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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六章 千军齐发如奔洪

    王舜臣还是第一次在长安以西立于黄河之滨。

    没有高耸的堤坝,只有宽阔的河床,浑黄色的河水就眼前汹涌奔流,带来隆隆涛声。

    眼前的滔滔大河,不是王舜臣过去入京时,在路上看到过的泥浆洪流。尽管依然浑浊,但一眼就能看得出与那一碗水半碗沙的泥浆水,到底有多大的差别。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若是能够分身,真想再往上游去看看,看看黄河之源是从何而来。”

    王舜臣循声回头,王厚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上来。

    王厚在王舜臣身边立定,一同眺望着黄河。他三十岁便担任了权洮州知州,兼熙河路钤辖,甚至之前还早早的转了文资,正八品的太子中允。在审官东院中,就是拥有一个进士头衔,一般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便执掌一州军政。能做到这一步,也只有依靠军功。

    在西北边陲历练了十年,留着两撇短须的王厚皮肤黝黑,但看着依然年轻。气质是沉凝浑厚,一双眸子既不锋芒毕露,也不是圆滑内敛,而是坚定如石。王舜臣看着他,就仿佛当年初见王韶时的感觉。

    “记得当年玉昆曾经说过,黄河水中泥沙来自于陇西陕西的黄土高坡之上,雨水一过,便是泥沙俱下。到了下游之后,水流变缓,泥沙逐渐沉积,河床一日高过一日,水患由此而来。黄河之患,在沙不在水。要想从根本上治理好黄河泥沙,就得利用草木保持水土。”王厚笑了一下,“可惜做不到。也就自兰州往上游去,那里的草木几百年未有砍伐,情况要好一点。”

    王舜臣当然也还记得韩冈当年所说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在军营的小厅内饮酒达旦的四人,各自都已经站在了他人几十年都难以企及的高度。这是当年想都没敢想过的。

    他回望着河上,一声声号角开始为涛声伴奏:“赵大要过河了。”

    王厚随即也望了过去,在两人立足的下游不远处,一条长链般的浮桥横在河上,被湍急汹涌的河水向下冲出了一个半圆的弧度。桥面在河上起伏,走在上面的车马看着就像是在挪动。

    十九条大小渡船,加上一干羊皮筏子,这是兰州过去用来渡河的工具。不过在官军抵达兰州后,用了四天的时间,以渡船和羊皮筏子搭起了一条浮桥。

    而在这之前,禹臧花麻就已经殷勤的帮官军将对岸的西贼一扫而空,让官军可以毫无阻碍的搭桥渡河。

    昨日中午,浮桥刚刚搭建完成。可到了今天早上,半日加上一夜,官军就已经有一万多人马过了黄河。

    赵隆作为王中正手下第一号得用的亲信大将,他的出动,代表着中军也终于开始渡河。

    “等赵大领着熙河第一第二两将的八千人马过河,就该轮到蕃军了。希望他们别在桥上乱起来。”

    对于这一次的战争,熙河路的蕃军都是不情不愿,他们种田养马就能赚大钱,闲暇时踢球看球赌球,有必要去卖命?可惜有朝廷的严令,从董毡以下,都不敢不从。上百个部落拼凑起来的一支军队,交由董毡的便宜儿子阿里骨统领。

    想起那一支拼凑起来的蕃军,王厚也忍不住摇头苦笑。

    阿里骨本人是个拖油瓶,没有吐蕃赞普家的血统,在河湟的吐蕃部族中没有多少威信,要不是他常年在巩州的蕃学混了个脸熟,根本轮不到他领军。

    “不指望他们能上阵,能吓唬人就可以了。”王厚叹道。

    “也不知禹臧花麻会不会派人一同出兵?”

    王舜臣问着,两人都回头望了一眼在王中正身边露出谦卑微笑的禹臧花麻。

    “多半会吧。”王厚看禹臧花麻的殷勤样,当不会漏下这个卖好的机会,“兰州拿下来,再随着官军打到灵州,稳当当的一个观察使到手。”

    “这一次要不是仗着官军的威势,禹臧花麻怎么可能能这么容易就将兰州掌握住?”

    “也是兰州城中党项人兵力减少的缘故。最多的时候,也就是熙宁九年、十年,兰州城中的铁鹞子有一万两千骑,粮草几乎都要他供给。那两年禹臧花麻一个月一封信求着经略司早点发兵打兰州,他肯定双手献上城门。也就是到了去年,才减少到八千。这个数目一直保持到战前,就在一个月前,才突然将其中大半调去北方,只留下了三千兵马。”王厚顿了一下,补充道:“而且几乎都是由小部族的成员组成。”

    王厚在笑着,勾勒在嘴角的纹路中尽是讽刺,西夏高层这么做的用意再明显不过,绝不会硬顶着刚刚出兵后锋锐正盛的官军,而是打算利用艰难险阻的道路,逐渐消耗官军的锐气,拉长补给线,遣军截粮道,不断削弱官军的实力,最后才会决战。

    “诱敌深入?”王舜臣冷笑。

    “自然不会有其他招数。”王厚指着黄河,“不过这一战的关键之处,就在下游八百里外的灵州。兴灵本为一体,放弃了灵州,兴庆府不保。一旦官军攻下灵州,西夏就亡了,不论什么计策都没用……”他的声音忽而又低沉起来,“可如果官军攻不下灵州,那么西贼逆转的机会就到了。”

    “三哥也是这么说。”

    聚集到灵州城下的兵力越多,后勤上的压力就越大。一旦三十余万大军齐集灵州城,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王舜臣想都不敢想。

    幸好自己是往西去,六千人马只要能翻越洪池岭,粮食要多少就有多少,不用跟自家人抢。

    王厚喟然长叹:“明明能一点风险都不冒的将对手的家当一步步赚到手,偏偏还要赌上一把。输了就要倾家荡产,赢了也不过是能早两年得到对面的赌注,没见过这么做买卖的。”

    王舜臣转头凝视着王厚,疑惑道:“不像是钤辖你说的话,怎么全是商人口吻?”

    王厚随之一笑:“这是冯四说的。只是个商人而已,见识却比朝堂上的那些宰辅都要强得多。”

    “毕竟是三哥的嫡亲表弟。怎么也不会差的。要不然,才这几年的时间,赚的钱都能赶得上一路财税了。”

    王厚摇摇头,“不说这些了,等过了河就要上阵了,可不要犯了迷糊。”

    “迷糊可不会再犯,能攻城掠地,就不在乎那几个首级了。”

    在兰州渡过了黄河后,秦凤、熙河两路联军就要赶往东北的灵州,而王舜臣则是要率领偏师去攻打西北的凉州。

    不过在这之前,必须要先攻下兰州北岸西侧五十里的卓啰城,那是西夏卓啰和南军司的核心,也是西夏用以控制黄河北岸的重要据点。不论向东还是向西,不将卓啰城控制住,不将卓啰和南军司铲平,粮道和后路随时会可能被截断。

    王舜臣还记得前些日子被派到他麾下的一名充当向导的僧人是怎么跟他说的。

    “打下了卓啰城之后,就溯喀罗川【今庄浪河】北上洪池岭。西贼在洪池岭【乌鞘岭】下设有一寨,名为济桑。这个寨子,是专门用来堵截想绕道兰州来的回鹘商人。当年西贼攻下甘州、肃州和凉州之后,为了收取过税,就强迫走河西道的回鹘商人过了凉州后继续向正东走,经由丝绸之路的北线抵达兴庆府,然后再往中原去,严禁他们走水源充沛的中线。”

    “党项人的贪婪在回鹘商人中是鼎鼎有名的,收了税不说,有时候,有些部族还会假扮盗匪在半路抢劫,人和货都保不住。要不是为了躲避这些强盗,怎么会有从青海【青海湖】走的那条新路出来……那可是最难走的一条路,但吐蕃可比党项人讲信义多了。”

    “夏天的洪池岭深寒如冬,六月都能下雪。想要翻山过去,要先将皮裘和御寒之物准备好,否则一不小心就会冻伤。”

    不仅仅是从来往黄河两岸的僧侣那里得到河西的风土人情,顺丰行中也有许多有关各地地理的资料,冯从义早早的就遣了一名向导带着资料到王舜臣麾下报到。

    为了翻越夏日一如寒冬的洪池岭,分配给王舜臣的六千人马,冬衣都是随身带在身边。

    洪池岭的存在,阻断了兰州和凉州之间的粮道,王舜臣轻兵突进其实很危险。不过凉州是大城,周围的田地也不少,过去的时候正好到了六月,要就地征粮不算难。党项人的坚壁清野,不至于将凉州也归纳进来。

    远眺赵隆骑着马从浮桥上疾行而过,身穿金甲的王中正也到了桥头前,王舜臣回身向王厚拱手一揖:“钤辖,舜臣要告辞了。”

    王厚回了一礼:“王厚就在兰州静候佳音。”

    王厚的送行到此为止,他不会随军继续北上,而是要负责粮秣调集。

    地理位置至关重要的兰州接下来将会成为一个兵站,为前军输送粮草。在朝廷还没有正式设立兰州这个州级编制的时候,紧邻兰州的洮州就会将此城暂时归入管辖范围。

    而洮州知州王厚,就是负责粮秣运输的主官,王中正到底能打到哪一步,有一半得看王厚的本事了。

    攻下了两道关口,穿越了横山,出现在苗授面前的不是严阵以待的敌军,而是两条通往灵州的道路。

    一个是向东北方向直接攻过去,翻过黛黛岭之后,便能抵达韦州,再往前就是流向灵州的灵州川,正好能与环庆军会合。这是预定中的计划,也是环庆路副总管高遵裕的命令。

    而另一条路,则是继续顺着葫芦河向西北绕上一点路,先行抵达黄河。就在黄河河畔边,有一座鸣沙城。

    “听说鸣沙城是西贼的粮仓,囤积了数十万石粮草。”

    “不可能有那么多,西贼这些年穷得都要将裤子押进质库了。这两年关西都是丰收,粮价却依然上涨,有西贼遣人回易关中粮食的功劳。”

    “能有个三五万石,也够全军一个月食用了。至少不用全数依靠后面的民夫运粮上来。他们有几个会拼命卖力?”

    “高总管可是下令要我们去韦州跟他会合的。”

    “当真去跟环庆军会合之后,还会有我们立功的机会吗?”

    下面的将校低声私语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因为争吵而大了起来,传到了苗授的耳朵里。

    苗授用力揉着眉心,头疼欲裂,却无心呵斥几句。他手底下的这几位将校其实说得并没有错,所以才会成他头疼的主因。

    依照高遵裕之前的吩咐,要泾原军尽早与其会合。不过泾原军的粮草问题更是一个麻烦。

    到了高遵裕那里之后,泾原路的民夫却很难推着粮车追过来。口粮得要靠环庆路帮忙解决,可苗授并不认为在高遵裕手下,就能及时的得到粮草上的补给。高遵裕变不出粮食来,而且环庆路出动的兵力,比泾原路要多得多,哪里还能有多余的粮食给苗授?

    但高遵裕的命令也不便置之不理。以苗授对高遵裕的了解,太后的亲叔叔可不是宽容大量的人,绝不会原谅自己的冒犯。

    到底该走哪条路,苗授现在处在两难境地中,相比之下,打仗反倒是简单了。

    下面的将校议论了半天,却不见主帅有任何反应,只顾着揉着脑袋。终于有人忍不住催促道:“苗帅,你发个话吧,到底是走黛黛岭还是去鸣沙城?这样犹豫着不是事啊!”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一对对眼睛盯住苗授,等着他的决定。

    “总管!”苗授的儿子苗履用官职称呼着父亲,“吾等十数载枕戈待旦,只为如今一战。还请总管示下。”

    麾下将校和士卒们希望建功立业的心思都摆在脸上,儿子眼中的野心,更是瞒不过苗授。一声总管,乃是在提醒苗授,他是跟高遵裕平起平坐的一路统帅,只要能有足够的战功,即便不理会高遵裕,也无关紧要。

    “……去鸣沙城!”苗授盘算了半天,一咬牙下了决心,“西贼多半会防着我们与环庆路会合,往黛黛岭去当少不了还要打一仗。攻向鸣沙城正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苗授的解释谁都听得出来是借口,但下面的将校们也只需要一个借口。

    人人抖擞精神,高声喊着末将遵令,便开始争夺先锋将的位置。

    随着粮道的延伸,粮草的补给会越来越慢,军队只能停下来等补给。而一旦有了足够的粮食,就不用等待后方将粮草送上来,进兵的速度自然能更快上几分。

    而速度代表了什么?——是功劳,封妻荫子的功劳!

    只要能在眼下将高总管搪塞过去,没人愿意放过立功受赏的机会。党项人避而不战,现在泾原军上下都充满自行,可不需要靠拢主力来壮胆。

    麾下众将为争夺先锋开始争吵,苗授眉宇间的忧色却没有任何变化。身为主帅,考虑的不仅仅是功劳,还有迫在眉睫的危机。

    在战前,有一点所有人都忽视了。陕西一路,从来没有在战争时成功维持过一条超过三百里的补给线。而兵力在十万人以上的粮草转运,也同样没有任何经验。

    当这两点结合在一起,同时路程延长到一千里,兵力增加到三十万,尽管事先计划得再好,筹备得再充分,后方有着足够的粮食,又有着充裕的人力,但运送粮草这个行动的本身,却无论如何都难以维持到最后——苗授对此十分悲观。

    秦凤转运司,永兴军路转运司,以及各路大军的随军转运,都缺乏将粮草及时送到前线大军手中的能力。不过是刚刚抵达西夏境内而已,苗授已经用亲身体会感受到了这一点。每天运抵他手中的粮草数量,随着大军前进的脚步,不断的在减少。尤其是在翻越横山之后,昨天比起三天前到账的粮草数目,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这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为了保证粮秣的安全,最靠近前线的一处粮草囤积地,离战前的国境足足有两百里之遥。而其他几处囤粮点,则离前线更远。即便苗授已经下令以磨脐隘为兵站,命后方将粮草尽快运抵,但能比得上韩冈、沈括那般能力的官员本就是凤毛麟角,就是王厚都少有人能比得上,对于苗授的要求,能完成七八分已经很难得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攻下灵州。

    灵州是兴庆府的门户,西贼再是诱敌深入,也不可能放弃灵州。灵州城中必然有大量存粮,足够全军食用。

    对于高遵裕,苗授也只能先说声抱歉,他身荷数万将士的性命,还有天子的嘱托,先保证自身的粮草供给才是第一位,至于命令,得向后推一推。

    ……………………

    与此同时,刚刚攻下夏州的种谔也在为粮草而头疼不已。

    党项人根本就没有坚守夏州的打算,但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去将城中所有的粮食全部处理掉。在官军攻下夏州城后,用了两天的时间,才找出了三千石,正好够全军两天吃的份量。

    之前种谔领着鄜延军一来一回,不仅仅耽搁了时间,消耗了士气,还让种谔现在只能依靠后方运送粮草上来,已经被挖过一遍的地里,掘不出第二遍的粮食。

    眼下比之前攻入银夏的时候,种谔麾下多了三万京营禁军。兵力虽然增加了一半,可全军的战斗力却是不增反减。更加不幸的,是粮食的消耗跟兵力增加的幅度相同。

    加上骑兵的坐骑,整整多了三万五千张嘴,而战马的食量几近常人的十倍,刚刚走到夏州,种谔就已经不得不停下来等待后方的粮草运上来了。可京营禁军的几位将领,却一个劲的来催促种谔加快速度——之前被朝廷强令撤军,打击的不仅仅是鄜延军的士气,同时也让京营禁军的气焰变得嚣张起来,甚至在种谔面前也很是不逊。

    立于夏州城头,种谔无心观赏夏州内外难得一见的风物,头顶着烈日,右手无意识中的一下一下的捶着墙头雉堞,汗流浃背亦不知所觉。

    夏州是银夏的核心重镇,但一心想将宋军诱过瀚海的党项人放弃得很干脆。城中守军只有两千多人,而且还都不是精锐。种谔就是通过俘虏和飞船侦察到了这一点,才硬是不顾京营的力争,而将攻城的任务交给自己的人。

    功劳就是功劳,斩关夺城不会因城中守军多寡而有太大的波动,攻克夏州的功劳并不比斩首千八百稍差。不过这么一来,京营禁军就更难带了。

    “太尉,刘归仁他们闹着要出兵,怎么办?”

    声音从身后响起,敢在种谔沉思的时候过来打扰,也就种家的几个子弟。

    “想在太阳底下走路,尽管去,本帅不会拦着。还会顺便帮他们往京城家里捎封信,把以身殉国的赏赐送上。”

    说句难听话,种谔最想做的就是将京营禁军派去北面的沙漠里面去,让他们自生自灭。对于眼前的这一场战争,不要浪费宝贵的军粮,是他们唯一能发挥价值的地方。

    种朴咳嗽了一声,脚都没动一下。

    种谔转回身来,脸上阴云密布的表情,与头顶**辣的烈日有着鲜明的对比。

    “传本帅军令!”种谔一提声,十步开外的亲兵忙跑了过来。就听鄜延路主帅冷声传令:“营中禁喧哗。营中喧闹者,杖六十。扇惑人心者,立斩不赦。若不自重,就莫怪本帅的刀子不留情。”

    亲兵应了之后,见种谔没有别的吩咐,就立刻下城去传令。

    种谔转过来又对儿子:“把第四将的骑兵带去,查一查瀚海绿洲里面的水源。看党项人现在的架势,应该没有下狠心毁了才是。”

    种朴一愣,立刻又恭声道:“末将谨遵太尉钧令。”接了将令,他又问道:“大人,党项人眼下千方百计的就想将我们诱到灵州城下,他们就有那么大的把握?”

    “不然他们能怎么办?”种谔冷笑着,“毁了瀚海中的水源地?就算让他们侥幸赢了官军,日后怎么能跟银夏交通往来?”

    “但粮草怎么办?光有水,瀚海也过不去。”

    “那得看看李转运的本事了。”种谔冷哼一声,“若是他做不到,只好请天子公断了。”

    ‘怎么还没回来?’

    李宪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子,脚步落下又重又快,尽是心浮气躁。

    自从出兵以来,河东军还没有打过一仗,作为钉子挡在河东、鄜延两路中间的左厢神勇军司,也被种谔连根拔掉了。

    两年多前,葭芦川一役,种谔和王舜臣已经让左厢神勇军司大伤元气,而这一回,当年曾经大败河东军,让种谔进筑罗兀之役功败垂成的罪魁祸首已不复存在。

    西落的斜阳依然炽热,虽有帐篷阻隔阳光,但帐篷之中则热得跟蒸笼一般。

    李宪和河东军一路过来,最大的敌人是头上的烈日,仅有的伤员基本上都是蛇虫造成的意外。

    但现在李宪已经很难再继续前进了。离开出发地三百里后,后方的粮草供给只剩开始时的三分之一。

    幸好在开战前为了提防辽人,又少带出来一万多人马。否则能不能走出三百里都是两说。

    李宪眼下唯一拿得出手的战绩就是参与了交趾的灭国之战,章惇进了两府;燕达晋身三衙管军;韩冈要不是年龄问题,宰辅是少不了的,但眼下的龙图阁学士也不差了;李信在河北的定州路做钤辖,参与过这场战争的领军者,一个个都飞黄腾达。但那份功劳吃到现在,也差不多都吃空了。

    李宪本有立功受赏的想法。可粮草的匮乏让他完全放弃了建功立业的打算,只求能安安稳稳的追上种谔的鄜延军。

    昨天收到了种谔攻下夏州的消息,就算西贼坚壁清野,夏州城中也该有点粮草。李宪已经派人去联络种谔,鄜延路是主力,情况应该比河东这边要好一点——粮秣转运的线路好歹不用渡黄河。

    兵无粮不行。手上缺乏粮草,一旦遇到西贼的铁鹞子骚扰,在毫无险阻的荒野上,全军崩溃都有可能。

    李宪叹了一口气。

    当年李宪在河湟、广西,看着韩冈提举军中转运时举重若轻。远出崇山峻岭之外,周围敌军环伺,数万大军的人吃马嚼一点却都不当一回事。现在才走多远,竟然就要饿肚子了。

    如果后方的粮草还不能送上来,他就打算驱动麾下兵将强行军,一天百里,用两天时间赶到夏州。

    从地理上说,河东路的兵马想要打到灵州城,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向西横穿沙漠,走过去就是兴灵了。不过要在沙漠里走上六百里,纵然不饿死,也会渴死。尤其是头顶的太阳,不仅能让头盔热得能煎蛋,也能让脚底板在滚烫的沙子中烤熟。

    “观察,回来了!回来了!”

    一名李宪的亲信小校,突然跑了来,在帐外大呼小叫。

    “訾虎回来了?!”

    李宪闻声一下停住脚步,忙将人招进帐来。惊喜和轻松,他心中兼而有之。派去督促粮草的将校自然不可能是空着手回来,好歹也有万石粮秣,赶到夏州应该没问题了。

    小校声音小了点:“……观察,是折可适回来了。”

    李宪脸板了起来,在马扎上坐下,沉声道:“命他进来。”

    进来通报的小校脸色更苦,嗓门又低了两分,“回观察,折可适遇袭受伤,是被抬回来的。”

    “遇袭受伤?”李宪眼眉剔起,全身的汗毛一下都竖起来了。

    折可适是他派去地斤泽堵党项人退路的,这只是个顺带的命令,以防万一而已。

    地斤泽就那么大,当年能藏下迁贼麾下百余残兵,却藏不下数万大军,两个指挥的骑兵足以防止任何意外了,这本就是个跑腿的差事。

    李宪自认为已经考虑得很周全了,哪里想到这么简单的任务,折可适竟然受伤而回。

    “跟折可适去的人呢?地斤泽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李宪尽量放缓了声音,这时候,万万不能乱了阵脚。

    “观察。听说折可适出事了?”

    “观察,是不是西贼派人来偷袭了?”

    几名得到消息的将领都匆匆赶来。

    “慌什么!”李宪呵斥了一声,“等问清楚来龙去脉再说!”

    李宪这些日子也利用各种手段,在军中立下了几分声威,河东军的将校不敢再多话,静下来等着进一步的消息。片刻之后,李宪的副将高永能,就领着折可适出行的副手,一起到了帐中。

    折可适的副手同样姓折,是折家的子弟——折可适所带去的两个骑兵指挥,其中一个就是折家的精锐。

    “人是清醒的。就是胳膊和大腿上被划了两下,只是皮肉伤,没伤到脏腑。”高永能已经去随军疗养院转了一圈,看过了折可适和他麾下骑兵的伤势,“他的肩甲上,留着铁锏的记号,被敲得反折过来。还有胸甲背甲,上面都有好几处箭痕。幸好来得及着甲,否则肯定回不来了。”

    “全军伤亡如何?”李宪紧跟着问道。

    高永能低头答话:“折了七十多人,回来的有一半带着轻重伤。”

    李宪的眉头皱得更厉害。阵亡了一成,加上受了重伤的也为数不少,这两个骑兵指挥一时间都失去了战斗力。而能让八百骑兵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对手的规模不会小——当然也不会太大,否则折可适也就回不来了。

    “到底是在哪里遇敌的?贼人有多少?打得是什么旗号?速给本帅细细道来。”

    “是在受命出发的第三天,离地斤泽快四十里的地方。当时由于快到地头了,天色又是将晚,都想着早一步赶到地斤泽。却没想到突然就遇上了贼军。幸好是放在外面的探马先期撞上,让我等有换马着甲的时间,否则就情况就不会向现在这样了。不过贼军有两千骑,折承制见敌众我寡,加之贼人又是养精蓄锐,利于久战。便身先士卒,率我等反冲敌阵,一番鏖战之下,贼军远遁,而官军也折损不小,折承制都受了伤,只能退了回来。”

    折家的这个军官说得前后条理分明,但显然就有人不相信,“这不可能,地斤泽才多大,囤积不下一千兵马!”

    “若只是一千铁鹞子,官军八百甲骑,绝不会连主将都是受伤。”折家军官反驳道。

    “将种不是疏忽了嘛……”有人嘲笑道。

    “你!”曾经被郭逵称赞为将种的折可适,显然在折家很受看重。折家的这位军官登时就义愤填膺,眼睛瞪了两下,却又转成了冷笑,“我家承制再是疏忽,好歹还能挣下换马着甲的时间,可不会在葭芦川连盔缨都丢了!”

    熙宁四年,鄜延路进筑罗兀城,河东路派出去配合筑堡,希望将防线向北推进百里,并将河东、鄜延两路联系起来的行动,却因河东军在葭芦川被伏击而宣告破灭,最后此役以失败告终,便是肇因于此。

    如今在帐中的一众将校,倒有一多半经历过当年的惨败。丢盔弃甲的经历,至今还铭刻在心。听着折家人的讽刺,一个个脸色就难看起来。

    “党项人藏兵的地点不只是地斤泽。”高永能出言缓和,“地斤泽左近,绿洲也有三五处,不是绿洲的沙中草场、灌木,则数目更多。”他顿了一顿,“挤一挤的话,两千人马没问题。”

    高永能发话,帐中众将校都不敢再议论,只能等着主帅李宪的训示。

    “兵多兵少其实无关紧要,关键的是,沙漠中的确有贼军。”李宪笑了一下,“想来不会有人认为这一支贼军是学着李继迁在沙漠中躲避官军,等待日后复兴西夏的吧?”

    几名将校附和的笑了几声,就听高永能道:“这当是西贼用以乱我粮道的奇兵。”

    李宪点点头:“当也不会有其他作用。”

    没有哪位将帅会一门心思的在城头上等着敌军过来决战。即便西夏的太后、宰相和一应重臣,都将反败为胜的希望放在了灵州,但用来威胁宋军后路的奇兵却绝不会少。以正合,以奇胜,这才是兵法正道。

    以沙漠中水草的数量,党项人能藏在其间的兵马很有限。但就像之前高永能所说的,几个绿

    洲加起来,也差不多能有两千骑。用对了地方,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足以扭转战局,放在后方骚扰粮道,也能让十万大军的主帅难以安寝。

    “骑兵来去如风,想拦住他们可不容易。”一名中年的将校提醒道。

    “所以我们去安庆泽【今乌审旗】!”

    安庆泽正处在沙漠之南,夏州之北,从名字看就知道是一水草丰茂的地方。

    不用李宪多解释,众将都能明白去安庆泽道理。

    长途奔袭和长时间的骚扰对战马脚力的消耗都很大,都需要水草优良的地方落脚,否则也就出战一次两次,接下来就没用了。在荒漠之上,适合骑兵的落脚地也就那么几处,安庆泽是其中最大的一处。守住安庆泽,再设法用粪尿或是毒药毁弃其他几处,这一支铁鹞子也坚持不了多久。

    李宪环顾众将,“如果沙漠中的西贼南下,骚扰我官军粮道,我堂堂河东王师,就在安庆泽堵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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