石对吴充的话不以为然,辽国绝不可能就此撕毁澶渊之盟,但眼下却是要泼天子冷水,也不便出言驳斥。而且公开撕毁澶渊之盟不可能,但私下里绝不会少做手脚。

    皮室军近乎全军覆没的消息,辽人应该收到了,就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应对了。

    ……………………

    听说萧药师奴在丰州全军覆没的消息,皮室军左部详稳耶律兀纳一阵头晕目眩,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他悉心挑选的四百多精锐,竟然无一得还!

    “药师奴那个废物!”他在房中抱头痛叫。

    四百六十多皮室精骑啊!

    太祖皇帝创皮室军时为数三万,到了太宗时,皮室军大加扩充,号称三十万。但如今皮室军的宿卫之职被宫卫军取代之后,分屯地方,五京道加起来也不过五六万,西京道这里更是只有不到一万。一下损失了四百余,而且是最让人无法容忍的全军覆没,一个都没跑出来。

    耶律兀纳心火直上,几乎要五脏六腑烧成焦炭。猛咳了一声,鲜血咳得到处都是,“药师奴那个废物!”

    “来人呐!”耶律兀纳也不管嘴边、胸前的斑斑血迹,站起来大喝着,“传令各部计点兵马,且听本帅号令!”

    虽然这一次惨败完全是自找,但插手宋夏之战的对错与否对耶律兀纳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安抚下皮室军所部,以及该如何对宋人进行报复。

    不得上命而直入宋境深处,那是绝对不行,但在边境打个草谷,发泄一下火气,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这点权限,作为左部详稳,耶律兀纳却是有的。

    “慢着!”耶律兀纳的副手萧引吉从门外走进来,“此事还是急报魏王,说不定魏王正等着这个消息。”

    听到萧引吉提起耶律乙辛,燃烧在心头的火焰猛然更加旺盛,耶律兀纳现在可不在乎耶律乙辛,但萧引吉话中透着的隐义,却让他头脑冷静下来,“此话怎讲?”

    萧引吉坐下来:“自从南朝天子任用王安石秉政以来,南朝一日强过一日。即使是皮室军这样的精锐,也挡不住两三倍有着飞船、板甲、陌刀和神臂弓的禁军。南朝的户口要比大辽多得多,也更为富庶,打造得起装备。一旦两国交战,大辽虽不说必败,但要获得一胜,也不知要投进去多少条性命。”

    耶律兀纳脸色一点点的黑了下去,他可不想听这些屁话。

    萧引吉坐得却是更加安稳:“相对于我大辽,而西夏更弱了。不论是铁鹞子还是步跋子,现如今一对一也胜不了南朝的铁甲禁军,这几年更是都没有胜过一场,败得一次比一次惨。此前夺占丰州,也是运气居多。南朝一旦回过神来,立刻就能夺回去。”

    耶律兀纳的脸黑得更厉害,眼神也更加危险。党项人的胜负,又与他何干,一气陷了四百皮室精兵才是大事。

    萧引吉仍在说着:“如果大辽不去支撑西夏,几年后,上京道在黑山就能看到南朝的巡卒了。”

    耶律兀纳的神色变了,萧引吉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可能听不明白,“难道魏王一开始就是打算日后全力支持西夏,才要我点起一队兵马去丰州。”

    萧引吉点点头:“想必魏王早早的就看到了南朝日渐强盛这一点,所以才派了药师奴去。如今经过丰州的一战,国中的每一个人都该看清楚了……也许这就是魏王的想法。”

    “也就是说,为了这个理由,魏王拿着我麾下的四百六十多名儿郎去送死。”耶律兀纳声音低缓了下来,隐隐的蕴藏着巨大的愤怒。

    “并不是让他们去送死,而是试探,是想确认猜测是对是错。”萧引吉解释着:“只是不幸证明了魏王的猜测。这也是让国中早一步醒悟才不得不去做的!至少为大辽多挣了两年的时间。要是等到宋人开始攻打西夏,我们这里还没定好是旁观还是插手,那时候,就当真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朝的巡卒杀到上京道的边境来了。再过几年,说不定就能用钱将阻卜诸部都买了过去,送钱送兵器,西北路招讨司可镇得住他们?”

    面对默然无言的左部详稳,萧引吉进一步道:“阻卜诸部现在用着骨箭都已经很麻烦了,当他们有了铁箭之后,上京道……不,大辽的国中局面又会变得如何?”

    韩冈在桂州待了七天。

    先用了一天的时间,与章惇就眼下的局势和他们能做的应对,一起商议过。接下来的六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韩冈就是去整顿和了解广西转运司的现状。

    作为漕司主官,韩冈可以将所有的事务都交给副手去做——依制,转运使一年至少有半年要巡回地方,只有副使才会常年待在治所处理事务——但监察之事却必须做到位,账簿、库房,都要清点明白。

    等一切都检查完毕,韩冈便毫不耽搁的启程南下。

    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抢先一步将开战的全部准备一切都安排好,而不是等着军队和物资到齐之后再做考量。而在这些准备中,邕州这个出发地,就是最大的关键。

    韩冈远比章惇要熟悉邕州,两人一番商议之后。最后的决定就是由韩冈先下邕州,整顿军备、粮秣、道路、寨防等一应事务。待到燕达领军抵达广西,休整几日,章惇便会与这五千西军精锐一齐南下。

    尽管从桂州到邕州可以乘船直达,只是要稍稍绕个弯子,但韩冈带着南下的两名幕僚都摇头拒绝再上船只,而是说既然,还是骑马更快一点,不要耽搁时间。

    跟着韩冈南下的是李复和陈震,马竺和周毖则是要先熟悉一下转运司中的工作,过一阵子则和章惇一起行动。

    另外韩冈早在刚刚抵达桂州的时候,就先行下了一道命令,让左右江三十六峒的洞主们,即刻赶往邕州听候号令。

    在交趾国中抢了几个月,左右江三十六峒蛮部也差不多都到了极限,各自回乡休养生息,同时也在整理着他们的收获。在韩冈抵达桂州时,章惇就提醒过韩冈,三十六峒蛮部送回来的汉人有八千,那么他们抢到手的交趾人又该有多少?必须对此有所应对。

    不同于前一次,此次韩冈传令左右江,人人悚然听命,没有一人敢于慢待。等十日之后,他终于抵达邕州的时候,三十六峒的洞主们也几乎全都到齐了。

    韩冈也不拖延,一到邕州,梳洗过后,先见过忙得瘦脱了形的苏子元和李信,当天就将分住在城中的七十多位洞主全都找了过来。

    这几十位大小洞主,有的是仇家,有的则是戚里,一见面就吵吵闹闹的,见了亲戚朋友问候几句,见到了仇人虽不敢在堂上捋起袖子就开打,但也少不了骂上几句,闹得州衙大堂如同水烧开了一般。

    只是听到几声锣鼓响,几名卫士髙喝肃静,韩冈在苏子元和李信的陪伴下从后门走上大堂。一个个正吵闹不休的蛮部首领,被韩冈温文和煦的眼神一扫而过,菜市场一般喧闹的大堂就顿时静得针落可闻。

    ‘不意龙学积威一至于此。’李复、陈震在后面感叹着韩冈的威势。

    他们当然知道韩冈在邕州做下了何等的功业,也在桂州看到了城中军士、漕司僚属对韩冈的恭敬。但现在亲眼看到一个个脸上刺青、耳上带环、蓬头垢面,形如妖魔鬼怪的蛮部首领,在韩冈出现之后,连大气也不敢喘,比起儿孙进了祠堂后还老实的样子,这时他们才更进一步切身体会到韩冈在广西立下的赫赫声威。

    走进大堂,韩冈当先坐了下来,又请了苏子元和李信左右坐下。洞主们一个个屏气息声,先是大礼跪拜,站起来之后,便俯首帖耳的等待韩冈的发落。

    韩冈左右看了看堂上七十多名洞主,开门见山的说道:“这几个月,尔等能遵奉本官号令,清扫交趾北疆,救出我汉家子民八千余人,本官对此很是欢喜。”

    听到韩冈定下了基调,洞主们一个个都松了口气,神色也放松了一点。其中一名洞主操着一口流利的广西腔官话,点头哈腰:“相公的号令,小人自是要尽全心全力,不敢打半分折扣。”

    “想必在这其中得到的交趾人口不少吧?”韩冈知道,对这些洞主们说话,与其绕来绕去,不如直截了当的询问,“听说这几个月,有几家可是一口气得到了过千丁口。”

    年轻的广西转运使的话似乎有着深意,被他说话时扫过来的视线压着,洞主们又都惶惑不安起来。

    韩冈也不跟他们打哑谜,“你们就没有想过,万一有一日他们起了歹心,联手反乱,到时候,你们峒里会要遭多大的罪?”

    这番话,没人会误认韩冈是在关心他们家里日后会不会有麻烦,在场的没有那么蠢的人。但到底要怎么做,一时没人开口询问,都不想听到韩冈说出他们不想听的话来。

    只是沉默不能一直维持下去,过了片刻,方才说话的那名洞主又先出头道:“那小人回去后就将他们都砍了,省得日后麻烦!”

    一众洞主的脸色都难看起来,但韩冈却摇了摇头,安了他们的心,“妄兴杀戮有伤天和,不当如此。且此辈仆从,都是各位辛苦招来,本官也不会一句话就让你们全都杀了。”

    ‘那到底该怎么做?’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名洞主想了一阵,也想不出个眉目,勾着头哈着腰,小心谨慎的问道:“不知相公想要小人怎么做,还请明示。”

    韩冈抿了口茶水,并不说话。

    李信咳嗽了一声,不耐烦的开口,“只要不让他们能再犯事不就行了,好生去想想该怎么做!”

    那名洞主眨了眨眼睛,点头道:“小人明白了。回去后就将他们的大脚趾都砍了去,只要能种地做活就行。”他抬头堆出一副笑脸,“秦汉隋唐之时,南面的都是中国的交州,没有交趾的说法。砍了他们的脚趾,日后就只有交州,没有交趾!”

    韩冈略感惊讶仔细看了这位知情识趣的洞主。在诸多蛮人打扮的洞主之中,只有他装束像个汉人,或者说根本就是一个汉人。但上一次召集洞主时,并没有见到了他出现。

    “小人龙礼合,现下是冻州洞主。少年时在江上讨生活,也曾读过几年书,知道何为忠义。后来因缘际会,被老洞主招做了女婿,三个月前才接了位子。”

    “原来如此。”韩冈点了点头,“看来冻州的老洞主挑了个好女婿。”

    龙礼合砰砰的磕了几个头,“多谢相公夸赞。”

    站起来后便喜笑颜开,他的浑家虽然是老洞主的独生女,但老洞主还有几个关系隔了一层的堂兄弟和堂侄在。而韩冈一句话,就让他彻底坐稳了冻州洞主的位置。

    等到韩冈的视线又从一个个洞主的脸上扫过,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纷纷叩头应承,等回去后,就将峒中所有交趾奴隶中的男丁的大脚趾都给截去。

    这件事给定下来,韩冈也没什么好吩咐的了,又说了些勉励的话,便摆下酒宴,招待这一干洞主。

    等到夜深,席终人散,韩冈与两名幕僚回到房中。李复就问道:“龙学为何一定要对那一干交趾人施以肉刑?”

    韩冈并不解释,反问着另一人:“不知子孝对此有何看法?”

    陈震道:“龙学是不想让这三十六峒势力过大吧?”

    “嗯,确有此意。”韩冈笑了一笑,“邕州此次元气大伤,户口损失数万,二十年内都不恢复不了。若是三十六峒蛮部多了一批兵源,日后又会是个麻烦。”

    “龙学当还有以此为先例的打算。”陈震接着又道:“即有如此先例,日后攻入交趾之后,便可以将其国人尽数施以剕刑。”

    韩冈笑着点点头:“正如子孝所言,日后攻入交趾境内,但凡捉到的男丁,我虽不会杀他们,但也得设法让他们不能再为恶。”

    “龙学是说笑吧?”李复脸色大变,“此番有损龙学声望。”

    “履中可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当初是如何对待交趾俘虏?早就做过了。”韩冈不以为意,有多少人会关心交趾人的脚是否有十根趾头,“一个脚趾换一条命,愿意交换的不在少数。”

    “你们可曾想过,攻下升龙府之后,该怎么做才能保证南疆的长治久安?是设州置县,还是交还给交趾宗室,又或是将其土地分割给当地大族?”

    “交州地处海外,即使是设州置县,也无法顺利招来多少汉人来此安家落户,至少得穷尽三五十年之功。”陈震摇摇头,如何安置交趾,他们几个早就讨论过了,“此法不当取。”

    “交还交趾宗室更不可能。安南郡王之罪,当诛九族,哪里能再让李姓之人封王?!”李复也道,“只有分割土地。分封给当地的大族、甚至还有交趾的官宦,让他们去争夺厮杀,可保日后南疆平安。”

    韩冈则是另一个想法。

    “现在无法设州置县,不代表以后不能。交趾立国百多年,民心已经疏离中国,不论怎么分割国土,最后也只会让他们重新确立秩序。既然是如此,还不如先交给这些蛮部,日后设州置县,阻力就会小一点。”韩冈看看还有些没想通的两名幕僚,笑问道:“立有文法和未立文法,两家不同的藩属,你们觉得哪一家比较好?”

    所谓文法,就是成文的制度、规条,是让一个国家正常运转的基石。

    如今国中通行的刑统、疏律是文法;禹贡中的‘五百里甸服、五百里侯服’也是文法。

    契丹、党项建立辽国、夏国,都是从设立文法——创造成文的官制、法律开始。

    一旦拥有了文法,就代表一个蛮荒部族,变成了拥有了秩序的国家,从野蛮走向文明。

    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单纯的蛮部带来的威胁,最多也只是骚乱而已,仅仅癣癞之疾。但有了文法之后,一个新兴的国家可以不断吸收周围的部族和人民,扩张自己的势力,对于中国的威胁,往往要大上几十倍、几百倍。

    从历史也好,从现实也好,明证处处可见。

    当初吐蕃赞普唃厮罗正是在青唐王城订立文法,让宋廷一直深以为忧,直到唃厮罗父子相攻,这才放心下来。

    而熙宁初年,朝堂上关于是否要开拓河湟的争论,其中赞成派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董毡、木征开始在河湟订立文法,可能会让青唐地区变成下一个西夏。

    有了辽国、西夏两国持续带来的威胁,大宋对于周边的部族极为警惕,毁灭交趾的秩序,将混乱带回交州,让交趾从一个有着文明的国家,变成蛮部聚居的土地,对大宋百无一害。朝堂上或许有杂音,但在天子和两府之中,没人能拿着仁义二字来责难韩冈的行事。

    这个道理两个幕僚都明白,但李复还是很难适应韩冈的改变。在京城的时候,韩冈虽然不是满口仁义道德,但也不会将数十万人处以肉刑的事轻描淡写的不当一回事。讲习经传上的文字,但到了广西之后,张口就是血淋淋的话语。

    “抚有蛮夷,奄征南海,以属诸夏。”李复已经忘了韩冈的身份,只把他当成了书院中正在辩论经义的同窗,“交趾朝堂上下的确是罪不可恕,而交趾百姓何辜,何不以仁恕之道教化之,日后以为大宋子民?”

    “仁者,人也。”苏子元冷硬的声音从门外传入,随即邕州知州踏进房来,“化外蛮夷,无异于禽兽之属,岂能与华夏子民一视同仁?交贼入寇,三州生灵涂炭,十万大军,家家户户皆有出兵。事涉谋乱,本就是要株连九族。只用刖刑,已是仁德无比了。”

    苏家阖门死难,连同五万邕州百姓同遭兵焚,苏子元眼中的恨意滔天,连忙跳起来迎接的李复、陈震甚至不敢直视,只能低头行礼。苏子元代表邕州百姓要交趾血债血偿,谁能反驳?

    “抚有蛮夷,前提是恭顺。若是不顺,自是雷霆万钧。”韩冈也在配合苏子元,“交贼犯顺,上下同罪,判罪也自当一同。”

    “只是若行此法,恐交人顽抗到底,不肯降伏。”

    “不妨事的。”咧嘴笑起来的韩冈在油灯的暗弱光芒下,露出的几颗白牙森森的泛着寒光,“比起化夷为汉可要容易多了。为天下开太平,刀剑总是先上的。”他不介意教一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什么叫做现实,“教化二字,光用笔写可不够。”

    征服一个已经成型的国家,一个偏离本源文明、已经拥有自己特色的文明,至少要穷三五十年之功方得小成。在这段时间中,不能选派错误的官员、不能执行错误的政令,一直都要小心谨慎的对待,并不断加强与本土的联络,直到两代人之后,当地的百姓重新成为诸夏的一员,这样差不多才能安定下来。

    但这样去做太麻烦了,很可能到了半途就一切辛苦都灰飞烟灭。甚至不需要亲手去做,只要谋划一下,想象一下,就会知道这么做有多么麻烦了。就如修补一座房梁都坏了半截的破房子,不如拆了重造一样,直接动手清理,就要容易得多。

    解决交趾百年之患,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将已经脱离旧轨的交趾打回蛮荒,继而再将诸夏文明带回来。对于贪财嗜利的蛮部,把他们捆在大宋身上,并不是多难的一件事,韩冈也自有一番打算。

    似乎是要缓和一下气氛,韩冈笑了一下,“自然,现在讨论如何处置交趾,未免太早了一点,日后有的是时间。在这之前,还是得先打进升龙府再说。不要羊还没杀,就讨论该放什么调料。”他看着苏子元,“伯绪此来,也是要与我说及此事吧?”

    “当然。”苏子元点头,韩冈回到邕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号令三十六峒蛮部,这段时间有许多事还没来得及韩冈商议。

    陈震看看有点呆愣的李复,站起身来,“龙学、使君即有要事商议,我等先行告辞。”

    “无妨,”韩冈摇摇头,“都留下来听一听吧。燕达就快到了,尔等即为我辟为椽属,军中之事,还是多听一听为好。”

    ……………………

    燕达稳当当的踏着船板,走上了桂州的土地。

    漓江两岸秀丽无双的山水,让看惯了关西厚重粗犷的山峦的燕达,也不由心醉神迷。有别于深深呼吸一口有别于北方的湿润清新的空气,他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喜欢上了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只是恍惚仅仅维持了一瞬间,燕达立刻就回过头来,望着船上船下面目憔悴的麾下将士,皱紧了眉头。

    就在十月中旬的时候,五千西军将士终于在安南行营兵马副总管燕达的率领下,抵达了广西桂州。不过他们下船的地方,离着桂州城尚远,并没有直接泊入桂州城边的码头。

    燕达带着南下的秦凤路和泾原路的十四个指挥,其中有八个步军指挥,六个马军指挥,总计五千三百人。他们经过了长途跋涉,而且是长时间的水路,有许多士兵生了病,绝大部分都是憔悴无比,莫说上阵,就连行军的都难以胜任。

    为了防止他们的出现,影响到桂州乃至广西的民心士气。章惇在离着桂州城二十里的地方,给他们安排了落脚的兵营。一切做得仿佛是要对外隐藏这一批援军。

    尽管消息根本隐藏不了,就算桂州城中只会洗菜做饭料理家务的妇人都知道大军已经抵达桂州。但在民间的传言中,都只是以为经略章相公是为了偷袭交趾,才特意隐瞒了他们的到来,而没什么人猜测是水土不服的缘故。

    “水土不服?……笑话!”

    “也不看看现在做着转运相公是哪一位?那可是药师王菩萨的大弟子啊!”

    虽说传言经过几千里的传播,已经变得十分离谱,但韩冈在医疗事务的权威,依然得到所有人的肯定。不过为了保证五千西军能早日康复,章惇已经事先派出了手上所有的医官,在营地中守候着。领头的医官雷简,是从关西战场上下来的熟人,在这五千人中也颇有威信,现如今正在照料五千将士的健康。

    将对安南行营主力能否及时康复的担忧放在一边,关于这十四个指挥实际上到底有多少兵力,章惇现在则更加放在心上。只是他不能去亲自去计点,还是在第一时间向燕达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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