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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七章 苍原军锋薄战垒

    李稷寒着脸回到后方的营地,因为粮草不济,他在种谔那里讨了个没趣。

    坐下来还没等人奉上茶汤,就拍着交椅发作道:“章楶呢?他转运判官做得好啊,该送到的粮食拖到现在都没有到,真当我不能斩他的首级不成?!”

    一名亲兵小声的提示李稷:“运使,章运判方才已经押粮草进了营。”

    李稷脸色悄然一变,不甘心的又问道:“多少?运到的有多少?”

    “听说是五千石,具体数目小人不敢细问。”

    “才五千石,够吃几天?”李稷冷哼一声,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章楶出身浦城章家,族叔章得象是宰相,族弟章惇是执政,族侄章衡是状元郎,可是当世赫赫有名的大族,可不是任人欺辱的寒门。没有充分的理由,根本不能动他分毫。

    等到解暑的凉汤送上,李稷喝了一口,随即又提声喝问:“吕副使呢?”

    吕大钧是李稷的副手,但他对眼下的局面也是束手无策。

    夏州离得太远了,提供给种谔的粮草,两成在罗兀、五成在绥德,剩下的则在延州。就是从罗兀城运过去,都有两百里之遥。绥德的粮食要运到罗兀,延州的粮食运到绥德,而从关中来的粮草则是汇集延州。这些都要转运司劳累,组织民夫转运,让李稷伤透了脑筋。

    ‘得想个办法才是。’李稷想着,‘看样子这一战的结果大概有变也说不定,这时候得先留条后路。’

    ……………………

    由于东京城和前线的路途遥遥,最新送抵京城的军情,随着各路的不同,与实际时间有五天到十五天不等的差距。

    当韩冈同时收到官军攻下兰州、夏州的消息后,并没有染上半点朝野内外弥漫着的兴奋。

    兰州的情况乃是预料之中,时间也没有耽搁,以至比韩冈估计的还要快了一点。

    但种谔那边明显就有问题了。与一个月前,种谔率领鄜延军进兵的速度相比,一旦刨去当初在弥陀洞上耽搁的时间,前后所花费的时日竟然一模一样。

    ——有一点是绝不能忘掉的。在夏州之前,银州、石州,所有的城池都已经被打破了,所有的敌军也都被清洗过了。这样的情况下,单纯的行军竟然依然与一边作战一边行军时有着一样速度,怎么想都觉得其中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究竟是种谔得到了锐气?还是京营禁军成了拖累?韩冈没有千里眼,但他知道,多半是兼而有之。而韩冈更清楚,如果光是这两个原因还好说,最糟的情况是后方粮草供给不上,因而才拖慢了官军前进的脚步。

    而当韩冈看到永兴军路转运使兼鄜延路经略司随军转运使李稷向朝廷发来的急报,声称陕西天气暑热,牲畜死亡太多的时候,不无感慨的发觉,最糟的情况已经发生了,而且统管转运的主官分明已经对此得到了信心。

    这根本就是开始为了失败而在推卸责任了!现在于天子面前做了报备,等到当真失败的时候,便能藉此脱身了……大概脱身不了,不过至少罪名能推卸一部分给负责牲畜调配的群牧司,由此而减轻一点罪责。

    韩冈可不会容忍有人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他跟李稷不熟,可不会为这位明显能力不足的转运使多担待一点。

    就当着天子的面,韩冈毫不客气的拆穿了李稷的用心:“看来李稷是没有把握能为鄜延路十万兵马及时送上粮秣,为自全而寻求退路了。”

    “韩卿何有此言?”赵顼很是不快的皱起眉,李稷不过是在抱怨而已,怎么韩冈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一下跳到老高。

    “陛下明察。”韩冈持笏向赵顼一礼,李稷都知道要留一条后路了,他可不会犯糊涂:“臣在战前调配各路军马。在诸路之中,提供给鄜延路的军马是最多的。而且从永兴军路征发的牲畜,分给鄜延路的数量也是最多的。现在各路还没有叫苦,鄜延路却第一个叫了起来,除此之外,臣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赵顼沉着脸不说话,韩冈进一步说道:“同州沙苑监,如今还有三千匹种马,京兆府各县中也还能调集千余匹马驼,只需陛下应允,臣能够保证李稷上报死了多少牲畜,就给他补上多少,并多加两成。这样一来,如果再有粮草不济之事,此罪当与群牧司无关。”

    这都是官场上见多的把戏,纸面上的言辞都是表面文章,藏在深处的算计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只是韩冈一人看出来,想来李稷也不会赌其他人都是瞎子。想来他多半是认为群牧司没办法填上这个漏洞,所以才有恃无恐。

    只是他错估了韩冈的能力,更是误判了韩冈的脾气。而且韩冈可是自始至终都是反对jī进,李稷的做法等于是将刀子送到韩冈的手中。

    却之不恭!

    韩冈不求赵顼现在相信,也不是为战后推卸责任做打算,他是在设法动摇赵顼的决心。

    由于粮秣的问题,想必各路进兵的速度都遭到了影响,现在的局势还来得及挽回。否则一旦官军抵达灵州城下,要么全胜,要么就是全败,不会再有第三种结局了。

    “韩卿。”赵顼语声徐缓,凝视着韩冈的眼神充满严肃,“三千种马价值以百万贯计,不是等闲之物可比。”

    “种马易得,胜机难觅。若是因为牲畜不足而贻误战机,朝廷的丧失会更大。”

    韩冈这是在挤兑天子,一点顾忌都没有。官军越是高歌猛进,他的心就越是抽紧一分。

    党项人设在灵州的圈套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但赵顼认为党项人的计策只是垂死挣扎,不会有任何作用。可在韩冈的眼中,如今的局势已经到了一翻两瞪眼的时候,成与不成就在灵州。官军越接近灵州,西夏翻盘的机会就越大。

    李稷现在说牲畜多病死,便是为了推脱粮草供给不上的责任。而能影响粮道的,不仅仅是组织上的问题,还有虎视眈眈的党项人,他们想反败为胜都想疯了,诱敌深入的计划不就是为了拉长粮道以便下手吗?

    “当年以绥德城为出发地,向北攻取罗兀,仅仅不到百里的距离,便已经给了党项人足够的空间来截断官军后路,如今一跃千里,难道其间就没有让西贼下手的余地?”韩冈提高嗓门,“除非官军能顺利的攻下灵州。否则这一仗必败无疑!”

    韩冈对西军很有感情,相对的,由于过去的往来,西军上下也对他很有好感。加之疗养院等事,以及他母家出身军中的身份、两个兄长也算是战死疆场。文臣之中,韩冈对西军的影响力算是最大的一个。

    已经看到迫在眉睫的危机,韩冈无法说服自己坐视,然后等自己的预言成立。

    赵顼脸色变得难看了,没有人喜欢乌鸦嘴,万一说出来成了真怎么办?

    唯一在殿上的宰辅王珪,觉得这是韩冈在嘴硬不肯认输,他在旁笑道:“官军有板甲、有斩马刀、有神臂弓、有飞船、有霹雳砲,灵州不足为虑。”

    韩冈被堵了一下,这里面大部分还是他的发明。韩冈寒着脸:“可惜没有粮食。军器皆是外物,食、水才是肚中货。没有吃的、没有喝的,纵有板甲也穿戴不了。”

    赵顼这些天来派了人去暗查群牧司。知道韩冈对于前方的要求,都是不折不扣的完成,没有一点从中阻挠的想法。

    韩冈行事清正,赵顼对此很是欣赏。但这并不代表他欣赏韩冈对战局的悲观看法。

    “韩卿,六路至今都没有一路声称缺粮。纵有些许延误,很快就能运送上去。”

    “因粮于敌已经不可能,只凭现有的运输能力,鄜延、河东的军粮,支撑不到灵州城下。环庆、泾原、秦凤、熙河的情况也差不多。”韩冈双手紧紧攥着笏板,“骡马牲畜之事,群牧司可照应得全,但六路三十余万官军的粮秣供给,没有一家能照应得全。告急的文书不会太久。”

    韩冈对种谔很是了解。以种谔的为人,一旦军粮不济,绝不会蠢到强赖下去,肯定要设法寻求保全自己。只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像他们这等宿将,对危机的嗅觉是最灵敏的。一见时机不妙,在战场上,是设法领军后撤,在官场上,便是设法将责任往外推。抱怨粮草不济,耽搁军事的奏章这两天就该送到京城了。

    赵顼叹了口气,发觉自己招韩冈上殿觐见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是何苦来由?

    结束了短暂的接见,韩冈随即离殿。王珪留下独对。他笑着对赵顼道:“不是一家人,不由一家门。看到韩冈,就想到他的岳父了。”

    赵顼点了点头,韩冈执拗起来,的确不比王安石稍差。笑了起来,“过个二十年,就又是一个拗相公了。”

    不过,赵顼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当天夜里,河东军的运粮队遭袭的消息传到了京城。河东路第四将副将訾虎战死,押送粮草的千名将士和三千人夫死伤泰半,大量的牲畜车辆损毁,而运送的近三万石束粮草全数被焚。不过李宪在请罪的同时,也向朝廷提议借用鄜延路的粮食,以防河东军断粮。

    赵顼没有不批复的道理,朱批时唉声叹气,想起了韩冈的话,又赶紧派人去督促前线的粮草转运。

    只是时局变化得很快,好消息则紧随其后。

    熙河路方向攻下了卓啰城,拔掉了卓啰和南军司,接下来王中正便依照预定方案帅主力向东,王舜臣领偏师西行。

    泾原路的苗授攻克鸣沙城,环庆路的高遵裕攻下韦州,紧接着两军都开始向灵州挺进。将鄜延路甩到了身后。G!。

    深夜的东京,依然有着炎炎暑气。

    傍晚时的一场骤雨,并没有将气温压下来,反而因为多了温热的湿气,让夏夜更显闷热。

    韩冈穿着一袭单薄的短衫绸裤,手上摇着把蒲葵扇,靠在在一张藤屉子躺椅上。编织屉面的老藤深褐发亮,连绵不断的水波纹花样当是费了工匠不少手工,躺在上面凉快透气,而且还不像竹床那般硌着慌。

    李宪是个有能耐的人,在征南的时候,韩冈就了解到了这一点。比起运气好得让人无话可说的王中正来,李宪这位阉宦,才当得起通晓兵事这个评价。

    李宪在河东路第四将副将訾虎被袭身死之后,立刻领军北上,先利用帐下为数不多的骑兵,吊住了回窜的两千铁鹞子,步兵则在分兵后用最快的速度连续毁了百里之内大大小小十一个水源地,又作势要毁去更多的水源,勾引这群还有心继续袭击官军的铁鹞子撞上来。

    李宪成功了。打着各个击破主意的铁鹞子咬上了兵力最少的一支,只有两千人不到,但那是折家家主折克行亲自率领的一支精锐——还有一支同样数目的精锐由李宪亲领——直接崩坏他们的牙齿。

    由于宋军禁军已经普及了铁甲、斩马刀和神臂弓,对精锐和非精锐的判断失去了最关键的依据,只能从人数粗略判断宋人实力的铁鹞子,被折克行的反击造成的伤亡超乎预计,一次交锋就失去了所有的信心。而接下来,溃败后的铁鹞子又遭到了宋军骑兵的追击。尽管在被反击和追击的过程中,他们加起来的损失依然不到总兵力的三分之一——这是骑兵的优势所在——但这一支作为奇兵而被派出来的铁鹞子,已经失去了实现他们出战目的的可能。

    但李宪的运气终究还比不上王中正。李宪在解决了铁鹞子之后,就不得不全军南下,向种谔靠拢,以求得到补给。

    而王中正在收复兰州、攻克卓啰和南军司之后,在天都山下焚毁了西夏的行宫,还在龛谷川边发现了一座御庄——这是西夏国主名下的庄园——里面囤粮近八万石,加上还没有收割的田地,十余万石总是有的。这座御庄不知为何成了被党项人遗忘的角落,偏偏给王中正撞上了。就是打下了鸣沙城的苗授,也不过得到了窖藏粟及杂草三万三千余石束而已。

    苗授打下鸣沙城,高遵裕攻克韦州,都是十天前传来的消息,现在他们两人应该到灵州城下了吧?韩冈摇着扇子,想着。

    这个时代的信息传递速度太慢了一点,对于已经深入环庆和泾原两路,东京城中只能得到他们十二三天之前的消息。不过从时间和路程上计算,顺利的话,应是已经看到灵州城了。

    在计划中,六路人马是要在灵州城下会合,可眼下就只有环庆、泾原两路做到了。

    王中正还有好些天的路要走,而种谔和李宪完成计划的可能性更小。河东路的民夫损失过大,粮草全都得依靠鄜延路。而鄜延路的情况,也不会好多少。而且韩冈也不相信,党项人派出来骚扰后方的奇兵会只有两千骑。

    这样的情况下,诸路兵马齐聚灵州城下的话,后勤上压力就太大了,也不可能实现。

    可只凭环庆、泾原两路的人马,到底能不能打下灵州城?

    赵顼和王珪似乎很乐观,但韩冈却不这么看。而且打不下来的结果,只会是惨败,连全身而退的可能都不会有。

    但从韩冈的角度来说,坏事中终究还是有点好处的。

    王中正来不及赶到灵州城下,一旦前方溃败,他肯定不会再主动冲上去,王舜臣更是向西去。鄜延路和河东路粮草不济,很难渡过瀚海。

    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便败阵,除了环庆、泾原两路之外,其他几路的损失不会太大。只要西军不丧失太大的元气,日后也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尽管西军的败阵是韩冈所不想看到的,但事已至此,又不是自己造成的,韩冈也不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十年前的韩冈,在这个季节正缠绵于病榻之上。八年前的韩冈,也不过是个刚刚立了点功劳的小官。

    那时候,他绝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能立刻改变这个国家,最多也就在王安石面前煽风点火一番。

    但随着官位的升高,曾几何时,就变成了凡事都要心想事成的心思?

    过去做事,都是顺势而为,借助天子或是权臣的力量,达成自己的目的。眼下则是顶着皇帝想法,还想心想事成,就不是那么简单了。顺势、逆势是两回事。

    越向高处去,身上的束缚就越多。

    还在熙河路的时候,来自于朝堂上的压力被王安石和王韶顶着,自己只要把手上的工作做好就行了。

    到了如今,手上的差事对韩冈来说仅仅是举手之劳,而国家大事,韩冈却又还差上一点资格,才能名正言顺的参与进去。

    现在的处境,其实就是太过于想干涉朝政的结果。纵使他想保着西军,但别人不领情也没办法。

    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做好了自己的工作,西军中关系最紧密的几方都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还有什么好挂心的?既然改变不了,应该直接放下。

    在过去,韩冈从来不会将结果幻想得太完美。如果付出的努力能有三成的回报对他来说就算是及格了。达到六成便可以称之为满意,至于更高的回报,不要去奢望,只要能保持这样的豁达,结果就是时常而至的惊喜。而眼下的局势,利用得好的话,也是能有惊喜的。

    韩冈突然笑了起来,期待有惊喜的想法,也是不该有的。

    “官人在笑什么?”

    周南在门外问着,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为了通风,书房的大门敞开,只用纱帐做了一道防蚊的帘子。

    “我在笑我这段时间想得实在太多了。”韩冈笑着扬了扬手上的扇子。

    韩冈的回答没头没脑,周南却也没多问。回身从身后的一个小丫鬟捧着的托盘上拿起一个盖碗,递到韩冈手中。

    青玉色的瓷碗触之冰凉,外壁上凝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揭开碗盖,里面是一碗细白如凝脂的冰镇酥酪。

    周南在韩冈身边坐了下来,手中拿着一柄绣着牡丹的轻罗团扇,宽松的袖口褪到了肘弯,莹润光洁的半截小臂露在外面,在灯下愈发的肌肤如玉。韩冈舀了一勺酥酪,放在周南的手臂旁,在灯下看着,倒还真的差不多。

    “难怪有如酥如酪的说法。”韩冈由衷的感叹着,视线却往上移。产后两个月的周南腰身已经恢复如初,而原本就丰满的地方,则更加丰盈,而且比起手臂,色泽尤胜一筹。

    美目似嗔似怒的瞪了韩冈一眼,周南坐直了身子,将衣襟裹得更紧了一点。

    韩冈笑了一笑,想看的时候,总是能看到的,低头专心到今晚的甜点上。

    冰镇的酥酪,用鲜羊奶、白糖和醪糟为原材料,做好后冰镇了,冰凉爽口,还带点酸甜的口味。如果再加些时新的鲜果,如蜜.桃、西瓜,味道就更好了。跟后世夏日解暑的冰激凌一类的冷饮也差不多,正是夏日最受韩家儿女欢迎的甜点。

    不过酥酪成本不低,在外面也只有正店一级的大酒楼有卖,剩下的就是豪门显宦才吃得起。韩家当然不会吃不起。酥酪既可以热着吃,也可以当做冷饮,营养也不差,便被当成食补的方子,给儿女日常食用,王旖周南她们也是经常吃。

    周南摇着扇子,她其实有些怕热,抱怨着:“官人你都不用冰块解暑,害得家里都跟着你一起吃苦。”

    韩冈将最后一勺酥酪,送进嘟起的小嘴,笑道:“心静自然凉。放再多冰块也比不上自然的凉风。”

    韩冈做到了龙图阁直学士,冬天有赐炭,夏天有赐冰。一天有三十斤的赐冰,不过也没大用。三十斤说着不少,也就两水桶,唯一的好处就是干净,是冬天从金水河中取上来的。

    金水河是宫中专用的饮用水来源,宫中不多的几口甜水井,专供天子一家,下面的宫女内侍全都是要靠金水河的水。河水流经城中坊廓时,渠道上都盖着厚重的石板,还有巡卒防止有人偷水,水质一流。

    而北方的豪门宅院,基本上也都不会缺少专门藏冰的冰窖。在韩家厨房下的冰窖里,也存了大量的冰块。不算多,也就两三万斤,十几个立方而已。

    家里有这么多冰,韩冈却不喜欢。他并不喜欢用了冰块后的阴湿感觉,热一点也无所谓。

    韩冈拿起扇子换了个手,顺带着也帮周南扇着风。周南很享受的眯起眼晴,像只猫一般蜷在韩冈身边。

    “你也不要太贪凉,刚生过孩子没多久。”

    周南嗯了一声,却也不睁眼。

    韩冈的六儿子已经快两个月了。本来周南怀孕时安安静静的,都以为是个女儿,谁想到又是个儿子。

    韩家不缺儿子,韩冈倒是想再来个女儿才好,生下来知道是儿子时,甚至还有些失望。不过这等抱怨不能传出去,否则天子听了,能气疯掉。

    不过生儿子也好,稍大一点就能过继给两个兄长了,还了父母的心愿。来自于后世的韩冈本是不在乎这些事。何况过继给兄弟房后,还能推出去让两个过世的兄长养?还不是养在自家家里!只是个名义而已。

    过了一阵,周南突然问道:“官人。这一仗当真是输定了吗?”

    “在横山一役后,西夏国势如江河倾颓,而大宋则是蒸蒸日上。如果步步为营,西夏必灭。就像这一次,如果只动用鄜延、环庆和河东三路,以银夏之地为目标,西夏必败无疑——夏天的瀚海可比横山难走多了。但现在官军直奔灵州城下,一千里地走下来,早就是师老兵疲,而西贼则是以逸待劳,反而变成官军拖不起了。”

    “不是有官人的霹雳砲吗?”

    韩冈摇摇头:“霹雳砲名气那么大。党项人能烧光所有的粮食,会蠢到在灵州附近留下制造霹雳砲的材料?”他苦笑着,“灵州是坚城。还在太宗皇帝的时候,就整修过一次,那时候灵州还在官军手中。等到灵州落到党项人手里后,也没有停止对灵州城防的修护。没有足够的攻城器具,想要攻下灵州,是痴心妄想。”

    “今天太常礼院知院家的李夫人来拜访姐姐,就在说官军赢定了,也不知是谁说给她听的,姐姐也不好回她。”周南对军事也不是太懂,但至少是知道韩冈反对这一次西征的方略。

    “战场上没有说必胜必败的,为夫是觉得官军输面居多,但并不代表官军必败,赢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韩冈看了周南一眼,讶异道,“想不到你们妇道人家,也议论这些事。”

    周南立刻道:“我们可不会议论。是姐姐的手帕交!”

    正房和妾室之间的地位还是有差别的。在家里,韩冈的四位妻妾性格都不错,挺和睦的。但外面的夫人们来访,对周南、素心和云娘理都不会理。

    “那你们平常议论什么?”

    “要忙着家事,还有哥儿姐儿的功课要操心,也就说说闲话……”周南道:“今天还听素心说王家的六夫人昨天来找姐姐,又是为了苏子瞻——她一向是爱苏子瞻的好词——关在御史台狱这么久都不放,是不是真的要论死了?”

    “要真的定了罪,会不会觉得很解气?”韩冈问道。

    周南不高兴了,用力捶了韩冈一下:“奴奴哪有那么小心眼。吃点苦头就好了,哪还有恨到要人死的道理。”

    韩冈揉了揉被捶的肩膀:“这么大的案子,不会很快审结,总得有个一年半载。就算断了死罪,也要等秋决才是。何况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讪谤朝政。天子就算想杀鸡儆猴,夺官编管也能达到目的……”他想了一下,“照为夫想来,如果西夏顺利地打下来,天子心情好,多半就会放了苏子瞻。”

    “如果赢不了呢?官人你不是说这一仗输面居多吗?”

    韩冈咂了下嘴,“……那就得尽量不让他做田丰了。”

    ……………………

    罗兀城在战前乃是守御边境的寨堡,因为西夏人几年来一直都很老实,算是很清静的地方。当年的守将王舜臣,每次会绥德,都说守在罗兀城能淡出鸟来。

    可如今的罗兀城,城门处车水马龙。一辆辆车、一队队人马从几个门中进进出出。时不时的在城门口就有一起或大或小的骚动。要么是车辆损坏、驮马失蹄,要么就是车马迎面相撞,总少不了将城门堵上一时半刻。

    “这要到哪天才能将城里的粮草都运上去。”转运副使吕大钧从门外走进来,满头大汗,“这兵站一程程的,卸货、装货耽搁的时间也太多了。”

    “谁让在熙河路行之有效?”章楶从账本中抬起头,看着吕大钧从小吏手上接过湿手巾擦着脸,苦笑道“河湟之役经过了这么些年,兵站制度已经在陕西各路推广开了,但并不是有了兵站就能顺顺当当的运送粮秣。空学了皮毛,没学到本质,就是现在的情况。”

    “要是韩玉昆当年也是为十万大军运送粮秣,成就不了那么大的名声。”吕大钧摇摇头,接过一碗冷茶,几口喝了下去。

    十万人马和三数万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加上地理和路程,韩冈来了也一样没辙。这并非人力能挽回的局面。

    将茶碗丢给小吏,终于感觉舒坦了一些的吕大钧坐了下来,“而且韩玉昆会在河湟开边时推行兵站制度,那是因为熙河路本来就没几户汉人,缺乏足够的民夫,是不得已而为之。鄜延路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

    “倒也不一定。”章楶瞥了吕大钧一眼。听说学派上的纷争,吕家跟韩冈关系不睦,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谣言,“若这一次当真是韩冈代替李资深来主持粮秣转运,以他的手段,至少要比现在强。没看到昨天枢密院发来的札子吗?他可是好手段,同州沙苑监的种马全都调来了,堵得李资深什么话都说不了。”

    吕大钧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声后又摇了摇头。昨天的院札中还明说了,不论牲畜、人力的缺口有多少,都会超额补齐,只要求将尽快将粮草运到种谔手中,不得延误。这么一来,李稷怎么将罪名往枢密院和群牧司上推。

    章楶冷笑道:“天子还给李运使下诏了,可‘斩知州以下乏军兴者’。想想吧,只要是有碍军粮转运,知州以下,一律可先斩后奏。这样的建议,多半也是韩冈向天子提议的,否则时间不会赶在一起。杀人不见血啊,看看李资深还有什么借口?”

    李稷上书说用来运粮的牲畜病死太多,这等为自己找退路的手段,吕大钧、章楶这一干下属都看在眼里——说句难听话,他们暗地里都是支持的,李稷能藉此脱身,他们一样能。

    可京城那边的应对却极为狠厉。牲畜要多少给多少,人手缺多少补多少,加上天子赐了先斩后奏的诏令,将李稷找的借口全都给堵上了。如果李稷不能给前方的种谔和李宪补足粮秣,罪名将全都落在他身上。而吕大钧和章楶,作为转运司中成员,连带责任一样少不了。

    吕大钧有些灰心丧气,叹道:“依愚见,不如调回一些兵力,来守住粮道。这样往前运的粮草也能少点,粮道也更安全。反正不堪使用的军队,留在种子正手上的实在太多了。而且民夫逃散得太多,至少要补上一点。”

    “在李运使眼里,这是让种谔日后可以推卸责任,怎么让他答应?”章楶摇摇头,“就是他答应了,军中的将校又有几个甘愿回师,为他人作嫁衣裳?”

    “只恐民夫不胜其苦……李资深已经命张亚之督管道上转运。张亚之行事一向酷毒,不知他这一回要杀上多少人。”

    “说得也是。”章楶叹了一声,“延州连妇人都征发起来运粮了,至今仍有一成多的田地还没来得及收割,就是收割了,也有许多没有脱粒晾晒,明年还要不要吃饭?”

    这些年,章楶他都在陕西的仓司、漕司中打转,对其中的情弊,他了解得很深。这一次的确不妙了。

    章楶担任转运判官的这段时间以来,眼里看的,耳中听的,都觉得李稷都快要疯了。眼下派亲信督管粮道,更是疯得彻底。光是杀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是杀得多了,杀得人心寒了,就能将粮草运送上去,这要靠手段和能力,决不是一杀了之。

    而且朝廷似乎也是疯了,赶在五月开镰前出兵。眼下不仅仅是鄜延路都没有来得及将所有的粮食全都收割下来,其他几路的情况都差不都。今年的粮食还能靠常平仓补充。可眼下就算将西夏打下来了,明年年初的粮食缺口又该怎么办?

    “兵足食不足,这一仗打下来,无论胜败,关中都是元气大伤。”吕大钧叹道。蓝田吕氏偌大的家业尽在关中。眼下的这一仗,吕家的损失很大,今年别指望有什么收成了。到了下半年,一旦不能及时翻耕土地,种下明年的口粮,就得动用家里的库房了。

    “郭逵和韩冈都是反对急进兴灵,主张缓进。如果这一次仅仅是攻取银夏,河东、鄜延、环庆三路加起来十万兵马就足够了。根本不用我等坐在这里长吁短叹。”章楶叹道:“可惜天子不听人言,只听着王相公的撺掇,否则何至于此?……听说没有,辽国根本就没内乱,数十万大军已经压倒了鸳鸯泺。一个不好,就是万军齐发,到时候,别说攻下兴庆府,就是开封府都麻烦了。如今的这位王相公,可不能指望他做寇莱公。”

    虽然是章惇的族弟,且又是福建人,但吕大钧觉得跟他倒是挺合得来,“还是指望泾原路和环庆路吧。高遵裕和苗授应该都到了灵州。一旦他们将灵州打下来,这一仗也算是赢了。”

    “报!!!!!!……”一个拖长了声调的小校跑了进来,在吕大钧和章楶面前扑通跪倒,“副使、运判容禀。北方急报,泾原、环庆两路兵马已于壬辰进抵灵州城下,即将挥兵攻打灵州!”

    天是灰黄色的,狂风如同巨浪,一**的扑向在风沙中缓缓而行的一队骑兵。

    狂风从背后卷来,殷红的盔缨在风中飞扬,精铁头盔被沙石砸得沙沙作响,泛着金光的背甲也是噼噼啪啪的响着。十几步外的景物,在沙尘中都模糊起来。

    几近千人的骑兵们低着头,分成三列在灵州城外的原野上沉默的走着。外围更远一点,还有几十名游骑,分散点缀在原野和沙尘中。

    他们人人着甲,相比起步兵具装时裙甲、肩甲一应俱全,骑兵们的甲胄,仅仅是前后两幅铁板,只护着胸背。

    但铁甲就是铁甲。只装备了胸甲的骑兵,依然可以归入具装甲骑的行列。

    换在十年前,身着铁甲的骑兵全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任何时候都是护卫在主帅身旁,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拿出来。而如今则是探马、巡卒的标准装备而已。

    姚麟双眼眯成一条缝,迎着风沙,扫视过他身后绵延逶迤的队列,

    见队列依然严整,并无散乱,他便立刻转回头来,吐掉了唇中的沙砾,揉了揉鼻头,又皱着鼻子哼了两下,把钻进鼻孔的沙土全都挤了出来。

    身为领军的大将,巡逻的差事本轮不到他。不过这是姚麟自愿,加上也有与党项人放出来的一支支铁鹞子一较高下的打算,才会在得到高遵裕的首肯下,带了两个指挥的马军出来。

    跨下的瘦马保持着稳定的节奏,一步步的踏着沙土向前。但姚麟探手在坐骑的肩胛上抹了一把,上面已经是满是汗水,连黑色的皮毛也变成了灰色。

    “先歇一歇脚!”

    风此时似乎小了一点,姚麟便抬起手,将就地休息的消息传了出去。

    亲兵们在队列前后一阵奔忙,近一里长的队伍缓缓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只有外围的游骑依然活跃在风中。

    下了马,就在路边上,姚麟找了个树桩坐了下来,依然是背着风。

    主将歇下来了,但军官们可歇不了。抬着脚将躺了满地的士兵一个个踢起来,让他们带着坐骑、战马到路旁的河滩边饮水,把随身已经喝空的水袋就着干净的流水灌满。

    这一次的巡逻,姚麟带出来的两个指挥,是沿着灵州川,巡视粮道安全。一天下来,来回已经有八十多里了。

    从亲兵手上接过羊皮水袋,姚麟仰起脖子喝了半袋子。里面不是水,而是解渴的淡酒,比起河水,姚麟更习惯喝这个。亲兵从姚麟手上接回水袋,回头又跟两个党项人龇牙咧嘴的头颅挂在马鞍后。

    姚麟看了一眼已经干瘪下去的两颗头颅,没什么兴趣的挪开眼睛。今天杀败了几支党项骑兵小队,斩首只有八个。

    拍了拍身子,从衣缝中拍了一堆沙子出来。要不是因为抵达灵州城下的这两天,飞船因为狂风无法使用,也不至于让骑兵在营外来回奔波。

    一艘位于三十丈高处的飞船,在白天的时候,能让大队的敌军无法潜入三十里之内。而到了夜里,也能借助星月的光芒,看到潜伏到近前的敌军,配合探马、暗哨,能让大军不受敌军偷袭之苦。

    但飞船畏风,风稍大一点,就没法儿上天了。灵州城内也有飞船——契丹人能偷学去,西夏也一样能偷学——上午离营的时候,已经被狂风吹得斜了过来。现在风势更大,不是给吹跑了,就是已经收了起来。

    现在各路探马散出去有五十里,中军的安全得到了基本保证,但党项骑兵的战马更多,可以轻易的跑出一两百里骚扰粮道。每日里官军和西贼的骑兵厮杀不断,斩首虽然不少,但伤亡也一样不是个小数目。

    如果官军能开始全力攻城,想必西贼就没办法这么嚣张几千上万的向外派出铁鹞子。可惜抵达城下已经两天了,连攻城器具的材料还没有备足,还不知道的什么时候才能让官军踏上灵州城头。

    姚麟当做椅子坐下来的树桩,应该是刚刚被砍下了树干,木纹上摸上去带着点湿润,渗出来的树汁还有些粘手。

    灵州附近的树木不算少,但姚麟放眼望过去,触目可及的范围内,基本上都是手腕粗细,最多也不超过碗口粗的小树,略粗一点的就只剩树桩。

    “不知彭七还能不能找到合用的木料?都几天了,一根大一点的木头都没进大营。”

    几名军官安排好麾下的士卒,便聚了过来。

    “找个屁!给了西贼近半年,没砍得只剩牙签,已经运气够好了。”

    “再找不到,高总管那一关可过不去。”

    “算他倒霉,谁让他轮到这个差事!”

    灵州城周围几十里内,稍大一点能用在制作攻城器械的数目全都被砍了,而村庄中拥有木梁的房屋,也都烧个了干净。

    想要攻城,就必须要有云梯、霹雳砲之类的器械。但眼下的情况,却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打造得出

    两路大军带来的工匠有一百多个,只要调来一两千人配合他们,加上充足的原材料,霹雳砲应该很快就能造出来。

    可巧妇难为无米炊,没木头谁都没辙。

    “也是彭孙运气不好,要是灵州川的水多一点,也没这么多要烦心的事了。”

    “还不是高总管不识天文地理的错。人在夏天过瀚海能晒得只剩骨头,灵州川还能多冒出水来?”

    几个军官一齐扭头看着路边的河道,只有浅浅的一层河水,快到河中心了,也不过没了小腿,这就是经过瀚海后的灵州川。

    从灵州川上放木排下来,本是高遵裕的计划。

    横山北麓的树木虽说比不上南麓繁茂,但数量依然无穷无尽难以计数。而从横山下来的灵州川又直通灵州,就算灵州没有木料,到时候将树一砍,扎成木排,顺水漂流下来。打造攻城器械绰绰有余,多的也能用来搭建营寨,顺便还可以用木排运送些草料。

    一开始所有人的确觉得高遵裕的计划很不错,但看了到灵州川的现实情况,就没人幻想了。灵州川的水流到瀚海中之后,上面晒下面渗,没有多久就只剩一尺多深。到了灵州之后,更是连给全军的饮用都只是勉强,何谈水运。

    “灵州川是北流,比不上山南山溪水丰。靠的多是雪水,春天是水最多的时候,现在在瀚海里面都快晒干了,木排到了中途就搁浅,载货更是别指望了。”

    “钤辖。”一个年轻点的军官问着姚麟,“是不是西贼一开始就打着主意要退到灵州城下了?把灵州周围的树都砍光,除非是年初就开始动手。”

    姚麟还没说话,另一个高个子的军官就冷笑道:“不把我们诱到灵州城下决战,难道还敢在横山脚下跟官军厮杀?”

    “不过瀚海,就凭西贼那本事,”姚麟指了指挂在马鞍后的西贼头颅,“就是送首级来的。”

    “现在我们让西贼如愿了,就不知道西贼下面会怎么做了。高总管把苗总管当贼防着,只让环庆军围城,让泾原军在外面守备。两帅不合,这仗怎么打?”

    “要高总管、苗总管能合得来,钤辖也不至于跟着我们一起出来。”

    整整两个指挥的骑兵虽然人数不少,但对于一路都钤辖的麾下兵力来说,就显得太微薄了,姚麟要不是躲着大营里面两帅相争的风暴,何苦从大营里跑出来吹沙子。

    苗授之前没有依从高遵裕的军令,打过黛黛岭与其会合,而是绕去攻打鸣沙城。粮草的确夺了不少,却也把高遵裕彻底给得罪了。

    当两军抵达灵州城下会合时,高遵裕甚至打算夺了苗授的兵权,将指挥泾原军的权力交给姚麟来执掌。但姚麟哪里敢接手?一路副总管的兵权只有枢密院能剥夺。高遵裕得到的许可,也不过是指挥泾原军的权力,没有说将人事权也给了他。

    两帅相争,姚麟可不敢掺合进去。

    “当年苗授之父苗京战死麟州,他的功劳是救援麟州的主帅高继宣报上去的,苗授因此得到荫补,算是高家一系。这高继宣就是高遵裕之父,当年高遵裕能带着苗授去熙河沾光,就是看在这点情分上。不过现在两家是一点情面都不讲了。”

    “俺觉得还是高总管心眼太小,不过是……”

    姚麟用力向下一挥手,将抱怨给打断:“别掺合,也别多议论,管他们那么多。不是我们掺和的。”

    姚麟自叹,要是在河湟开边时多立点功劳,在横山之役时的职位高上一点,如今也不会仅仅是个皇城使、都钤辖,还要躲着高遵裕和苗授。

    一骑探马此时忽然由远处而来,破开风沙,在了姚麟亲兵的守卫圈之外下马。与亲兵说了两句,便被领到了姚麟的面前。

    “皇城。”探马单膝跪在姚麟身前,“八里外发现铁鹞子一部,大约一千五百骑!”

    “一千五?!”

    “怕什么,我们是在上风口!”

    “没错,逆着风可打不了仗。”

    “皇城!出战吧!”

    一众将校顿时兴奋的嗷嗷直叫,眼巴巴的将渴盼的眼神投向他们的主将。

    姚麟抬起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再等等!”

    不过等到第二骑、第三骑赶过来,姚麟就不再多等了,一跃上马。不是方才他骑着的瘦马,而是另一匹始终随行的肩高四尺五寸、膘肥体壮的河西骏马。

    环庆路都钤辖带在身边的都是精锐,不须多言,一看姚麟换马,哪个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个摩拳擦掌,纷纷跨上了上阵时的战马。

    姚麟将银枪提过来,向着西北斜斜一指,“杀过去,杀个封妻荫子出来!”

    姚麟的鼓舞催动着人心,顿时引发一片低吼,吼声如夏日暴雨前的闷雷,压抑着即将到来的狂暴。

    肆虐了两天的狂风已经停了,灵州城南门五里外的宋军营地,终于可以见到天光。

    漫天的星辰从地平线上一直闪耀到天顶,璀璨的银河横贯苍穹,纯黑的天幕上看不见一丝云翳,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苗授想着。

    就是狂风大作的时候,高遵裕也命环庆军列阵于城下,用神臂弓清扫城头守军。虽然不无战果,但只要没有足够攻城器械,光是压制城上的弓箭手,根本毫无意义——除非敌军打开城门,出城反击。

    高遵裕的本意的确如此,可他这种试图用无谋的举动,引诱城中守军出击的计策,并没有能够成功。党项人只从其他没有官军封堵城门出来。而在风沙中列阵的官军,看起来像是块十分好下口的肥肉,但藏在里面的骨头没能瞒住党项人。他们只从其他几处城门出入,然后跑到外围骚扰官军。

    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下,最好能干脆将四座城门都赌起来,可苗授很清楚,官军不能分兵堵住灵州四门。灵州后面还有兴庆府。以环庆、泾原两路的兵力,一旦分兵围城,很可能就是当年高粱河之败的翻版。

    太宗皇帝领着刚刚灭掉北汉的禁军围着辽国南京析津府打得正高兴,背后就被耶律休哥捅了一刀,几乎送了性命不说,周、宋两世经营了多年的大梁精兵也被打断了脊梁骨。无论是高遵裕还是苗授,都没有向太宗皇帝学习的打算。

    苗授抬起头,头顶上的群星闪烁,明月皎皎。不知为何,他眼中的天幕却似乎隐隐弥漫着赤气。

    观星望气乃是兵家秘传要旨,苗授虽算不上精通,也是有所了解。

    大军已出,兵凌敌境。苗授不观五星,不观星宿,只观诸星。

    羽林四十五星,三三而聚散,在垒璧之南,主天军营阵翊卫之象。今五星入羽林,乃是关梁不通,兵起之兆。

    北落师门主候兵垒,色白带赤,营垒或变生肘腋,变则带血。

    天垒城十三星,形如贯索,主候北夷,其星芒角变动,难道是的契丹哪里又有什么动作?

    苗授仰望星空,心中的不祥之感怎么也无法抹去。

    “父……总管。该安歇了。”苗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明日卯时还要军议。”

    苗授从星辰间收回视线,看了看儿子,回身向大帐走去。

    苗履忙跟在后面,犹豫了一下,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苗授自嘲的笑了笑,摇摇头:“是为父想太多了。”他抬头再看了眼天空,‘应当是吧。’他在心中说道。

    这是泾原军进抵灵州城下的第四日,对环庆军而言,则是第三天。

    粮秣的补给依然紧张,今天从南方运抵的粮草有两千石束,一半粮、一半草。这还是没有受到大的骚扰的缘故。但从侦骑那里得知,更多的铁鹞子已经从贺兰山脚下绕过了灵州南下。接下来无论是去抵御王中正的秦凤、熙河联军,还是骚扰泾原、环庆两路粮道,又或是赶去瀚海东侧,堵住种谔、李宪西来的道路,对官军来说,情况都很不妙。

    很有可能,苗授和高遵裕两军接下来必须独力解决灵州守军,而不能再指望援军。

    这意味着两军必须通力合作。

    苗授之前为了向高遵裕示好,特意将他在鸣沙城得到的那点存粮,分了一半给环庆军。但依然没有能买来一个‘好’字

    进帐门前,苗授远远的向环庆军的营地望了一眼,那里还在为姚麟今天的大捷在庆祝着,营中灯火通明,也不知道还有多少酒水可以供他们消耗。

    苗履也随着父亲向同样的方向望了一眼,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斩首一百七十级,也好意思摆酒庆贺。”

    “地方不一样。”

    苗授完全没有贬低姚麟功绩的意思。

    如果是在横山的崇山峻岭之间,一百七十这个数字的确算不上什么。但眼下是在骑兵可以纵横驰突的平原之上。四条腿的骑兵冲击严阵以待的步兵军阵也许很难,可遇上战事不利,却能转身就走,步兵想拦都拦不住,就是骑兵也只能比比谁的马快。能有十分之一的伤亡已经可以说是惨败。

    姚麟今天击败三千多铁鹞子,顺手还斩下来一百七十个首级。从斩首数上看,西贼的伤亡必然超过一成。在开战以来,已经可算是排在前面的大捷了,从难度上,更是首屈一指。

    “但八百破三千,这个数目也不对劲。环庆军什么时候有那个本事了?”苗履说着,亲手为父亲掀起帐帘。

    苗授走近大帐,道:“姚麟好运气,占到了天时地利。没听他说是顺风破贼吗?白天那么大的风,换作是契丹宫分军处在铁鹞子的位置上,也只有转身跑。追杀敌骑,追上了就是一个首级。”

    苗履跟着进来,帐帘在身后放下,“要换做是儿子有三千骑兵,当时就能分成两部,一部两千人,用以抵挡敌军攻势。另一支千人队就绕道敌军后方,前后夹击,便能反败为胜。”

    “这话别对外面说,省得被人笑话。”苗授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给了儿子一个蒲团,让他坐下来说话,“你在被人偷袭时,能一下子数清贼军的数目?而且还是沙尘漫天的时候?不清楚敌军有多少,你敢分兵?你老子我都不敢!”

    苗履被堵得不敢说话,苗授摇摇头,叹道:“有时间还不如多想想怎么打下灵州城。”

    苗履冷笑道:“让高总管去想,他不是说有万人足矣吗?反正儿子是想不出来只用万人怎么攻下灵州城。这一回好好看看髙总管的本事。”

    高遵裕将泾原军排除在外,只让环庆军参与攻城,这让苗履乃至整个泾原军上下都感到愤怒和羞辱。论起抵达灵州城下的前后,泾原军比环庆军还要早上一天。

    有人是做不得高官。官位低的时候,才智、品性都不缺,官位一高,整个人就变了样。只知道争功诿过,这样的人并不鲜见。苗授对自己‘幸运’的撞上一个,也只能高叹无可奈何。

    “早点歇着吧。”他心情有些郁闷的赶儿子去休息。

    次日清晨,点卯和军议结束后,苗授领军出外巡视。

    苗授要监视兴庆府的反应,要清理投靠党项人的奸贼,要堵住所有党项骑兵越过灵州城下的守军到后方骚扰的打算。

    苗授手上的兵力就那么多。没办法面面俱到。幸好飞船终于能够上天了,从天上俯视大地,灵州城内的动作没有什么能瞒过飞船上的人。

    正如他昨夜所预测,今天的天蓝得分外高远,天气好得让人不禁觉得延续了好几天的沙暴其实就是以一场梦。没有了如同帘幕一般的沙尘阻挡,灵州城外的远山近水尽数落入苗授的眼中。

    这是一条夹河延伸的狭长绿洲,东面是荒漠,西面是高山。从贺兰山上流淌下来的雪水浇灌了大地,使得这里的土地如江南一般丰沃。

    在兴庆府和灵州周围,是沟渠纵横、以万亩计的水浇地。水稻、小麦等五谷在田地中顺利生长,每年的收获,足以养活上百万军民。

    而这上百万亩的田地,借用的是黄河水和高山雪水,通过百千条大小沟渠留到农户家中的田地里。

    党项人自从占据了这片土地之后,在这些灌溉水渠上下的功夫不小,但对于围城的大军来说,却也十分的危险。

    不论泾原军还是环庆军,在扎营时都是特意挑了几处地势略高的地方。其实也就是城外的村落,里面的村民基本上在战前就被强迫移进灵州城中,留下的房屋,全都给烧了去,营帐就设立在废墟上,稍稍清除干净,就将营寨搭建了起来。

    可一旦党项人使用水攻的话,只要在合适的位置掘开几条水渠,便能让灵州城外成为水乡泽国。到时候就算只能守住他的营地,对灵州城也只能望而兴叹。

    “河堤上要小心了。”

    苗授也不知道是对谁在说着。但他很快就派了人去河堤上巡视,可见他对水攻的畏惧。

    眼下正是雨水多的季节,黄河中流水湍急,水位又髙,堤坝给掘开,灵州城下可以划船进出城中。

    但掘开黄河的结果,是同归于尽。正常人还不至于选择这一条。多半是挖开兴灵之地的千百条渠道,只要从其中挑选出一条或是几条干渠来,最后得到的就是一样的结果。

    苗授回头望着接近到地平线上灵州城,小小的仿佛抬抬脚就能走上去。不过四丈髙的城墙能让所有没有准备好攻城器械的士兵感到绝望。

    到底从哪里找来足够的木料,这让两路总管都陷入巨大的困境中。近处缺乏木料,而远方则运送困难。从道理上说,这件事跟粮秣转运上遇到困境都差不多。

    是不是换个办法,将城中西贼引诱出来?苗授想着。

    现在官军还有足够的实力,若是再拖下了去,情况可就不一定了。

    种谔、李宪刚刚打下了宥州,盐州则是给高遵裕派出的偏师捡了个便宜去。银夏之地基本上是收复了,消息传到京城

    王中正离着灵州尚远,却已经在报告在进兵的过程中受到了西贼顽强的阻击。不过他们沿着黄河河谷走,接连打穿了几处峡口。叫苦虽然厉害,但成果却是最丰厚的。而且王中正还有一支偏师,是往凉州府去的。

    王舜臣攻下了济桑寨,翻越了洪池岭,正向着凉州进发。京城和王舜臣之间的消息往来有二十多天的延误。想必此行如果顺利的话,凉州应该已经攻下来了。

    至于环庆的高遵裕、泾原的苗授,两人都顺利抵达了灵州城。只要休整两日,就能出动攻打灵州。以官军在城池攻防战上的水平,以及霹雳砲等战具的使用,拿下灵州城不成问题。如果有胆量的话,更可以顺便将兴庆府也一并拿下来。

    “眼下局势,全都靠了相公。”清风楼中,现任知制诰的蒲宗孟举着酒杯,“精兵悍将齐集灵州城下。灵州转眼可得,灭夏也就指日可待了”

    王珪轻轻笑了一笑,抿了一口酒,“哪里。这是陛下的功劳,我也只是辅佐罢了。”

    “天子岂能少了相公的辅佐?伐夏之策一出,顿遭群小非议。若无相公居中一力主张,如何能有如今观兵兴灵的这一天?百年之患终得解脱,此乃相公之力也。”

    王珪叹了口气:“只要日后的诽谤能少一点就好了。”

    他难道会不知道三旨相公的称号?王珪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讥讽往听得到,嘲笑他看得到。紧紧跟着天子,所有的行事全都取决于天子。王珪将自己的官场哲学执行得很完美,但他终究还是不甘心的。

    身为一国宰相,辅佐天子治理亿万子民,王珪既然占到了这个位置上,终究还是想为后世留下点什么。让自己的名字能刻画进青史之中,能走上更高一点的巅峰。

    王珪很少有机会表现自己,他的任务就是统管大局,既不是上阵杀敌、也不是领军灭国,这些相对于宰相来说,并不在职权范围内的事务,决定了王珪根本掺和不进去,只能坐视一个个机会被人拿去。

    幸好王珪有的是耐性,只要还在宰相的任上,就还有希望。等了半年,终究还是给他等到了一个机会。

    郭逵、王韶、章惇甚至韩冈,他们有能力,有功绩,也为大宋的国势流汗出力,但他们都没有这个运气,将果实收入怀里的运气。

    但他王禹玉有。

    所以他一力主张攻夏,只要能顺利的攻下灵州和兴庆府,自己的地位和声望必然能够跟韩琦、富弼相媲美,而远远超过那些庸庸碌碌的朝臣。

    如今天下安定,可动荡的时局随时可能会出现的。一旦时局动荡,到了关键的时候,天子决不会信任一个只会说请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的三旨相公,但必然会信重一个恭顺、有能力而又不乏实绩的宰相。

    有了灭国的功劳,即便因故出外,也很快就能回京。坐镇朝堂的总不会是一干元老,更不可能是倾向性太强的新党、旧党,而是像他王珪这般,有能力,有声望,还经得起摔打,对天子的忠心也始终不变。不用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人可用。

    这就是王珪的想法,对于一名已经走到了官位巅峰的宋人来说,人望、地位和可以卷土重来的机会,这些才是他一心想要到手的关键。

    而且有件事十分值得庆幸,因为他就快要成功了。

    正如韩冈所说,只要官军打下了灵州,这一仗就赢定了,怎么也不可能再输。

    “高遵裕、苗授先后抵达了灵州;王中正很快也要到了;种谔、李宪那边或许有些问题,但以他们手上的军力,度过瀚海也是迟早之事。”

    “还有灵州。”王珪还要维护一下身为宰相的矜持,不会在外人面前乱放豪言,“灵州城防坚固,想打下来也不是很容易。就连韩冈也都说过——灵州难下。”

    “韩冈说灵州难下,难道他不知道官军攻城的实力?霹雳砲都是他的发明,其他战具也有同样的威力,只要环庆路和泾原路将他们带在身边的工匠们都拿出来。让他们日夜打造,三五天的时间,足够造出将灵州城围成一圈的战具。”

    王珪点点头:“韩玉昆行事,如今的确有点过于稳重。”

    “韩冈已经不仅仅是稳重的问题了。西军将校皆曰利于速攻,可他偏偏要缓进。总不能说西军将校的见识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

    王珪呵呵一笑:“焉知韩冈不是自污?他不是被人说他跟种家来往密切吗?这时候反对激进,倒是能乘机洗脱。”

    韩冈看起来是要洗脱过去强加给他的不实之词。而对于王珪来说,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污名也总算能洗清了。三旨相公和至宝丹,两个绰号无论哪一个都是让人心中不快。

    “所以说他小器速成,难堪大用。世人碌碌,有几人可知相公辛苦。多有如韩冈者,横加阻挠。”蒲宗孟眼神闪动,“在下在城中,多曾听人说相公是固宠,保住现在的权势。又有谁知道相公一心是为了给陕西百姓一个长治久安。”

    王珪长声一叹:“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知我罪我,在所不计。”

    蒲宗孟起身,向王珪一揖到底,感动直至泣下:“后人当知相公为国事的一片赤诚。”

    ……………………

    “自来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王禹玉能一直坚持用兵,还不是希合上意。天子想要用兵,所有他支持用兵。若是天子厌武,他要是能为用兵说上一个字,天都能塌下来。”

    “这时候抱怨就没意思了。”韩冈骑着马,侧脸对身边作陪方兴道,“还是等着看结果。”

    今年前五个月,襄汉漕渠货运、客运的净收入加起来超过十二万贯,同时还有六十万石纲粮抵京,方兴上京述职时因而趾高气昂,底气十足。他在中书门下,就连户房检正都对他和声细气。

    不过在韩冈面前,方兴绝不敢拿大,抵京的当天就特地在清风楼订了一个雅间宴请韩冈。在站位和观点上,也都紧随韩冈:“结果还不是那个样子?想赢除非老天帮忙。这一仗就不该打。”

    “出战是没错的,但不该浪战。夺占银夏、河西,将党项人压制在兴灵之地。以官军的实力轻而易举,粮草不济的情况也会好很多。”

    “龙图说得是。”方兴点点头。

    韩冈是反对激进,并不是反战,不过在外面以讹传讹,说是韩冈反战。

    对此在京城之外的民间产生了不小的波澜,不少人认为反战也有其道理,药王弟子都这么说,多半是掐指一算给算到了。眼下进展再顺利,最后结果不会好,药王弟子说的总不会有错。

    但在士林和官场乃至在京城的百姓中,由于他们见识较广,对韩冈身上的光环所受到的影响较小,便是各有各的说法。一开始倒是有不少人因为韩冈在军事上的经历支持他,但随着战局的发展,官军的高歌猛进让越来越多的人转投阵营。

    对于这样的谣言,韩冈也只能摊摊手,想辩解都难。不过他也不需要辩解,只要朝堂上清楚他的态度就行了。

    “还得小心辽人。”方兴又将话题跳到了北方,“二十万辽军在鸳鸯泺不是来踏青的。”

    “二十万或许没有,十万是肯定有的。耶律乙辛带着他们到鸳鸯泺也的确不是为了吓唬人。如果官军有什么不测,他肯定会动手。”韩冈对耶律乙辛的决断力看得很高,能把耶律洪基一家四口两代夫妇都做翻,心不狠手不辣是做不到的,“不论是土地,还是岁币,只要能从大宋手上要咬一块肉来,都能让耶律乙辛增加他在辽国国中的威望。”

    方兴叹道:“耶律乙辛能从一介穷苦宗室,做到如今只差篡位的大辽之主,可算是世所罕见的枭雄了。有他在身后盯着,也亏王禹玉敢让这场大战继续打下去……”

    “官军抵达灵州城下的消息是前天传来的,但苗授抵达灵州实际上是在十五天前。而高遵裕的环庆军则是在十四天前,昨天传到京城……这么多天过去了,如果现在已经攻下灵州倒也罢了,若是攻不下,粮食也该吃干净了。”

    “粮草难道当真运不上去?”方兴问道。

    “你以为西贼诱敌深入,刻意拖长官军的补给线是为了什么?他们早已做好准备,也肯定会全力去完成计划,怎么可能让粮草顺顺当当的送到苗、高二人手中?在灵州城下,官军胜则大胜,败则惨败,留给他们攻城的时间最多也只有一个月……”

    清风楼之前,韩冈勒住马。神色淡漠:“差不多该有个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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