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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43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

    入冬后难得的艳阳天,阳光洒在院中,洒在一株合抱粗的老桂上,也洒在了周南和几个被抱出来晒太阳的孩子身上。

    家里的仆妇忙忙碌碌,趁着天好将一床床被褥抱出去晾晒。周南最近又有喜了,才两个月,正是不安稳的时候,不能累着,在府中担的那份事都交给了云娘去做,自己则是安心的养胎。

    年纪稍长的三个儿女,都已经开蒙了,每天上午都去外院的西书房跟着西席先生认字。但三个小的才两岁多,被乳母、使女,放在院中嬉闹着。

    三个小家伙歪歪倒倒的跑着,追逐着一个充了气的皮球,将柚子一般大小的皮球踢过来踢过去,笑声响彻后院中。一个个脸上都是红扑扑的,长得健康壮实。

    家里的三个孩子闹得满头大汗,负责看管他们的周南却是安安静静看着书。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后,原本就是花中魁首的周南,就如同熟透了的果实,更加艳丽不可方物。温煦的阳光照下来,肌肤如玉一般莹润,一对眸子黝黑晶亮,半个身子斜倚在扶手上,静静的翻着书。娴雅柔美的姿态,就是丹青圣手也难以描画。在旁服侍的使女,都时不时的向周南瞟上一眼,就连女子都忍不住被吸引。

    周南看着的还是出自自家的书,不同于应急手册,名为《桂窗丛谈》的笔记在家中更受欢迎。柔软的洪州纸装订起来的抄本,软绵绵的,拿在手中很是舒服。

    韩冈的这一部笔记在家里也就几名妻妾事前读过。直到三天前才给沈括送去一部抄本。除了韩家人,没人知道韩冈用功了半年,才将两本书给完成;家里的门客,同样是这几天才知道年轻的龙图学士写了两部新书。

    “夫人!”

    “娘!”

    院中的喧闹突然停了,然后就是一片的问候声。听到声音,周南放下书连忙起身,向着当家主母屈膝行礼:“姐姐来了。”

    “快坐。”王旖连忙搀着周南,嗔怪道:“都双身子的人了,动作要轻一点。”

    周南展颜微笑:“劳姐姐关心,小妹知道了。”

    早有婆子端了交椅过来,周南这才同王旖一起坐下,几个小孩子行过礼后,见王旖没有别的吩咐,就又开始闹了起来。

    王旖和周南看得相视而笑,周南道:“五哥儿的伤一好了,就活泼起来了。”

    “既然是个哥儿,就该多摔打摔打,一点小苦头都吃不了,日后怎么帮着父兄支撑门楣。前些日子哭成那样,三哥、四哥加起来都没他哭得狠。”

    “年纪还小,大了就好。”周南笑道:“二哥就不错,读书习武时都没叫过苦,大哥儿可比不上。”

    王旖笑了笑,拿起周南放下的书翻了翻:“怎么又看起来了?”

    “姐姐都说了官人写得这本书深不可测,所以想再看一遍。前面囫囵吞枣的,也没看出个眉目来,这一次要细细的读。”

    前些日子刚刚拿到新书的时候,周南废寝忘食的用了两天就将一部十卷的笔记通看了一遍,回头就说整部书有意思。王旖则说‘官人的这部《桂窗丛谈》,闲暇时翻一翻也的确是很有些意思,但如果静下心去琢磨,却越琢磨越觉得深不可测。’

    周南在《桂窗丛谈》中,看到了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看到了鸡兔同笼的另一种解法,看到了对花鸟蛇虫别出心裁的分类,看到了码头上滑轮省力的原理,看到了点石成金的骗术被拆穿,在她的眼里,这代表着韩冈的博学,还有在格物致知上的成就。但她没想到,王旖对她们的丈夫所写下的这部书,竟然下了深不可测的评语。

    刚刚拿到韩冈所撰写的笔记的时候,自家是当做闲书来读。虽然周南是明白自家的丈夫写书都是有一份深意在——就像当年写下《浮力追源》,让人误以为是要造铁船,实际上则是拿出了飞船,同时还促进了甲胄的制造,以及钢铁业的发展——不过周南认为韩冈的想法自己应该都知道了。可王旖却说没那么简单。

    以见识论,素心和云娘是远远不如在京城中长大的周南,不过周南也只是在琴棋书画和器乐歌舞上有所擅长,作诗作词能跟一家之主一较高下。说到学识,周南不敢与宰相家的女儿相比,相信了七八分。

    拿着丈夫的著作,王旖就手翻着。她在这本书里面看到的是一个庞大的学术体系,涉及到天地自然的方方面面,笔记十卷,只是露在外面的引子,实际蕴含的内容并不是区区十数万字能够囊括。

    甚至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冰山露出水面的还能有十分之一,而韩冈摆出来的只有百分之一——就在《浮力追源》中,韩冈通过水和冰密度的比较,明确的阐述了冰浮在水中的原因,甚至浮出水面的比例。这两年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看到水面上的浮冰,水底下暗藏的流冰九倍于水上部分。

    将本心层层遮掩,就如一道千门万户的迷宫,在里面走起来移步换景,永远只能看到一部分,而不见全貌,就是最后看起来是揭开谜底了,但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却是还有几处伏笔潜藏,这才符合她丈夫的为人和性格。

    就如轨道。

    轨道先使用在码头上,但铁矿的矿山中才是轨道用得最多的地方。天下各大矿山,逐渐推广了轨道的使用,也培养出了一批合格的匠师,为方城山的轨道做好了准备。而方城山的轨道,听说生铁的用量动辄以万斤计,若是没有之前韩冈推动钢铁产量的发展,根本就造不出来。

    现在方城山轨道成功投入使用,当河北轨道提上台面之后,国中对钢铁的需求又会上一个台阶,那一座座高炉,就又有了派上大用的地方。

    自家夫君做的每一件事,光是拿到台面上的,已经是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但再往下发展,却能发现下面还藏着更多也更让人惊讶的东西。

    王旖和周南沉默的翻着书,就听得院中扑通一声,韩家的老五在追着皮球的时候一脚踢空,仰天栽倒。

    王旖和周南就在旁边看着儿子跌倒了,并不去扶,倒是三哥四哥跑了过去要搀扶。而五哥儿不哭不闹,更不要人扶,一骨碌就爬将起来,跑到他乳母那里摊开小手。乳母忙掏出一粒半透明的冰糖来,看着眼前一只脏脏的小手,就直接给五哥儿塞进嘴里。

    “官人说话也促狭。”看到了这一幕,王旖一下笑了,也是韩冈的要求,家里的几个儿子除了刚学走路的时候,跌倒了要扶一把,大一点之后都让他们自己爬起来,哭得再凶都不理会,最多拿块糖来逗着站起来,“记得早前还说呢。教训小孩子,就跟训猫训狗一样,做得对了该夸就夸,该奖就奖,几次下来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周南也扑哧笑起来,“当初就是二哥儿最聪明,那时候故意往平地上栽跟头,骗了多少吃的。”

    “其实道理是不错。”王旖嘴角翘起微笑着,视线追逐着又开始玩闹的儿子们,“你越是一惊一乍,小孩子哭得就越凶,你不去理会了,反而自己就爬起来了。”

    “姐姐说的正是。”周南点着头。正说着,就看到老三也摔倒了,同样是自己爬起来,同样是跑到乳母那里伸手要糖,拿到后就往嘴里塞。

    王旖连忙叫着:“三哥儿,糖不能多吃,牙齿坏了可没法儿治。”

    周南失声笑道:“真该去问问素心,家里的冰糖还剩多少斤了,不知还够不够他们讨的。”

    “上个月从交州送到的有三十斤冰糖,两百斤白糖,三百斤红糖,还有各色蜜饯五百五十斤。到手我就让素心安排人各送两斤蜜饯去给东偏院的那十几位,在北面的方、李二位,也派人送去了,等到过年还要给。至于年礼,走外院的帐,到时候还要跟官人商量。”

    韩家内院之中是王旖总掌,几名妾室各管一摊,周南现在养胎,家中事袖手不理,也不多谈此事。转问道:“听说襄州的铺子里面也有白糖和冰糖卖了。”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当真有卖也是好事。”王旖道,“官人昨儿也说了,派去交州的人都很用心,今年就有交州米在杭州上市了,等到白糖也一并上市,交州就能安定下来了……自家能不能赚到钱倒是小事,开辟了一个产业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官人真是越来越大方了,孔方兄都不放在眼里。”周南虽然是开玩笑,言语间却满是骄傲。

    “有了出产,就有了税赋。有了税赋,也就能让禁军在当地驻泊、就食。那一片。公私两便那就更好了。”

    不是视钱财如粪土,家里的浑家孩子饿得发慌,还能弹琴唱歌的自命清高,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们的丈夫从来都是为边地开辟一项产业,拉着多少家一起进来,让刚刚攻占的新土由此安稳,而他作为开创者,就只在其中占上一小份而已。

    说道视钱财如等闲,这个才是真的。

    “说是公私两便,不事聚敛,但在棉布和白糖两个新行当都占去了一部分,加上四表叔又是个堪比陶朱的,家里面的产业如今也不小了。如今家里面开销虽大,可花的还没有赚的十分之一。”

    “也是给儿女预备的。”

    ‘儿女?……’

    王旖上下打量着周南。才两个月,还不显怀。褙子里面是一件略显宽松的浅葱色对襟小袄,胸口高挺,腰身纤细,小腹也是平平的,完全看不出是怀了身孕的样子。

    “这一次也不见害喜。要不是总觉得困,请了人来问诊,还真不知道是喜脉。”周南憧憬道,“安安静静的,多半是丫头。”

    “再生个女儿才好。家里儿子一堆,天天吵得头疼,女儿就那么一个。”王旖说是这么说,但她瞧着几个小子闹腾的样子,却是带着笑,“官人都说了,嫁女儿不会心疼嫁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就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咚咚响的升堂鼓。

    “今天官人审案?”周南惊讶的问着,转运司衙门的升堂鼓平时可是少听到。

    王旖点点头,回答了周南的疑问,“早上出去的时候,的确说有一桩分产的案子要审。”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审案的,往常不是发回州里的吗?”

    “我也是这么问的,官人说老是将案子转发、退回不太好,总得留个一件两件的下来,妆点一下门面。”

    转运使的工作,除了保证地方税赋顺利运进京城之外,还有监察领下军州施政和财务的职责。正常的转运使,一年通常有半年在外巡历州县。而韩冈仗着他有打通襄汉漕运的工作,就只巡视过漕运沿线的军州,远上一点的军州,几乎都没有去过。

    而除了监察,而一些案子也会越过州县递到转运使衙门中,转运使也有审理权。不过韩冈一般不会接。会闹到路中监司的案子,要么是大户人家的争产案——家底薄一点,在州县里就倾家荡产了;要么就是无头、积年的刑事案——基本上都事关人命,否则也不会让人闹到路中。

    如果是事关人命的刑事案,那是属于帅司和宪司的差事,韩冈会移牒经略安抚司或是提点刑狱司。

    几个路一级的监司都不在同一个地方——如京西南路安抚司在邓州,由邓州知州兼任,北路则在许州——这是为避免诸司聚集一城,最后权力为一人控制。但公文往来就麻烦了。幸好这等不服州县判状的刑事案,韩冈才遇到两起,也没费他多少时间。

    而争产案则稍多一些——就跟后世一样,民事案件比起刑事案件要多得多。基本上是兄弟争产的为多,也有女婿与幼子争产,继母与嫡子争产。在孔方兄面前,孝悌什么的也就甩到九霄云外去了——韩冈基本上都是发回州县,他不是很待见兄弟姊妹之间为钱闹成冤家的事。而且以世间的风气,能将案子打到路中,两边基本上都不会是安分守己的人。

    不过转运司毕竟不是负责断案的衙门,一年来撞到韩冈手上的案子也就这么十几宗,都是上述的两类案子,没有一宗例外。韩冈也没有收审其中任何一桩。也就是今天,想审一桩出来应付一下。

    “应该挑的是一桩简单的案子吧?只是应付差事。”

    “能从县里打到州中,又能从州中折腾到路上,事情总归不是那么简单。”

    只不过才说了两句,又是一片喧腾在前院响起。连三个小家伙都忘了踢球,疑惑的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隔得有些远了,听不太清在喊些什么。但参杂在喊声中的退堂鼓,王旖和周南还是都听出了节奏。

    “怎么这么快?”周南疑惑着,“升堂鼓才敲过啊。”

    “肯定是结案了,而且判得妙。若是不合人意,衙门外的百姓只会私下里传言,不敢这般喧哗。”

    “结案了!结案了!”一个婆子从前面过来,啧啧称着奇:“龙图果然是天上的星宿下凡。闹得郢州州里县里都不安生的案子,到了龙图手上,竟然就这么结案了。”

    “怎么审的?!”王旖心中有几分好奇。

    那婆子到了主母近前,眉飞色舞的说道:“龙图开了大堂的中门在审。拿着郢州的判状来问王家兄弟哪里不满意。哥哥说分给弟弟的那一份多,弟弟说哥哥的那一份更多。龙图问了两遍,都不改口,就做主将分给弟弟的给了哥哥,又将哥哥的那一份给了弟弟,这下两边都如愿以偿了,实在是有苦都说不出。外面的都在说龙图判得妙。”

    周南听了,掩口就笑了:“官人这判得倒爽快。”

    王旖皱着眉:“好像过去有过类似的案子,不过好象是兄弟争房产。”

    “小妹倒没听说。”周南还是忍俊不禁,“不过官人如此断案,倒是促狭了,真不知那两兄弟听到判词后是什么脸色。”

    “促狭?为夫判得可是再正经不过。”刚刚才将案子给结了,韩冈竟然就抄着手回后院来了。王旖和周南起身行礼,满院的仆妇都低了半截,三个孩儿上前喊着爹爹,韩冈一一应过,坐下来喝着下人奉上来的热茶,“类似的案子过去可不止一件两件,也算是最好断的案子了。为夫这边是觉得总将案子退回州县不太好,干脆挑个简单点的来审。却不知郢州是怎么弄的,竟然审不下来。”

    “要是郢州的州官能跟官人比,当也能做转运使了。”王旖随口奉承着韩冈,见丈夫的视线在院中梭巡,像是在找什么,又解释道,“素心和云娘正在对帐,还要一阵子。”

    “对帐?”韩冈沉吟了一下,点点头,“也快到冬至了,的确该先将帐先清一下。”顿了顿,问道,“今年府里没有什么大项支出吧?”

    “还真没有,”王旖说道,“不是在京城里面,人情往来少了许多。又没有添丁进口,没几处需要花大钱的地方。虽说是多了一班门客,但也没用上多少。但进项却不少,比起去年竟翻了一倍。”

    王旖说到这里,就有些犹疑,韩冈笑道:“如今熙河路一年的税赋加起来快比得上秦州了,朝廷一声令,拉出十万蕃军也不在话下,交州的情况只会比熙河更好。两边既然发展起来了,顺丰行的家底自然是水涨船高。”

    “熙河路都能拉出十万蕃军了?”周南咋舌不已,“官人领兵攻交趾,满打满算,也不过动用了不到两万的官军。有这十万蕃军,还不得将西夏都给攻下来。”

    “熙河可比交州难多了,十万蕃军当真点集起来,人吃马嚼,路中的那点存粮连一天都捱不过去。交州那是自己维系粮草,调了再多的兵将,也不用惦记肚子能否填满。交州七十二家蛮部念着过去的好处,巴不得对外开战。”

    在交州,分出去的那七十二家蛮部,耕地做工的都是交趾奴隶,还有家里的女人,男人是不做事的,整天都是跨着弓刀,转悠来转悠去。

    这些都是朝廷养的恶狗,官军留下来的威慑力让他们只敢对着外面龇牙咧嘴,如果附近的真腊或是敢有半点不顺,又或是他们中间有哪人有异心,交州知州只要一句话,就能把他们放出去杀人放火抢一**。

    “不管怎么说,交州和熙河现在可都是不用担心了。”周南笑道:“官人接下来肯定是要推动铺设轨道了?比起开河更方便。”

    “没那么简单。”韩冈叹道,“人想中进士要十年苦读寒窗,树要成栋梁需百年雨露风霜。轨道从发明到应用,至今也不过四五年的时间,不论是矿山还是港口,都是短途。方城山中的轨道也不过才六十里,已经算是长的了。就这么区区六十里,不论从车辆和轨道本身,还是在运输的调度和维修上,都出现了许多始料不及的问题。”

    他对着专心在听的两女说道:“如果是千八百里,暴露出来的问题只会更多。为了解决这些问题,需要进一步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去研究、去应对。……而且还不单单是轨道本身的问题,与地方州县之间权益的分配更是重头戏,也不知要争上多久。如果没有人在京中为轨道主张,半途而废都有可能。为夫可是想着能惠及万民,一番心血总不能付之流水。”

    王旖和周南头点得都有些沉重,韩冈的这一次的谋划,没有瞒着她们。只有回到朝堂,才能保证下一步的计划顺利进行。

    “两本书已经写成了,接下来就是要付梓。准备献给天子,让地方官员参考着如何应灾防疫的《肘后备要》,不用印,工工整整的抄写一份送上去给天子就行了。而《桂窗丛谈》则是要印个几百部出来,分送亲朋好友,借他们之口,将声势扩大开来。”韩冈在阳光下眯起眼,微笑着,“伏龙山那里的消息现在也该传到襄州了,再过几天,就可以把黄庸请到家里来,借助他的手,在襄州城中推广。”

    “这么一来,官人可就坐实了星宿下凡的身份了。”王旖笑道,“还是说药王弟子比较好?”

    “世人多愚,凡事总是联系到神怪上,但为夫巴巴写书,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个明白,就是怕给那一等巫婆神汉给利用上。为夫不信神佛,虽然有些事用眼下所知的理论的确解释不通,但将理由归结到神佛之上,空长个脑袋是做什么用的呢?”他冷哼一声,“什么瘟神、痘神,迟早要一扫而空。有钱拜那等土偶木雕,还不如拿出来施粥散药,做些好事!”

    文三在睡梦中惊醒,从床上猛地坐起来。

    哭嚎声隐隐从窗外传来,那是让他睡不好觉的元凶。

    叹了一口气,文三披上外衣下了空荡荡的床,浑家带着儿女睡在了另外一间房里。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不过听着外面的更鼓,快到家里的铺子开门的时候了。

    冬天的凌晨阴湿寒冷,炉膛中的火也快灭了。文三瑟缩着又回到了床上,提高嗓门喊了一声,不一会儿,睡在外间的小养娘,就打着哈欠上来服侍。

    文三当街有个铺面,后面有个两进的院子,能养得起两名小养娘,一个小子,连同浑家和亲生儿女,一家七口人,吃穿都不差。算得上是殷实的人家,不过离富贵二字还远得很。

    文三在养娘的服侍下洗漱过后,带着睡在铺面里的小子将铺子的大门开了,给祖宗牌位上了香。转身穿过后门,又到了后巷。

    隔邻的李绣线家今日有丧事,周围的邻居听了一夜的号丧。一大早又请了七八名和尚道士。前街是铺面,丧事犯人忌讳。李家就开了后门,来吊祭的亲朋好友,以及做法事的僧道,全都挤在后巷吵吵嚷嚷。

    文三倒也没有抱怨什么,婚丧嫁娶哪家都免不了,也不是经常能有的事,说不定哪天就轮到自己,为此开罪邻居也不好。

    看了一阵热闹,文三正准备回家去。就看见一个三十多岁五大三粗的壮汉,带着一个老苍头,还有两个挑着担子的伴当,大阔步从巷口走过来。

    文三一见来人,便是满面惊喜,冲着家里喊了一声:“三娘,大舅来了!”

    浑家的娘家在是伏龙山下的清源村,与襄州城隔了几十里路,进城一趟不容易。平日若是无事,也就是快到了节庆,进城采办时,才会顺便来走一遭。

    那汉子昂首阔步的来到文三面前,与文三抱拳行礼,“姑爷,许久不见了,向来可好。”

    “一直都好。就是你妹妹和外甥一直惦记着大舅你,都说快仲冬了,怎么还不来。……怎么比往年迟了这么久。”

    “乡里有些事耽搁了。”

    文三一边将自家的大舅子往屋里迎,一边问着:“岳母身体怎么样?”

    “硬朗得很,昨天还带着你嫂子舂年糕。”

    “今年年糕舂得还真够早的。”文三笑说了一句,又问:“嫂子、侄儿都还好吧?”

    “都好,都好。”

    两人叙着寒温,文三的浑家就带了文家的一对儿女出来了。领着儿女行过礼,又将方才文三的问候重复了一遍,从老母一直问到两个外甥,转身就让儿女回了房去。

    大汉看得眉头皱了一下,没多说什么,对文三夫妇笑道:“两对熏鸡、两对熏兔、一对熏腿、两斤柿饼,三娘你最喜欢的后院树上生的枣子,娘也特地让俺带了十斤过来,还有今年的新米,都摆在外面的院子里了。”

    “大舅太客气了,每次来都带这么多东西。”文三客气着。家里的养娘端了热乎乎的茶汤上来,连着几盘上好的时新果子,一起拿出来招待着大舅子。

    “都是田里长的、地里跑的,在乡下也不值什么。”大汉坐下来,喝了口茶,问道:“街口的哪一家谁死了?挂了个白帐子出来,转过街角,一蓬纸钱差点泼到头上,没的撞得晦气。俺连文功近来也是脾气好了,换做是往日,早把他家的门给砸了。”

    “大哥有所不知,街口开绣线铺的李家,他家里的大哥好不容易养到十三岁,亲事都说了,偏偏前儿发了痘疮,突然间就病倒了,没拖过七天,昨天人没的。”

    “痘疮?”连文功眉毛一挑,嘴角都带了一丝笑意。

    文三没在意大舅子的表情,点着头,“就是痘疮,闹得也厉害。现在李家隔壁刘家的两个儿子也跟着前后发病了,你妹妹就怕你外甥和外甥女儿出事,圈在家里不让出门,也不让见客,一起住在西厢里。也就是大舅你今天来,才让他们出来的拜见一下。”文三看了眼脸色苍白的浑家,叹着气,“从李家大哥发病开始,她整天担惊受怕的,一宿一宿的睡不好觉。”

    “呦,还真是巧了!”连文功手一拍,说出的话让妹妹、妹夫都想不到。

    “巧?!”文连氏脸色一下就刷白了,“村里面痘疮也传开了?!”

    “不是,不是!想到哪儿去了。”连文功大笑着摆手。笑声响了好一阵,这才俯身凑前,很是神秘的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你们可知道,伏龙山周围六个村,现在没一家担心什么痘疮了,俺们家也是。今天过来,想给姑爷和三姐提上一句。”

    文三眨了眨眼睛,试探的问道:“莫不是来了什么名医?”

    文连氏拍案而起,急问着连文功:“那名医诊金多少,我们砸锅卖铁也出得起。”

    “用不着砸锅卖铁,李神医每治一人就只收十文钱,几个村子加起来的诊金还没凑足二十贯。”连文功感慨了一声,“的确是个神医啊,都不把钱放在眼里的。只可惜人家来了又走了。”

    “走了?”文连氏脸都白了,这不是逗人在玩吗?

    “别急。”连文功立刻道,“听俺细细说。若整件事没有个眉目,俺这个做哥哥的怎么有脸来见三姐你?”

    文连氏耐着性子坐了下来,文三说道:“大舅,你就别卖关子了,俺和你妹妹心里都急。刘家跟俺家就只隔了两户人家,说不准今天、明天你的外甥就染了病。”

    文三,文连氏忍不住眼睛红了,从袖口里掏出手帕,抽抽嗒嗒擦着眼睛。

    “不说是不要急吗?我这个做舅舅的还能看着外甥和外甥女出事!?”连文功摇摇头,“鑫哥、青姐现在都还没生病,这就不要紧。若是发了病,就难治了,药都没大用,得靠身子骨去熬,熬过去就算活了,熬不过去那就没办法,不得过痘疮,这孩儿就只能算生了一半。”

    听到这里,文连氏一下用手捂着脸,呜呜哭得更厉害,

    “我说,我说,三姐你怎么变得这么个急性子,不听完你哭什么。”连文功不高兴的皱起眉头。

    “别理你妹妹,大舅你继续说。”文三冷静点,催促着。

    “但三姐和姑爷你们也知道,痘疮发过后,不会再得第二次。”连文功顿了一下,看着文家夫妻两个点头,正聚精会神的听着,“所以就有了防痘疮的手段……先得个不伤身子的轻症,出了痘后,重症就染不上身了,一辈子不会有事。这个啊……就叫做种痘。”

    “种痘……”文家夫妻念着这个让人陌生的词汇。

    连文功点着头道:“就是叫种痘,就跟种花种草一样的种。前些天,家里的才哥儿、二哥儿都跟着村里人一起种了痘。也简单,俺是亲眼在旁边看的,就是肩膀上划一个小口子,种了痘进去,发了一天热,生了两个小痘疮,就没事了。不仅是村里的小子,就连年纪大的,只要没生过痘疮,也一并种了一遍,就十文钱,谁不愿买个安心?俺十一岁的时候得过痘疮了,没去种,但你们的嫂子却种了。”

    听了连文功一通话说完,文连氏惊喜不已,一个劲的扯着文三的袖子。但文三做买卖了几十年,骗子见得多了,很冷静:“大哥你也别恼,不是俺不信你,但种痘俺是从来没听过,可是确实能防痘疮?”

    文连氏叫了起来:“就是假的,也该试一试!”

    连文功没生气,笑道:“姑爷不信不奇怪,俺一开始也不信,村里不信这回事有一大半。但人家李神医献给槐树下刘更家的三小子种了痘,隔了几天,跟着就从隔邻的柳坞庄上找了个生痘疮的小子,从他身上去了痘浆抹到身上,一点事也没有。后来俺大着胆子,让才哥儿也试过了一下,真的是一点没有事。一开始种痘的上百户人家,人人都试过了,没一个发病的。想想吧,几千人里面能没一个聪明的,还能都给骗了?而且人家李神医骗什么,六个庄子,近两千口人,收的诊金还不到二十贯,事后送的礼一点不要,你说这是骗子吗?”

    都说到这样了,文连氏信了十足十,而文三也不能不信了,追问道:“这李神医现在究竟在哪里?”

    连文功笑了,又是神神秘秘的说着:“你们可知道,李神医不是单独一人到了庄子上的。他身边跟着十几名关西大汉,眼神瘆人,种痘时在旁边盯着,小孩子都不敢哭。听柳坞庄的刘保正说,他们肯定是上过战场的,杀过人。这样的人跟在李神医身边,你们说这李神医究竟是什么身份?”

    文连氏急得心里难受,“哥,你就别卖关子了!”

    文三见识多,看着大舅子脸上的笑容,脑中灵光一闪:“管着京西转运的小韩学士就是关西人,听说他还是药王孙真人的嫡传弟子!”

    连文功手一拍:“李神医私下里也说了,这种痘的方子是先在广西试过,到了京西再试一次,成了,就能推到天下去了。听听,这么大的口气,又是广西、京西的,不是征过交趾的小韩学士又是哪一个?”

    吃饭的时候,襄州知州黄庸冷不丁的被知州夫人问了一句:“最近听说襄州来了一名名医……”

    黄庸手上的筷子顿了一下,夹了片鱼脍,沾着酱料,漫不经意的问道:“没头没脑的,从哪里听来的。”

    “城中都传遍了,堂堂太守竟还不知道?”都是老夫老妻了,黄夫人的话中没有太多的恭敬。

    “听说是听说了,但还不知真伪。为夫已经派人去查了,若有招摇撞骗,欺瞒世人的,决不轻饶。”

    “还扯什么,真当我不知道外院的事?”黄夫人冷笑了一声,“老爷该不会是知道跟小韩学士扯上关系,所以不想插手吧?”

    黄庸暗叹一声,结发夫妻之间,想瞒一下的确不容易。放下筷子,正正经经的说道:“韩冈年纪轻轻,就是一阁学士,弄出这么多事,也只为更上一层楼。既然如此,就随他去折腾好了。为夫年纪也大了,只想着安安稳稳地做官,不想去蹚浑水。”

    前两天,黄庸就听到了一个流言。当时已经在市井中沸沸扬扬,多少人都在议论着。

    痘疮算鬼门关一级的重症,随便找户人家问过去,不是自家有人因痘疮而亡,就亲戚邻里中有人死于此症。现在传言说有了种痘之术,可以防治天花。能保住千万人性命的传言,若不能惹得满城轰动反而是奇了怪了。

    而听到这条流言,襄州知州先是摇头,接着便直叱荒谬,但他又不敢完全否定。种痘免疫事关重大,一旦被证实,当能惊动天下,若是能由自己通报进朝廷,好处肯定是少不了的。

    黄庸遂立刻遣人在市面上细加查问,最后得知这流言是从襄州城西南的伏龙山中传来的。

    在襄州,伏龙山不算多幽深的大去处,比起南漳县向西去的群山差得不知多少里,山下几个村子也不是与世隔绝的桃源乡,甚至还因为据说是诸葛武侯的故居所在,还很有些名气。

    如果在伏龙山中有贤人隐居,各色的小道消息很快就能传播开来,远不如终南山深处清静,真正有心避世的大贤,不会选择伏龙山。但若是喜欢热闹,附近也不是没有城镇,离着襄阳并不远。

    所以莫名其妙的冒出个名医来,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哪里有名医会在个半大不大的小山包下的村子里治病救人?

    黄庸当时心就冷了一点,派人先去伏龙山查问,才知道那名医离开有一阵子了。按道理那位名医应该会来襄州城,但直到如今,却都没个消息。

    乱猜也猜不出个眉目,黄庸又派了身边的亲信第二次去伏龙山打探,这一回才打听到会种痘的神医身边跟的伴当都是一口的秦腔,连着神医本人都是关西口音,甚至那李姓的神医私下里跟村民说的一些话,也探问清楚了。

    整件事确凿无疑,种痘法竟然当真存在,这一点的确让人兴奋,但这件事又跟传说中的药王弟子脱不了干系。事涉韩冈,黄庸就不会去想着争功了。

    虎口夺食的事,若能夺到手,黄庸还真敢去做一做。但撇开韩冈的官职地位不说,他可是传说中的药王弟子,就算种痘的神医不干韩冈的事,自己又抢在头里将种痘法献上去,只要韩冈说一句这是他的功劳,就没人会相信自己。

    何况整件事怎么看都是韩冈弄出来的,自己傻乎乎的凑上去,是给人搭架子在自家头顶上耍百戏吗?黄庸权当自己不知道!

    可黄夫人却不甘心这么好的机缘从眼前飞掉:“老爷,你也不想想。小韩学士跟唐州的沈知州好得跟亲兄弟一般。沈知州犯了事,本来是要贬到南方,是小韩学士说服了天子,才定了唐州。沈知州家里有事,他长子被赶出家门,还是小韩学士把人接到身边来安顿。”

    沈括和韩冈的关系,虽然世间有所流传,但毕竟传得不广,黄庸也只是模模糊糊的知道一点,却没想到浑家竟然全听说了,“韩冈要沈存中帮他整治襄汉漕渠,所以才会帮了沈存中一把。”

    “当真是这样?”黄夫人反问,“如果没有沈知州,方城山的轨道难道就修不起来?我怎么听说主持工役的是被小韩学士征辟的李运使次子,主管发运的则是小韩学士门下出身的幕僚,就没见沈存中出多少力气。”

    黄庸张了张口,却没话可说。

    见黄庸一时回答不了,黄夫人将得意小心的藏起,郑重的规劝道:“老爷你想想,韩冈和沈括这么亲近的关系,为何他却没有将李神医放在唐州,而是放在襄州?这一个,当是沈知州的声名有瑕,另一个就是怕方子在报功之前被人偷了去,所以要放在身边近处才能放心得下。”

    黄庸摇着头:“说这么多,又有何用?难道还要为夫求上门不成?”

    “求上门又如何,人情往来总是少不了的。何况知州的帮忙,韩冈总不便拒绝。”黄夫人好声好气的劝着:“老爷,这功劳不能让给人。与其等之后天子下诏,还不如趁机早点与韩冈联手,帮他在襄州之中将事情做好了开头,也好附骥尾面见天子。”

    黄庸板着脸,不肯松口。

    他本来也有心跟韩冈结交一番。韩冈为了打通襄汉漕运,扩建襄州港口时,没少请动黄庸。黄庸在其中尽心尽力,花了不少功夫——当然,这也是因为襄汉漕渠是通了天的缘故,否则黄庸就算不找理由将自己摘出去,也不至于那般殷勤。

    韩冈派人在新港周围清理滩涂,焚烧芦苇荡,襄州州衙连句质问都没有。闹得外面笑话,说州衙里面不见知州,只见两个通判。听到这传言之后,黄庸倒是跟韩冈冷淡了下来,对于一名望州知州来说,韩冈的大腿还不够粗,抱上去没好处的同时,还要承受同僚的攻击。

    监司官和亲民官由于工作的缘故,不可能和睦相处。钱粮上的纷争使转运司跟地方军州如同乌眼鸡一般互相看不顺眼,这样的情况,以转运司治所最为严重。

    在襄州城中,自然也不会例外。两边的官员虽算不上针锋相对,但也是泾渭分明,两家的官吏甚至连日常去的酒馆、青楼,都是不一样的,尽量不碰面。

    所以苦了州衙中一干低品的选人,他们的日常考绩不仅要靠上官来评判,就是转运司这里也有评判之权——这就是监司中的‘监’字的由来,而且转官需要的五份荐书中缺了路中监司的那一份,那就别做梦了。而京朝官的身份就不同了,被打压换个地方做官就是了,就是被人污蔑,也有自辩的能力。

    “韩冈在京西又留不长,指不定过几天就去了陕西。种谔在鄜延路求着要打西夏,正愁一个帮他们守后路的,韩冈正好跟种家有份交情在。”黄庸虽说已经离开了东京很多年,但故旧在京中人数不少,耳目也灵便,“反正朝堂上没他的立足之地。就算将种痘法献上去,皇帝还能赏他一个宰执来做?他才二十七!”

    “甘罗还不是十二岁拜相。韩冈若是成亲得早,儿子都能跟甘罗一个年纪。”

    “甘罗十二岁做太宰,那是形势迫人。眼下的朝堂中,排着队眼巴巴的等着被天子抬举进两府的不知凡几。天子手边又不缺人,哪里能让韩冈占上一脚。几十年后,两府之中就还有别人站的位置吗?”

    “老爷。现在说的不是小韩学士的前程,而是老爷你的前程和黄家的将来。”黄夫人柔声劝道:“种痘法只要有效,肯定要推广于世。天下人都要为此感恩戴德,只要能在其中沾一点光,那就是天大的福德,海深的善庆,遗泽子孙后世。老爷你就不说了,谨哥、谕哥他们兄弟凭着这份情面,任凭到哪个地方,下面士绅还不得恭恭敬敬?”

    黄庸还在沉吟着,自家夫人的话,的确让他动心,但能不能从韩冈手上分到一份,这可是个大问题。平白无故的,韩冈凭什么将这泼天的功劳分出一份?上门去自讨没趣,这又何必?

    见丈夫还是犹豫不定,黄夫人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二叔不是就在府中吗?难得他来访,眼下这件事,是事关黄家举族兴衰的大事,你不信我这妇道人家,去问问二叔的意见如何?”

    黄庸的堂兄弟正好游学至襄州,眼下就在府里住着,过两天就要上京,参加明年的礼部试。

    “去问勉仲?”黄庸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的这位叔伯兄弟才学尽有,见识眼光都不差,也就是偏偏在科场中缺些运气。十四岁就在福建乡里通过了解试——要知道在福建考中贡生,比贡生中进士的几率都小——可他的这位堂弟二十年来,一次次举试都能拔贡入京,就是与皇榜无缘。否则多上一名进士,在延平乡里,他黄家也能更安稳了。

    “种痘法事关重大,小弟只想问一下哥哥,到底有没有用!”

    黄庸的堂兄弟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中等身材,相貌也不算出众,不过言行举止间的大家风范,却让人一见难忘。只是他现在颤抖着手暴露了心中的激动,急促的语调,也是黄庸平日所未曾见到过的。

    自家兄弟的反应不难理解,当黄庸两天前终于确认种痘之术当真存在时也是激动得不能自已,只是听到了韩冈涉足其中之后才冷静了下来,恢复了作为一名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员的理智。

    黄庸冷静得近乎冷淡,点头确认:“有伏龙山周围六个庄子,总计两千百姓亲身验证,应该是不会有假。”

    “那哥哥你还等什么?!每拖延一天,就不知有多少小儿枉死于痘疮之疾,这事怎么还能等?!”

    黄庸突然觉得自己选错了商量的对象,自家浑家都要比眼前人好一点:“兄弟,愚兄不瞒你。上门去拜会韩冈,这事倒不难,愚兄也不怕丢这个面子。怕就怕丢了面子还挣不回里子。换做是你我,会不会愿意在得到天子准许之前,先行推广种痘法?这是要冒风险的,韩冈暗中派人去伏龙山中,只是想做个验证而已,否则早就来请愚兄了。”

    “哥哥……你好好想想,种痘法对百姓重要,难道对天家就不重要?如今皇子的排行已经排到了第七,却只留下了两个加起来还不到四岁的皇第六子,皇第七子!”

    黄庸愣了一下,长吁一口气:“……愚兄倒是疏忽了!”但他立刻又皱起眉,“既然如此,那韩冈不就更不会让人分工了吗?”

    “哥哥,种痘法虽好,但毕竟初行于世,献上去之后,试问天家敢不敢遽然使用?”

    “伏龙山已经有两千人验证过了……”黄庸觉得堂弟的口气有些不对,这是帮着种痘法说话,还是反对啊,眼中闪起了疑惑。

    “才两千人算什么验证?天下有亿万人啊。七万三千六百零四户,十七万一千一百一十二口,三十八万九千三百人,这才叫验证!……用一个襄州为王前驱,如此,才能让天子放心得下。”

    自家兄弟只是在上缴秋税时,随便看了一眼,竟然就把襄州的户口人数全都给记住了。过人的记忆力,黄庸并不惊异,但面前闪烁着锋锐光芒的眼神,却着实让人惊讶。

    “用襄州为王前驱……”黄庸重复着,沉吟起来。

    “哥哥,须知合则两利!韩冈本与沈括交好,但他没有选择在唐州进行验证。不管是什么原因,这就是哥哥你的机会。整件事已经流传出来,想来韩冈也无须再保密。只要哥哥你全力支持,难道韩冈不希望种痘法在天子面前更有说服力?”他声音低沉了下去,“……既然韩冈选了伏龙山做验证,那就不能让这个功劳跑出襄州去。”

    黄庸正在考虑着,书房外响起了唤门声:“老爷,小韩学士遣人送帖子来了。”

    韩冈!帖子!

    黄庸与兄弟对视一眼,眼中满是疑惑。

    黄庸连忙让人进来,接过一片短笺匆匆一览,刨去无意义的辞藻,韩冈的本意,他已经看得分明。转头就道:“韩冈请愚兄过府一叙……”

    他的兄弟立刻面露喜色:“真是太巧了!哥哥,看来韩玉昆多半就是想求哥哥助上一臂之力。”

    但黄庸面色不愉,并不搭腔。他以知州之尊,就是贵为转运使,也不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让自己帮忙,就只以片纸相招,当他黄庸成什么人了?

    黄庸的堂弟暗叹一声:“哥哥。小弟知道哥哥不喜欢因人成事,可是事关谨哥儿和谕哥儿,舍了点面子又如何。”

    黄庸的两个儿子,本房排行第一、第四,都还没到应举出仕的年纪,若说有什么地方能与他们有关联,那就只有荫补了。于国有功,不说黄庸本官的品级能上移一步,达到荫补子嗣的最低标准,让长子可以得受官职。就是天子那里,多半也会特旨褒奖,连老四的官身也一起解决了。

    “而且这也是为襄州百姓着想,知道哥哥你亲自去求韩冈在襄州施行种痘法,全州上下近四十万人,哪个不会对哥哥你感恩戴德?”

    黄庸踌躇了一下,终于点了头。站起身,道:“勉仲,你随我同去。”

    这是态度问题。将自己还没有做官的兄弟带过去,是向韩冈表示自己不打算将两人的关系局限在官场往来上,结下了私交,许多事就好办了。

    黄庸的堂弟心领神会,“是。哥哥请稍候,小弟进去换身衣服便来。”

    黄庸抬起袖子看了一眼,家常的蓝布直裰穿得是舒服,但不是访客该穿的服饰。笑道,“愚兄也得换身衣服,不能太失礼了。”

    黄氏兄弟应邀前往拜访韩冈,没有耽搁时间,就带了一队人马前往漕司衙门。

    转进漕司衙门所在的街中,就发现一条路就跟上元灯会时一般的熙熙攘攘,上千名百姓拥挤在衙门前,可偏偏就没人敢于喧哗出声。

    怎么聚集了这么多人?这个问题在两人的脑海中一闪即逝。

    还用问吗?明眼人太多了,从伏龙山传出来的一切信息都指向有药王弟子之名的京西转运使,怎么可能还有人猜不出来?

    在前面鸣锣开道的旗牌官抵达人群前的时候,围着漕司衙门的百姓立刻让出了一条道来。

    这群人中不仅仅是平民百姓,还有不少在州中县中都说得上话的士绅,一等到黄庸的马到了面前,就抬头高声的喊着:“黄使君,还请代禀韩学士,如今即有治痘的良法,莫要敝帚自珍,当念生民困厄,早日颁之于众。”

    这一声喊,惹得群情激动,甚至有人跪了下来,一齐求着黄庸,让他去劝说闭门谢客的韩冈。

    黄庸停下马,环目一扫周围人众:“诸位父老放心,本官来此正是为了与韩学士商议此事。”

    听到了黄庸这位知州的话,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低低的欢呼声,人人喜笑颜开,连声向黄庸道谢。

    黄庸高居马上,享受了一阵众人膜拜后,脸又板了起来,“不过尔等于漕司衙门门前,聚众数千,岂不有要挟上官之嫌?暂且归家,静候佳音!”

    几个领头的士绅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低头领命:“谨遵使君之命,我等这就回家,静候佳音。”

    说罢便起身纷纷散去,主心骨一走,绝大部分的百姓也都是感恩戴德的向黄庸说了几句好话,随之而去。上千人众,转眼就剩下二三十人,还站在衙门门前舍不得离开。

    “你们是怎么回事?”黄庸略皱眉,竟然还有人敢不听他的吩咐。

    一群人连忙跪了下来,领头的一名汉子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大府容禀。小人文三,与这几位家都住在城南。如今街坊中正闹着痘疮,已经有七八家的儿女都染上了,不治身亡也有三人。眼看着就会传到了家中的孩儿身上。不是小人不听大府的吩咐,就是想着能早一步看到方子都是好的。恳请大府体察小人一片舔犊之心,宽贷小人不恭之罪。”

    可能是文三读过两年书、说话不算粗鄙的缘故,黄庸脸色缓了下来,点点头,驭马越过他们,直往衙门门前去。作为知州,朝令夕改肯定是不好,但也没必要不近人情,放着不理就是了。

    黄庸片言散去了衙门外的群众,一下就被传到了韩冈的耳中。

    “才送了信去,人就来了,看起来黄常伯已经有所准备了。”听到外面的消息,韩冈不禁唇角微动,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这么大的功劳,就是宰相都不免心动,何况区区一个知州。

    “就是让黄庸捡了便宜去了。”站在韩冈身后的李德新阴沉着脸,“龙图为何不出去说一句话。现在外面的那群百姓,感恩戴德的都是黄庸了。”

    “让黄庸得个好名声又如何?我这边是主动行事还是被动受邀,在朝廷那边看过来可是两回事。”韩冈笑了一笑,很不在意,“而且当真会影响到我在襄州百姓中的名声吗?……可不见得。”

    韩冈不介意分功,襄州也好、唐州也好,越多的人参与进来,推广种痘法就会越顺利。世间的许多事,之所以不顺利,就是因为太独的缘故。韩冈行事一向如此,他在陇西分了多少利益出去?顺丰行能发展得这么快,就是因为他拉到身边的人多了,少有人扯后腿,有什么阻碍能直接碾压过去的缘故。

    “我可是京西转运,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

    衙门外的司阍又进来了,这一回带着的是黄庸的拜帖。

    韩冈微笑着接过拜帖,而司阍通报的另外一人的姓名,更让他呵呵笑出了声。

    黄裳……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同名同姓的巧合,但对于过去依然有着依稀记忆的韩冈来说,的确是很有趣。

    ——也仅仅是觉得有趣。‘六五:黄裳,元吉’出自于易经坤卦中的‘黄裳’这个词,在这个时代是个很常见的名字,据韩冈所知,蔡确老子的名讳就是黄裳,唐代更有个叫杜黄裳的重臣,姓黄名裳也不算出奇。

    “快请!”韩冈说着就起身,走到院中去迎接。

    襄州知州黄庸,韩冈时常会面,就是最近见得少了。身边跟着一个姓名很熟悉,但人很陌生的中年书生。

    普普通通,让人有些失望,眉宇端正平和,不像是身负血海深仇的模样,举手投足,也不似身怀绝技的样子。如果让他拉弓,估计能有五六斗就差不多了,飞檐走壁更不用想。

    韩冈将注意力从黄裳身上收回,与黄庸行礼如仪。寒暄了两句之后,韩冈的视线又转回到了黄庸身边人身上,“这位就是令弟?”

    黄庸让了半步出来,抬手介绍着自己的堂弟:“舍弟黄裳,表字勉仲。今科福建南剑州的贡举第一。”很有几分自豪。

    黄裳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学生黄裳,拜见龙图。”

    “原来是勉仲。”韩冈还了一揖,点头微笑,赞道:“能在福建拔贡,已经不比中进士容易。而且还是贡举第一,勉仲想必才学是极好的,今科定能在金榜上高居上游。”

    “龙图谬赞,学生愧不敢当。”黄裳黯然一叹,“年过而立,尚不得名登黄榜,蹉跎科场多年,远不如龙图初次入贡便高中进士第九。”

    “只是侥幸而已。”韩冈说着都要脸红了。

    南剑州军额是延平军,第一次见面,黄庸自我介绍就是出身福建延平。不过想来黄庸也做不到南剑州贡举第一。福建路贡举竞争之激烈,倍于江南,五倍于开封,十倍于陕西,至于韩冈当年参加的秦凤路锁厅试,百倍都不止了。

    “记得浦城章状元子平【章衡】,金榜题名时是年过而立;癸巳科郑状元毅夫【郑獬】也是年过而立方高中,大器晚成之辈所在多有,勉仲何须自失。”

    世间有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但实际上仁宗之后的历科状元及第,多是在二十多岁。科举已经算是很公平的选拔考试,当真才剧器博,有那份能耐,在反应、精力、记忆力、创作力和学习能力都处在最出色阶段的二十多岁,基本上就能中了。最小的王拱辰,年十七,进士第一,状元、探花一起拿了。韩冈举的章衡和郑獬都是三十二岁高中,已经算是岁数很大了。

    黄裳当然知道这一点,韩冈的话也只是安慰而已,不过释放出来的善意,黄庸和黄裳都感受到了。

    黄裳又躬身一揖:“多谢龙图开解,学生明白。”

    介绍过自己的兄弟,黄庸就看向韩冈的身后。

    一个三十近四十的中年人恭恭敬敬的站着,很不起眼的相貌,眼尾和眉梢下垂,一幅愁眉苦脸的长相。韩冈迎上来寒暄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但能跟着韩冈,自然不会是普通人。自己带了堂兄弟,就不知韩冈带的又是谁?

    不待黄庸示意,黄裳先行开口:“龙图身侧当无凡士,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黄裳垂询,李德新便上前拱手:“回秀才,在下姓李,双名德新,延州一布衣。”

    ‘李德新?’黄裳、黄庸同时眉头一耸,这不就是从伏龙山中传出的那位名医的名号?

    在与自己会面的场合中,他出现在韩冈的身边,那么韩冈的打算也就可以确定了。心中一喜,黄庸原本还是很严肃的表情也松弛了下来。

    “可是伏龙山中的李神医?!”黄裳貌似惊喜的追问。

    李德新连忙摆手,谦虚道:“神医二字在下决不敢当,只是奉命行事。种痘秘术也是龙图所授,德新遵循而已。”

    一句话就将底全漏了,黄庸和黄裳惊讶的望向韩冈,韩冈形容不动,抬手相邀:“先进厅中说话。”

    客随主便,黄庸、黄裳哪里能有意见。一起进了厅中,分宾主坐下,等府中服役的老兵上来奉了茶汤,耐着性子喝了几口之后,才听到韩冈慢吞吞的开口:“漕司衙门外面的情形,想必常伯兄都看到了。”

    黄庸低头:“是黄庸治民不力,致使百姓聚众于漕司衙门之外。”

    “哪里能怪到常伯头上。”韩冈笑了一笑,“是韩冈行事不谨之故。”

    黄庸放下茶盏,挺腰端坐,正容道:“黄庸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韩冈却双手拢着茶盏,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热力:“常伯想要问的,韩冈多半能猜到。是不是想问种痘之术到底有没有效?”

    当然不是,黄庸是想问一下种痘之术从何而来,还想问一问韩冈打算怎么解决眼下襄州百姓的问题——有了民意为凭,黄庸自问要从韩冈手上分出一份功劳,那就一点不难了——不过既然韩冈肯说及与种痘之术有关的话题,他也没有意见,拱了拱手,“正是如此,龙图可否为黄庸解惑?”

    “有了两千人为证,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有效了,想必常伯也已经打听明白了。”韩冈微微一笑,倒有几分讥讽的味道。

    黄庸神色不动,黄裳开口道:“李神医以一人之力,能在数月之间,便给六村两千人种上痘,想必种痘之术应该不算很难吧。”

    韩冈很坦率:“种痘之术其实做起来也简单,只要有痘苗,种痘一点也不难。”

    “不知种痘之法从何而来?”黄裳立刻追问道,“是龙图自创……还是来自曾经救助过龙图的那位孙道长?”

    “一半一半。种痘法的本源,的确出自于孙师。”韩冈人前人后,对那位虚构的道士都尊之为师,“与筋骨疗伤之术一样,是韩冈卧病在道左废庙时,与孙师闲聊中得来。”

    听到韩冈开始讲古,黄裳和黄庸身子都下意识的前倾了少许,专心致志的聆听着。

    韩冈双目迷蒙,语调深沉,沉浸在往事之中,“种痘法被孙师称为灭毒种痘法。所谓灭毒就是灭去痘疮中的毒性,使痘疮不至害人性命。要先从得痘疮而病愈的患者身上取下痘浆,这称为生苗。将生苗种到另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身上,等那一人发病生痘,如果不死,再从他身上取下痘浆,种到第三人的身上,如此循环施为,至少要传过七代,得到的痘苗方为减除毒性的熟苗。痘疮得过一次就不会得第二次,只要依靠熟苗,让人先染上症状轻微的痘疮,就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这样的灭毒种痘法闻所未闻,但听起来很有几分道理。生病而不死,想必身上的痘疮之毒要少于病死者,从他身上取下痘苗当然毒性要小。不断的循环灭毒,最后得到的熟苗,肯定是不会伤人的痘苗。

    黄庸连连点头,看着韩冈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敬意,能想出如此绝妙的种痘法,想必就是孙思邈孙真人无疑。

    但黄裳没有点头,面沉如水:“……若这七次中,有人死了怎么办?”

    黄庸闻言一凛,连忙望向韩冈。

    “前功尽弃,从头再来。”韩冈冷冽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黄庸手都颤了起来,声音也颤了:“难……难道……”

    “可是在交趾?!”黄裳则沉声追问。

    韩冈摇摇头,笑了:“常伯、勉仲误会了。如此不德之事,韩冈岂敢用?”他伸出手指比划着,“将成人包括在内,痘疮的死亡率是两成,也就是十人得病,有两人救不回来。但如果只计算幼儿,则高达四成。就按两成算,第一次的生还率是八成,第二次就是六成四,第三次只有五成一,到了第七次,就只剩两成了。如果一开始参加制作痘苗是一百人,到最后就只能剩下二十人,这是杀人还是救人?!”

    这番计算如果深思下来肯定是有问题的,但糊弄人是足够了。黄庸和黄裳都紧抿着嘴,无法回答。

    韩冈自嘲的苦笑着,“如果说出来,不知会害了多少人。所以纵然怀有种痘之术,韩冈也是一直藏在心中不敢明言。为救人,先杀人,这件事,韩冈也做不出来。”

    厅中沉寂了半天,黄裳有些迟疑的开口:“如果能造出痘苗,能造福亿万生民,只是八十人的话……”

    韩冈沉下脸:“人命关天,岂在人数多寡!”

    黄裳低头道:“是黄裳失言了。”但他又立刻抬头,问道:“但龙图现在用的痘苗又是哪里来的?!”

    “从广西。”韩冈又接下去讲他的故事:“身怀灭毒种痘法,韩冈苦思了多年,却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法。直到在广西发现一桩奇事之后,才茅塞顿开。”

    “什么奇事?”黄家兄弟异口同声。

    韩冈不卖关子,“韩冈抵达广西的时候,正是邕州城破,交贼肆虐之时。当时邕州民生凋敝,在交贼退兵之后,为了能尽快将因战乱而撂荒的田地耕种起来,韩冈派人搜集了大量的耕牛。广西牛多,有许多人家一家就养了几十上百头牛,专门用来贩卖,而这些人家家中,却少有人得痘疮——当时因为广西多瘴疠,加上邕州兵灾,百姓流离,韩冈对各种疫症十分在意,却意料之外的发现了这一点。”

    “这是为何?”黄庸惊讶的问道。

    “因为他们都是接触过牛痘!”韩冈揭开谜底。

    “牛痘?”

    “牛也生痘疮?”

    黄氏兄弟一前一后的追问。

    对于农事,他们都不在行,背下《齐民要术》是为了应付科举中的策问。有水的是稻,没水的是麦,至于田地里种植的其他作物是什么,如果没人告知,他们根本都分不清麦苗和韭菜的区别。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当地的世家也不可能靠着田地的出产来支撑家门,开作坊的,从事贸易的,都比田地出产更丰厚。如果韩冈提的是工商业方面的事,黄庸和黄裳倒是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两人的无知,韩冈不以为意,详加解释:“牲畜和人有时能得同样的病,小到感冒、腹泻,大到痨病、瘟热,人能得的病,牛马猪羊等牲畜也一样会得。所以人和牛同染痘疮一点都不奇怪。出在人身上的叫痘疮,出在牛身上的自然就是牛痘。”

    “原来如此。”黄庸连着点头,“原来这就是牛痘。”

    黄庸也拱了拱手:“不得龙图解释,学生还真的不知道牛还会生痘疮。”

    韩冈笑了一下,什么都不知道才好忽悠:“牛生的痘疮,与人截然不同。只有小小的几个痘而已,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但只要人接触了,就会染上,而后发病,不过发起的病并不重,也只是出几个痘,完全不像人痘那般,满身满脸都都给长上。”

    韩冈说得口干了,停下来喝了口茶,却见两位听众却动也不动的等着他继续说故事,心中得意,这是彻底上钩。

    放下茶盏,他继续述说:“同样是痘疮,为何由人传来的重,有牛传来的却轻?……韩冈在发现此事后,也考虑了很久,有很多种解释。不过联系起灭毒种痘法,却是最合理的。”再看看两人,对上黄裳投过来的视线,笑问:“不知勉仲想通了没有?”

    韩冈明里暗里的提示了很多,黄裳抿了一下嘴,抬眼反问:“可是牛灭毒比人要强?”

    “正是这个道理。”韩冈点头,“牛比人健壮十倍,人会死于痘疮,而牛却不会。人要轮回七次方能将痘疮中的毒性拔出,那么以牛的健壮,只要一次就够了。”他又笑着,“这一番推理演绎,就不是孙师的传授了。”

    黄裳双目灼灼有神,身子更前倾了一点:“格物致知!”

    韩冈开怀笑着,他给了黄裳表现的机会,对方也没让人失望,顺势的抓到了:“没错,正是格物致知。世间万物,只要悉心观察,用心去格,总能格出其中的道理。牛痘免疫法,正是最好的证明!”

    “格物致知之说,让飞船上天,马车入轨,如今又出来能救治万民的牛痘。都说龙图学究天人,往日尚有三分疑虑,今日一见,方知盛名之下固无虚士。”黄庸没口子的赞叹着。

    黄裳则是呼吸一促,比起他的兄长,黄裳对韩冈所说这一段话,体会得要深得多。

    ‘形而上者谓之道’,现在所有学派,都是在‘形而上’中做文章,争得是对大道的诠释。而韩冈宣讲的‘格物致知’则别开蹊径,是以实证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从‘器’上推入‘道’,而后再从‘道’返回到‘器’上,也即是‘明体达用’。

    在此之前,韩冈通过《浮力追源》和飞船互相印证,已经向天下展示了他走上的这条道路。张载能在京城宣讲,多得其力。不过那只是雏形,还没有对儒门各派产生颠覆性的影响,只是让气学走入了京城。

    但现在牛痘一出,则是大战拉开了序幕。这是韩冈对所有学派的挑战,是将学派争论的战场,从经书的释义,拉到实际运用中来。韩冈为气学、为格物致知拿出了飞船、拿出了牛痘,其他学派又能拿出什么相抗衡?

    ……来到韩冈所擅长的战场上,试问要怎么样才能击败他?

    黄裳,比自己年纪要小上七八岁的韩冈,不仅仅是在

    韩冈这时笑着在书桌上拿过来一卷书,翻了几页,就手递给了黄庸,“这一部《肘后备要》虽然是借用了葛稚川的书名,却是韩冈为政多年的一点心得,主要是如何应对旱涝蝗瘟之类的灾异,其中也包括种痘之术,只希望能对世人有所裨益。”

    葛稚川就是葛洪,东晋有名的方士、医者,在《抱朴子》之外,还有一部《肘后备急方》,主要是常见病的药方,故而名为‘肘后’。韩冈既然以‘肘后’为书名,其中的内容当然就是针对着常见灾异或是疾疫。

    探出双手接过来,只看了一下纸页和装帧,黄庸就看出了这本书的底细,是手稿,而不是印刷的制品。端端正正的小楷就不知是手抄本,还是韩冈本人撰写的原稿。但再仔细一瞧,却发现书中的正文,却是一句句分得很清楚,句与句之间用奇怪的符号来分割。

    哪有这样的书?!正常的文章都是连绵而出,断句全要靠自己,就是《论语》《尚书》都是一样不分句读。断句是老师的工作。‘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句读也是授徒时少不了要教给弟子的。就是寻常的手抄本,也是在句子末尾的那个字边上的行列空白处点上一点,不会将正文用符号分割开来。

    黄庸很惊讶,抬头指着书正想发问,就见韩冈说道:“事关人命,就不让人费神去句读了。让小吏多少也能看懂一点,省得断句错了误会。说我文字浅薄是事小,害了百姓就不好了。”

    黄庸讨好的笑着:“龙图一片仁心,那还会有人有脸说龙图文字浅薄。”

    韩冈皱着眉,感慨着:“就韩冈看来,医书都该如此。要准确无误,不能让人误会。不仅是断句上,就是勘误上,也得下功夫。上次看一本医书,竟将‘餳’印成了‘錫’,丸‘餳’服用,变成丸‘錫’服用。本来是药弄软了做成药丸,现在是加个锡丸一起吃下去,这是要死人的!”

    黄裳义愤填膺:“这样的医书该烧掉才对!”

    黄庸翻翻书,“龙图在序中也写了这件事。”

    “是啊,就是因为有了此事,才动了念头。”

    黄庸翻着书,韩冈一开始翻给他看的那一篇,正是方才所说的牛痘。只是扫了一下,一切就都得到了解释。大概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韩冈在上面将有关牛痘的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得很明白。而其他篇章,则就是韩冈所说,如何应对旱涝蝗瘟之类的灾异的手段,说得很详细。以黄庸多年为官的经验,如果当真遇到灾异,依法施为,倒还真是能免去不少问题。一时间竟舍不得放手,十分专注的翻看着。

    黄裳有点不顾仪态的斜着身子,张望着黄庸手上的书。远远的看了了两眼,心道‘果然如此。’

    从牛痘和《肘后备要》上,可以看出韩冈是双管齐下,从道理上和实用上同时下功夫。

    黄裳在江南士林中也算是小有名气,对如今儒门学派之争有所了解。他曾听说张载病逝之后,气学无人出来担当大任。而传承气学衣钵的韩冈,当年亦曾立雪程门。所以在江南的士林中,多数都认为在韩冈的率领下,气学弟子多半会投奔二程门下,要不然就是归于新学。

    恐怕没人能想到,韩冈竟然还在坚持,之前的沉寂,只是为了以种痘法为刀枪为战鼓的惊天一击。

    两名客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书上,一时间冷了场。韩冈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下。

    黄庸和黄裳惊醒过来,抬起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龙图此事一出,我等为官也有了依循的凭证,天下百姓可都要受到龙图的恩德。”

    “过奖了,只是打算让人用来参考而已。”韩冈谦虚了一句,看两人的模样,也到了说正事的时候,清清嗓门:“前两日,伏龙山中试行种痘功成,我便给唐州去了信,沈存中昨天回信,想在唐州推广种痘免疫法。本来我是打算让他先做好准备,等我上书朝廷后,待天子和政事堂批下来,再行推广于唐州。等唐州那里有了功效,转运司也就有了向全路推广的底气。”

    “那要耽搁多少时间?!”黄庸知道韩冈是在卖关子,便是一副焦急的模样,“龙图,朝廷、唐州两个地方一耽搁,至少要一年半载,试问这段时间中,又会有多少幼子因此而夭?既然伏龙山中已见功效,应当早日推广才是。”

    “龙图……”黄裳也道,“转运司可就在襄州。襄州满城的百姓也都知道了龙图有种痘之法。不能拖延了。”

    “是啊,没想到外面就这么给围上了。”韩冈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打算提前在襄州推广种痘法,今天请常伯来,就是为了此事,想要劳烦一下常伯。”

    “利国利民,岂可曰‘劳’?”黄庸陡然起身,“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韩冈似是满意的点着头,“如此,就商量一下章程,也给之后推广立个范本。”

    “昨天唐州来报,六十万石纲粮已经有八成经由方城轨道抵达了汝州的山阴港,想来最多再有六七天,剩下的事就能有个了结。接下来,转运司这里就有了些空余的时间。”

    先将自己的成果展示了一下,韩冈接着说道,“我打算在利用这个冬天,在转运司下面设立一个暂编的卫生防疫局,暂由……”他抬眼看看坐在下首的党项神医,“李德新来主管————眼下工作是集中在推广种痘法上,培训各州派来的医生。但这个卫生防疫局,日后也不用仅限于种痘一方面,可以让他们参与到平日里工作中来,若是遭了灾,缓急间也能让他们派上用场。”

    韩冈的话,就是金口玉言一般,面前的人没一个能站出来表示反对。整件事按着韩冈的吩咐一路做下来,对李德新、对黄氏兄弟,都是一桩好事。

    “事重情急,这件事得越快越好。”黄裳补充道。

    “明天成立如何?”韩冈不信黄历上的宜忌,当然也不在乎什么良辰吉日,“开张庆祝还得押后,不能不顾正经事。”

    “明天?……”黄庸察言观色,发现韩冈并不是在开玩笑,就立刻点头:“那就定在明天。明天我就来门前候着。”

    “哪里能惊动一州之长?”韩冈哈哈笑了笑,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派些医生来就够了。”

    “卫生防疫局中能接收多少医生去求学?”黄庸追问。

    “多多益善吧,以韩冈想法,但凡悬壶济世之辈都能懂得种痘才好。”韩冈轻叹摇头,“不过眼下也不需要太多,有一二十人,够使唤就行。”

    韩冈和黄庸,你一句我一句,没有什么争论,便将在襄州推广种痘的整件事给敲定。

    达成了拜访韩冈的目的,整件事也算是告一段落。韩冈、黄庸端着茶盏,用茶水润着喉咙。黄裳这时乘机开口:“龙图,学生心中有一疑问,不知能否为学生解惑。”

    “勉仲请讲。”韩冈放下了茶盏。

    “世间医术都说痘疮本为胎毒,因外感风邪而发。但学生看龙图的牛痘免疫法,就觉得痘疮似乎完全是外感,而与胎毒无关。不知对错与否?”

    “想不到勉仲对医术也是了解甚深。”韩冈笑说了一句,“正如勉仲之言,以韩冈之见,痘疮纯为外感,非是胎毒。”

    “不知二位有没有听说过显微镜?”见两人一齐点头,韩冈继续道,“旧年韩冈发明凸、凹透镜,只是用来给人做眼镜。不过近年来,有人将两种镜片叠放,就有了显微镜。能将镜下的细微之物放大三十、四十倍,一寸大小的虫豸,显微镜下看起来能有四尺。一根发丝可与手指相比。佛家有云,一碗水中也有四万八千小虫。如果将一滴河中或井中的清水放在镜下,就能发现水中尽是活物,不仅是水里,土中,树上,家中,到处都有这些所谓‘小虫’的东西。韩冈将之称为病毒。”

    “病毒?”黄裳脑中转着疑问。

    “能致病的毒物,自然就是病毒。”混淆了细菌和病毒的定义,韩冈说道,“寻常人身体康健,如同拥有高墙深垒的城寨,病毒难以为害。但换作是老弱或是小儿,就是要了人命。不同种类的病毒,引发的疾病不同。天花或者叫痘疮,也有引发此等恶疾的病毒。”

    黄庸眉头紧锁,一时难以接受韩冈的说法。吃喝之中,难道自己当真将那么多病毒吃下去肚去。

    韩冈则不管他,继续道:“病毒细小,更胜微尘。飘散在空中、水中,不经意间就能窜入人体内滋生,又能随着呼吸、咳嗽等途径,散播开来。这也是为什么一个人发了痘疮等传染病,周围都有可能染上的缘故。”

    “其他病症……”黄裳试探的问道,“比如痨病,也是由于人与人之间接触多了才会感染,是不是也有痨病病毒?”

    韩冈点点头,知道黄裳想问什么,“的确是有的,不过想要趁势造出疫苗,还是有些难度。找到发病的原理,才能有针对性的去寻找治疗手段。痘疮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算是因人成事,没有孙师的灭毒种痘法,也就没有现在的牛痘免疫法。至于其他病症,就要看个人的研究了。”

    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又了解了来龙去脉,还被韩冈上了一堂有关免疫学的课程,心满意足的黄庸和黄裳也不打算在漕司衙门中多逗留。要安襄州百姓之心,明天就要配合着将卫生防疫局成立起来,今天晚上甚至得熬通宵。遂起身向韩冈告辞。

    在两人告辞的时候,韩冈送了一台显微镜给黄裳,微笑道:“闲来无事,也可当个消遣,也许不经意间就能有所发现。”

    显微镜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全都得靠人自己打造。如果真要算一算价值,韩冈送出来的这一架显微镜至少得在百贯上下,算得上是很贵重的礼物了。黄裳为此还多谢了两句,却是没有推辞,看样子对显微镜和韩冈所说的那一段话,有着很浓的兴趣。

    黄庸则是拿了韩冈的《肘后备要》,说是要带回去仔细研读。韩冈也不小气,不过是抄本而已,本来就是希望能颁布于天下,成为官员们施政理事的参考书。要是能成为《水经注》、《齐民要术》一般的策问必读课本,那就更好了。

    他也不怕泄露出去有人剽窃冒名,都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卫生医护上的权威了,抢别人的成果不费力气,被人想混走他的成果,却是千难万难。

    送了黄氏兄弟回来,韩冈笑着对李德新道:“下面可就要靠德新你了。”

    李德新立刻应道:“龙图放心,小人定当用心做事。”

    “有你这份保证我就放心了。”韩冈点着头,进了外书房中坐下。又对李德新道,“对了,德新,你还没有表字吧?”

    李德新摇摇头,他又不是读书人,还是党项出身,哪里来的表字。

    “还是得有个表字,”韩冈说着,“日后你为官朝中,没有一个表字,称呼起来也不方便。”

    韩冈的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李德新哪里还会不明白。面现喜色,一揖到地,恭声道:“小人的表字,还请龙图赐下。”

    韩冈略作沉吟,道:“你既名德新,那表字也就该从此而来。记得《书》中有‘惟新厥德’一句。德惟一,故有‘咸有一德’之语。而‘新’字,则有更易重生的意思。不如就叫做易一吧。”

    “易一……”

    李德新咀嚼着这个十分别致的表字,有些想笑。都说韩冈不会起名,长子、次子,一个韩钟、一个韩钲,就没在姓名上费过神。‘易一’怎么看也不觉得有多深得寓意,当也是韩冈随口所起。

    不过该谢还是得谢,韩冈是一片好心,李德新又不是没有眼色的人。随即跪下来磕了两个头:“多谢龙图赐字。”站起身后还笑着,“从今往后,也算有个合适的称呼了。”

    “可不是,没有一个表字,如何能在官场中行走。”韩冈冲着李德新笑道,“以‘易一’为表字,也是希望你能更易旧时之行,一心向国,永为汉臣。”

    李德新浑身一下绷紧,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抬起眼,就正对上韩冈锋芒不露,却沉重得如同山峦一般的眼神。

    脸上虚假的笑容已经收起来了。没有愤怒,没有失望,从眼神中传递而来的只是单纯的压力,几乎让人窒息。每当午夜梦回,冷汗淋漓的从床上坐起,李德新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会如此结果。

    李德新一点点的弯下腰,屈膝跪倒,额头紧贴着地面上的青砖:“龙图……小人罪该万死……”

    韩冈抬起手,示意李德新站起来,不要摆出一副五体投地的动作,“都这么多年了,过去的事我也不想计较。仇老将你当亲儿子看,我于情于理也不能让他因你而伤心失望。”

    一想到已经在天水县隐居的仇一闻,李德新涕泪纵横起来,喉头哽咽着:“小人对不起先生……小人对不起先生……”依然跪着不敢起身。

    韩冈居高临下的盯着李德新的后背。仇一闻是他的老交情,在秦凤路遗泽甚多,韩冈也得给他几分面子,如今他的弟子有事,韩冈就是要处置,也得先知会一下仇一闻。

    对于李德新来说,仇一闻弟子的身份就是他的护身符。有仇一闻在,韩冈怎么也得给自己一个体面。就听见韩冈道:“如今你试行痘法有功,不论过去有过何等错失,倒也都能抵得过了。”

    李德新呼吸一滞,连忙跪得更加毕恭毕敬:“多谢龙图恩典。小人必一心一意,为龙图将事情做好。”

    “好了,易一。”韩冈挥了挥手,“你下去歇着吧,明天开始可就有的忙了。”

    李德新倒退着离开了空寂的偏厅中,只剩韩冈一人。

    静静的坐了许久,最后他站起身,返回后院。

    从京西的驿站系统精挑细选出来的车夫望空一挥鞭,啪的一声脆响,满载着沉重的纲粮,一列有轨马车缓缓的起步,离开山阳港,向北方的另一座港口行去。

    方兴目送着这列马车远去,“只望今天发的车能一路顺畅,到了山阳港,我们手上的麻烦事就能少一半了。”

    李诫点头:“要是像昨天就麻烦了。”

    昨天夜中,一列满载着纲粮十五里后,一段路轨不知何时被碾压错位。这列有轨马车没有提防直接碾了上去,连车带马一起从轨道上摔了下去。

    车夫出了事,而负责押运的四人幸运的只受了点皮外伤。处理损坏的马车,大家都有经验,而处理损坏的轨道,也都有预案准备着。

    在方城轨道的中段,设有一个维修点,一人解开一匹没有受伤的挽马,架上自带鞍鞯,就赶过去报警。又有一人返回原路,在百步外的路边的立木上,悬起了从上到下一串五盏灯笼,这是事先预定好的告急信号,让后车看见之后能紧急停车。剩下的两人一个救助车夫,另一个则拿起了弓箭,紧张得提防起黑暗中可能会出现的敌人。

    负责在维修点值夜的官员,先向山阳和山阴两港派了人去通报,接着派出三名工匠,一个骑着马、两个赶着车,带着十几个士兵,赶到路轨损坏地点。靠着灯笼和火把的微光,紧张的投入了维修工作之中。等到他们将损毁的轨道修好的时候,天色都已经蒙蒙亮了,整条轨道中断了有两个时辰。

    方兴叹了口气:“要不是预案做得好,夜里必定会有个大乱子。”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李诫说着,“有了事先编订的预案,事情处理起来也方便了许多。”

    “其实还是经验少的缘故,多来两次就不会这么手忙脚乱了。”方兴笑道,“毕竟轨道问世不过数载,现在能安排好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现在轨道比起春天翻浆的官道好多了。开封往北去的那些官道,冬天冻得跟铁铸的一样,可春天一放暖,看着好端端的大道,车轮过去就是一条沟,还冒着泥浆水,修都没法儿修。拖到了夏天,路上全是一条条水沟,积水能有一尺深,里面一群群蝌蚪,还蹦跶着青蛙、蛤蟆。还有路上那一个个冒出来的泥浆坑,虽说看着浅,但正要踏上去,保不准能将头顶都淹了。”

    李诫拿着轨道做对比,抱怨了一通北方的官道,方兴微笑的听着。等到李诫话声听了,他凑近了一点。

    “没听说吗?”方兴偏偏头,低声问道。

    “听说什么?”李诫一头雾水,没头没脑的问话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襄州的事。”方兴左右看看,发现周围的吏员、随从,看着模样都是专心的做着事,却都朝着自个儿这边竖起了耳朵。

    拉着李诫走到僻静的地方,方兴轻声的将自己听到的传言说给了李诫听。

    “种痘,说笑吧?”李诫听了之后,就哈哈的笑说着,“这种流言根本就信不得。贝州王则起事前还有降妖伏魔的名头,还是弥勒佛,最后就是千刀万剐。这肯定是有人故意传出来骗愚夫愚妇的,岂能信以为真。”

    共事了近半年,李诫与方兴多多少少的也有了份交情在,说话也少些避忌。襄汉漕运功成在望,旧时在家中被近亲戚里都小觑,可如今李诫依靠一己之长,已经快要得到让人称羡的回报。现在在韩冈幕中,没有了开始时的谨小慎微,倒是越来越挥洒自如了。

    方兴却是没笑,“如果是平白无故传出来的话,倒是可以不放在心上。可你也不想想坐镇襄州的是哪一位?”

    “当真是龙图?……”李诫心中充满了疑惑,皱着眉头,“怎么连个信都没传出来?这么大的事,龙图好歹也给通知你我一声,也方便你我做出应对。”

    方兴其实也是纳闷不已:“说起来我俩都在唐州这里坐着,但邵彦明【邵清】、田诚伯【田腴】那边就住在漕司衙门里,怎么连个气都不通?要是当真有这回事,他们再怎么样也托人送条口信来。”

    “不是说他们受了龙图的托,在编什么《三字经》吗?”李诫抱怨着,“都多少日子了,到现在都还没有成书。”

    方兴摇着头:“虽说是蒙书,但好歹挂个‘经’字,做得差了,可是惹人笑。邵清、田腴岂会愿意遗人笑柄?再说了,他们都是出身横渠门墙,但名气不大,学问也不是那么的出众,要想将气学的塞进蒙书中,头悬梁锥刺股都是在所难免,哪有心思顾及其余?”

    “说他们也没用,各有各的差事要忙。”李诫将话题扯回了流言上:“如果此事确凿无疑,而且的确能有效用,龙图在朝中的地位可就是没人能动摇了。”

    “是啊,到时候不管龙图愿不愿意承认,这药王弟子的身份肯定是洗不脱了。”方兴笑了笑,跟着却板起了脸,“其实这件事对龙图而言,即是好事,也是坏事。”

    “坏事?”李诫皱眉道:“怎么可能是坏事?种痘法一出,龙图的子孙可就能安享富贵,世世受到崇敬。”

    “正是这个原因!”方兴一百桌子,提声叫道,“龙图的功劳够多了。要不是年龄的问题,做宰相都绰绰有余。现在多一个种痘,又能挣来什么?以龙图在民间的声望,早已经是世所传扬的星宿下凡了。再得了人心,别说药王弟子了,他要转过头来做药王都能做的。你想想,天子能不担心?”

    “宰相肚里都能撑船了,官家岂会如此小肚鸡肠?”李诫反驳了两句,看着方兴摇头暗笑的表情,就顿了一下。想了想,换了更合理的理由:“官家才两个儿子,有了种痘之术,至少不用担心痘疮了。保佑皇嗣,这是天大的功劳。”

    “所以我才会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方兴话说到一半,突然摇头自嘲而笑:“其实现在说得也是多了。不抓到兔子,光烧水也做不了饭。整件事还没个眉目,我们就在这里胡思乱想的,至少等到事情确定之后才说不迟。”

    李诫也笑了。不过一条谣言而已,两人争得口沫横飞,一点意义都没有。“等着看好了,到底是真是假,应该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方兴、李诫都是忙人,也没有太多时间闲聊,分了手后,各自去做正事。到了黄昏的时候,两人才又重新面对面的坐在一起吃饭,顺便要总结、商议一下今天和明天的工作。

    两人刚坐下来,带了一摞籍簿正要说话,方兴的从人却敲门进来了,“管勾,龙图的信。”

    “襄州来信了?”方兴神色一动,立刻摊开了手。

    随从手上拿着两封信,递给了方兴一封,另一封则一伸手,递到了李诫的面前。

    “给我的?”李诫疑惑着,接了过来,落款也是韩冈。

    两人将信拆开,飞快的浏览了一遍。除了鼓励和褒奖两人在漕运之事上付出的辛劳,剩下的说的就是有关种痘的事项。

    疑惑得到了解释,谣言得到了证实。韩冈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在信上说了一通,尽管早有了心理准备,之前又讨论得激烈,但方兴和李诫真正从韩干手上得到确认之后,还是惊异不已。

    两人看看自己收到的信中没有什么私密的内容,便又互相交换了看了,两封信内容都差不多,说得几乎都是同样的事,韩冈没有厚此薄彼。

    李诫心潮起伏,脸上是激动地红晕:“连同从叔伯家的兄弟姊妹,小弟这一辈中,在痘疮下的夭折就有四人。如果龙图种痘之术当真能见奇效……”李诫忽然抿紧了嘴,眼睛用力眨着。过了片刻,放声道:“这是泽被苍生啊!……”

    “的确是泽被苍生,但问题比估计的更严重了。唉……”收起信,方兴却是摇头叹了一口气,他在兴奋之后,却陷入了忧虑当中,“真想不通龙图究竟是打得什么主意。龙图既然有此术在手,为何不及早报与朝廷,就是孙真人传下的种痘法,也不是没有变通的办法。拖了十年才献上去,天子会怎么看?要是我,要么一开始就献上去,要么干脆就不献了,或是献上去后,不要说是十年前得到的方子,只说最近在医学上略有所得。怎么能将这等会惹怒天子的详情和盘托出。”

    “龙图不敢掩故人旧德,也不敢谎言欺君,以诚事上,是我等之表率。”李诫挠着下巴,“而且龙图仁心爱人,怎会愿意眼睁睁见着有人因自己而死,所以才没有将旧法献上去。”

    方兴摇着头:“天子统御万邦,愿意一死示忠心的数不胜数,哪里找不出人来制熟苗?龙图这件事,可是做得岔了。”

    京西转运司将成立卫生防疫局,先行在襄州推广种痘免疫法。在韩冈和黄庸议定之后,这个消息甚至就在当天便传扬开了。

    成功劝说韩冈在襄州推广种痘之术,黄庸的名声因此一下就涨到了顶点,而敝帚自珍的韩冈,却也没人敢说他坏话。

    在种痘之术出现后,韩冈身上的神秘色彩越加的浓厚,身为药王孙思邈孙真人的嫡传弟子,摆摆架子在世人眼中也是理所当然,哪家仙人不是如此?仙人的弟子好歹也能算半个。在许多人看来,没让黄知州三顾茅庐,已经是韩冈纡尊降贵了。

    在无数人的期盼下,卫生防疫局很快就成立了。打出来的金字招牌,是在伏龙山中闯下了偌大名头的李德新李神医。而在卫生防疫局中奔走的椽属,无一例外都有在城中挂出牌子行医。

    有了转运使和知州的联手推动,两个一向不对盘的衙门,表现出了难得一见的高效率,以及让人惊叹的娴熟配合。仅仅用了两天的时间,从人员到地点,以及编制、预算,全都一起搞定。

    就在这两天中,韩冈本人已经签发几份公文,移文路中各州,知会卫生防疫局。而在这之前韩冈也已经将种痘法和自己准备在京西做的事写在奏章里,连同讲述应对灾异的《肘后备要》,一并送进了京城。请求天子能给卫生防疫局一个正式的编制,并赠给李德新一官半职——殁于国事的铁面相公李士彬的儿子,其实本来就该有个荫补在身——以便于他管理卫生防疫局。

    种痘的地点已经公诸于世,就在离着漕司衙门后门口不远出的观音院,包括种痘要遵守的流程和规矩,用榜文张贴在衙门外的八字墙以及四座城门处。

    观音院是间不大的小庙,由于位置不错的缘故,香火一直很旺。不过观音院的地皮属于官产,加上庙中屋舍不少,就给卫生防疫局给征用了。连同主持在内,六名肥头大耳的和尚,还有十几个沙弥、两个火工道人,全都给赶到了另外几座寺庙里去挂单。

    转运使和知州同时关注的要事,加之又是城中百姓人人期盼,一群秃驴当然连摇头都不敢,就在州衙命令下达的当天,就匆匆忙忙的收拾好金银细软搬到了相熟的寺庙中去。这般乖巧识趣,黄庸都跟韩冈说,有机会还是该还他们一间庙——不过这就不干韩冈的事了。

    鞭炮声响遍了城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硫磺味,韩冈和黄庸身着公服,带着全套仪仗,为卫生防疫局的开张捧场。路中、州中的官员几乎是一个不落的全数到场,许多人暗自庆幸,要不是从昨天开始就过来排队,正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城中百姓这些天早就为种痘之术而兴奋,甚至疯狂,鞭炮声刚停,看着韩冈和黄庸被引进去喝茶,身影刚刚消失,外面等候已久的人们拥作一团,向着大门挤过去。

    “排队!排队!”安排在衙门里的小吏很尽责的留下来维持着秩序,不让正排着队的人们乱作一团。

    房间中,听着外面的喧哗,韩冈和黄庸相识一笑,襄州百姓的热情,他们都已经感受到了。

    笑声过后,黄庸就严肃起来,“关键还是痘苗的数量,到底够不够使用,襄州有近四十万人,亟需种痘的小儿,少说也有七八万,甚至十万。”

    黄庸问的是关键,但韩冈早就安排好了,“常伯放心,这些事早就考虑过。不会耽搁到正事上。”

    伏龙山远比襄州城要封闭,乡下的村子访客从来都不多,短时间内不用担心外来的干扰,可以放心的收回种痘之后生出的痘浆采集回来,作为疫苗重新利用。而且疫苗数量是增值的,相比起从广西带回来的那点痘苗,经过了伏龙山中的试种之后,掌握在韩冈手中的疫苗翻了十几倍。收集在一支支鹅毛管中的痘苗,足够襄州城中初行种痘的使用。

    但现在在襄州城中,作为内陆即将兴起的一个交通枢纽,来往于城中的商旅行人已经到了让人咋舌的地步。城中的犯罪率和乞丐数量在短短半年内都上升了一个数量级,据说州衙中对此很有些怨言。尤其眼下的深秋初冬,是一年中商贸活动最繁忙的时候,州衙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黄庸前两天能抽出空来拜访漕司衙门,还是因为事关重大的缘故。

    车水马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行人,出门后看到这一幕,就没人敢打起从种痘后的小儿那里收集痘浆的主意。谁也不敢保证,收回的是牛痘而不是人痘的痘浆。只要出了一点差错,极有可能就是一场爆发性的疫情,不但韩冈有麻烦,对种痘法也是一个十分严重的打击。

    现在新成立的京西路卫生防疫局,主要是使用事前储存的干苗,另外则是利用养在慈幼局中的一干孤儿,以及官吏家中能够确实掌握的幼子,用他们来保证疫苗的供给。韩冈的几个子女,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

    “等到襄州城中处理完毕,卫生防疫局里面的医工,就会分出一部分到下面的县中去。”韩冈说着自己的计划,“不能让他们白白的干吃俸禄,总得让他们有些事做。”

    黄庸连连点头,韩冈的想法于他不谋而合,先内后外,先从简单点的着手。

    韩冈和黄庸正在后面说着闲话,而文三则是挤在人群中,鞋跟都被人踩落了下来,他连一声抱怨都没有。文三本人是不需要种痘的,但他的一对儿女可少不了,还要靠人帮忙呢。

    ‘痘苗一剂三十五文,一天只收治五百人,先紧着十岁以下、年满周岁的小儿。周岁以下,身体太小,不一定能撑得住,年纪大了,暂时不用着急。这是没病的预防生病,已经得了病,那就没办法了,生过痘疮的也不需要再多此一举。’

    文三牢牢记着在八字墙下,被派出来向满城百姓宣讲种痘规矩的小吏所说的每一句话。一个字都不敢忘掉。

    一大清早他就到了观音院,在卫生防疫局的匾额下,已经排出了长长地人龙。观音院的正门紧闭,两侧的小门打开了,挂号的走一扇门,种痘的则走另一扇门。

    文三先排队挂号,挂号时要登记姓名、年龄和家庭住址,并确定种痘的时间,然后在规定的时间来种痘。文家家中有仆有婢,但这件事关系到儿女的安危,不亲自来办,文三哪里能放心得下?昨夜就没怎么睡,听到外面的鸡在叫,早早的就梳洗了一番出了门。

    挂一个号就要先将钱缴了,而排一次队,就只能挂两个号,幸好自家只有一子一女,否则子女多些,还不知要排上几次队。

    看着快要到自己了,文三往怀里掏了掏,出门时带的钱还好好的在原处。没有因为人挤人、人挨人的给挤丢了。钱掉了是小事,重新排队那可真是要人老命了。

    从门中走出个小吏,拿了个用铜皮卷起的像是漏斗或是号角的东西,冲着后面的一群人放开胆量治愈,“后面的人听好了。十月廿七的五百号,你们的钱,由城西连大官人代付了!”

    先冒出来的是个圆滚滚的肚皮,然后一个胖子就仰着脖子从门里出来。都是做买卖的,虽然小本经营的文家,没有连家垄断襄州半城绸缎布匹买卖的豪奢,但连家胖子还是认识的。

    迎面的人群中就是一阵恭维和讨好声响起,连胖子出钱买好百姓,文三倒是沾了一点小便宜

    “真亏连胖子想得出来。”排在文三前面的一个老头子啧着嘴,“不过几十贯的事,讨得百姓开心了,韩龙图和黄知州听说了也不可能不欢喜,难怪生意能越做越大。”

    排在更前面的一个中年人回头笑道:“有连胖子起头,多半日后种痘,人人都可以免费了。”

    “向庙里捐五百斤香油点长明灯,当真不如捐钱助人种痘,让五百人种痘,积下的阴德可比让和尚吃香油吃得油光满面要强得多。”

    “这的确是阴德。种痘不过三十五文一次,就是给人打小工,三十五文也是转眼就能筹齐。即便是一千人,也不过三十五足贯,实在太便宜了。”

    “相比起产生的好处,只付出这么一点代价,的确是连家赚了,还有个好名声做附带,怎么看都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要是能多来几次就好了。”

    文三左右的人议论纷纷,的确是连家赚大了,日后若有人跟他过不去,半个襄州城都能站到他的背后为他撑腰。

    当文三正在为连绸缎计算着未来的好处,后面的韩冈和黄庸,他们的议论也差不多结束了。

    起身送了黄庸回来,韩冈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正准备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行事,就见一名伴当匆匆而来,“龙图,唐州那里派人来了。”

    沈括派来的人当然是来学习种痘法的医生,总共有八人,领头的还是沈括的幕宾,在沈家兼着家庭医生的差事。

    韩冈前几天才寄了信给沈括,同时把《桂窗丛谈》一并寄了过去。才几天的功夫,唐州就派人来了,沈括那里的反应算是很快了。

    沈括给韩冈的回信也一并带来了。

    在回信中,沈括从头到尾都是花团锦簇的一整篇好话。韩冈边看边笑,有文采的马屁他也喜欢听、喜欢看,且受之无愧——任谁能拿出让天下人都都到恩惠的,什么样的称赞都当得起。

    不过在信笺的末尾,沈括也隐晦的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他想知道韩冈将种痘免疫法推出来,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韩冈盯着信纸的最后一段,带着微笑抿着嘴。沈括也当有此一问,韩冈在给他去信的时候,已经有所预料。

    来到京西之后,韩冈做的事还算是有章法,但突然间,却毫无征兆的将种痘法拿了出来,包括沈括在内,给他吓了一跳的绝对不在少数。

    在方城山轨道只是在纸面上的时候,世人都以为韩刚是打算为开封再造一条汴河,打通襄汉漕运,并以此取功。在世人看来,已经可以算是不世之功了。

    当方城轨道落成,并展示出强大的运输能力之后,世人的看法又变了一个样,联系起正要风起云涌的陕西,明眼人都恍然大悟,韩冈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襄汉漕运只是目的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他更打算做的,是推广轨道运输,并通过修造轨道加强河北的作战能力,同时延缓西北对西夏作战的进程。用一个轨道来影响军国战略,韩冈一石数鸟的谋算,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兴叹。

    完成了襄汉漕渠,修成了河北轨道,韩冈晋身宰辅功劳可以说是捞足了,明明白白的当世第一能吏,只要在地方上稍待时日,到了不惑之年,必然能身登两府。

    拥有如此光明的前途,几千京朝官,数万选人,哪一个不要羡慕得流口水。但现在韩冈做的事,就让人闹不明白了。于国于民,的确是善莫大焉,但对于韩冈本人来讲,却是显得多余,甚至于前途有碍。

    沈括在信中没有细说,但看得出来他对韩冈的做法有几分不以为然。尤其是得到种痘法之后,没有在第一时间献与天子,眼睁睁的看着六皇子成为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如果换作是沈括,想来绝不会拖延……世上应该不会有第二人学着韩冈这么做了。

    而且前事还没有结束,就匆匆拿出种痘法,在时机上也有问题。种痘法的推广、河北的轨道工程,还包括襄汉漕渠的方城山水道,不论哪件事,都够人忙上好些年,韩冈现在急急忙忙的一下子拿出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沈括用辞隐晦,看起来很是平和的语句中,韩冈似乎能看见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在质问。幸好现在没有玉米,否则沈括那边多半会暗骂他是狗熊掰棒子,掰一个,丢一个了。

    沈括不理解也没办法。

    韩冈如果说区区宰执根本不在他的眼里,自己的目标,是改变这个国家乃是世界,沈括不是说韩冈疯了,就是掏着耳朵以为听错了。但对韩冈来说,宰执天下只是达到目的的台阶,并不是最终目标,他可不是将一顶清凉伞当成毕生所求的庸碌之辈。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韩冈低着声,开玩笑的感叹了一声。收起了信,让衙中小吏将沈括派来的人都带过来了。

    总共八人,高矮胖瘦都不缺。行过礼后,站在韩冈的面前都有些紧张,就是领头的沈括幕僚,过去曾经见过两次面,今天也变成了木头人一般,关节和舌头都是僵硬的。

    “种痘法学起来很简单。本官治伤风的药方都开不了,大黄、石膏该放一两还是一钱都拿不准,就这样还能找到种痘免疫的方子,以诸位的以医术,也就几天的功夫就能学透了。”

    韩冈开自己的玩笑,下面却没人敢笑上一笑。

    年轻的龙图阁学士虽然在医道上是权威中的权威,可他在下针施药上却偏偏半点天分都没有,这也不是什么秘闻,从韩冈出名的那一天开始,连着他的名气一起传开了。

    越是离奇古怪的故事,越是有传奇性的轶事,越是传播得快、传播得广。就是江南乡间的百姓,也有不少人知道,孙真人的嫡传弟子,连张像样的药方都开不了。一个伤风感冒的病人放在他眼前,说不定还能开出大黄、石膏的方子来。但偏偏就是开不了药方的韩冈,却镇着南下的大军,没有被瘴疠所击败,反而灭掉了交趾。

    能考中进士,当然就文曲星,韩冈还是进士第九,要说他看不懂医书,谁也不会相信。所以世人在传播谣言的时候,就为此想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其中最流行的说法,就是韩冈在遇到孙真人之后,在一人医和万人医之间选择了前者,从此医书就与他无缘了——虽然听起来神神怪怪的,但依韩冈本人的情况,也只有这样的解释才合理。

    眼下韩冈拿出了种痘法,保护天下幼子不再受痘疮之苦。八人都是行医的,当然知道痘疮有多么可怕,每年因此病而死的幼子,少说也有几十万。一年几十万,几十年下去,就是几百上千万。这份功德做得太大了,试问这是普通人能做得出来的?行医时间越长,感触就越深,这几位看韩冈的眼神都是庙里拜菩萨的感觉。

    韩冈微微苦笑,要破除迷信,穷尽千年之功都不可能做得到。亲近的人,在惊讶过后就恢复正常了,沈括、黄庸、黄裳这等士大夫,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也就释然了。但衙门中的小吏还有外面的百姓,却跟这几名医生一样,将韩冈神话了。韩冈昨天还从严素心那里听说,他丢下的废字纸,已经有人在高价搜集,准备拿出去当做护身符卖了。

    挥挥手,让唐州来的几名医生下去了。从见客的外厅回到内院书房,坐在桌案前,韩冈闭着眼睛,用手揉着额头。

    “三哥哥。”韩云娘端着温补的药汤进来。在私下里,她与韩冈还保持旧时的称呼。

    看到韩冈深深皱眉的样子,韩云娘立刻就放下了药汤,站到韩冈的身后,熟练的帮着揉起额头。

    韩冈靠在椅背上,头向后枕着云娘的酥胸。做了母亲之后,云娘的身子还是有些单薄,不如周南,甚至王旖,不过韩冈头枕的地方,绵软而又充满弹性的触感不输给任何人。她忽轻忽重的帮韩冈揉着额角,动作娴熟,很快就让韩冈放松了下来。

    局势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

    在他正式将种痘法提到台面上之前,还能有收手的余地。但到了现在,卫生防疫局都成立了,已经是是盅落骰定,要开盅看大小了。

    远在种痘法出现之前,甚至是在韩冈推动重启襄汉漕运之前,他的声望和地位已经极具压迫感,天子都不想让他留在京城,害怕没办法安置。但韩冈现在的目的,就只是想回到京城,再兴气学。

    可随着韩冈地位渐高,声望日隆,天子对他的忌惮也在一日日的加深。做得越多,惹起忌惮就越重。谁敢让一个二十多岁就攒下了煌煌功绩的臣子留在朝堂上,宰辅们哪一个能压得住他,万一他在两府中做个三十年四十年,皇帝还有落脚的地方吗?而且韩冈传说还是孙思邈的弟子,看孙真人的寿数,韩冈活到**十岁都有可能。

    所以韩冈出外是必然。

    在他人看来,想要得到,就必须先学会放弃。想要回京,就必须有所取舍。官位也要,名望也要,御榻上的那一位怎么可能会答应。韩冈想要身登两府,就不得不先在地方蹉跎十年再说。要不然,做些事,将名望拉低一点也行。

    只是韩冈从来没想过要靠自污来化解天子的忌惮。世间评价一个人,总是先论德,后论才。名声坏了,做的事再好,也会被人指斥。因人废事的例子,从来不罕见。旧党攻击新法,往往先从新党的人品着手。

    世间的风气如此,韩冈也无力改变。他想要推广气学,使世人对自然科学产生兴趣,必须要有一个让人仰望的德行,来配合他的声望。如今韩冈可以自豪的说,在德行上,尊师重道四个字上,世人没几个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种痘法一出,德惠天下亿万兆民,随之而来的声望,就绝不会局限于士大夫之中——王安石负天下重望三十年,那是士大夫给的,新法触动士绅利益,士大夫也能将之收回。但韩冈声望无人能收得了。

    韩冈不打算讨好皇帝,王珪那等三旨相公最得天子所喜,却不是韩冈学得来的,也不是他想要做的。他可以肯定,凭借种痘法,就是天子再不情愿,也得给他一个应有的回报。不一定是官位,但必然要请他回京城。

    累积了千年的知识,纵然只是吉光片羽,但也是韩冈手上最大的武器。

    拥有如此利器,何须曲中求?

    韩冈轻笑,大丈夫行事,当做直中取!

    秋去冬来,又是到了岁末时分。

    进入十月之后,横渠镇上连下了几场雪,气温也陡然而降,苏昞的书房中升起了火炉。一个红铜水壶架在炉子上,水汽蒸腾,给干燥的室内空气添了几分湿润。飘散着墨香和书香的书房中,一边读书,一边喝着热茶,日子过得惬意的很。

    苏昞刚刚辞去了官职,留在学生少了一多半的横渠书院,一边担任山长维持气学门庭,一边则为张载留下的《正蒙》做注解。

    在张载远去京城之后,横渠书院就立刻变得门庭冷落起来,只有少数学生仍在书院中学习。书院靠着留下来的几名弟子,给后辈传授课业。而等到张载去世之后,横渠书院更加萧瑟,原本跟随张载去京城的弟子,纷纷返回故里,却没有多少人回归书院。

    最近又有洛阳程颐入关中讲学,有蓝田吕氏的幼子一力推重,关中士子多有投奔其门下。说起来,如果没有横渠行状之事,程颐入关中讲学,苏昞肯定是准备去听讲的。但韩冈一封信来,他苏昞跟吕家一下变得冷淡了很多,横渠书院也立刻就对程颐关上了大门。

    但兵临城下,关上城门的结果,只会让敌军可以放手扫荡城外的乡野。失去了乡野的支持,城池也难以维持下去。

    苏昞本来认为气学已经走入了衰败的结局,自己的努力只是拖延时间,尽一份心意而已。苏昞不认为自己或是其他师兄弟能有回天之力。任何一家学派,如果没有一个传承学术的核心人物,光是高官的支持是不够的。韩冈所学偏颇,纵然位高权重,日后也有问鼎两府的机缘,但要保住气学门庭还是远远不够。

    不过从昨天开始,他就不再这么想了。苏昞微微笑着,仿佛压在心头的千钧巨石终于卸下了一般。

    跟随着苏昞的老仆敲门进来,瞅着坐在桌前悠然的啜着茶汤的苏昞,心中有着掩不去的疑惑。自家的主人不知是遇上了什么喜事,一年多来,始终缠绕在眉宇间的忧色,似乎就是从昨日收到一份京西的包裹开始。

    不过心中猜疑归猜疑,该禀报的话却不敢耽搁:“老爷,游运判和慕容知县来了。”

    苏昞一下站起,“游景叔和慕容思文一起来了?”

    “是,两位官人正在外面。”

    慕容武是苏昞连夜派人请来横渠镇的,但游师雄竟然与慕容武联袂来访,倒是出乎苏昞的意料之外。

    整了整衣袍,苏昞出门见客。

    游师雄和慕容武正在外厅。

    游师雄是上京诣阙经过横渠镇,而慕容武……他现在是郿县知县,横渠镇正是其辖下。

    能将慕容武安排在郿县做知县,自然是韩冈。韩冈想要放个人在郿县照看横渠书院和张载的遗孀遗孤,也就是张张嘴的事。不过一个上县知县而已,还位于秦凤,审官东院和政事堂哪边都不会驳韩冈的面子。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老师,就是捅到天子那里,都是没问题的。

    当初韩冈跟王珪打招呼,王珪没有半点推脱的就将郿县的原任知县给安排去了江南一油水丰厚的望县,将慕容武调了过去。

    而游师雄担任秦凤转运判官,分管熙河路的粮秣转运,这其中韩冈也出了一份力。

    坐在书院待客的小厅中,游师雄正与慕容武聊着他前日拜访巩州陇西韩家庄的见闻:“韩家家中使唤的下人,大半来自于陇西。河湟之战后,一些落下残疾的老兵,带着全家投到韩冈门下。愚兄每次去韩家的庄上,看到的壮年男子,多多少少都有些残病。”

    “真正没病没伤的在军中都能有个好前程,谁会投到他人门下做走马狗?”慕容武叹了一句,“记得当年韩玉昆还上书请求以老兵为教导,训练新兵,天子也是批了。如今却听说到了河北,塞进去的全是有关系混进去捞军饷的,有本事的真没几个,原本准备安排伤残老兵的缺,更是全被人占了去。更戍法更是只见雷声不见雨点,喊着要复行,就是不见有谁调来。”

    “就是当初交趾那边赢得太快了,本来是为了添补南征大军留下的空缺,用了不到一万西军就赢了,哪里还需要调兵来补空当。陕西不急着要人,河北那边当然更是能推则推,能拖则拖。更别说王相公正好去位,接手的宰辅,谁还会为玉昆的提议辛苦去,让玉昆占个首倡之功的便宜?”游师雄摇摇头,不想说让人泄气的话题了,“投奔到韩家的老兵,他们的子女受到的待遇都不错,韩家在庄子上设立家学,让他们白天读书,早晚习武,并没有当成奴仆来驱用。”

    慕容武笑道:“韩家家门新起,若不能收拢人心,日后也长久不了,毕竟是在熙河,少了贴心的助力,可是争不过那些山上、海边的豺狼虎豹。”

    “韩家在河湟六州,土地总数超过了三万亩,还有各色作坊十余家,陇西城中的铺面也有不少。”游师雄身为分管熙河的转运判官,对当地几家大户的经济情况了解得十分深入,“区区数载便富甲一方,看起来是准备在熙河路扎下根基,开枝散叶了。”

    “明摆着的事。”慕容武早就看透了,“王资政将他儿子留在熙河,就有分立家门的打算,韩家如今守着熙河,似乎也有仿效种家,转为将门的意思。”

    慕容武说着并没有多少鄙夷之色。在西北,说起弃文从军,歧视当然有。但西北中进士不易,换个手段保住家门,也不是太稀奇,世人见得多了。

    文官转为将门的,不止种家一个例子。当年战死在河湟一役中的景思立,一门五兄弟都在军中,其中三人殉国,而他们的父亲景泰,就是进士出身,后来才转的武职。

    身在西北,想成为书香门第,难度比起文风浓郁的江南来不啻百倍。而且风险太大,只要有一代做不了高官,家门就会衰落,一旦出不了进士,家业就是树倒猢狲散。但若是转为将门,除了上阵拼杀的牺牲,保住家门却不是难事。种世衡镇守清涧城十九年,为家族夯筑好了的根基,打下了一片基业,才会让种家成为如今名声最为响亮的将门世家。

    不过游师雄却是摇摇头,“愚兄倒不是说着这个意思。虽然看着根基浅,韩冈比不上王资政,高家就更不用比了。但韩家在熙河路的份量绝不在王家、高家之下。玉昆的那位表亲,不是普通的人物啊!”

    “冯从义还是李信?”慕容武确认道,“玉昆的两个表亲可都不简单。”

    “自然是顺丰行的冯大掌柜。他这两年奔走各方,从雍秦一地的豪商们手里,都化缘募来了不少钱钞,准备在天下各地设立雍州会所。不以生意行当区别,只以地域划分远近。照顾雍州——也就是秦凤路出来的商人、士子还有文武官员。”游师雄感慨的叹了口气,“这三位表兄弟都是异数,玉昆从文,李信从武,冯从义从商,三人在各自的那一片天地都是出类拔萃——玉昆当然更出色点——韩家家系倒也罢了,其父除了农事上其他地方都很普通,但他母家却是怎么看都觉得不简单。”

    三位表兄弟中,韩冈当然是主心骨,但从李信和冯从义的表现上,也不能说他们占了韩冈多少的光。没有本事,做不了那么大的事。

    “想不到运判和父母官一起来了。”苏昞一声笑,走进了厅中,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慕容武对苏昞的好心情惊讶得抬了抬眉毛,在他上任之后,几次见面都没见苏昞心情这般好过。“小弟是在先生的庄子上遇上景叔兄的。”解释了一句,心中则是讶异不已。

    游师雄跟着对苏昞道:“小弟上京路过横渠,正好去探望一下师弟,没想到就碰上了思文。”

    三人行了礼,各自坐下来。

    寒暄了两句,苏昞问道,“先生庄子上的情况怎么样?”

    慕容武端起粗瓷茶盏暖着手,回道:“小弟方才在先生的庄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房屋的情况都不错,就是后院的柴房给雪压塌了,已经吩咐人去重修。”抿了口热茶,他对苏昞笑道,“今天可真够冷的,昨天下雪时躲在房里烤火还不觉得,只觉得风雅。今天一出来,还没走两步,这骨髓都快要给冻住了。”

    “多劳思文了。”苏昞点点头,又问“今年的租子都收上来了吧?有没有人抗租的?”

    租地的农户不全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也有奸猾的,主家软上一点,佃农反过来就能骑在头上。许多时候,田租都要催上几遍才能到手。寡妇幼子加上没有一个家族支撑,很容易受人欺凌,恶奴欺主的事,时常都能听到。

    “郿县中的哪个也不敢赖。”郿县知县笑了一笑,“其他的州县,小弟也提前写信过去了,各家都帮忙盯着,已经交齐了大半。不仅仅是小弟,景叔兄也在帮忙照看着。”

    张载身前没有置产,绝大部分的财产都送进了横渠书院这个无底洞。在他去世之后,张家的遗孀遗孤甚至连他的后事都办不起。还是几个学生,加上冯从义代表远在广西的韩冈,一起料理的后事,在横渠镇外张载父母的坟地边安葬。

    在这之后,韩冈又指派冯从义帮张家置办了五百亩地,以保证自己的师母师弟的生活。在他的领头下,其他学生也零零碎碎凑了三百亩出来。只是这八百亩地,分布在凤翔府、京兆府、邠州、渭州的四个州府包括郿县在内的八个县里,收起帐来不仅仅是麻烦,而是让人痛苦了。

    不是因为凑地皮的人太多,导致土地零碎——韩冈送的五百亩,也分散在三个县中——而是因为在大宋任何一个内地州县,想要买到能有正常产出的大片田地的几率几乎为零,根本做不到。

    做地主的没有不想将自己的土地连成一片——韩冈当年之所以会被人陷害,也不过是李癞子想要韩家的三亩菜田,好将家中的河滩田连成一片——但心想事成的寥寥无几,除非有几代人的经营,否则家里的田产都是东边一片,西边一片,能有十几亩整地都算大片了。

    而且这个时代,土地交易频繁,有说法是‘千年田易八百主’,许多土地几年就换一个主,不仅仅是在商业气氛浓厚的南方如此,就是视土地为生命的北方地主,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买地卖地,而且整地零卖的情况很多,一百亩地,今天送礼卖三亩,明天还债再卖五亩,再完整的田地,几年下来就成了。想要将分散的土地重新拼凑在一块儿,那目标田地的主人怎么可能还不趁着良机,抬高价码?

    但为了解决八百亩地收账困难的问题,后来依然是冯从义和张载的学生们出手,靠着在关西大户中的人脉,帮着卖地置地换地,最后得到的田地还是八百亩,不过集中在凤翔府内的郿县、盩厔、扶风、岐山四个县中,同在一府,收账也方便多了。

    听到今年租税收缴得差不多了,苏昞点着头,一幅很是满意的样子,“子厚先生为人宽和,,现在师母师弟也是一般,再不帮忙照看着,迟早会被下人所其欺。”

    “季明兄说得是,小弟一定会注意照看的,这段时间可没有少跑乱。”拍胸脯保证过后,他试探的问道:“不知最近有什么喜事?怎么季明兄一下变得春风满面。”

    苏昞也不瞒人:“是玉昆那边的事。”

    “襄汉漕运成功了?”慕容复惊讶的叫道,“六十万石纲粮这么快就运到了?!”

    “那下面是不是河北轨道该拿上台面了?”游师雄在战略上眼光,张门弟子中能排前三。一条马车速度的运输线,对国家战略的影响不言而喻,他看出其中门道的时候不比任何人晚。

    “都不是,你们说的还没有登上台面,”苏昞摇摇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卷书来。“你先看这一卷的内容再说,”他对着游师雄说道。

    游师雄疑惑不解,接过来一看,脸色全都变了。抬头惊问:“这是真的?!”

    慕容武好奇的探着头,就在游师雄的手中看到了让苏昞变得神神秘秘、而游师雄本人差点跳起来的报告。

    竟然是种痘。

    慕容武不怀疑韩冈的能力,但韩冈放出种痘法的时机很成问题,在官场上稍有眼色的,都能看得出其中有点不对劲。藏了十年了,再藏个两年也没什么关系,等到有关轨道的功劳先拿到手再说。选择当下放出来,理由当然只有一个,“这是何苦呢,再等两年也没有关系。”

    但苏昞不这样看,“玉昆所学讲究以实为凭,玉昆精研格物之道,格出了其中的道理。又有谁能说一句不对?”

    世人是现实的,韩冈通过板甲、飞船、轨道,再加上如今的牛痘,一步步的树立起了无人能动摇的权威,他在学术上的观点,自然也就如同天子的金口玉言一般,对其他学派拥有了压倒性的优势。

    可以说,程颐入关中后的多日辛苦,韩冈只用了区区四个字,就将他打回了原形。

    苏昞兴奋无比,但游师雄和慕容武则是面面相觑。以两人的政治智慧,哪里看不出韩冈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看苏昞的样子,只在乎能不能维系气学道统,但游师雄和慕容武却要为韩冈担心他日后的前途——这同样事关所有张门弟子。

    “前五名皇子接连夭折,还有三位公主也是一样,其中多半就有因痘疮而夭折的。”游师雄声音干涩无比,“玉昆不愿有伤圣德,故而隐匿至今。但天子那里还不知会怎么想,万一有个奸佞进谗言……。”

    “玉昆既然将事情做出来了,肯定是考虑过了后果,你我也不必为他担心。”苏昞让游师雄和慕容武不必操心太多。

    可游师雄和慕容武又哪里能不担心,当韩冈的奏章送到预案前,惹怒天子几乎是必然的,而且还少不了会升起猜忌之心。韩冈还不能抱怨,他所玩的就是这样的游戏。

    苏昞现在的心情最平和:“有了玉昆的种痘免疫法,所有人的心都能安定下来。”

    苏昞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前日看到韩冈让人送来的《桂窗丛谈》时,早已被韩冈的选择给触动了,还激动了很久。他在官场混迹多年,韩冈付出的代价苏昞难道能不知道,如此胸襟和见识的人物,的确是是世所罕有。

    韩冈虽然人在京西,但心还在气学上。为了维护气学一脉的根基,宁可放弃光明灿烂的前程,也要坚持心中的信念,这才是真正的儒者。韩冈都能做到,他为何不能做到?

    “愚兄准备辞官了。”苏昞说得真诚,他此前只是辞了差遣,不去候阙,但在收到韩冈的来信后,就准备离开官场了,“虽然苏昞所学有限,不及子厚先生之十一,但同列张学门墙,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玉昆一人苦撑大局。”

    游师雄和慕容武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奈和叹息。苏昞这样的知名前辈,都给韩冈带下了水。

    还有韩冈,怎么就那样的死心眼?韩冈平时看着多精明厉害的一个人,当初跟他岳父因学派不同而闹得差点翻脸,都有可能是做给天子看的,但这一次的表现实在是有辱过去立下的赫赫名望,难道他认为使天子的子嗣不再受痘疮困扰的功劳,能让他继续高歌猛进下去?

    但两人无奈归无奈,韩冈的选择让他们也无法指摘,最后只能干脆了当的让韩冈继续守着下去。

    ……………………

    襄汉漕运的启动,使得襄州不仅成为物资集散中心,同时也成了信息情报的集散中心。

    汴水上的两个转运中枢扬州和泗州,京城大商号至少会在其中一处设立分号。如今的襄州,也有成为另一处商行聚集的中心城市的趋势。

    就在伏龙山中、黄庸还没有登门造访韩冈的时候,种痘免疫的传说就已经以襄州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散布开来。这个消息沿着沟通南北的通道,北上京畿,南下荆湖,不数日就传遍了沿线的各大州府,最后随着不断运抵京城的纲粮抵达了京师地界。

    为了推行手实法,吕惠卿前些日子将吕升卿外放做了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俗称的府界提点。吕惠卿是打算在京城做个样板做出来,让朝堂上下都看一看手实法的成果。

    吕升卿要为兄分忧,现在是忙里忙外。由于府界提点衙门因为韩冈的缘故,在熙宁七年搬到了白马县。吕升卿就不得不前往白马县,隔上好一阵才能回一趟京城。

    不过吕升卿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开封府辖下的十八个县中来回跑。接触的人多,走的道路也多,听到的消息自然同样的多。种痘法出现在京西的消息,很快就传入吕升卿的耳中。

    刚开始仅仅是一两句话,说有这回事而已。吕升卿哪里会当真,只当做笑话跟自己的幕僚说。但等到个中细节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步的补充完整,他心中顿时就火烧火燎。急忙丢下手上所有的事,找了个借口跑回了京城。

    回到家中,吕惠卿还没有回来。他在书房坐立不安的等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等到吕惠卿回来。吕升卿草草的行礼问好,就急着道:“大哥,你听说了吧?外面都在传韩冈发明了种痘之术,能防痘疮了!”

    吕惠卿仿佛没听到吕升卿的话,坐下来,抬起眼,慢悠悠的叹道:“建国公昨夜病卒。”

    “啊?”吕升卿一时没反应过来。

    “韩冈的奏章是今天早上到的。”吕惠卿语气平和的就像是寒暄时聊着天气:“而皇第七子建国公在昨夜夭折了……”停了一停,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是痘疮。”

    在京中流布数日的传言终于得到了证实,韩冈以身份、地位,以及在医道上的声望作保证,上书天子,声明困扰了天下无数生民的天花——或者叫痘疮——已经被成功制伏了。

    毫无疑问,这是值得亿万人为之欢欣鼓舞的喜事。再多的大捷,再辉煌的胜利,也比不了一份能让疾疫远避,惠泽天下黎庶的医方。

    但与此同时,皇第七子建国公赵价因痘疮而夭折的消息也传遍了京中。

    这一天,京城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有人笑,有人忧,有人则是摇头感叹。

    但普通的官员百姓还是关心着自家儿孙的安危,尽全力去打听其中的究竟。不是什么秘密,也没人刻意隐瞒,韩冈写在奏章中的内容,当天午后便在京城官宦人家传开了,再过三五日,街边卖油炸馉饳儿的小贩,多半都能知道韩冈在广西发现了不得天花的养牛人,结合了早前在神秘的孙道士那里学到人痘之术,运用格物之道,得到了如今种痘免疫法。

    一朝得授于仙,继而又辛苦寻觅十年,锲而不舍加上细致入微的观察,最后在广西出现了转机,这是很有传奇性的一个故事。

    对发明了安全无害的种痘免疫之术的韩冈,京城军民自然都是感激不已。当然,对于之前隐瞒了仙家传授的人痘之术,多少有些腹诽。不过,要除去自家的子嗣最近几年因痘疮而病夭的那些家庭。

    所以人人都在看着天子,看他打算怎么发落韩冈。

    傍晚的时候,章惇若无其事的离开了宫城,神色如常的与同列告辞,回府后见到家人,也看不出有任何一样,直到踏进书房,才终于变了颜色,

    “韩玉昆啊,韩玉昆,这次可真的做错了。”

    章俞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儿子手按着额头,低低的说着什么。

    “是为了韩冈的种痘免疫法?”章俞站在门口,出声问道。

    章惇听到声音,猛然抬头,看了一眼后就连忙站起身,将座位让给章俞:“大人回来了?”

    章俞坐下来,抬头追问:“是韩冈出事了吧?”

    “今天上午的事。”章惇点头后,警觉的反问道,“父亲大人在哪里听说的?”

    “方才在樊楼听人说的,弄得都没心情喝酒了……”章俞身上还有着酒水和脂粉的味道。儿子都执政西府了,他还是照样喜欢呼朋唤友的招妓饮宴,往往夜半方归,“能在樊楼里面喝酒的,果然都不是简单人物,为父跟礼院张伯约和曹家的老四坐一起,听到消息就让妓女都出去了。谁想到还没说两句,樊楼上下都没了丝弦声。”

    对于自己父亲的喜好,章惇无可奈何,“想不到这么快就传出去了。”

    “寻常点的消息,从宫里传出来也需要一天两天,但军情从来不过夜,这一次的事,比军情又不知重要上多少倍。”章俞摇摇头,叹道:“事情太大了,前几天,种痘术的传言刚兴起的时候,就有人盯着通进银台司。咸宜坊第一区的那一位,比天子和东府恐怕都要早一步看到韩冈的奏章……虽然是抄本。”

    章惇的脸顿时冷了起来:“贼心不死!”

    “万里江山,亿兆子民,能死心吗?”章俞冷笑的说了一句,又正经起来问道:“天子是怎么看韩冈奏章的?”

    章惇回忆起天子看到韩冈奏章后铁青的脸色,摇了摇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包括他章惇——胆大包天、让苏轼评价为‘能自判其命,故能杀人’——在内,所有大臣都不寒而栗。

    “建国公的病夭,给了天子很大的打击。人都糊涂了,正常是该辍朝的,却一大清早莫名其貌的坐在了文德殿上,回到崇政殿也没有恢复,直到看到韩冈的奏章……”

    “难怪。”在樊楼中听说今天天子依然临朝坐殿,章俞还觉得奇怪,这才知道整个人都伤心糊涂了,行事只知道照着日常习惯走。他本人是没有这个情况,但也曾经见识过。

    “韩冈的奏章是走马递,从银台司直送进崇政殿?”章俞又问道。

    “一直都是如此。要不然在政事堂中耽搁一天,情况还会好些。”章惇无奈的摇头,“韩冈奏章到的时候太不巧了,正好刚刚议定建国公如何追封——太师、尚书令、魏王,谥悼惠,从明天开始辍朝三日……”

    天子没有抢过殿上力士手中的金骨朵,将御桌和摆在御桌上的奏章一起给砸了,章惇都为天子的冷静感到惊讶……或许是气到手脚发抖,站不起来了。天子当时可是亲自读着韩冈的奏章给他们这些臣子听啊!那个声音,本应在最让人恐惧的噩梦中才会出现。

    章俞也快站不起来了。他现在是听得如同光着身子站在雪地里,然后一盆冰水倒浇下来,从囟门到脚底都直冒凉气。

    天子也是人!新近丧子的父亲,谁的精神上能受得住这样的刺激?韩冈也真是倒运。

    皇子前夜死,奏章今天到,这时机已经糟糕透顶了。偏偏抵达的时间,还糟糕透顶中的最要命的那一刻,真不知该如何去形容韩冈的运气了。

    章惇算是知道当初文彦博在殿上兴致高昂骂着河湟损兵折将、祸国殃民,突然一封捷报送来,说是熙河路斩首几千几万,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自己还是旁观者,今天在殿上,都已经是心惊肉跳,韩冈在京西,襄汉漕运、种痘之术,两样大功攥在手上,恐怕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但建国公病卒的消息传过去,他的心情也许会跟刚刚致仕的文彦博一样。

    “仅有的两名皇嗣现在就只剩一个。不说之前几年夭折的皇子公主了,就是韩冈能早上一个月将种痘法传来京城,好歹能将建国公给保下来。”

    “韩玉昆行事谨慎害了他。”章惇很无奈,“在殿上听天子读着,儿子就知道事情不好了。丧子之痛,怎么跟天子说理?韩玉昆的确有理由,但天子如今的心情,怎么会管他的理由?”

    皇帝对臣子的要求是什么?

    第一条就是忠,第二条是忠,第三条还是忠。所谓事君惟忠,才能啊,德行啊,都得放在后面。

    整件事,韩冈不犯刑律,依朝规也无过错。但在天子看来,不管韩冈怎么打算,他留着能挽救皇嗣的种痘法没有献上去就是不忠的表现。

    将心比心,如果自家遇上这样的事,自家好几个儿子死在痘疮下,而朋友还藏私,慢悠悠的找着更好的方子,章惇肯定是认为这个朋友该杀上千刀——幸好没有,否则章惇肯定要跟韩冈翻脸。

    救急如救火,当年韩冈领军南下,救援邕州,一路走得飞快,打了个李常杰措手不及,怎么偏偏这件事上变成了慢郎中?

    “真没想到韩冈怎么这般失策,过去看着多聪明的一个人啊。就是没有建国公的事,天子听说韩冈将人痘法藏了十年,心中也会好一阵不舒服。在奏章中,他根本就没必要将孙真人扯进来,直接说在广西无意中发现的不就好了?‘不经明验,不敢献上’,当做借口怎么也能糊弄过去了。换成是孙真人传授的方子,哪里需要试验?!”章俞为韩冈叹了口气,“可能是太顺了。年纪轻轻就是一阁学士,看人待物都没过去的灵气了。”

    “天子这般作派,明天少不得就有御史上本弹劾韩冈。种痘之事上,韩冈并无罪。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章惇叹道,“那群乌鸦,看到有人要跌倒了,肯定就会围上去,不可能会放过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光是为了这一件事,天子能一辈子不待见他。”

    明明身怀能挽救多少皇嗣的奇术,偏偏拖了整十年。韩冈凭着才能、功绩得到的圣眷,这下子肯定是烟消云散。

    韩冈的才能即便冠绝当时,天子若是耍脾气,就是不用他又该怎么办?

    嘉佑末年,翰林学士兼三司使的蔡襄本有一造两府的资格,但他据传在是否让英宗皇帝继承大统的问题上有过反对意见,等英宗登基后,一被御史弹劾就被打发出去了。

    照惯例,高官被御史弹劾,即便是宰相也要归家待罪,自辩或是上表请罪,乃至请郡出外。而天子则会将请郡的奏章驳上几次,这是为了顾全士大夫的颜面。偏偏就是落在蔡襄身上,英宗皇帝直接就批准了,根本就不驳。

    韩琦为此还问英宗,“自来两制请郡,须三两章。今一请而允,礼数似太简。”英宗的回答很妙:“使襄不再乞,则如之何?”

    天子看不顺眼,自然就没办法,韩琦尽管是顾命元老、助英宗登基的第一功臣,也不便帮蔡襄说话,让蔡襄去了南方,没两年便病死。

    “如今朝堂上希合上意的佞幸之辈甚多,不知子厚你打算怎么做?”章俞难得叫着章惇的表字,神色很是严肃。

    “韩冈无负于我,过去又多得其力,如今之事又非韩冈故意而为……”章惇摇摇头,正色回复,“若还有人若想以不实之罪加诸其身,儿子当会上书。”

    章俞看了章惇半天,最后叹道:“那就先给襄州写封信吧,虽然肯定会有人给韩冈报信,但你这封信却少不得。”

    钱乙是翰林医官,是世所公认的专治小儿科的名医。在京东行医数十年,声名达与京畿,才会被天子使人招入京城。

    当今天子的儿子生一个死一个,英宗在位时间太短也就算了,但仁宗也是一般,自真宗朝后,没有一个皇嗣在宫中出生并养大,这根本就不是病症的问题了。钱乙做了多少年儿科名医,豪门富户走得多了,兄弟阋墙的戏码看得也多了。正常的情况下,哪有可能几十年来一个劲的死儿子?

    传说宫中阴气深重,有历代无数生不出儿子的嫔妃郁郁而终后出来作祟。在钱乙看来,作祟的情况有,但绝不是与什么鬼神之说有关。另外天子本身体质就虚弱,偏好的女性有多是身轻如燕的类型,生出来的子嗣身体能好就有鬼了。

    钱乙最怕的就是遇上体质虚弱的幼儿,太容易生病,而且治不好。胎里带出来的病,根本就不是药石能根治的。若是遇上了疾疫,身体健康的幼子能保住性命,但体质虚弱的根本撑不住。建国公的痘疮,就是最好的例子,才下了两贴药,施了一回针,就过不用再麻烦他了。接着,就听说了种痘法。

    今天一大早,宫中都在传说整个御史台大半都在上书弹劾献上了种痘法的韩龙图。

    当然不是以种痘为名,有的说京西转运司的账目有错,耗用钱粮过多;有的则说韩冈本人贪渎,家中在熙河路有田三百顷;有的说韩冈在广西借势牟利;还有的说韩冈所学不正,更有的说韩冈欺世盗名。基本上就是痛打落水狗,趁着天子深恨韩冈的机会,踩一下让他们又羡又妒的龙图阁学士。

    私下里的说法,无论人痘还是牛痘,既然学到手了,都该献上去,决定种痘法用于不用的当是天子,韩冈有什么资格代天子决定?!

    这叫什么?

    活脱脱的升米恩斗米仇的小人嘴脸。

    明明已经是子孙受惠,却还要说为什么不早点来。出身民间的钱乙实在是不能习惯这样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他也曾经遇上过这样有理说不通的病家,吃过同样的苦。

    韩冈通过十年的时间,将一个要死人的旧方,改成更为优良的新方。作为一位名医,钱乙当然知道找到一个对症的药方有多难。种痘之法闻所未闻,全无先例可循,要改进更是难上加难,从韩冈的奏章中,钱乙看到了千辛万苦的汗水,韩冈在广西为国事忙里忙外,还要分心医道。其中的用心之处,可不是几行字就能描述的出来的。

    在天子明显带着猜疑之心来询问时,钱乙选择了不带倾向的公正回复:“药王孙真人的《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微臣旧年熟读多遍,前几天更曾特意翻看过,都没有发现能确定是种痘法的条目。”

    “难道不是从孙思邈哪里学来的?”

    听到天子疑惑的声音,钱乙低头:“此非臣能所知。”

    钱乙还能说什么?

    论理他是该多谢韩冈的。他小小一个翰林医官,还是因为天家屡丧皇嗣才被召入京城,但第一次出手,就没能救回建国公。虽然因为是痘疮,不大可能会被治罪,不过已经是很尴尬了。而韩冈因为种痘法成为众矢之的,引开了世人的注意,无形中帮了他钱乙的大忙。

    加上对韩冈如今的境遇的同情,以及同仇敌忾之心,钱乙当然想帮韩冈多说两句好话。但他只是翰林医官而已,不是翰林学士。属于翰林院,而不是翰林学士院,两个字的差别,决定了两边地位的截然不同。

    不能说的再多了。

    三十不到的龙图阁学士太受人嫉妒,此前由于天子的关照,能一直被保护着,不受嫉恨所扰,但现在圣眷不再,又有谁能阻挡韩冈受到攻击?恐怕天子也是快慰于心。

    钱乙不敢再想下去了,这样的想法,对天子太过不敬。将堂堂一国之君想得小肚鸡肠,总归不太好。

    钱乙腹诽着,但绝不敢宣之于口,帮人可以,但将自己搭进去可就不好了。

    至于韩冈,钱乙爱莫能助,只能看他的运气了。那根本不是区区翰林医官所能涉足的领域。

    ……………………

    韩冈不是未卜先知的半仙,当然不可能预料得到皇七子建国公正好赶在自己的奏章前一天,因痘疮而病卒。

    当韩冈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好半天,动荡起伏的心绪最后化为一抹苦笑,出现了在十年宦海沉浮已经变得温和惇厚的面容上。

    这事是不是该叫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韩冈想了想,觉得这个比喻并不是很确切,世事难料四个字倒是更贴切点。

    往死里得罪了天子这件事,怎么都是没料到的。

    韩冈也是父亲,如果自家的六个儿女中哪一个出了事,他肯定绝对不会原谅有能力相助,偏偏却没有出手的人。反倒是自己出事,倒还能一笑了之。

    再冷静的人,关系到亲生的子女,也会将理智抛到九霄云外。何况如今的皇帝子嗣艰难,十一二个子女,只有三个活下来,而现在更只剩两人了。虽然道理上自己做得并没有错,但恨一个人,从来都不可能抱着客观的态度。

    幸好自己现在是在京西,离得远了,赵顼的恨意一时还传不过来。而过些日子,应该就能冷静下来了。

    转运司衙门的偏厅中,韩冈的幕僚们失魂落魄。他们跟随在韩冈身边,大多数都是看在大宋最年轻的学士光辉灿烂的前途上,眼见着襄汉漕运功成,又献上了种痘之术,本想着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成想一个惹,这下子功劳成了罪过,

    可以想象,远在唐州的李诫和方兴听到这个消息后,将六十万石纲粮成功运抵京城的喜悦最多也只能剩下一成半成。

    失望之下的抱怨自然免不了:“要是龙图早年能将人痘献上去就好了。”

    韩冈叹了口气,到也不怪他们:“为什么你们会相信人痘之术一定管用?那是因为有牛痘作证明。还有我之前在陕西、在广西立下的微末之功为凭证。若是随便一名陌生的路人出来说他有种痘免疫之术,敢问诸位是相信他,并将此术献与天子,用人命来换取他口中的痘苗;还是完全不信,将他打出去?有几人会选择前者,几人选择后者?

    十年之前,我将种痘之术献上去,有没有人相信还是两说——区区一个选人,不过是跌打损伤上有点手段罢了,谁会信?换作是我也不会相信啊——即便是信了,又会怎样?给皇子皇女的痘苗,肯定要多种上几轮,而且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通过小儿来制作。”

    韩冈一扫脸色发白的一众幕僚,笑容冰冷,“这个世上,竖刁易牙也是有的,多半会有人愿意拿着自己的儿孙来换取富贵。但他们做下的事,罪孽也少不了我一份,哪里能忍心。”

    有人信了三分,但还有人眼中闪着狐疑。

    韩冈进一步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不知诸位在求学过程中,师长的教导是信之无疑,完全不去思考?还是仔细揣摩,将之领会通透,并加以验证?……肯定是后者吧?

    可要用人命来换的人痘之术,又是毫无来由,有几人能坚持验证到最后一个轮回?过去也不见先例,与其说是医术,被人说是巫术的可能性更大。只要开了头,死了人,巫蛊之术的罪名可就让人想栽就栽,那是要掉脑袋的。”

    “只要隐去得授人痘,说成是在广西发现的免疫牛痘不就行了?”

    “那与欺世盗名何异?!种痘之术我只是改进而已,岂能据之为己功?”韩冈板下脸厉声喝问。

    几个幕僚被叱问得面面相觑,哪有这种说法。

    他们都不是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早看透了世情,哪里会相信这种场面话。能坐到韩冈这个位置上的,怎么会有如此幼稚的想法。这可是只用了十年就从一介布衣杀到龙图阁学士的异数。

    “再说,为臣者又岂可欺君?”

    韩冈义正辞严,堵的人无话可说。可从不欺君的臣子,不是一百个里都出不了一个,而是一百年都不一定出一个。

    高居庙堂之上的皇帝出宫的机会一年也没几次,对外的信息掌握全都得靠奏章和密报,哪个做臣子的会在奏章中老老实实的说真相、只说真相、说全部的真相?总会有点偏向、有所取舍。就如如包拯包孝肃,也没少说危言耸听的话。

    但谁敢光明正大的说不可欺君这句话是放屁?

    一众幕僚依然愁眉苦脸。韩冈的自辩的确有道理,但一个丧子的父亲,还有宫中的皇后,七皇子的母亲刑婉仪,以及过去子女因痘疮而夭折的嫔妃,他们在悲恸下,是不会讲道理的。

    “你们放心,”韩冈却在笑,“天子是明君。”

    所谓明君,不是说赵顼能明察秋毫,明辨是非,只是说他是个聪明人而已。

    聪明人当然也会为一时激动的情绪所掌握,但在激动过后,还是会恢复冷静,会做出符合自己利益的选择。

    赵顼即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位君王,他的利益是家国天下,所以韩冈根本不担心他最后能将自己怎么样。

    召入京城,给个高位是肯定的。襄汉漕运和种痘免疫,两件事加起来这么大的功劳,论理也该给予封赏,只是权力要削减一些。所谓宠以厚禄,削其权柄。毕竟功高盖主,总是会惹来忌惮。不过谅赵顼也不敢做得太过分,韩冈就有这份自信。

    而且这也正合韩冈的心意,接下来的时间,他打算多分一些在学术上。没有多少士子敢于投奔被治罪的学者门下,传习他的学术。但如果是因为功劳太大而被供奉起来的人物,又是在交通往来最方便的京城,来自天下四方的士子们肯定会趋之若鹜。

    回到内院,韩冈在小厅中坐了下来,对着身前的几位妻妾笑道,“过两天就可以把手上的俗事都放一边去了。”

    “要回京城了?”周南问道,她的身子已经开始显怀,盈盈可掬的腰肢也圆润了许多。

    “应该是先被弹劾。”韩冈撇了一下嘴,摊开双手,状似无奈的笑着:“建国公的事实在是太不巧了。”

    王旖她们在内院也同样得到七皇子的消息了,在韩冈回来时,脸上都有着掩不住的惊讶。都是老夫老妻了,她们很容易就从韩冈的神色语气中,发现他根本没将七皇子病夭当一回事。联系起韩冈上书的时间,两件事巧合到难以想像。

    王旖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的问道:“官人是不是事先就知道建国公会在这几天夭折?”

    “怎么可能?!”韩冈愣了一下之后,笑得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忙将手上的茶盏放下:“为夫也不是能掐会算的半仙,不会把弄蓍草,更不会烧乌龟壳,怎么可能预料得到建国公会在这时候出事?只能说实在是太巧了。”

    “真的是太巧了。”王旖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丈夫对算命、占卜不是很放在心上,更没见他摆弄过算命的蓍草,书房中唯一跟占卜有关的器物,还是堪舆用的罗盘。

    “三哥哥,弹劾不会有事吧?”云娘关切的问着。

    “可能一开始会有些小麻烦的,但天子毕竟是明君啊,岂会让不实之罪加在我这个功臣的头上?”

    韩冈伸懒腰时的轻松自在,让四名妻妾看不到半点忧心之色。

    他拿出来的牛痘之术,还有过往的发明,就是他手上最大的保证。襄州城中的卫生防疫局,如今成了最热闹的去处,每天在门外打转的小贩都有几十人,驱逐都驱逐不了,最后只能放着他们赚钱,十天下来,光是小买卖就让他们已经赚了不少。而种了痘的小儿更是以一天五百人的速度增加,感激韩冈的家庭也在飞速的的增长。

    “对了。”韩冈伸过懒腰后,坐直了身子,惫懒的神色收敛了些,“东跨院那边这几天可能有人家里会有急事,也许是父母重病、也许是幼子夭折,反正都要必须要紧急离开的事。别忘了准备一些盘缠以壮行色,以一人五十贯的标准。”

    韩冈的吩咐,王旖和周南最先反应过来,王旖点头答应了。素心很快也明白了,摇摇头,没说什么。而云娘片刻之后,才终于想通,顿时柳眉倒竖,“平常好吃好喝的供奉着,才到了关键时候就要开溜,那些酒菜全都喂狗了!给他们五十贯做什么?五十文就够了!”

    “那怎么行?”韩冈笑眯眯的摇头,“只用处几百一千贯,就能换个好名声,实在是太便宜了。”

    “官人哪里还缺名声?能让离开的人没脸再回来就够了。”严素心粉面上挂着冰霜,也是一脸不快。

    住在东跨院的都是投奔到韩冈门下的宾客,平日里好吃好喝,按月支俸,逢年过节也都少不了一份钱物,换季时还有几套新衣。花钱养着,不求他们同生共死,但那么早就往外逃,还真是让人心里觉得呕得慌。

    “平日里冲着三哥哥跟狗一样一个劲的摇尾巴,到了主人家遇险的时候,却没了看门狗的忠心耿耿。真还不如多养几条狗。”云娘咕哝着,只让韩冈一人听见,

    “疾风知劲草,板荡显忠臣。谁值得用,谁不值得用,今次之事上,便能见端的。”韩冈神色淡然,半点也看不到芥蒂,“这样好的机会,可是用钱都买不来的。”

    “官人放心,奴家会安排好的。”王旖再次郑重的回答。

    韩冈站起身:“好了,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大事了。今年的纲运算是成功了,六十万石全都通过了方城山,过两天就能全数抵达京城。不知还有多少人在意这一件事了。”

    “官家和政事堂总不能干没了官人的功劳!”周南说道。

    “当然不会,只是多半会耽搁一阵。”韩冈展颜笑道,“还是想想这一次为夫能得到几份弹劾吧,不知能不能达到两府的水平?”他冲着几位妻妾开着玩笑,“几年内,为夫是没办法晋身两府。若是这一次能在弹章上能与宰辅们一较高下,也算是提前享受一下两府的待遇了!”

    ……………………

    赶在京畿水道封冻前,襄汉漕运的六十万石纲粮终于成功运抵开封城西的合口仓中。

    但在这个极具象征义的日子,原本应该在京城中引发轰动,掀起一片喧嚣的成果,却被更大的轰动给遮掩过去了。

    没人能低估种痘对世人带来的影响。京城内外,酒楼茶肆,到处都在议论着此事。

    怀疑种痘法的几乎没有。韩冈的盛名在外,世所公认的医道权威,传说中的药王弟子,普通百姓立刻就相信了**分。而他对种痘法由来的详细描述又在情在理,化解了士大夫们心中的疑虑。

    当然,世人相信种痘法的关键,还是因为韩冈已经在京西开始推广,据说行之有效,在上书之前,便已在几千人身上试用过了,并非空口说白话。

    只可惜明明是一桩可喜可贺的美事,偏偏因为七皇子的夭折,让种痘免疫法平添波澜。原本应该催促天子尽快应允了韩冈的奏疏,早日在京城和天下诸路推行,却因七皇子建国公之事,一时间没有人敢于上奏,触天子霉头。反倒是御史台中御史,从中看到了机会。

    何正臣得意的端着酒杯,与同僚对饮。

    他们这些做御史的,被安排到这个位置上,就是用来威慑重臣。能成为监察御史、或是监察御史里行,基本上都是年轻气盛的低品京朝官——在官场,四十岁以下都可以归入年轻、新近的范围——而御史们的弹劾,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是打响名声的良机。有了足够响亮的名声,是晋身高位的前提条件,大半高官显宦,都是从选作御史开始起家,数年便身登侍制的不在少数。

    韩冈是个例外。而且他年齿之幼、官位之高,实在是让人嫉恨不已。不过他之前能一路飞升,在何正臣看来,主要还是靠了得到圣眷,加上一点机缘,将一分的能耐,说成了十分。世上有才有能者为数众多,不独韩冈一人,为何偏偏他能够例外?——还不是天子看重的缘故。

    一直以来,天子对韩冈的看重,让御史们对他无可奈何。别看韩冈去岁从广西回京之后,天子对他冷淡得很,但御史们送上去的弹章根本都不批复,全数留中,不让任何人干扰到韩冈在京西。

    “不过眼下韩冈圣眷已衰,”何正臣冷笑着,“该是彻查他的时候了。”

    “韩冈是奇才,他是靠能力得到天子眷顾。”同为御史的黄廉,对韩冈的评价比何正臣要高些,“可惜他辜负了天子,要不然,我们现在还等不到这个机会。”

    都是有子有女的人,天子的心情也能体会一二,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写了弹章上去。

    “不过天子还是会用他的,”黄廉继续说着,“毕竟种痘免疫法还是需要他来主持。”

    “使功不如使过。”何正臣提着酒壶给黄廉和自己倒酒,“推广种痘法的功劳太大了,天子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世上多有因人废事,为了种痘之术,韩冈不会被贬斥去远州,多半还能留京。不过天子对韩冈,肯定是会先责问,夺了他的官称,再让他戴罪立功……恶了天子,两府、两制都不用指望了。”

    “政事堂那边有消息了。”一人匆匆闪进两名御史的包厢。

    何正臣抬起眼:“是派人去京西体问,还是招韩冈入京?”

    “是招韩冈入京,并遣中使去京西体问。”

    何正臣和黄廉相视一笑,接着同时板起了脸,“中使?彻查朝臣不法事,自当出自御史台,岂是阉人可以干预,京西走马承受枉食君禄,不能纠举韩冈,这个帐还没找他们算!”

    何正臣和黄廉匆匆而起,正准备与其他几名御史一起上书,将天子动用宦官去彻查京西转运司的打算给顶回去。可当他们回到御史台中,却听说彻查京西转运司的诏书在知制诰那里就已经给驳回去了,只留了诏韩冈入京的那份。

    何黄二人相视而笑:“徐德占果然刚正。”

    “朝中也没有几个士大夫喜欢看到阉宦四处乱跑。”

    成功的让天子收回了派遣中使体问京西转运司不法之事的决定。但之后何正臣、黄廉二人联合其他几名御史,上书请求天子派遣朝臣去京西彻查韩冈的时候,却没了消息。

    一天过去了,宫内什么动静都没有。对要弹劾韩冈的御史们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不能打动天子,想要找韩冈的错失,只会是自取其辱。

    “肯定有人从中阻挠。”何正臣厉声道。

    黄廉皱着眉头:“这几日,天子不在福宁殿,就在崇政殿。宫内不会有人帮韩冈,如果有奏章经过政事堂,总会有风声透出来,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何正臣和黄廉同时冷笑,“章惇。”

    虽然别的途径不是没有,政事上的宰执也可以避开他人耳目直接上书,两制官中也有机会,但最大的可能还是与韩冈相交莫逆的枢密副使章惇。王珪、吕惠卿、元绛,有哪个会这个节骨眼上帮韩冈说话?

    “也许是苏颂。”另一位御史在旁插话。

    何正臣诧异的问道:“韩冈跟权知开封府的苏颂有什么关系?”

    “韩冈跟苏颂一直有往来,死在邕州的苏缄更是苏颂的族叔。苏缄之子苏子元是韩冈在广西的下属,一直跟着韩冈。现在他坐着邕州知州的位置,也是韩冈推荐的,据说两家已经是姻亲了。”

    “苏子元跟韩冈是姻亲?!”

    黄廉和何正臣一听,当即就遣了台中两名干练的吏员去通进银台司查问。

    御史不仅能风闻奏事,对朝臣的奏章都有阅览权,去通进银台司查问,完全在他们的权力范围之内。不过需要御史亲自去查实的情况不多,许多时候,派个人去问就够了。御史台里的胥吏,是京城中消息最灵通的那一部分人中的一份子。

    半日之后,派去通进银台司的吏员回来了,对黄廉、何正臣等几名弹劾韩冈的御史禀报道:“苏大府今日上书,请求天子尽快下诏推行种痘法,并且还转递了万民书。京城之内,上千名士绅和百姓联名向开封府申请推广种痘免疫法。”

    何正臣当即就怒道:“苏颂现在不忙着陈世儒弑母的案子,倒还有闲心管闲事!”

    “这是好事啊。”黄廉笑着说道,“韩冈挂个药王弟子的身份将种痘法拿了出来,本来就受忌惮,这万民书可是往棺材上钉钉子,天子可不会待见。”

    “药王弟子……”何正臣咬着牙,“韩冈奸狡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明说话行事都引人往那个地方去想,偏偏就是不肯承认他跟孙思邈的关系。”

    两人都有些遗憾,要是韩冈肯说一句他是孙思邈的弟子,事情就好办了。可惜韩冈人前人后,从来都是矢口否认。

    不过在这个世上,有些罪名不是看你做了什么还是说了什么,而是看你是不是能够做道。只要有那个能力,罪名就定了。

    “苏颂那里好办,陈世儒那个案子能让他审得焦头烂额。只是章惇怎么办?”何正臣作难,不打掉韩冈在两府中的后台,想要动他,还是有些麻烦。

    黄廉笑道:“章惇不是多干净的人,台中可就有他的把柄。”

    招韩冈入京的诏书,很快就抵达了襄州。

    这时候,受韩冈所托,编纂三字经的邵清、田腴,他们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

    家中的幕僚走了大半,韩冈送钱送物,倒是做到了善始善终。不过邵清、田腴都留了下来,还适时将三字经终于给修改定稿。

    仅仅算是一篇字数中等的文章,韩冈匆匆一览,脸上就多了几分笑容,“多劳彦明【邵清】、诚伯【田腴】,这一篇,正是我先要的。”

    三字经编写完成,韩冈欣喜不已,亲自题字作序,并制作封皮装订起来。看到上面只有自己的名字,没有韩冈的姓名,两人都惊讶不已。韩冈则笑道,“此书乃二位之功,韩冈岂能占为己有?”

    对于韩冈的正直,邵清和田腴都很感动。世间编纂书籍,基本上都只留下主编的名字。主家让幕僚代为编书,也不是为了让幕僚留名。虽然韩冈在事前已经说了只想看到成品,不会夺他们的心血,但当真说到做到,还是有几分出乎意料。

    李诫和方兴都回来了,神色都有些不安,他们的命运已经跟韩冈挂上钩了,不可能一走了之,也不愿一走了之。

    韩冈则好言宽慰:“不用担心,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们的功劳谁也不能掩。至于那些不实之罪,都是因我而起,我怎么也不会让人栽到你们身上。”

    安抚了幕僚,辞别了妻儿,韩冈随即北上京城。不数日,便回到了开封城中。在这几天中,黄廉、何正臣几次上书催促天子下诏搜查韩冈贪渎之罪,却都没有回音。

    “天子还是看重韩冈,否则不会将彻查京西、熙河的事,拖延至今。”

    “再看重也不可能比得上过去了。早半个月就能将建国公保下来,七名皇子只剩一个,韩冈隐匿不言的罪名有多大?天子的心结是解不开的。”黄廉冷笑道,“韩冈现在是进了京城,可还有谁能帮他。”

    章惇是焦头烂额,御史台弹劾他父亲章俞和弟弟章恺侵占民田,开封府官各怀观望,畏避佥书。只能归府闭门,上书自辩。而苏缄也因为受到牵连,同时加上陈世儒弑母案而无暇他顾。

    重臣之中,能帮他说话的两人都有了麻烦。

    韩冈就在这个时候,进了城南驿。

    “韩龙图?!”驿丞一声变了调的惊叫,让驿馆大厅中的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是小韩学士?”

    “是韩龙图!”

    “韩龙图,种痘法当真有用?!”

    “小韩学士,有没有带痘苗上京?!”

    不过刚刚登记了姓名,在城南驿中的官员全都涌了过来,甚至连照规矩递拜帖都等不及,簇拥在他身边,追问着种痘免疫法的详情。

    韩冈甚至连梳洗更衣的时间都没有,在大厅中被人围着动都动不了。而消息很快散布出去,驿馆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被赶过来的官绅所包围。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一名中使终于让韩冈身边清净了下来。

    童贯带了赵顼的口谕来到韩冈的面前,“官家有旨,宣右司郎中、龙图阁学士、京西路转运使韩冈即刻入宫陛见。”

    韩冈没有动弹。童贯一愣,忙低声催促道,“韩龙图,官家可是一听说你到了,便忙着招你进宫。”

    韩冈根本就不理会童贯的催促:“御史所论,宰相亦得避位归府待罪。御史数论韩冈于京西、熙河行事,不彻查分明,哪有入宫面圣的道理?”韩冈从袖中抽出一本奏折,双手递给童贯,“这是臣之自辩,请天使代为呈送陛下。”

    童贯为难了半天,看着韩冈神色中的坚持,叹了一口气,将奏章接了过来,转身离开。

    韩冈也回身往驿馆内走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硬顶着天子的使臣不肯松口,恐怕很快就会传扬开了。到了他这个地位,一点也不能软,一旦松了口气,事情只会越来越糟。

    要为人师表,名声是关键。坏了名声,谁来相投?不把贪赃、结党、所用非人的罪名给驳了,韩冈是绝不会入宫的。

    他在心底冷笑着,既然有求于己,这帝王心术,还是收一收比较好。

    “韩冈硬顶着没有入宫?”何正臣眼睛都亮了起来,这是他几天来所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

    原本还在担心韩冈的口才能扭转乾坤的人们,这个消息让他们几乎要弹冠相庆,这是自寻死路!摆出诚恳认罪的态度,天子看在他的功劳和苦劳上,说不定在敲打一番之后给个恩典,能将这件事轻轻放过,但眼下韩冈硬得像块茅厕里的石头,事情只会越变越糟。

    可第二天,何正臣呆呆的站在御史台中的公厅内,难以置信的发问:“全都驳回了?”

    黄廉也是呆愣的,只知点头:“天子将所有的弹章都驳回了。”

    ……………………

    “当然要驳回,几个皇子公主因痘疮而夭折,的确是事实。如果牛痘能早献上一个月半个月,皇第七子建国公说不定也还能保得住。眼下天子可就只剩一个儿子了。”

    数日后,洛阳富府,窗外白雪皑皑,室内融融如春,香炉中青烟袅袅,与茶香、药香相合。太师致仕、潞国公富弼正与儿子富绍庭议论着京城近日种种。

    弹劾韩冈的奏章堆起来差不多能有他半个人高,但天子留中的留中,驳回的驳回,完全没有责罚韩冈。甚至以襄汉漕运开通之功,加食邑四百户以作褒奖,并唐州沈括、汝州方静敏、转运司管勾公事方兴等有功官员皆有封赏,布衣李诫也得授从九品,进入官员的行列。

    而坚持弹劾韩冈的何正臣、黄廉二名御史则是被贬斥出外。这个结果,让绝大多数观众跌碎了眼镜,当然,其中并不包括富弼。

    “都只剩一个皇子了,在这时候,跟发明了产钳和种痘法的韩冈过不去,”富弼冷笑,“最高兴的会是谁?”

    “天子最怕什么?帝统有失,皇嗣不继。”富弼端坐着,自问自答,“就只剩一个儿子,天子还能得罪发明了产钳和种痘的韩冈?”

    “韩冈难道事先算到建国公会出事?”富绍庭从他父亲的话中深思下去,再将两件事联系起来,脊背有些发冷,“时间上也太巧了。”

    “谁知道呢?”富弼摇了摇头,道:“不过七个里面剩两个与七个里面剩一个有区别吗?”

    富绍庭抿抿嘴。的确没有大的区别。从一个甲子以来,皇宫中的历史来看,加起来才三周岁的两位皇子,长成人的几率,与一位皇子是一样髙,也可以说是一样低,反正都是零。

    “没能及时赶上救治建国公,天子恨韩冈是人之常情,虽没道理,却是免不了的事。有了,但他他还要谢韩冈,让均国公不用担心痘疮。否则光是痘疮,就很可能让两个皇子都夭亡。”富弼,“不靠韩冈,基本上一个都很难养活。但依靠韩冈,多半还能保全一人。”

    “种痘已经出来了,要韩冈还有什么用?”

    “过河拆桥?”富弼嗤笑一声,“韩冈拿出产钳的时候,没人知道他会种痘。韩冈拿出种痘的之后,你能保证韩冈没有其他更为高明的医术?你说只剩一名皇子的天子,会不会使性子去赌?……我告诉你,怎么都不会赌的,连逼问都不敢。”

    “那可是天子啊。”富绍庭咕哝着。

    “天子?……富笃!”富弼突然冲外面叫了一声,将服侍他的老管家叫了进来,“早上我问你的话,你再跟大郎说一遍。”

    富家的老管家问道:“就是小韩学士的事?”

    “没错。你说一说外面怎么传的韩冈。”

    “外面都说小韩学士是得了孙真人的真传,制产钳,种痘苗,救治天下小儿;还有说小韩学士是药师王佛座下弟子,又受了观世音菩萨的托付,出世抚保小儿。现在外面有人从转运司衙门里弄来了小韩学士的签押,说是烧成灰之后,和水服了,能安胎。”

    咳,富绍庭突然咳嗽起来,拳头抵着嘴,掩饰自己的笑意。

    富弼没有笑,挥挥手让富笃下去了。

    “你笑世人,韩冈笑你。你们都给韩冈糊弄了。”富弼因老迈而浑浊的双眼,是看透世情的锐利老辣,“如果从来没有读过《浮力追源》,对飞船飞天的道理全然不知,突然看到一艘飞船载了人在天上,你会怎么想?”

    富绍庭哑然,不用说的,肯定是往神仙妖魔上靠。

    “韩冈如果不将飞船、种痘说通说透,朝堂上没他站的位子。换个手法,就是太平道、弥勒教,能骗下不知多少愚夫愚妇,士人也会为他所欺,午门外的一把刀少不了他。但韩冈将原理一说,再跟儒门扯上关联,所有士大夫都觉得平常了——只要多看多想,就是凡事多格一格,其实自己也能想得通。”富弼垂下来的银须,掩住了嘴角的讽刺,“士人多自傲,慢公卿、傲王侯,看到韩冈能做到,多半会觉得我也行,是也不是?”

    富绍庭脸红了一下,他是洛阳城中最早得到显微镜中的一人,颇费了点周折才弄到手。这两天,听说了种痘之事后,他将显微镜摆弄来摆弄去,就是想着也能有所发现。

    比起与狐朋狗友聚在一起饮宴狎妓、大吃大喝,做一些让人羞愧的诗词附庸风雅,带着子侄在读书之余,观察泥土中的细小生命,绘制最精细的虫豸的图形,与同好们聊着树叶上的脉络,水中的微虫,反倒更有意思的。同时,如何能让显微镜的放大效果更出色,他跟几个朋友也召集了好些工匠来试验。

    富弼瞅了长子一眼。他对自己儿子还有几个孙子的爱好心知肚明,虽然摆弄显微镜也花钱,可比之饮宴要便宜得多,心中还是比较支持的。

    “对韩冈的成就不以为然,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富弼又开口,“离得远,自然是敬畏不已。可一旦离得近了,反而就觉得平常了。”

    富绍庭看着自己的父亲眼望窗外,心道多半不是在说韩冈,而是在说皇帝。

    富弼轻咳一声:“韩冈由人痘发明牛痘,如果他只说牛痘的事,不一定会有今天的麻烦,天子只会为建国公惋惜,不会心存芥蒂。但他偏偏将那位孙道士扯了出来,为什么?得了仙授良方,用了十年找到了比仙方更好地方子,他能做到的,世人也能做到。他能超越仙人,世人当然也能。从韩冈过去的行事来看,恐怕他就是希望士大夫们能这么想的。”

    “为什么?”富绍庭很惊讶,韩冈绕来绕去,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当是为气学吧。”富弼略皱眉,疑惑的口气有几分不确定。前面对韩冈的猜测,他其实也没把握。

    摇了摇头,回到原来的话题:“士大夫都在韩冈的解说下,对飞船、种痘等事都看透了,明白是格物的结果。但百姓呢,他们会怎么想?你们有没有想过?……除非想跟韩冈结死仇,否则士大夫当都是嘲笑世人多愚,以深悉其理而自傲。所以说韩冈聪明啊……”富弼看儿子的目光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诳的你们所有人以为能跟他一样聪明。让天下士绅‘聪明’到看不清种痘法对黎庶们意味着什么?想不到韩冈现在在百姓们心中又是什么身份?”

    富绍庭很是有些难堪,但他还是想不通。“这跟天子要维护韩冈有何瓜葛?”

    “不是天子,而是宫中。宫中能有士大夫的见识和性子吗?妇寺之辈,看韩冈倒是跟外面差不多。不管传说是真是假,水快没顶了,一根稻草都有人抓。病急乱投医,何况韩冈还有那么多成绩在?”

    富绍庭眉头皱了半天,突然瞪大了眼睛,惊畏之情也随之缠住了心脏。

    “天子已经三十岁了,唯一的皇子才三岁,身体还不好。”富弼深吸一口气,摇着头叹出来,“不是人人都有真宗的运气。”

    仁宗皇帝是真宗四十过后所生,当时诸兄皆夭,是独生子。原本真宗都以绿车旄节迎濮安懿王入宫抚养,准备养为嗣子,仁宗出生后,才箫韶部乐送还府邸。但仁宗皇帝就没有这份运气了,儿子生一个死一个,最后没办法了,才从濮安懿王赵允让那里抱了排行十三的英宗赵曙回来。

    “三十过后,子嗣是越来越难生。当今皇帝身体又不好,为了儿子旦旦而伐,日夜操劳,不见得能过五旬。万一六皇子均国公再出了事,想四十多岁生个嗣子出来,真得要祖宗保佑了。以前车为鉴,当今天子难道还想再弄出一个濮议之争来?”富弼冷笑,“也许应该叫雍议才是。”

    “雍议……雍王?!”富绍庭脑筋转了一圈才想通。

    “还不一定只是从雍王那里抱个儿子那么简单。万一今上天不假年,有保慈宫中主持,立长君也不是不可能的。”富弼眯起眼,“二大王即位,后妃们还有立足之地吗?想想太宗皇帝是怎么待孝章皇后的,向皇后不会不知道。就算天子要治罪韩冈,除了刑婉仪这样病夭皇嗣的嫔妃,其他哪个会支持?生了皇六子的朱贤妃不用说,就是向皇后,也会拼了命的要把皇帝劝住!又不是亲生儿子,死了也不见得有多伤心,只要能保着一个庶子登基,她就是太后。换做是雍王即位如何?”

    富绍庭听得直冒冷汗,要不是在家中书房里,他都要夺门而出了。

    富弼根本不怕。雪夜看**,这是很痛快的一件事。在家里说些悖逆不道的话,也叫一个痛快。

    富弼说得很开心。别说在家里,就是当着皇帝的面,犯忌的话他也不是没说过!

    当年因为曹太皇和英宗之间的事,差点被韩琦和欧阳修害死,他积了一肚子火。年纪越大,当年的仇怨就积得越深,韩琦和欧阳修去世的时候,就富弼没有派人致礼、送上奠仪。

    ‘伊尹之事,臣能为之。’

    伊尹什么人?殷商开国贤相,助汤建国。后商汤驾崩,其子太甲为君无道,伊尹便放逐太甲于桐宫,三年后见其悔改,才将之迎回——这是如今世上对上古历史的主流观点——他与废立天子的西汉权臣霍光是一向是被并称为伊霍。

    曹太后对两府哭诉皇帝不孝,韩琦打个哈哈随口劝了两句当放屁,富弼可是冲着英宗这般出言威胁:不孝顺点,直接废了你。结果怎么样,每到富弼生辰,来自庆寿宫的赏赐最多,不是没有理由的。对比起来,韩冈献上种痘法迟了一步,又能算是什么罪名?

    “当然,雍王即位的可能性的确不大。但以均国公的身子骨,天子肯定还是得想一想之后的事。”富弼扯着胡须,“从天子这边来考虑考虑,惩处了韩冈倒是不难,找个罪名发去远恶军州做个十年八年的知军州事,愿意为天子出口气的多得很,那几个御史不就是如此。说不定以韩冈的才干,还能让个没产出的下州转成富庶之地,生民安居乐业。可少了韩冈的一份力,万一绝嗣了怎么办?……过继吗?”

    富绍庭沉默着,谁都知道过继的坏处。

    “依律,人子过继之后,与生父母再无瓜葛。但英宗皇帝是怎么做的?”富弼忽然剔起的眉眼,显示他对十几年前的旧事,依然余怒未消,“仁宗大奠,梓宫之前,英宗称病不至,天子不可能没看到;太皇太后对两府哭诉英宗不孝,天子不可能没听到;英宗要追尊生父濮安懿王为皇考,当着天子面做的;韩琦使人灌醉太皇太后,伪传懿旨,同意追英宗生父为皇考,天子虽然不曾亲眼见证,肯定也有耳闻!”

    富绍庭默然,自己的父亲以当年之事为恨,他是一直都知道的。

    “没有儿子,帝统旁落,绝嗣的后果,天子决不会愿意看到。仁宗晚年,与曹太皇夜坐对哭,是因为什么?绝嗣啊!而韩冈名望再高,还能造反不成?总有挡着他的人。”富弼一个劲的摇头,嘿嘿冷笑,“前事历历在目。天子想要这样的孝子贤孙?!皇后想要这样的孝子贤孙?!……只要能帮他保住儿子,韩冈做得错失再多,名望再高,皇帝一根寒毛都不会动他。”

    富绍庭只觉得体内的水分都化作冷汗流光了,整个人都变得麻木。低头恭维道:“也只有大人能看的通透。”

    富弼得意的扬起胡须:“皇佑、治平年间的宰辅也没几个了,当年的事,台上的有几人亲眼见证?御史台那些毛头小子当时还不知在哪里窝着。也只有王珪,当初做着翰林学士的……为父敢打赌,这一次,他这位三旨相公只是冷眼在看,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当世硕果仅存的两位三朝宰辅中的一人冷哼了一声,“御史台中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两只眼珠子只知道看着皇帝,一心只想踩人头上跳上去。都不想想后宫里面,要保住韩冈的有多少?事关皇嗣,后妃们劝一句比御史说一百句都管用。”

    咂了咂嘴,富弼突然又挂下了脸:“韩冈肯定也是看明白了。至少看透了大半,所以才敢将种痘法的来龙去脉全都和盘托出,有恃无恐……现在后生小子,还真是……”

    富绍庭脑袋在发懵。

    富弼和所有老年人一样碎着嘴感慨了一阵,突又问道:“记得当年韩冈跟雍王争夺花魁的事吧?”

    富绍庭点点头,怎么可能不记得?这可是传遍了天下的风流轶事!据说在南方还有人编成了说书的段子,不过改了人名、朝代罢了。在这些故事中,那位与穷措大抢花魁的亲王,都是可笑的反角。

    “那为父问你,将为父、文彦博、韩冈摆在天子面前,你认为天子要托孤时会选谁?”

    富绍庭整个人更是怔住了,空张着嘴,如金鱼一般无声的一张一合,不知该说什么。

    只听着富弼朗声总结:“在皇子成年之前,天子绝不会动韩冈的,只会将他留在京中,保扶皇子!等过个十几年,如今的怒意,又哪还会留存到那时?早就一笑了之了。”

    又过了两天,从京城送来了一份邸报,富弼拿着一看,顿时哈哈大笑而起。

    “看看为父是怎么说的,”老头子都有了小孩子的得意,“病急乱投医,只要是根稻草,天子都会抓着不放,何独韩冈。”

    富绍庭接过邸报,前两条无关紧要,第三条就是以尽死保赵氏孤儿事,以程婴为成信侯,公孙杵臼封忠智侯,立庙祭祀之。

    他摇头叹着,还真是病急乱投医。

    ……………………

    “这是病急乱投医吧?”方兴抬眼问道。

    “当然不是。”韩冈斟酌了一下,“好吧,应该是不全是。”他笑了起来,“这吴处厚还真是妙人。”

    “‘臣尝读史记,考赵氏废兴本末,当屠岸贾之难,程婴、公孙杵臼尽死以全赵孤.宋有天下,二人忠义未见褒表,宜访其墓域,建为其祠。’”李诫笑着,“这样当真能保佑皇嗣?”

    方兴和李诫都上京来了,虽然种痘法在京城中掀起的轩然大波掩盖了襄汉漕运的成就,但他们的功绩是实打实的。另外李德新也被急调入京,向天子、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以及贤妃验证种痘免疫法的效果,现在并不在驿馆中。

    韩冈收起笑容,一声轻叹:“天子是想将整件事给打住,不想再听人闹腾了。”

    此前逼得天子将弹劾自己的御史黄廉、何正臣贬斥出外,韩冈就成了御史台的眼中钉。这些监察百官的乌台言臣,哪个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宰相开罪他们,都会被恶狠狠的咬上一口,何论韩冈,同仇敌忾的继续上书弹劾。反正紧咬着韩冈肯定能得个铁骨铮铮的评价,就算出外过两年就能回京来,他们可不会怕事。

    不过赵顼做了多年的皇帝,也知道如何应对这些有恃无恐、喜欢博取直名的御史。他突然之间将仅是区区一名选人的吴处厚的奏章批复下来,要为程婴和公孙杵臼立庙祭祀。有一半就是想表明自己的态度,让御史台偃旗息鼓。这样的暗示,比起明面上的训斥,更能让御史们听话。

    而另一半,则是当真想给皇嗣多加一分保险。舔犊之心人皆有之,能保着唯一的儿子,就算只多百分之一的可能,赵顼也不会放过。也就是花点钱买个心安,说不定真是因为保护赵氏孤儿的两名忠义之士不得血食供奉,所以赵家的皇嗣始终保不住。六十多年了,没有一名在皇宫中出生的皇子长大成人,的确是给人一种受到诅咒的感觉。

    “谏议,该进宫了吧?”方兴看看外面的天色,提醒韩冈。

    韩冈皱眉道:“不说不要这么称呼吗?”

    李诫依言换了称呼,“龙图,差不多到进宫时候了。”

    韩冈本是正六品的右司郎中,因为有学士衔,再上一阶不是五品的卿监,而是一下跳到从四品的右谏议大夫。以韩冈的年纪,未免太开玩笑了。谏议大夫是能担任执政的最低一级官阶。但凡臣僚,升任执政时,如果本官官阶不到谏议大夫,都会直升此阶,吕惠卿当年便是如此。可有功不能不赏,爵位要靠军功;散官阶则不足以褒奖;已是龙图阁学士,不可能让韩冈再往殿学士上去,也只能晋升他的本官——右谏议大夫。

    谏议大夫是从四品,正常官员想靠磨勘,至少得要穷数十年之功方能晋升上来,所以绝大部分宰辅,第一次进中枢,都是跳级上来的。如韩冈这般,依靠世所难匹的功劳,将磨勘二字甩在身后,十年之内升到从四品,如今算是独一份。

    不过韩冈还在等着他下一份的差遣,京西转运使的差事很快就该卸下了,就不知道下一步会在哪里。而今天入宫要讨论的事情,也许关系到他接下来的差事。

    进了宫中,抵达崇政殿,却发现东府的三名宰执,王珪、吕惠卿和元绛都在。

    “韩卿,你来得正好。”赵顼脸上温文笑意,完全看不出他心中对韩冈的芥蒂,“推行免役法的差事,朕与三位相公商量了,准备交给太医局,想听听你的意见。”

    “太医局?”韩冈摇头,那群给圈养起来的御医不杀人就万幸了,哪里还能指望他们主持救灾防疫的工作。何况他们的职司和这个并不搭界,若真有此意,知制诰们肯定会兴高采烈地封驳回来,打他韩冈的脸同时,也向皇帝证明自己不是干吃饭的。

    “救灾防疫非关医事,正如草台厮扑与战阵厮杀之别。太医局的医官一次救一人,而防疫则救万人。如是归入太医局,当灾疫一起,一介医官如何能驱使灾民迁移,如何能制止官吏主持的赈济工作,这些都不是区区医官该操心的。”

    “以卿之意当归入何处?”

    “以臣愚见,在朝,当新设一司,归于中书。在路,应由常平提举司监察。在州县,自有亲民官监理。”

    “新设一司?”赵顼沉吟了一下,“也不无道理,不知韩卿打算起什么名字?”

    “卫生司。守卫众生之司。”

    韩冈前面在京西转运司设立卫生防疫局,名声都出去了,自是当顺理成章的推广开来。

    “卫生?”赵顼摇了摇头,“不合古意。”

    ‘不合古意’?韩冈脑中灵光一闪,那个传言该不会是真的吧?他在京城的这几天,听说赵顼正准备改易官制,重行三省六部制,本来以为是谣言,现在看来说不定是真的。

    吕惠卿插话道:“《尚书·大禹谟》中有‘正德、利用、厚生’之语。所谓‘德惟善政,政在养民’。陛下此举为千古善政,养民亿万。名为厚生,理所当然。”

    “厚生?”赵顼念了两遍,觉得还不错,“就叫厚生司好了,依韩卿的意见,安排在中书辖下。至于主官……”赵顼看着韩冈,“不知韩卿有何推荐?”

    中书的人事,怎么轮得到自己来插话?瞥了一眼三位宰执,看着神色个个面露微笑,但心中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韩冈躬身推却,“臣任官多在外,对朝堂贤才一概不知,不敢妄言。厚生之事事关重大,想必陛下和三位相公、参政,能有更合适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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