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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3)

    理应是数九寒天、腊月隆冬的时候,头上却是一轮炽烈得似乎能将水烧开的太阳。

    本应是在冰雪中艰难的迈着脚步,冷得瑟瑟发抖,还要担心着鼻子耳朵会不会冻伤后掉下来。但眼下却是汗流浃背,背后的衣袍就结了厚厚的盐霜。

    这分明是关西盛夏时都少见的暑天,却是在快要过年的时候遇上了。

    不过韩冈为了交州难捱的天候和水土,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做下了充足的准备。解暑的药材、驱蚊的药材、补充流失盐分的盐水,韩冈领导下的转运机构,不仅仅是在后方运送着资材,也包括随军行动,合理安排全军的饮食,保护着上万大军的身心健康。

    只是外界环境上的剧烈变化,人也许还能适应,但牲畜就不可能。从关西一路南下,军中的战马损耗得有些大。士兵们能喝干净的开水,总不能给马也烧开水。人能脱衣服,马却不能将身上的长毛都褪掉。士兵们哪里不舒服,还能说给医生听,但马的一张嘴是用来吃草料的,没办法说话。

    同样是饮食和气候上的问题,西军的将士们还能在医护人员的悉心照料恢复健康,逐步适应交州的水土;可是他们所骑乘的战马,已经有许多一命呜呼。

    自进入平原地带之后,战马损耗的情况也越发的严重起来。韩冈每天起来,听到的头一个消息,就是昨天死了多少匹战马,又有多少匹战马病倒。

    “幸好有滇马来补充。”韩冈叹着气,看着手上怵目惊心的数字,“否则关西最精锐的几个骑兵指挥,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人有马的马军,差不多近一半人要转成步卒了。”

    “旧年国中,骑兵有马的十中不过一二,也就这两年熙河开了马市之后才好了那么一点。现在又有了滇马,南方日后也就不用再怕骑兵只有两条腿了。”燕达倒是笑着,一路顺利进兵,他的心情也是越来越好,“还要多谢副帅赠马,要不然末将就只能骑着四尺高的吗上阵了。”

    韩冈摇头道:“逢辰你说哪里的话。我这文官坐牛车都行,你身为要上阵的大将,却是万万骑不得劣马。”

    燕达从关西带来的坐骑在穿过交趾北疆山区后也病倒了,军中的兽医医治不了水土不服的疾病。燕达没奈何,就只能去刚刚送来的数百滇马中,挑了个头最高的一匹来骑乘,只是矮子里拔将军,到最后还是一个矮子,与正儿八经的河西良驹没法儿比。

    韩冈见着燕达身为主将,却骑着一匹肩高还不到四尺的矮马,实在不像样子,看着就让人笑话,哪里还能摆出大将的威风,震慑军中?就把自己一直以来骑着的一匹有着北马血统的良驹送给了燕达,尽管还是比不过燕达之前的黄骠,但也算是看得过去了。

    “诸峒蛮军在外面杀人放火,做得都是斩草除根的活,但李常杰始终没有出来一步。”燕达为坐骑谢过了韩冈,说起了正事,“接下来该怎做?是否要”

    章惇沉吟着,“还是要慢一点,解决了富良江北面,再考虑南面,要以防万一。”

    “现在才是腊月上旬,我们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来打进升龙府,要稳着一点。”韩冈说道,“而且交趾人将船都拖到了南岸,还要用些时间,将木筏或船只打造出来。”

    未虑胜、先虑败。章惇和韩冈的谨慎,让燕达感到安心。

    尽管已经打得交趾人不敢渡江来反击,可就算将新兵都算进来,掌握在安南行营手中的兵力毕竟也只有万人,一旦疏忽,就是万劫不复,完全没有失败的余地。

    不过话说回来,官军兵微将寡,能打到富良江边,就是功劳;没有攻下交趾王庭,这并不是罪名。即便现在章惇、韩冈领军回师邕州,都是大功一件。

    当然,燕达不会认为章惇、韩冈两人会就此罢手,见好就收。

    两名主帅的心中都是转着将交趾彻底灭国的打算,一劳永逸的解决南方的敌人。要不然一系列有损两人声名的举措,就不会从安南经略司中给传出来,这都是为了铲除交趾立国的根基,其当务之急就是要清理土地上的人口。

    从经略招讨司的临时驻地出来,燕达就遇上一队押送生口去城北营地的士兵。一行人中,男女老幼都有,踉踉跄跄的在长枪之下走着。

    舍不得耕种许久的土地,舍不得居住数代的家宅,更舍不得烧毁家中后院的存粮,恋土的农耕民族不到最后一刻就不会逃离家乡,能下决断的毕竟是少数,等到州县官们纷纷南逃,连组织撤离的主心骨都没有了。

    没有山峦可以藏身,由河流冲击而成的三角洲平原,就连面积稍大一些的树林都少见,除了渡过富良江,也没有别的道路。但十数万人要渡过大江,哪有那么容易。道路都给拥堵了起来,到最后,就只能成为俘虏。

    同情?

    燕达的心中当然是有一点,周围士兵们眼中也隐隐藏着一些。当看到饱经磨难被换回来的汉家百姓之后,一点同情全都烟消云散。

    而且燕达看到更多的还是复仇的快感,尤其是从邕州征召而来的新军,一个个都与交趾有着血海深仇,亲人罹难,屋宅不存,如今终于能在交趾国中报复回来,心中只有痛快畅意。大部分针对平民的差事,都是交给他们去完成。

    常言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杀入富良江北岸的数万洞蛮,即是兵又是匪,一梳一篦的来回扫荡,城镇乡村都毁于一旦。而在他们劫掠地方的同时,宋军的脚步继续向着南方缓缓前进。但富良江下游的这片平原毕竟不大,数日之后,慢慢行进的大军,已经能听到富良江江水的流淌。

    “唐时的安南都护府驻地、现今的交趾王都。这座矗立于富良江畔的南天都会,自唐武德四年立城以来,历经多方之手,名号改换不定。从始建时的紫城,到唐末的罗城【螺城】,又在五代南汉守将吴昌岌自立后改名为大罗。

    不过这之后,交趾的都城都在南方的华闾。直至李公蕴代黎氏立国,以大罗‘宅天地区域之中,得龙盘虎踞之势’,遂将交趾王都由华闾迁至此处。迁都之始,李公蕴率众宿于城下江边,有黄龙现于御舟,以其祥瑞,故改大罗为升龙府,迄今已有六十余年。”

    何缮对交趾王都的介绍,让人觉得他这个降人还是有些用处。不论他是早有所知,还是得官后才临时抱的佛脚,有这份见识,倒是没有浪费韩冈给他的那一张空头宣札。

    “现在还有近十万流民聚集在富良江北岸。”燕达问道,“诸峒蛮军都是摩拳擦掌,要将他们分食。这件事,是交给三十六峒和广源军去做,还是由我们动手?”

    “只要官军压过去,他们自然就会四散而逃,只要将他们驱散就行了。”章惇无意去让手上单薄的军队去卖苦力,“剩下的事,都交出去,只需要盯着南面!”

    旱季中的富良江,远比长江要细要窄,比起水丰时的珠江支流——左江看着也不如。但暴露出来的宽阔河滩,则告诉北方来的异国之人,到了雨季,流淌在这条横贯中南半岛的江河中的水流将会多宽多广。

    这一点,韩冈感觉着倒是与黄河有些相似,都是水枯仅在河床中心有水,而到了洪水来临时,便是一下宽阔了数倍,一望十几里,根本都看不到对岸。

    江面上没有船只,空荡荡的,只有偶尔跃出水面的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江鱼。滚滚浊流中,偶尔也泛起从上游飘下来的树干、枝叶、以及人和兽类的尸体。

    虽然已经打到了富良江边,但要过江就要让人破费思量了。在升龙府北岸扎下营盘的这几天,都能看到江面上一艘艘交趾人的战船在耀武扬威,欺负着宋人无法过江。不论是用木筏,还是临时打造的渡船,想要将大军运送过去,都要先冲破水面上的这一道防线。

    “战船在哪里?”韩冈眯着眼睛。

    “就在对岸的港中。”

    李信的视力比起韩冈要强些,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就停泊在江流对面的港口中,其中比较大的十几艘,与普通商船、渡船在外形上有些区别。

    “上游也来了!”

    李信的一名亲卫同时喊了起来。

    三艘交趾战船从上游直放而下,每一艘都不算大,只有七八丈长,窄长的船型在江水中箭一般的乘风破浪,气势汹汹的顺水冲了下来。

    “三哥,快回堤上去。”李信立刻一声断喝。

    站在河滩上的一群人太过显眼了,这三条船很明显就是冲着韩冈、李信他们过来的,江水就在十几步外,万一给他们贴着河滩一阵箭射过来,灰头土脸倒是小事,伤到韩冈这位副帅就麻烦了,李信可不打算去堵他们会不会搁浅在河滩上。

    韩冈听了,并不逞英雄,转身就往岸上走,几名亲卫簇拥着他,遮挡着箭矢可能飞过来的路线。

    李信倒退着也向堤岸上退过去,他惯用的掷矛放在岸上的坐骑那里,腰中只有一柄佩刀。看见三条船上全都张弓搭箭,反手从亲卫手中抢过一张战弓,一箭射了过去。

    韩冈走出了射程范围,远远地喊着:“好好招呼,别让他们太得意!”

    敌船势如奔马,神臂弓都来不及张开,只有弓箭派上了用场。李信连着射出三箭,他亲卫将长弓保养得还不错,力道要远胜交趾人的战弓。船上射出来的箭矢大部分的都没有飞到李信的脚边,隔着十来步,密密麻麻的插在河滩上。而李信射出的三箭,一箭中了桅杆,两箭射中船帮上的挡箭板,都没落空,就是没有射中人。

    三艘轻型战船贴着河滩一晃而过,并没有期待中的搁浅,转眼就去得远了,只留下了一串狂笑和叫骂。韩冈身边的亲卫们都气白了脸,自攻入交趾境内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交趾人如此嚣张狂妄。除了道路难行以外,在交趾国境之内,官军根本就没有受到一点阻碍,现在看到船上的交贼水兵骄狂无比的样子,一众士卒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有几个就当场破口大骂。

    “你们气个什么?”李信将手上弓丢还给原主,若是换了掷矛,他有足够的把握将挡箭板后的贼人前后开出两个洞,走过来说着,“眼前这条江,打不过去,自然得让他们笑。打过去了,就有得他们哭!”

    李信御下甚严,本身又是韩冈的表兄,连韩冈的亲卫,都老实的缩起头来听训。

    韩冈笑道:“这群交趾贼寇的狂妄多半是装出来的。他们这几日连番骚扰,当也是想着让我们尽快渡江。不然我们等我们做好准备,一口气杀过去,他们可是撑不住!”

    有交趾人的战船在,要么就是暗中潜行到上游或下游、没有交趾战船的水面去,从那里潜渡过江。又或者,在黑夜用木筏小舟渡过江面。两种方案不是不可以,但危险性都不小。谁也不敢保证交趾人一定发现不了。手上的兵力太少了,韩冈和章惇都不愿冒这个风险。

    另外富良江口的永安州——在唐时,被称为海门镇的地方——是去年李常杰越海入侵的出海港口,那里决不会缺少船只,只是李常杰也绝不会忘记此事。尽管还是派了一队人马,赶去永安州,韩冈并不指望。但他和章惇都断定,在北岸肯定还能搜集到船只。

    “反正我是不信,李常杰能将北岸所有的船只都搜走。”韩冈与李信并肩走上堤岸,“交趾的官府没有这个能耐,只看他们怎么坚壁清野的就知道了。别说交趾,就是在国中,每逢夏秋两季,胥吏下乡催税的时候,哪州哪县的村子不是转眼就少了小半人丁?耕牛猪羊能计入丁产簿的家当,全都不见踪影!富良江边渔民不会少,一艘船就是他们命根子,再怎么都会想方设法的藏起来。”

    “现在官军都到了这里,他们肯定都躲到对岸去了。”

    “不用担心。”韩冈摇头道,“财帛动人心,往上游去,在江岸边还有上万流民,藏在芦荡和树林中。章子厚已经派人去周围的几家部族,让他们不要去惊扰。这一个个都是有钱的,日夜盼着能过江,你说躲到对岸的渔家,能放过这么好的赚钱机会?”

    “已经派了人去找了?!”李信问道。

    “表哥你才从西面回来,所以不知道,早就派了人去盯住了。”

    李信的确是才回来,自门州南下后的半路上,他就奉命带着两个指挥,去援助攻势受挫的广源州军队。

    交趾人并不是完全没有血性,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腩,就在西北侧的清州,也就是广源州南下富良江平原的正面,当地的州官组织起了当地的百姓,共同抗击侵略者。左近州县的兵马和百姓全都往清州集结。一时声势浩大,集结了有数万人之多,还包括多达四百头的战象。黄金满和韦首安、申景贵三人,一时大意,都吃了不小的亏。

    不论是三十六峒蛮部,还是广源州的蛮军,都缺乏足够的攻坚能力。安南经略招讨司早就跟他们约定好,如果敌军,就会派出援军。不过若是谎报军情,那也不会轻饶。而且章惇、韩冈事先都申明过,如果官军出手帮忙,当先就要瓜分六成的好处。

    无利不早起,诸多蛮部都是出来赚钱的,哪一个愿意如此分账,能克服的困难尽量克服,都不愿到官军这里挨上一刀。加之一路上州县中的官员都事先逃跑了,缺乏组织的交趾百姓无人率领反抗,他们的抢劫都是顺利无比,故而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求救。

    章惇点了李信的将,让他领军去帮黄金满一把。尽管清州敌军的声势浩大,看起来也像那么一回事,但李信过去之后,也不用什么计策,直接拿着神臂弓和斩马刀就直冲敌军大营。

    交趾军驱动战象反击,只是在李信的指挥下,官军先神臂弓射击,继而又是用掷矛,大象虽然皮厚肉糙,但神臂弓和铁矛都是能扎透铁甲的利器,那是血肉之躯抵挡得了,而且当象军靠得近了之后,官军将士又挺着斩马刀去砍大象的鼻子,那是大象最大的弱点。甫一交锋,象军就节节败退,李信所部并没有付出太大伤亡,就将象军给反着赶了回去。最后踏破大营的,竟然是交趾人自己的军队。

    最为依仗的队伍被击败,为首的几人也被斩杀,失去了核心的交趾军溃不成军,最后被蜂拥上来的群狼给分食。而与此同时,一直不肯决定投靠谁人的广源最后一位大首领刘纪,也终于选择了放弃仇恨,投靠大宋。其实他若是再迟一步,李信就会依照韩冈、章惇事先的命令,配合黄、申、韦三家,一起瓜分掉刘纪的地盘和人口。

    韩冈与李信一起沿着江堤走着。江堤有三丈多的厚度,一丈多高,夹着江水上下延伸。这一段堤岸虽说比不上黄河金堤,但耗用的人工当不在少数,以交趾的国力,要不是因为富良江两岸是交趾国的腹心精华地带,绝不会耗用上这么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去整修堤防。

    “只要能守住那群流民,少说也能弄个五六条船回来。”韩冈继续着原来的话题。

    李信摇摇头:“五六条渔船恐怕不够用。”

    “足够将交趾人的战船,一口气给清理掉了。”

    李信疑惑的看着韩冈,摸不清他的表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像李常杰想让我们仓促过江一样,我们也是盼着他的水军主动攻过来。”韩冈指着前方的远处,汇入富良江的支流河口处,一片面积广大的芦荡,“待会儿就去看看造船的地方,两边一起发力,好歹能将交趾水军给逼过来”

    李信皱眉想了想,算是大体上有了数,笑问道:“又是三哥儿你的计策?”

    韩冈摇了摇头:“不是。是行营参军们集思广议的结果,小弟可没有插上一句嘴。”他转头对李信笑着,“可比一两个人绞尽脑汁容易多了。”

    王安石奉召来到崇政殿的时候,正看见魏国公赵宗谔从殿中出来。

    宰相位份最尊,而王安石更是连太皇太后和太后都要给他几分面子的名相。领头的赵宗谔虽然是天子的堂叔,也得避让到一旁,不敢挡着着王安石的路,还得先行拱手致礼:“宗谔见过相公。”

    王安石拱手还了一礼,“安石见过魏国公。”

    赵宗谔是英宗皇帝的叔伯兄弟,但他的名声不算很好,朝臣们没少找过他的错处,也不敢在崇政殿前跟宰相套近乎,“因皇六子诞,奉官家旨意去祭告太庙。皇命在身,不能延误,宗谔先行告辞,还望相公恕罪。”

    “不敢,魏国公请便。”王安石疏远但有礼的回覆。

    但凡国事,事无巨细宰相都有权过问,天子的家事也是一般。天子吩咐了赵宗谔什么事,赵宗谔在王安石面前都不敢隐瞒。不过王安石不需要赵宗谔多话,作为宰相,有关祭祀的典礼都是要他点头才能通过。

    皇六子的诞生,不仅仅是赵宗谔要去祭告太庙,太常礼院的官员,也要去祭告天地、社稷和几代先皇的陵寝。同时主管婚姻和生育的神灵高禖,也得到了一头牛——也即是太牢——作为祭品。

    这一切,都是普通的皇六子不应该享受到的礼仪——如果如今皇宫中不是只有他一位皇子的话。

    就在一个多月前,当时天子赵顼唯一的儿子、被封为永国公的皇三子赵俊夭折了。宫中一时间愁云惨雾,天子更是悲不自胜,先是辍朝五日,又连着三天失魂落魄的不去政事堂处理政务。还以用药谬误的罪名,将两名翰林医官副使李永昌、张昭文除名编管,一个去了随州,一个去了唐州,以发泄心头怒火。

    那几日,朝堂上都有些乱,陕西、河东的局势虽然初定,但河北对面的契丹人多了许多小动作,一时急报频传。加上南方还有对付交趾的战争,这些事少不了天子来过目。

    但朝堂上的隐隐乱流不仅仅是因为国事之故毕竟仁宗立嗣时的乱局,当朝的重臣们基本上都是见证人;而英宗闹出的濮议之争,主要当事人的太皇太后曹氏也还在宫里。

    也就在那几天,京城里面到处都是谣言,说宫里面不干净,只要是在宫中生出来的皇子都养不大——仁宗算是最后一个。从仁宗皇帝出生后的那一天开始,已经六十多年过去了,就再没有一个在皇城中出生的男丁能养活成人。虽然谣言荒诞不经,但根本就没法辟谣,事实如此。

    幸好没隔多久,也就在一个月前,宫里面的朱才人又给天子添了一个儿子,让皇帝不至于后继无人。

    今天是皇第六子的满月,天子遣魏国公赵宗谔祭告太庙、又遣太常礼院的官员祭告于天地、社稷、以及先皇诸陵,这些都是给元子,也就是嫡长子的礼节,但刚刚被赐名为‘傭’的幼儿,已经是天子的第六个儿子了,甚至不是嫡子。而且到底日后能不能保住,不至于夭折,也还是两说。

    王安石长叹一口气,要是上下都有个万一,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局面可就不知道。

    仁宗会选上英宗,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真宗皇帝的独生子,没有亲兄弟可以接位。但当今天子,可是有两个兄弟,且年长的一个,与他的女婿结怨极深,一个不好,肯定是会拖累到了女儿。要是皇帝有他二女婿的一半能耐就好了,也就在韩冈南下后不久,女儿王旖又给自己添了一个外孙,二十五六的韩冈,已经是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个健康得很,说起来,天子都是要羡慕的。

    听着殿侍们的通传声,王安石跨步进殿。

    “王卿。”前些天的满面悲戚已经消失不见,赵顼现在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方才朕命赵宗谔祭告太庙,忘了跟相公先说上一声了。”

    “太常礼院即以奉旨祭告天地、社稷和诸陵,也自当祭告太庙。”虽然是应有之理,但其实是侵害了宰相的知情权,不过王安石倒也没有在这等小事上做文章的意思。

    王安石没有提出异议,赵顼心情又好了几分:“二十天前,门州大捷,官军轻取交趾边塞。想必此事已经到了富良江边了。”

    王安石也听说了门州的捷报,但他觉得还是要小心一点:“也要提防着交趾是在坚壁清野。眼下官军深入交趾数百里,但除了门州,都没有经过一次大战,可见交趾人必有谋算。”

    “相公大可放心,章惇为人精细,令婿更是行事缜密。而且还有燕达、李信,都是能征惯战的将领,不至于犯下大错。”赵顼轻笑起来,“想必当能在明年三月之前,将攻进升龙府的捷报给朕送来!”

    王安石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眉,这战阵之事,哪有这般容易!

    …………………………

    李常杰都没想到宋军动作这么快,直接就在富良江边设立了船场,都已经看得见新船了。

    他本以为宋人会设法利用海船,钦州的合浦港虽然毁了,但广州番禺港还在。有船在手,运粮、运人,甚至开进富良江来做渡船,都很容易,尤其是前些天永安州失陷之后,李常杰更是如此猜想着。

    就在富良江口,他已经给宋人准备好了一个惊喜。即便他们用的是广州走外洋的水手,能与海盗厮杀的亡命之徒。,只要不熟悉富良江口的水道,在江口的伏兵照样能打得他们全军覆没。

    可对岸的宋军竟然放弃了简单的手段,反而花费时间打造船只。以章惇、韩冈两人的才智,如果不能在雨季来临之前将船只打造好,他们决不会多费手脚。

    “此事到底查实了没有?”李常杰亲自询问着从北岸回来报信的哨探。

    哨探磕了一个头,道:“回太尉的话。已经查清楚了。宋军怕被我们发现,将船场藏在的漯河入富良江的河口上面一点的芦荡之后,那里本来就有几个深水塘,是北岸的渔家置船避风的地方。”

    “这怎么可能!?”统管水师的主帅阮陶立刻在边上大叫起来,“铁钉、桐油、麻絮、绳索在,这些造船的资材从哪里来的?!船匠又从哪里来?”

    “宋人缺这些东西吗?都不占多少地方,从北面运来都方便。更不会缺船工,永安州的船匠有一多半是汉人。”李常杰摇了摇头,这时候对于水师,也不便多加斥责,又问道:“船场中的船只形制如何?”

    哨探猛的磕了一下头:“小人无能,宋人的船场守卫森严,都潜不进去。但船场中有不少人,夜里更有不少木排从漯河上游放下来。”

    “新砍下的木头能造船?就是房梁、棺材,都应是将木料放个三五年,晾干后才能用吧?”李常杰的幕僚皱着眉头问道。这也算是常识了,汉人也好、交趾人也好,许多人在上了年纪后就开始为棺材寻找上好木料,往往一放就是十几年几十年,没说用新鲜木料。

    这次是阮陶帮着解释:“就是用新木头造船,如果只准备用一两个月,就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这样的船造不大,造得大了,一下水,船板就会给挤歪掉。”

    “也就是说,宋人只能造小船?”李常杰眼睛亮了。

    “若是打造五丈以上的大船,等他们将船造好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阮陶说道。

    “宋人不会与我们在江面上硬拼,若是几百艘船连夜渡江,到时候凭着水师的船只恐怕难以抵挡得住。”李常杰的幕僚提醒着,“宋人的能工巧匠手脚可不会慢。看宋人将船只深藏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是想将我们打个措手不及,不会与水师在江上决战,”

    李常杰的另一位亲信提议道:“不是说宋人的船场藏在芦荡后吗?遣人去那里点个火,将船场一把火都烧掉如何?”

    “现在刮的都是北风!”

    李常杰几人一起议论着,越发的感觉宋人实在是狡诈。阮陶在叹着气:“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想不到之前的事,竟是一个骗局。”

    就在两天前,当交趾的朝臣们听说对岸的宋军怎么从渔民手中截获几艘不堪用的渔船,他们可是大笑过一阵。只能用坑蒙拐骗的手段来抢劫渔船,宋人的确是技穷了。可现在再一看,竟然完全是伪装,是彻头彻尾的骗局。要不是李常杰多留了一个心眼,遣人仔细去查探,说不定当真给宋人瞒了过去。

    “这虚实之道,谁也不能与汉人相提并论。章惇、韩冈都是宋国有数的帅臣,他们的才智都是千万人里才能出一个,”李常杰在章惇、韩冈两人的手里都吃过大亏,遂有空尽力吹捧两人,也显得自己不是因为愚蠢才落败,“他们不可能做蠢事,劫船是假,造船才是真。”

    李常杰深吸了一口气,眼神登时锐利起来:“船场决不能留。守卫船场的兵力究竟有多少?”

    “回太尉,有四五百人,当是一个指挥。”

    阮陶疑惑道:“这守卫不算多啊!”

    “一个船场有四五百来守着,已经能完全封住消息了,人再多可就藏不住身。”李常杰双手紧紧握着拳头,狠狠的又重复了一句,“这船场决不能留!”

    今天是熙宁九年的除夕,而明天就是熙宁十年的正旦。

    驻扎在富良江北岸的征南大军的军营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喜气洋洋。就是天气暖得如同初夏,没有冰雪点缀,让人感觉有些异样——刚刚从北面运来的一人两匹绢、二两绵的冬料,看着都像是对这天气的讽刺。

    只是不发也不行,这是该有的军饷的一部分,短了少了,兵变都有可能的。除了应该有的俸料,另外也少不了与敌军作战的赏赐。每逢作战,依例要开双饷,行军、上阵都要有银钱发下来。光是出兵后的一个月,就是价值二十多万贯财帛发了下去。

    此外在韩冈私下里的提议下,章惇还亲自签发了军令,给参战的一万多将士,又增发了一份厚赏。靠着从交趾人手里得到的几十万贯财帛,官军从上到下都算是发了笔小财。

    将士们欣喜之余也暗恨交趾人太穷,又不事生产,发下来银钱绢帛,都是宋钱宋绢,明显有许多是之前从邕、钦、廉三州抢回来的赃物。不过看到这些赃物,倒是人人盼着去升龙府,把交趾人他们抢去的都拿回来。

    另外还有件事算是给了将士们一个惊喜,正抢得在兴头上的诸多蛮部,知道人情世故,全都派人送了厚礼过来。财帛什么的倒是不多,他们也舍不得多拿出来,只给章惇、韩冈几位主帅大将送了重礼,但几乎能塞满营地的一头头肥牛,却是让下面的士兵们对他们孝心赞不绝口。

    广西从不缺牛,牛肉比猪肉都贵不到哪里去,各峒也不在乎多送,半个月下来,竟然陆陆续续送了上千头过来,另外还有三十几头大象,说是象鼻子要吃新鲜的才好。

    “这要吃到哪一年啊!?”章惇摇头叹气,在北方就是天子也尝不到几口牛肉,可他到了广西之后,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顿;一入交趾,更是日日不缺;而且还因为近着广东,一些来自海外香料都不贵,这口腹之欲可是好生的享受了一番,“就算营中一人一天一斤肉,一万人也要吃上两三个月才能解决,真正要这么放开来吃,肯定会吃伤掉。这还是七八百斤重的牛,几千上万斤重的大象还没算进来。李信去西面帮了一次忙,说是一千多人用了三天,才把五头大象身上的精肉给吃光。”

    “这不要买个好吗?打下升龙府后,可就要分地盘。”韩冈笑着,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他也就是在陇右的蕃部里吃过牛肉,平常有禁令在,牛不是死了或是受伤,根本就不给杀来吃,广西这里倒真是不错,“现今诸部一个个用足了气力在各个地方拆屋烧房,大一点的庄子连围墙都捣掉,不就是怕分地之后,给人捡了便宜去?”

    章惇点着头,眼下交趾的形势就是等着打下升龙府后分赃了,一起攻进来的诸多蛮部,没有人还会认为交趾有能力抵抗官军。自官军率领溪峒联军攻入富良江平原之后,近一个月的时间,近十万兵马如同犁地一般,将平原上的反抗基本上都给肃清了,出头的抵抗者即便抵挡住了蛮部的攻势,也会在装备精良的宋军攻击下灰飞烟灭。

    只是他又叹了起来:“不过区区一个交趾,用了一个月才攻下了一半土地。不打下升龙府,前面赢得再多,也不能算是成功。希望黄金满他们不要犯糊涂。”

    “想来还不至于。”韩冈倒是相信诸部洞主们足够聪明,“没有攻下升龙府,谁也不能安心的瓜分富良江北岸的土地,光凭诸部旧地,可养不活这么多新添的生口。”

    “他们能这么想就最好,这最后一战也需要将他们派上用场。”章惇抬眼看看帐外的阳光,“今天是除夕,如果交趾要来,多半就是这两天了。”

    “来也好不来也好,都会做好准备的。”

    “虽然不指望太多,但要是交趾水师当真来了,这一战也可以早一点结束。”章惇顿了一顿,深有感慨的笑了起来,“都没想到这一次南下,竟然会用上两年的时间。”

    “……说得也是。”韩冈抿了抿嘴,由衷的表示赞同。时间过得也真快,不知不觉之中,他和章惇已经在五岭以南过了两个新年了。而且两个新年,都是在战鼓声中度过,都没有一个安生的日子。

    时如逝水,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能早一点结束,韩冈也是十分乐意的。

    章惇接下里要去巡视营中,韩冈也有事要做,两人遂一同从中军帐走出来。经过了行营参军们的小帐,就听见里面传出声来,章惇停了脚步,韩冈也跟着停下。

    “……官军的口粮足够,现在的份量吃个三年都不成问题。溪洞诸部那里也没有传话来说断粮,能送这么多牛和象来,根本就不用担心。”

    “《孙子》里面,满篇都是因粮于敌。难怪契丹、党项这么喜欢开战,只要放手去抢,粮秣什么的都不用担心。若是大宋攻打西夏和辽国时,也能劫掠到足够食用的粮草,早就分出个胜负了。”

    “只可惜天下万邦,能当得起富庶二字的唯有中国。南方如交趾这等小国至少还种田,如果是攻打西夏、辽国,想因粮于敌也没处去找。”

    陈震和李复的对话,韩冈在帐外听见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便举步离开。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战争,原本还带着书呆气的几位幕僚,都飞快的成熟起来,已经能毫无顾忌的高谈阔论劫掠的好处。

    因粮于地的确是好事。

    韩冈之前为了保证军需调集了上千匹驮马来运送粮食,紧急在广西开办的两处马市,全都为了给安南行营服务。但当官军攻入平原之后,只是在粮食就不再需要任何补充了。全都是靠了沿途州县的存粮来补充。

    “如果是在国中,临阵脱逃,又将粮秣留给敌军,这样的州县官都是该论死的。”章惇扭头对韩冈说着。

    “他们的失职,全都便宜我们了。”韩冈笑着回道。

    “也多亏了玉昆你定下的方略。要是依照在熙河、荆南的行事,即便能将他们迫降,也不会有如今这般省心,日后反而会添多少麻烦。”

    “交趾也有科举,这些官员有许多都是科举出身。不过能读书全都是富户大族,若是要想并吞交趾,设立州县,全都得靠着他们来支持。”韩冈摇摇头,嗤笑一声,“这哪里能让人放心?还不如清光了爽快。”

    章惇嘴角扯动了一下,同样是冷笑,“也是多亏了十万蛮军,才这般省时省力,换作官军来动手,不可能这么收拾得这么快。”

    交趾一国的总人口,除去受到羁縻的部落以外,估算是一百到一百二十万上下。北岸全部的人口不会超过五十万,韩冈让行营参军们粗略的统计过几个州县的丁产簿,总计七万户的样子,以一户五口人来算,也就是三十五万上下,依照大宋隐户逃人的比例,大约还能再加上十万人。

    这四十多万不到五十万的数量,是男女老少的综合,其中的其中可以派得上用场的男丁最多也只能占三成,而攻入这一片平原的蛮部就接近十万。

    论起实力,交趾和广西南方的溪洞蛮部,其实差不了多少。就算只是三十六峒蛮部集合起来,也能抵挡得住交趾的正规军。广源州诸部联合,也同样能与交趾较量一番。可偏偏这一干部族矛盾丛生,根本无法统和,只能任由交趾鱼肉。但如今他们以官军为核心,成为拥有了共同目标的整体,实力迥然一变,远远压倒了交趾军。

    “现在这江北一片,算是差不多了。广源、左右江几十家洞主都给了回复,总计三万精锐,都已经聚集到了江边上。只要经略司一声号令,他们就能立刻乘上木筏渡过富良江。”韩冈陪着章惇在营中走着,左右前后的将校士卒跪倒了一片,挥了挥手让他们做各自的事情去,他对章惇笑道,“如果船场那边能多毁掉几艘交趾战船,他们过去的也能方便些。”

    “那是自然。不过若是交趾人没上钩,也容不得任何人推脱。我就不信,这区区几十艘战船还能将几百里长的江面都封起来。”

    韩冈轻轻点头,慢慢走着。就算交趾军没咬钩,还得照样杀过富良江去,只是多了些阻碍而已。

    用兵使计,怎么可能把希望寄托于敌军是否会上当?哪里可能这般用兵!韩冈一直都是抱着能钓上来最好,没钓到也无所谓的心态。即便交趾水师不来,也能打过富良江。

    诸部中的精锐全都已经奉命集结在江岸附近。这是安南经略招讨司第一次向下达正式的指挥,之前的命令只算是放羊吃草,但想要攻过富良江,就得集结他们的力量,在两百多里长的江面上同时渡江。万舟齐发,看看交趾人怎么防得过来。

    “一旦万舟齐发,区区几十条战船根本算不上什么。”

    夜色如晦。

    伏在岸边,黄元眼前一片黑暗,耳朵里全是哗哗的水流声。

    想从江水的流淌声中,将战船破水的声音给区分出来,黄元没有那个能耐。但他身边的一名左江上跑几十年船的老船工,却是很明白的在说,“已经来了,至少有十条船。”

    老船工的话声带着颤音,显然是对即将开始的战斗感到恐惧,但黄元的心中一片火热,“想不到交趾人当真过来了。”

    他前日受命领军攻向上游的如月渡。那一段的河道最为宽阔,相应的也是水势最为平缓的一段,是富良江上有数的大渡口。他本以为大军会从如月渡过江,可他刚刚占领了毫无抵抗的如月渡后,却又被招了回来,镇守在船场中。

    当然,作为广源州出身的将领,黄元不可能是**镇守。但主将燕达亲自领军坐镇船场,跟在他身边,黄元也就没有半点受辱的感觉。

    眯起双眼,紧盯着不远处的水面,好不容易才看见了一团团黑影正缓缓逆水而上。黄元狠狠的咧着嘴无声的大笑着,终于能够与交趾人好好打上一仗了。

    扯过身边的亲兵,命他立刻回船场通报,黄元转过身来,又望着那一支即将踩进陷阱之中的船队,渐渐驶向船场水道的入口。

    ……………………

    只借助水面上反射的星光,十一艘交趾战船平平稳稳的驶进了富良江的支流。

    阮陶立于船首,昏暗的夜色中,他的双眼看不清水面上情形,他的船队是冒着搁浅的风险才进入了这一条只有五六十步宽的河道。船上的舵工虽说是配了熟悉水道的向导,但没有一艘搁浅,还是让阮陶喜出望外,也松了一口气。

    向后招了招手,阮陶问道:“离着船场入口还有多远?”

    战船无法从芦荡中穿过去,宋人打造好的船只,也不会走芦荡中出来。宋人船场借用的深水塘,本来就是有主的。用以停泊渔船以避风浪的水塘主人,现在也就在阮陶的船上。

    “回将军,过去这片芦荡,再往上一里就到了。”水塘主人回答的声音颤抖着,但阮陶已经很满意了。进入船场水道就在眼前,如果能一战功成,日后的富贵自不待言。

    如果是陆上决战,给阮陶十倍的兵力,他都不会过来。换做水战,他可就不怕了。宋人从北方调来的援军,想要在水上称雄,绝不可能那般容易。

    船尾的大橹缓缓的摇着,尽量不发出过大的声音,推动着战船溯流而上。

    “那是什么?”

    阮陶忽然发现,就在河道右岸,有一座一丈多高的黑影,看轮廓明显是人工建筑,但绝不是房子。再仔细去看,又在另一侧发现了两座,三座。静下心来再找找,惊觉同样的建筑竟然有十来座之多。

    “那是宋人在江边上修的望楼。”紧跟着水师统帅身后,探查船场消息的细作回答着问题,“总共有十四座,都是跟船场一起修起来的。但都还没有修好,可能是因为要过年所以就停工了。”

    阮陶皱着眉头,“这就是你之前说的望楼,当真是停工了?”仔细的观察了一阵之后,确认了细作的回话,心情也更加好了起来。这么重要的建筑竟然没有完工,宋人当真太过于自大了。外面的耳目都这么疏忽,里面的防御想来也不会严密,选在过年时来偷袭,实在是选对了时间。

    终于接近了入口。

    咚咚的几声轻响,十一艘战船小心翼翼的在河道中央下了碇石。一艘艘小船从战船上放了下来,转眼就是四十来艘。藏身在船舱中的一干精挑细选出来的敢勇,也涌上了甲板。

    “到了?”一名与李常杰又七八分相似,只是年轻了数岁的将领踏上甲板,很不客气的问着。

    “回节度,已经到了。”阮陶恭声说道。

    浑身上下结束整齐的将领是李常杰的亲弟弟李常宪,都到了这个时候,李常杰也不能让自己的家人留在安全的地方。

    李常宪也不多话,顺着拖下去的渔网,安静的降到小船上。当敢勇们全数在船上落定,便以刀代桨,飞快的驱舟向着进入水塘的水道划过去。

    这一过程中,压低了呼吸的阮陶急速喘了几口气,脸上终于绽起了笑容。都到了这个地步,宋人竟然还没有发现,看起来这一次偷袭赢定了!

    ……………………

    “昨日除夕不来,今天终于还是到了!难得的客人,可要好生迎接!”听到通报,燕达一声笑,长身而起。拿着自己的头盔,带领一众部将走出简陋的营房。

    正月初一的夜晚,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光。进入腊月以来,都是晴天居多,交趾人要想来偷袭船场,也只有选择没有月亮的朔日前后。

    船场上的空地中没有看不到什么动静,几堆篝火平静的燃烧着,七八支巡逻的小队绕着营地的各个角落。隔上片刻,就有一队从篝火边穿过,一切都跟过去的一个月没有区别,让人觉得这一个夜晚毫无异样。

    可如果是换作熟悉军事的将领们来看场中布置,就能发现每一座营房的修建地点,都是放在最容易攻出去的位置上,并不是营地中最为安全的地方。

    燕达从营房中出来,身后的将领随即无声无息的散开,回到他们的队伍所在的营房中去。

    十几个亲兵跟随着燕达,看起来就像是普普通通的巡卒。

    燕达举目打量着船场内外,坐镇于此半月有余,终于可以回去交差了。

    只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草草成立的船场,楼船是不用指望的,艨艟也造不出来,只能打造渔舟一个等级的船只,最多也仅能运送十几个人的小船。就是单纯的运兵,没有任何作战的能力。

    十几人的小船,只要一起动手运桨,过江也不会慢。只是来自于关西的主力,能游泳的都不多,站在船上都直不起腰来,根本就不能指望他们上船后还能用桨划船。从左江上调来了一批船工,加上来自广西的新军,靠着他们来划船。

    只要能毁掉交趾水师的几艘船,甚至只要能镇住他们,就可全军出动,与蛮军同时强渡富良江。官军和数万蛮军一旦抵达对岸,接下来就是北面的翻版,渡过大江的官军根本就不用担心粮草,只要一门心思的攻城就是了。

    喊杀声猝然响起,敲碎了元日夜晚的宁静。自通向河中的水道上,千百人的声音传了过来。紧接着,一声号角划破天际,听着有几分急促,但落在船厂内所有人的耳中,这就是开战的信号。

    幽暗的营地一下变得灯火通明,上千人从营房中抢出,早已是装备整齐,顺着事先划定的路线赶往各个要点。

    ……………………

    号角声在岸边响起,而来自于交趾士兵们的喊杀声,则立刻又将号角声给压下。

    “杀啊!”

    李常宪意气风发的挥刀指向前方。此次偷袭,宋人全然无备,这一声声急促的号声正代表了守军的慌乱。

    领头顺利的进入了水道,接近了船场的水门。而所谓的水门只是两条简陋的绳索。绳索之后的船场,静得只有几点长明灯火,除此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直到砍断绳索,冲入船厂内部之后,船场守卫们才反应过来,赶着吹号,可这已经来不及了。

    “烧!烧光宋人的战船!”李常宪得意的拿刀指着黑暗中停在水面上的一艘艘小船,还有堆在岸边的造船材料,“全都要烧光!”

    几十条船上的数百敢勇一齐呼应的大喊着,营造着千军万马来袭的声浪。手上也不耽搁,一个个都在给随身携带的火箭点火,要将宋人的船场用无数愤怒的火箭给烧个干净。

    嚓嚓的火石声中,船场亮了起来。

    李常宪瞪大了眼睛,这光源并不是来自船上的火箭,而是来自船场的每一个角落,照亮了水上,照亮了船上。

    扑通一声,李常宪握在手中的佩刀落入了水中,双腿软软的,整个人都坐到在船板上。

    脚步声自四面八方响起,千百人从设在船场各个角落的房屋杀出,更为雄浑的吼声由地面反冲回水上,紧接着就是一声声弦鸣。

    一支支弩箭从身边划过,每一瞬间都能带起一声惨叫。

    望着水道两岸密密麻麻活动中的人影,听着越来越多的重弩发射时的弦响,李常宪悲愤的大叫起来,“这是陷阱!”

    “不对……这是陷阱!”

    阮陶脸色一片惨白,只看着在一瞬间亮起来的船场,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如果宋军不是早有所备,怎么可能会如此整齐的亮起灯火?

    水师统帅当机立断:“失败了!吹号,全军速退!”

    可就在他开口大喊的时候,几支火箭破空而至,在阮陶的视网膜上留下数道鲜红的轨迹。轨迹的末端不是船只而是水面。但落到水面上的一点点火焰,却仿佛像是火星落进了干草堆中,一道火光猛地蹿起,转瞬就扩散开来,化作了一片火海,映得河面上刹那间亮了起来。

    河面上浮着的竟然全都是油,来自下方的火光照得阮陶脸色忽明忽暗,船上也是一片混乱。

    一声大吼喝止了船上的乱象,阮陶厉声髙喝:“不用慌,这点火烧不起来!砍了缆绳,退出去!”

    每一艘船上收放石碇的绞盘边,站着的都不是水手,而是手拿利斧的军汉。阮陶本就准备着一旦战机不利,就砍断拴着石碇绳索,全速逃离。这个预备,现在看来并没有错。

    可是已经迟了。

    咚的一声巨响,一道水柱就在阮陶的身边腾了起来,哗的一下将带着腥味的河水全溅到了他的身上。

    这不是石碇落水的声音,而是来自岸边的一块块石块。

    人头大小的石弹,突然从天而落,一头撞上了小型战船略显单薄的桅杆上。

    吱吱呀呀的木料呻吟声中,桅杆奇迹一般的没有折断,只是被擦出了一个偌大的凹坑。可沉重的石弹又反弹到了站甲板上的一名水手头上。扑的一声轻响,方才还能说能笑的一个人,他的头颅就像是被砸碎了的南瓜,迸出来了在黑夜下看不出本来颜色的一地稀烂的瓤儿来。

    石弹打着旋儿,在甲板上滚动着,甲板上一片混乱。但阮陶根本就无暇理会,瞪得铜铃一般的双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河道两岸没有完工的望楼,原本只是夜幕下凝固的黑影,可此时却随着河面上闪起的火光,也几乎在同时亮了起来。一团团跳跃的火光,从河口一直延伸过来,将一座座望楼下数以十计的活动的身影,全都投射到了阮陶和所有船上水手们的眼底。

    那根本不是什么望楼!

    高髙耸立的台座,以及架在上面的一头短一头长的长竿,阮陶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但他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望楼……

    ……而是陷阱!

    阮陶回头,一个字一个字向着将船队带入陷阱的细作,倾倒着心中的愤怒,“你的眼睛究竟长在哪里?”

    “小人冤枉啊,小人真的是冤枉啊!前日看的时候,的确就是望……”

    细作的话声未落,面色阴寒的阮陶已经挥臂而下。映着火红光芒的佩刀,在细作的脸上砍出一片血光。细作前一刻还在扯着水师统帅的衣襟,哭诉着自己的无辜,下一刻就立刻没了声息,倒在甲板上抽搐着。

    用力将脚边垂死的罪魁祸首踢开,阮陶心头怒火依然难消,就算杀光所有派在北岸的瞎了眼的细作,也挽回不了今次的败局了。

    一枚石弹又正对着战船飞了过来,咚的一声巨响,船只轻颤之下,石弹深深的嵌入了甲板之中。船上混乱的叫喊声里,夹杂着阮陶百思难解的疑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交趾水师的统帅,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都忘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只知凝视着数十步外,火光缭绕的巨型战具:“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原来这就是霹雳砲!

    黄元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感到骇异,反正他现在的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听到一枚石弹带着隐隐的呼啸飞往火焰熊熊的河面,身子都忍不住在轻轻颤抖。

    只是用木料、石头和一些铁件搭起来的架子,竟然能像丢一颗石子一般,将几十斤重的石块,抛到了六七十步外的河面上,精准的命中交趾人的战船。

    见识过了神臂弓的力量,见识过了斩马刀的锋利,见识过了板甲的坚固,见识过了飞船的神奇,眼下又在亲眼见证着霹雳砲的威力。宋军装备的每一件利器,都让出身自广源州的黄元,感到庆幸、害怕还有兴奋。

    看起来只是望楼,谁能想到那是能让战船和城池都灰飞烟灭的军国重器!

    对于船场中的能工巧匠而言,只要有木头,能打造的可不仅仅是船只,霹雳砲只要不将配重的石块装起来,即便有奸细混进来,也认不出来那高高竖起来的木架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而所谓的望楼,就是一圈竹架围着的霹雳砲,当然永远不会完工。霹雳砲只要抛竿竖起,再用竹子在外面一架,远远地也没人分辨清楚。

    伪装的望楼所在的位置也是精心选定,正好卡着河口至船厂的河道上的几处要点。除非交趾人敢于冲进满是泥沼的芦苇荡中,否则他们能泊船的位置,也就那么寥寥几处。

    前几天看起来像是在消极怠工,拖延望楼建造进度的士兵,这时候似乎是要清洗交趾细作对他们的污蔑,比任何人都要卖力气。梢竿刚刚嗖的扬起,将石块远远抛射出去,他们就立刻拉下梢竿顶端绳索,将新的石弹装填上去。

    河面上流淌的火焰,并不能将坚实厚重的战船给点燃,但亮起的火光,已经将一艘艘战船的轮廓勾勒在看不见月亮的暗夜之中。

    “盯着最后面的船,打最后面的那一艘!”

    爆发式的吼叫,不知是出自岸边的谁人口中,但竟然随着夜风,模模糊糊的传到了听得懂汉人官话的阮陶耳里。先是一愣,然后看见一枚枚石弹当真集中到了最后一艘船只上,死亡近在眼前的危机感,立刻从阮陶的心中溃堤般的涌了出来。

    这条支流的河道浅窄,要是最后面那艘战船被石弹摧毁,那就谁都别想跑出去了。

    “快掉头!”

    阮陶已经无心去记挂冲入船场中的李常宪,只看眼下的陷阱,就能猜想得到那一座船场根本就是龙潭虎穴,李常杰的弟弟不可能出来了。

    其实不用阮陶吩咐,他的船队中,所有的战船都在受到石弹洗礼之后,立刻选择了撤退,在燃烧的河道中吃力的掉头。

    “换石子!”

    又是一声吼叫响了起来。

    黄元捂着耳朵,就看见让自己耳朵嗡嗡直响的砲兵指挥使,将一个铁皮号角从嘴边拿开。然后身边的霹雳砲上就立刻换上了用网兜包起来的石子。

    一声哨响,绞着绳索的士兵放开了手,配了重物的稍竿猛然一晃,一包包碎石腾飞在天空。并不结实、又没有收口的网兜在空中分解,从河滩上捡来的鹅卵石如暴雨一般落下,河面上猛然间暴起的惨叫声,让黄元心头都为之一颤。

    甲板上的水手正经受着鹅卵石的洗礼。没有头盔、没有甲胄,正在摇橹、撑杆、挥桨的交趾水兵,在被河水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石子敲打下,像块豆腐一般脆弱。像雨点一般落下的石头,寻常根本就没法儿想像,在这猛烈的狂风暴雨中,水手们在甲板上打着滚,许多人都是头破血流,甚至有人额头上挨得重了,昏厥过去都快没了气息。

    但仅存的水手们还是在咬牙坚持着,这个时候再不拼命,当真只有死路一条。戴起防雨的斗笠,披挂上同样用来防雨的蓑衣,在鹅卵石掀起的疾风暴雨中,船队中大半船只,虽是艰难地,却还是成功的调转了船头。

    可是拖在船队尾部的战船,并没有转了过来,只转到了一半,就停了下来,横挡在所有战船的面前。

    “该死!”阮陶一声咒骂,但最后那一艘战船上已经没人还能听到的话,他们受到最多的攻击,伤亡也是最大,根本无力再操纵船只。而且并不止一条,前前后后有四五条船都是如此。

    “从旁边绕过去!”

    阮陶一马当先,他的座舰最为灵活,在他的命令下,直接就绕过挡在前面的船只,偏向岸边划过去。

    这一条支流,真正被确认可以航行的只有中间的水道,越往岸边则是越浅,但几条船挡在前面,这时候也只能借用。

    少了几十条小船,又有数百人上岸,现在战船吃水已经浅了许多。尽管还有搁浅的可能,可不管怎么说,也只能赌上一把。船场中这时忽然响起的胜利的呼喊,更是坚定了阮陶的决心。

    飞过来的石弹更加密集,时时刻刻都有着石块溅落下来,而船身也在震颤着,船底龙骨擦着河底的震动一直传到阮陶的脚底,但他的座舰依然还是在坚持着向前滑行。

    咚咚的声响,是石子砸到甲板上的声音,而刷刷的拍击声,则是被碾开的芦苇在拍着船帮。提心吊胆的阮陶都恨不得能捂住耳朵,但下一刻,眼前忽然开阔,闪烁着星光的富良江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劫后余生的狂喜让他差点支持不住发软的双脚,可当他再回头张望,却发现只有三艘战船跟了出来。

    “尽量多留几艘船下来!”韩冈在开战之前的吩咐,还深深的刻在黄元的脑海里。

    他亲眼看着砲手们师如何拼命的拉索放索,将石弹石子投射出去,手脚一刻不停,到最后已是几近疯狂,十一艘来袭的战船,仅仅有区区四艘消失在富良江上的晨雾中。

    正月初二的早晨,章惇和韩冈得到了写满了胜利的捷报。

    匆匆一扫之后,章惇将捷报递给韩冈,笑道:“七艘。”

    来袭的十一艘战船被留下了大半,有四艘停在河道中,另有三艘慌不择路下,搁浅沙滩,其他也是带伤。对面交趾水师的实力,整整下降了三分之一。但被俘的七艘战船对交趾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水师损失的三分之一。

    韩冈低头看过捷报,说不算大喜,但也足感欣慰,不枉这一次的一番辛苦,“可惜没能留下来。”

    “这可是没本钱的买卖!”章惇放声大笑着,“不用贪求太多了。”

    韩冈也在笑着:“这一下过江可就方便了。”

    正月初五,修理好俘获的战船,宋军和溪洞蛮部联军同时展开了渡江的行动。

    两百里宽的江面上,万舟齐发。数以千百计的木筏,满载着数万蛮部精锐横渡江面。而官军拥有了七艘小型的战船,凭借着神臂弓等利器,在江面上轻松击败了交趾的水师,将战旗插到了富良江南岸。

    交趾国的都城,也就在眼前。

    街巷上看不见人影,如同末日降临。

    当宋军在富良江上正面击败了水师,失去了最后的屏障,就算是街边的乞丐,也知道交趾国已经大势已去。

    宋军人数并不多,也没有堵着城门,可城中偷偷溜走的军民官吏却为数甚少,毕竟还有数万穷凶极恶的蛮部散布在野外,出了城只会是死路一条。只是眼下的萧瑟清冷,让人感觉不出来,都城中生活着数万人口。

    在偷袭船场失败之后,李常杰他原本准备离开升龙府,带着大越天子往南方巡狩,看看能不能避过宋军的攻势。可占城和真腊两国联手出兵的消息,让他只能放弃这个打算。

    不过坐困愁城,就是等死而已。宋人都已经打到了升龙府,怎么看都不会就此收兵,或是手下留情,可谁还有办法?能抵挡得了宋军的攻势。要知道,眼下在城外设立营帐,准备攻城的宋军仅仅是安南行营的先锋而已,真正的征讨大军还没有抵达邕州。这一个月来的战事,其实是宋人主帅心急,抢先攻了过来而已。

    可就是对上了实力不足的宋人,李常杰仍是连番败绩,且就是因为他一时莽撞的愚行才引来灭国的宋军,旧日的权臣如今已是树倒猢狲散。

    现在还跟在他的身边的人,其实都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挤作一团来互相壮胆。也有一些是转着更为阴狠的念头,但李常杰已经是无暇去跟他们计较。

    不知不觉之间,李常杰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黄龙庙。本想着往宫里去,却不意到了此处。

    犹豫了一下,李常杰下马走进了庙中。

    庙中空无一人,平日里香火鼎盛的黄龙庙里,现在都嗅不到多少常年缭绕的呛人的檀香味道。

    前些日子还在庙里磕头求着神灵庇佑的人们,全都不见踪影。

    今天还是阴天,若是在水师败阵的前几天,这时候的殿中肯定是挤满了人,都会来求天上的阴云变成暴雨降下。但宋人已经到了城下,也不再有人抱着这等幻想。

    可以这么说,当宋人打过富良江之后,大越国已经确定灭亡。都没有了抵抗的心思,唯一会做的挣扎,就是不想被砍掉脚趾而已。说不定就有人计划着,拿自己与宋人交换一个承诺。

    其实宋军的人数并不多,只有万人而已。即便他们再凶悍善战,凭着大越的军力,其实也能抵挡得了。但当一头猛虎领着一群恶狼攻过来的时候,那就是再也没有顽抗的余地了。

    原本还对富良江和江上的水师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可眼下幻想破灭,朝臣们已经暗地里计算着要开城投降了。他们多半还怀着幻想,宋人的仇恨都集中在李常杰和太后、天子身上,只要都交出来任由宋人处置,他们至少还能保着小命,说不定还能保住富贵。

    宫中都乱作一团,倚兰太后只能抱着年幼的国王等着最后的结果。

    听到了宋军攻到南岸的消息,占城也该出兵了。

    眼下大越已是日暮途穷,再难有挽回的机会了。李常杰本人,也是心知自己是命在旦夕之间。平日里上门奉承的朝臣全不见踪影,而令行禁止的麾下军队,也都不再服从他的命令。

    众叛亲离之下,若还不知道到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李常杰也枉费了他做了几十年的将帅。

    走进黄龙庙,香案上的黄绸都拖到了地上,上供的果盘翻倒在桌上,时新的鲜果滚在地上、桌上。

    李常杰皱了一下眉,亲自走上去,将案桌收拾好。果盘、香炉都摆放回原位,地上的蒲团也都是好好的放在了案桌前。

    一切收拾完毕,站在香案前,李常杰犹豫了一下,就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虔诚的祈求上天的帮助。

    半晌之后,他从蒲团上站起身。身后的从人脸上都失魂落魄的表情,一直以来充满信心、有着绝对强势的主人竟然过来求神拜佛,这样的变化,哪能不让他们感到恐惧。甚至当李常杰因为久跪突然站起,差点失去平衡的时候,都忘了上来扶着他。

    身子晃了晃,李常杰重新站稳脚,看了一看一众随从,连喝骂的精神都没了,起步跨出殿门。

    也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阴云密布的苍穹,一声霹雳响彻天地。随着闪电雷鸣,下一刻,风雨大作,黄豆大小的雨滴从天上砸下来。

    李常杰惊讶的停住脚,看着眼前一下就变成瀑布一般的暴雨,他和他的随从们又齐刷刷的回头看着供着黄龙的大殿。

    冥冥之中,难道真有鬼神不成?!

    雨势越来越大,就像是天漏了底一般,九天银河从破口处倒悬而下。这样的雨势,李常杰极为熟悉,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熟悉无比,这绝不是旱季时会有的阵雨。

    “天不亡我!”

    李常杰喃喃的念叨着。就在最后一刻,就在他亲自祭拜黄龙之后,上天终于给了他一个回复。

    “天不亡我!”李常杰一声大吼,怒目金刚一般的眼神瞪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对着有上天和黄龙庇佑的主人,随从们都跪了下来,“恭喜太尉,贺喜太尉!”

    李常杰没有多加理会,他冲进雨中,仰头迎着狂风暴雨。雨点砸来在脸上,有着轻微的痛感,这点痛楚,让他放声大笑。湿透的衣袍黏在身上,散落的发丝蛇一般的贴在脸上,状若疯狂。

    一道道闪电照亮了交趾权臣在雨中高举双手的剪影,“是天不亡我!”

    ……………………

    “只是下场雨而已,何必作无谓之忧。”

    韩冈对此并不在意,听着外面的雨声,脸上带着轻松惬意的微笑,已经有一个月不见雨水,天上的烈日,许多河流湖泊都大大缩减了水面的范围,这时候一场雨下来,也只是补偿而已。

    “一个月不下雨了,这时候下场雨也是正常。就算是旱季,也不是说一滴雨都没有,还是有些雨水的。等雨停了之后,就立刻攻城。”

    但三天之后,依然不见休止的暴雨,让韩冈再也无法维持脸上轻松的笑容。询问交趾气候得到的所有回复中,都确认了一个事实——提前了近一个月,熙宁十年的雨季,已经降临到交趾的大地。

    营地中的土地在雨水中变得泥泞湿润,在泥地中安营扎寨的官军士兵,即将功成的兴奋渐渐消退,已经开始抱怨起来。

    只差一步就能攻下升龙府,却遇上了最让人感到畏惧的雨季。

    数日前还平缓温顺的富良江,此时水流汹涌浑浊,一如黄河一般。此前暴露出来的滩涂,已经被淹没了大半,卷起的浪涛上泛着白沫,隐约带着怒吼与呼啸,仿佛有异兽翻腾于江中,似乎就是交趾的护国黄龙在江水中兴风作浪。

    章惇、韩冈、李信和李宪四人脸色沉重的,听着外面的江水滔滔。隔了数里和一层帐幕,依然清晰无比的传进他们的双耳之中。

    ‘难道当真有鬼神不成?’

    四人都紧紧咬着牙,就差了这么一步。

    升龙府的城墙已经就在眼前,工匠们正在为攻打城池的霹雳砲日夜赶工,只要再有三五日,就能一举攻破升龙府,为这一次南征向天子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

    甚至不用再打,城中不少朝臣都已经派了亲信出来,递交降表和效忠书信,愿意为官军做内应。人数之众,只要官军当真冲到城下,说不定这些叛逆就能点起自家的家丁,集合起来攻下交趾王城。

    眼看着就要赢了,偏偏就下起了雨。而且是七八天甚至十天半个月,都有可能一直下下去的暴雨。随着雨季的到来,疾疫也会快速滋生,没有经历过这样难熬的季节,来自北方的士兵,又还能保证多少战力?而原本派人来联络的交趾朝臣,这时候都没了消息。

    天时地利人和,用兵三要不可偏废。官军虽然此前三者皆得,可雨季一至,便是形势逆转。眼下身居险境,再不做出一个决断,说不准就是在升龙府外全军覆没的下场。

    “不能再耽搁了!”章惇率先开口,他不觉得眼下的雨水有在短时间内停歇的迹象,“即使是要冒雨,也得立刻攻城。”

    燕达也同意章惇的看法,每在雨中多停留上一天,军中的士气就回低落上一点,几日来他都在巡视营中,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明证,“是得尽快攻城,官军战力远胜交趾,就算用不了飞船和神臂弓,只靠斩马刀和霹雳砲,也照样能攻进去。”

    “官军的人数太少了。交趾士气已盛,此时用兵,兵力要更多一点才好。”李宪建议道,“最好能将诸部大军都召回来,一并攻城。”

    三人都表了态,六只眼睛一起望向韩冈。

    韩冈点着头,开了口,他的看法与三人一样:“正如李都知所说,人都要召回来。这一次,我们要囊土攻城!”

    盖着经略招讨司大印的军令,被信使们分头带了出去,去召集已经分散到富良江南岸各处州县的溪洞蛮军。

    接下来的数日,雨势忽大忽小,就是不见停歇。富良江水越发的汹涌澎湃,滚滚浊流奔腾之声竟然如同雷霆重鼓,时时刻刻冲击着营地。

    而平陆上,更是水坑处处,雨水集合起来后甚至都形成了道道小溪,向低洼处汇去。

    幸好官军扎营的地点,地势要高出平地数尺,其实主体就是离着升龙府城不远的一座村庄——交趾年年雨水都不少,时常又洪水泛滥,村庄多半都是尽量建在高处——水流也只从营外绕过。

    不过按照向导们的说法,这样的一开始下就不见停歇的情况,在过去也并不多见。正好撞上雨水多且早的年份,这运气可以说是背透了。

    就在这几日中,受到召唤的部族几乎都到齐了,城外远远近近的村庄一个个被他们所占据。虽说是要参与攻城,必然会有所损伤,但一方面是关系到最后的分配,任谁都不敢也不愿缺席,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对这场提前了太多的暴雨感到有些胆寒,希望能离着主心骨更近上一点。

    黄金满并不是第一次来到升龙府,不过他之前来这座天南最大的城市的时候,是屈辱的作为降伏交趾的臣子来献上贡品的。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些财货,都被交趾人搜刮过去,广源州产的金块,只要是稍大一点,都得双手献上。

    而做了大宋的臣子之后,自己有俸禄不说,他所控制的广源州,要上交朝廷的贡赋也只是象征性的收取。一年四两黄金加上一点土产,只是代表朝廷对广源州的统治,听说是用来供奉太庙,根本没有交趾那般穷凶极恶的态度。

    对比过交趾和大宋的区别,有些洞主或许会想着保守实力,但黄金满却打算要为大宋尽全力攻城。只要讨好了如今领军的两位大帅,还有燕达、李宪这些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的重臣,有皇宋官军作为倚仗,南方的这一片土地上,还有什么能阻止他黄家成为交州境内举足轻重的一个大族?

    他只是遗憾如今是下着雨,换作是晴天,那就容易得太多。城中的屋舍全都是竹木所制,只要用神臂弓将火箭射进去,或是用将自己的儿子惊得咋舌不已的霹雳砲,将点着了的油罐投进城去,风向合适的话,就能将全城给烧得一干二净。

    很快,黄金满被引进了帐中,在所有的洞主会聚一堂的时候,他让人羡慕的站在第一位。

    有别于军议时的忧虑,章惇在一众蛮部洞主们的面前,显得自信心十足,“城中交贼只是苟延残喘而已。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当日李常杰是如何攻下的邕州,如今本帅便要如何攻下升龙府。”

    “雨中的确攻城不易,但守城也同样困难,箭矢难以派上用场。”

    “当初邕州有援军,今天升龙府可不会有援军!”

    “如果交趾敢于出战,自有官军来抵挡。”

    章惇的一番话说得人人都安心了许多,有雨水的掩护,不用担心城中射出来的箭矢,冲到城下将土包丢下来,这个倒是一点也不难,只要官军能挡得住交趾军出城逆袭就行!有些部族甚至都不用官军掩护,因为他们顺道带来了他们刚刚在富良江南岸劫掠到的生口。

    外无必救之军,内无必守之城。可话是如此说,但交趾人的援军就是天上不断落下的雨水。

    升龙府不比东京。

    出了周围五十里的东京城,城外依然是鳞次栉比、屋舍连绵的繁华地界。但出了升龙府之后,基本上就是田地和乡村,并不是繁华富力的市井。

    这对于攻城的大军来说并不是好事。水稻田中最易积水,大部分雨水汇集成的水塘,原本都是种植着水稻。除了几条修建时就刻意加高加固过的官道,想从其他途径靠近升龙府的城墙,甚至就得划船过去。

    章惇召集一众洞主训话之后,便立刻下令出兵。天上的雨水再大,其实也算不上有多危险,但军营在雨水中泡得时间长了,就会出大事。

    安南行营是靠着干净卫生的饮食,来保证南下西军的低发病率,但现在想要保证干净的饮食,难度是越来越高。只要是水灾,往往就会引发霍乱等疾疫。食水不净,加上柴薪因雨水而难以生起,这样的条件不能拖过十天,再拖下去,士气低落不说,疾病就要营中流行了。

    章惇和韩冈虽然自负,却也不觉得自己有司马懿攻打辽东时的水平,以他们对军队的控制能力,不能在冒险等待更为合适的机会,必须要尽快出战,攻下升龙府。

    从官军大营出来,洞主们纷纷赶回驻地,一时号角连绵,响彻升龙府城外。

    ‘宋军要攻城了!’

    听到了城外传来的号角,正在黄龙庙中,与李常杰一起,陪着倚兰太后和大越天子李乾德,向护国黄龙祷告的宗亶暗中一叹: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当初与李常杰一起领军攻打大宋,最后因为邕州大败,又与李常杰同时受到贬斥。不过李常杰的贬官,仅仅是做个样子,而宗亶的降责,则是实打实的被投闲置散。只是眼下到了危急关头,城中人心惶惶,还是宗亶这样有能力的将领能派得上用场。直接官复原职不说,还加封了爵位,并将家中子嗣尽数荫补,甚至连同兄弟、侄儿一同受了朝廷的恩惠。

    只是他心中一点也没有底,军队并无作战之力,只靠着天上的雨水,又能起得到多大的作用,这一点,宗亶的心中很是怀疑。宋军绝不会轻易言退,既然领军来攻的两位帅臣之一的韩冈,正是当初从桂州一路疾行南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韩冈,那么指望雨季能将他们击退,几乎是幻想。

    只是眼下正是在祭拜黄龙,宗亶自知不便多言。

    “宋军要攻城了。”宗亶不便说出来的话,李常杰却说得毫无顾忌。

    “太尉、宗卿。”倚兰太后对两位臣子的称呼,十分明显的体现了李常杰、宗亶二人身份上的差别。艳冠后宫的大越太后,双眉轻蹙:“不知京城的城防能否挡得住宋军?”

    “章惇召集诸部联军汇聚升龙府外,本来就是为了攻城。眼下雨水未停,就强行进攻,其实是自取其败。只要两三次失利,就不会再有多少士气来攻城了。”李常杰对此深有体会,这是他充满血泪的亲身经历。

    倚兰太后眼睛一亮:“也就是说,只要能将这一次的进攻打退,宋军便会撤兵了?”

    “再下个两天,宋军再不退兵,就得做江里的鱼虾了。”李常杰的笑容中充满自信。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濒临灭亡的时候,突然天降豪雨,提前了一个月出现的雨季,不是上天的安排,又会是什么原因?无论宋人攻城是用什么手段,即便是累积土山,李常杰都不在乎。有上天相助,心中有了底气,哪里还会担心什么,“宗太尉,你说可是如此?”

    宗亶低头又抬起,似是在点头,对着李常杰、倚兰太后,还一直都静静的守在母亲身边的天子李乾德,回复了一个肯定的笑容:“就算宋人有什么阴谋伎俩,我大越自有黄龙庇佑,可保京城无恙!”

    李常杰哈哈大笑着:“宗太尉所言正是!”

    “拿笔墨来!”李常杰一摊手,仿佛主人一般,使唤着殿中随行的内侍。

    饱蘸了浓墨的毛笔拿在手中,李常杰站在黄龙庙的正殿一侧墙壁下。素白的粉壁是前日得到李常杰的吩咐,刚刚粉刷过的,簇新簇新,甚至在角落处,因为雨水一直未停的缘故,还有着一些潮湿的痕迹。

    在太后、天子还有同僚、侍从的注视下,李常杰在雪白一片的墙壁上挥毫疾书:

    “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如何送虏来侵犯,汝等行看其败虚!”

    一首诗写完,李常杰放下笔,他只是稍通文墨,书法也不出众,但这一首诗却是发自胸臆,不用多少虚词装饰,道尽了他的心情。

    从头到尾又念过几遍,提笔书了姓名和年月,转过头来,李常杰复又纵声大笑,“太后、陛下,大越有神明庇佑,宋人贸然来攻,不知进退,此是自取其败。且稍等时日,臣必领军将宋人逐出国门,还我大越朗朗乾坤!高奏凯歌回师京城,以报太后、陛下。”

    年幼的李乾德读着权臣写下的诗句,一张脸涨得通红,有些结巴的激动地说着:“等太尉得胜归来,朕……朕当亲为太尉置酒,共贺大捷!”

    李乾德和李常杰一同陷入狂热的兴奋之中,宗亶附和着赔上笑脸,视线稍动,却发现年轻的太后眼中,却有着浓浓的忧色。

    宗亶暗暗摇头,李常杰将希望全都寄托在上天,但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放心得下。

    在号角声渐次消散在雨幕中的时候,来自官军大营之中的战鼓擂响。

    沉重的鼓声穿透绵密如瀑的雨水,第一次压倒了奔流不息的江水轰鸣,传遍了升龙府城外的每一座军营,让进军的号角重又划破云空。

    鼓号的助威声中,抱着用芭蕉叶或布匹包裹起掘出来的土块,数以千计的蛮兵冒着雨沿着道路冲向几个指定的地点,更有几处则是交趾百姓被身后蛮军用刀枪逼着,往城墙下涌过去。

    在他们身后,是几个由三五百人组成的军阵,这是支撑溪洞蛮部能够奋勇上前的最直接的原因。不同于衣着简陋的蛮人,他们都穿着铁甲,外面还披挂着单薄但易于行动的玄色油布雨披,看着略显臃肿,黑压压的却像是一头头穿梭在山林中熊罴,只有杵在身侧的一人高的斩马大刀,泛着白亮的光芒。

    几座军阵虽然人数不多,可沉甸甸的如同是装在船舱最底层的压舱石稳定船只一般,控制着战局不会偏移到其他方向。

    升龙府四面八方同时受到攻击,而主攻的方向,正是宋军大营所在的东面,也是李常杰现在所正对着的位置上。

    城外多为积水一两尺的稻田,只剩寥寥数条道路可以攻到城下。等于是有了数里宽阔的壕沟,可以将用来守城的兵力集中到几座城门来。这样的防御力当然远比分散守城要强得多。

    “也只是如此而已!”

    李常杰纵声大笑。他早就想到了宋人可能使用的攻城手段,召集如此之多的杂兵前来,怎么可能还有别的用处?虽然他要防着宋军乘隙攻来,不便派主力出城驱赶城下的杂兵,但他还有其他更为合适的军队可以指派。

    看到正当面的蛮军驱赶着自家子民抱着一包包泥土向城下涌来,李常杰毫无动摇的下令道:

    “象军出阵!”

    东城的城门吱呀呀的打开,正押队冲到城下的一队蛮军探头向里面一看,立刻脸色大变的向两侧逃去。

    一头头庞然巨.物从城门中鱼贯而出,在城门前稍稍整理了队型,便立刻向前猛冲起来。

    奔驰的巨兽根本不需要在乎只能没过它们膝盖的积水,在积满雨水的稻田中,踢起一团团水花。

    大象的身躯看似笨重,但飞奔起来,却是势如奔马。每走出一步都能引起地面的颤动,数十头一起狂奔,犹如山头上滚下来的万斤巨石,其势无可阻挡。

    从城中奔出的象军,直直冲进了正要将土块堆到城下的蛮军和本国百姓之中。也不管是敌是我,将人卷起来,又用力甩在地上,继而再一脚踏上去。一头头嗜血的战象,高高抬起长鼻嚎叫着,用力踩踏脚边鬼哭狼嚎的敌人。脆弱的人体就像是不小心落到脚底的泥人一般,被踏得稀烂。

    看着一众蛮兵拼了命的逃散开来,空留下一地摊开来的血肉。在城头上扶着雉堞的李常杰,只略作犹豫,便猛地向前一指,“给我冲一下!”如果在这时候能给宋人迎头一击,接下来的防守就能轻松许多。

    听到城头上的将令,正沉浸在杀戮的兴奋中的象军,就毫不耽搁的调转方向,对准同一个目标直奔压阵的宋军而来。

    数十头大象并肩而行,速度越来越快。近万斤的体重冲刺起来,地面上的积水都开始震颤起来。

    城头上的守军也配合着开始高声唱起凯歌,他们的歌声隔着远了,本来应该是很模糊,但不知为何,却清晰的传到了观战的章惇、韩冈和李宪等人的耳中。

    “南帝山河南帝居……”李宪的脸上露出一个不知该说是狰狞还是扭曲的笑容,“嘬尔小国,蛮夷之邦,也配称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万邦,哪里不是中国之属?还敢说‘截然定分在天书’!”

    “他们是以为能胜过官军罢了!”章惇冷笑着,“李常杰大概还不知道,在这之前,官军已经杀了多少头大象!”

    “人总是有赌性的。这个时候,李常杰也不得不赌一把了。”韩冈为李常杰感到遗憾。

    他的选择不能算错,大象畏火,可雨天连火把都点不着,加上宋人最为依仗的神臂弓也当在这些日子的湿气重损坏了许多,正常的将领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但错就错在他只掷出过一把六个六,接下来的赌局,都是最差的点数。而他的对手,也就是官军,总能稳当当保证每把都是大数。

    大象狂奔而来,当面的蛮军纷纷逃窜,可正当面的数百名宋军却并无半点动摇。在甲胄的外面是一层油布雨披,藏在雨披下的,是一张张已经张开的神臂弓。

    浸透了雨水的神臂弓甚至比平常的一石弓威力还小,但特意用油布裹起、又用猪油密封了装在放有石灰的箱中,用来以防万一的五百张神臂弓,却还能保持着水准以上的力道。

    不过当箭矢穿过滂泼大雨,虽然大半命中,却也失去了杀伤力,仅仅射入了皮肉半寸,这份痛楚则更加刺激得一只只战象猛冲过来。

    “好!”城头上的李常杰大声叫好,身后的守军将士也是一片欢声雷动。神臂弓果然已经排不上用场,一旦进入接近作战,区区百十斤的人,如何能与近万斤的大象相比!

    但他们的笑容只是存在了短暂的刹那时光,宋军对抗战象的手段远远不止神臂弓一项。

    霹雳砲当先出动,六具虽少,抛掷出来的石弹也只命中了一颗。但这一颗能撞跨城墙的石弹,落到一头战象的前额上,咚的一声就是一记闷响,战象登时倒在了地上,比起箭矢来更有效果,

    “掷矛!”就在霹雳砲开始攻击的同时,亲自指挥作战的燕达也是一声低喝。

    接替神臂弓的是李信麾下最为得力的标枪手,上古的人类拿着石块打磨出枪头的简易标枪,将大地上所有的巨兽都放进了食谱之中,如今换成了钢铁为尖刃的掷矛,只是从侧面奋力一击,飞掷而出的投枪就深深的穿透最前面的五六头大象柔软的腹部,

    受了致命伤的大象仰天咆哮,引得象军队形一时大乱,站在最前面官军将士,随即挺起斩马刀反冲了上去。

    当头挥来的象鼻如同一根铁棒,轰在士兵们的身上,一口血就喷了出来。但身手灵活的士兵,却还来得及在战象的鼻子挥舞过来之前,跳到一边,手中的斩马刀一挥而下,直接将鼻子砍下半截。

    对人来说,是十指连心。而对大象,则是长鼻连心。最敏感的部位受到了重创,发了疯,受了伤的象鼻狂挥乱舞,当空喷撒着血水

    斩马刀发挥了作用,长枪也同样是对付巨大目标的利器,尖锐的枪头扎进战象的腹部,只需用力一绞,就能让战象倒地不起,比起的斩马刀还要简单。

    大象是极聪明的动物,甚至各自都有不同的个性,听到同伴受伤的哀嚎,嗅到浓浓的血腥味,有的战象冲上前去,有的则停下脚来观望。就是寻常经过训练的战马也做不到如臂使指,象背上的驭手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无从控制,无疑成了神臂弓最好的目标。

    气势汹汹的象军出击,攻势却只用了片刻的时间便是土崩瓦解。

    纵观史书,中原军队与象兵交战,败阵的例子并不多,牲畜永远都比不上人类的灵活。在已经有过对垒战象经验的宋军面前,从升龙府城中攻出来的象军,全然不是对手。

    战象四散逃离,而被驱散的蛮兵便各自围了上去。他们都是见惯了大象,只要对上的是单独一头,都能轻而易举的解决。

    完胜了几乎算得上是杀手锏的象军,除了天上的雨水,再也没有能阻止官军迈向胜利的脚步。

    李常杰惨白的脸,被雨水淋着的样子甚为狼狈,但他还是不甘心认输,如果能借助城墙抵挡得住宋军的攻势,只要三五天,没有干净食水的生活就能让军营中疾疫大起,到时候他们甚至连退兵回国都做不到。

    只是宋军没有给他这个时间。蛮军以及被他们驱赶着的交趾百姓,正用巨大的蕉叶层层裹起土块,不惧雨水冲刷,堆到城下,就像是一块块砖头,逐渐垒起官军攻上城头的道路。

    没有弓箭的威胁,城中的守军又不能出击,垒土工程的进度远比李常杰在邕州城下时要快得多,从城头上徒劳的向下方射着软弱无力的弓箭,但射倒的又多是被逼来堆土的交趾百姓。

    李常杰低头望着城下逐渐高起的土坡,恍惚间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邕州,那时攻下邕州城似乎也就在这个时候,当时的苏缄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的绝望?

    不知怎么的,李常杰突然想起宋国民间的一句谚语:‘举头三尺有神明。’

    “报应……”身后的将校中,不知是谁人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李常杰转身回头,看着面目仓皇的众将,还没开口,“太……太尉。”一名小校疯狂的冲到的面前,“南门……南门开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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