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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42章 壮心全向笔端含

    新修的方成轨道已经正式运行超过十天了。

    这十天来,短短的六十里道路,已经成了京西——不,也许是全国——最繁忙的陆上通道。每隔一刻钟到两刻钟,就有满载着数万斤纲粮的有轨马车从山阳港出发,沿着轨道向北行去。

    不论白天和黑夜,都能看到一列列马车从港口出发,与从北面回来的马车交错而过。

    为了能在夜中也保证车辆的安全,车前车后都点起了油灯,而押车的士兵也是每隔一段路程,就吹向联络前后的号角。经过训练和实习的挽马习惯了暗夜中的旅行,没有因为看不清脚下的道路,而迟缓了脚步。

    方城轨道上的运输工作,就这样日以继夜的运转着,全天一百刻钟,发出去的粮车的总数,竟多达五十余列。

    六十里长的轨道,是维系大宋京畿粮食安全的大动脉,不过这条新造的动脉在进入港镇前,在南北两端都分出了一条支线。

    北面山阴港的支线,通向一个不大的维修厂。而南面的支线,重点则是一片面积有十余顷的工场——这是一开始打造有轨马车的工坊。

    如今打造马车的任务犹在,不过工坊中的匠师们更多的精力是放在对马车的维修和整备上。就是到了夜中,这一家工坊也跟发车的管事房一样灯火通明。被确定有所损伤、不能继续上路的车厢,都会拉倒这家工坊中进行彻底的维修。

    夜间的工坊,人声鼎沸,有工匠喊着的号子声,有打理木料的锯刨声,也有捶打铁件的敲击声,这么热闹的场所,很容易就让人忘记了外面还是更深漏尽的子夜。

    “为了这一次的纲运,总共打造了六百零七节车厢。但十天下来,已经确定毁损、无法修补的有十七节,”李诫指着厂房角落中的一堆零碎,“拆下来的零件,能用的都放进了仓库,作为以后替换的备件。不能用的都在这里。”

    方兴点点头,他深夜造访这间车辆工坊,就是为了查看一下在李诫的主持下,工坊夜间运作的情况。

    瞥了那堆垃圾一眼之后了,方兴又问道:“那修复的有多少?”

    “换个零件就能修好的,除了现在正在修的这两节,都已经停到库中去了,排队等着轮换。山阴那里有十一节,山阳这边则是正好三十节。”李诫如数家珍。

    “也就是才坏了十七节?看起来情况还不错嘛。”方兴轻松的笑道。看着工匠们为着两辆已经拆得只剩架子、还被翻了过来的两节车厢,一幅兴致勃勃的模样。

    “主要是车夫人选得的确不错。”李诫说道,“他们说哪里有问题,拖到工场中一看,当真就是哪里有问题。没有等着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方城轨道上领差事的近百名车夫,都是方兴奉韩冈的命找来的。李诫说他们称职,方兴当然觉得有自己的一份功劳:“这一次找来的车夫都是军中的老把式,在驿馆中驾车赶马多少年了,随便挑出一个,都能自个儿给车子换轮子、轮轴。虽说如今不会有时间让他们自己动手,不过在上货卸货的时候,查看一下车子是否有伤,我那边没听说这些天他们出过纰漏。”

    拉着李诫从嘈杂的厂房里出来,走在月色笼罩下的工坊中。

    “十天了……这十天,运出去的纲粮,已经有十九万石——方才愚兄过来时还差一点,现在应该到了——以这个速度,一个月再多上两天,六十万石纲粮就能全数通过方城轨道,”方兴长叹了一口气,把疲劳都吐了出来,只留下了自信的微笑。“等到这些粮食从山阴港运出去,愚兄这边的差事也可以算是交代了。”

    这些天来,方兴他至少轻了十斤以上,腰带和衣服都变得宽松了,脸颊也变得比一个月前更加瘦长。但在工作顺利、全功在即的时候,之前的付出也算是有了回报。

    不过李诫没有感染上方兴的信心,韩冈将他破格提拔,先让他作为副手参与道路和渠道修筑,等到他上手之后,就把轨道修筑的监理权交给他负责,同时还包括了马车工坊以及港口码头的监察权。

    得到了韩冈的重用,李诫感念知遇之恩,在差事上下足了功夫。不仅将手上的大小事务都捉摸了个透,甚至为了盯着工程的进度,两天里面就有一天吃住在工地上——另一天则是在港镇上或工坊中度过。

    他眉头紧锁:“这些天来,发出去的车一例都是重载。对车辆和路轨的损耗,都会在后半段体现出来。”

    “车厢不是排队轮换吗。比实际需要多打造了两倍三倍的车厢,不就是为了能保证后半段不出问题。”

    “路轨呢?”李诫反问了一句。“听徐州过来的匠人说,方城轨道上的路轨,比起矿山里面,损耗的还要快。”

    “坏了就换。”方兴毫不在意的说着,“替换的备件都是齐的。”

    “路轨只会在马车压上去时才会坏,一旦坏了,就会连累到上面的车子。”李诫咬了咬下嘴唇,“光是损耗在路上的纲粮就为数不少。完全损毁的十七节,上面的纲粮都落地了,而已经修好的四十一节车厢,也有一半是倾覆,还死了两个人啊!这还只是方城轨道,六十里而已。两头的漕渠,还有一千里!”

    “汴河上的纲运损耗是多少?”方兴停住了脚,眯起的眼神如刀,似是要将李诫的真心剖开来看一看,“在薛直学任职六路发运司之前,风浪、鼠雀、浸渍之类的损耗,基本上都是在一成左右,六十万石——正好是我们这一次运送的纲粮数目。等到了薛直学上任之后,将民船官船杂合编组,就降到了百分之二三。看着虽少,其实也有十多万石了。我们这里可能比得上?!”

    李诫皱着眉,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看到两人针锋相对的样子,两人的随从都立刻躲得远远的。

    方兴看着李诫的样子就缓和了下来,“当然,襄汉漕运的路程只有汴河的一半,若有个百分之二、百分之三的损耗,也是多了。从襄阳运来方城的这一路上,我千叮咛万嘱咐,派了多少人盯着,还是翻了一艘船。北面还不知会怎么样。现在计较起来,路上损耗的比例不会比汴水少。”他冲着李诫笑了一笑,“倒是落在这轨道上的,却比落到水里的好多。坏了那么多车厢,里面的粮食也有几千石了。不过绝大多数都收回了,包括粮食和车子。要不然你这里哪有这么多车子好修?”

    轨道边上就是旧时的官道,坏掉的车子,以及洒落的粮食,全都堆在轨道边,都派有专人从官道上拖回去。由于道路很短,派出去维护轨道的人手又足,沿途的乡民都还没能做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地步。

    方兴抬头看着深秋的星空。正是月初的时候,上弦月只有弯弯一钩,越发的显得天空高远,星光璀璨。

    如今昼暖夜寒,呼吸时已经有了白白的雾气,方兴长吁了一口气,一团白雾在空气中飘散,“今年还算好,从漕司到州县,上上下下都盯着,哪一个皮不是绷紧的?可等到了明年,没有今年的这般严厉的约束,什么鬼鬼祟祟的东西都会冒出来了。”他幸灾乐祸的轻笑了一声,“不过那就轮到襄汉发运司的头疼,不干我们的事了。”

    李诫皱眉:“不是说如果发运司当真成立,龙图已经事先定下发运判官一职吗?”

    “等发运司确定成立了再说吧。”方兴冷笑,瞥了李诫一眼,“你还没发现吗?龙图如今对襄汉漕运已经看得很淡了,并不是很放在心上。”

    李诫身子一震,视线就投了过来,瞪大的双眼在追询方兴说出这句话的理由和证据。

    方兴却又抬眼看起了天上的繁星,过了半晌方才说道:“换做是你,方城轨道正式通车,会不会缺席?”

    “不是说到了成功后再……究竟是怎么回事?!”李诫的声音惊急,“龙图难道要放弃襄汉漕运!?”

    “胡说什么?都这地步了,京西整整一年的税赋都砸在了里面,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我只是说龙图看得淡了。”

    “为什么?”李诫像是恢复了冷静,沉声问道。

    方兴摇摇头,似是无奈摊开手:“龙图的心思不是我们能猜测的,也许他有更重要的事。”

    他转过头。李诫身量不高,方兴平视过来,正好可以看到他头上的软脚幞头。略垂下视线,是李诫严肃沉思而板起的一张脸。

    方兴呵呵笑了一声,“不要想太多了,以龙图地位,眼中是朝堂、天下。襄汉漕运对我等来说,是身登青云的捷径,也是日后倚之为本的依仗,升官发财全靠它了。但对龙图来说,不过是个造势的工具而已,既然几乎可以确定能够成功,当然就不会太过挂心。”

    “造势的工具?”李诫疑惑的问道。

    这下轮到方兴惊讶了,怎么李诫什么都不知道。他父亲李南公沉浮宦海几十年,眼下的局面,就是眼睛瞎了,用鼻子嗅都能嗅出个眉目来,竟然没有给李诫写信说明?

    他曾听说李家父子因为李诫专心于杂学所以关系紧张,但看到李南公巴巴的将李诫荐到韩冈面前,一点都不避忌外人议论他是,就知道舔犊之心任谁都免不了。而且眼下李诫在韩冈门下正得用,李南公在情在理都该提点他的儿子几句。可那位转运副使偏偏却没有这么做,实在是让人觉得费解。

    不过惊讶归惊讶,方兴也没心思多猜测,“仔细想想就知道了。为了让朝堂同意重启襄汉漕运,龙图的确是拿出了多级船闸,但现在开凿水道、修筑堰坝的全都是唐州的沈知州在忙,龙图修个暂时作为替代的方城轨道就不管其他事了。若是这条路当真在运河畅通之后被弃之不用,这半年来的一番辛苦又是为了什么?投入的那么多钱粮难道都要打水漂不成?”

    李诫沉吟了一下,抬眼问道:“是陕西,还是河北?”

    见到李诫这么快就反应过来,方兴暗赞了一声,笑道:“多半是在河北。陕西缘边的山太多了,派不上太大用场。而河北那里,就是一马平川,要不然朝廷也不会那么怕契丹骑兵。”

    听着方兴的一番话,李诫自嘲的笑着,“原来当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

    “不,不能这么说……”方兴摇摇头,“栈道的确是明着修的,但陈仓其实也是明的。”他伸长手臂,拍拍李诫的肩膀,“也就是明仲你还是一心扑在这条轨道上,也不抬头看看外面的变化。方城轨道建成之后,已经有不少人看出了龙图的打算。沈存中就不必说了。襄州的黄知州,汝州的方知州都是心中透亮。还有些个商家,或多或少都猜到了一些。”

    李诫心中黯然,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确是个睁眼瞎,天天在自己面前奉承示好的商人,一个两个的心明眼亮,就是自家还蒙着头造车修路建港口。说起来,自己真的还是只适合修桥铺路,官场上的事当真不是普通角色能掺合得了的。

    “不要想太多。”方兴看得出李诫的心情变得糟糕起来,“我们既然在龙图门下奔走,听从龙图吩咐就行了,尽自己所能,自会有所收获。至于龙图有何谋算,不是我们该去多想的。”

    李诫点点头,苦笑了一声后,不去想这件事了。正如方兴所说,韩冈与他们不一样,地位不同,要面对的对手也不相同,看问题的角度更不会相同。同样的一件事——就比如眼下的方城轨道,在韩冈眼中是一个模样,在他们的眼中又是另外一副模样。

    对他们这等只想求一个官身或是指望着能由选人转官的人来说,包括这一条轨道在内的襄汉漕渠,就是实现他们目标的一切。可于韩冈而言,京西的林林总总,不过是向天子和朝堂做个展示,就像是商铺中摆在台面上的样品,很大一部分是给人看的,而不是用的。

    只是话说回来,若摆出来的样品本身有问题,肯定是会影响商铺的生意,说重要也的确是很重要。认清事实是当务之急,但妄自菲薄就没必要了。

    放下了心结,李诫便拉着方兴,到了他在工坊中日常落脚的小屋。

    作为轨道和车辆的监管者,李诫这些日子以来,都是歇在工坊里。

    尽管工坊中,在铁、木、营造、机械等方面的饶有长才的大小工匠多达百数,但他们的精力,都放在正经事上。自住的房屋,一例都是简单的木板屋,李诫的小屋也就是胜在不漏风和外面多一圈象征身份的栅栏而已。

    李诫让在院中服侍他的老兵将房中打扫一下,又让跟着自己的两名伴当去置办酒菜。将方兴让着坐下,顺手就将房中的一个温酒熬药的红泥小火炉生了起来。

    蓝汪汪的火苗在炉膛中跳动着,这是上好的炭火才有的颜色。方兴丝毫不顾形象的将手伸到炉边烤着,“天气变得还真够快的。半个月前还一下热得跟初夏差不多,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又变得快要下雪的样子。”

    李诫立刻接口道:“中夜清寒,小弟这里正好有一坛京城来的和旨,放在炉子上热过,恰可怯除湿寒……”

    “和旨?!可是樊楼所产?”方兴一听就有了兴趣。樊楼为天下第一,樊楼的酒当然也是天下无双。如此贵重的美酒佳酿,方兴过去也没有多少机会亲口品尝。

    “正是。难得入手一坛,本来是准备留在纲粮北运之后来庆祝的。不过今天有了兴致,正好共谋一醉。”

    一坛子上好的美酒,加上很简单的两个小菜,方兴和李诫二人围着火炉坐着。烫酒用的铜壶架在炉子上,而几支小酒壶则放在大铜壶中。水很快就烧滚了,咕嘟咕嘟的响着,酒香也随着水汽从小酒壶中飘散出来。

    李诫等壶中的水滚了一阵,便亲手从大壶中捞起一只银酒壶。给方兴和自己满上,碰过杯,喝了一口之后,李诫舒了一口酒气:“现在小弟总算是明白了,龙图一心想要的是遍及河北的轨道,用来抵抗契丹人。不过,既然是做样子给人看,方城轨道运输时的损耗就不能太大。现在是轨道初运行,多少对眼睛想在鸡蛋里找出骨头来。”

    “觉得现在损耗大了?”方兴十分珍惜的小口抿着酒,顺口问道。

    “主要是替换的配件耗费太大,”李诫夹了块羊肉放进嘴里嚼着,“轮子轮轴还有路轨都是耗钱的大户,这些天的损耗,若是给人仔细一算,还是蛮吓人的。”

    “这事简单。”方兴哈哈笑道,惹得带了几分忧色的李诫惊讶得瞪大眼睛,“只要能把帐目做平,怎么列项都可以随意。”

    “随意列项?”李诫疑惑着。他的父亲是转运副使李南公,在财计之事上很有些名气,但他这位衙内只沉迷在机械、营造之类工匠之术上,半点也没有从他父亲那里传习到糊弄上司的手段,“到底是怎么个做法?”

    “简单的说,就是将惹人注意的维护成本,打散了分到其他地方。这样即不会耽搁正事,也不会让人有机会攻击龙图和方城轨道。”

    李诫想了一下也算是明白了,“说着简单,但做起来似乎挺麻烦的。”

    “自会有人去做,你我不必操心,龙图手底下也不缺人。”方兴看得很开,他也不是喜欢攥权的人,“其实还有件事要注意,甚至还要通知让叶县和方城县两家来处置。”

    正准备给自己和方兴倒酒的手停了,李诫抬眼问道:“什么事?”

    “前面明仲你也说了,接下来,车辆和路轨损耗得会越来越快。自是会有越来越多的纲粮因为大大小小的事故遗落在外。现在都是派人运回来,但接下来处理此事的人手可能会捉襟见肘,来不及运回。一时运不走的纲粮,可是要防着有人哄抢。”

    “眼下应该没问题吧,毕竟才开通,就是想做贼,也还没有准备好。”李诫沉吟着,“就怕日后有贼人故意破坏轨道,然后从中取利。”

    “的确,愚兄也是这么想的。”方兴点头,“这样的贼人是最可恶。只能用重典来处置,京西这里是重法区,砍头总是不难。”

    “那也要先捉到人,否则给贼人跑了,备了侩子手也没用。”

    方兴洒然一笑:“其实这些都是小事,只要日常注意,也不会捅出什么大篓子来。有龙图在上压住阵脚,就是宰辅来了,想动摇到京西的局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李诫也振奋了起来,“惊喜事了,河北那边很快就能铺设轨道了,说不定我们都要过去。到时候铺开的摊子肯定比现在要大得多。”

    李诫随口一句,却没听到方兴的回答,奇怪的抬眼看过去,却发现方兴正皱着眉头。“不过愚兄总觉得龙图还有另一番谋划,绝不是表面上看到的这一些事。太多人看得出来,反而让人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

    李诫听着也狐疑了起来,韩冈的计划当真有这么简单?除了他这个不问世事,只顾着督促修路的呆子,连商人都看破了在天南地北都赫赫有名的韩玉昆的心思,怎想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坟墓里面的吐蕃人、交趾人,应该有许多都睡不安稳:“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要是愚兄能想得通透,说不定也能做到龙图学士了。”方兴早就放弃了去猜度韩冈私底下的谋划,“想多也没用,龙图行事一向不是那么容易被人看透的。葫芦里面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得到最后龙图主动拔开塞子才会知道。我们要做的就是做事……然后,喝酒!”

    虽然是一月才得三次的休沐之日,不过沈括仍在书房中忙碌着。

    并不是衙门里的事,沈括治事之材,放在当世数万官员中,也是第一流的,衙门里一成不变的琐事,每天只用一个时辰就解决了。

    也不是方城山的事。方城山那边,进度已经进行过半,每天传回来的消息都是在说一切顺利。看这样子,除非出现大的意外,否则六十万石纲粮在十一月的时候,肯定能全数抵京。

    按道理是现在就可以去筹划庆功宴要怎么开,但襄州那里却没有动静。不过韩冈这位正主都不放在心上,沈括也不会表现得太过急切。

    他今天只是在整理着残篇断简一样的片段,分纲目进行记录。等到致仕之后,有了余暇,再进行更进一步的修订,以便成书传世——一部承载了自己毕生的见闻和经历的笔记。

    在往日,沈括能得空整理自己的心血,顺便避开总是一幅坏脾气的续弦,心情肯定是很好。

    只是今天不同往日,沈括神情严肃的拿着一封信,从书架上抽下一卷已经装订成册的草稿,刷刷的翻了几下,很快就停在了其中的一页上:

    ‘方家以磁石磨针锋,则能指南,然常微偏东,不全南也,水浮多荡摇。指爪及碗唇上皆可为之,运转尤速,但坚滑易坠,不若缕悬为最善。其法取新纩中独茧缕,以芥子许蜡,缀于针腰,无风处悬之,则针常指南。其中有磨而指北者。余家指南、北者皆有之。磁石之指南,犹柏之指西,莫可原其理。’

    对照手边的信,沈括苦笑了一声,韩冈在信中就磁针指南一事,说得更加通透,绝不向自己,只能说一句‘莫可原其理’。

    这是前两天韩冈才从襄州寄来的。本来在前一封信中,两人讨论的是北极星与北极之间的角度差异,沈括也只是在信中随意的提到了司南指向的方向,与实际上的南极北极有着不小的区别。

    沈括还在京城时,分管过主管天文的司天监,曾经重新设计浑天仪,并通过浑天仪来观察过北极星,持续了三个月之久。

    星象之事向来招犯忌讳,从太宗皇帝开始,就禁止民间私下研究,就是官员也很少会光明正大的去研究。沈括也是跟韩冈相熟之后,才会偶尔在信中提到一句两句,而且半点不沾占星判命。

    从韩冈的回信中,沈括发现他对于星占甚至是嗤之以鼻,也秉持着依靠张载才兴盛起来的的宣夜说,反对浑天、盖天的说法。

    对星象,韩冈的观点不同于流俗。而对于磁铁、司南等堪舆上的用具,他也同样有着一番独特的见解。竟然说大地本身有磁性,南北向,故而能让磁针指南。虽然也纯属臆测,但仔细想过来,却并不是毫无根据。

    司南、司北,沈括家里两种磁针都有。将不同种类的磁针针尖对针尖的放在一起,就会一下吸住,而则是互相排斥,如果将磁针掉个儿,情况就正好相反。正符合韩冈在信中所说的‘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这一句。而将两根磁针,一根磁针一根钢针放在一起,磁针的指向也会产生变动。

    所以韩冈说藏在地下的磁铁,引得天下磁石能定方向,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南北磁极毕竟不是真的南北极,所以沈括能观察得出两者之间有偏差。

    尽管多有臆测,但毕竟能说得圆。

    沈括将信纸折了几折,好生的收了起来。

    磁石指南的成因只是很小的一桩事,但韩冈从中体现出来的广博学识,又一次让沈括感到惊讶,甚至想不通,他哪里来的这番见识。格物致知四个字,可搪塞不了所有人。

    韩冈说黄河之所以为黄,乃是西北高原水土流失之故,河北海退陆进,这是合乎他的经历,沈括也是有着同样的观点。但嵌在太行山壁中的无数贝壳,证明了沧海桑田的之说,自家是出使辽国时,才亲眼见证过。而韩冈并没有去过太行山,就已经一清二楚,并说此乃百万年、千万年、亿万年逐渐演变而来。哪里来的见识?

    而且说着也好笑,唐尧也不过出自三千年前。邵雍修皇极经世书,一元才不过十二万九千年。韩冈张口就是百万千万亿万,邵康节到了他眼前都得避退三舍。

    在沈括和韩冈三四天便有一次的信函中,如同太行山贝壳之类的事情说得很多,充分体验了韩冈本人学识上的的渊博。但相对的,自从入秋后,沈括在与韩冈的书信中,能明显的感觉到他对襄汉漕运没有之前说得频繁了。

    韩冈不能算是突然间冷了下来,看起来只是像将最后的工作全都交托出去,交给了方兴和李诫来处置。

    说起来就像是种地,犁过田、下了种,除草施肥都做了,剩下的自然就是等着开镰收割了。当然,这个比方联系起韩冈的出身就显得有点刻毒了,更恰当一点的比喻,是宰执治事的手段,只管定下目标、安排人手,具体事务让经手人自行掌控。

    韩冈有这番气度,沈括多有感慨。不过他也热切的期盼着襄汉漕渠能有所成效。毕竟自家的长子在韩冈那里,李南公的儿子也在韩冈那里。韩冈一旦成功,两人都有好处。

    而且沈括和李南公还要另外承韩冈的人情。光是为了两人的儿子,韩冈就担了很大的风险。

    李南公的儿子还好说,在营造和机械上是难得的人才,这一次的工役也是立了大功,一句‘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就能将所有的弹劾挡回去。

    但自家的长子就不同了。自己是亲民官,韩冈是监司官,韩冈这位转运使在监察他沈括的同时,却将他的儿子收归门下,这是致人话柄。当日情急,无暇细想,草率的答应了下来,不说欠下的人情越来越大,日后一旦给翻起来,两边都少不了一个罪名,往重里根究,结党之罪都是能栽到头上。

    “老爷。”沈括贴身的小厮进了书房,“韩龙图那边派人送信来了。”声音突的压低了一点,“还有大郎的信。”

    “哦……快让他进来。”

    沈括让人将韩冈派来送信的家丁带进来,是惯常往沈府来送信的。问了韩家上下可否安好,就打发了他下去休息,“明天过来,我这里还有回信让你带回去。”

    儿子的信上没有说太多,只是问候和报平安。沈括叹了口气,也是无可奈何,将信藏好收起。

    韩冈这一次让人带来的不仅仅是一封信,还有一部多达十卷的书籍,不过仅是手稿而已。韩冈在信上说,是近年来的一些见闻、心得的记录,其中多有疏漏,敬请斧正。

    看见韩冈在封面上写下的《桂窗丛谈》四个字,沈括为之一笑,知道他没在标题上费太多的心思。

    不过这一部《桂窗丛谈》,单是纲目就很有意思。沈括给自己日后准备撰写的笔记所整理的资料,是分为故事、辩证、乐律、象数、人事、官政等十七门,而桂窗丛谈中则是算学、地理、生物、物理、化学、医药。编目是一本书的大关节,明眼人从目录中就能看得出作者的用心所在。

    沈括第一眼落上去,就发现整部书丝毫不涉人事、官政的内容,若在别人看来,定是韩冈做官的时间太短,家中在官场也无底蕴,不像一般的阀阅世家、书香门第,从小就耳濡目染,对官场上的传闻、轶事、典故了如指掌,与其写出来让人笑,干脆就不写。但沈括了解韩冈的性格为人,更清楚韩冈出身的气学如今的现状。

    在张载去世之后,气学中衰,开创洛阳道学一脉的程颐已经进关西讲学去了,气学再不站出个力挽狂澜的人物,就要给人斩草除根了。韩冈这本笔记,是去维持气学道统不衰的。

    笔记一物,有的是想把儒家三立做到实处,有的则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更有的根本就是用来搅混水,七真三伪编造谣言——这世上,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隔得远了,好端端的事都能传得千奇百怪,若是有心造谣,实在太轻易不过。

    韩冈写出这一部《桂窗丛谈》自然不是为了编造谣言,而是宣扬气学——立言罢了。因为他跟程家的关系,加上本身的学问所限,不便在经义上与人比高下,却是想出了别出蹊径,彻底的贯彻他最擅长的格物之说,以实证道的手段。

    而韩冈之所以先把手稿给他沈括来看,可能就是看在自己在这一方面上的名气,要自己来捧场鼓吹而已。沈括微微一笑,还韩冈一个人情也是好的。

    随手从中抽了一本出来,慢慢的翻着。韩冈为官不及十载,却是比天涯海角还远的地方都去过了,一条条的倒是很有些意思,但翻过两页之后,他却陡然间就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再也无法将视线挪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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