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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3)

    大辽的北院枢密副使现在的脸色很是有些难看,从信使回来的韩冈口信中,萧十三听到的满满的都是威胁。

    卡准了耶律乙辛一派现阶段的弱点,韩冈狂妄也便是肆无忌惮。毫不在意的折辱着他派去的使者。甚至连话都不让说出来,就将人赶回来了。

    萧十三虽没有出使的经验,但好歹见识过不少宋国派来的使臣,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连一句话都不让说啊,这怎么能不让人愤怒。

    但萧十三还是没有决定就此动手。

    受到如此的羞辱,没有攻下西陉寨等缘边军寨的把握,贸然攻击,只会得到更大的羞辱。而仅仅是骚扰的话,则就完全是笑话了。

    一团火在他的心中烧。

    低头看看手上的纸条,熊熊燃烧在萧十三心头的怒火顿时消退了许多,毕竟秋天已经到了,该出动的,能出动的,全都可以动手了。

    大辽、西夏,为此准备了有一年的时间,眼下最多再有一个月就该收网了。

    虽然说这一番两国合谋的计划,在施行的过程中并不是一帆风顺,甚至在宋军攻到灵州城下之后,几乎都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旦灵州失守,什么样的计划都没有意义——但党项人终究还是撑过来了,而眼下宋人的愚蠢,也给了大辽、西夏绝好的机会。

    只要计划能成功的话,尚父的位置将会稳如泰山,任何人都无法动摇。

    到时候,即便韩冈再强硬又能如何,他所能影响的地方只在河东而已。而且壳子再硬,内芯却是软的,东京汴梁,有跟韩冈一样不听任何条件,就直接驱逐使者的天子吗?

    “枢密,蔚州团练求见。”门外的禀报,打断了萧十三的思路。

    ‘喜孙,他来做什么?’萧十三疑惑着,但转又恍然。

    表字喜孙的耶律盈隐出身五院部,与耶律乙辛同帐,而且本身还拥有两千披甲骑兵,都是精锐,与他走得近的,也皆是实权贵胄。在萧十三的麾下,一向是横着走。甚至对萧十三也不是很看得起。

    “什么事?”当耶律盈隐带着七八个同伴来到帐中之后,萧十三直截了当的问道。

    “宋猪羞辱大辽使节,末将是来请求出战的。”

    “军国重事,岂是儿戏。不行!”萧十三一口拒绝。

    “难道副枢是怕了不成?”耶律盈隐咧嘴笑道,“南朝的那些猪猡竟然如此狂妄,奇首可汗的子孙,可忍不下这样羞辱。”他回头,对着一起来的同伴,喝问道:“你们说,是也不是!”

    一片声的回答,为耶律盈隐壮着声势。

    萧十三连眉毛也没动弹一下,“想要出兵,当然可以,但给我先立军令状!不敢立军令状的,就老老实实在营中待着。谁敢私自离营一步,军法从事!”

    “不就是军令状吗?如何不敢立!”耶律盈隐大声道:“若不能拿回三五百个宋猪的首级,我耶律盈隐甘当军法!”

    耶律盈隐不愿耽搁时间,当即就让文书写了军令状,按了指模,发了毒誓。拿起军令状,递给萧十三,纵声大笑,“还请副枢收好了。稍待片刻,待我砍回几百个宋猪的头颅,便来缴令!”

    萧十三望着耶律盈隐等人转身离开的背影,眼中只有淡淡的讥讽。

    不过是想拿宋人百姓的首级充数而已,难道以为他萧十三会看不出其中的门道。未免太小瞧人了,不论是对他萧十三,还是对对面的韩冈,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但有些人,死了倒是好事……

    ……………………

    挥手让去雁门寨送信而回的次子退下去休息,西陉寨主秦怀信问着侍立身侧的长子,“大哥儿,你怎么看?”

    自家的嫡亲弟弟刚刚用了兴奋的语调,详详细细的描述了正在雁门寨的新任经略是怎么折辱辽人的使节。秦琬正在沉思中,便听到父亲的讯问。他抬眼道:“韩经略刚勇无畏,不惧北虏的威胁,也难怪二哥儿会在一见之下,便心服口服。”

    秦怀信抿了抿嘴:“为父是问你怎么看你二弟说的那番话。”

    秦琬笑道:“孩儿跟二哥儿一样,有这么一个经略使,乃是河东之福。”

    不过见一次韩冈,就让次子那般兴奋,让长子如此推崇,这让秦怀信始料未及。但仔细想想,如果换做自己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多半也会对这样性格强硬、毫不畏惧辽人的主帅顶礼膜拜。

    其实韩冈的态度在比次子早一步返回的辽国使节脸上就能看出端倪,挂着寒霜匆匆离开,怎么也不会是占到便宜的表情。所以,在次子述说了来龙去脉之后,说惊讶,也只有一点点而已。

    秦怀信在河东路军中打了一辈子的滚,祖上上溯三代,甚至还跟着杨业杨无敌一起杀进朔州过。在他的记忆里,近几十年,可没有一个对外如此强硬的经略使了。

    不过新来的韩经略会对辽人这样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当还是太过年轻的缘故。还不到三十!过去,哪一个不是四十五十往上去的?但这位新任的河东经略使识见和能力,秦怀信不会去怀疑,他的成就已经让多少人都暗叹自家的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秦怀信叹了一口气:“要是当时来主持划界谈判的是这位小韩经略就好了。”

    秦琬撇了一下嘴:“割让代北地,吕直阁【吕大防】和韩玉汝【韩缜】龙图都是反对的。即便是后来的沈学士【沈括】,也是在政事堂的架阁库里查到了多少辽国国书,证明是大黄平、萨尔台、天池子都是属于大宋,主张言辞拒绝。可惜京中……”

    秦怀信脸色一变,当即厉声喝道:“这话不许在外面说!”

    秦琬低头回话:“孩儿明白。”

    这话当然不能在外面说,逼着韩缜、吕大防割地的可是当今天子,写信威胁一直在谈判中设置障碍的韩缜的也是当今天子。如果皇帝咬紧牙关,对辽人的讹诈不加理会,大宋的疆界如何会向南收缩十几里,一直推到西陉寨外?

    一切的责任,应该由天子来负。不过秦怀信不敢这么想,只敢愤怒于当时朝中大臣不能阻止天子的胡作非为。天子是没有错的,有错的一定是奸臣,是那些恐吓天子,甚至说宋辽大小八十一战,其间只有一胜的奸臣。

    看了一眼似乎还有些不以为然的儿子,秦怀信心中暗叹一口气。

    自己的长子,虽然没有以一当百的武勇,但眼光见识都可以用出色来评价,领军上阵也不输人。放在河东军中,秦怀信确信他能轻易侧身挤进年轻一辈第一流人物之列,也就比将种折可适差了一筹。

    就是有些傲气,这些棱角是年轻人所特有的,却也是必须打磨掉的。就像新任的河东路经略使一样,还没有来得及在官场上被冲刷得如河底的石子一般圆滑,可那身棱角迟早会逐渐消失。

    但儿子的看法并没有错。责任不该由吕大防、韩缜等一众参与谈判的官员承担,他们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当初朝廷划界割地,对于天子和朝堂诸公来说,不过是争一争嘴皮子,丢不丢脸面的问题。但被划出去的土地上,可是生活着成千上万的百姓。

    主户一千五百户,客户倍之,男女老少不啻虑数万,全都被迫放弃了家园和土地,迁移回内地。光是为了安置他们,代州知州以下,各县、各寨,都是伤透了脑筋。失地的百姓到如今都没有完全安定下来,时不时的还有一场械斗,发生在他们和安置村庄的土著之间。

    秦怀信在西陉寨任寨主前前后后已经有十年了。中间只在熙宁八年因为反对割地,又故意拖延在谈判地点设置帐幕的任务,而被转了差遣。但一年后就又被调了回来,因为需要他安抚被撤回的百姓。秦怀信在代北诸寨中,名望甚高,也只有他才能安抚得下流离失所的代北百姓。

    相对来说,韩冈这样的经略使,还真对了他的口味。

    但这样意气用事,也很难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从情理上说,辽人的确不会贸然攻打地势险要的西陉寨,就算韩冈的言辞近乎于挑衅,对面的辽军主帅萧十三也不可能命令麾下的将士往据山而守的坚寨上硬碰。

    可世间之事哪有全然依着情理来的?谁能拍着胸脯说辽人绝不会来攻?万一发了疯,硬撞上来,还能指着萧十三的鼻子说这不合情理吗?万一他们分散开来,沿着各条小道去洗劫附近的村寨,除了大骂他们违反盟约,还能怎么做?上面能答应他出兵援救吗?

    也只不知道答应下来的两个指挥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秦怀信正烦心,一名军官慌慌张张的冲到了门外,大声叫道:“寨主!西陉东谷那里的辽狗有动静了!看样子是要来攻城了。”

    ‘我就说吧。’秦怀信一声暗叹。

    ……………………

    西陉寨外,战鼓已经敲响。

    一名名契丹骑兵在城下来回飞驰,用他们的行动,嘲笑着寨墙上拙劣的射术。

    城头上神臂弓弓弦不断鸣响,可离着五六十步,想要算好提前量,将自如游走的骑兵射下马来,还是国法难了一点。只是让人看得烦心,连骚扰都算不上,骑射想要射上城头,得贴着寨墙才能够成功。

    西陉寨外百余步的地方,辽人竖起了几支长杆,杆上悬着一颗颗人头。隔得稍远看不清相貌,但从他们的头盔上还是能分辨出那是宋军的样式。

    西陉寨北的山间,方才还直冲云霄的几道烟柱,已经有三道消散得近乎无影无踪,只有眯起双眼,运足目力,才能在一片浓绿的山头上,发现那仅存的淡淡烟迹。

    已经确定有三座烽燧被攻破了,都是没能来得及撤回来。一座烽燧满编也只有十人,在辽人的攻击下并没有多少希望,能坚持将狼烟放起已经很了不起了。

    燃烧着狼烟的烽火台还有最后一个,但秦怀信已经不抱指望,只盼着最后一座烽燧的烽帅能伶俐一点,看到情况不妙,就带着手下的烽子逃入山中。反正之前都已经下了撤离令,临阵脱逃的罪名不会加到他们头上。

    城头上的弩弓,追着城下来回蹿动的骑兵。这群比老鼠还要滑溜的骑兵,用了三条性命测算出了神臂弓的有效射程之后,便踏着那条危险的界限肆无忌惮起来。他们在马上行动灵活得用双脚走路,就是用神臂弓也来不及瞄准射击。

    但这并不是攻城的样子。如果当真要攻城,就不该是骑兵上阵,而是将攻城器械和步兵拉出来。

    霹雳砲的结构并不复杂,若是能多看几眼,复制出来也不是难事。飞船都有了,何况更为简单的霹雳砲?若是今天辽人搬出十几架霹雳砲来,秦怀信也绝不惊讶。同时也不会担心,西陉寨的寨防并不仅仅是一堵墙而已,而是一套高低搭配的壁垒体系,不是十几架霹雳砲就能攻下来的。更何况对付攻城器械的武器他也是有的。

    秦怀信都为此做好了准备,但辽人并没有拿出霹雳砲,或是其他攻城的装具。甚至连飞船都没有。纵然辽国先帝因飞船而亡,但上阵时,谁还管这些,需要用时肯定会用。可秦怀信偏偏就没有看到。

    “看起来韩经略说的没错,并不是当真要攻城。”儿子秦琬叹道。

    ‘还是没有昏头。’秦怀信低声自语,让秦琬疑惑的扭头看过来。

    “……那辽人还是会按照预计,去攻打左近的村子?”

    “多半会如此。”据秦怀信所致,至少有六个村子不用经过西陉寨,就能从北侧进入村中。

    秦琬轻笑道:“幸好都有了准备。”

    雁门关防线,是以雁门寨为核心,主要兵力都放在雁门寨中。西陉寨由于处在最前沿,只有两个指挥的兵力,总数八百二十余人。只是因为之前代州传令,分了一部分兵力去几处村寨设伏,现在寨中还有四个都,剩下的空缺都是由征发起来的乡兵弓箭手来补足,好歹让寨中兵力达到一千两百。

    另外西陉寨应该还有两个指挥的援军,这是之前雁门寨那里承诺过的,可不知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即便他们不到,秦怀信也有自信利用西陉寨外围的城防抵御下辽人的攻击,莫说眼前的区区三千人,就是十倍于此,他也有信心。

    “飞船准备好了吗?”秦怀信问道。

    秦琬转身张望了一下,回头来对秦怀信道:“二哥儿就在上面。”

    但也没有说什么,脚不着地的感觉,秦怀信并不喜欢,但自从气球配发下来后,每一次启用,次子却总是争着上去。几次下来,秦怀信都懒得多说什么了。

    巨大的圆球形气囊从寨内冒出了头,一众辽军的视线顿时汇聚,一艘绘制着哭笑喜怒四色鬼兽面容的飞船便在他们的注视下冉冉升上了天空。

    宋人的西陉寨内部,已经比寨外的坡地更高出两到三丈,而飞船更是虚悬在二十多丈的高处,被长长的绳索牢牢的系在军寨的上空。

    气囊上的鬼兽图案并没有让寨外的契丹骑兵产生半点惊惧。能随着天子射猎的五院铁骑,对于漂浮在天空中的飞船见识过的次数已经是太多太多,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最多也就诅咒一句飞船吊篮上的乘员,也从空中摔下来。

    骑兵们仍在纵马而过,耶律盈隐领众守在西陉寨的寨门一里地外,屈指轻敲着身下的马鞍。他要在国中出人头地,就要做点事出来,所以才有了今天一战。军令状又如何,有两千本部兵马,就是败了,萧十三也不敢动手。何况等到他攻下几个村子,弄上几百个人头轻而易举。缘边的宋人家里都藏着弓刀,一堆兵器搜出来,摆在一起的首级谁能说这是民?

    奇异的尖啸破空传至耳中,耶律盈隐疑惑的睁大眼睛,几道黑影划过眼底,下一刻,凄厉的惨嚎在耶律盈隐的身前不远处响起,但立刻便戛然而止。

    惨叫声的落处,是三支五尺多长的铁枪。破风斩浪,无可阻挡的穿透了行进路线上的一切阻碍。最近的一支连人带马一起贯穿,箭簇已经扎入了泥地中,猩红血色的箭杆裸露在外,就连铁质的箭翎都从马腹下透体而出。

    “床子弩!”

    “八牛弩!”

    惊叫声同时响起。这是宋人最为著名的神兵利器,比起神臂弓还要让辽人如雷贯耳。耶律盈隐站在一里外,正是为了防备床子弩,本以为已经是够远了,想不到竟然还能射到这里来!

    护卫们身上鲜红的血液映在眼中,耶律盈隐脑中一片空白,一股几乎让全身麻痹的恐惧感直至发梢,稍停之后,回过神来,便立刻拨马而回。

    城头上也是一阵失落的叹息声,澶州城外辽军主帅萧挞凛一击毙命,罗兀城下西夏枢密使都罗马尾亦是一箭而亡,但这样的奇迹果然是无法复制。

    作为床子弩中威力最大的一个型号,如果八牛弩射出去的一枪三剑箭再稍稍准上一点,如果城头上的床子弩能再多两具,说不定今天就能立下扬名立万的大功了。

    “要是再多几架床子弩就好了。”秦琬轻声叹道。

    床子弩的射程和威力不负众望,但准头就跟远距射击的神臂弓一样让人叹息。神臂弓射出的木羽短矢,最远能达到三百余步,但那样的距离,基本上能偏出十几丈、甚至几十丈。想要比较精准的命中目标,基本上还是在七八十步的射程内,最多也不能超过百步。只有手持神臂弓的士兵们列成箭阵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让西北二虏的骑兵一见之下,就远远的绕开。

    而床子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组成箭阵,一座城头上,数量寥寥无几,其实更多的是用来破坏敌军阵势和攻城器械的。

    床子弩的射程几乎都在五百步以上,其中威力最大的八牛弩号称千步,甚至还有一千五百步的传说。但那基本上是得靠吹嘘,得借着风势、地势。但一里半的距离却是轻而易举,若是近至一里,甚至还能加上一点准头再射,十箭八箭下去,多半就能命中一箭。

    这样的命中率,配上区区三架八牛弩,要想射中敌军的主帅当然不容易,可已经足够将城外的契丹铁骑赶得远远的。

    有了八牛弩的威胁,辽军骑兵想要靠近城池,只能快马加鞭的一掠而过,不能在一里半的射程范围内多加停留,否则登时就会有几支一枪三剑箭射来。一支五尺长的铁枪,只要命中了,便可以宣告无救,谁敢冒这样的风险?

    耶律盈隐便是不敢再靠近半步,被几张八牛弩远远的赶到两里开外驻足。这样的情况下,派到城下的去骚扰的骑兵,都要先跨过两里的距离,绕了一圈回来,还要跑两里,正常的战马哪一个吃得消?即便一人三马也支撑不了几次!

    望着两里开外,已经变得模糊起来的城垣,耶律盈隐迫切希望他派去左近村寨劫掠的属下,能带着捷报和首级回来。

    立足于城头上,秦琬远眺着,居高临下,视野的范围比起耶律盈隐要大得多,可以看得出对面已经没有多少作战的意志了。但他们偏偏还不退,理由秦琬用脚尖想都能才得到,契丹兵这是等着攻打周边村寨的士兵们退回来。

    秦琬对此并不担心。

    几处最有可能受到攻击的村寨,都已经将其中的妇孺撤进了西陉寨中。剩下的精壮在编制上都属于乡兵的行列,是缘边弓箭手,守卫家园时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就是寻常禁军都比不上。配合派出去的精锐,让辽人无功而返不难做到,如果安排得好,甚至能让其全军覆没——深处山峦之间的村子,

    但不久之后,收到的信报却让秦怀信和秦琬变了脸色,六个村子有两个被攻破了,其余四处有两处的伤亡也不小,只有两处成功的伏击了来袭贼军,收获了近百匹战马——这是死的伤的和完好的加在一起的数字。

    “攻打村子的辽兵总共有多少人?”

    秦琬问着最后一名来报信的小卒,其部所守卫的村寨,正是两座被攻破的村寨之一。

    小卒迟疑了一下,回复道:“……约莫**百。”

    秦琬眼中寒芒闪过,知道这个数字至少要打个五折:“也就是说,跟村中的人数差不多?”

    回来报信的小卒低下头,不敢直视:“是比我们要多一点。”

    同样的人数,这边还占着地利,事先又有了准备,竟然还是有两个村子被攻破,死伤不在少数。换做是自己,秦琬也并不认为有太高的把握能做到。

    而且还不是宫分、皮室这样的精锐,多半是部族贵胄领下的头下军。

    抬眼望着城外的敌人:‘果然还是不能小觑……’

    “看来我还是将你看得太高了。”萧十三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领军回返的耶律盈隐,“契丹人的脸面,今天可都是给丢尽了。”

    耶律盈隐一脸不服气:“末将今日虽没有攻下西陉寨,但西陉寨北的各处寨堡、烽燧,都已经被末将清除。如果枢密想要攻打西陉寨,不必担心宋人从侧方偷袭。”

    “本帅不知道怎么攻打西陉寨,所以想问问你。究竟是打算怎么将西陉寨攻下来?躲到两里之外,你是能射到秦怀信呢,还是能砍到秦怀信。”萧十三笑着,“本帅可是没有这个本事,不知喜孙你能不能传授几招?”

    萧十三的话引起了下面的一片窃笑,耶律盈隐心头羞恼,宋人的八牛弩摆在城头上,现在笑自己的,可有一个敢走近到一里之内?

    萧十三脸上的笑意忽而一收,换上了一个阴沉沉的表情:“你带出去的兵马加起来六千,甚至没能向西陉寨上射出一箭,最后只打下了两个村子。伤亡却有六百余。军令状是你自己立的,我问你,你说这是算胜还是败?”

    “末将斩首一百二十七级,宋人伤亡倍于此!”耶律盈隐提升叫道,“末将可是缴获了弓六百余张,刀剑四百,长枪、长矛近千。就是宋人最宝贝的神臂弓,没有来得及毁坏的也有十三张。”

    耶律盈隐深有自信,无论如何,他都是第一个出兵的将领。契丹人最重勇士,萧十三不敢出战,自己则出战了,还有丰厚的战果,人人都要承认自己的功劳。

    “宋人乡兵多用弓箭,故名弓箭手。禁军则多用神臂弓,其佩刀都是夹钢锻打而成,能截金断玉,斩铁如木。不知你缴获了多少柄禁军佩刀?”萧十三可不会承认耶律盈隐的功劳,主帅的权威不容任何人挑衅,“军令状就在这里,违逆帅令,强自出兵,最后无功而返,你愿领的军法想必不需我提醒你。姑且念在你好歹有几个斩首,死罪可免,活罪南逃。拖出去,四十鞭!”

    强令亲兵将人拖了出去,萧十三冷哼一声,闹剧算是结束了,正戏也该上台了。

    ……………………

    “辽人这是玩的哪一出?西陉寨就在面前,却正眼看都不看,只打几个村子回去,就心满意足了。这还是契丹人吗?”

    “欺软怕硬,这不就是契丹人的本色吗?辽军旧年攻入河北,什么时候敢攻打坚城了?杨六郎守广信军,梁门、遂城,哪一座城池他们攻打过。”

    “辽人本就不擅攻城。洗劫村寨倒是一把好手。”

    “没那么简单。都做好准备了,还是给攻破了两条村子,辽军还是很有些实力的。”

    几名代州的将领在下面窃窃私语,韩冈也在和刘舜卿议论着这一次发生在西陉寨外的战斗。

    西陉寨外的一场没有什么意义的交锋,其结果用了一天从雁门寨传回到代州。已经确定了的伤亡情况,与其万契丹铁骑和边境坚寨的战斗,还不如说是打草谷的强盗和缘边弓箭手之间的交手。

    尽管报上来的数字水分很大,但凭借多年的经验,以及斩首的数目,韩冈和刘舜卿都能从中推断出大体正确的战损和战果。一边是两座村寨被攻破,一边则是两路兵马被伏击,从结果上看,双方的伤亡应该差不了太多,都只有两三百而已。

    谈到战果,刘舜卿很有几分得色:“不过我军伤亡的多是缘边弓箭手,去助阵的禁军没有多大的损失。辽人那边可都是精锐的骑兵!”

    韩冈摇了摇头,“也不能说辽人吃了大亏。大宋的缘边弓箭手和辽人的头下军,说起来身份其实都差不多的。”

    尽管兵制上有很大的差异,但总体上说,在辽国能归入禁军行列的,也只有皮室军和宫分军,而其他部族军、头下军,以及属□□□,从等级上看,也就跟大宋的厢军、乡兵差不了多少。

    “头下军中的精锐,都是辽国贵胄的私兵,并不比宫分、皮室稍逊。属□□□、部族军其实也是如此!”刘舜卿还想再多说几句,但当他看到韩冈嘴角的笑意时,就立刻醒悟过来,面前的这一位自做了官后,就时常领军上阵,经历过的万人以上的大战远比自家为多,心明眼亮,军中情弊了如指掌,不是可以欺瞒的主。干笑了两声,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雁门一带的缘边弓箭手,守土之时,也都是勇猛难当,而且其中能开石五硬弓的豪勇之士比比皆是。”

    “事先我们预计到辽人会先拿周边的村寨下手,也命缘边各寨小心提防。秦怀信更可以算得上是宿将,在西陉寨周边又不会有他指挥不动的情况,而且还是在山中应付骑兵。地利、人和皆在,天时也不能说在辽人一方,可这一次偏偏还是被攻破了两个村子。由此可见,辽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经略说得是。”刘舜卿附和了韩冈一句,道,“辽人的确是不好对付,最后能赢下来,还让辽人损兵折将的无功而返,算是难得的功绩了。”

    韩冈沉吟了一下:“从大局上说,的确算是官军赢了一着,但从战果上看,只能说是平手。”

    韩冈一向将战略和战术分得很开,在战略上,让辽人没占到什么便宜,损失远大于收获,的确是小胜一筹。可从战术上,说平手都是勉强。再怎么说,都是两个村子被攻破,守御的一方和攻击一方的伤亡竟然差不多。

    刘舜卿见韩冈对这一战评价不高,便有些头疼。他知道韩冈过去领军上阵,总是几百几千的斩首,或破军,或灭国,眼界都给撑大了。可这世上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有韩冈的功绩,否则二三十岁的经略使就能满地跑了。能从辽人骑兵那里抢下四十多个斩首已经很了不起,西陉寨总共才多少人?一个村寨又才有几人?

    “的确如经略之言。”刘舜卿说道,“只是退敌逐寇,算不上大捷……也多亏了下面的将士拼了命,否则也难有这一次的功劳。”

    韩冈深深的盯了刘舜卿一眼,道:“这一仗算是开门红,有斩首、有缴获,挫了辽人的锋锐,肯定是要向朝廷报功的。”

    “但这毕竟是与辽人交手……”刘舜卿试探着韩冈的态度。

    “不用担心,这是杀贼,朝廷的功赏不会少!天子和朝廷当不会吝啬。”

    韩冈当然不会拦着不去上报这一次的功劳。就算是打得辽人,他也找照样报上去。何苦为朝廷省钱,而将怨恨归咎于自己?

    刘舜卿放下了心头事,心情放松的与韩冈谈笑起来。下面的将校有人耳朵尖,听到了韩冈和刘舜卿的对话,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韩冈的一名亲兵不知何时出现在厅外,扯着门口的卫兵,让他们送了一封信进来。

    韩冈中断了与刘舜卿的交流,接过信,先看了下信封上面的印章,竟是是用马递从太原送来的急报。

    厅中似乎是在瞬息间就静了下来,几个还在专神说话的,发现莫名其妙的就安静了,一个个心惊胆战的停了嘴,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而其他的人则是望着韩冈,能在军议时递进来的急报,当然不会太简单。

    韩冈没多话,打开用火漆封住开口处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展开看了一看,然后不动声色的将信折好。

    “希元。”他亲切的叫起了刘舜卿的表字,“看来我要先回太原去了。”

    刘舜卿脸色一变:“经略,可是太原出了事?”

    刘舜卿这一开口,厅中众将精神顿时更加集中,竖起耳朵静待韩冈的回答。

    韩冈微微一笑:“没什么。本来是因为辽军压境,担心雁门有失,所以才来的代州。不过这几日亲眼看到了希元,以及诸位都用心国事,我也就能放心得下了。今日一战便是明证!上万辽师甚至连西陉寨都破不了……呵,甚至是不敢去攻,只能去打劫山里的村子,这样的贼寇,已经不足为虑。”

    他将手上的信扬了一扬,“现在太原府那边也在催我回去。出来时,让通判权摄州事,本以为得几日轻闲,没想到才几天功夫,就写了信来催,大概是不忿我这边偷懒呢。”

    韩冈轻松的语调,引起厅中的一阵轻笑,让人不再怀疑他收到的信中有何紧急军情。当然,绝大多数还是故作轻松,并不是当真相信了韩冈的话。但既然韩冈这么说了,便姑且当做是这样,没有眼色的人,坐不到这间厅室中。

    结束了军议,从厅中出来,众官众将纷纷散去。只剩刘舜卿跟在韩冈身侧半步之后。韩冈脸上温和淡然的微笑渐渐收敛:“辽人在云中屯兵几近十万,或许并不是针对代州。”

    刘舜卿闻言,了然于心,问道:“经略,是方才那封信……”

    “信的确是从太原来的,只是信中的内容则是说的西边的事,有人心不死,却要数万人跟着他冒险。不能不回去了。不过不要以为这里的局势影响不了大局,关键的时候,还要河东……乃至代州出来支撑局面。”

    韩冈说得太过含糊,刘舜卿的眉头也就越皱越紧,眼中的疑色也越来越浓。

    韩冈回头望了刘舜卿一眼,也不瞒他:“这封信只是确定了一件事……徐禧当真是疯了。”

    篝火映红了千百汉番两族战士的脸。

    秋日的星空下,欢歌笑语回响在肃州城外的酒泉池旁。一堆堆篝火布满城外的原野,天上的星辰,地面上的篝火,交相辉映,一齐在波光粼粼的池中留下闪烁的的倒影。

    王舜臣离开凉州之后,便领军西行,走得并不快。过胭脂山,破删丹城,然后在攻克有两个党项部族盘踞,总计三千兵马驻守的甘州时,花了一些时间。之后搜集军资、休整将卒、发动甘州的吐蕃部族和汉人巨室,同样费了几天的功夫。不过当王舜臣从甘州重新出发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已经是三千官军,以及高达七千汉番两族联军。

    就这么不慌不忙的稳步前进,王舜臣又顺利的抵达了肃州。万余兵马围城,肃州城中不及千人的留守夏军完全镇压不住局势,当天夜里城中内乱爆发,城内的几家大户打开了城门。次日天明,宋军兵不血刃的进驻了肃州城。

    肃州乃汉时酒泉郡,霍去病远逐匈奴,曾驻兵于此。肃州城下有泉,其水若酒,相传乃是霍去病倾酒入泉中。

    王舜臣拿下了肃州城后,便遍邀城中汉番两家族长、耆老,于酒泉池边将随身珍藏的数坛烈酒一起倒入泉中,更是搬光了城中的数百坛各色酒水,一并倒了进去。

    他就这么在千万人的注视下,在酒泉中用头上金盔舀起一杯:“旧年冠军侯在这酒泉边与将士同饮,今曰本将与众儿郎重来旧地,如何能独享美酒,当与尔等同饮此泉!”

    这一刻,宛如冠军侯重临人世,数千汉家儿郎当先齐声呼应,争先恐后的舀起泉水,吐蕃士兵也为这狂热所沾染,跟着一起舀水同饮。

    王舜臣再一次举起头盔,向着来自于肃州城中的族长、耆老,“且共饮一杯,今日同为宋臣,太平富贵当与尔等同享!”

    夜宴就在酒泉边开始。

    化入无数佳酿烈酒的泉水,其实依然没有多少酒味。但围着热腾腾的篝火,周围是欢腾笑闹的歌舞,纵然酒泉不醉人,但人已然自醉。

    多少吐蕃人围着篝火,跳了一圈舞蹈,满头大汗的回来,拿起一只牛角杯,就在小湖旁舀起清洌的泉水,合着杯中弯月,一饮而尽。而来自秦地的汉家儿郎,更是拿起头盔,在湖中舀起酒泉,高唱着秦腔,与不通言语的同伴共饮。

    酒泉畔,王舜臣举杯相邀,与一名名将校士卒,族长、耆老,痛饮酒泉泉水。汉人和蕃人的隔阂,在这一夜也消失无踪,把臂同饮酒泉,宛如兄弟一般。

    用银刀削下一片片的烤羊,伴着泉水一齐下肚,王舜臣一声长啸,声震三军,继而放声大笑:“今夜好生痛快!”

    笑罢,他跳将起来,高高举起的金盔在他掌中闪闪发亮:“本将已经遣人回去向天子讨酒去了。等到数月后本将打下了瓜州、沙州和玉门关,领军回师,天子的赐酒也该到了。到时候,酒泉池畔,再与诸君痛饮!”

    ……………………

    凉州、甘州、肃州,在东面的战局一时间陷入沉寂的时候,西面传来的消息,则是不断传递着官军节节胜利的喜讯。

    “王中正这一回靠着王舜臣又露了脸。偏偏每次他都有这个运气。”

    “西贼安置在甘凉的兵马几乎都给调去兴灵,王中正和王舜臣都是捡了便宜。”

    “可惜甘凉仅仅是附带而已,比不上银夏,更比不上兴灵。今天在崇政殿上,天子又是没有提到那一路的战况。”

    秦凤、熙河联军不敌携胜势而来的党项大军,再快要打过青铜峡的时候,却不得不撤回国中。他那一路最后的封赏,只能寄希望于王舜臣在河西甘凉节节胜利。可也因此,他那一路几乎都要被遗忘了。远远游离于主战场之外,除了偶尔几封捷报,报称官军攻下了甘州、肃州,就是天子都能连着几天不提王中正的名字。

    池畔小轩中,蔡确三支手指捏着精致小巧的银杯,投过稀疏的窗棱,望向窗外的风景。

    盛夏的气息只剩一点残余。窗外荷塘中,荷花落尽,莲蓬也被摘采一空,仅有一片片或完整、或残缺的荷叶,和几根高高挑出水面的残枝。

    已经是秋天了。

    战争开始时是初夏,如今则是初秋。持续了一个夏天的战争,如今还在继续着。前半个夏天,战火如荼,官军先胜后败,而后半个夏天,战事则略嫌沉闷,除了不断向西的一支偏师,官军和西贼,都没有太大的动静。

    但这样的平静,无法持续太久,当时间进入了秋高马肥的八月,人心的躁动已经如同战鼓声一般响亮。

    蔡确把玩着酒盏:“河西的进展,天子没有放在心上。不过韩玉昆巡视代州,雁门便小胜一仗。对上缘边弓箭手,辽人竟也没有占到便宜。天子倒是为此欣喜不已。”

    “那是地利的缘故,在山道上,辽人的骑兵施展不开。当年折家在丰州立功,斩了皮室军数百级,也是这个缘故。”

    难得有此见识,蔡确很是欣赏的看了坐在对面英俊的青年官员一眼,又叹道:“韩玉昆胆子大,不在乎跟辽人起纷争。可萧禧就在京中,闹到了朝堂上可就让人头疼了。”

    “不知韩冈会怎么看徐禧之事。退保银州、夏州是他的提议。如今官军驻守盐州,跟他之前的提议差了许多。”

    “韩冈不需要冒险,之前灵州之败已经让他大涨了声望,接下来只要种谔守住银夏,他就彻彻底底赢了。试问韩冈如何会支持吕吉甫?他的心思,天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蔡确笑容中带着几分讥讽,“所以吕吉甫会去支持徐禧。若是他说一句稳守银夏,功劳就全是韩冈的。”

    蔡京低了低头,拿起酒壶,为蔡确斟酒,并不接话。

    “元长如何看待盐州的局势?”

    蔡确放下酒杯让蔡京倒酒。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很是有几分眼色,能力又出众,在厚生司中的工作很出色。虽说是同宗,过去并没有太多的来往。如今投入自家门下,只要在经过几次考验,倒是能当成心腹来倚重。

    “守银州、夏州,肯定是要比守盐州容易。西贼想要攻打银州、夏州,从兴灵攻来,有千里之遥,其间还要越过瀚海,艰难可想而知。从粮秣上来计算,最多也只有七八天的时间来攻城。凭党项人的手段,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攻得下来,到时候就得退军。一个不好,就是灵州的翻版。”蔡京显而易见的在西事上下了苦功,回答时并没有半点犹豫,“不过攻打盐州,同样有瀚海阻隔,相对于夏州,也仅仅少了两三百里而已,西贼的粮秣的确省一点,但也省得不多,最多也就半个月的时间。差别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而官军这一边,从青岗峡、櫜驼口这条路北上盐州,比起通过无定河的粮道要近得多。櫜驼口本来就是李继迁为了贩售青白池盐而设的榷场,走过这条道路的盐枭不知凡几,道路也修得甚是完备。当初高遵裕的环庆军便是赶在种谔之前,将盐州攻克。粮草由此北上,怎么看也不会有耽搁延误的问题。”

    “官军粮草无缺,以逸待劳,西贼又只能设法速战速决,拖延不得。这样一看,吕吉甫冒着风险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大。”

    鄜延军退守银州、夏州,缩短了官军粮道的同时,相应的也拉长党项人的补给线,在已成荒墟的盐州、石州、宥州,即便是党项人也无法得到粮草补给,打到夏州城下,最多也只有七八天时间来攻城,而后就必须撤军了。绝对是立于不败之地,这一点,朝中都是公认的。

    “但徐德占能不能守住盐州,却还有些难说。”蔡京又补充道,“虽说他正在调集民夫增筑城防,仓促之间,也不可能将盐州打造的固若金汤。”

    了解西夏的困境,这一点不足为奇,但蔡京对盐州本身还有了解,就很难得了,许多事不是他这一级、又没有去过陕西的官员能打听到的。蔡确对此算是比较满意:“想不到元长竟对边事如此了解。”

    “在下此去北方,说是领队去传授种痘法,不过见大辽的那位尚父,肯定少不了提到边事。”

    这一回使辽,为了能安抚下辽国,为了正副使节的人选,朝堂上很是伤透了脑筋。直到最后才决定调回沈括,让他担任正使。副使照规矩应该是选择一名武将,但这一次面临的局势不同,又负有传授种痘法的任务,所以设了两名副使,一文一武,其中文副使就是蔡京。

    “说起边事,沈存中当然远远强于在下,又是去过辽国的,一切都熟悉,不会受辽人所欺,说不定还能逼得辽人出乖露丑。到时候,辽人要捡软柿子捏,多半在下这个年轻识浅的副使下手。”蔡京微微一笑,“为朝廷脸面计,西北的兵事只能囫囵吞枣的多记上一点了。”

    蓝田县外的吕家别庄中,吕大防一身素色的麻衣,坐在空寂无人的庭院中。

    就在灵州之败后,朝中下诏,命吕大防就任庆州知州,代替高遵裕的职位。可就在诏书来的前一天,吕大防的亲兄弟吕大钧,在永兴军路转运司任上因病故世。本就无意参与这一场战争的吕大防乘机辞了就任庆州的诏令,告假回家,为亲兄弟服丧。

    还在丧期之中,吕大防虽与人对坐,但摆在石桌之上的,却并不是酒水或是其他的饮子,仅仅是两杯清茶。

    “为了给盐州输送粮秣,民夫已经征发到庄子上了,县里说了,要十一人。”

    吕大临没有出仕,几个兄长都在外面做官,家里的产业基本上都是他在管。县里发单要人,平常都是自己处置了。不够眼下既然吕大防在家,便得向他请示。

    吕大防不插手弟弟的工作,道:“该怎么安排,一切照旧例。”

    “小弟知道了。”吕大临没什么表情的应了一声,停了一下,他又开口道:“从年初开始,调集民夫的单子就没有断过。今年的夏收就因为人手不够,没旱没涝,什么天灾都没有,白渠上的几千顷田地,收成却硬是比往年减少了一成。”

    吕大防沉默着,慢慢抿着渐渐变冷的清茶。

    “三哥就是生生累死的!”吕大临阴沉着脸,“辗转于途而枉死的民夫则更是不知凡几。都已经败得那么惨,这一仗,怎么还能打下去!?”

    吕大防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素瓷茶盏,“为什么朝中将徐德占的鄜延路体量军事兼计议边事改成了陕西路计议边事,还将李长卿

    也分派过去佐理军中转运?现在只要是有关西北兵事,徐德占都能插话,谁还能压得住他?朝廷一心要守着银夏,谁来说都没用。韩玉昆在朝中说了那么多,可天子依从了一句吗?”

    吕大临愤然握拳一捶石桌:“吕惠卿私心太重!”

    “不仅仅是私心太重这么简单。”吕大防与吕惠卿打过不少交道,对其也算是有些了解,“是吕吉甫为人高傲,耻为人后。新法诸条,泰半出自他手,为什么他做了参知政事之后要另起炉灶,大兴手实法?因为他根本就不甘心做萧规曹随的曹参,即便他前头的是王安石也是一样不甘心。何论王安石女婿的韩冈?守住了银夏,那是韩冈的建言之功。而守住了盐州,就是他吕吉甫的慧眼独具、远见卓识!你说吕吉甫会怎么选?”

    “这不还是私心?!”吕大临反诘道。

    “私心也分几种,此乃功名之心,非是利禄之心。”吕大防垂着眼皮,看着杯中的茶水,“若只是为了做一宰相,吕吉甫学着王禹玉循规蹈矩、谨守上命就够了。眼下只要他依韩玉昆之言,保住银州、夏州,就可以等着天子御内东门,锁院宣麻了。但这也要他甘心!”

    “利禄之心,仅损私德。功名之心,可是会祸国殃民。灵州之败,不正是王禹玉起了功名之心的缘故?若他能安于利禄,岂会有如今之失?吕吉甫对功名看得太重,自然也就将国事、百姓看得轻了!”

    吕大临对吕惠卿颇看不上眼,言辞也不甚客气。

    吕大防在官场上打滚的时间足够长,虽说对吕惠卿与兄弟有着同样的看法,但他心中倒是感慨更多一点——哪个士大夫不想一个留名青史?可惜吕惠卿心不正。

    “吕吉甫的确是用心不正,迟早自取其败。”吕大防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说不定这一战当真能赢。现在谁敢保证说盐州必败?从兴灵往盐州,是几乎连水源都没有的七百里瀚海,从青岗峡往盐州,是三百里盐路。有这条盐路在,粮道其实已经打通了。”

    ……………………

    “盐州能撑多久?”

    折可适刚刚回到府州,就被拉倒了家中计议大事的小厅中被人问话。

    看看左右,自家父亲和几个叔伯都到了,兄弟辈中,还有一位叔祖父。折家算是有实无名的藩属,在府麟、丰三州势力虽大,但也因此受到朝廷忌惮,能在外州任职的子弟几乎一个都找不到。要聚会时,人倒是到得很齐。

    折可适现在是灰头土脸,无暇打理的须发乱蓬蓬的。从十四五岁起,每次上街总少不了有闺秀、妇人驻足回头的折家七衙内,一个月之内在盐州、夏州和府州之间绕了一个圈之后,跟个人见人厌的乞丐也差不多了。

    折可适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洗个澡睡一觉,但长辈坐了一圈,幽幽的双瞳都盯着自己,也不敢喊累,老老实实的站着回答父亲的问题:“盐州城中的粮囤现在大半都是空的,驼队和民夫都赶不及运粮。这个时候西贼来攻的话,能守上十天就很了不得了。”

    厅中啪的一声响,折克行重重的拍着几案,叹道:“徐德占不该修城的!”

    “吕惠卿就不该将兵事交托给他,给种谔、给李宪,甚至给王中正都比给他好。贪大喜功,”

    “多了一万增筑城防的民夫,根本存不下多少粮草。”

    “……如果西贼一个月后来攻城,说不定还会有转机。”

    “西贼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厅中只是折家核心的成员,身为将门世家的子弟,最基本的战略眼光没有一人会欠缺。

    “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折克行道,“无论官军占着盐州,还是夏州,都能逼得西贼挥师来攻。大参和徐禧只看到了占据盐州,使得银夏之地尽归我有。可不论官军是仅仅屯兵银州、夏州,还是连盐州、宥州一起占下,党项人都必须将官军赶回横山以南。否则无定河沿岸的上万顷良田以及盐州的万亩盐池,不论哪一种情况都是保不住的。”

    占据了会战主动权的一方,胜利的天平将会大大的倾向过来。

    徐禧占据盐州,也是逼迫西夏来攻的手段。

    但相对于银州夏州,盐州的位置就太靠前了。这样是对党项人有利,并缩减了官军的优势。唯一的好处,就是胜利之后,吕惠卿和徐禧由此能功成名就。而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折家的上下三代将领,一致认为没必要为个面子的问题,硬是要占着会减小对敌优势的位置。

    “小韩经略也是知道不对了。要不然李宪也不会到了晋宁军就停下来不过河。”

    折可适忽然又开口,厅中众人听着神情都是一变。

    “什么时候的事?!”折克行急躁的追问道。

    “就是孩儿回程的时候。李经制的将旗还在晋宁军,不见有大军过河。孩儿私下里问了,是太原那里传令让李经制留在黄河西岸,不要过河。”

    “看起来这一仗是输面居多。”折克行叹了一句,韩冈的战略眼光在文臣中算是第一流的,他都抱着同样的看法,基本上,可以说事确定了。

    无力的挥了挥手,让折可适站到墙边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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