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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11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4)

    这还仅仅是击溃的结果。若是换成歼灭,还不知道要翻上几番。

    所有的人心情都是火热了起来,要是能在这件事上做出点成绩来,不仅仅是站在韩冈面前的位置可以上移几位,甚至有可能去东京城,觐见天子。

    李宪对韩冈道:“得盯着贼人逃窜的去向,否则日后还是一个麻烦。”

    “沿途各寨堡都遣人带了飞船去。飞船上了天后就可以看得足够远,想潜渡过去,光是运气可是远远不够。”

    李宪神色一动,问道:“听说龙图手上还有一个新的发明,能与飞船配合得天衣无缝,让贼人无所遁形?”

    “是千里镜吧?”韩冈也同样十分配合,让人将千里镜取来,“此乃天子所赐。乃是东京城中的能工巧匠所打造,并进献给了天子。”

    李宪拿着黄铜质地的千里镜啧啧称奇,摆弄来摆弄去,对着厅外的树木看了半天,又举着望远镜看天上的情况。李宪虽然是天子近臣,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韩冈能先得到,他却不够资格。

    摆弄了好一阵,李宪方才恋恋不舍的放手:“此乃军国重器,质保一般的原本放大镜,眼镜,显微镜都大量耗用了不多的白水晶,现在又多了一份必不可少的开销。”

    “等着水晶玻璃出来吧。到时候,放大镜、眼睛应该就能普及了。”

    “广州的蕃商那里的玻璃器皿大半都是透明的。若是能得到透明的水晶玻璃的制法,与透镜有关这些器物,肯定能遍及天下。”

    ……………………

    一直以来,余古赧都是以士兵的多寡来计算对方的战力。

    可是在被宋人以劣势兵力大胜之后,却让余古赧绝不敢小觑任何一支宋军的队伍,无论人数多寡。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是一直紧随其后的另外两个部族的军队。他们跟着余古赧,在崇山峻岭一条条岔道中转来转去。

    除了他和乌八以外,其他部族基本上全都在突击宋军的过程中,遭受了或多或少的损失。只有他们两人,悄悄的落在后面,看到局势不利,无法击破宋军的阵列,便立刻选择了撤离。

    不断逃窜中的队伍中,战马驮着惊慌失措的骑手,很快就到达了马匹的极限。

    战马的惨嘶时不时的在余古赧身边响起,一匹匹战马累倒、垮下。但余古赧却毫不吝啬马力,飞快的从一条谷地窜到另一条谷地。而就在这个过程中,一家家部族都选择了远离,设法独自离开葭芦川,而不是跟着最为显眼的余古赧。

    离开葭芦川的道路几十条,绝不可能全都堵上。余古赧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敢悄悄的穿过宋军用心经营下来的防线。但接下来赶来的十几家部族,却让余古赧的盘算成了空。

    前面就是小红崖,看起来十分平静。在一番试探之后,余古赧的前军小心谨慎的走进了小红崖东侧的谷地。而余古赧的后军,此时还在五六里外。

    行军的时候,是一军之中最为脆弱的时候。

    一批批士卒进入了山谷,领军的余古赧却没有半点体恤的催促着他们加快脚步。如果能顺利的通过小红崖,再疾行二十里,便是能让阻卜人顺利离开葭芦川的出口。

    随着在小红崖中的学生们越来越多,余古赧的心渐渐的提了起来。如果有什么变化,就该是现在。

    这个念头还在脑海中旋转,尖利的木笛声就从前方的谷口响起,余古赧二话不说,一拨马头,就往侧面一条山谷冲进去,后面的部众匆匆跟上。

    只要还活着,迟早能有回去的机会。余古赧宁可狼奔豕突的逃窜,也不愿意拼上一拼。

    性命才是一切。

    战事已经到了尾声。

    折可适陪着主将李瑛,漫步在战场中。主力围定了敌军盘踞的村寨,剩下的人正在打扫战场。大部分的敌军之前已经蹿进了前方的一座村寨中,但没有来得及逃离的百十阻卜骑兵,已经在绝望中拼死作战。

    周围还有着尚未完结的厮杀,但历经战火的两人浑不在意。

    就在侧前方的不远处,一名高壮如熊罴的阻卜骑手,与另一名宋军战士扭打着下了马。仗着身高体壮,阻卜骑手几刀下去,便将对面的宋兵逼入了绝境。

    折可适瞥眼一见,一副弓箭已经持在双手中。张弓搭箭仅仅是在瞬间,一支轻巧的箭矢从弦上飞出,掠过五六丈的距离,精准的扎进了阻卜骑兵的眼窝中。

    正想拽着眼前的人一起上路,这名阻卜战士便感到眼眶中一阵剧痛,半张脸都麻木了,面前的视野黑下去一半。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出了何事,就看见前面正被他穷追猛打的敌人,挺直了腰杆,挥舞着手上的利刃,一步冲到近前。身子一下变得轻飘飘的,再也感受不到任何重量。

    雄壮的身躯轰然倒地,劫后余生的士兵又是一刀上去确认敌人的生死,而后才转身过来,向着李瑛和折可适跪下来行礼道谢。

    “好箭法。”李瑛转头大赞。战马上射箭,能在五六丈外命中眼眶,这等骑射的精准,足以让人震惊。

    “献丑了。”折可适则是谦逊的一笑,将战弓收起。

    折可适用的是短弓轻箭,向来只适合用来射击鸟雀。不需要太大的力道,却弓手却必须要拥有国人一等的箭术。

    指挥使一级的军官,还需要冲锋陷阵的本事,但指挥使以上,正常情况下都只要在站旗下指挥全军。但弓马之技乃是武将的立身之本,没点水准,想在军中站稳脚跟就得大费周章。折可适的武艺从小就被家里逼着练出来。二十不到的时候,就是靠了一身的好武艺才得以让麾下的士卒信服,然后才能够在阵上立功,最后得到将种的美誉。

    两人在战场上并辔而行,李瑛望着前方的村寨,“葭芦堡那边拦下了一伙贼寇,斩了一个叫乌八的贼酋。说是仅次于领军南下的西阻卜部族长余古赧。”

    “幸好大鱼还在我们这里。”折可适笑道。

    李瑛点点头,“幸亏如此。”

    捉到的贼人多了,一些有关人员、人数的情报也就审问出来了。最大的一条鱼就在自己这一边,李瑛拼了性命也不会让这条大鱼脱钩逃了出去。

    一支支阻卜骑兵,逃窜入在群山峻岭之间,但他们却无法脱离笼罩在头顶上方的巨网。

    分散逃离的贼寇,就像是泼到沙地里的一盆水,不停的消耗在干涸的沙砾中,仅仅一天的时间,还算完整就只残留下区区数百人的残部。

    剩下的,就是漫山遍野的散兵游勇。分散在山林中的保甲乡兵,正在为一个首级五匹绢的报酬,对他们紧追不舍。

    ……………………

    已经是日暮途穷。

    八百残兵困守在一座村庄中,四面的道路全都被堵上了,就是想突围,也没那么容易。

    胜败只在转瞬之间。

    前日此时,人人意气风发。而今天此时,则是各个垂头丧气。

    而且许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余古赧看着自己帐下的一众部将凋零殆尽,心中就痛苦难言。而且剩下的人们,还不能同心协力,反而是开始互相攻击。

    “图木同,都是你要往葭芦川这边来,要不然哪里会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一人首先向余古赧的智囊发难。

    “谁能想到乌八他们会犯蠢,全都往葭芦川赶过来?”图木同是个瘦小的阻卜男子,看着就是武技不行,只能在头脑上下功夫。他为自己辩解,“要是在葭芦川这边,只有我们这一千多人,又听了我的话抢了一把之后就早早离开,宋人怎么会摆下这么大的阵仗?”

    “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余古赧一声大喝,转头又道,“图木同,你说怎么办?”

    图木同立刻说道:“还是投降吧。宋人已经将村子围得水泄不通。突围的话,不知要死多少人。”

    “丢下刀枪,出村投降?把自家的性命交给宋人?”一名余古赧帐下的首领摇着头,“我可不干!大不了拼上一拼,冲到山里面去,谁都别想把我找出来。绕上几天,迟早能绕出去!”

    其他一些首领也附和他的意见,投降的结果就是性命堪忧,在场之人,谁愿去相信宋军会宽宏大量,不念旧恶?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中,在场的阻卜人都不愿意,他们只相信自己。

    “没人愿意手上的刀丢下来,但不丢下武器,宋人愿不愿意相信我们?”图木同反问道。“要是他们不信怎么办?”

    余古赧想了一下,道“……宋人现在肯定是想保着盐州,只要我们答应到时候能反过来给党项人一刀,他们还能不愿意?绝不可能强求我们丢下手中的武器。”

    “对!”屯秃古斯叫了起来,“我们还可以帮宋人!”

    另一名首领也跟着叫道,“嵬名家从来都没出过什么好人,这一次用了那么大的酬劳请我们南下,还不是要买我们的命?到现在也只付个定金了事,能不能活着拿到还没付的那一部分酬劳,还说不定。保不准最后儿郎们死了大半,他们就赖了账,到时候,家里面还能派人出来讨账吗!?”

    几名部将纷纷点头:“投靠宋人的好,还是投靠宋人的号。宋人有金山银山,仓库里面丝绸绢帛堆积如山,只要宋人能从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就够我们吃上三五年了。”

    “前面我都听着宋人再喊,一个脑袋五匹绢。”老古青懂一点汉人说的话,“一个婆娘才多少钱?要是宋人肯拿这份来买我这条老命,我早带着家里面的儿郎投过去了。”

    “投降宋人,从他们手中赚钱!多带点财货回去给家里面的女人孩子。”

    余古赧说道:“就是有人心想党项、契丹,不愿为宋人卖命。投了大宋之后,也方便找个机会就逃走。”

    图木同无奈的看着这一切,就听见余古赧道:“谁愿意去村外联络宋人,跟他们说我们愿意降顺?”

    ……………………

    棋盘上已经进入收官的阶段,黑子和白子看起来占的实地相差不大,不过白子稍嫌零散。连成一片的黑子,将白子分成三块。这在还棋头时,是要吃亏的。

    这是两天来两人下的第九盘棋,韩冈以他拙劣的棋艺,却每一次都能将棋局拖入官子的阶段。但他的官子水平,却让李宪得以准确的将胜负差距维持在三四个子之间。

    似乎就是因为仅仅相差三四个子的缘故,受到鼓舞的韩冈,成了为回本而不断砸钱上赌桌的赌徒。听着接连不断的捷报,然后一盘盘的将彩头输给李宪。

    李宪对此无可奈何。一名文臣——而且是重臣——肯跟他这个阉人下棋,其实是给足了面子。如韩冈这样连皇帝的面子都可以毫无顾忌的驳回的重臣,若是请自己一起下棋,而自家还推三阻四,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李宪可不愿意这样把本来能交好的对象给得罪了。

    何况韩冈下棋又不像他岳父那般有名的浑赖,认输认得痛快,彩头给得也爽快。尽管只是笔墨纸砚等不算值钱的文房四宝,但其来源自韩冈,也算是弥足珍贵了。

    不过李宪还是想早点解脱,这样实在太累人。

    “相公、太尉。”一名满面风尘的小校被人领进了厅中,单膝跪倒,向韩冈和李宪禀报:“小人乃第九将郭军将麾下行走,奉军将之命,向相公、太尉禀报。昨日得令严防贼军主力沿河西窜,故而郭军将领军严守小红崖。今日辰时,贼军窜至此地,遭我官军迎头痛击。如今郭军将已将其围在了小红崖南三里处的大王庄中。”

    “是前几日被他们洗劫过的大王庄?”李宪立刻问道。

    “回太尉的话,正是那座大王庄。”小小口齿伶俐,朗声说道:“村中现在有大约八百贼寇。贼首余古赧已经派人出村,愿就此降伏官军。”

    “就这么投降了?!”李宪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

    小校猛点着头:“回太尉,的确就这么投降了。而且阻卜人传出来的话还说,若能既往不咎,甚至还愿意听从号令,对西贼反戈一击。”

    放松下来的微笑出现在李宪的脸上,他扭头对韩冈道:“这群阻卜贼寇当真是能屈能伸。”

    “总算了了一桩事。”韩冈将手中的棋子往棋盒中一丢,站起身笑道:“这两天辛苦都知了。”

    李宪摇摇头:“只是下棋而已。”

    “就是下棋才辛苦啊!”韩冈哈哈笑道,“自知之明,韩冈还是有的,这两天可是让都知受累了。”

    转过身,韩冈脸上的笑容转瞬收敛,对小校吩咐道:“你回去跟李瑛和折可适说,让他们转告村中的贼寇:放下武器,出村听候发落。这是我韩冈的要求。如若村中阻卜贼寇不肯从命,就给他们一个痛快。”

    小校怔了一下,李宪在旁也疑惑的说道:“龙图,这事可以慢慢谈啊。有他们在背后倒戈一击,大败西贼也不是不可能。既然他们都有心投诚,何须如此强硬?”

    韩冈声音冰冷:“釜底游鱼,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想活命,只有两个字——听话!”

    秸秆在火盆中噼啪作响,呛人的烟雾从火焰上腾起,在屋中弥散开来。

    余古赧眨着被熏红的眼睛,透过烟雾,看着围坐成一圈的首领们:“说说吧,到底该怎么办?”

    房中很安静,没有一人接口。人人都是低着头,专注的看着火盆中火苗的窜动。在宋人开出的条件传来之后,这样的安静已经维持了很久。

    但屋外并不安静,密如雨丝的弩矢,每时每刻都从村外射进村中,由此而受伤发狂的战马不断增加,一声声的嘶鸣,让视爱马为生命的阻卜人不忍卒听。可并不算大的村落里,房屋只能勉强安置下所有的战士,他们的坐骑就只能留在外面,承受箭雨的洗礼。

    “干脆杀出去好了!”终于有一人耐不下性子,用力在地上一锤,怒吼着:“再拖下去,连马都没得骑了!”

    “怎么杀?”余古赧闭着眼,颓然的说着,“村外可还有一条好路?冲出去全都得陷在沟里。到时候神臂弓一阵乱射,没一个能活下来。”

    就在将大王庄围困的时候,宋人除了射箭之外,还为了防止村中的阻卜人逃脱,在道路上下足了功夫。村外的几条道路上,全都给挖出了一道道类似于陷马坑的宽沟。

    余古赧方才趁着最后一缕阳光,远远地向那几条宽沟望过去。发现宋人掘开的道路上,都是平行排列三条一丈宽、间隔也有一丈的沟壑。想凭借战马的跳跃力跳过去,根本不可能实现。就算那些沟只有两三尺深,也足以让冲到沟边的战马成为神臂弓的靶子。

    在道路之外,除了几处实在陡峭崎岖的地形,都能看到宋军点起的火堆。火堆边,还有趁着火光,继续挥锹开挖陷马坑的宋军士卒。

    “除非插上翅膀,否则根本就逃不出去了。”

    余古赧不想接受宋人的要求,那等于是让他们像一头羊一样,自己走到屠刀前,是死是活,得看宋人的心情。若是按照他的想法,让宋人将他们收编,那还是一支能上阵的军队,若是不合意,还能设法跑掉。

    没有人愿意将自己性命完完全全的交托给别人,阻卜人的首领们还在犹豫着,但村外的大宋官军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外面坐骑的惨嘶,突然响亮了起来。院中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冰雹倾泻一般,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到了地面上。还没有等余古赧等人反应过来,就听见上方喀喇一声响,一道黑影在众人眼中闪过,面前的火盆突然间就翻了个底,火星溅得老高,盆中的柴草更是飞了起来。溅起的星火,燎着了两个首领的胡须。他们立刻就在大厅中打起滚来,而其他人也都脱了外袍,帮他们扑灭身上的火焰。

    火盆被捡了起来,底已经被砸出了一个窟窿。从翻倒的灰烬中,韩冈发现了一块鹅卵石,就是这个东西将位于村子子正中央的火盆打穿了底。

    一天的时间,足以让大宋的工匠造出简易的配重式投石车。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飞舞在空中,洒向小小的村落。这是连一间瓦屋都没有的村子,铺在屋顶的是一束束茅草,拳头大小的石块,轻而易举的就穿了茅草铺就的屋顶。

    飞石不仅仅穿透屋顶茅草,对于战马则更为有效。村中战马的哀鸣,一声比一声更为凄厉。而火箭也开始用上了,燃烧着的长箭划破夜空,在村中点燃了一栋栋房屋。

    外面已经是红光满地,余古赧再没有时间耽搁了:“先让宋人得意一阵吧。”

    ……………………

    官军前方大捷。

    数日间一直都处在惊恐之中的晋宁城百姓,在一名接着一名传递捷报的信使们从西门奔向城衙的过程中,终于安心下来。

    持续了七八天的宵禁,也随着知军的一纸令文,而宣告终止。压抑了多日,城中的大小酒肆一时间爆满,达官富户、贩夫走卒共贺官军告捷,几家大酒楼和妓寨,甚至为此喧闹了一夜。

    城衙之中,也是喜气洋洋。在灵州之败和盐州眼下的险峻局势衬托下,河东这边全歼阻卜贼寇的战绩便显得分外惹人注目。寻常的

    一夜安寝之后,在接近中午的时候,韩冈和李宪等到了阻卜人投降的消息。

    被困在一座连围墙都破败不堪的小村中,阻卜人在死亡和听话之间,终于还是选择放下手中的弓刀。

    “还是识时务的嘛!”

    韩冈如此说着,但李宪分明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难以掩饰的遗憾。

    “龙图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李宪心生好奇。

    一般的官僚,都是宁可少一事,不愿多一事。前面阻卜人已经决定降伏,但韩冈却偏偏强加了一个放下武器的要求,让整件事平生波折。

    “好事吧。”韩冈说道,“这样也就能将这群阻卜人明正典刑了……之前已经俘获了不少贼子,却还少一个够分量的来杀鸡儆猴。”

    “明正典刑?!”李宪差点要跳起来,“将余古赧明正典刑?”

    “没错。杀人、放火、劫掠,能做的恶事都做了一边。依律可是要受到重惩。”打从一开始,韩冈就没有想过放过这群强盗,“他们老老实实投降,正好能让刑场上多几人一齐上路。”

    “龙图,他们可是已经降伏了!”

    “所以我清算的是他们之前的过恶。强盗就擒,难道不是依律处断?!”韩冈眼神冷着,“还是说,我曾说过招安二字?”

    李宪一时沉默了。

    韩冈更进一步的说道,“他们是强盗,是在官军重围下不得脱身,方才放下武器,可以当自首论吗?”

    韩冈从来就没有把贼寇们当成是可以利用和挽救的对象。战争时的杀伤,甚至劫掠,最后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韩冈不想看到这一幕,只能动用刑律。但这么一来,牵扯上刑律,麻烦事也就多了起来。

    “劫盗民家,依律当斩,累犯更是决不待时。”李宪很是头疼,揉了揉发胀发痛的太阳穴,“自首减等也轮不到她们。不过这边有几千人,肯定要留下一批。到时候可以将他们的约束放松一点。”

    “此辈岂可轻信!?”韩冈对此深有了解:“一旦给他们松了绑,最后会发生生么事,根本无法想象。能让他们”

    李宪叹了一声,放弃了对韩冈的劝告:“杀了也干净,给天子、给朝廷、给百姓都能有个交待。就是不要出乱子。”

    “能有什么乱子?只诛首恶,胁从不问。首领和部众分开安置。这样一来,想怎么处置就能怎么处置……”

    到了入夜前,具体的数字也传来了。将几个数据在纸面上与其他方向上的回报加起来,这便是此战得来的战果。

    官军对阻卜贼寇的袭击,光是斩首就有千五,投降的则更多。阻卜南下的队伍总数五千人,全部是骑兵。这一战,韩冈能将其中的八成都留了下来,七千多战马完好无伤,而财货更是数不胜数。阻卜人本来是准备抢到最后一笔就收手,谁想到最后一步却遇上了韩冈。

    “缴获的财物怎么办?缴获的战马是否直接归公就够了”

    李宪记得韩冈一直都是采用四三三分账的。南征交趾时的战利品,都是士兵四成、军官三成、归公三成,然后抚恤就从这三成中取得。虽然跟过去军中的习惯不同,但比起毫无组织性的烧杀劫掠,严整有序的洗劫和分配,却能让人得到更多。不过李宪知道,这件麻烦事韩冈肯定会推到自己身上,与其之后夹缠不清,还不如这时候就问明白。

    “将士们都是辛苦作战,没必要占他们的便宜。战马完好的二十贯一匹,受伤无法恢复的五贯。我这里边还会从府库中拿出一部分前朝来安民,至于损失的财货这是没办法计算的。”韩冈想了想道,“将会在丰州、麟州等所有受到阻卜贼寇劫掠的村寨行刑,血债血偿嘛……”

    看见李宪欲言又止,韩冈叹道:“此事如何处置,其实无关紧要,还是想想盐州的情况如何了?”

    盐州,从城下战败那一天开始算起,应当有十天了。

    韩冈总觉得辽人那边是不是太过于沉默了一点。这段时间所展现出来的耐性,完全不符合耶律乙辛或是萧十三之前的表现。难道安排一下阻卜人帮助西夏之后,就坐下来等着局势的发展?

    正常的情况下应当是出手引导局势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这是普通人都会有的想法。而韩冈则是心中警惕感大起:“得再给北方诸州去信,要刘舜卿他们加强前线防备。”

    通过小规模的冲突,向对方施加压力,这是尚不愿撕破脸皮,却又想在对手那里获取利益的国家必然的选择。

    之前发生在雁门关外的边境冲突,就是契丹人在施加压力。韩冈知道,天子和朝堂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将低烈度的边境冲突扩大成一场战争。

    河东能够动用的军粮也差不多快用尽了,各军州的常平仓中虽然还有粮食,但那是备急备荒的存粮,非到危急时刻,只能以新粮替陈粮,绝不能随意动用。

    眼下的局面究竟会如何发展,还是得看盐州之战的结局。

    昏黄的天地中,盐州城孤伶伶的矗立着。

    党项骑兵从城墙底下奔驰,成千上万,竟在绕着城池旋转。霹雳砲投出的石弹、床子弩发出的铁枪,还有神臂弓射出的劲矢、城上投下的灰瓶、油罐,都对他们没有产生一点影响。

    在他们的手中,一张张战弓带起一声声弦鸣,不住的向城头上射出长箭,城头上的守军如石块一样像城下坠落。

    城头上的守军越来越少,而围在城外的西贼却越来越多,只听得惊天彻地的一声巨响,厚重高耸的城墙就在一瞬间垮塌下来。

    铁鹞子们欢呼着,嚎叫着,涌向城中,黑压压的一片将城池覆盖,如同蚁群掩盖了地面。竖在城池中央的‘宋’字大旗,百丈高,数人合围,如同一座高塔,却在刀枪的挥砍,重重的倒了下来。

    落到地上的大旗,被战马踏过。旗杆砸在地面上的震动,却变成了铁蹄的鸣响。

    一名契丹骑兵践踏过宋军的战旗,跃上了一条长堤。堤坝绵延千里,不见头,不见尾。堤坝内侧的河水浑浊无比,如同泥浆,又仿佛一条黄龙。浪涛奔涌的大河同样看不见头尾,隐于白云之上。

    堤坝之外,是一片燃烧着的土地。只能看得见熊熊的火焰,燃烧在大河的北岸。滚滚的河水掩不去生民的哀嚎,在契丹骑兵过来的方向,有着无数人凄惨的哭号。

    不知何时,画面又起了变化。

    这一次是东京城,高耸的城墙,巍峨的皇宫,铁塔行云,汴水唱晚,当夜幕将临,一盏盏灯就亮了起来,各色的灯山排列在御街两侧,照得天地如同白昼。可就在城外,是无边无际的大军,黑色的铁甲沉沉如阴云,将偌大的东京城团团包围。

    转过身,身后是全都是熟悉的面庞。

    祖母苍老而睿智的眼神里,满是失望。母亲严厉的表情仿佛在诉说着不满。弟弟翘起的嘴角,蕴含着的全是讥笑。

    你不配当一个皇帝。

    瘦弱的仁宗皇帝,躺在病榻上的父皇,还有更远处相貌都模糊的几个身穿十二章服的身影,全都抬起手指过来——全都是你的错!

    声浪铺天盖地,千万人一起在怒吼,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

    一声压抑至极点的惊呼,赵顼从噩梦中惊醒时,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

    “官家?”身边的人被惊醒了,支起手肘撑起了身子,令赵顼沉醉的娇躯被透过帐帘的微弱灯火映在另一侧,留下一个动人心魄的剪影。贤妃朱氏的声音清柔,“可是有那里不适?”

    “没事。”赵顼摇摇头,一场噩梦让他惊魂未定。不想看到爱妃脸上的忧色,他提声问道:“李舜举,什么时候了?”

    就在榻旁不远,一个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回官家,才四更初。”顿了一下,那个声音又道,“官家,李都知现下还在盐州,今夜宿直的是奴婢宋用臣。”

    ……盐州……

    赵顼沉默了下去,方才出现在梦魇中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过了片刻,他才提声道,“去准备热水,待朕更衣。”

    “官家……”朱妃的轻呼中饱含着担忧。

    今日轮值宿卫寝宫的宋永臣惊讶的声音也再一次响起:“官家不再多睡一会儿?”

    多睡?怎么还能睡得着?身子的确是困倦得没有什么气力,头也疲累得发痛,真的很想好好睡上一觉,但意识却是无比的清醒,宁人痛恨的清醒。

    盐州被围,西北战局糜烂,辽人的使节又在京城叫嚣,连着多日都夜不能寐,除非西北大局抵定,否则怎么能安然入寝?

    赵顼抬眼看看头上的黄绫帐子,用得时间久了,染在上面的明黄色,已经变得十分黯淡,几近于土黄。他不嗜声色,戒绝一切奢华,吃穿用度尽可能的俭省,甚至还不一定比得上一个奢侈的朝臣——那个蒲宗孟,平日洗漱都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的区别——如此的排场,赵顼何曾有过?可换回来的是什么?一场接一场的惨败啊!

    “官家,”帐外的宋用臣,他音调中带上了点哭腔,“再多睡一会儿吧。这样下去,官家你的身子骨可吃不消……”

    “朕知道。”赵顼有些不耐烦的应了一声,但这是宋用臣的忠心,却也不能骂上两句。“盐州那里可有消息?”他坐起身,掀开帘子问着,想避开前面的话题。

    宋用臣摇摇头,小声的回道:“没有。”

    “种谔和高遵裕呢?!”

    宋用臣更为小声:“也没有。”他偷眼看了下赵顼的脸色,见没有什么异状,才又小心翼翼的说道,“官家,若是有军情来,肯定会立刻报与官家知晓的,或许捷报就在这两天。”

    “真能有捷报那就好了。”赵顼轻叹了一声,又抬起眼,“河东也没有消息?”

    宋用臣还是只能摇头。

    为了保证夏州和盐州之间的通路,河东军的骑兵全都给了种谔,现在阻卜骑兵乘势杀入河东境内,光靠步兵根本追之不及。

    韩冈早前告急的奏章,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哪里看不出其中的抱怨。若是稳守夏州、银州,兵力何至于会捉襟见肘到防线上处处漏洞的地步。

    宋用臣欠着身站在床榻前,见赵顼没有再睡个回笼觉的打算,也在心里叹了一声,终究还是放弃了劝说。回头示意了一下,一名宫女便端了参汤上来,让赵顼就着漱了漱口。

    朱贤妃也起来了,帮着赵顼披好了衣服。宋用臣等内侍、宫女便簇拥着大宋天子往殿后的净房过去。

    赵顼身上裹着深黑色的羊皮皮裘,将殿中的寒意拒之于外,“太皇太后那里还有消息吗?”

    宋用臣立刻回道:“半个时辰前,庆寿宫那边还说一切安好,请官家勿须忧心。”

    “嗯。”赵顼点点头,“那八哥呢?”

    宋用臣的回复迟疑了一点:“……这几天都有钱乙在照看着。”

    听出了宋用臣话语中的顾忌,赵顼黯然惨笑:“难道这座皇宫,当真是不利皇子?八个儿子啊……就只剩一个六哥了!”

    “官家!”宋用臣急声叫道。天子口.含天宪,这种话是不能乱说的。

    赵顼一声长叹:“钱乙是当世小儿科的圣手,他都治不了,也就是命数了。”

    赵顼的话中已经是认命了,宋用臣听得提心吊胆的,一颗心如同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太皇太后拖不过今年冬天了,八皇子眼下多半也没多少日子,要是西北再来个噩耗,皇帝还能不能承受得起,想想都让人心忧如焚。他现在宁可西北那边永远都没有消息,也比坏消息传来的要好。

    前些日子因为赵顼的发病,在宫中朝中都引发了一场混乱。尽管只是轻微的晕眩,但人心的浮动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的。而且天子的身子骨究竟如何,他这样的近侍再清楚不过,若是有个什么万一,到时候只有一个六哥,那个局面可就怎么收拾?

    赵顼泡在热水中,温热的感觉,让整个人稍稍放松了下来。洗澡水热得有些发烫,里面洒了香精,有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

    赵顼仰靠在木桶中,感受着水中的热力渐渐渗入体内。身体和精神在清淡的兰花暖香中完全的松弛下来,似乎就要睡去。

    没有人上前打扰,内侍和宫女都屏气凝神,一声不发,绝不敢惊扰到赵顼的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宋用臣的声音响了起来,但不是跟赵顼,而是不知跟谁在说话。隔了一重镂花的木门之外,宋用臣与人交谈的声音很是模糊,赵顼没有去仔细分辨。依然紧闭双眼,休养着精神。

    “官家!官家!”宋用臣突然响起的呼声中全是惊喜,木门被推开,他跌跌撞撞奔了进来:“河东胜了,河东胜了,是大捷!”

    “……大捷……”泡在水中的赵顼,脑筋还有些迟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是大捷,河东路大捷!”宋用臣高声强调着。

    “大捷!?”哗啦一声,赵顼在水中坐直了身子,就看到宋用臣举着一份奏表在面前展开。

    宋用臣的手也抖着:“韩冈和李宪具表上闻!官军尽歼攻入河东地界的阻卜贼寇。斩首近两千,其余或俘或降,漏网者寥寥无几。”

    “好!好!”赵顼除了叫好,甚至都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说了。这么些天来,总算是有个好消息了。

    将奏表交给赵顼,宋用臣悄悄的退出来,留着天子在里面欣喜欲狂。

    赵顼抓着河东路的奏表看了一遍又一遍,奏章都已经被水濡.湿,他还舍不得放手。外面宋用臣又不知再跟谁说话,赵顼也没有去在意。

    片刻之后,赵顼神清气爽的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眉眼间尽是欢喜。还在想着今天去崇政殿,要好好的商议一下怎么赏赐这份功劳。

    可宋用臣脸上的喜色已经消没不见:“官家,环庆路高遵裕上表请罪。其领军至櫜驼口,遇西贼五万坚守其地,一时攻之不克,所部伤亡惨重……”

    “攻之不克,伤亡惨重?”赵顼头晕目眩。环庆军这一路的援军玩了,盐州城怎么办?!

    高永能平躺在床上,蜡黄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嘴唇都是惨白的。呼吸声细不可闻,胸膛不见起伏,仿佛一个死人。

    随军疗养院中捆扎伤口专用的细麻布条在头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黑糊糊的药膏就在抹在麻布下的伤口上,但血水还是从包扎处不断的渗出来。只有从这里,才能看得出高永能他还有一口气吊着。

    营中的医官对这样的伤势束手无策,和几个护工站在一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高家的几个在军中的子侄都跪在榻前,一个个哭红了眼。

    “君举……高君举!”

    曲珍俯下身子,在高永能耳畔连着唤了几声,见他始终没有反应,无奈的摇了摇头。

    虽然常言说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看到高永能现在的惨状,曲珍连安慰人的话都没心情说了。直起了身,吩咐了医官好生照看,就大步的离开临时安置伤员的这间小庙。随军疗养院中的气氛让人感到十分的压抑,曲珍一刻都不愿意在其中多加停留。

    高永能是一个时辰前,在城头上被一枚十几斤重的石弹击中了头盔,一句话也没有的就这么倒下去了。再坚固的头盔,也经受不起霹雳砲抛射出的石弹,就算是从敌楼的墙壁上反弹过来的也是一个结果。那是用来摧毁城墙的武器,血肉之躯挨了一下,砸中的还是头颅,没有当场阵亡,已经让人很是惊讶了。但高永能的脑袋还是跟着头盔一起陷了个坑下去,按照医官们的说法,这叫做颅骨骨折,无药可医,包扎一下,仅仅是尽人事而已,能不能活下来,得看老天爷的心情。

    城外霹雳砲的目的不是伤人,造成的伤亡虽多,也只是附带。党项人平均每天都能新造出三架霹雳砲,以替换旧有霹雳砲损坏后的缺口。用霹雳砲来摧毁城墙,只要盯着一个点来轰击,刚刚修筑成功没有多久的墙体,根本支持不了多久。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在经受了数日积累的伤害之后,盐州城的墙体,尤其是西壁的城墙,有很多地段的外侧都坍塌了下去。原本能供四马并行的城墙,只剩下一半的宽度。有几处更为严重的地方,都出现了从内到外的裂痕。

    走出随军疗养院,石弹撞击城墙的轰鸣声重又在耳畔响起。都快入夜了,红霞已经映着半幅天空,可党项人的攻势还是没有停息,轰轰的震动,让人不由得忧心起那道已经千疮百孔的垒土墙。

    曲珍停下脚步,怔怔地望了一阵声音传来的方向,猛不丁的出声唤道:“十四。”

    “太尉有何吩咐。”

    紧随在曲珍身后的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闻声便上前一步,他有着一对跟曲珍相似的招风耳,这也是大部分陇干曲家族人的特征。

    曲珍侧头看了一眼。族内排行十四的曲涣这个孩子,最让曲珍欣赏的就是他从来不拿自己的身份炫耀。在营中都是跟其他小校一般,叫着自家的官称,而不是喊着叔祖。

    “你去找你三叔,让他准备好几条长一点的绳子。”曲珍吩咐着。

    曲涣有点发楞,他年纪虽小,却聪明得很,否则曲珍也不会将他带在身边做侍从。他没想到曲珍竟转着离城而逃的想法。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跟着那个蠢货一同下黄泉,死都不能瞑目。”在侄孙单纯的目光注视下,曲珍没有半点羞愧之意,为了守住这座盐州城,他尽了心尽了力,守不住城池不是他的责任。

    “城破之前,我会坚守到底。但城破之后,那就是各安天命了。”就算是在侄孙面前,曲珍都是问心无愧。

    盐州城已经山穷水尽。

    战前最担心的粮草问题,只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不用再吃饭,消耗的数量远少于预期,到现在还有不少剩下的。

    从鄜延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全都消耗在了城头上。这是应该用在关键时候的尖刀,如今却是在一点点崩坏了刃口。

    高遵裕败了,就在昨日,城外还有人挑着首级、旗帜和头盔之类的战利品在城墙下炫耀,试图动摇城中军心。

    灵州之战后,已经被打断骨头的环庆军还没有经过彻底的休整,便又被强迫上阵。精气神全都完蛋的队伍,还有胆子跟西贼交上手,高遵裕的胆量让曲珍吃惊非小。

    种谔还不知道在哪里,信使倒是派来了两次,都是要他们再支撑几日,援军不日即到。

    可鬼才会相信他的话。

    “恐怕种谔现在的打算就是想等我们死后再过来捡便宜。”曲珍边说边笑,曲涣看得心中直发毛。

    收敛起笑容,曲珍又回头冷淡的看了侄孙一眼:“还耽搁什么?”

    曲涣收摄心神,不再犹疑:“末将明白了。”

    曲涣小跑着走远了。曲珍转身望着城墙又冷哼了一声。党项人布置在城外的包围圈,跟一面渔网差不多,捉的是能被网眼拦住的大鱼。大股的人马是跑不出去的,但人数少点,想走却并不难。

    正要往西城的敌楼去指挥作战,却听到轰然一声巨响,前方尘头大起,紧接着就是一片声的在喊:城破了,城破了!

    曲珍脸色一变,“怎么这么快!?”

    徐禧已经没有了一个月前的意气风发。纷乱的须发很久没有打理,灰烟满面的一张脸,完全看不出重臣的气派,这是与士兵们同饮食同起居的结果,却也没有换来多少士兵们的信服——不能带来胜利的主帅,纵然爱兵如子,却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军心。

    就在他面前,一枚石弹砸在了已经垮塌了一半的墙体上。当所有人还以为不过是跟之前一样,半毁的墙体还能支持一阵,整整六丈的城墙便全数垮塌了下来。待腾起的烟尘落定,变露出了只剩半丈髙的残余。垮下来的黄土,则变为攻入城中的缓坡。巨大的缺口成了放在狼群面前的鲜肉,西贼蜂拥如潮水,瞬息间就淹没了试图堵住缺口的十几名士兵。

    若是能立刻组织起守军中的精锐反击,或是设法调集几百名弩手用神臂弓封住缺口,还算有撑过去的希望。但城墙的垮塌,就如同弓弦的崩断,人心一下子就散了。当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的时候,驻守在城内的官军就再也没有继续坚守城池的意志。

    徐禧亲眼看见区区二十多名铁鹞子在缺口前下马,然后踏着浮土冲入城中。试图封死缺口的一队士卒,接战不过片刻,就被这群党项精兵斩尽杀绝。而那队党项人紧接着就转往城门口杀过去,没费吹灰之力就逐走了守军,趁势夺占了盐州的西门。

    盐州城并不大,城墙边的混乱已经传到了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从上到下,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盐州城已经守不住了。

    李舜举的手颤抖着。他用一柄匕首从衣袍的内衬上割下一块白绸。右手的食指在刀刃抹了一下,用着指尖在白绸上匆匆留下十几个字,权当作遗表交给护卫他来盐州的班直侍卫,“快带着遗表走吧,上京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班直不肯走:“都知。要逃一起逃!”

    李舜举笑着,泪痕满面:“即受之王命,自当忠于王事。死便死尔,但恨不能为君分忧。”

    “都知!”那班直眼圈也红了,抽着鼻子叫着。

    “走吧,快走吧!”李舜举催促着,将班直推出了屋子,转回身,将门关上,“臣死不恨,惟愿官家勿轻此贼。”

    班直侍卫亲眼看着门被关上。纵然心情苦涩,但他还是他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然后起身飞奔而出。

    徐禧还站在城头上,身上早已是甲胄完全。站在一群护卫中间,举着刀向前与攻上城头的党项人拼杀着。护卫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抛下武器,只有徐禧还精神十足,病态一般的奋力战斗。

    没有像样的武艺,只知道挥刀乱砍,但在亲兵们的护卫下,徐禧成了这一段的城墙上最后一名还站着的宋人。

    毫无怯色的向着围过来的党项战士挥砍过去,但肚子突然一凉,迈出去的脚步突然就没了力气。徐禧疑惑的低下头,一根锋利的长枪不知何时突破了腹部的板甲,深深的刺进了小腹之中。

    将长枪捅上去的党项兵放开手,同样在疑惑着:“看他身上的穿戴,怎么这般不济事?……他是大将吧?”

    徐禧不懂党项语,他只感到全身的力气随着腹部的伤口向外流失。

    不该是这样啊!

    徐禧捂着肚子上的创口,只觉得这完全不合道理。

    他还要领军攻克兴灵,他还要收复燕云。他还要晋身两府,他还想被人称为相公。满腔的雄心怎么能就在这里化为泡影?!

    紧紧攥着枪杆,徐禧咬牙瞠目的模样,竟把几名党项士兵吓得连连后退。

    但他的脑后突然一痛,一片晕眩的黑暗中,就听见一个百般不屑的声音:“装神弄鬼!”

    ‘不该是这个结果!’

    直到最后,也不甘相信这个结局。抱着深深的疑惑,徐禧的气息渐渐消失不见。

    夜幕降临,盐州城终于完全被攻克。四座城门一个接一个的被打开。火光映红了天空,听到城中的喊杀声,城外的党项人全都在向四座城门冲去。

    曲珍用根绳子从城墙上槌了下来,回首看了眼城头,便毫不犹豫转回身,带着寥寥数人,悄然向南,消失于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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