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宰执天下》->正文

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46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

    司马光认为天下财富自有定数,薛向的观点可比司马光的观点进步多了。

    大宋内部和平百年,边患真要细论起来只能算是癣癞之疾,但人口已经快要达到土地允许的极限,而田地的增长也快要到了极限,工商业至今还仅仅是补充。这样的社会,其每年生产出来的财富基本上就是一条略微向上的直线,而且绝大部分的增长还都被同样增加的人口所抵消,甚至由于人口增长的幅度更大,人均收入都在隐隐的下降之中。

    尽管此时工商业发达,但从朝廷税赋的构成上来说,依然是彻头彻尾的农业社会。所谓资本主义的萌芽,也就仅仅是萌芽而已。

    王安石隐约看到了这一点,可他由于本身的局限性,所创诸多新法,除了农田水利法以外,其他有关财计的政策,便民贷、均输法、市易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从本质上说,无一不是对社会财富的再分配。从士绅阶层手中,将他们过往攥在手中的收入收归国有。对于国民经济的发展,并没有太大的帮助。

    而司马光和王安石所争的,就是这份收入,是应该给国家多一点,还是留给士绅阶层多一点。

    至于升斗小民、愚民黔首、百姓、庶民,也就是处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在新旧两党的交锋中,从来都是拿出来的幌子而已。

    无论是变法前、还是变法后,他们的收入并没有多少区别。免役法,让五等户也要交免行钱,不比过去,做衙前做到倾家荡产的,都是三等户以上的富户。但便民贷,则让底层的自耕农少了一份盘剥,多了一分保住土地的希望——地方大户可以将欠债的自耕农的土地收来抵债,而地方官一般是不敢大规模这么做,闹出乱子,他们少不了被弹劾被治罪——一出一入,差不多就抵消了。

    相对于朝廷的政策而言而言,还是雨水多寡对于百姓们的生活水平影响还要更大一点。

    元丰元年是赵顼即位以来难得的丰年,由于税赋的数额大体上是固定的,朝廷的财政收入没有太大的变化,相对的,百姓们留在手上的钱粮自然要比前些年多了一些。

    为了弥补熙宁后期的连年灾害对各地常平仓的消耗,今年各路都是敞开收粮,同时也就保证了粮食出售价格的稳定,没有出现丰年谷贱伤农的情况。

    可若是遇到灾年,则还是少不了朝廷的赈济,不论是变法前还是变法后,平民百姓都没有能靠自己的积蓄度过难关的能力。

    司马光和王安石都着眼在财富的分配上,而薛向却能想得到如何增加财富——并不仅仅局限在农业上——这是分蛋糕和做蛋糕的区别。

    物流的畅通,自然能带来商业的兴盛,并必然会促进工业的发展,这是韩冈最想看到的变化。但并不是所有朝臣都喜欢薛向的说法,农为国本、商兴害农的思想,在士人心目中根深蒂固。

    而且并不是完全的没有根据。前几年冬天极冷,太湖冻结。在太湖湖中岛上上种柑橘的果农,因为运粮的船只被冰层阻挡无法上岛而被饿死,成了朝臣攻击商业害农的最新的武器——在此时士人的眼中,所谓的农,只包括五谷和蔬菜。至于种植水果,那是商业生产的一部分,与耕战二字并不搭界。

    韩冈能看到王珪和元绛的眉头都皱了一下,但他们都没有出来驳斥的意思。因为赵顼现在正在点头微笑。

    天子并不是很清楚薛向的一番话中隐含的见识——恐怕薛向自己都没有清醒的认识——也就没有韩冈的惊讶,但他对薛向的回答很是满意。商业兴盛,自然财税大增,至于会不会妨害农事,这件事等真的出现了再考虑也不迟。

    “方城轨道开通,运送行旅,转运民间的商货,不及月余,便入库两万贯。不过轨道兴修之初,本为渠道修成前暂用,如今轨道转运不输水运,这渠道是否该继续开凿,倒想问一问薛卿你的看法。”

    薛向一瞥几名宰执和韩冈,看他们面上漠然的神色,心中就有了底。以他们的身份,以及韩冈在此事上的发言权,如果愿意作出决定,方城渠道的事轮不到天子来征询自己。

    略作思忖,薛向便道:“以臣之见,轨道易修易用,何须浪费公帑?纵有损坏,最多数日便可修复,比起疏浚河渠动用的人工,俭省甚多。”

    宰执们没一个愿意下定论,甚至韩冈都因为种种原因缄口不言,但薛向不同,他一向勇于任事,也不得不勇于任事。

    仅仅是个荫补官员的薛向,只因少一进士及第,在朝堂上被人视为另类。他的处境,不比当年的狄青强到哪里。

    当年狄青屡遭韩琦欺压,他倚之为臂助的将领,因为韩琦想杀鸡儆猴,随便找个了过错就被杀了。狄青为部将求情时,说他屡立功勋,为国杀敌,是好男儿,韩琦则说‘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之后为枢密使时,又遭文臣群起而攻之,只得悲愤的说,‘韩枢密功业官职与我一般,我少一进士及第耳’。

    薛向自是知道,韩冈不肯就渠道和轨道之间的取舍下一定论,这是他的机会。作为荫补起家的官员,不比进士出身的官员更拼命、更努力,表现出自己的不可替代,想要朝堂上站稳脚跟,永远也不可能。

    薛向掌管的是汴河水运,正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既然说漕渠不如轨道,也就让赵顼拿定了主意:“修造方城渠道的差事,就不要放在襄汉发运司中了。”

    王珪这时又上前一步:“臣领旨。”

    解决了一桩事,赵顼又问起韩冈:“韩卿,京西修了轨道,河北也修造轨道,不知陕西能不能也修上一条到两条。”

    “若是京兆府周围,直至出潼关,有渭水和黄河水运,若是想要往缘边各路转运,则山势起伏,轨道难修,尚不及冬日于冰雪上以雪橇车输送粮秣。”韩冈转了一下,“不过可以先行勘察地理,寻找合适的路线。”

    赵顼点了点头,收起了在陕西修造轨道的心思。

    “河北轨道开始修造,陕西缘边各路的筹备……”

    赵顼可能是想要提及对夏战争的话题,不过话声到了这里一下就顿住了,崇政殿中,统掌军事的枢密使不在,枢密副使也不在,只有武将身份的同签书郭逵一人。

    眼下的情况当真是个笑话了,枢密院中三位执政,现在两位被御史逼得避位,方才讨论轨道之事时浑没在意,现在将讨伐西夏的战争一提上台面,没有枢密使应答,他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天子的视线在殿中转了一圈,定在了韩冈的脸上:“韩卿……西北之事,你有何看法?”

    被点了名,有所准备的韩冈随即朗声道:“西夏国势已衰,加之母子失和,内乱近在眼前。但秉常为辽主之婿,当年丰州之战,有皮室军助阵,由此观之,契丹当有唇亡齿寒之心。故而西北之事,不在党项,而在契丹。于河北修筑轨道,瞒不过契丹耳目,不过只要西北不开战,契丹君臣当还下不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韩冈的话,基本上就是之前朝堂上已经讨论过的结论。在轨道表现出出色的运输能力之后,天子和宰辅们都有了一个共识,暂时并不对西夏开战,等到河北御敌的准备完成,倒时候,再挥兵攻打西夏。省得打到一半,被契丹人陈兵白沟之外,逼得前方退军。

    赵顼尽管急着想要将西夏剿灭,然后北收幽燕云中,做他的‘唐太宗’,天可汗。但仅仅修造轨道的一两年的时间,他还是有些耐性的。

    毕竟契丹的威胁性太大,赵顼一直从心底里,甚至是骨髓里对其感到畏惧。就算是丰州的胜利吹得神乎其神,仿佛河东军一举大败西夏和辽国联军,可实际上参战的皮室军,也不过是区区数百人而已,而辽国动员起来的总兵力,百万以上不成问题,实实在在的控弦百万。

    韩冈以眼角余光瞅见赵顼在点头,便继续说了下去:“只是朝廷御敌,当做万全之虑。以臣之愚见,河东一路,西制党项,北当契丹,东更能援河北,当以精兵驻守其间,以防不虞。”

    赵顼一听,立刻就看向郭逵,之前郭逵在河东待了好几年,丰州就是他领军收回。

    郭逵眉峰骤起:“陛下进取之心,即便辽国亦不会不知。如今朝廷于陕西缘边诸路整军备战。如今契丹上下都绷紧了弦。河东如果骤然增兵,恐怕他们会有所误会。虽然官军不惧辽人,但无妄之灾,自是能避免就避免,而且攻夏的机会一旦失去,就再也弥补不回来了。”

    赵顼的视线又移了回去。他想知道韩冈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更戍法。”韩冈就只有三个字。

    更戍法。

    早在南征之役的时候,为了填补抽调西军南下后横山防线出现的兵力真空,韩冈就已经向赵顼提出了更戍法,将河北和京营的一部分兵力调往陕西去镇守各路寨堡。

    尽管河北、京畿两地禁军的战斗力已经不比厢军强到哪里去,远远比不上西军和河东军,甚至不比陕西的乡兵组织弓箭社和忠义社,除了装备。

    但由于南面的战局进展太快,安南行营只动用了第一批南下西军就解决了交趾,加上各地军头,尤其是河北、京营的禁军将领,明里暗里的抵制,鼓动士兵们跳出来闹事,这件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眼下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辽国威胁,又仅仅是河东和陕西换防,情况倒也不会变得跟前次一般。不管怎么说,河东军和陕西军都比较听话,也不畏战事,而不是像京营和河北军那般,烂到了骨头里。

    话说回来,将河东路的下位禁军与陕西西军中的精锐换防,加强河东这个关键节点,这是保证对辽防务的关键,是当务之急,就是下面的将校士卒有异议,赵顼也会强压下去,

    ——只要赵顼同意自己的建议。

    韩冈双手持笏,等着赵顼的决定。

    赵顼并不反对韩冈的提议。更戍法对重整河北、京营禁军的战斗力和加强朝堂对禁军的控制力,都是有好处的,而且有了这个例子在前,开了头之后,今天用西军替换河东军,明天就能将京营和河北交换去陕西、河东。

    只是要调动多少兵力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就要好好想想了。

    他望向同签书枢密院事,“郭卿?你看此事是否可行?”

    郭逵低头想了一下,道:“要想加强河东兵力,做到韩群牧所说的西制党项,北当契丹,东援河北,那么至少要投入二十到三十个指挥的马军或是有马步人才堪使用,如果再将更戍法调出河东的兵力算进来,那更是要调入三万到四万精锐堪战的西军。”

    ‘二十个指挥!’

    “三万到四万?!”

    不论赵顼,还是政事堂中三位宰执,都对这数字吓了一跳。

    三万到四万的禁军,相对于天下近六十万禁军总数来说,看着的确是不多。但如果将精锐堪战这个条件考虑进来的话,这就是陕西缘边的一个经略安抚使路所能掌握的全部作战兵力。再加上其中有二十到三十个指挥的马军或是有马步人——也就是靠马匹机动,作战时下马的军队,京城中有一名为龙骑的军额,——这个限制,几乎是抽空了一路兵马。

    赵顼倒吸一口凉气:“三万、四万的精锐西军,其中还有一万以上的骑兵,都能抵得上半个河东路。”

    ‘是大半个!’韩冈心道,如果刨除折家的军力,这个数目的精锐西军,其实已经跟剩下的河东军的实力相差无几。

    郭逵应声道:“契丹控弦百万,随时能抽调南下的骑兵至少十万。四万西军中,能随时抽调出来援助河北的也就是包括万余骑兵在内的二万人而已。”

    赵顼皱眉想了片刻:“三十个指挥的马军或有马步人未免调动得太多了一点,将其中一半改成蕃骑如何?”

    郭逵和韩冈同时摇头。

    郭逵道:“蕃人可驱之作战,用以驻防名城,恐会生乱。”

    韩冈也道:“蕃军善战,可惜难受约束,陕西汉蕃之争从未止歇,贸然移防河东,又是一致乱之源。”

    “更戍只限禁军,要是将蕃军移防,朝野内外牵扯的事就太多了。”吕惠卿也反对赵顼的这个想法,“安史之乱殷鉴不远,蕃军可用不可信,不可使其常驻中国。”

    京城中的禁军行列里,其实也有归明渤海、契丹直第一,契丹直第二,土浑直,这样的由渤海、契丹和土浑为名的军额,但兵力从来都不多,而且那还是开国之初利用俘虏建立的外籍军队。契丹直已经取消番号,而没有取消番号的,如今里面的人早就换了几茬,虽然还有当年俘获蕃人的子孙,可全都跟汉人没有任何区别了。

    而且这些蕃军都是成立在开国之初,其时制度未立,那倒也罢了。现在没有人敢冒这个风险,而且也没那个必要,汉军的战斗力在加强了装备之后,能轻而易举的压倒蕃军。

    被两名通晓军事的重臣,以及一名参政同声反对,赵顼也息了调用蕃军的心思:“三十个指挥就三十个指挥吧,陕西诸路还是能挤出来的。”

    “更戍之制,不仅是地方领军之将在地方坐大,其实也有练兵的用意在。千里跋涉,都是征战时常见而日常训练不到的,此乃祖宗训兵之良法。陕西、河东换防,正好当做开战前的练兵。”

    对韩冈这番话,赵顼听得进去,也能理解得了。

    调动数万大军换防,本身就是对军队战斗力的一个巨大考验。也是对地方州县支援能力的考验。

    陕西通河东,肯定走的是汾河谷地,从晋州穿阳凉关入太原,两边加起来七八万大军,包括上万马骡,地方上要筹备的粮草和资材都是个天文数字,一来一去,领军的将校和沿途州县的官员,谁合格谁不合格,有能无能,在这一次的换防中,就能大体上看得出来了。要是开战后才爆出问题来,对战局的影响可想而知。

    薛向沉默了半天,这时候也开口道:“过年后就开春了,契丹即便想要用兵,也得等到秋后,用半年时间,在陕西、河东之间移屯更戍,三四万兵力不算是太大的问题。”

    “那就这么办吧。”赵顼最终拍板,为了灭亡西夏,一点小问题还是可以克服的。

    只是当他看看崇政殿中的几位臣子,大宋天子的脸又挂了下来。

    陕西、河东差不多有一百个指挥要对调驻防地点,肯定少不了枢密院来主持。但枢密使和枢密副使都在家里待参,但是怎么签发公文都是一桩难题。

    这么重大的决议,从枢密院出来的文件,若是只有郭逵一人的签押根本没有任何效力,就是上面还盖了天子的印玺也是一样,必须要有枢密使或枢密副使的签押。

    但不管怎么说,先行在河北修筑轨道,沟通南北,与此同时在关西囤积粮草,并轮换河东陕西守军,静待时机的策略就这么确定了下来。

    接下来一些人事安排就不是韩冈该插话的议题了,但赵顼还是留下了他和薛向,以备咨询。

    这基本上就是韩冈今后一段时间内,在朝堂上所能起到的作用。

    尽管一个同群牧使,是实职差遣中是难得的闲差。但日后只要是有关关西、广西的军事,轨道的修造,军器的发明生产,以及钢铁行业的发展,照样还是得来咨询他韩玉昆。

    王韶出外了,章惇在家闭门待参,赵禼、熊本都远在边州,眼下的崇政殿中,韩冈已经是唯一一个拥有统帅大军出战经验的文官了,除了担任签书枢密院事的郭逵以外,在军事上以他的发言权份量最重。

    虽然不管事,但他照样能在军国重事上参政议政,这是权威的份量!

    韩冈也在用余光扫视着崇政殿中的几位同僚。两府加起来就四人在殿上,这个人数实在是可怜了。不过这个问题应该很快就能解决了。

    为了签发两路移防的公文,至少得有一名枢密使或是副使出来签字画押。两名待参的枢密使和副使,吕公著事涉为人伦大案关说,短时间内别想出来,章惇不过是购买民田时出了点问题,被御史给咬上了。从程度上,章惇身上的问题是远远轻于吕公著。

    既然天子需要人在公文上签字画押,那么章惇被解放出来也就是理所当然。

    韩冈这么想着,只是当他的眼睛瞥到了薛向身上,原本很有自信的想法,却又变得不是那么有把握了。

    隔了一天,应了韩冈当时在崇政殿上不妙的预感,薛向升任枢密副使的任命也下来了,吕公著和章惇依然在家中待着。紧接着,前一日在崇政殿中做出的决议,走过了一系列流程,从政事堂和枢密院中发布出来。

    然后,群牧使韩缜兼任翰林学士的任命也跟着出来了。

    韩缜是群牧使,韩冈是同群牧使,一为正任,一为副职。可韩缜只是龙图阁直学士,而韩冈是龙图阁学士,虽然两人的学士、直学士都仅仅是不厘实务的贴职,但韩缜从名义上说还是韩冈的下属,朝堂上合班站位,韩缜得站在韩冈身后。

    这一点当然成问题。韩缜可是王安石一辈的老臣,出身自灵寿韩家,一门显贵。加上从差遣上算,韩缜也是高于韩冈。所以赶在韩冈走马上任之前,韩缜成了翰林学士。

    韩缜靠了自己才被提升,韩冈倒是没有什么闲心去开玩笑。因为章俞购置田地时所犯一干违反律条的错误最终被定罪,使得章惇终于辞去了枢密副使的职位。

    天阴着,细雪若有若无,从云层中洒落,又随着微风散开。

    雪粒细细的,不像柳絮,却似盐末,落入大地,瞬息便不见了踪影。

    冬日清晨的空气,没有因为降雪而变得湿润,干冷而又清爽。

    天色已经大亮,菜市早就喧闹了起来,卖汤饼和炊饼的摊子在街边隔着不远就是一摊,章惇望望东十字大街的方向,“鬼市子差不多要散了。”

    韩冈与章惇并肩走着:“听说鬼市子中杜家的羊头汤有名得很,黄幺儿的赤白腰子也是一绝,要不要去尝一尝?”

    章惇不舍的望了一眼远方,摇头:“算了,到了那里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点好了。”

    鬼市子就是城中早市,开在潘楼东面的东十字大街,五更开张,天明收场,卖些古董书画还有衣物饰品,货物的来历,有的合法,有的则不是那么干净,并不是正经去处。不过到了天亮之后,就变成了早点一条街。

    不过鬼市子里面卖的早点,有不少在东京城中都有些名气,连宫里都派人出来买过,章惇和韩冈都很熟悉。

    只是离得太远了,韩冈和章惇就汴水水边散步,等着城门的开启。而东十字大街则是在数里开外。下着雪,走过去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腊月不是出行的好日子,章惇是刚刚辞位的枢密副使,要出知池州,就算他拖到年后,过了上元节再南下,天子都要给他这份体面。

    可章惇从枢密副使,变成了池州知州,门庭一下就冷落起来,也是让人灰心丧气。身居高位,突然间落入深渊,这是心高气傲的章惇所不愿面对的。与其留在京城丢人现眼,还不如早一步离开的好。

    据韩冈所知,王韶的情况也差不多。

    自从由京城回到南方之后,王韶身体似乎一直不太好。上次还写信回来,问着在南方湿润之地该怎么保养,不过韩冈觉得他的情况应该是心情上的问题,江西人问陕西人在南方怎么养生,根本是个笑话。但也不能说不对,毕竟韩冈的名气在。

    王韶当年考上进士后,就弃官不做,游历陕西。他不屑做琐事,摒弃普通官员按部就班的路线,选择了更为艰难,但收获也更为丰厚的道路。而他也用才能和功绩证明了自己的选择,在嘉佑二年的进士中,他第一个晋身两府,比吕惠卿还要早三年,声威一时无两。

    只是到了现在,去职出外,心气高傲的王韶,失落感只会比眼下的章惇更为强烈。即使王韶的心中很明白自己是不可能一直留在朝堂中,日后也还有重新返回两府的希望,但心情上的巨大落差还是免不了的。韩冈只希望他能放宽心,否则那样的心情对身体不会有好处。

    韩冈陪着章惇在汴河边漫步着。现在两名天下闻名的重臣,都是穿着一袭襕衫,外面套了半新不旧的绰子,看着就像两个东京城中最为常见的不第士人,一大早起来,借着早上清醒的头脑,沿着河道回忆昨日的功课。

    汴水之滨的码头,从清早就开始就是一片忙碌。

    行驶在冬季的变水上的不是船只,而是一辆辆雪橇车。当年用来紧急运送纲粮的雪橇车,如今已经成了冬日随处可见的一景。安静的泊在码头边,卸货装车,通过轨道运往不远处的仓库。

    章惇的双眼追逐着在轨道上穿梭的车辆:“从港口到矿山,再从矿山到方城,如今又从方城到河北。玉昆你的这轨道可比飞船更能排得上用场,薛师正【薛向】言其可当十万大军,并非夸大之语、”

    “还早得很呐。”韩冈摇头,“河北轨道七百里路,修起来就不容易,运行起来问题还会更多。”

    章惇偏头看着一步外的韩冈:“以玉昆的胸襟,眼光所及应该不止河北、京西。”

    “只是有些想法而已。”韩冈谦虚了一句,“小弟最想看到的是天下州郡都有顺畅的交通联络,让朝廷的政令能用最快的速度抵达最边远的州郡,能让官军在最短的时间,进驻到每一处遇敌的边疆。”

    他指着脚边冻结的水面:“说到运输,水道其实是最好的,运力大、耗用少。但天下地势起伏万端,水道不通的地方,最好修造轨道作为替代。”

    “朝廷的钱粮不一定能供给得上。”

    “轨道货运收入不少。通过第一条的收入,来推动第二条轨道的建设,等第二条建成,又可以用推动第三条轨道的建设。”韩冈顿了一下,“而且也不一定全都要官府攥在手中,以官政、行旅、商事往来的多寡,区分干线、支线。干线收归官有,支线交予民间。抓大放小嘛……”

    “两位员外,小人这里有热腾腾的炊饼,可要来上一块!”一声吆喝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两人一起循声望过去,离着两人不远,是个五短身材的小贩,挑着个担子,歇在路边上。

    同时被章惇和韩冈扫了一眼,卖炊饼的矮子一下打了个寒战,话都说不利索了,在担子边上心惊胆战:‘这两个措大眼神好不骇人,莫不是杀过人放过火的。’

    正好猜个正着的小贩,结结巴巴的挤了两句卖炊饼时的货郎词,“热腾腾的十字炊饼,甜津津的油蜜炊饼。两位员外,要不要一块。”

    章惇以眼神阻止了略远处的护卫,走上去问道:“有没有馒头?”

    “有贩点着头,“有上好精肉做的肉馒头。有家里浑家亲手腌的梅干菜馒头。还有上好的交州糖霜熬的馅料做的糖霜馒头,面白馅润,咬一下便是满口糖汁,再香甜不过。”

    “几文一枚?”章惇站在担子边,很有些兴致的问价格。

    “肉馒头五文一枚,梅干菜的三文一枚,糖霜馒头十二文钱。”小贩麻利的掀开厚实的白布,里面的炊饼、馒头热气蒸腾。

    “玉昆,要不要尝尝白糖馒头。”章惇回头微笑,“可是交州来的。”

    “小弟不喜甜食,梅干菜的就可以了。”

    “那就算了,我也不吃甜食好了。钱要省着点花。”

    小贩亮起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眼前的两个客人看着相貌不俗,都有几分官人气派,没想到都是穷鬼。

    也正应了小贩的腹诽,韩冈摸摸袖子,再摸摸怀里,手巾倒有一条,就是一文铜板也无。

    章惇从袖子里掏出几个制钱来,对韩冈笑道:“出来能不带钱?”

    韩冈回之一笑:“早就不知道钱包有多重了。”

    章惇帮韩冈付了帐:“下一回可是要还的。”

    “没问题,等子厚兄回京,小弟当在樊楼还席。”

    ‘穷措大还想去樊楼。’小贩肚子里咕哝着,用个竹夹子夹了两个梅干菜馒头,拿干荷叶包了,递给两位金紫重臣。

    韩冈和章惇各自拿了一个干荷叶包着的梅干菜馒头,在河边边走边啃。馒头热得发烫,拿在手中,啃了一口,身子很快就暖和起来了。

    章惇还笑呵呵的,“给御史看到,少不了要弹劾你我无大臣体。”

    “管他们那么多!”韩冈狠狠咬了一口手上的馒头。说实话,口味还真不错。回头看看,跟着他们两个的十几名伴当也都去买了馒头来吃,让那个小贩笑得看不见眼睛。

    三口两口热腾腾的梅干菜馒头便下了肚,在河边静静走了一阵,章惇忽然道:“这一次便宜郭逵了。”

    韩冈先是一愣,要便宜该是便宜薛向才是,非进士的文官晋身两府,而且还不是高门世家子弟,这可是多少年也难得一见。但很快反应过来,“应该不会吧。”

    “讨伐西夏,还有谁能统领大军。”章惇很有几分不忿。

    想要统领平夏大军的官员将领数不胜数,但数遍朝中,够资格的也就郭逵、王韶和章惇三人——至于韩冈,能力没人怀疑,但资历还是浅了一点,赵顼也不会让他再立功劳。

    王韶、章惇如今都是引罪出外,当然领军的可能性都不大。但话说回来,郭逵是武将。若是他平了西夏,还有什么位置能安排得了他?

    “两年后的事,谁也说不准。”韩冈摇头,“说不定那时候子厚兄就卷土重来了?”

    章惇付之一笑,不提这个话题,“在河北修筑轨道,是为了抵御辽国。但以眼下辽国朝堂上的局势,要是敢赌一把,派一个曾经见过辽国故太子的旧使去贺生辰,在见到辽主时提上两句故太子,说不定就能掀起辽国的内乱。年纪一大,舔犊之亲尤深,杀了独子,由不得辽主不后悔!只要他将耶律乙辛恨上,辽国内乱可期。”说完,他瞥了韩冈一眼,“不过玉昆你大概就不会放在心上了。”

    章惇的话饶有深意,韩冈只当没听明白:“与其等待敌国内乱,还不如加强中国实力。只要中国兵精粮足、将兵堪用,以大宋的国力,就是辽国上下万众一心,也会像螳螂一样在战车车轮下被碾得粉碎。”

    本书纵横中文网首发,欢迎读者登录查看更多优秀作品。

    意外的进入了一个陌生世界,意外的遭遇却造就了一代王者重现!

    韩冈装糊涂,章惇却不会信他真的听不明白,“有些话,玉昆你是说得太多了。所谓画蛇添足,要是玉昆你能藏去一半话,这一次的风波也会小一点。”

    他霍然站定,一下变得锐利的眼神压着韩冈:“别说什么不想欺隐,不想遮掩师长的功德,要是你那位孙师当真有心功名,这么多年来,早就该站出来了。你将人痘之法瞒了十年,从道理上,没人敢说你有错,御史台中这一次也的确没人敢在这方面做文章,而天子,更是不能以此降罪于你。但在天子留下一根刺,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这一根刺的份量,在许多关键的时候,能一下改变天子心中的决断。玉昆……你是聚九州之铁,铸此一错啊!”

    韩冈也站定了,毫不动摇的与章惇对视,“小弟也不瞒子厚兄,在决定怎么说之前,韩冈是犹豫了很久,不过权衡利弊之下,还是选择了现在的做法。不敢贪师长之功为己功,这的确只是一部分理由。更重要的,小弟只是想表明,莫说是师长,就是真仙,也不能是说什么就信什么。必须是有所思,有所辨。做学问嘛,必先博学之,继而审问之,而后慎思之、明辨之,最后一切了然于胸,方可笃行之!”

    “……听说洛阳的小程已经进关中了?还有蓝田吕家为其鼓吹?”章惇默然片刻,问道。

    韩冈沉默的点了点头。

    章惇摇了摇头,忽而一笑:“还是明白不了你的想法。不过有玉昆你在,气学大兴可期。”

    韩冈同是摇头,发自内心的感慨,“还差得远啊!”

    此时雪停了,天色渐渐亮了,云层也一点点变得发白。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一天的奔忙也开始了,路上的马车多了起来。

    章惇的双眼追逐着一辆四轮马车——这是近两年轨道车出现之后,才在京城中兴起的,

    “听说军器监已经造出了铁轮车了。车轮外装设铁瓦,车轮内毂以方形铁条为车锏。能耐磨损,使用可以长久。”

    “铁轮车?”韩冈一脸惊讶,“都做到这一步了?”他都没想到,军器监在钢铁制造上的技术进步,竟然已经到了这一步。

    “玉昆你还不知道。”章惇见韩冈摇头,笑道:“玉昆你颁下的悬赏,天子也认可了。这几年,军器监的工匠们为了一个官身,哪个会不拼命?”

    他冲着韩冈又笑了笑:“不过现在还只有个铁轮车,不知玉昆你所说的铁船什么时候能问世?”

    “……恐怕还要很长时间。”韩冈声音略沉,“都得熬时间……”

    “愚兄的情况跟玉昆你一样,年资浅薄,都得再熬上一阵了。”章惇对着天空叹了一口长气,“终比不上吕吉甫的运气。”

    章惇现在才四十四岁,过了年四十五。尽管比之韩冈的确年长许多,甚至可以算是两辈人,但在宰执官中,依然年轻的让人嫉妒。

    吕惠卿四十七岁,做了四年多的执政,但他想要升任宰相,恐怕还要有番不小的波折,甚至说成是狂涛巨浪也可以,不一定能渡得过去。

    “吕吉甫的手实法已经推行有一阵子了。”韩冈低声说着。

    章惇转头过来,微带讽刺的笑说着:“玉昆你之前是京西都转运使吧?”

    “之前在京西,心思一直放在襄汉漕运和种痘法上,这些事全都丢给了下面的人去管,也没得去多问。”

    章惇摇摇头:“吕吉甫的情况不太妙……玉昆你在京西,不理手实法之事,应当也不只是忙得没有时间吧?”

    韩冈也不瞒章惇:“免役法、便民贷、市易法,对富户已经是刮了一层又一层。不是不能刮,而是太招人恨,家岳镇得住,可吕吉甫他压不住阵脚啊。前面几条法度已经将富户的浮财刮得大半下来,该见好就收,省得人家拼命。可吕吉甫倒好,现在还要将人的命.根子都要剐下来,能不狗急跳墙吗?”

    手实法是让百姓自己申报家产,以确定户等和税负,基本上是针对富户的。先不说自住的房屋和非租佃取息的自耕田只折算成实际价值的五分之一,就是吕惠卿为防止财产申报不实,张榜鼓励告发,告发成功的以隐瞒的财产三分之一来犒赏告发者,也是明明白白盯着富户。

    试问有几人会去告四等户、五等户隐瞒财产?告一次还不一定能拿回一两贯的奖励。全是盯着一等户、二等户来,甚至胆子大的,盯着形势户和官户。

    这是动摇官绅们的根基,将他们变成众矢之的。地方上的反弹,可想而知。现在反对手实法的第一条,就是败坏地方风气,儒家重教化,败坏风气的罪名吕惠卿压不住;第二就是借助民田买卖频繁,不易计算来做理由。软硬兼施,抵制吕惠卿的手实法。

    前天在崇政殿上,韩冈就发现吕惠卿太过于沉默了,这个他一向喜欢统掌大权的性子完全不合。

    想必他也是感觉到了身上越来越重的压力吧?

    在有王安石的时候,一切压力都由王安石这根顶梁柱承担了,他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一摊事就够了,不用担负起多少抵御外敌的任务。当王安石离去后,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不再有,推行新法的一切压力和后果都要自己担负,吕惠卿就明显的压不住阵脚了。

    人总是高估自己的作用,而忽视他人的功绩。在吕惠卿开始推行手实法之前,有没有考虑过自己能不能担负得起王安石的角色?有没有考虑过,王安石能将新法坚持到底,到底消耗多少政治资本?韩冈估计他多半是没有,不然也不会兴冲冲的推行手实法。

    如果吕惠卿能放弃自己的那一份雄心壮志,做到萧规曹随,维护王安石留下的法度,最多也只是稍作休整,那么在便民贷、免役法、市易法的阻力都给铲除了的现在,他会做得十分轻松愉快,升任宰相也是指日可待。

    可惜的是吕惠卿的心气太高了。也许是他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但选择的手段完完全全的错了。眼下手实法一旦失败,作为主持者的吕惠卿。在政事堂中,也坐不了多久了。

    韩冈暗叹,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物,只因身在局中,就变得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眼下对手的反扑可以说是十分激烈,从章惇身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像他这样的高官会不得不离京就郡,从来不是经济原因,而只会是政治原因。

    “吕吉甫有说要来吗?”韩冈问道。

    “兔死狐悲,如何会不来?”章惇叹了一声,“昨天已经派人来说过了,从崇政殿出来后就会到,如今京城中也没几人能要他相送了。”

    韩冈一瞥眼,捕捉到了章惇眉宇间浓浓的忧色。

    的确是没几人了。当年跟随王安石起家的新党成员还剩多少?

    贬斥的贬斥,叛离的叛离,现在还在朝堂上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是新党大兴之后,依附过来的投机者。

    如蔡确之辈,他们对新法的认同,永远也不可能比得上吕惠卿、章惇这般坚定。这一干盘踞在台上的朝臣们,只要天子还偏向新法,他们就会坚持新法,同时借用新法的名义打压政敌,来维护自己的权力。可要是天子开始厌弃新法呢,又有多少会坚持到底,毫不动摇?

    在外界看来,他们的确是新党,可在章惇和吕惠卿眼中,要说他们是新党?那就是笑话了。

    韩冈为眼下新党的处境感到遗憾,这可以说是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真正有心于国的逐渐被压制、驱逐,而投机者却趁势而起,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章惇却突然振奋起来:“凡事必有波折,潮起潮涨也是自然之道。眼下虽有颓势,并不代表日后不能卷土重来。愚兄试问玉昆,到了眼下这一步,新法可废否?”

    “……当然不可能!只要天子在一日,这新法就会留一日。”

    韩冈的话有几分悖逆了,章惇瞥了韩冈一眼,就听他继续说道:“推行新法,虽是家岳、吕吉甫和子厚兄并力施为,但更是天子一意坚持下来的结果。如今天下的大好局势,都是因新法而来。换作是仁宗、英宗之时,哪里可能会想着一边抵御契丹,一边出兵攻打西夏?”

    章惇点头:“恐怕只要契丹一表现出支持西夏的想法,朝堂上的宰辅们都会立刻心惊胆战的派出使臣,送钱送绢,说上满口的好话,将雄心壮志就此打住。”

    “就是几年前的情况也是如此,幸好将新法坚持下来了。”韩冈说道。

    “所以说,眼下离开就离开吧,相公不也是有过一落一起吗?只要新法能够坚持下去,不出意外的话,两年后的战事,就能收回兴灵故地。接下里就是更为重要的燕云,那时候才是大丈夫的用武之地,试问眼下朝堂上的那群蝇营狗苟之辈,又有哪个能担得起这份重担?”章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韩冈,“舍我其谁!?”

    送走了章惇,韩冈在京城中,就又少了一个能多聊几句的朋友。

    先是王韶,继而是章惇,韩冈都觉得赵顼对王韶和章惇两名拥有大功的枢密副使,有着刻意打压的味道。

    难道当真是为了在对夏战争中起用两人,现在先贬一下?

    这种手段未免太过儿戏了。不能参与进战争的筹备工作之中,临战时怎么可能顺利接手?只是靠身份地位,可是不管用的。就是王韶回熙河,想要一下掌握全路的情况和人事然后领军出战,照样是不可能,少说也要几个月。

    且不管天子怎么想,那还是要等上一阵才能知道究竟,反正韩冈眼下是没什么机会摊到领军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韩冈因为茶马互市之事,提前被韩缜请去了群牧司中。

    熙河路茶马互市,以及在广西,以茶叶和丝绢交易大理国的滇马,都有韩冈的一份功劳。

    韩缜待韩冈比较冷淡,这是正常现象,韩冈不以为意。韩缜要做事,绕过韩冈也不方便。

    如今两边的生意越做越大,每年接近五万匹。听起来很多,但这么多马匹,其中勉强达标的战马也就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样子。

    而且青唐马生长在高原,并不适合平原作战。在西北高原奔驰无阻,可入了中原之后,很难适应过来。至于滇马,个头矮小,不善奔、只善走,适合做战马的百中无一。

    苏颂将陈世儒一案审理得差不多了,在大理寺、审刑院和御史台的共同关怀下,已经向天子将最后的判决结果报了上去。

    原本韩冈还认为这个案子牵扯太多,就算是苏颂决定秉公直断,为了做成铁案,也得用上好一阵时间来将口供、人证、物证等一系列证据做得完满了,才能下定论。哪里想到苏颂早就准备好了,一但下定决心,立刻就能在棺材上敲上钉子。

    但苏颂继续担任权知开封府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

    他开封府在任上的时间已经有一年了。

    开国之初的三位开封府尹,太宗赵光义、魏王赵廷美和真宗皇帝,能在这个位置上盘踞了很长时间。但朝臣们的权知开封府,基本上没有能做满一任的。最短的根本没上任就给换了,上任后,短的几个月的,长的也不过两年。苏颂想要跳出延续百年的规律,自是可能性不大。

    御史台的舒亶最近正咬着苏颂。倒不是因为陈世儒这桩案子,苏颂已经将这件案子砸成了铁案,御史台就算想要在这件案子中找麻烦,也只能去咬唆使大理寺下文保陈世儒和其妻陈李氏的吕家人。但苏颂身上不是,御史台,可他没有韩冈

    对于舒亶的行为,吕惠卿肯定是心情糟透了。

    韩冈这两天在常朝时,见到吕惠卿时,虽然对方神色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但他的与人寒暄交流的次数,却大幅下降。而韩冈昨日还听说,前天江南有一名知县,上书议论手实法扰民且有碍教化的问题,被吕惠卿请动天子,下诏严斥,并贬去荆南监酒税去了。正常情况,惩罚是不该这么重的。

    吕惠卿是准备以开封府当做突破口,将手实法推行下去的。有了天子脚下的样板,下面的州县很难的抵挡得了朝中的压力。这一点,只要眼睛不瞎,就都能看得出来,要不然吕惠卿也不会将他的弟弟吕升卿安排做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了。

    开封府这里,苏颂虽然没有全力支持手实法,但他也没有给吕升卿设置障碍。可要是换上一位新的权知开封府,那情况会怎么样就说不准了。开封府地位之重,仅比执政稍逊,贵为参知政事的吕惠卿绝对不会有插手权知开封府这个位置的人事安排的资格,只有天子能对此拍板。

    只能说舒亶选了个好时机,利用这个机会,充分表现了自己的正直,并与吕惠卿划了一条界线出来。

    一名御史,要是什么事都听从宰辅的话,坏了风评,这辈子就再难有进步的机会——监察御史的后台,不是哪家宰辅,而只能是天子。御史的责任也只有一个,就是监察百官。汉唐时,言官大部分的精力应该是针对天子的,拾遗、司谏这些官名,都是最好的证据。可到了此时,言官却成了天子制衡臣子的工具。

    监察御史可以有倾向,但不能成为宰执豢养的家畜,也就是说,必要的时候,回头咬上一口也是可以的,就像蔡确当年咬王安石,成就了他的直名,在赵顼面前留下了一个好印象。

    天子想保陈世儒,苏颂上报却将夫妻两人都定了死罪,让皇帝都没办法保他们,接着舒亶就拿着苏颂之前对某个犯法的和尚事涉开封辖下某知县的案子的宽纵行事说事,怎么看都有些问题。

    但不论苏颂的职位最终能不能保住,京城内外还是洋溢着过年前的欢乐气氛。加上新成立的厚生司和开封府,赶在年节前联合在京城中设立保赤局,专一负责小儿种痘之事——所谓保赤,就是保护赤子的意思——更是喜上添喜。

    种痘之术的原理,已经在京城中流传得很广了——为了自家的儿孙,甚至许多还为了自己,世人都是着意去打听其中的奥秘。眼下种痘的原理基本上人人皆知,种痘只是预防而已,并不是治病。所以能早一天种上,就能早一日安心。

    从京西报上来的成功率来看,种过痘的小儿,至今都没有染上痘疮的迹象,不过种痘之后的半个月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其中不一定是牛痘的缘故——而病死的个例,却也是有的,不过几率并不大,从现在上报的数字看来,暂时只有万分之一而已。

    只是仅仅是万分之一的失败率,还是没人敢拿着六皇子的性命来做赌注,但东京城中的公卿宗室,基本上都是在保赤局报了名,争抢一个排在前面的位置。

    “排在第一的是雍王长子,接着是蜀国公主家的独子,下面基本上都是宗室,王相公家的孙子,都排在五十过后了。”

    当年推荐韩冈为官的三人之一,如今反过来被韩冈推荐到厚生司中担任判官的吴衍,这几天也终于放下了清高,上门来拜访韩冈,并为韩冈的举荐来道谢。厚生司眼下最重要的工作,不说其中的功劳有多少,光是接下的善缘和积攒的功德都能让人遗爱子孙三代。

    吴衍于韩冈有大恩,到了韩家,并没有按照官职来行礼,只分了宾主,平头坐下。

    韩冈听吴衍说着厚生司中的大事小事,他现在不便干涉,只能私下里聊一聊而已:“蜀国公主的驸马姓王吧,……那个书画很好的。”

    “王诜,据说与苏子瞻交情甚深,据说山水是一绝。说起烟江远壑,柳溪渔浦,晴岚绝涧,寒林幽谷,桃溪苇村,李公麟都要让他三分。不过前些日子刚刚以奉主无礼而被贬官。”

    “奉主无礼?”韩冈听得就有三分不快。即便是公主之尊,嫁人后也不过是人家家里的媳妇,家里的事,家里解决,闹到朝中降罪算什么。

    在过去,驸马成亲后,立刻就会提上一个辈分,使公主不需要向驸马的父母——也就是舅姑——行礼。但时至如今,早就没有了这个规矩,该行礼就得行礼,根本没有妄自尊大的道理。

    吴衍心中凛然,他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和韩冈的差距。

    韩冈只是略略皱眉而已,但流露出来的威势已经有几分迫人,换作是普通的官员,恐怕舌头就要打结了。

    不到十年前,在秦州第一次见到韩冈,那时候,现在的龙图阁还仅仅是一个有几分傲骨且头脑聪颖、胆识过人的年轻人,一个穷措大而已,可如今已经泽被天下、名满中外的名臣了。

    人与人的际遇相差竟然如此之远,若说嫉妒,吴衍心中的确有,但念头一起,就给压下去了。

    能如韩冈这般不及而立便为学士,必然是有大气运在身,即便自己没有帮他一把,肯定能化险为夷,过丘壑如履平地。他只是后悔自己没能坚持附和王韶,否则现在决不至于才一个京官。

    吴衍心念千转,与韩冈的对话并没有耽搁,“蜀国公主之贤,在宗室中也是有名的。其姑卢氏病重,侍奉床第边,亲和汤药,数日不解衣。只是王诜为人不谨细行,甚至狎妓而夜不归宿,故而”

    “哦。原来如此。”

    那就是王诜的不是了。仔细想想,韩冈似乎也曾在与人闲聊时听说过此事,只是没放在心上,吴衍提到时也没放在心上。

    韩冈记性不差,但并不代表他连阿猫阿狗也都记得。大宋的公主不是唐代的公主。唐时公主有墨敇斜封,干涉朝政者不知凡几,大宋的公主只有老实做人的份,与朝堂很少有瓜葛。

    韩冈听说过蜀国公主的性格很好,侍奉舅姑、晨昏定省与普通的儿媳一样,在士大夫中很受称赞,但也仅此而已。韩冈也没兴趣去关心。

    韩冈对蜀国公主家的私密事没什么兴趣,随口两句就带过去了。

    从蜀国公主的驸马都尉王诜身上引申开来,吴衍还想多聊两句他的好友苏轼,

    在熙宁四年被逐出朝堂后,大苏的文名越来越盛,一首首佳作翩然而出,与四方文士相唱和,已经渐渐有了一代文宗的架势。如果什么时候能像欧阳修一般,做一两任礼部试的主考,妥妥的又是一位文坛座主。

    “最近,自《眉山集》、《钱塘集》后,苏子瞻又有一部《元丰续添钱塘集》付梓,听闻正是托付给王诜。”

    “哦,不知选的是哪一家印书坊?”韩冈似乎是很有兴致的问道,“能得驸马都尉看重,想必印版刻工都是上上之选,日后韩冈若有文字想要刊行于世,也可做个参考。”

    吴衍不意被问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后,终于想起来韩冈本人不擅诗词,加之苏轼当年被赶出京城的缘由,据说跟韩冈和他房内人有牵扯不清的关系,提他的名字的确有几分不合时宜。

    “这就不清楚了,等过几日打听到之后,必会转告玉昆。”敷衍了两句,跳过不合时宜的话题,吴衍将谈论的重心回归他的本职工作:“雍王家的长子第一,蜀国公主的儿子第二,这几天下来,宗室公卿家的子女,已经有上千人种了牛痘,尚无任何不幸的消息回报。利用善堂和慈幼局内的孤儿,痘苗的数量也够了,医生也培养出来了不少。现在东京城中的每个厢都已经设立了专一负责种痘的保赤局。等过了年后,开封府界的二十余县,也都会派出得力人手去县中设立保赤局。”

    韩冈既然被天子钦点了不管事的差事,对厚生司中的事明面也不便多加干涉,吴衍说什么,只管听着了,偶尔才插一句嘴。

    “京城是种痘术的重中之重,不过天下士民皆是天子治下的百姓,厚此薄彼做得太过明显也不好。”

    “厚生司已经开始准备在天下各地推行种痘法。会先给太医局中的医生练练手,等他们有了经验之后,就能独当一面了。”

    “最好能先从边缘地区安排人,”韩冈提醒道,“否则人人拈轻怕重,根本就没办法将天子的恩德,告之每一位大宋子民。”

    “前两日李德新来,就说了此事。还说熙河路和广西路,缺医少药,全靠朱中和雷简两人支撑着。能早一步推广种痘法,对他们的差事也有帮助。”

    在熙河路的朱中和广西的雷简,早就积功被韩冈推荐为官,是有名的翰林医官。

    “安焘是怎么做的?”韩冈问道。

    “早安排了急脚递,送去了第一批痘苗。”吴衍请韩冈放心,“雷简和朱中都是玉昆你提拔任用的医官,有他们主持两路种痘,想必是不用让人担心了。”

    “该派人监察还是要派人监察。否则御史台那里就别想过关。”韩冈说道,“种痘也是要收钱的,得防着不轨之辈,趁机捞取不义之财,坏了朝廷拯济百姓的本意。”

    “那是自然。玉昆你大可放心。”

    又与吴衍聊了一些闲话,送走了吴衍,韩冈回到了他的书房。摆在他案头上的,是从群牧司拿回来的一份誊本,是沙苑监刚刚呈递上来的报告,今年监中开支的详细列项,以及军马的繁殖、病殁和出栏的具体数据。

    别的韩冈倒没在意,他只看到了一个四十万贯、一个六千匹、一个三百匹。

    整整四十万贯经费,牧马六千匹,可一年军马就出栏了三百匹。而且作为长于军事的朝臣,沙苑监调教出来的军马究竟是什么水平,韩冈很清楚,别说上阵作战,根本是‘无以任骑乘’!

    幸好如今群牧司中,河南河北的主要牧监年年裁撤,最后就只剩这么一座沙苑监了——群牧监的粪钱也是越来越少——要是还保留至十二监的规模,那就是吞吃钱粮的无底洞了。

    所以几年前曾经有个在熙河路任职的官员,建议王安石在熙河路设立牧监,但给王韶和韩冈联手阻止了。监中的官吏和只是群蠹虫而已。

    当然,军马出栏数量如此之少,并不完全是监中官吏牧兵牧养不力的缘故,也有土地被侵占的因素在。

    韩冈当年和王韶一起谋划茶马互市的时候就已经了解过了,沙苑监在籍簿上的九千顷牧地,最多只有三分之一还保留着,剩下的都给占去做田地了,眼下又是七八年过去了,想来数量只会更少。

    开国之时,正值晚唐和五代百年乱世,人少地多,所以在京畿之地都能圈出来左右天驷监四,左右天厩坊二,总共六个牧监,而且三衙辖下的各部马军,也都有自己的专用牧场。在真宗大中祥符年间,京畿及河南河北牧监总数一度达到了二十二座。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人口繁衍,以及官绅世家的胆量越来越大,牧监不断撤并的同时,监中土地也被春蚕食桑叶一般的不断侵占。不仅仅各大牧监和禁军中各部马军放养本军战马的牧地,就是作为孽生监的七座牧马监——孽生监用后世的话说,就是种马场——也是大片大片的土地给人占去种田。

    想想吧,连培育种马的马监连地皮都给人占了,国家的马政还能有什么样子。

    侵占牧地的并不是普通的人家,不是官户,就是形势户——所谓形势户,就是地方上有势力的豪富之家,主要是州县衙门的高阶吏员﹑乡里的上户,有时候会将官户也包括进形势户的范围,但更多的时候,官宦人家是不屑与吏户并称的——每一家都有几分背景,肉进了他们的肚子,哪里还能讨得回来?

    据韩冈所知,在王安石上台时,左右骐骥院管辖下的河南河北十二监马,基本上都没有剩多少牧地供给放养马匹。所以做为保马法的推行一句统计出来的熙宁三年的马政数字才那么凄惨——河南河北十二监,岁出栏一千六百余匹,而可以成为战马的,只有两百多而已。相比起辽国动辄几十万、十几万的战马,大宋的战马数量实在是可怜之极。而花费,则是一年一百万贯。

    这样的情况下,要马的话,得从虎口夺食;不想开罪太多官绅,那就干脆放弃从牧监得到战马的念头。

    王安石可没蠢到跟那么多官宦豪门相对抗,青苗、市易争得是浮财,好歹还有些说道,可土地才是人家的命.根子,哪里能抢得回来?就算是他为了大宋着想,闹得民怨纷纷时,天子还不一定领情。不但成功不了,还会将自己给搭进去,还不如想办法去开拓马源,并承认各地马监被侵占土地的现实。

    王安石裁撤牧监,实行保马法,让民间养马,就是这个不得已的缘故。而在王安石之前,仁宗年间就已经开始在河北施行了官卖马匹,由民间来饲养,官府在需要的时候加以收买的制度。都是看到了中原各大牧监的最后结果。

    河南河北十二监,从保马法开始施行时起,逐年废除,仅仅留下了同州沙苑监。而牧马监废处之后,清理出来的土地被占去的不论,没被占去的也都租佃出去,收取租税。一出一入,一年财政上能多出百万贯来。

    这一百万贯,除了一部分供给市易,剩下的就是拨给熙河路,充作茶马互市的本钱,现在,则是又多了广西来分账。一南一北,市易而来的马匹基本上能达到五万匹,其中合格的马留在军中,不合格的马匹则由群牧司负责转卖给民间,做个合格的二道贩子。

    有了茶马互市来的军民,加上保马法寄养在民间的马匹,军队的使用算是足够了。而韩冈敢于提议在河北修建轨道,也是因为国中马匹数量大幅增加到缘故。

    从眼下的情况看来,保马法的确是有效果的,只要能忽视掉其他问题。

    只可惜,如果要上战场的话,有些问题是没办法忽视的。

    单从数量上来说,民间的马匹不算太差,至少要比过去利用牧马监养马的情况要好——当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作为对比的对象,牧马监的情况实在是惨不忍睹了一点,些许进步,只要对比一开始的惨淡基数,都是一个让人兴奋的进步——可是从质量上来讲,就未免让人难以满意了。

    将马匹下放到民户手中,让他们代养,由此而来的结果,就是培育出来的马匹几乎没有一匹能上战场。战马不仅仅是肩高、毛色、体重、体格等方面的问题,性格也很重要,要胆子大、不怕人,面对箭雨和号角能毫不动摇,关键时候能与骑手一起拼命的战马。可从民间培养出来的军民,就跟小家小户出来的人一样,上不得席面,拉犁耕地倒有一手。韩冈给它们找到了一份拉车的工作,正是选对了行当。

    拉车的马,耕田的马,驮货的马,做邮递员的马,更差一点的,甚至只能作为肉用的马。

    来自于民间的马匹,几乎全都是用于生产生活方面,军事上不用太指望。即便是上好的战马苗子,放在民间不要一年,基本上就会完全废掉。跟南方福建养在海岛上的州屿马差不多了——泉州、福州、兴化军的外岛上,总计有十来个牧场,但出栏的马匹,能做驿马都是好的。

    毕竟如今已经不是五陵少年都能跨马游侠的时代了。

    韩冈把看得让人生气的资料丢到一边去。

    现在朝廷不论高下,是马就要——总有能派得上用处的地方,实在不堪用的大不了转卖出去——官员能得马三千匹便可转一官。熙河路转管马政的一干官员,一任之内,能接连迁转三五次,如果是熬磨勘的话,迁转一次可就要三年!在群牧司中低层官员中,最受欢迎的差遣就是在熙河和广西,换作是其他衙门,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

    因为这一条政策,群牧司的上上下下,基本上都在想着怎么弄马上来换官位。

    虽然这些天,韩冈只去过两趟群牧司,但有些事多多少少还是听说了一些。下面的官员正在捣鼓着什么户马法,要求民户各计家产养马,坊郭户家产二千贯、乡村五千贯者,须养马一匹,家产增倍者,增加一匹,最多不超过三匹。

    强制富民买马养马,这比便民贷的抑配还要糟。便民贷或者说青苗法的抑配,就是当常平仓中预备的贷款额度没有用光时,强迫不需要借钱的富户申请便民贷,由此强行取息,这是地方官为了追求政绩的结果。旧党拿着此事大骂出口,控诉便民贷扰民,朝中则是三令五申要禁绝此事。

    现在强迫富户养马,而不是保马法的自愿申请,这等于是强制性的摊派徭役。而且是普遍性的摊派,至少是针对适合养马的北方,如开封府、京东西、河北、陕西、河东这几路的富户。不像是市易法,只针对一小部分豪商;免役法,收的钱对富户是九牛一毛,并让民间的中间阶层得以宽纵;便民贷更只是不让富户赚钱,决不是直接从富户口袋里面抢钱;就连手实法,从本质上也是让富户将隐瞒的财产公布出来,以便朝廷公平征税——能瞒家产的,总归是有势力的富人而不是穷人——在法理上是说得通。

    富人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这一点,韩冈是绝对支持的,可直接摊派,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一点,而且最后少不得会将罪名算到新党和新法头上,这一点更让韩冈觉得不舒服。吕惠卿现在困于手实法,再糊涂也不会节外生枝,真不知最后会是谁来接这个手。

    应该不会是韩缜。

    韩缜只在他这边试了一下口风,就被韩冈立刻顶回去了。不能乱来的,韩冈明说了,还是早点放弃的比较好。

    而韩冈听韩缜的口气,发现他其实心中也有几分没把握,现在得不到自己的支持,多半是会偃旗息鼓了。

    不过那些底层官员是如何的会钻营,韩冈再清楚不过,为减一年磨勘,杀人放火敢做的,想要他们就此放弃,绝对是不可能的。就是不知他们最终会唆动谁来上书。

    韩冈叹了口气。王安石在台上的时候,还尽量想着要‘民不加赋,而国用自足’,现在上来的这一批,只顾着抢钱抢粮挣政绩了。

    作为同群牧使,有关马政的事,必然会受到征询。对于户马法,韩冈不可能点头同意,肯定是要反对的,就不知道到时候自己能不能挡得住了。

    就手拿过来一张白纸,韩冈将几处军马的来源依次写在纸上。保马法,青唐羌,大理,沙苑监,州屿,一个个都列了出来。看来看去,各有各的缺点,都是难当大用。

    韩冈提着笔,皱着眉头,看着白纸黑字,盘算了好一阵,忽然就听见书房外有人在喊:“龙图!龙图!冯家四老爷来啦。”

    韩冈猛一回神,从书房中走出来。就看见冯从义站在自己的面前。满面风尘,身上的斗篷都是灰蒙蒙的。

    韩冈瞪大眼睛,惊讶道:“义哥,你怎么来了?我在京西收到你的信,不是说是过了清明再上京吗?是爹娘出事了?!”

    冯从义正想行礼,却被一个劲追问的韩冈劈手抓住,忙道:“三哥放心,不是姨父姨母的事。小弟是在陇西听说了三哥你献上了种痘术,又听说七皇子因痘疮病夭,就立刻动身来京城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韩冈神色缓了下来,“让义哥你担心了,不过愚兄没事的。天子是明君啊,怎么会责怪愚兄?”

    韩冈微微一笑,与冯从义进了书房坐下。

    “啊……是,天子的确是明君。所以三天前走到洛阳,听说了三哥就任同群牧使,小弟当时就放心了。当时传了信回去,总不能让姨父姨母没办法安心过年。”冯从义笑说着,看见端茶上来的是五大三粗的汉子,问道,“嫂嫂和钟哥儿、钲哥儿他们还没有回来?”

    韩冈道:“还要过几天才能到。你家的霖哥和大姐儿呢,还好吗?”

    “都好,能跑能跳。三哥你弟妹如今又怀上了,再过半年就要生产。……如今有了牛痘,也不用担心痘疮了。”冯从义望望窗外,凑近了低声道:“三哥你既然身怀奇术,怎么不早点说出来。熙河路牛不缺,人不缺,要是早点吩咐人去找,说不定早就找到了,不定还能找出个马痘来。”

    “哪有那么容易。”韩冈摇着头,“还说在熙河路找牛痘,马痘!根本都别指望,不是南方哪有那么多疾疫?人痘又太损阴德,说不定祸延子孙,怎么敢用?要不是愚兄在广西到了最后凑巧才发现牛痘,永远都不会提起人痘的事。找到牛痘后,愚兄也是先在京西试验过后才敢公诸于世。没个验证,贸贸然的谁敢拿自己儿女的性命当赌注?更不敢乱说啊。”

    韩冈的感叹发自肺腑,牛痘哪里是想找就能找到的,可当真是快要绝望到准备拿交趾人制作人痘疫苗的时候,才碰巧在邕州横山寨发现了,“要不然早就拿出来了,钟哥儿他们也是才种上痘没几天。”

    韩冈一番解释,是为了化解自家人的疑心,有些疙瘩得早些解开才是。

    冯从义听了之后,正色点头:“原来如此,三哥所言极是。损阴德害子孙的事的确不能做,说不定,孙老神仙就是想看看三哥会不会去做这等恶事。若当真做了,多半会直接收了传给三哥你的仙方。”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韩冈简直是哭笑不得,不搭说胡话的冯从义的话茬,“朝廷新近成立了主管防疫救灾抚民的厚生司,这几天已经在开封设立了保赤局,专一负责种痘之事。种痘用的痘苗,也送去了熙河。”他声音也低了些,“其实半个月前,愚兄已经派了心腹人带了痘苗去陇西了,肯定是跟义哥你在路上擦身错过了。”

    有好东西不先紧着自家人,韩冈可没那么穷大方。而且之前还瞒着种痘的事,怎么也该弥补一下。虽说跟朝廷送去的痘苗只是半月之差,但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想必王厚、赵隆他们,甚至正好在路上的横渠书院众人,都能感受到他的诚意。王舜臣那里不顺路,但也派了亲信去。像在广西的李信,还有亲家公苏子元都有人带了牛痘去照应——他可不想外人救了,却把自家人给漏了,外人看笑话,自家可就是悲剧了。

    前日韩冈向吴衍询问是否将痘苗送去熙河、广西两路,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作为牛痘的‘发明者’,他手上怎么会没有多余的疫苗。

    韩冈的一番话,让匆匆赶来的冯从义,彻底放下了心头事。不顾仪态的伸了个懒腰,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冲着韩冈笑,“这一趟跑下来,都快赶上马递的速度了,都快累散了架。”

    “谁叫你性子那么急。”韩冈的笑意温和,“方才已经安排人去准备酒饭了,待会儿吃过饭梳洗一下就好好的去休息,歇一觉醒来就好了。”

    “好,看看三哥这里有什么好酒菜。”冯从义在交椅上扭了下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自家表弟惫懒的样子,韩冈笑了一笑,就当没看到,问道:“爹娘都还好吧?”

    “都好得很。”冯从义道:“姨父领头捐钱建了一座普济院,正院供着药师王菩萨,偏院又供了李将军,请了当年秦州普救寺中的老和尚道安做主持,平常多去跟他聊天。隔三差五的还去看球赛。姨母平日里带着小弟浑家主持家务,偶尔也请两个说书的女先儿来家里。姨父虽然致仕了,但城里没人敢不给他面子,九月的时候,新知州上任,还亲自登门问好。”

    ‘这也是当然的。’韩冈视之为理所当然。自家的老子是老封翁,娘亲是老封君,在陇西县中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给份面子。何况还有他这个儿子在。

    冯从义喝了口茶,振起精神:“三哥你是好些年没回去了,都不知道陇西现在变化有多大,城里早挤满人了,城外原本的榷场早就被住家、商户围起来了。城内城外的坊廓人口加起来,快赶上秦州坊廓的三分之一。现在都说要扩建城池,将城外的住户都包进来,州衙那边说是过了年就向朝廷申请。过些天,说不定会有信来,请三哥你帮上一把。”

    “听你这么一说,若有机会,还真的想回去看看。”韩冈说道:“至于给陇西扩建城墙,这一点愚兄怎么可能会不帮忙?不用说肯定都会出手的。不过扩建的城墙到底打算怎么修,这可是要先给我说一说。人、财、物从哪里筹备,规模到底多大,城墙形制如何,都得给愚兄说一说。”

    “那还用说!若是三哥不明不白的胡乱答应下来帮着说话,一旦修得不好,最后岂不是要怪到三哥头上。”冯从义立刻说道,“到时候肯定会让州衙里给三哥你说明白的。”

    官员在外,也会关心家乡的事,许多时候,州县有什么工役,去请动那些在朝中为官的乡里重臣,十分常见。

    该说的事都说了一通,冯从义无意中瞥了眼书桌,正看到韩冈放在桌上的一张纸。

    “青唐羌、沙苑监、保马法、州屿……”冯从义皱眉看了一看,回头问道,“这列的是军马的来源吧?”

    “嗯。”韩冈应了一声,“当了同群牧使,虽说不想多管事,总得关心一下这方面的情况,做得太难看,愚兄也逃不了罪责。”

    冯从义拿着纸坐下来,多看了几眼,又抬头问道:“三哥,这军马的来源,怎么能把那个地方漏掉?”

    “什么地方?”

    “女直啊。”

    所谓女直,也就女真。盘踞东北的蛮族,日后祸乱汉土,给中华文明带来深重灾难的那个女真。

    “不是没想到,女直人手中的马,愚兄当然想要。可高丽怎么绕过去?”韩冈摇摇头,“马政若有外国参与其间,那是太阿倒持。”

    说到女真,就必须提到高丽。大宋与女真山水相隔,联络不便,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必须通过高丽来中转。

    “年初的时候,不是派过了使节去高丽,还怕他们做什么?”冯从义问道。

    “派的是安焘,现在的判厚生司。可一样没用啊,做生意的商人,可不是官府说什么,就做什么。”

    朝廷从熙宁八年开始,就与高丽这个辽国的属国有了正式的往来。就在去年,为了震慑高丽,夸耀大宋的实力,天子赵顼还特意让明州船场打造了一艘万料海船,亲自题名为‘凌虚致远安济神舟’,在今年年初,供如今的判厚生司安焘出使高丽。

    而高丽商人作为中间商,在中国和日本,以及中国和女真之间的贸易上赚取差价的行为,更是从立国时就开始了。

    现如今,与女真人做买卖的,有中国的商人,更多的则是高丽的商人。朝廷想从女真人那里弄到战马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最终这些商人弄到手的,却多是东珠、貂皮、鹿茸之类的珍货特产,战马却没有几匹。

    “所以说商人做事不靠谱,眼珠子都钻进了钱眼里。”韩冈叹气。

    冯从义笑了起来,顺手在纸上添了两个字,“凡事只看钱,这是商人的本分,再靠谱不过。小弟在各地捐钱捐物、修桥铺路,还不是为了名声好赚钱。战马的确价值高,但那终究是活物,在船上要吃要喝,装得多一点就会病死,少一点浪费空间,而且还犯契丹人的禁令,反而不如北方的特产来得赚钱和保险。”

    韩冈看着纸面上的女真二字,皱了半天眉头。如今的女真,还不需要放在心上,以现在大宋的发展,日后更不需要放在心上,只是他们手上的战马,却没有人

    听说每年辽国从各部女真那里收上来的贡马数量大得惊人,有说是一两万,有说是五六万的,有说十几万、二十万的——这当然不可能,但从最少的数量上来说,能有一两万已经是很让人羡慕了——贡马,是不花钱的。

    而且辽国可不是宋国朝廷,荤素不忌,大小通吃,游牧民族出身,来自于草原上的契丹人,他们对马匹的要求可是高出十几倍、几十倍,品相差一点的都不可能收下来。而且除了女真,他们还有草原这个大马场。契丹人没有只从女真人手中压榨战马,而放过草原上的阻卜人的道理。更不会放过其他属国,吾独婉、惕德、东丹、直不姑,这些大属国,越里笃、剖阿里、奥里米、蒲奴里、铁骊这些小部族,乃至西夏,哪一家敢不给契丹人上贡战马?

    说起来还真是让人羡慕。

    “照小弟看。”冯从义继续说道,“看看是不是拿官职悬赏上来,同时设立专门的市易司,来负责处理对女真的茶马互市的业务。若是能占据一两个海岛,贴近到辽国国境,说不定能联络得更方便一点。”

    “事关辽国,朝堂上不怕盘剥百姓,却会担心节外生枝。只能少量的买。”

    “那就没办法了。”冯从义摇着头,“如果只是少量的话,天竺马、大食马也不是买不到,广州蕃坊里面居住了多少蕃商,可惜就是买来了,靠牧监中的那群人也养不出好马。”

    马政的败坏不是单纯一个原因造成的,而是内因外因的集合,在韩冈看来,几乎是无解的。要说官营牧监不好,可唐代前期的几十万匹战马,全都是出自牧监,而不是私人。可要说官营有多好,眼下的例子能让人说不出话来——这是管束上的问题,让豪门富户将官营牧监当成肥肉,而朝廷没有从一开头就加以制止,日积月累,现在想改正都难了。王安石主持撤并牧监,也只是承认现实。

    牧监都已经撤了,只剩一个沙苑监,根本没有用处。韩冈也没有回天之力:“富有富过法,穷有穷过法。既然真正的战马还是得买来,那就干脆还是以少数的骑兵部队配合大批量步兵,这本就是大宋官军对敌的正道,继续下去好了。”

    冯从义也听得出自家表兄的无奈,附和道:“手上有什么菜,那就得做什么饭。的确是没办法的事。”

    “是啊,只能这么做。”韩冈偏着头,对冯从义道:“说来也好笑,群牧司里现在就有人打着主意,准备谋划什么户马法,逼着富户去养马。”

    “强逼富户?是从保马法改过来的吧。”

    韩冈更正道:“保马法养马可都是自愿的。”

    冯从义笑了,“三哥都做过转运使了,怎么还不知道下面的事?多少地方推行保马法时就是强逼着来的,现在换了户马法,不过是正名了罢了。”

    “就是正名不得!”韩冈怎么会不知道地方官员提高政绩的恶劣手段,“只要朝廷还不承认,日后也有改正的余地。一旦正名了,错事都变成对的,想改正都难了。”

    他一声长叹,“其实也不能怪他们,要不是各个牧监都废了,朝廷又要用兵,哪里会逼得人去想这等找骂名的主意。强逼着富户去养马,祖宗八代都别想安生了。”

    冯从义突然笑了起来:“三哥,其实要想人主动养马也不是没办法啊……”

    韩冈狐疑的瞅着表弟脸上的笑容,“你有什么办法?”

    冯从义微抿着嘴,很是有两分得意,神神秘秘的,“三哥你可知道,巩州的富户,钱多的,直接养着一支球队,钱少的,几家联手养上一支。没有几家手上不攥着一支球队的股,光是门票和赌金的分红,都是一笔大数字。”

    都说到这份上了,韩冈哪还能不明白,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赌马?!”

    “是马球……”冯从义先愣了一下,旋即醒悟,“就是赌马!现在外面的蹴鞠联赛哪有不赌的,场场都有几千贯的赌资进来,到了季后赛和总决赛,都没见过少于万贯的!”

    韩冈知道表弟是误会了,也不说破:“组成马球队,马匹、骑手少说也要十几对,没几家能养得起。如果仅仅是竞速,长程、短程的骑马争标,一家就只要养一两匹马,参与者就能多上一点。”他站了起来,轻快地在书房中来回走着,“当然,有马球队也是好的,养得起就去玩马球联赛。只养得起一匹两匹的,就让他们去玩争标。各有各的去处。”

    “那小弟这就去安排!”冯从义也跳了起来,“等三哥你上本之后,就在京城中将骑马争标赛给操办起来。”

    “不,这件事由你来提。”韩冈摇摇头,“这是义哥你想出来的,愚兄岂能夺你之功?等你提上之后,愚兄再上书赞同就行了。”

    “”

    “这……三哥,”冯从义瞟上来的眼神似乎是在问韩冈是不是在说胡话,“小弟不过一个小使臣而已,哪有资格上书的?!”

    “哪里是要你上书?你要真写了奏本,还不在枢密院就给人挡下来了。”韩冈冷笑着,中枢两府官吏的德行,他再熟悉不过,“这么好的主意,就是到了横行、侍制那一级,都少不了会动心,见到了就会打主意给贪掉。抽掉一个小使臣的奏章,对西府官吏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抹去记录,也就跟通进银台司再打个招呼的事——没了证据,我说话都不管用——做得绝的还能先栽你个罪名,这种事不是没有过。你这边一解决,过两日,枢密院就能换个人报上去了……愚兄是要你回熙河路操办。”

    “回熙河路?那多耽搁时间!”冯从义说着,“直接在京城做起来,也就说句话的事。”

    “……什么时候口气变得这么大了?”韩冈扬眉笑问。

    “三哥你可别不信,小弟可不是在吹。只要三哥你点头,十天之内,赶在年节前,小弟就能在京中将赛马争标给操办起来。就是马球联赛,两个月,弄个六队八队出来不成问题。”冯从义昂头挺胸,“上个月,何仁美——就是邠国大长公主的驸马的亲娘舅——还带话给小弟,问蹴鞠联赛是不是一年再多踢一个循环,踢半年、歇半年未免太浪费了。他可是帮他外甥和外甥媳妇在问!”

    才几年功夫,冯从义拉着整个陇右商人的势力,以棉布为敲门砖,在京城商界站稳了脚跟,眼下已经是举足轻重的地位了。牢牢控制着棉行,又利用蹴鞠联赛上下沟通,上至王公勋贵,下至地痞泼皮,他都能说得上话。真要细论起来,他在京中的人脉关系比韩冈还要深厚。

    有关的传言,韩冈也听得很多。虽说熙河、广西乃至京城局面都是韩冈开创的,但能做大做强,还是靠了冯从义本人的能耐。对自家表弟的经营之术,韩冈也是很有几分佩服。不过冯从义现在急冲冲表功的样子,倒是没了名震京城商界的冯大掌柜的气派。

    “怎么就急了,小孩子似的。愚兄怎么会不信?陇右冯四在京城的名号,我这做哥哥的可是如雷贯耳,大名鼎鼎的冯财神啊。”韩冈笑了两声。神情也郑重起来,“京城太过惹眼,愚兄身侧也多挂碍,如今做事都不方便。如果你在京城将赛马的事做起来,只因愚兄的缘故,最后的结果可能会跟预想的反着来。”

    韩冈看了冯从义一眼,发现他专注的听着,满意的继续下去,“现在熙河和京城关系紧密,有什么新奇的活动一两个月就能传到另一边。只要你能在熙河将赛马争标的声势给做大了——马球队练起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必定会有人主动上门来询问究竟。”

    这是下饵钓鱼,要人主动上钩。冯从义点头:“小弟明白了,回去后就办。”

    韩冈怔了一下,他还没有细加解释呢,怎么这般爽快就同意了,“就不怕万一京城中的人直接将赛马操办起来,甚至捅给天子?”

    “三哥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小弟吃亏?”冯从义嬉笑了一声:“其实只要他们想将此事做成,免不了要将熙河路的事拿出来做证明,否则谁会跟着他们走?何况只要熙河路一做好准备,小弟就会让下面的人在京城将此事同时传扬开。传到天子耳中,也只是一两天而已。”

    “正是这个道理。”韩冈听得更满意了,“到时候,愚兄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将你荐到天子面前。”

    冯从义犹豫了一下,推脱道:“其实现在有个官身就够了,在天子面前露脸反而麻烦,到时候成了众矢之的,反而会拖累三哥。”

    韩冈盯着表弟:“当真是这么想?别想是否拖累我,先想想自己。不用担心别的,当今的这位皇帝,一心要想振作。只要是能有补于朝廷,天子必定。”

    “狗肉上不得台面,小弟也不是够资格进文德殿,崇政殿的人。若是以赌赛之事上殿,反而会给三哥你脸上抹黑。”冯从义突然又呵呵一笑,“而且也要怪三哥你,小弟刚到洛阳就听说了,御史台上下都被你得罪光了,但他们奈何三哥你不得。可现在小弟要是跳上去,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冯从义想得很清楚,顺丰行眼下的兴旺,是靠着韩冈撑起来的。若是韩冈倒下了,顺丰行转眼就能败落掉。韩家的根底太浅薄,这与那些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是不一样的。所以冯从义很明白,韩冈在朝堂上的地位就是一切,无论如何他都必须维护韩冈的形象。

    他会匆匆赶来京城,就是担心韩冈会出事,眼下既然知道皇帝不放在心上,也就能放心下来。靠了种痘法,韩冈的恩泽即将遍及天下。冲外面说一句自己是韩龙图的表弟,寻常百姓不必说,就是一干心高气傲的士人,也得给几分面子。

    这样的情况下,上不上殿又有什么关系?看了天子又不能让荷包里多几两金子、银子,说不定还会给刮上一笔。要是天子褒奖太重,还会引来御史台的那群乌鸦,躲着还来不及。

    见冯从义神色不似作伪,韩冈点点头:“既是如此,愚兄就静候佳音了。到时候,该拦着的肯定会拦着。”他笑了一声,“既然不想担这个虚名,至少要将实利拿到手!”

    冯从义起身,抱拳一礼:“那京城里面就托付给三哥了。”

    韩冈皱起眉抬起手,示意冯从义坐下:“什么叫‘托付’?这其实是愚兄的差事!”

    冯从义笑道:“赌马一事,三哥你看到的是千军万马,小弟看到的却是真金白银。只为金银,就不会是三哥你一个人的差事。眼下这叫各取所需,公私两便嘛!”

    韩冈指着表弟,无奈的摇头笑着:“你啊……这张嘴真不愧是财神爷的水平,难怪界身巷金银交引铺的宁大的名号会给你顶掉。”

    韩冈的心情很好。

    赌马自然会引发天下富户养马的兴趣。也许能够最终上场、参加各级赛事的赛马为数寥寥,也许只有一两千而已,但作为基数,养在富户家中的马匹,必然是几十倍上百倍于正式上场的赛马,而且都是经过训练的马匹,只是在训练的过程中被淘汰了而已。

    也因此,也就有了培育马种的好处。

    后世的纯血马,不就是从几匹阿拉伯马繁衍下来的?当然,纯血马是特化的短距离竞赛用马,屡屡近亲回交,最后脆弱得没人照顾就活不长,那样的马并不适合作为军用马。不过要培养出纯血马,不知要多少年,不用担心,更不用指望。

    眼下的情况,肯定是有心参赛的富户豪门四处去搜罗上等良驹。河西马都是普通,说不定,印度、阿拉伯,或者是俗称汗血宝马的阿尔捷金马,都有可能到手。只要能设立种马配种收费制度,以名次排定收费高低,想必良驹的血统会一代代的在中原流传下去。

    冯从义的心情也很好,这个主意可是他给韩冈出的,“想必假以时日,中原富户家家养马,中国的良驹当不输给契丹。就西夏每年上贡契丹三万匹马,两国加在一起还是赢不了。”

    “大宋国力岂是契丹、西夏能比?”韩冈道,“不过西夏上贡点的三万匹,不仅仅是马,也有骆驼。贡品光是马,西夏也吃不消。”这也是为什么群牧司下面的官吏有信心能让天子施行户马法,都是西夏和辽国闹的。

    “都是骆驼一样也吃不消啊,西夏本身国力就不算雄厚,在这么给辽国吸血,迟早完蛋。真想不通辽国怎么这么贪?不是说辽国魏王是权臣吗?能掌大权怎么还会如此糊涂。当真比不上当年的韩大王。”

    “能比得上那位晋王的的确不多,就是将大宋历代宰相算进来,也寥寥无几。如今的魏王自然不如。”韩冈对那位做了辽圣宗便宜老子的韩德让很是佩服,身为权臣,生前生后荣宠不衰,也可见他的能耐,“不过耶律乙辛是个聪明人,他肯定是不想这般盘剥西夏,不但削弱了西夏的实力,还会让党项人离心离德,动摇秉常的地位,但不从西夏那里弄来足够的回报,他也无法唆使得动国中各部势力全力支持西夏。”

    “三哥的才智果然是没什么人能比得上呢。”正说着,外面传话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冯从义立刻停了口,摸摸肚子:“吃过饭,睡一觉,明天小弟就起程回陇西,会漂漂亮亮的将赌马的事办好。”

    “这么急做什么?”韩冈不高兴板起脸,“过了年后再说。钟哥儿、钲哥儿还有金娘都想你这个表舅呢。”

    冯从义摇头:“小弟也想留下来,可事先都跟家里说好了,今年在家过年,也答应过姨父、姨母了。”

    韩冈闻言神色一黯,叹了口气,他这个儿子不孝,不能侍奉父母身边,要是再留着被当做儿子看待的冯从义,也的确过分了。

    “好歹也歇上两天,回去有半个月就足够了。”

    “谁知道路上会不会下雪,这一次过来是运气好。一路晴天,路上的雪又不厚。但回程就不一定了,早点走,也能防着路上有事耽搁。”

    冯从义当真说到做到,只在府上歇了一天就整顿行装,准备离京返乡。

    他也是本事,走的时候连驿券都弄到了手,一路都能用驿马,免费的住驿站。在熙河路,以冯从义的身份拿到一张驿券轻而易举,想不到在京城依然不费吹灰之力。

    送驿券来的是开封府的左都押衙。乃是府中六百公吏最顶尖的几人之一。相对于官员调动频繁,这等公吏中的老行尊,几十年的差事做下来,拥有的权力甚至不比那四位推官、判官要小,还在六曹参军之上。

    可韩冈听外面陪着冯从义一起出面接待的家人说,那位都押衙可是冲着冯从义大官人前大官人后的喊着,比对亲娘老子都亲切。

    自古到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开封府的吏员也不是以勤快著称。如果没有关系,就是学士、侍制这样的高官,想要拿到驿券,想必也不会有这个速度,更不会有都押衙亲自送上门,多半得遣人去开封府三催四请。

    冯从义让伴当将驿券收好,神色如常,只是当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当他过来辞行时,看到韩冈不能苟同的表情,就哈哈笑了起来:

    “三哥你也是太过自清了。天下各州如今都开始盛行蹴鞠联赛,官府多了那么多税入,难道还当不起一张驿券不成?你想求得干净,也不看看人家怎么做的。哪家子弟出行,不从朝廷这里拿驿券?他们是常年白蹭朝廷便宜,小弟可是一向自律,寻常都是用着家里面的车马,在驿馆里住下,房钱食料钱都是给足的,也就这一次没办法才破例的。”

    韩冈摇摇头,也不说什么了。这个时代的风气,拗不过来,后世也一样抓不过来,还是就当没看到好了。只要给官中有所回报,填补损失,心里也算是能说得过去。

    冯从义上了马车就走了。最迟到明年仲春,想必熙河路那边就会有好消息传来了。

    看到冯从义在京城中的份量,韩冈也就放下心来。

    金钱的魔力本来就能所向披靡。

    以利诱之是拉拢人最简单有效的手段。冯从义能在京中拥有这么大面子,还不是他出面筹办蹴鞠联赛,拉着勋贵豪商一起出来赚钱?

    王安石主政多年,将宗室往死里得罪。但在宗室们的眼中,韩冈这位女婿的名声却是还能过得去,这依然是钱的缘故。

    一支普通的球队,就算没有打进季后赛,一年几十场比赛下来,光是门票钱就是个绝大的数目,加上赌资抽头的分红、球场上的广告,至少万贯。而且球队成绩越好,门票、分红和广告的收入就越多。

    商业繁盛的东京城,自从热气球拖着广告条幅上天之后,商家仿佛一夜之间都开了窍。如今每逢比赛日,热气球拖着广告上天不说,球场边也是一圈广告,而且连球队的队服上都绣了广告了。

    刚刚结束的那一场季后赛,淮康军节度使,英宗皇帝的嫡亲六哥赵宗晖家养的踊胜队,队服胸口上都绣着张戴花洗面药一洗便白的广告。韩冈昨天从冯从义那里听说,这一代的张戴花为此花了整整一千贯——这笔钱,都能捉个进士女婿回来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球队能赚钱,直接分配赌金抽头的齐云总社手上自然不会没有钱

    冯从义如今虽然只是一众股东中的普通一员,但他作为开创者拥有的发言权依然份量十足。而且作为商行推举出来的几个代表,就是那些勋贵也压不下他,要不然大长公主家想要改变赛制,还要派说客到他门前?

    在冯从义的主张下,开封府六百吏员,私下里从主办蹴鞠联赛的齐云总社这里拿到的钱,比从天子手里拿到的钱都多。开封府的官员,也都有一笔灰色收入。

    活生生的财神爷,哪里能不给面子?敢不走齐云总社的路子,私下里赌球坏规矩的,全都找罪名给关进牢里。联赛的眼热的不少,可哪个地痞泼皮敢往里面伸一伸手?

    昨天夜里,冯从义就跟韩冈聊了好一通如何通过赌马将京城富户豪门都拉进来一起赚钱的手段。言语间,对韩冈以赛马竞标为主的想法,赞不绝口。

    要组建马球队成本太高,属于高端类型的比赛,而赛马竞标,属于低端,成本低,训练也简单。虽然想要玩得好,砸钱不会在少数,但门槛毕竟不高。尤其是低级联赛,主要还是以普通的马匹为主。

    以蹴鞠联赛为范本,冯从义甚至都规划好了赛制。依然是由地方的队伍组成联赛,以多场比赛的总积分来派定最后的胜负。而比赛的项目分为短距离、中距离、长距离的各级争标赛,以及田忌赛马式的分队争标。最后挑选从地方联赛杀出来前两名,参加总决赛,决定一个赛季的冠军谁属。

    只要能错开蹴鞠联赛的时间,不但能将吸引一批对蹴鞠不感兴趣的人们,还能将埋头于蹴鞠联赛的球迷和赌客也一起拉过来。

    培育好马需要时间,但买马还是很快的。只要联赛组建起来,三年之内当有成效。十年二十年后,赛马运动与蹴鞠一样遍及天下,到时候朝廷只要能拿得出钱来,好马当是要多少有多少,而且还能一年年的享用长久,群牧司也会有事可做。

    不过不论是十年,还是三年,都是以后的事了,眼下韩冈还是很清闲的,群牧司中无事,主要的事务是一封封求回书的名帖。

    而厚生司的判官又来登门造访,但这一次不是吴衍——他被派出去负责开封府界二十多个县的保赤局组建和监察工作,一年之内,一个月能回一趟京城就了不得了——而是蔡京。

    韩冈拿着名帖,怔了有片刻光景,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快请。请他去偏厅。”

    换了身见客的装束,韩冈来到偏厅,一名身着绿袍的官员随即起身。

    “蔡京拜见龙图。”

    一拜一起,动作舒缓自如。这位千古名人,相貌未免太英俊了一点,眉目俊朗,身材颀长,让人一见之下就自愧不如之感。

    而且韩冈也记得他当年在西太一宫。当年的那一首《天净沙》,早就传唱出来,韩冈虽然没脸去剽窃,署上自己的名字,但他和路明两人的身份都给好事者挖了出来。只不过两人一直都不肯承认罢了。而当时在西太一宫的几名士子究竟是谁,韩冈当然也听说了。

    但韩冈无意与蔡京多有瓜葛,还了一礼:“久闻元长大。当初元长为木兰陂一事多方奔走,韩冈也多有听闻。心慕已久,今日一晤,乃知传言非虚。”

    韩冈说得基本上就是顺口的恭维,不过他能听说自己引以为傲的木兰陂,蔡京还是有几份自得,“微末之劳,相较于龙图的累累功勋,乃是萤光与皓月之别,龙图之誉愧不敢当。”

    韩冈微微一笑,客套话说完,请了蔡京坐下。

    让下人换了茶,方才问道:“不知元长今日来访,可于韩冈有所指教?”

    韩冈的话中透着生疏,蔡京却哈哈一笑,“龙图说反了。种痘之术,乃是源自龙图格物之功,自是得向龙图请教。蔡京自观横渠正蒙,其中有言‘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龙图仰观天,俯观地,体天下之物,得天地自然之道用之于人事,可谓心之大矣。”

    “体物体身,道之本也。大道玄远,韩冈只得微末,远当不得元长之赞。”韩冈谦逊的说着。

    从蔡京的一番话中,可以听得出来,他对气学十分熟悉,对韩冈的格物之说也深有了解。

    如果不论蔡京的身份,听到有人对格物和气学深有了解,韩冈多半会在视察其人品能力之后,提拔或是荐用。

    可惜的是,对于一个留名千古的奸相,韩冈对他的信任度,完全是负数。也许千古传言有误,但韩冈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去冒风险,也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能控制得了他。

    能为大奸大恶,必有大智大勇,这句话,韩冈很是认同。如果有可能,不着痕迹的打压一下蔡京,韩冈不介意伸一次手。但蔡京能力卓异,在官场上也是如鱼得水,一个熙宁三年的进士,仅用九年时间,便晋身朝官,而且还在中书五房担任过检正公事。这份际遇,比起当年的吕惠卿、曾布甚至章惇都要强出不少。而且从他流传后世的名气来看,日后仕途如何也是可想而知的。

    这一等放在麻袋里,立刻就能脱颖而出的人才,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来的仿佛发自肺腑的谦逊,完全没办法掩盖他藏在心中的自傲。

    蔡京还记得韩冈。韩纲似乎是不记得了,但当年西太一宫中的擦肩而过,由于那首传唱天下的小令而让他记忆深刻。

    熙宁三年的时候,自己意气风发的进士及第,释褐得官,与刚刚被举荐的韩冈相差仿佛,而且还多一个进士,任谁来看,都是他蔡元长更有前途一点,但如今九年过去了,两人的地位已经是天壤之别,差之甚远。

    现如今,在厚生司中做事,人人羡慕功绩将会从天而降,但往深里说,却是捡了韩冈的便宜。嫉恨毫无意义,蔡京也从来不会浪费自己的心力。韩冈虽然名位已近宰执,但眼下他停步不前,而自己则是稳步上升,迟早会有追上去的一天。

    对于这件事,蔡京从不怀疑。

    从清风楼的二楼向外望去,街道上正为满天飞舞的雪片所妆点。

    不远处的开封府衙完全淹没在纷乱的白色里,偶尔在暴雪的缝隙中,露出了一只飞挑起的檐角。

    楼下的街道上,为数不多的行人都用连帽斗篷将自己裹紧,碾过路上青石的马车上,车帘也都罩得不留一丝缝隙。

    寒风从敞开的窗户中窜了进来,呜呜的咆哮。雪片飞进房中,贴着浸矾密纹素锦的雕花窗棱啪嗒啪嗒的在风中响着,房内的温度陡然而降。但贴着房间内的炉火,对坐在桌边的韩冈和苏颂,却是只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清新清凉。

    “瑞雪兆丰年,明年当又是个好年景。”苏颂微笑着举起酒杯,为明年的丰收祝祷,温热的酒气从杯中散逸而出,酒香清洌。

    韩冈已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丰收一事,即在天,也在人。瑞雪兆丰年,可也要得人才行。不知可有贤良接掌开封。”

    苏颂不以为意的笑着:“已经很长时间没人能权知开封府两年以上了,愚兄岂能例外?”

    苏颂其实已经将陈世儒弑母案审得差不多了,但御史台却出手将案子抢了过去。

    就在两天前,几个御史上奏,说此案初审时勘官不公及吕家因缘请求,迁延多时。如今又欲仓促结案,似有情弊,恳请移交御史台重鞫。

    对于御史台的意见,天子点头首肯。苏颂见到此事无法挽回,只能请辞出外,以示自己的清白。

    无可奈何的事,苏颂不想多说。他顺手将杯中酒一口干掉,啧着嘴:“清风楼的烧刀子毕竟是不正宗,远不如玉昆你前些日子送来的那两坛。”

    “若子容兄喜欢,明天就让人再送上两坛。”韩冈知道苏颂喜欢烈酒,这在出身南方的士大夫中其实不多见,倒是北方人喜欢得不得了,“……不过烈酒伤身,还是不能多喝。”

    “天下哪里还有人不知道烈酒不能多饮的道理?”苏颂笑道,“现在烧刀子的名号,比樊楼的眉寿、和旨还要响亮,曹太皇家瀛玉、高太后家香泉更不用说。听说如今一干练气之士服食寒性的丹药,都拿烧刀子来伴服了,而且出自韩家正宗的方好,玉昆你若是遣人当垆卖酒,少不得日进斗金。”

    “本来是不想让人多喝才起这个名字的,没想到到成就了这烈酒的名号了。”韩冈无奈的笑了一笑,现如今世人把烈酒都叫做烧刀子,可是他起名时从来没有想过的,“自家酿的酒自家喝,哪里有向外卖的道理。”

    大宋酒水官卖,想要酿酒,得去承包——此时叫买扑——酒坊,并从官府购买酒药,否则就是犯法——朝廷设立监酒税的官职,不是为了安排给贬官重责的罪臣的。

    不过这些规矩都是针对普通人和低层官僚的,高官显宦自家酿些酒水自用,顺便馈送亲朋好友,已经不算是罪名。更有甚者,皇亲贵胄,如高太后、向皇后、濮安懿王家里,都是酿酒出来贩卖,根本都没人敢于管束。

    只是韩冈没兴趣这么做。留人口实并不好,尽管他也想给自家的酒起上五粮液、剑南春的名号,但在一番考量之后还是放弃了。而且烈酒的用途极广,光是用来浸花露造香水,就要消耗许多。给女子用的香水,可比烈酒值钱百倍。

    樊楼中一角最贵的眉寿,也不过百文而已,市售的烧刀子也没有比这个价格更贵的。韩冈就是弄个飞天茅台出来,也不可能卖到一贯往上去,除非他能打上五十年陈的牌子。但一小瓶大约二两重,以脂砚斋为品牌的玫瑰香露,装在白玉瓷质小瓶中,从来都是自三贯起跳的。

    不过知道韩冈跟脂砚斋香露之间关系的,世上也没多少人,苏颂自然不知,也不说跟酒水有关的话题了,“今天早上在崇政殿,天子的口气玉昆你也听到了,可能要愚兄去河北,都提举河北轨道事宜。”

    韩冈当时就在殿上,自然不会没有听到,举杯对上苏颂:“以子容兄的大才,天子自然是要借重的。”

    苏颂神色淡淡:“能否去河北还说不定,是否可以建功更不一定,在河北修建轨道没有那么简单。”

    韩冈奇道:“以子容兄之材,难道还担心轨道修不成吗?财力人力物力都不缺,子容居中运筹,两年之内建成轨道当非难事。”

    或许天子赵顼对苏颂在陈世儒一案中的表现心怀不满,但苏颂在机工之术上面的名声,赵顼不可能会愿意浪费这个人才。有沈括的旧例在前,安排他去河北提举轨道工役,完全是在情理之中。

    韩冈本希望苏颂能留在开封府,这样举办赛马联赛的计划,也能更加顺利一点,就跟吕惠卿希望苏颂留下,以保证手实法没有干扰的在开封府界推行。

    现在苏颂不得不离开,如果换上一个反对手实法的开封知府,且主动出手干预,吕惠卿就该吐血了。至于新知府会不会反对赛马,韩冈倒并不在意。手实法得罪所有官员富户,可赛马却是对上层有着充分的诱惑力,有人反对,也不过造成一点小麻烦而已。

    相对来说,苏颂立功更是韩冈所乐见。

    但苏颂没有韩冈一般的信心:“王禹玉有想法,元厚之同样有想法,就是吕吉甫难道不想这个位置?”

    “子容兄说得的确没错。王禹玉的确对河北轨道的都提举一职虎视眈眈,想要安排让自己的人出任。之前也来找过小弟。小弟当时就将李诫和其他几个出了力的门客推荐了过去。都提举的位置,小弟手上没人,无法与王禹玉这名宰相相争。但中层的几个实权职位,凭借方城轨道的成功,小弟有充分的理由给自己的人争一争,给他们找个立功的好机会,有能力有经验,没理由不选他们。”

    韩冈在苏颂面前没有半点遮掩,“既然王禹玉这名宰相都想要这个位子,那么元厚之、吕吉甫想要这个位置也不足为奇,但决定这个职位归属于谁的权力,终究还是天子手上。王禹玉会违逆天子?”他反问,继而又笑道,“子容兄何须妄自菲薄,元厚之和吕吉甫,他们手上哪里会有比子容兄更合适的人选?”

    苏颂依然无话,只是提起放在热水里的酒壶,给韩冈和自己的倒酒。

    “难道子容兄还有什么顾虑不成?”韩冈疑惑的问着,“如果怕掣肘太多。小弟推荐的那几人,子容兄都不要也可以。”

    “玉昆,你说得是哪里的话!如果愚兄要去督造轨道,少不得要劳烦玉昆你来推荐帮手。”苏颂苦笑了一阵,终于说了实话:“关键还是土地。玉昆,你可知道征地有多难?能铺设轨道的肯定是一马平川的土地,且交通便利。你想想,那些地会是无主的荒地吗?这么麻烦的事,州县中肯定是一推了之,怎么解决?两年的时间,光是征地还不够用!”

    “这件事小弟怎么会没想过。为了打通襄汉漕运,可是征了不少地皮。”

    韩冈怎么可能没想到?之前在京西征地的事就不说了,千年之后,征地的纷争更是充斥在各色媒体之上。大事营造时会出现什么问题,韩冈再清楚不过。

    “子容兄,前两年开封修城墙,被平掉的坟地还少吗?事关河北防务,下面只要有人敢于推托,直接奏报天子,让他轻松一点。至于能不能顺利征地,”韩冈嗤笑一声,“只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公共利益和私人利益孰重孰轻的问题,是千年后各家学派争论的焦点。在韩冈看来,有些时候牺牲私人利益的强硬是必须的,只要将补偿给足就行了。

    苏颂无声的笑了,只有韩冈这样的年轻人行事才会如此锋锐,换作是自己,要顾虑的事就太多了,“慢慢来吧。”

    他举杯,与韩冈对饮而尽。

    数日后,苏颂经过一番考虑,还是放弃了去河北的差事,被安排去了亳州。河北轨道工役,就暂时只能由河北两路转运司进行先期勘察,确定最为合适的路线。至于都提举的人选,则要到明年才能出来。

    《桂窗丛谈》的样刊已经出来了。带着墨香的十卷新书摆在面前,厚厚的一摞。韩冈很有满足感的翻着。苏颂不愿去河北所带来的不快,也渐渐消失了。不愿意也没办法,这件事本就讲究你情我愿的。

    《桂窗丛谈》是个引子,属于科普读物。要树立起自己儒门宗师的地位,还要设法关联到经义上。这些年来,张载已经做了很多事,韩冈将格物致知到处宣扬,他那边也不得不设法配合,如今因为张载早逝,未竟全功,但有了基础就容易了许多。而且韩冈说话的份量也足够了,不论如何,摆在眼前的事实,说服力永远是最强的。

    《桂窗丛谈》即将刊行于世,《三字经》那边也敲定了最后的版本。为此辛苦了一年的邵清和田腴,被韩冈所举荐,在京西的唐州、襄州担任州学教授。

    韩冈的一干门客被他荐了不少作为学官,虽然不入流品,但终究吃着朝廷俸禄,日后也是有机会挤入流内品官的行列。韩冈要不是献上了牛痘,抵消了许多的反对意见,想做到这份推荐其实也不容易。

    当夜幕降临,韩冈放下书时,抬头看见的,是书房中笼在纱罩下孤独闪耀着的烛火。

    虽然肯定会有更多的来投到他的门下,每天也有许多人上门来求见,但相熟的朋友、门客都离开了京城,让韩冈有了几分感慨。

    自家都有些像是驱虫药,怎么回京没多久,相熟的朋友一个两个都没法儿在京城待了?

    幸好自家的妻儿也该入京了,也就在这两天。

上一页 《宰执天下》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