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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21章 涉川终吉黄龙锁

    大势已去。

    一听到南门被人献了出去,李常杰脑中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要不是身后的亲兵连忙搀扶,就要一头栽倒在城头上。

    可他被扶起来后,照样是头晕目眩,一时看着一众惶然失措的部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越完了。”一名将领悲叫着,双腿软软的瘫到了地上,就坐在地上抬起头,面上再无一点血色:“太尉,降了吧。”

    李常杰记得他当初跟着自己一起鼓吹着北攻邕州,等宋人南来后,又是一力主张举兵与其决战。是军中最为强硬的一个,现在都城已破,真面目就露出来了。

    外无援军,内无守心,这样的城池如何保得住?!现在连城门都被人献了,就是富良江中的黄龙亲自下来助阵,也无济于事了。

    就在这时候,一直密布于天空中阴云突然裂出一道缝隙,云层上空的艳阳投射下来,为裂开的云朵镶上了一条金边,雨水虽然并没有,但眼见着就变得小了起来。

    李常杰之前拿着天兆来鼓动群臣和军中坚守城池,甚至还将库中的兵器全都发了下去,将满城的男丁都组织了起来,连着退入城中的军队,加起来几近十万人。这全都是因为天上的雨水在不断的落下,富良江的江水一日盛过一日,这才是仅仅以一城之力,还敢在宋军面前坚守不降的主因。

    一套连李常杰本人都是确信无疑的谎言,成了支撑国中士气的仅存的根基,现在眼看着就要云收雨散,谎言也不再有用,这时候还有谁能再坚持下去?

    换作是几天前,有人若敢在李常杰面前劝他投降,李常杰肯定会二话不说就拿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可现在当真有人在面前说着投降二字,李常杰也没有力气再惩治于他。

    一切都完了,连上天都抛弃了大越,还有什么能让大越不至于国亡族灭的手段?李常杰想不到,而跟随着他的所有的将领也同样想不到。

    完了!

    大越完了!

    主帅和将领变得失魂落魄,很自然的就会影响到下面的士兵,防守的力度几乎在短短的时间内一下就降到了最低。

    南门处的欢呼声并没有传过来,但东门城头上的守军中已经看不到几个还在向城下射箭的人了。

    在前面指挥作战的燕达,作为一名久经战阵的宿将,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城中情况定然有变,立刻遣人返回中军,向章惇、韩冈通报敌情。自己则是趁机加强了攻势,希图能由自己一举攻下交趾国都。

    “难道是城中内乱?还是李常杰出了什么事?”章惇皱眉自言自语。

    “看眼下这个样子,城中的守军也差不多到极限了,交趾人不会有死守到底的胆量。”在官军过江后,城中的朝臣们有许多还派了亲信来联络投降之事,只是等到雨季到来,暴雨如注之后,他们立刻就没有了动静。不过现在,想必这些墙头草、变色龙,又要换一个倒伏的方向,换一身别的颜色,韩冈很肯定的说着,“多半是内乱!”

    就在燕达加强了攻势,而章惇、韩冈甚至包括李宪在内,三人都在猜测着,城中究竟出了何事,让城上守备的力道一下就变得软弱了许多。

    派在南门处压阵的一个指挥的指挥使,这时候派了一名传令兵骑马过来。可能是在路上摔了一跤,虽然不像是有筋骨上的重伤,但浑身上下污糟得都是跟泥猴子一般无二。这位让人看不出面目的传令兵,被主帅们的一众亲卫死死的拦在外围。

    那名传令兵被远远地拦住,一时心急如焚,高高举着同样泥泞的令旗,向着人群中的主帅大声喊着,“章大帅、韩副帅!小人奉刘指使军令,前来上禀二帅,升龙府南门守将已经开城了,现在官军已经控制了城门,还请二帅速派援军!”

    听到吵吵闹闹的喊话,章惇、韩冈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名传令兵又将南门开城的消息高喊着重复了一遍,就没人再拦着他了。

    来到几位主帅面前,传令兵行过礼,便将他所带来的消息重新复述了一遍。

    韩冈听到了,脑中就像有什么炸开一般,一阵狂喜从心脏传遍全身。一年多近两年的辛苦,如今当真就要到了到头。

    看看左右,章惇抿着嘴用力捏着拳头,李宪却是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大笑,只要是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是难以掩饰各自眼中的兴奋,周围的将校士卒,就更没有太多的顾忌,一下子全都欢呼起来。

    官军集中在升龙府东侧也不是没有别的打算,也有将城中主力都引过来的想法。官军主力在东门与李常杰决战,而其他四门则交由能够把握时机的合适人选来负责。而眼下的结果,也证明这个选择并没有错。

    “还是要小心。”章惇定了定神,从狂喜中恢复神智,“虽说是南门献城了,但只要官军还没有彻底占据升龙府,俘获或是确认倚兰、乾德和李常杰等人的死讯,就不能放松戒备,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要小心行事!”

    章惇严令要麾下将士冷静下来的一番话,却是因为他自己太过于兴奋而忘了该下达具体的命令,传令兵有点发楞,韩冈在旁喝道:“章帅的吩咐没听到吗?速回南城,让刘冬守紧南城城门便可,至于溪洞诸部,让他们进城去,闹个天翻地覆最好!”他转过来又向章惇提议道,“子厚兄,最好能再派一队人马去南门协防,这样也稳妥一点。”

    “当是如此。”章惇终于全然冷静下来,枢密副使毕竟还没到手,他随即从预备队中点起了一个指挥,让他们立刻赶往南城。

    “西门、北门要盯紧,以防城中有人潜逃出外。”李宪也插了一句嘴。

    韩冈心下笑了一笑。城外围了几万蛮兵,城里的重要人物哪里可能在这时候跑出来?只要出来一个,就会被捉到一个。根本就别想有什么机会逃离升龙府的地界。不过这时候也没必要驳李宪的面子,反正他也只是表现自己的存在感而已。

    实际上经过几个月的相处,韩冈也知道李宪本人的军事素养绝对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在一般都能算得上优秀的将领之上。王舜臣、赵隆、李信这一干年轻的将才,谈起天文、地理、兵法、政事来,其实都不如他。

    章惇跟韩冈一个想法,又点了两名亲兵,掷下令箭,让他们速去知会北门和西门。转回头来,他厉声大喝:“南门开城,东门这边也得加紧进攻,加快垒土,不能让这里有调兵救援的余暇!”

    半刻钟之后,升龙府破城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战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运送土块去城下累积,但正在奔走转运的蛮兵们已经变得一个个脚步如飞,为即将到来的盛宴而雀跃不已。甚至连为敌效力的一众交趾百姓,也主动加快了速度,希望自己能早点获得解脱。

    命令都传递了出去,这时候,就只需静等整座城市落入官军的手中。

    ‘终于……终于算是定了。’

    韩冈长舒了一口气。叹气的声音却大的让他吓了一跳,却是身旁的章惇也是在同时长声一叹。

    两名主帅对望了一眼,章惇面容疲惫的笑叹了一声,“玉昆,这下总算是定了。”

    韩冈深深点头,“的确是全都定了!”

    不容易啊!

    自从降雨之后,主管营中各项事务的韩冈,一直都是心神不宁。保证南下大军的身体健康,并不是说上去那么容易。今天的攻城,也绝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天时地利全都不在手中,一旦今日攻击受挫,士气短时间肯定恢复不过来,而且只会在渐渐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候条件中,越来越低落。

    雨季开始后的交趾,空气潮湿得几乎能直接挤出水来,身上的衣服总不见收干,许多人的皮肤上都起了疹子。喝得水也总是带着异味。军中带的用来止泻的黄连在过江之前,只动用了半成而已,但一过江,雨水一至数日间便少了三分之一。而且蛇虫也多了起来,韩冈今天早上就在自己的帐篷里一条近半尺长的蜈蚣,营中被各色毒虫毒蛇咬伤的士兵人数加起来已有两百多。

    另外还有军器上的问题,斩马刀就算日日上油,也照样是一天要磨上一遍,盔甲也是一般,神臂弓就不用说了,连霹雳砲上的组装铁件,只几日功夫也都是变得锈迹斑斑。

    韩冈在今天的攻城前还在想着,如果能在这两天转移到城中安置,利用干净的水源和饮食,还能勉强保证近万官军的健康和卫生问题不至于恶化得太厉害。要不然也只能选择撤退了,等到明年再卷土重来——这里的自然条件,对北方人实在不利,要是等到拿不起刀枪,再想撤退,可就没有多少机会了。

    不过眼下可是最好的结果,听着城中一声接着一声欢呼胜利的号角传来,韩冈就听见身边的章惇说道,“看来,是可以进城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安南经略招讨司和安南行营的衙署,已经在东门的城楼上驻扎了下来。升龙府的四座城门、加上两个水门全都已经控制在官军手中。

    军中的主力,也都进驻了城中,除了四座城门各驻扎了两个指挥,便是以东门为主,将周围的一片房屋清理了出来,让官军驻扎了进去。而攻入城中的溪洞蛮军则是放开手脚来烧杀抢掠,但按照事先的约定,分给一众蛮部只有人口,城中的财物都是官军的。

    “他们在外面抢得也够了,这时候还要跟官军来争?”下面的部将有人眼红不已,要不是章惇、韩冈、燕达连下禁令,保管就有人忍不住冲出去一起抢劫了。

    李信刚刚从城中巡视回来:“这些蛮人倒是有桩好处,心眼实。城中挂了桃符、贴了春贴纸的人家,都没有人敢动!”

    “如果官军不是能以一当百,看看他们还会守约定?”燕达摇了摇头,“大帅、副帅,军中的孩儿们强压着可不行。要么都没有,要么都有。哪里能让蛮部,官军坐看的道理?!”

    “皇城周围,还有交趾兵坚守着,蛮部也没能杀过去,那些才是大户。寻常的交趾人,可有几个富庶的?”章惇完完全全变成了山寨大当家的口吻,“更别说这些蛮人还要有求于朝廷,哪里敢吞没得太过分?”

    “李常杰目下已经退守皇城,这一件事,可是要先行解决!”

    由于溪洞蛮军的,城中的交趾军民并没有停止反抗,从捕获俘虏口中,也得知李常杰和一干对交趾忠心的将领,带着两千多兵马,回到了升龙府北面中心处的皇城中。

    韩冈则觉得没有必要,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得以稳妥为主,他转过去对章惇道:“以韩冈看来,还是暂时不要对皇城进攻,先以东门为核心,清除出一片没有交趾人的安全区域来,修好营垒再说。乾德小儿和李常杰都飞不上天去,只要守住城门,巡视好城墙,他们绝对逃不了的。”

    “韩副帅所言甚是,不过内城也不能放着不理。”李宪对交趾的皇城使用了一个稳妥的称呼,“只要内城不破,城中的反抗就不会停止。而且不捉到李常杰和交趾郡王,这一战也还只能说是未竟全功。”

    章惇沉吟着,李宪是反对韩冈的意见,但他现在已经占据了升龙府,灭国的大功可以是说确定了,再也没人能拿走。交趾的太后也好、国王也好,都只是添头而已。

    不过为了日后麻烦——比如像狄青那样,因为无法确定追书而死的尸体究竟是不是侬智高,因而功劳打了个折扣——身兼经略招讨使和行营兵马都总管的章惇,还是想将罪魁祸首和交趾的太后国王一并械送东京城,让朝廷来处置。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攻内城也来得及,不过也得派人看好内城城门,防着有人打算乘隙逃窜。”章惇两不得罪,大局已定,要多多考虑政治上面的事情了。他顿了顿,又道:“将朝廷的檄文先射进去,让里面的人知道天子和朝廷的宽容。”

    王安石亲笔撰写的讨伐交趾的檄文中,可是明着说不会追究十岁不到的李乾德的罪名,捕获到东京后,也是会好生养起来。在这时候提醒皇城中人,章惇是打着分裂李常杰和倚兰太后的心思。

    雨已经停了,天上的云翳依然覆盖了整幅天幕,但云层已经薄了许多,甚至能看到丝丝缕缕夕阳的红光。空气依然是湿漉漉的,且又闷热,让人很不舒服,而这样的天气,要持续半年以上,直到快入冬时才会结束。

    章惇和韩冈站立在东门的城楼上,并没有去在意身上的汗水,仅仅是沉默的俯望着城墙周长近十五六里的交趾王都。

    这是一座中国式的城市,纵横东西南北的十字大街分割了城池。一条条南北、东西走向的大街小巷,又将城市分割成更小的部分。

    就在夜幕将临的时刻,城内有着淡淡水雾,远近的街巷看着都有些模糊。一栋栋简单的竹屋,那是贫民所居住的区域,好一点的类似于中国的屋舍,这是城中的富户。如果往城中去,还能看见面积广大的府邸,那是官宦高门的居所。

    除此以外,城中到处都能看到一座座或高或低的佛塔,虔信浮屠的交趾人,违背了多手佛门戒律,有如今的下场也是半点也不出奇。

    喊杀声传了上来,可以发现正向着升龙府城的中心地带渐渐深入过去,直奔皇城而去。

    不论苟延残喘的交趾人打算在退守皇城后如何顽抗,他们的结局已经注定下来。

    ……………………

    李常杰依然是不掩宿将的威严,在城头上的失态,现在已经恢复过来。

    他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格,就是穷途末路的时候,也会不甘心的挣扎一番。

    而且李常杰觉得还有机会。宋军兵力不足,无力控制整个升龙府,而蛮军又不堪使用。只要等到城中的宋军守卫放松下来,就能带着乾德设法逃出城去。眼下宋人放任蛮人在大越境内倒行逆施,只要等待时机,依靠当今的大越天子在手,几年或是十几年后,复国也不是梦想。

    他脚步匆匆的来到天子寝宫的天宁殿,太后倚兰正搂着乾德在殿中等候。

    一进殿中,李常杰就跪了下来,“太后、陛下,臣无能,没能守住城池!”

    “太尉勿须自责,这都是运数。”倚兰挤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太尉数日不眠不休,事已至此,还是先歇口气吧。”

    立刻有人奉上茶水,李常杰口正干,一口气喝了下去,放下茶盏,他就急着说道,“太后、陛下,现在宋人还没有攻到皇城前,要换了衣服,臣已经安排了忠心的部将坚守皇城,为太后、陛下争取时间。”

    倚兰抱着儿子没有动弹,神色淡漠得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李常杰心中发急:“不能再耽搁了。臣知太后、陛下难以割舍,但眼下离开,日后还能回来。如果此时不走,只能与城同殉。”

    倚兰又摇摇头,李常杰正待再劝,忽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烈的绞痛,踉跄了两步,正疑惑着,抬头看着倚兰淡漠的双眼,一下全都明白了。

    看着自己一手支撑起来的女人,突然倒戈相向,李常杰双手骨节捏的咯咯,武将的凶戾之气便欲爆发出来。只是四名膀大腰圆的宫女忽然左右前后的架住他,牢牢不让他动弹分毫。

    李常杰咬牙切齿,挣扎着问道,“为什么!?”

    “这大越国不就是太尉给毁的吗?为何还要再问?”倚兰幽幽的说着,“若不是太尉你把持军国之事,大越如何会有今日的结果。祸国殃民,李常杰,你难道还不该死!?”

    李常杰狰狞的表情平复了下来,眼神中充满了寒意,“太后,只要臣一句话,就能让你母子二人万劫不复。”

    “谁说的?”随着几声惨叫,宗亶负手缓缓走进了殿中,先向着倚兰和乾德行过礼,转过来看着李常杰。

    “宗亶……”李常杰瞪圆了双眼,充满怒火的眼神瞄着宗亶,“去过宋国疆土的将帅,宋人都不会轻饶。你别以……以为……”话说到一半却没有力气再继续下去。

    “别以为投降之后就能免死?”宗亶代替李常杰将他说不下去的话补充完整,他点着头,“这件事我当然知道!”

    一阵几乎深入骨髓的抽痛又从腹中传来,但李常杰仍怒瞪着宗亶,看着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算起来我也是侬人,与七源、广源都有亲,降顺之后,我便是死了,好歹也能保住家里的香火。”宗亶冷静异常,说着自己的性命,却仿佛平常议论军事朝政一般,“大越亡国,有我一份,与国同殉也是无妨,但家中的子嗣挂心啊!太尉,这一次就请你先走一步,过一阵子,在下多半也会跟上去的。”

    李常杰手指着宗亶,荷荷做声,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肚中的绞痛越来越厉害,不知是下了什么药,浑身上下都一阵阵剧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了出来,脸色蜡黄中泛着青气,两只眼睛像鱼一般的凸起,布满了血丝。

    “太尉,你安心去吧!”宗亶立在李常杰的身边,低头看着已经有出气没进气的李常杰,平平和和的送了一句。向倚兰和乾德告辞,他便转身向殿外走去,不再多看李常杰一眼。

    走出天宁殿,宗亶来到前面的紫宸殿,向着殿中的李常杰一众亲信说道,“太尉不甘城破之后受宋人之辱,已经拜别了太后、天子,自尽殉国。太后有旨,开城,出降……”

    宗亶的话听在耳中,几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

    “怎么?想违抗太后懿旨不成?”宗亶声音沉了下来,冰冷的双眼一扫众人。李常杰已经一命呜呼,至少在此时,代表着太后和大越天子的他,说话的份量是最重的。

    “……不敢!”他们的李太尉肯定已经死了,自己再硬下去,跟随李太尉共赴黄泉的,可就是自己了。原本他们就对李常杰计划并不情愿,但被他的积威压着不敢反对,但现在可就不同了。一个个都争先恐后的跪了下来,趴在地上恸哭不已,哽咽着:“臣领旨!”

    清晨的时候。

    动荡了一夜的交趾国都终于稍稍恢复了平静,而紧闭了一夜的皇城城门也在千万人的注视下轰然打开。

    交趾国王李乾德身穿白衣,双手自缚于后,交趾国的王印玉玺用白布裹着,挂在脖子上。亡国之君并不论年岁大小,十岁不到的孩童,就这么从城门中低着头走过来。在他的身后跟着交趾太后倚兰,另外还有避入宫中的一众朝臣随行。除此之外,所有的士兵都被远远地拦住,不让他们近前。

    两千余名官军将士已经控制了皇城城门门前的广场,周围的房屋、建筑也都在宋军的控制之下。经过一夜的奋战,城中的抵抗已经渐渐被击溃消灭,而同时失去的生命也多达万人。

    自太宗皇帝平灭北汉之后,这还是大宋官军第一次攻下一个敌国的都城。经过行营参军们一番刻意宣传,军中上下人人都感到与有荣焉。被特意挑选过的士兵们,人人精神焕发,手持斩马大刀,一个个挺胸叠肚,用扬起的下巴和鼻孔冲着弯腰驼背走过来的交趾君臣。

    章惇已经换了一身戎装,腰佩长剑,英姿焕发;而韩冈也是穿着盔甲。相比起批了二十多斤的盔甲仍是不脱文人色彩的章惇,韩冈一将精心打制的山文甲套在自己的身上的。一名年轻武将的形象顿时压倒了他身上的文士色彩。倒不是他要装佯,眼下升龙府未定,出意外的危险性还是很高的。

    燕达、李宪,还有一干经略招讨司和安南行营的文武官员,都在等着见证历史性的时刻。只有李信没有这个运气,他是负责领军监视城中异动,以防交趾人趁机将南征大军的将帅们连锅给端掉,没有机会参加这一次的观礼。

    李乾德终于走到了受降将帅们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随着他的一众人等,也同样是向着两位帅臣以大礼相待。

    章惇、韩冈不避不让,他们是代天巡狩、讨伐不臣,小小交趾郡王的跪拜,他们都受得起。

    “罪臣乾德,不幸为逆臣所欺,以至有今日之果。今天兵征讨,耀兵天南,罪臣愿举国降顺,以求天子宽宥。”

    李乾德这一番话还带着奶臭味,说得虽不算结巴,但也明显全是事先备好的。而且说话只是说话,他抬起头来的眼神全是恨意,如同毒蛇一般,全无半点悔改的想法。

    韩冈、章惇对此倒是毫不在意,以他们两人的权势,回到了京城之后,捏死他这个降顺的反王,跟捏死一只虫子一般容易。

    李乾德一番话说完,便又五体投地的跪拜下去,整个过程恭顺无比,只要不看他的眼神,不知会有多少人被这个小孩子给骗过去。

    章惇、韩冈等几名将帅并没有太过注意李乾德的表情,他们的眼睛一直都在扫视着交趾国王、太后身后的群臣,左右来回,并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与传说中李常杰相貌相似的官员。

    “李常杰何在?”章惇厉声问道。

    一名就跟在太后、国王身后的交趾官员,听到提问,便扬声回复,“李逆昨夜自知冒犯上国,其罪难恕,已经畏罪服毒自尽了。”

    “自尽?”

    韩冈眼神闪动了一下,李常杰要自尽不是在家里,不是去太庙,却是巴巴跑到皇宫里面自尽?这种鬼话他是一百个不信。但不下手,解决李常杰,估计也不能这么顺利的投降。

    交趾如今的境地,都是李常杰的功劳,但他在大宋这边可落不着个好。没能在李常杰活着的时候,将他拖到邕州忠勇祠前血祭英灵,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尸首现在何处?”章惇立刻问道。

    面覆重纱的倚兰太后向后一招手,一名小内侍连忙从后面递上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李逆的首级就在匣中。”

    揭开木匣的盖子,将里面的存货暴露出来。沾满血迹的头颅,如同恶鬼一般狰狞,只留下了一个死不瞑目的眼神,瞪大的眼角处都有道血痕流淌下来。死人相貌都会由所变化,此时乍看起来,这名只能看到脑袋的死者,让人无法确认到底是谁人的尸骸。

    韩冈招了一人过来,是随军南下的何缮。他也算是行营参军的一员,曾经身为刘纪幕僚的他与李常杰有过数面之缘。冲着盒子里面仔细看了一看,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有些相似,只是小人拿不准。”

    韩冈并不满意这个答案。黄金满他们其实都见过李常杰,但他们都在外围守卫,要找过来还需要点时间。正想着是不是找他们来确认,倚兰已是俯身拜倒:“此物千真万确,下邦岂敢欺瞒上国使臣。”

    章惇又看了盒子里面的首级两眼,转过来,毫不遮掩的亮在的李乾德眼前,“李常杰常年上朝,大王必然熟识,此物可当真是李常杰的首级?”

    发黑的血迹残留在脸上,临死前因为剧痛都咬烂了下唇,如此恐怖的画面展示在眼前,李乾德浑身一颤,看着就想往后退。但立刻又强行忍住,点头道:“正是,此物正是李逆的首级!”

    小儿魂识未全,若看了此等恐怖的画面,惊悸而死都是可能的,好歹也会重病一场。章惇为了查个究竟,下起手来可是没有半点容情。可李乾德看到人头还能这般冷静,也不算简单了,日后说不定还当真是个大患,幸好给提前拔除。

    虽然还不是能完全确定,但章惇也不想再深究了。跟韩冈不同,对他来说只要抓到太后和国王,该有的封赏都会有,而活生生的倚兰和李乾德是没法冒充的。

    “即是如此,就将连同尸首一起装起来,送到邕州去。”章惇让人将盒子收起,接下来就该发落这些人了。

    “招讨相公,”倚兰太后忽然开口:“祸乱上国的元凶就在此处,若仍欲加罪,其罪只及吾母子之身,恳请招讨相公且息雷霆之怒,饶过满城良贱。”

    章惇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没人会认为倚兰这话只是单纯的挂念着交趾百姓……‘难道是还想着能遗爱交趾不成?!’他略低头,瞥了一眼李乾德,隐含的威胁之意不用开口出声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燕达冷冷哼了一声,也是眼神凌冽,一扫过来,便让所有降人噤若寒蝉。

    韩冈则是带着笑意,上前和声道:“交州之事,太夫人勿须挂心,朝廷自有安排。此番上京,路途遥遥,还是尽早动身为是!”

    他言外之意哪里还有人听不明白,也就是明说尔等已是阶下之囚,就别再多动什么心思,从今以后,交趾一地已经与李家毫无瓜葛了。

    章惇冷笑着,都这时候了,还会给交趾留下一点翻身的余地。更不多话,他直接让人将倚兰、乾德以及宫人内侍安排了上了车,先送到官军已经完全控制的城东安置,择日送上京城。

    转过头来,章惇问着打头的那名官员:“尔乃何人,在交趾朝中担任何值?”

    “他是宗亶!”何缮叫道。

    章惇、韩冈闻言,神色登时为之一变,就见那人低头行礼:“在下宗亶,拜见两位相公。”

    ‘都这时候了,还心存侥幸?’

    不过这时候也不急着处置他,章惇指着一众交趾降臣,“全都押送东城去,回邕州后再行审问!”

    交趾朝臣一个个都押走了,驻守皇城内的两千多官兵也放下刀枪走了出来,李常杰一死,没有了一个主心骨,想反抗都没那个胆子。

    空荡荡的交趾皇城已经被宋军所占据,立于又一座紫宸殿中,韩冈问着章惇:“子厚兄,这座内城中的财物该如何处置?”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章惇很干脆的说着,“不过内城库中的禁物全都要收拾起来,有些悖逆之物,可不能流出去到私人手上。”

    有了主帅的首肯,官军对交趾王都核心区域的洗劫也开始了。有组织的清洗,比起盲动水平的抢劫,效率要高上百倍。杀人放火的事,都是军队惯做的。

    交趾一国肯定是穷的,大半百姓都是连一件好一点的衣服都没有,但轮到王公贵族倒是不穷,相反还挺富裕。另外虔信浮屠的交趾人,他们建立的寺庙也是一个比一个富裕,加之许多人都逃到了寺庙中,使得寺庙比起豪门大户还要有钱许多。

    只是宋人也多信佛,官军杀到庙门前,便不知该怎么做了

    “逃进文庙倒是可以饶那么几个,逃进佛寺算什么?”韩冈可是半点不在乎,“不过不得在寺庙中杀生,将人赶出来再说。至于财物,佛门弟子有戒律在,不会在意身外之物。”

    也有幕僚劝过章惇,但章惇反问道,“交趾虽小,亦是万乘之国。以万人破万乘,这番辛苦如果不是贪求之后的回报,又有谁会如此卖命?”

    就这样,交趾王都被洗劫一空。而与此同时,章惇和韩冈则商议着该如何处理交趾国的后事。

    “升龙府是不能留的。富良江江口有镇名海门。与升龙府一样,亦曾为旧唐安南都护府及行交州治所。”韩冈对此早有腹案,“若皇宋重设交州,当于此地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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