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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24章 南国万里亦诛除

    米彧弯腰穿过低矮的舱门,从船舱里走出来。

    清新的海风吹散了身周来自于舱底的浑浊空气,来自于海天之间耀眼炫目的光线,让习惯了舱中黑暗的米彧,在一瞬间闭上了眼睛。

    不过他很快又将眼皮张开,并不大的一对眼睛眯缝着。

    自从满载的进入了珠母海【今北部湾】之后,连着数日都是雨天,今天却是难得的晴日。海面上反射着阳光,天和海都是澄蓝澄蓝的,透明一般的宝石光泽,是最上等的吉贝布都染不上的颜色。

    几名水手就在甲板上,连同船老大,都好像很闲的样子,不是在做事,而是一齐仰着头,看着桅杆顶部。

    米彧随之抬头看过去,就在张起的船帆横桁上,一名瘦小的瞭手两条腿正踏着横桁,一只手抓着杆顶,眺望着船头所对的方向。

    过了半刻,那名瞭手低下头来,拖长了音调有着别扭的口音,悠悠的向下喊着:“看~到~啦!是~海~门~镇!”

    “黄猴儿,到底看清楚了没有!”船老大不放心的高喊着。

    “看~清~楚~啦!就~是~海~门~镇!”然后他就想真的猴子一般,三两下就从五六丈髙的桅杆顶端翻了下来,如同鸿毛一般轻飘飘的落在了甲板上。

    “到海门了?”米彧欣喜的问道。

    浑身黝黑的船老大回头过来:“米东主,前面就是海门镇。”

    “可是确实无错?”米彧不放心的追问着,

    黄猴儿一下窜过来,高高的颧骨,陷下去的双颊,凸起的扁嘴,看着的确是个猴儿。不满的说着,“东翁,小的就是靠这对招子吃饭的,哪里可能会看错?!早已经看得分明,旗号就在港口上挂着,哪里还会有错!”

    米彧长吁了一口气,说了声对不住,便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念了好几声。他从广州出发,在船上奔波了十数日,眼下终于到了海门镇。

    几步冲到船首,瞪圆了双眼望着依然是海天一线的前路,能否一举翻身就看今次的运气了——要么发财回家还了欠债,要么干脆就死在这里,再不用考虑其他。

    福建出身的米彧,过去是在做着棉布转运的买卖。

    福建是八分山林、一分水、一分土,养活不了多少人口。古时少人居住,秦汉时,两广都已设立多少郡县,而福建却只有海边的几座城。而如今,从乡里出来.经商做买卖的也是数不胜数。

    米彧自家乡出来,就从琼崖的黎人那里贩来棉布,然后万里迢迢的转运到京城中去,藉此养家糊口。江湖上奔波十数载,虽然不能算是大富,可也算得上是小有身家。

    不过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自从熙河路开始种植木棉,米彧的棉布生意就是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

    而自熙河路之后,出产棉布的州县也越来越多,就是关中、京畿诸路,都有人开始种植木棉,进而纺纱织布。

    陇右棉商做事很正道,没有借着黎人打招牌的意思,打出来的名号就是陇右棉布,靠着优良的品质,几年下来名声也遍传天下。

    棉行大行首之一的冯从义,米彧都见过,很直率爽快的一个人,听说娶了太后家的女儿——这其实没什么,比起娶县主、宗女为妻的京城豪商还有不小的距离——但他是韩冈的姨表兄弟,能与当今宰相拉上关系,二三十年后,多半又能跟着新的宰相。

    其他的棉贩则是奸猾狡诈的居多,不是伪称是陇右棉布,就是冒充琼崖吉贝。

    但不管怎么说,无论是奸商的仿冒品,还是熙河路的竞争者,都是米彧生意日蹙的元凶。物以稀为贵,旧年吉贝布能卖上天价,那是因为数目稀少的缘故。

    可如今棉布充斥市场,价格卖得越来越便宜,原本是堪与上等蜀锦相媲美的吉贝布,如今已经快要落到江南苏锦的价格上去了,整整跌了一半还多。

    在去年之前,棉布的价格还没有低落得太多的时候,米彧的买卖还能保证不亏本,只是赚得少了。而到了去岁,陇右棉商为了将仿冒者挤出市场去,仗着熙河路风调雨顺、棉花丰收的机会,一口气将棉布的价格降了三成。

    米彧好不容易的到了京城之后,一看价格便傻了眼。他本来是准备做上最后一次,然后就收手换门营生。但这最后一次,就让他几乎要倾家荡产。他手上的真品吉贝布要想卖出去,价格也只能随行就市的一降再降,能收回一点就是一点。

    将旧时天价的吉贝布三文不值两文的卖出去之后,把运费、人工、商税、库房租赁还有间中产生的其余花销一刨,米彧发现平均一匹布他都要赔上五贯还多。

    整整六千余匹吉贝布,米彧折光了自家的一点本钱不说,还将从亲戚朋友那里的借款全都赔了个一干二净。

    这样的情况下,米彧当然回不了家乡。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广州后,本来是希望能找个门路东山再起,却是在打探消息时,顺道听说了官军已经灭了交趾,还有安南经略招讨司准备将迁移至富良江口的海门镇的消息。

    一旦海门开港,只要能在这里站住脚,就能分到足以发家致富的一块大饼。手上还有价值几千贯的银钱,这是他卖掉之后,虽然远远抵不上欠债,但作为起家的本钱却是够了。米彧直接雇了一条海船,从广州直放海门。

    米彧没有来过海门,但海门在过去也算是一个有名的港口,与交趾人有着生意往来的商人为数不少,在酒宴之上,往往能听说道许多关于交趾的风土人情,其中也包括海门港。

    不过米彧所听说的海门港,与他眼前所看的完全不一样。如同一个大工地一般,到处都是雨后的泥泞,满眼尽是正在兴建的建筑。

    到得早,不如到得巧。米彧到得巧,而且也算早了。加上米彧,眼下在海门港的商人也不过几十人,还要刨掉其中五六名夷商。

    这个时候,韩冈正在设法打响海门港的名声,扩大海门港的影响,千金市骨的手段,从来都是少不了的。

    虽然眼下他去了升龙府,但韩冈留下来处置庶务、监督工程进度的几个幕僚,却是秉持着他的指令,对于这一干有眼光、敢赌敢拼的商人们好生对待。并派人传信升龙府,同时韩冈他等的人已经到了。

    此时的升龙府,则是又聚集了当初围攻此城时汉夷两家的将校和头领们。

    他们齐聚在章惇麾下,攻下了升龙府,灭亡了交趾,而眼下,他们又来到章惇的麾下,共同见证代表中国镇压天南的铜柱的落成。

    巨大的铜柱矗立在高耸的台基上,周围已经没有更高的建筑。

    数千人围在台基周围,静寂无声。在他们的注视下,一头黑色的公牛被牵到了铜柱前。四名力士将公牛牢牢绑定按住,李信赤着上身,在响起的鼓声中,亲手拿着犀利的短刀向着心口的要害直搠了进去。

    浓浓的血浆从创口中喷涌而出,继而流淌到了摆在地面上、满载着上百斤酒液的铜缸中。

    章惇穿着最为正式的朝服,走上了台基。拿着一支三足的青铜酒爵,在缸中舀起一杯酒,面向北方,跪下来,举在头上,“此一杯,献与天子。”

    数千人一起跪下,齐声喝道:“恭祝皇宋天子千万岁寿。”

    领着所有人,三跪九叩,章惇起身再舀出第二杯,洒在地上,“此一杯,以祭英魂。”

    “这第三杯,以此铜柱为誓。”章惇再一次高高举起酒爵,返身面向所有人,“若有不顺朝廷,意图谋乱者,各部举兵共击之。”

    每一家部族的洞主们都随着章惇一起举起了手中青铜爵,他们手上的酒爵,都是与铜柱一同铸造而成,混合了牛血的烈酒在爵中摇晃,齐声应承:“我等以铜柱为誓,若有不顺朝廷,意图谋乱者,各部举兵共击之!”

    歃血为盟之后,一场盛大的酒宴就在台基下举行。

    一坛坛美酒在席上传递,用来歃血为盟的壮牛,在烤架上变成了香喷喷的烤肉。数百人在席上喝酒吃肉,还有人跳起来唱着哪一位幕僚写得赞诗:

    “天之所覆皆王土,南海之滨亦王臣。昔年伏波定交趾,今日王师复守巡。赵氏开国号南越,立柱标铜后安民……”

    韩冈听了想打哈欠,他虽然不会作诗,但眼光还是有的。这首长诗真的不怎么样,还不如李常杰那首绝句有气魄。

    “怎么选的韵脚,什么不好押,偏偏押了上平十一真……胶柱鼓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就为了和这段才押的真字韵。”章惇在旁大笑着,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还是没有醉,只有回头望着身后直指云空的铜柱的时候,他的脸上才带起了一抹仿佛醉酒的殷红,“虽不能封狼居胥,但也是标铜立柱。有此一功,不枉此生!”

    铜柱一宴后,让诸多蛮部等候已久的真正的盛宴狂欢也终于开始了。

    近百位洞主带着他们的亲信,总计千人,随同官军重返海门港。在这座正在兴建之中的港口,让他们敬畏不已的经略章相公将会开始瓜分交趾土地,将他们渴盼已久的土地,依照功劳多寡给划分下来。

    “海门港周边五十里,这是直属于中国的土地,属于海门县,为交州治所,隶属于广南西路。不会分给任何人。”

    作为蛮部之中官职最高的一人,黄金满被允许第一个进入设立在海门镇的招讨行辕。行辕正中,是一幅巨大的沙盘,东面是海,西面是山,南面一条细窄的通道联通,这是交州的沙盘地形图。

    黄元已经从他的顶头上司那里得知了大体的分派方案,就在沙盘前为自己的父亲解说着将会怎样分配交州的土地。

    “有了海门港,官军就能控制着交州全境。日后若有人反叛,官军可以直接从海门港出兵,而援军也可以顺海路前来,不惧有人居中阻碍。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海门港守住。”

    黄元侃侃而谈,黄金满满意的连连点头。他已经确定将如何分配自己手上的两块互不相连的土地。他年纪最长的两个儿子,黄元、黄全,一个将继承在广源州的部族,另一个则是统治新的领地。

    自家的儿子跟在章惇、韩冈身边,耳濡目染之下,看得出来他比过去进益了许多。将这一片土地交给他,黄金满也能放心下来,

    “至于升龙府,由于有铜柱的存在,章帅说了,也不会分配给任何人。那里是连接南北的交通要道,据韩副帅说,将会设立一个军寨——听说起名做河内——安排下兵力来看守。除了升龙府外,如月渡等几个大渡口都是如此。”

    黄金满对此并不意外,官军不可能只守着海门港,就像是邕州,除了邕州城以外,顺着左右江沿线,设立了一串军寨,控制住周边的部族。

    在另一间厅堂内,章惇、韩冈、燕达和李宪列坐其中。

    “……通过富良江,将两岸的部族给控制……不对,”章惇摇摇头,“是监视住。”

    燕达能够理解,如果想要控制,兵力就得放上许多,但换成是监视,只需几百人就够了。

    “交州的重心在海门港,即便是旧日的升龙府,也不会放上太多的兵力。”韩冈也说道,“当初邕州就是边境诸寨安置的兵力太多,使得邕州城内无兵可用。当永平、太平、古万被攻占,邕州城内的兵马连城墙都守不全。如果这些兵力大半聚在邕州,也许就能多保着三五日了。”

    燕达和李宪都点着头,他们对此并无异议,此前此事其实也已经有了定议。“不过既然要掌握住富良江,那江上的水师肯定就不能少了。”燕达说道。

    “不仅仅是富良江,就是海门港,也需要在一支能巡守海上的水师。”章惇道,“海门东面的海上,有多个岛屿,已沦为一干亡命的渊薮,官军最好能早日上岛清剿,不能他们侵袭海路。”

    “南面的占城怎么办?”李宪问着,“交趾国灭,也让他们捡了便宜去。南面的几处州县,都让他们给占了,不能任由他们猖狂,置而不论吧。”

    章惇的脸板了起来。

    就在官军攻克升龙府的同时,与交趾素有旧怨的占城国也趁机出兵,侵占了偌大的一片领地。

    之前经略招讨司因为一系列的事务,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竟然把他们给忘了,直到前些天派了人去交州南方,却发现各地的旗帜已经换了人家。

    “本官已经修书一封,让他们退出侵占的交州领土,这就让人送去占城。如果他们胆敢置之不理,交趾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章惇声音阴狠。将交趾灭国,是他可以光耀一声、遗泽后世的壮举。如果有人想在他的荣光中抹上一层污秽,那么他绝对不会退让半分,必然会狠狠地报复回去。

    “得到了交州,占城、真腊两国,自此与中国成为邻居。”韩冈则是微笑着,“如果他们不想老老实实的做个安分的皇宋属国,也不介意将他们变成占城州、真腊州。”

    “就让末将领兵去好了。”燕达起身请战,“得让他们明白,官军是不会离开交趾的。”

    “从河内寨向南六百里,在长山以东,全都是大宋的疆土。”韩冈指着地图,交州的北方,是东西数百里的山区和平原,不过到了南方,属于交州的土地,已经是狭长的一条,紧邻着海岸和高山,“这里在唐的安南都护府时,是驩州、爱州的地界,以古罗江与占城的前身扶林为界。交趾虽是几次征伐占城,国境线也基本上稳定在此。”

    “即是汉唐旧疆,自当寸土不让。”李宪也是豪气干云,“若敢凌犯中国,纵然有万里之遥,也当发王师以诛除!”

    章惇霍然起立,用力挥动手臂,“先将各家的土地分配下去,等到划分完成之后,占城对本帅的信函置之不理,还不肯退出他们侵占的土地,就立刻拈选精锐出兵,打到佛誓城去!”

    分配土地的会议,基本上能够算得上是顺利,尽管人人都想多拿到一分,但章惇、韩冈镇着场子,许多纷争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宣告结束。熙熙攘攘的闹了十天之后,最终的分配方案终于敲定下来。

    黄金满分到的土地最大,是交趾南方、从清化一直延伸到边境,与广源州相隔千里。不过连同他在内,分到土地最多的十一家部族,互相之间三两聚居,身边都有同样大小的部族,互相牵制着。

    而围绕在海门、河内周围的核心地带,则是一干小部族的领地,零零散散的几十家,犬牙交错的分布着。这样的安排,可以让任何一家起了不轨之心的时候,都要先担心他们的邻居会不会背后一刀。

    这些分派是在地图和沙盘完成的,并没有太多的准确性可言,不过利用交趾当初分置州县的界碑,倒也不至于为了边界的确认,耗费经略招讨司上下一干人等太多的精力。

    占城并没有退出他们侵占的土地,不过占城王制矩献上了许多金银财物,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默认。不过金银之物,大宋的数量更多,却不会为了钱而放弃土地。

    在这样的情况下,燕达领军出阵,没走陆路,而是走水道,用了三天的时间,抵达南方的边境,在那里下船。而与此同时,秉持经略招讨司的令旨,交州诸部联军起兵南下,两方合力,将占城的侵占交州南方的军队给全数消灭。还没等到燕达返身南下侵攻占城,打下王都佛誓城,占城国王制矩已经被吓得魂飞胆丧,亲自带了人和财物来乞降。

    章惇将之教训了一番之后,制矩和俘虏们被放了回去,因为这一战的耽搁,就又是半个月的时间。

    这半个月中,新任的交州知州也确定了下来,是章惇的一位幕僚,姓李名丰,在这一次的军事行动中,作为行营参军,功劳和苦劳都立下了不少。通判和军事判官,都是从广西调来的官员。至于海门知县,韩冈推荐了自己的幕僚马竺。

    在区划上,海门港是一个县,如今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土地荒废,户口缺乏。

    章惇和韩冈计议之后,将主意打到了从交趾国中解救出来的汉家百姓身上。他们之中,将会有两千户迁移到这里,分配土地和种子,并从官府这里借贷了农具和耕牛,等收获后配上利息加以归还——基本上就是各地安置移民的翻版,不费多少手脚。

    而交州也会安置一批邕州训练出来的新军,总共一千一百人,将会移防于此,同时还包括他们的家属。

    加上之前的两千户汉儿,也就是说,交州的海门县,已经有了三千户口。这对于汉人数量稀少的广南两路,已经是一个数得上的大县了。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差不多该回去了。”

    章惇已经将桂州放下了有半年之久,不过有通判看着,其实并无大碍。但章惇说得回去,并不是桂州,而是东京城。

    “还是先去邕州。”韩冈说道,“坐船到钦州,从那里走要方便的多。”

    进入了四月之后,雨水又多了起来,韩冈望了望外面,因为雨水的缘故,大部分的工程暂时都停了下来。一时间,也没有继续开工的可能。自己也可以趁这个时候,一起返回邕州一趟。

    章惇点着头,“宗亶他们在狱中已经休息得够久了,也该送他们上路了。”

    最后的圣旨已下。

    虽然不能将已经死了的李常杰拉起来再斩首一遍,但在邕州城下、忠勇祠前,当初曾经领军侵攻过大宋疆土的将领,都会将之明正典刑——可惜广源诸帅太识时务,否则就一并拉过来陪斩。

    当曾经凌犯中国的罪人在他们肆虐过的地方,用性命来赎清他们的罪孽。自此之后,南方当能保有二三十年的平安。

    “怎么又走了?!”

    当米彧气喘吁吁的赶到码头上,就看见几艘海船在港口号角的送别中,扬帆北去。趁着春时的南风,一艘艘两三千料的巨舟,片刻之后就变成了海天之际的点点帆影。

    船上的几位都是他想方设法要拜见的目标,但自从抵达海门之后,无论米彧如何心急如焚,就看见安靖天南的几位将帅,在交州各地来来去去的到处走动。

    章惇和韩冈,从海门到升龙府——如今叫河内寨——与交州诸部订立铜柱之盟,又从河内寨,回到海门,不过刚歇下来没有几天,便领军渡海,自海门返回邕州。

    米彧递上去的名帖,根本都没有人理会。他本也不指望能得到章、韩两人的接见,但能跟两家的幕僚或是家人打个照面,熟悉一下,日后打通关节也就容易了许多。

    他与章惇是福建的乡里,与韩冈的表弟也算是点头之交,去年冬月他还在京城的时候,因为吉贝布一时挤压,也是冯从义出手帮了他一个忙,凭着这个关系,好歹能拉上一点关系。只是米彧没想到,两边都是没加理会,让他连送钱的地方都没有。

    站在码头上,米彧连声叹气,捶胸顿足。来来往往的士兵和苦力,都是拿着瞧疯子的眼神看着他。直到两个巡视码头的士兵看着碍眼,上来赶人的时候,米彧在码头上的表演,才告一段落。

    垂头丧气的从港中回返城中,米彧盘算良久。这件事还不能算是全然绝望,至少还有一人可以去打个交道。

    章惇、韩冈、燕达和李宪全都返回了邕州,听说是接到了圣旨,要将一干交趾逆贼在邕州城外明正典刑,以祭一年多前,在交贼侵攻中丧生十万亡魂。

    而大部分的军队,也跟随着他们陆陆续续的返航。所有的部族洞主也都离开了海门,前往他们的新近得到的领地。

    主要的将帅中,只有李信还留在海门。作为权发遣广西钤辖,他要暂时镇守南疆。

    李信是韩冈的表兄弟,当然也是冯从义的表兄弟。只是米彧听说李信不喜欢与人结交,不怎么好打交道,加上又是武将,地位远不上文官,在商贸一事上并没有多少发言权。米彧并没有想过去结识他。只是现在没得挑选,只能却求见一面了。

    自燕达北返,李信便是交州排名最高的武将,但他并不多出军营,也不会去干扰地方政务,只是检查军中,教训士卒,顺便习练武艺。闲暇时便听从韩冈的吩咐,读些兵法、地理和医药方面的书籍,顺便用着没有什么文采的白话,写写这一战的心得体会。

    只要是白天,从海门县城南的军营前经过,都可以看到在营地的校场上,李钤辖正尽心尽力的训练着麾下的士卒。几十人、几百人在校场上,高声喊着号子,依从上官的命令,不断变换着队列、阵法。也有一队队士兵,拿着标枪,向着三四十步外的靶子用力投过去——交州弓弩难用,标枪就是最好的远程兵器。

    尽管李信麾下的一千多名广西枪杖手,都是招募组建不过一年的新兵。但他们毕竟是参加了几次大战,并不能算是弱兵,放在两广的军中,从装备、到士气、再到经历,也算是排得上号的精锐了。如果训练得宜,至少十几年之内,这一支军队都能保证水准以上的战斗力。至于再往后,那就不能指望了,毕竟眼下是河北军都在和平中变得稀烂的时代。

    李信并不想在广西安身太久,否则时日一长,想回北方就难了。他还是喜欢北方的水土,在南方待的时间虽然长了,但始终难以习惯潮湿多雨的气候。

    不过话说回来,李信即便想在广西多待两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在征讨交趾的战事中立功甚多,一直都是作为先锋将冲杀在最前。立下的功劳让李信很难在广西继续流下去——这是他的表弟韩冈亲口所说。

    平交一战下来,李信的本官多半能在四十阶的诸司使、使副的漫长道路上,多攀上几级台阶,另外再加上一个遥郡的团练使或是观察使。这在过去,基本上是在军中二三十年的宿将才有的阶级,李信几次大战下来,就全都得到了。

    就在七八年前,河湟开边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和表弟韩冈共同的恩主张守约,也不过是一个从七品的供备库副使,是诸司使、使副中的最低一阶,远不如李信现在的文思副使,更没有遥郡的加衔。只是这几年因为累累功绩,加上宿将的威名,一下就升到军中最高位的三衙管军的位置上。

    眼下李信靠着累累战功,本官已经不低,又已经是权发遣广西钤辖了,如果还留在广西,总不能给他一个兵马副总管来做——燕达做到权发遣秦凤兵马副总管的时候,都快四十了,而且还是因为他出身京营的缘故,而李信只比韩冈大了几岁,才三十出头——可若是还做钤辖,从哪里调来将官,有资格压在他的头上?

    过些日子,他肯定是要入京,或是转去北方诸路——从地位上,北方缘边诸路的武官,要在南方同阶武官之上,官位也更高。李信过去担任荆南都监,入京参加朝会觐见天子时,在他前面的都是北方的都监。

    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李信只要还在广西任上,对他的工作就分毫也不打折扣。一千多士兵,一个个被操练的鬼哭狼嚎。要不是他的威望高、名气大、武艺高强,功绩也是让人仰慕,加上都是新兵,没有染上那些兵癞子的恶习,说不定兵变都有可能。

    训练了一个上午,李信便一挥手,放了下面的士卒回家去。

    每一名士卒,即便是没有家眷的光棍,家中现在都有人帮着洗衣做饭,当然,还有陪夜消遣。李信一说散,急着回家的卒伍们一待李信离开,便做卷堂大散。经过了几个月的战事,区区一个上午的训练,还不至于让他们变得有气无力,做不了想做的事。

    不仅仅是下面的小兵有的享受,将校们则依照地位高低,有多有少的得到了一批交趾女婢。官位越高,能挑选得就越早,自然选在身边的一个比一个出色。

    李信回到府中的时候,一名青春可人的女侍立刻奉了茶汤上来,又有两名同样颜色出众的女侍帮着脱鞋。将身上的甲胄、兵器卸下,又一名使女进来,说洗澡的热汤已经烧好了,请李信过去。

    比起笨手笨脚的亲兵,婢女们的服侍当然要远远过之。李信如今身边的四名婢女,全都是交趾官宦人家出身,虽然算不上是什么绝色,可拿到国中,也算得上是上品了。

    洗过澡、更了衣,在简朴的小书房中,李信在桌子上翻到一张名帖。

    “米彧?”李信不记得自己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看看题头,只知道是个福建人,是个没有官身的布衣。不过名帖上面竟然说与表弟冯从义有旧,又从京城来,多半是个商人了。再看看附在名帖后的礼单,算不上多贵重,但也不能说是微薄了,也只有商人才会如此。换作是穷措大来拜访,多半就是几首半通不通的诗词。

    商人往往富庶过人,民间也早没了对他们的歧视,许多文官武将自己家里就做着买卖。但商人明面上的地位依然不高,四民之中排在末尾,且漂泊江湖之上,不受地域管辖,将一桩桩民生急需的商货低买高卖,从百姓们头上博取利润,总是让许多人看不过眼,正经的官员都不会接见一名商人,而是会让亲信家人去与他说话,居中传递口信。

    不过李信便没有那么多想法了。

    “让他进来吧。”李信将名帖放起来,吩咐了亲兵一声。最小的表弟,已经有数年不见,只能通过鸿雁传书,怪是想念的。

    很快,守在门房中的米彧便被带了进来,行过礼,李信请了他坐下。

    看着米彧小心谨慎的斜签着在下首的交椅上坐下,虚虚的只占了半个屁股。李信便让人奉上了茶,问道:“不知兄台从京中来,可是带了我家表弟的信函?”

    “小人乃是来往广州和京城的布商,与冯行首素来交好,时常一同痛饮。每每听着他私下里提起韩龙图和李将军。”米彧笑了一笑,“不过小人这一次本没打算来交州。只是在广州听说官军大捷,交贼自食其果,便飞奔而来。”

    “哦,原来如此。”李信有些失望,原来并不是带着表弟的书信来。想想,就问道:“兄台最后一次见我那表弟是什么时候?”

    “就是在去岁冬月的时候。小人上京,就见到了冯行首。当时冯行首因为向重病的太皇太后进献了西域的珍药,被天子加官一级。不过后来冯行首回头则说,是仗了韩学士和李将军的战功才沾了光。”

    米彧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小人在京城的生意也多亏了冯行首的照应。故而设宴请了几次。在出京的前一天,在球场上,棉行的蹴鞠队十五比三大胜了车马行。回头庆功宴上说起平南之事,冯行首便放言说,有韩龙图和李将军在,必能攻破升龙府,大胜而归。冯行首向来不出虚言,他既然这么说,都没人敢跟他赌一把。”

    米彧絮絮叨叨的说了长长一大段话,李信是怀疑他跟冯从义的交情,他忙不迭的为自己辩解了一通。

    李信的脸上看不出信还是不信,以米彧十几年的江湖阅历,也看不出个究竟。在官场久了,城府也深了起来,“米兄是布商,如果是要贩货,当是往琼崖去,怎么往交州这个穷地方来?”

    “交州怎么能说是穷地方。”米彧笑了起来,“既然交州的治所设在海门,想必章、韩两位学士是有心于此开港,日后交州财货,也能通过海路往来,不用翻山越岭。”

    米彧小心的偷眼看着李信脸上的神色,“不过交州开港,要想做到如同杭州、广州一般,则是时日久长。非千万人之力,难以为之。”他站起身,向着李信躬身一礼,“小人不才,愿附骥尾,以效犬马之劳。”

    米彧不介意将自己手上的一点家当全都砸给李信。结交上官,哪有不花本钱的道理?米彧也是读过一点书的,只是福建竞争太大,自知没有考进士的能耐,便下海从商。他一生最佩服的就是吕不韦,后事不论,那可是有着投资的眼光,做到了一国宰相的商人。

    但李信不为所动,空口白话他见得多了:“交州刚刚经过战乱,三五年内都不见得会有什么出产。不知米兄有没有耐性等到州中安定下来?”

    米彧当然不会有那个耐性,他还欠着人几万贯的钱钞呢。

    “将军有所不知,其实并不需要等那么久。大宋地大物博,什么都有,只是没有好马。故而熙河路的根本是茶马互市,朝廷要在熙河路费尽心思,也是为了战马。等到路中的户口多了起来,又是有了韩龙图的提议、韩老封翁的主持,路中才开始种棉种粮,有了棉布的出现。但马才是根本。”

    米彧对商场上的敌人做过了一番深入的了解,陇右棉行的兴起,他都是着意打听过。眼下在李信的面前说出来,却是正好证明了他与冯从义的来往并不是自吹自擂。

    见李信沉思的点起了头,他精神一震,继续道:“交州能有什么。水果、木料,只要是稀罕货,在北方的确能卖上高价,眼下的确是要等上三年五载。而且算起净利,同样的一船货,都不会比粮食高上多少——一个是处理起来费时费工,另一个则是占地方。

    眼下能立刻拿得到的,唯有香药!豆蔻、丁香、沉香、象牙、没药、白檀、鸡舌香,交州的这些特产,到了北方都能卖上高价……应该说是天价。”

    李信脸色稍稍一变,“听说香药与盐、铁一般,都是禁榷的。”

    “香药名目繁多,禁榷的只有犀角、**、龙脑。且国中转运,并不干市舶司的事。禁榷只能禁外番货,而从海门运到杭州,最多也只会被市舶司抽解一成做税,再和买【平价收购】三成而已。还有六成在手,只要卖出去,其利十倍可期。得利之大,只看交趾靠着与大宋的香药贸易,变成天南一霸,便知端的。”

    但李信对此并不理会,油盐不进。何况米彧说的话不尽不实,“这样的买卖能做几次?”

    “一次难道还不够?”米彧凑近了,神神秘秘的低声说道,“眼下想到这一节的还不多,只要一船便能有十万贯的收益,但过上半年,就只有两三万贯了。”言下之意,想丢开自己,去找表兄弟来转这份钱,可是缓不济急。

    十万贯的确不少,但分到自己手上可就不多了。李信哪里会将这种带着风险的收益放在眼里。他会接见米彧,也只是想知道表弟和家中的消息而已。他在顺丰行中有干股的,每年都有一两万贯的稳定收入,而且还在不断增长,根本就不缺钱花。

    心中有些不快的看着凑到近前的一张奸猾谄媚的笑脸,李信皱眉想着,‘难怪三哥儿不喜欢行商,都是这般货色。’

    李信知道他的表弟并不是歧视商人,依照韩冈的说法,工商不分家,种出来的粮食即使不卖掉,也可以存在家里,总不会浪费掉。如果工坊里面出来的货物卖不出去,就只能空占着库房,让人饿肚子,只有贩售出去,才能算是有用之物。

    但韩冈并不怎么喜欢单纯的行商,那等人不事生产,对国家益处不大。他更喜欢工农之徒,不论是农人还是工匠,从他们的手中都能够有所产出。而且商人若没有自己产业,就是无根之木,随便出点意外便是要倾家荡产。

    所以虽然顺丰行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但根本还是在巩州乡里的土地和作坊上。没有牢牢抓在手中的根本,靠着棉布的主业,只是凭着江湖转运,如何能敌得过京城中的那一干豪门?

    李信也不喜欢米彧这等打算赚一笔就走的商人,故意为难他道:“贩牛的买卖如何?交趾倒是牛多。江西、荆湖南方诸路,都从广西贩牛,听说洪州、江州等地,都不对牛只收税。只为了能多一点牛来耕种田亩。此事于国有益,若是米兄有心,我倒是可以去李知州那里关说一番。”

    米彧脸色变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谦卑的笑容:“广西牛多,交趾也不少,可惜都是水牛,只能在江南养着。到北方还是得靠黄牛。”

    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这是如今做生意的俗语。

    大宋的商税税率并不低,过税是两分,住税是三分,每过一座税卡,就要在成本上加上百分之二;当到了地头,开始贩卖,就又要加上百分之三。

    路途越远,就越是得选择等带来高利的商货。否则一点利润,就会如同落入沙土里的清水一般,被沿途一座座税卡吸得一干二净。

    从海路走,倒是可以免除了走陆路时,穿州过县多如牛毛的过税,但风险怎么算,海上泛舟并不是那么稳妥的,主要就是风急浪高的珠母海,比起从广州往扬州去的水路,风险要大得多,每年都要有几艘沉船。如果没有足够的利润,他凭什么要去冒那个风险?

    “那还真是可惜,想不到贩牛的生意这般难做。”

    李信也不打算多说什么了,他只要练好兵,打好仗就行了。有表弟韩冈,还有老上司章惇襄助,日后有的是机会晋身三衙管军,没必要跟这等小人结交。

    要不是表弟几天前随口说了几句,准备怎么在交州发展生产,问清楚了表弟冯从义的近况,也就点汤送客了,哪里会跟区区一个行商说这么多废话,李信本来就是不喜欢多说话的性子。

    看到李信有点汤送客的意思,米彧就有些慌了。他没想到还有不爱钱的将军,他可是听说郭逵郭太尉对贩运商货的爱好让太尉夫人都看不过眼了,出身关西的将领,哪一个不是养着几支回易商队,在军饷中还要拿着军籍簿上空额,克扣上一份钱粮下来。

    连忙道:“不过往江东贩牛的海路,小人还是有几分熟悉,只是对耕牛的商情不熟罢了。若是将军能有片言相助,小人岂有不愿之理?

    ……………………

    从海门港上船,到钦州下船,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再从钦州出发,抵达邕州,最多也只需要三四天而已。

    比起全程陆路来,的确是省时省力。除了在海船上,不能脚踏实地,让人放心不下以外,倒真的没有别的缺点了。

    经过了一年多的重建,钦州城和安远港已经大致恢复了旧观。

    韩冈望着新旧参半的建筑,对章惇笑道:“日后海门开港,来往钦州的商队也不知会多还是会少。”

    “只为了钦州的珍珠、玳瑁、珊瑚,商队就不会少。”章惇说道。

    虽然不如廉州的合浦珍珠知名,但钦州也是产珍珠的。从船上看到数以百计的采珠人不断的出入海中,将一枚枚珍珠贝从海中捞起。

    再望远一点,海岸沿线,如同小小的蛋壳一般浮在水面上的船只,数以千百计,每一艘船,就是一户疍民。而在两广福建的沿海诸州,这样毕生生活在船上的疍民,数以十万。

    “如果能将沿海的这些疍民编户齐民,好生的安置下来,朝廷在广西的根基就会又稳上了一分。”

    章惇闻言便是一笑,韩冈说是广西,其实是在说交州,他的一门心思都放在这上面。不过话说回来,只要交州再多上两三千户,那就是多了一倍的兵源。与蛮部的户口比例,也能更让人放心一点。

    “疍民不知稼樯,除了捕鱼、采珠可就没有别的本事了。”钦州的知州在后面说着,“如果将疍民们都编户齐民,那钦州可就没珍珠了。”

    “难道人还比不上珍珠?岂能贵物贱人。”韩冈反问道,“潜入深海,寿命长的不多,若教他们种地垦殖,又有几人不愿。”

    钦州知州本来算是个玩笑话,但经韩冈这么一驳,顿时面红耳赤起来。

    韩冈也不是看不出他是玩笑,只是拿着别人的悲惨境遇当笑话说,如果是仇敌贼寇倒是没关系,拍手称快都可以,韩冈决没有什么‘人性、道德’之类的矫情,可放在治下百姓身上,哪里能让人笑得来。

    他还有个身份是广西转运使。执掌监察路中各州政事的漕司,是钦州知州的半个顶头上司,随便挑出个错处,一份奏报就能让他丢官去职,正常也不敢在韩冈面前硬气。

    不过钦州知州却没有服软,没有像想象中一般的低头认错,而是梗着脖子问道:“下官有一事不明,敢问龙学与章端明领军南征,到底是因为何事?”

    钦州知州犟着嘴反驳回来,韩冈微微一愣,旋即恍然,“交贼入寇时,疍民在钦州做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钦州知州板着脸,表情却决不是在说没什么,“不过乘火打劫而已!”

    在交趾入寇时乘火打劫……这个罪行,株连全家都不冤枉。

    想来也不足为奇。疍民之中,除了若干首领能算得上富裕,绝大多数都是穷困潦倒,看到钦州城破,又没有了官府和官军的约束,不趁机抢上一票那才叫奇怪。而在这过程中,他们的手上当少不了沾上血腥。

    年纪大约做韩冈父亲都够资格的钦州知州陈永龄,硬着脾气顶撞年少得志的转运使。身后的州中属吏,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韩冈文武双全的才干闻名天下,在朝臣中也是排在最前面的出色。但这样的年轻人,往往都是锋芒毕露,很少能容忍他人的触犯。陈永龄当着多少人的面让他落了面皮,万一

    落在后面的李宪脚尖动了动,想站出来缓和气氛,但看看前面的章惇都没动弹,犹豫了一下就定住了脚。

    不过不同于众人的臆测,韩冈很干脆的向着陈永龄拱手一礼,致歉道:“韩冈不知此中情由,妄言冒犯,还望陈郡守勿怪。”

    陈永龄没想到韩冈会如此,忙侧身避过,回礼道:“不敢,下官方才所言失当,运使责备正是!”

    韩冈并不认为认个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的自尊心和地位也没这么脆弱,不过陈永龄明显的有些感动。其余官吏们在松了一口气之余,投过来的眼神也有了几分变化。

    “好了。”章惇插话进来,脸上带着点笑,韩冈的表现不出他所料,“玉昆仁心爱民,本是没有错了,只是不知内情罢了。有些罪囚并不值得同情!”

    “说得也是。”韩冈叹了一口气。

    陈永龄在前面殷勤的领路,章惇与韩冈并肩前行,随口问着:“既然知道了疍民之前的所作所为,玉昆你打算怎么处置?”

    “疍民其罪当然得到清算,可眼下的情况,想查也无从查起。”疍民的团结,在沿海还是又有些名气,韩冈听说过不少传言,并不指望他们能将参与过劫掠的罪人给交出来,“总不可能像对付交趾那般,管他有罪无罪,一起砍了了事。”

    “谁让他们是中国之民。”章惇摇摇头。

    屠戮叛民和异族与杀戮国中子民,完全是两回事。眼下的情况是罚不责众,只能放着,或是推到交趾人身上。

    “最好还是能将之编户齐民,州县中多了户口不说,留名在籍,日后犯了罪也别想逃脱。”

    “疍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船上,要想编户齐民,只能将他们迁移到陆上安置。”章惇侧过脸远眺着望不到尽头的蓝色的海,“但他们习惯的过来吗?”

    尽管韩冈的想法有着很重的功利成分在,但对于朝廷和疍民本身都由足够的好处。

    不过章惇说的也没有错。

    生活在水上的疍民,尽管并没有多少人将其视为异族,但他们扎着椎髻,穿着短衣,光是服饰装束就与汉人截然不同。

    且一代代的生活在水上,就算招揽他们上陆生活,也不一定能习惯的来。种地都是一门学问,打了一辈子的鱼,突然给了,谁又能很快上手?

    只是韩冈眼下穷得慌,既然有着合适的目标,就不能轻易的放过。

    在工业体系还是镜花水月的时代,人力就是一切。所以四夷攻打中国,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劫掠人口,让擅长农工的汉人,为他们做牛做马,源源不断的创造财富。

    几十万疍民生活在水上,甚至连户籍都没有,生老病死全都不经外人之手,这样的人群不加以收服,将其纳入官府的统治之中,实在是太过于浪费。

    “但要防着日后再生乱却是必须的,只是不必急在一时,钦州沿海的疍民有上千户,没有一个妥当的策略,贸然行动肯定会出乱子。”

    韩冈有时间也有耐心,为此等上一阵。等到安南经略招讨司的差事交卸,作为广西转运使来处置此事。

    眼下就是要尽快赶回邕州,将南讨交州的战争做一个最后的交代。

    ……………………

    在**尺髙的石墙上,是一个只有一尺见方的小窗。窗口被三根手腕粗细的木棍等分,只留下窄窄的缝隙。粗大的木栅摇一下都不容易,想要从这样的窗子逃出去,那不是人能够做到的。

    窗内是一间一丈方圆的房间,三面墙是土石砌起,而窗口对面的一面,则是全数由木栅组成。房间中只有稻草和一张薄薄的毯子,而净桶就放在房间一角,毫无阻隔和掩饰。

    这里是邕州的大牢。自从被宋人从国中押送到邕州之后,他们这一干曾经攻打到邕州城下的交趾将校,都被送进了狱中。

    躺在地面上的稻草堆中,到处都是阴湿的霉味,宗亶当真不知道,宋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打算怎么处置自己,但自己的命运却是掌控在宋人的手中。

    在牢狱中,他们至少能填饱肚子,也没有受到虐待。这让一众俘虏,有了几分侥幸的心思,只是宗亶不敢抱着这样的奢望。

    从升龙府被押送邕州时,就在一旁的韩冈,那名将交趾国覆灭、却年轻得让人咋舌的官员,眼中尽是冷漠。而同样的眼神,也出现在每一位看守他们的狱卒身上。

    “回来了!”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从牢房的窗口,突然传来了一片喧哗,“经略相公和转运相公都回来了!”

    终于到了吗?宗亶抽紧了心,就算有了最坏的准备,但临到头来,还是发现自己心中一片惶然。

    不知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只有一死!

    对于一众罪囚,却并不需要审判。发回来的圣旨已经敲定了他们将要受到的惩罚。

    至今为止,忠勇祠前的祭品,只有一个徐百祥而已。这个数目,与交趾人在邕州犯下的罪孽相差实在太远,远远不能抵消他们造成的仇恨。

    只是投降就想免死,这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圣旨中唯一给出的恩典,就是从凌迟降格为斩首,算是对他们及时投降的回报。

    供奉着苏缄和一众死节的邕州官吏,以及数以万计的百姓的忠勇祠,这一日,聚集了所有生活在邕州城中的大宋子民。他们都是劫后余生之人,一年多前的劫难中,侥幸逃得性命,不过每一人都有亲友葬身火海,至今一想起那一场大劫,至今难以安寝。好在官军为他们报仇雪恨,将仇人捉了回来。

    嘬尔群獠,不知忠孝之道,惟逞枭獍之心。虽云宋臣,贡事不修。朝廷恩赏未已,兵势已犯中国。三州生民,十不存一。朝廷待汝甚厚,汝待朝廷何其薄也。其罪难恕,依律当以论剐。惟念其出降,当减其刑一等。以斩论之,决不待时。

    章惇、韩冈等人列坐监刑,而苏缄的儿子苏子元就站在庙前,读过判词,一个个念着当处以斩首之刑的罪囚的姓名。

    每念到一个姓名,两名军汉就会拖着一人走上临时搭起的刑台。拔掉插在颈后的木牌,强压着按到斩首台上。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浪,由数万愤怒悲恸的人们同时喊出,冲得台下待决的罪人们难以站稳脚跟。

    侩子手上的斩首大刀,一个接着一个挥下,将一枚枚头颅扬起,然后送进忠勇祠中供奉在神台前。

    台下待决的罪囚渐渐减少,送进忠勇祠中供奉起来的首级越来越多,直到最后的一人。

    宗亶没有让人拖着,自行走上刑台,回头望望,无数充满愤怒的视线正盯着他。黯然一叹,成王败寇,也该有此报,引颈受戮。

    宗亶之后,最后一个上场的并不是活人,黑黑的如同风干的腊肉,离得近了都还能嗅到一股子中人欲呕的臭味。

    但干尸的出现,却引发了行刑以来,最大的一片声浪。这是李常杰的尸体,一直被保存到现在。

    侩子手手起刀落,让罪魁授首。干枯的头颅高高吊起,就在台下,多少百姓就地烧起了陌纸,呼唤着逝去的冤魂。

    “就算死了,也得到行刑台上走一遭。”章惇厉声,“敢于凌犯中国,绝不放过一个!”

    “虽远必诛!”韩冈随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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