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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23章 天南铜柱今复立

    这个消息,几乎在一瞬间传遍了东京城中。

    一开始,还有人半信半疑,都觉得毫无先兆的一举功成,未免太过突然——告捷信使所经过的道路毕竟有限,但等到从宫中传出消息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宋人的确厌武,可那是对西北二虏几十年屈居劣势的结果。王师连连败绩,当然没有人会喜欢战争。若是能够百战百胜,又有谁会对战争感到畏惧?

    多少人在赞颂着诸位将帅的功绩,更有人即席赋诗,呼唤着王师在平南之后,能征伐北方。

    而当王旁带着这个捷报回家来的时候,王旖正在藏书楼中。

    王安石为人邋遢,但他的藏书阁却是干干净净的,连丁点灰尘都不见。上万卷书依照着私家编订的目录,整齐的排放着书架上。

    王旁快步的走进楼中,王旖听到动静,便举着手上的一卷书册,扬着给王旁看,“二哥,爹爹的这部《唐百家诗选》的手稿,怎么不见了第七卷?”

    二十卷的《唐百家诗选》是王安石还没有入京时,集合了自己挑选出来的总计一千多首唐诗编纂而成。不过这部诗集并没有收集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名家的作品,也没有孟浩然、王维、韩愈等人的诗句。

    王安石放弃了诗集在世间多有流传的名家,选取了名气基本上都不大的若干诗人的代表作,免得他们因为声名不彰,而落得佳作失传的结局,他在序中还说:‘欲知唐诗者,观此足矣。’这一套诗选的刻印版如今国子监卖得正好,而王安石亲笔撰写和修改的手稿,更是只有藏书楼中唯一的一套。

    不过王旁那还有心思去在乎少了一卷的诗选,“这时候还找什么第七卷!交趾那里有消息了!”

    啪嗒一声,王旖手上的书卷落在了地上,她脸色煞白,颤抖的双唇满是紧张,“交趾那里怎么了?”

    看到妹妹误会了,王旁连忙解释道,“赢了,官军赢了,已经攻下了升龙府!”

    王旖脸上的血色终于恢复了,忙着细问内情。

    “因为被雨水坏了道路的缘故,安南经略招讨司连着七八日派出的信使最后是竟是一起到的。”王旁将自己所得知的,今天白天时崇政殿中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妹妹,更笑道:“要是提前知道章子厚和玉昆随军过了江,张方平也不会出来丢人现眼了。”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朝堂的旧党们,已经见韩冈当成了瘟神一般,连御史们都聪明的不再去找韩冈的麻烦。无论遇到多大的麻烦,在韩冈的面前,都是如同举手可治的小事而已。也只有张方平这位对如今的朝堂来说,已经是个陌生人的所谓元老,才会糊里糊涂的去攻击有韩冈参与的事务。

    张方平与欧阳修在政坛上是死对头。不过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还未知名时,却是张方平将他们举荐给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他在文坛名声不恶,但在朝堂上却是被人群起而攻。而现在他与西京的元老们一唱一和,却是将自己的遭遇加诸新党之上。

    王旖可不在乎张方平怎么样了,她只关心着丈夫的身体,还有丈夫的归程。

    “旖姐姐,官军在交趾打赢了。”周南欣喜中满载着兴奋的声音远远地就响起,从楼外传进来,“官人快要回来了!”

    周南从出外买菜的仆婢那里听到了一点风声,就忙着过来通知周南。只是没想到王旁也在。尴尬的停住脚,敛衽为礼。王旁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立刻就出去了,瓜田李下,这嫌疑他可不想背。只在藏书楼中留下了王旖和周南两人。

    韩千六、韩阿李在王旖生的韩冈第五个儿子满了三个月之后,动身返回了巩州。这段时间里,老夫妻两人好生的将东京城里里外外逛了个遍,因为王安石和韩冈的缘故,他们倒也颇受礼遇。等到二老离开,韩冈的四位妻妾又搬去了相府中居住。

    “想不到赢得这么快。”周南欣喜的说着,“对了,还要去跟云娘和素心说一说。”但她很快就忧心忡忡起来,“官人在交趾取胜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方才二哥已经说过了。”王旖道,“等爹爹回来,就能确认了。”

    等到王安石从宫中回来,已经是入夜时分。

    在厅中做下,孙子和外孙都上来请安,虽然王雱的儿子年纪最大,不过韩冈家的长子韩钟,却总是更大胆一分,磕过头,就趴在王安石的膝盖上,扬起小脸:“外公,爹爹是不是赢了?”

    “嗯!你的爹爹是赢了。”王安石将外孙抱起来,一本正经的与孙子辈说着话。不论是孙子还是外孙,他都是疼爱有加。而且有了女婿一家住进来,宰相府里面也算是多了人气。

    抱着孙子说了一阵话,王安石带着王旁进了书房。

    “玉昆是灭国之功,”王旁坐下来就兴奋的说着,“等他回京后,正好可以帮着爹爹。”

    “玉昆接下来几年,多半是只能在外任官了。”王安石没有避讳什么,这基本上已经确定了,“灭了交趾,章子厚回来后,一个枢密副使是少不了的。而玉昆居中功劳不让章子厚,此番若是回朝,同样少不了一个两制官。……为父是宰相,中书门下同平章事,不可能让玉昆去做中书舍人,他的功劳也不只是一个外制官。只可能去做内翰……二十五六的翰林学士。”

    王安石说着,忽然抿起了嘴,唇边的笑容有着让人难以捉摸的味道。只是说出口而已,但王安石还是觉得韩冈的境遇实在是不可思议。

    翰林学士是踏上宰执之位的最后一级台阶,王安石、王珪、冯京、吕惠卿无不是如此。可王安石做到翰林学士,是当今天子登基时候的事了,而曾布、吕惠卿和章惇虽然都比他早,可也是三十多快四十的样子。二十五六的翰林学士,那他接下来晋身两府又会是多少岁?

    不循资升官,在一般官员眼里就是新近。早间出了丑的张方平,他前日上表批评役法,里面还是口口声声的骂着眼下的新党成员都是新近之辈。韩冈若是身登内制,不知会惹来多少议论。

    而且自家的女婿功劳虽说摆在那里,但年纪的问题,就算是天子也会感到忌惮。三十上下入两府,几十年的宰执坐下来,日后谁还能制得住他?

    王旁当然不会怀疑父亲的话,不过想了想,就笑了起来,“不过说起来,玉昆也不擅文辞,这个翰林学士做起来也不安稳。”

    “司马君实也不说过他不擅四六吗?”王安石摇头,司马光说自己不擅长做四六骈俪的赋文,当然也无法代笔些诏书,但天子不照样用他做了翰林学士。“更何况,不加知制诰的翰林学士也是有的。”

    “原来如此。”王旁点着头。不过他立刻又觉得纳闷的问道:“那爹爹你今天心情不佳,就是为了此事。”

    王安石沉吟了一下,对儿子道,“你可知道最近天子在福宁殿上的屏风亲笔题了杨大年【杨亿】的一首诗。”

    王旁摇了摇头。自家怎么可能会知道宫里面的这等事,他管着在京粮料的库务,问问三司的家底还有多少,他倒是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是哪一首?”他问道。

    “《闻北师克捷喜而成咏》。前面的都是空话而已,但最后的几句——前军临瀚海,后军缚阏氏。蓟北沙尘静,河南露版驰。河北诸父老,重睹汉官仪。”

    这几句气魄倒是不小,但王旁听着就觉得挺奇怪,“杨大年不是一贯的缀风月、弄花草吗?这诗可一点都不像他写的。”

    “杨大年一直都是主战的。澶渊之战,他是与寇莱公【寇准】一同促战。”王安石叹了一口气,天子将这首算不上多出色的诗句,抄写在寝殿的白屏风上,用意不言而喻,“收复燕云诸州,这是为父平生之愿,不过此事却半点也急不得。”

    先是韩冈以千五破十万,如今安南行营又以万人灭交趾。若是说交趾人太弱,那么也有丰州和鄜延路,官军对上党项和契丹的胜绩。

    短短的时间里,天南地北的一连串捷报,给人的感觉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大宋就拥有了能压制、击败甚至并吞西北二虏的强大军力。

    而天子本人也是明显在这么想着,对辽国的态度也是日趋强硬,从眼下的态势来看,同天节的时候,辽国的使臣多半就不会受到与过往一般的待遇了。

    王安石对此十分忧心。要按部就班的来才是,但皇帝偏不。赵顼旧日对契丹畏之如虎狼,只是被契丹的使者讹诈恐吓了一下,便割让了代北的土地,这一桩事,也不过才过去了两年而已。

    疮疤还没好透,眼下就开始转着攻打辽国的念头了。才两年的时间官军不会进步这么快,而辽国也不会极速衰弱,两国的实力对比并没有出现太大的变化。

    王安石不禁暗叹了起来,如此变幻无定的心思,绝不是能做成大事的性格。

    大宋的太皇太后曹氏,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最为尊贵的存在。

    即便是贵为天子,到了她的慈寿宫中,也是得跪下来行礼。而对于远在北方的另一位皇帝来说,依照旧年的盟约所定,她同样是必须尊称为叔母的长辈。

    曹氏也不仅仅是靠着辈份,她也曾经在英宗皇帝重病的时候,作为天子的代理,统治过这座拥有亿万人口的帝国。垂帘听政的权力,古往今来,也只有少数女子曾经拥有过,而这些女子,往往沉醉于这份权柄,如同尝到了蜜糖的蚂蚁,得到之后再舍不得放弃。

    只有曹氏,当英宗皇帝病愈归来之后,便将手中的权力毫不恋栈的放弃了,尽管中间有些小波折,但这份德行至今仍备受世人敬仰。

    但不论她的身份有多么尊贵,她的能力有多么出众,她的名声得到多少赞美,在不断流逝的时光面前,她并不比站在她的寝宫门前的内侍们更有优势。

    唯有时间带来的老迈和死亡是平等的。

    尽管曹氏也不过是花甲之年——官场之上,到了七八十岁依然坚持着为皇宋奉献着忠心的臣子人数并不少,宫廷之中,真宗皇帝的贵妃沈氏也是新近以耄耋之年辞世——但她的健康状况,这些年一年比一年衰弱,生命正一点点的走向最终的结局,也许还有五六年、甚至**年,但也有可能就在下一刻。

    宫中的初春依然很冷,宫城外已带着春日暖意的和风,吹到了宽广幽深的殿宇之中的时候,却莫名的变得阴寒起来。

    炭火时时燃烧着的暖阁中,倒是暖意盎然,嗅不到半点烟熏火燎的味道,若有若无缓缓弥散开来的浅色烟雾,那是沉香在香炉中燃烧。

    从午后的浅睡中醒来,曹氏听见了暖阁外间的动静,有些困顿的睁开眼:“是谁来了?”

    “太皇,是官家来了。”给太皇太后捶着腿的贴身女官回着话,手上动作并不见停。

    “官家来了,怎么都不喊老身起来。”曹氏责怪着。

    “娘娘难得睡得安稳,孙儿不敢打扰。”赵顼走进内间,笑着说道。

    当今天子意气风发的样子,这两年来是难得一见。嘴角的笑意,恍惚十年前刚刚登基时的模样。

    “官家今日殿上受贺。平灭一国的大胜,自太宗皇帝之后,可是再没有过。”

    “只是为了交趾而已,若是为了西夏那就好了。”赵顼遗憾的口吻似是不满意,但曹氏哪能不知道孙子的想法,心中早已经是乐开了花。

    曹氏还记得,赵顼初登基的时候,便身穿金甲来拜见自己,还询问穿戴得到底怎么样。那时候的皇帝,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口孺子。如今十年过去了,当时还显得甚为稚嫩的天子,也在三千多个日月交替中,变得深沉起来,往一个合格的皇帝靠拢。

    曹氏从榻上起来,赵顼连忙上来搀扶着。祖孙两人从暖阁中走出来,曹氏问道:“官军什么时候班师凯旋?”

    “大约要两个月。”赵顼扶着祖母,散步似的慢慢走着,“交趾境内的道路因为雨水坏了不少,只能借道海上返回邕州。正好要在海门镇开港置州,也是顺便走上一趟。”

    “交趾要设州了?”曹氏问道。

    “正是。只是差点就看不到。”赵顼感叹着,“今年交趾的雨来的也比往年早,雨水还大,要不是章惇韩冈当机立断,放弃等待援军,径直攻进了交趾境内。这时候也只能望雨兴叹。那样下来,可就又要多耗一年钱粮。”

    曹氏望着殿外的草木,已经有着融融嫩绿,快要到踏青的时节。一年年的过得当真很快,仁宗朝的事还在眼前,但睁开眼后,新帝已经登基十年了:“当年为乱天南的侬智高,只是一个被交趾欺压的叛逆而已,却一举引得天下骚然。但这一次,平掉的却是交趾。论起战功,狄青也不能与章惇等人想比。”

    “章惇、韩冈、燕达等人的确是有大功于国。”赵顼点头说道,“等他们回来后,孙儿也不会吝于封赏。”

    当今的天子正在最得意的时候,由于新法的成功——不论民间有多少怨声,至少是富国强兵的初衷已经达到了。这就证明了当初皇帝一意孤行的正确,当一个人习惯于自己的正确,那么他就很难再听从别人的意见,

    “章惇回来后,当能入西府了?”

    赵顼点头道:“一个枢密副使而已,肯定是要给他的。”

    “那韩冈呢?”曹氏问道:“是要进学士院了吧?”

    赵顼默然,韩冈如果回朝,想挑个合适的职位将他安排下,很是有些难度。翰林学士的地位太髙了,但以韩冈的功绩,却是绰绰有余。

    曹氏叹了一声,“韩冈今年也就二十五六吧?放在他这个年龄,考上一个进士都是难得的很。可看他这些年立下的功绩,就是韩琦也要比他差许多。”

    “韩冈是治世之材。”

    “韩冈有才,德行也自不差,最难得的是敢于任事,就算偏远之地也不退避。日后当是能入两府,做宰相,”曹氏瞥了眼孙子,“不要让他没了好结果!”

    赵顼抿起嘴,点着头,“孙儿明白。”

    驾驭臣子,要有节、有度,不能超过应有的限度。自古宠臣,有好结果的不多。太过于受到重用的能臣,也往往难以做到富贵终老。而且世上也多有少年显贵,易于早夭的说法,甘罗十二岁拜相,但他连弱冠之年都没有活到。

    治世之材,必须要多多历练,韩冈需要的是在地方上的历练,而不是未及而立,便侧身都堂之中。

    “孙儿会好生安排下韩冈的。”

    ……………………

    海门镇地处富良江的入海口,出产并不算丰富,加之两百多年前,还是行交州治所的时候所修建的海堤,这些年来毁损严重,使得自海岸,往内陆去的十来里,都是一片无法种植粮食作物的盐碱地。

    不过这座港镇,至少还能看得出旧年的规模。城墙周长五里许,虽然无法跟好大喜功的李公蕴建起来的升龙府,但比门州还要大上一圈。只要稍作加固和修补,就能变成一座镇守天南要塞。

    新的港口就在紧邻海门镇的地方修建,旧日的港口不敷使用,因为所处位置不佳的缘故,就连扩建都有些麻烦。

    带着工匠,章惇和韩冈派了亲信,一路在海门镇境内绕着圈子,寻找着更适合安排港口的位置。从河口到海边,用了两三天的时间,工匠终于找到了一处更为合适的位置,就在海岸线上。

    章惇和韩冈在忙碌中抽出空来,跟着去见识一下最合适的地点。

    海边的空气带着几分咸腥,但海天一线的辽阔,让第一次看到大海的人们,从心底里叹为观止。

    就是韩冈有些例外。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大海,不过并没有什么感触,也没有分心去看风景,一门心思的就放在了修筑海门港的上面。

    章惇对于韩冈这等对海上美景视若无睹的态度,感觉很是奇怪,“玉昆,你可是出身关西,怎么看到大海一点没有反应。”

    再怎么说,在看到一轮明月从海中冉冉腾起的时候,但凡士人至少该感慨一二。但韩冈却是什么话都没有,很是让章惇觉得匪夷所思。就算是李宪,可也是在海滩边望着大海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为何?”韩冈正专注的看着工匠们画出来的图纸,闻言讶异的抬起头,“正事要紧吧?”

    “难怪玉昆你做不得诗赋,只是心境上就差了一层。”章惇摇着头,感慨不已。他估摸着这就是韩冈为什么不擅诗赋的原因了,“诗词歌赋,言情言志,皆是发自肺腑。玉昆你对这天地造化的景致视若无睹,哪里可能做得了诗赋。”

    韩冈啧了一下嘴,凯旋在即,章惇倒是有心情拿自己开玩笑了。也不想想,海门港规划才开了头,不在上京前将千头万绪的事务给敲定下来,走了之后,可就是要乱作一团,不知会拖到哪一年去。

    韩冈并不清楚朝中对自己的安排基本上已经达成了难得的默契,但他知道,章惇作为主帅,过段时间肯定是要领军凯旋回京,在京城中宣扬此战的辉煌战果。

    当章惇离开了之后,为了保证广西局势的稳定,韩冈这位转运使就不可能同时离任,至少要有半年以上的间隔。

    记得当年河湟开边胜利之后,王韶凯旋归京,而自己则是留下来处置后续。五六年过后,自家还是少不了这样的差事。

    最好还是早点将最后一点工作给完成,然后试试调回内地,凭着自己的功绩和手腕,到了任何一路,都能轻松胜任。

    不过在这之前,还是要将海门港建起来,要控制住南洋,一座合格的港口必不可少。

    韩冈负责重整海门港,要将这座并不算太大的港口,变成交州对外输出的通道。而章惇的工作,除了主持和审核身为行营和经略招讨司的主官无法推卸的任务,剩下的心思就全部放在重立铜柱上。

    他希望能在入京之前,亲眼看到铜柱的竖起。将自己的功绩用永不磨灭的青铜传递到千秋万代,也让朝廷的声威,继续震慑这一片位处于天涯海角的南疆。

    这一具有象征意义的工作,首先就是要找工匠来。章惇从广西调集了一批铸钟匠——普通的铜匠没有铸造大件器物的本事——接着又派人去广东借调。以他如今的威望,加上日后的前途,广东的几位路中监司官,都不会也不敢从中作梗。

    很快,来自于岭外两路的高手匠人陆陆续续的都抵达了海门,没有太多耽搁的就开始了设计和铸造的工作。

    至于工料的成本倒是不用在乎太多。一贯小平钱十斤上下,就算融化成数万斤甚至十万斤重的铜柱,也就几千贯、上万贯而已,数目并不算多,而且也不一定会铸得那么重。

    从交趾国库中,官军并没有缴获多少财物。为了激励守军的士气,在官军过江之后,李常杰几乎将国库里面的财物全都散尽了。但领钱的人毕竟还是在城中,等官军攻入升龙府后,这些钱基本上都又收回来了,而且还翻了几番——多出来的部分,自然是民间原有的财物。

    按照事先约定的条款,士兵、将校、官中,以四三三的比例,将战利品进行分配。掌握在安南经略招讨司中的现钱就有三十余万贯,其中基本上都是铜钱——大宋铸造的铁钱,在境外并不通用,与铜钱并不相同——章惇已经为此上书,从中拿出一万贯来在交州重设铜柱,料无不允之理。

    匠人们已经在升龙府开工了,章惇则是拿了自己推敲了好久的《平南记事》来找韩冈,这是准备同时铸在铜柱上的铭文,准备让韩冈过目一下。

    不过到了韩冈临时的衙署中,却看见在他的桌上摆着一条色做深紫的杆棒,再仔细一看,这杆棒却是一头有叶,一头有须根,“这不是甘蔗吗?”

    “是甘蔗。”韩冈拿起来给章惇看,“是榨糖用的。”他掀开与甘蔗放在一起的一个素色的小瓷盅,里面不是茶水,而是褐色的糖。

    “黄糖。”

    “红糖。”

    韩冈和章惇同时说出口的却是不同的名词。不过黄糖也好、红糖也好,只是对粗糖不同的称谓而已,区别并不大。不论何种称谓,都代表此时市面上流通的蔗糖并不纯净。

    “玉昆是打算在交州制糖?”章惇问道,惊讶之余却带了点欣喜。

    糖业在此时是暴利,如果交州开始种植甘蔗,章惇倒不介意让自家兄弟来分一杯羹。韩冈在熙河路的一番布局,如今得到的成果,章惇也是艳羡了好久。

    “交趾本来就产糖,只是数目不多而已。”

    将章惇拉下水,那是顺水推舟的事,一点力气都不用。韩冈则是想着,能不能将李宪和燕达都拖下来,不过燕达出身开封,而李宪的阉人身份也同样让他感到忌讳。

    “如果甘蔗种得多了,出产的粮食可就会少上不少……”章惇坐了下来,把自己要找韩冈的事丢在了一边。

    “如果让分派在交州的蛮部只从事粮产,将命脉送到他们手里,时间长了就受到蛮部的很大牵制。若是出点意外,天灾**什么的,国中或许就会出大乱子。而将糖、油、棉之类的粮食以外的作物交给他人之手,却是没有太大的关系。没有棉花还有丝缎,没有油料那就用些清淡的菜肴,没有糖更不会活不下去。”

    韩冈的盘算,章惇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顿时抚掌大笑,拍案叫绝,“如果分出一半来种植甘蔗,蛮部的命脉可就控制在海门港手中了。”

    韩冈点头。

    这就是殖民,让殖民地从事单一的经济生产,将其变成母国经济体系中的一个环节,藉此来牢牢控制住殖民地。

    在千年之后,有一段时间,殖民地纷纷**建国,但他们建国之后,就立刻陷入了困境之中,从旧有的经济体系中分离,却不能建立起新的体系,有许多到了几十年后都没有恢复过来。

    “而且光是粮食和木料,对一个港口来说还不够,再加上糖就差不多了。”

    拥有吸引力的特产,是保证一个港口能持续繁荣下去的主要条件。另外就是稳定合理的制度,安全的周边环境,以及完善的交通体系。

    除此之外,还有南方特产的各色水果,经过处理之后,就可以运往京城贩卖——用红盐法处理过的荔枝,往往能保存长久,不像唐时,那样要让人用快马一程程的运往长安,只有天子、贵妃才能吃得上,市面上都在卖的。

    不过章惇现在最关心的还是铜柱的问题,那是他日后青史留名的关键,至于怎么让海门港变得繁华起来的方略,由韩冈这位专家来考虑就行了。自己在旁沾光,不用费心也能有所收益。

    当韩冈问着章惇意下如何,章惇便道:“能者多劳,玉昆你在此一事上天下无人可及,愚兄也不敢班门弄斧了。这些天,愚兄都看着升龙府的铜柱。”

    “过两天就去升龙府看一看,不是说最多再有半个月就能成事吗?小弟也想亲眼看一看镇压天南的铜柱铸好竖起。”韩冈笑了一笑,“还有燕逢辰那里已经将升龙府拆得差不多了,听说他还从城中的达官富户家中的宅院中,挖了十几处窖金。数目可不少,光是黄金就有三四千两之多!”

    “黄金必须没入官中,不过都计入账内,到分账时一并算进来,该如何分一切都照规矩来。”章惇不在乎二三十万贯的金银,他可不想为这点财物坏了军心。

    “对了,”韩冈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溪洞各部已经将招讨司吩咐的女子都送来了。据周毖回来说,大概是土地还没有分账的缘故,都是挑着好的来。”

    “玉昆可是动心了?”

    韩冈一笑:“与子厚兄一般无二。”

    “你也不想要啊。”章惇笑了笑。他和韩冈都是目光长远,所图甚大,对于这些会损害名声的行为,并不沾手。仅仅是给军中士卒分配女子,可以说是一片公心。但若是从中为己牟利,那就是私德有亏了。

    “不过这一事小弟无暇分身去处置,子厚兄可能勉为其难?”韩冈打算将烫手山芋丢出去。

    但章惇也不想要,人不是金银财帛,有美丑妍媸之分,有长少强弱之别,要分得人人信服,可不是那么容易,不知要耗多少心神。

    “君子不夺人之美,这既然是李宪提议,让他去做牙婆好了,玉昆你我还是别插手为是。”章惇心情很好的拿着李宪开玩笑,转又严肃起来,“过两天你我就去升龙府,亲眼看着铜柱为中国镇住天南之地。”

    十天之后,当章惇和韩冈重又回到了升龙府的时候,偌大的升龙府城已经被拆去了一半。而交趾李氏用了六十余年方才逐步修建起来的宫室,更是都成了废墟。不过殿上的梁柱,全都没有浪费,已经扎制成木排顺着富良江直放海门。

    交趾王庭所选用的木料,自是上品中的上品,尤其是作为主殿的紫宸殿,二十四根庭柱都是两人合抱粗细的金丝楠木,叩之渊渊有金石声。金丝楠木为主料的棺材,在东京城价值千金,而两人合抱、高有数丈的木料更是见都见不到,有价无市。

    韩冈和章惇商议过后,就开始寻找海船,准备将其运回京去。尽管拿来打造宫室有些不吉利,可用来修建庙宇倒是合用,只要运进京城,就是他们开港海门的行动,最有强而有力的证据。

    至于铜柱,其位置就选定在旧时的紫宸殿。富丽堂皇的殿宇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但高达四五丈的台基依然存在。章惇和韩冈就是打算在台基之上,将铜柱给树立起来

    铜柱树在紫宸殿的旧址之上,而章惇得到他幕僚的建议,同时准备铸造一批铁柱,分镇各地,以镇压交州气运。之前招讨司收缴了交趾国中所有的兵器箭矢,总共几十万斤的铁料,正好派在这个用处上。

    铜柱铸造得很快,只是铸范倒模而已,一根实心的铜柱,比起铜钟、铁鼎之类的空心器物,工序要简单得多,最麻烦的也只是要在模子上阴刻上铭文。章惇亲笔写了安南记事,两千多字的文章要同时铸造在铜柱上——不过依然不是难事。

    细雨绵绵,熙宁十年的三月初,交趾紫宸殿的台基上,红亮的铜液倾倒入模范之中。

    热浪滚滚而来,天上细雨落到了铜液上,便化作了漫天的迷雾。站在三四十步之外,章惇和韩冈也能感受到从赤红的铜水上传递来的那股澎湃的热力。

    铜柱用了三天的时间进行降温,当外面的模子打开的时候,黝黑深沉的青铜上,有着让人心神一凛的金属光泽。

    模子被敲碎,一块块的撬下来,片刻之后,完完整整高达三丈的铜柱,出现在每一位的面前。

    章惇的双眼中有着无法掩饰的激动,声音都在颤抖着:“标铜立柱,永镇天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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