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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11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3)

    眼下只能等着种谔或是高遵裕领军来援,不过兵败已经六天了,鄜延军和环庆军都还是没有出现。

    城外的喊杀声不绝于耳。每隔片刻之后,就有一群党项士兵两人一组的抬着架长梯,直奔城墙而来。城上的箭矢立刻就密集起来,但依靠着板甲的帮助,还是有七八条云梯搭上了城墙。

    党项士兵们一声欢呼,蜂拥在云梯下,爬得最快的转眼就上了城头,可是他立刻就受到了围攻,转眼就被七八条长枪洞穿,最后就是。而云梯之上,一勺勺滚烫的热油泼洒下来,让攀在梯子上的党项勇士捂着头脸滚到下地,紧接着一支燃烧着的火炬将沾了油的长梯点燃。

    每一次的攻击,都在消耗着城头上的人力和物资。守城六天,阵亡和伤重不治的士兵多达两千。

    死得人多也不是全然都是坏处,至少城中的粮食能多吃几天了。但这话高永能也只敢想一想,却决然不敢说出来。

    轰的又是一声响,城墙在声起时,也颤抖一下。这是霹雳砲投掷出的石弹又撞上了城墙。紧接着,稀里哗啦的细碎声响,让高永能的眼神里又充满了焦躁。

    西贼将霹雳砲集中在城墙的西南侧,半日下来,发射的次数以百计。夯土的城墙刚刚完工,还没有完全风干,这时候的墙体分外脆弱。本身损坏和城上床子弩的攻击,西贼今天拖上来的六具投石车,眼下只剩下一半,但城头上守具的情况也一样糟糕。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曲珍从楼下上来,与高永能并肩望着城外的浩荡大军,片刻之后才说道:“南门的八牛弩又坏了一具。”

    “……这下子就只剩十二具。”高永能低声回道。

    “十一。”曲珍更正道,“半个时辰前,南门就已经坏了一具,还伤了一个绞弦的小卒。”

    高永能低低骂了一句,却没人听得见。

    在开战前运来盐州的各色型号的床子弩总共二十一具,其中力道和射程皆是最强的八牛弩有六架。六天下来,床子弩不停的发射,在给党项人带来重大伤亡的同时,自身损坏的情况也越来越频繁。

    党项人的霹雳砲虽也损毁了大半,但身在城外,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木料,就算离得再远,也只是费些手脚而已。但床子弩城中却造不了。再过两天,霹雳砲就能直接压着城头的守军,而不用担心床子弩的反击。

    要是城上也有霹雳砲就好了,可就因为是守城,都没想到要留一个会造霹雳砲的工匠。

    飞船在天上监视着远近敌情,但上面传下来的消息,只有在说外面的西贼越来越多。

    楼梯间又响起了脚步声,李舜举也上来了。

    见到曲珍和高永能,李舜举低声道:“盐州危在旦夕,夏州、环州的援军急切之间也难以赶来救援,如不早作准备,恐有不虞之祸。”

    “这时候撤不出去。”曲珍当即说道。李舜举打着什么主意,他一眼就看得明白。

    “撤不出去的……”高永能也是给出了同样否定的答案,‘在这个时候。’他在心里补充强调着。

    盐州不是千山万壑的横山,周围都是平陆,最利骑兵追击和围堵。要想跑出去,只有内外皆乱的时候才有机会。但那样的机会,想必李舜举是不想看到的。

    李舜举的眼神黯淡下去。如果眼前的局面真的如曲珍和高永能所说的一般,那么就是他把密旨拿出来,也改编不了大局,而徐禧这几日在城上的奋战,可以说他的努力将低落的士气给维持住了。如果夺下他的军权,恐怕不肯服从乃至抗命的将士会比预料的要多得多。

    “盐州城还能支持几日?”他颤声问着。

    “能支撑几日就是几日,等到援军来了就能赢。”高永能没有一个确定的答复。

    盐州城被困,连同京营禁军出城反击失败的消息,早早的就传到了鄜延军主力驻扎的夏州。

    对于盐州城的困局,以及盐州派出来求援的信使,种谔没有半点的推诿,当即传令全军整顿兵马,救援盐州。而就在当天,他就领着千名骑兵先期赶往宥州。

    宥州在夏州之西,也在无定河边,正好是位于夏州和盐州的中段。虽然种谔一力主张驻守银州夏州,但宥州城中还是有着两千多兵力,同时粮草数量也很多,充当着保护道路的骑兵队伍巡逻时的中继点。

    不过到了宥州之后,前面挡路的西贼数以万计。种谔当然也不可能带着几千人马就往敌阵冲过去,不得不先在宥州停下来,等待后面人马赶来。

    千军万马不是张张口就能立刻出动的,需要调遣的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的。直到盐州被围的第六天,种谔依然还在宥州,而且因为阻卜人的活跃,甚至有一支杀到了黄河边,让河东路狼狈不堪,使得种谔不得不分兵保护道路,使得聚集兵力的速度又慢了两分。

    救援行动的缓慢,鄜延路这边有着充分的理由,任何人都不能从种谔的行动中挑出错来。局势正在依照着种谔事前的期望而变化着。

    对于种谔的盘算,了解最深的当然是他的几位子侄。

    “最好的时机是城破前后的一两天,这时候攻到盐州城下,兵困马乏的党项人必当难以抵挡。不过环庆路那边当也会出兵援救,五叔能在宥州一坐五六日,耐性可比过去强多了。”种师中在他的嫡亲兄长面前直接拆穿了种谔的心思,丝毫没有讳言,“听说西贼的太后也来了,秉常和梁乙埋也都到了,若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比攻下兴庆府的功劳还要大上许多。”

    在种谔幕中主管机宜文字的种建中,刚刚处理完十几份公函,又为种谔起草了两份军令,好不容易才休息下来,亲弟弟就过来聒噪。

    种建中用倒满热茶的茶杯暖着手,对种师中的兴奋不以为然:“西贼围了盐州城,周围要道、据点都遣了重兵把守。想要如愿以偿,左村泽、柳泊岭以及铁门关都要尽快攻破。否则不是西贼就此重新控制盐州,就功劳给别人抢了去。”

    “哥哥说得是,想要掌握好救援的时间,就得先将道路重新打通。”种师中嘿嘿笑着,就在种建中身边坐了下来,“不知道十七哥能不能做到抢先一步成功。高总管想必跟五叔有着一样的盘算,西贼一边要攻打盐州城,一边还要分兵拒我王师,其实也够辛苦的。”

    种建中放下茶盏,冷声道:“这时候不搏一把,给官军占据了银夏之地,之后他们还能机会吗?”

    “哥哥说得是,就是这个道理!”种师中一拍手,“所以眼下的环庆路肯定是养足了精神,就等着摘桃子呢。”

    “高遵裕要将功赎罪,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种建中冷笑,“要不是吕大防托辞辞了任命,庆州知州就该他做了,环庆军也由他来主持。高遵裕只能靠边站。”

    在过去,对蓝田吕氏兄弟,种建中都是很尊敬的。即便是在背后提起,肯定也是称呼表字,或是称呼官职,但现在却在人后直呼其名。

    种师中也不是聋子瞎子,因为吕家兄弟投向程门的缘故,加上吕大临在张载行状上做的手脚,关学如今正是一分为二的局面,一部分人站在吕家兄弟那一边,但更多的则是在韩冈的支持下,坚持着张载留下来的道统。

    种师中疑惑道:“吕大防不是因要为兄弟守丧吗?吕判官【吕大钧】是当真病死了,怎么叫托辞?”

    “什么时候听说过边臣要为兄弟服丧了?就是遇上父母之丧,边臣都要夺情,何论兄弟。这分明是畏战!”

    种建中一顿火发过,焦躁的心情也收敛了一点,“眼下官军驻扎在宥州寸步不移,而盐州那边还不知道还能拖多久。得尽快冲破过去,否则盐州城破,反倒是我们成了送上门的肥肉。若是给环庆军抢了先,情况就更糟了,五叔多半又是几天几天的睡不好觉。”

    ……………………

    小院中的两株紫薇在秋风中凋零。

    昨日夜中的一股寒流,不仅给燕京析津府带来了第一场降雪,也让紫薇树的落叶洒满了庭院。

    晨光洒满小院的时候,两名汉家的婢女拿着竹耙,清理着满地的落叶。耶律乙辛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这两名正值花信韶龄的美婢打扫庭院,神色间是难得的轻松自在。

    紫薇是从南方移植来的花木,光滑的枝桠都快长到了耶律乙辛的窗外。这一种长不高的花木,也许在南方算不上珍贵,但在北方,却成了耶律乙辛居所中的装饰。

    繁花落尽,树叶凋零,紫薇树只剩下光光的树皮。这样光溜溜的树干,猴子上去也得滑下来,也不知是谁起的诨名流传在民间。猴脱刺的名号,也是给捆绑上了。

    耶律乙辛听人说过,紫薇在百花中花期最长,从夏至秋,百日常开。但如今已经是深秋,花期过了,却无人在意。

    已经是深秋,秋捺钵的日子早就过了。在往年,这时候都该启程往举行冬捺钵的广平淀去了。但耶律乙辛甚至放弃了城外的御帐,而带着年方幼冲的天子,住进了析津府城中。天子起居在宫室中,耶律乙辛则是在宫室边找到了适合自己居住的宅院。

    身居宅院中,耶律乙辛大权在握的发号施令。前来求见的官员数以百计,让人们完全无视了天子。

    不过就是权柄独揽的耶律乙辛,也是不能将兵力随意调动的。尤其是宫分、皮室这样的精锐,全都是一人三马,胃口比得上十几名步兵。对他们的调动一次,都是几十万担的粮草成为泡影。

    耶律乙辛也是不想浪费宝贵的粮食资源,现如果不能从宋人得到补足,那么消耗的必然都是南京道为数不多的存粮。

    “打仗嘛,就跟做生意一样,必须要有赚头。”张孝杰早早的就来到耶律乙辛下榻的住处,跟着他入宫向天子请安,“不论是直接抢掠,还是设法从宋人那里取得,都得避免折本的结果。”

    “说得没错。本钱的确就那么多,想要靠着本钱不断的赚钱,就得多想想办法。”

    耶律乙辛在寝殿外等候着天子传唤。对于如何压榨宋人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他也一直在考虑,并根据局势的变换而改变其中的某些细节。

    一名十二三岁的年轻人从殿中出来,在耶律乙辛面前磕了头,“天子已经在殿中等候,还请尚父、相公进殿。”

    跟在耶律乙辛的身后亦步亦趋,张孝杰抬眼望着前面的同伴,“那是阿骨打吧?变得还真快。不过出去几个月,回来一看,都变得像模像样了,看不出来是才来”

    “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向人学。”耶律乙辛话声沉稳。

    张孝杰轻笑了起来:“日后劾里钵当有得头疼了。长子乌束雅和次子阿骨打之间,哪一个统领部众都不会给完颜部丢脸,能有一个就该喜出望外了,可完颜部偏偏有两人。再过几年可是有得乐子看了。”

    “那就最好。”耶律乙辛的话很简单,但他一样想看到完颜部的四分五裂。

    耶律乙辛将完颜部部族长的次子放在小皇帝的身边做宿卫,这段时间以来,多少人都在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而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很不错。

    张孝杰向耶律乙辛请示:“宋人已经在给下面的仆佣开始种痘,据说效果很好,种过痘的都没有的天花。是不是早日给天子种上牛痘?省得他们再继续收买人心。”

    “暂时还不用。”耶律乙辛有着足够的耐心,“等过几天再说。天子种痘事关重大,不能草率从事。在外面找人练手就练手好了。”

    “下官明白。”张孝杰应了一声,却又道:“不过南朝副使蔡京不好打发,他的眼睛太毒,许多事都瞒不过他。”

    宋人派来的使节,正使沈括,副使蔡京、夏元象,上百号人马,吃喝拉撒都是靠大辽来支持。消耗之大,绝不在战争之下。

    “沈括不好应付。而他下面的蔡京也不见简单。南朝人才济济。”耶律乙辛叹着气,他手上可就是缺能做事的官员,韩冈、郭逵、王韶这样的名帅他不指望了,沈括渊博、蔡京智高,纵然没有军略上的成就,也是难得的人才。可惜在他麾下,就是张孝杰、萧十三都算是人才了。

    “不过就是人才再多,也比不上尚父的超凡绝伦。”

    耶律乙辛微微一笑,却不顺着话接口,而是转过话题:“郭逵现如今坐镇定州,韩冈在河东。两边相互照应。想在他们身上打出缺口,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尚父是胸有成竹了。”张孝杰用着陈述句的语气。

    “不过是另辟蹊径而已!”

    “郭惟忠所部已进抵小红崖,今夜之前,当能将营寨修好。”

    “玛克密娘山的斥候回报,发现一股贼军正向神泉寨方向行进,大约四百骑。不过其中有两三成是党项的装束。”

    “韩相公、李太尉,乌龙寨急报,精移岭下的两个村子正受贼军攻击。贼军人数当在千人上下。”

    “贼军一部正在宁甲村休整,其兵力在千人以下。”

    自从前两日,数百阻卜贼穿过葭芦川防线,攻入晋宁军内陆劫掠。从那一天开始,从远方赶来的贼寇越来越多。

    葭芦川流域诸寨堡所组成的防线在阻卜人的铁蹄下,如同薄薄的一张纸片,转眼就被冲破,并踩在脚下。

    晋宁城中,一时兵荒马乱,谣言纷起。最夸张的甚至谣传到夏州的种谔已经战败深思,有三万党项和阻卜联军,正往晋宁军杀来。不论信与不信,从晋宁军东渡黄河往对岸的克胡寨去的百姓,这几天翻了好几倍。

    一直到昨天午后,经略使韩冈领五百骑兵渡河而来,才将浮动的人心稍稍安定下来了一点。不过该渡河的还是渡河,并不因为韩冈的到来而有所改变。

    不过眼下的晋宁城衙中,则是乱中有序。在公厅中进进出出的将校、官吏,都是脚步匆匆,却没有一丝惶急。

    围在厅中沙盘边的韩冈、李宪,以及十几名将领,现在皆是聚精会神,甚至都有一股隐隐的兴奋。看着小吏依照军报,将一面面不同花色的小旗,插在蜜蜡制成的地形沙盘上。

    韩冈低头盯着沙盘,头也不抬:“张世宗,进入神木寨【今陕西神木】暂避的百姓,可曾安顿好了?”

    刚刚进了厅来的中年将校忙不迭的躬身回话:“禀经略,末将来晋宁之前,已经将得胜沟、禹庄两个村子的百姓安顿下来了,食宿皆已安排妥当。等这一仗结束,就可以让他们回去重修村寨。经略尽管放心。”

    “这就好。”韩冈点点头,直起身,锐利的视线扫过厅中众将,“眼下贼寇乱我河东,晋宁、麟州的百姓备受其扰。本帅正要出兵进剿,这时候,决不允许有借机牟利、劫掠百姓之举。官军为民剿贼,可不要在百姓中也成了强盗。”

    立刻就是一片声的应诺。来自经略使的吩咐,没有哪个将领敢于当面不加理会。

    “李瑛,你的第九将左部明天之前能不能分出一个指挥进驻到窟薛岭下?这条路上只有一个指挥驻守,实在有些不放心。”

    一名瘦高个的将领在韩冈面前恭声道:“经略明察,末将的宁河堡中现在就只有三个指挥,分出一个指挥后,就是剩两个指挥了……”

    李宪在旁插话道::“宁河堡地势险要,驻屯三个指挥的兵马,能在万名敌军的攻势下,守住七八日。但阻卜人从不会攻城,就是只有七八百人守堡,也不用担心会被攻破。”

    韩冈和李宪表达了相同意见,李瑛自然不敢再说什么:“末将这就派人回去通知。不过……”

    “不过什么?”韩冈追问道。

    “窟薛岭中的粮食不够,宁河堡中也缺粮。移防调兵不难,但人马的口粮如何是好?”

    韩冈转过去看李宪:“都知……”

    “在下现在便着人去安排。”李宪说着,从身后站在墙边的一众官僚中,点了一人处理。

    待李宪吩咐过下面的将校,韩冈放心的长舒一口气。李宪陪笑道:“这一下,阻卜人当是插翅难飞了。”

    韩冈摇摇头:“现在只是将几条主要的通路给堵上了,还有许多的山间小道,没办法全部落锁。”

    “给阻卜贼人捡了便宜去。”李宪骂了一声:“要不是官军为了连同弥陀洞,一心守着葭芦川北,也不会让贼子捡了这个便宜去。”

    韩冈看这地图,也在同时叹了一口气。河东军的主力之前就驻扎在弥陀洞到晋宁城一线,最北到麟州的神木寨为止,几处寨堡全都在葭芦川北侧。而阻卜人恣意劫掠的位置,绝大部分都是在葭芦川南侧。的确是钻了空子,捡了便宜。

    不过在阻卜人钻了进来之后,韩冈考虑再三,最后还是没有下令葭芦、乌龙、神泉、宁河沿河四寨堡扎紧篱笆,而是密令前方寨堡,将口子再放大一点。同时还遣人昭告葭芦川内部各乡村、部族,提防阻卜贼寇,若是无法抵挡,可以退入各寨暂避锋芒。

    之前的几十天里,来自北方草原的阻卜骑兵,如同一群蝗虫,将银夏之地,能够劫掠的部族一扫而空。正在饥渴的寻找下一头肥美的羔羊。这时候,听说了葭芦川这边还有可以劫掠的村子,就像嗅到了蜜糖气息的蚂蚁,全都涌了过来。

    葭芦川南岸,一直到黄河边,就那么大的一块地。东西不足百里,南北只有五六十里,一下子涌进来三四千乃至五六千的阻卜人,一下就是处处烽烟,村村告急。但对于想要将贼人一网打尽的韩冈来说,强盗聚集起来,正好是最方便下手的时机。

    跟在韩冈身边,对于他的计划了解甚深。黄裳瞅着沙盘上,葭芦川南岸星罗棋布的代表阻卜人的黄色小旗,冷笑道:“多得跟苍蝇一样,一队队的,也不知合力而行的道理。”

    “勉仲兄可是糊涂了,这不就是贼虏一贯的战法?别把他们当成令行禁止的军队,只是一群结了盟约的强盗。不事生产、以劫掠营生,到了冬天,家里没存粮了,就找个富户抢一把。若是只抢一处,还不够分赃的,当然要分头去抢。抢到的财货绝不会分给其他人。既然看到有同行的部族发了财,剩下的如何能遏制自己的贪心?就是有哪个首领是聪明人,可下面的部众呢?”折可适在黄裳身旁笑道。

    两人的交情这些天来渐渐的好了起来。对于折可适稍显冒犯的话,一点也没去在意,只是叹道:“举目皆贼,北虏西寇,又有交贼、阻卜贼,堂堂大宋,却没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对手。”

    “难道要学着徐禧的话,王师不鼓不成列吗?”折可适笑道,“宋襄公之后就不可能有了。”

    黄裳一声感慨:“《孙子兵法》出来后就没有了。春秋无义战,孟轲之言岂是无因?”

    折可适虽读过孟子,却早记不得其中的细节,“我们是官,他们是贼。官兵剿贼,这是天经地义。难道不是义?”

    仅仅是韩冈的幕僚,两人在这个场合下,都是站在墙边上,低声私语并没有人在意。

    在沙盘边,韩冈和李宪已经将最后一点计划敲定。

    李宪回身望着众将:“做了那么多准备,现在阻卜贼寇已经被关在了葭芦川南岸的这一小片地方。官军将他们团团围住,这就叫关门打狗,可别让狗给跑了!”

    韩冈笑了笑,更正道:“是关起门窗打苍蝇,一个也别给我漏掉!”

    “诺!”张世宗、李瑛、苗昌等部将一抱拳,高声应答。

    折可适和黄裳面面相觑,难道他们的议论给韩冈听到了?

    韩冈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两名幕僚的窃窃私语,转头对李宪道:“光靠大军还是不足以将贼人全数消灭,等到贼人被打散之后,清剿残寇,乡里的保甲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一个也不漏掉,没有百姓的支持,可做不到。”

    “韩经略所言甚是。贼寇猖獗,这些天来有许多村子被迫离乡逃入山中。不过河东百姓皆负勇力,一旦贼寇败阵,必然会出来追杀。晋宁军的弓箭社,在河东也是有名的。”

    韩冈回头看了看,晋宁军知军贾逵就在身后竖着耳朵听着,“贾逵,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要把百姓组织好,赏赐也不得克扣。”

    贾逵忙不迭的回复:“下面明白,经略尽管放心。”

    李宪重又低头看着沙盘,视线的落点从旗帜密布的葭芦川一路北上,麟州、府州、丰州,一直到了沙盘的另一边。看着沙盘边缘的白木框,仿佛在看着辽国上京道的广阔原野:“若是一切顺利,西阻卜当是元气大伤。如此一来北阻卜从此就有了机会。辽国的西北路招讨司、阻卜大王府,能不能挡得住北阻卜的大军?”李宪忽的嗤笑,“就是不能赢过契丹人,好歹也能给耶律乙辛添上一点麻烦。后路一乱,看他怎么平叛?”

    这一次要一举将西阻卜的贼寇吃掉大半,方便北阻卜乘势而起。在辽国上京道中给耶律乙辛钉上一根钉子,韩冈前几天与冯从义议定的计划,之前也跟李宪商议过了。遣人加急送了信给李宪,争得了他的认同。否则要让李宪同意进一步放开葭芦川防线,绝不会这么容易。

    不过在韩冈看来,计划归计划,实际运作的情况可不一定会有那么顺利,“这件事成与不成还得看运气,能有那就最好了。不过这不是主要目的,消灭这群阻卜强盗,让他们血债血偿!”

    马蹄声在晋宁城衙前一阵阵的响过,怀揣墨迹淋漓的军令,一名名河东军的将领,跨上他们的坐骑,纷纷赶去他们的战场。

    挥舞在骑手掌中的马鞭已经看不分明,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身影,黄裳目送着最后的一名将领离城远去。战争之前的那一份紧张,如同沉甸甸的青石,莫名的压在心头。

    在雁门关的时候,黄裳还是旁观者的感觉。但这一次围剿阻卜强盗,他却是全程参与。虽然敌人仅仅数千,可深入接触到战争的每一个环节之后,黄裳才知道,组织一场会战究竟有多么繁琐。

    天候、地理、人员、粮秣、军器、敌情,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而且在战前这些的谋划运筹之中,还要考虑到将校间的关系和势力平衡,要激发出他们最大的作战意志,同时还不能让他们变得为争功而轻敌冒进。人心的把握,比起物资的调动,还要难上十倍。

    一场战争,绝不是存在于史书中的那些个大捷、大溃、胜绩、败绩之类的冷冰冰的文字,参与其中的全都是活生生的人。

    亲眼看着一名名将校抱着必胜的信念启程离去,其中又有多少能平安回返,没有人能预料得到。作为参与谋划的幕僚,他们的性命很可能就在自己错误的一句话下终结。

    黄裳心口憋闷着,回到内厅时,便看到折可适正在誊写军令。

    充任韩冈幕僚的气学同门,个个都是以饱读诗书而自诩,为韩冈起草军令时都免不了带上一股文酸气,一开始的时候甚至出现过好几次骈四俪六的文章来。被韩冈教训过几次之后,四六文体不见了,但就是黄裳来写也一样,还是显得过于文绉绉的,有些词汇很容易让本来就不识字的将领们、以及他们的水平不高的幕僚一头雾水。

    在起草公文时,韩冈就这么要求。而在他过去所发布的几篇有关医术的条令和书籍时,也是宁可失之于繁琐,也绝不追求辞章的文华,绝不以辞害意。所以在他将自己的要求放在军事条令上的时候,也是不足为奇。

    韩冈曾经说过,军中的公文、条令,用词必须精确而无歧义,同时还必须浅显易懂,免得接受命令的人产生误会。这是军中的通则,并不是韩冈所订立的规矩,不过执掌军事的文臣,很少有人愿意损伤自己的颜面,被人嘲笑文采,只为了让下面的将校们,不至于误读上命。

    折可适现在正在做的差事,就是将一些写得过于晦涩,以至于产生了诸多歧义的军令草稿,以将校们能理解的文字重新翻译一遍,再呈递韩冈过目确认后,遣人送出去。

    黄裳回来,看见折可适忙得连话都没空说,便没有打扰他。但折可适听到了黄裳的动静,却放下笔,“勉仲,人都送走了?”

    黄裳点点头:“全都出了城,”

    折可适又抬眼看了看黄裳,“勉仲兄,你出战前朝廷还向你说了些什么?怎么见你现在心情似乎有些不对。”

    黄裳脚步停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感触向新交的好友简洁的说了一遍。

    “……习惯了就好。”折可适听了之后很不在意的说了一句,就当做是劝诫。

    只是黄裳见到他的态度,却变得十分的震惊。没想到折可适这个平时都减少了与人针锋相对的的和气之人,对战争的态度竟然是这番模样。

    折可适没空,但他现在正在忙着,头也不抬的说着,“既然吃了这一口饭,死在战场看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在下的祖父辈,十六个兄弟,现在只有一人独存。剩下的十五位伯祖、叔祖,六个死在各个战场上,三个死于旧伤复发,剩下的也是各式各样的疾病而或迟或早,寿终正寝的只有先祖父一人。这一点,可以问龙图。他可是从跟随王相公一起从西北边陲起家,刚开始的时候,手上的人比你我更少一点,与上阵的将校也更加亲近。”

    “不是人人都比得上龙图。”黄裳叹了一声,却往韩冈的客厅走去。并不是要问一下韩冈的心路历程——他也不打算去问——而是回去缴令。

    黄裳通名后进厅,韩冈正在看着一封信,在他的桌上放着根黄铜圆筒,是之前黄裳都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人都走了?”韩冈放下手中的信函,他的问话跟方才的折可适竟然差不多。

    “都走了。”黄裳点点头,“离开得都很痛快,没人犹豫耽搁。”

    “……都是想早日立功受赏。”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免不了会出现的结果。黄裳忽然之间,那份沉重的感触忽然去了些许。随即笑了一声,对韩冈道:“有龙图做出来这些布置,阻卜贼寇必然插翅难逃,如此一来,过上半年,北阻卜吞并草原诸部的消息当能传到太原府中来了。”

    “事情没说的那么简单。”韩冈摇摇头,“你以为我们能想到的,耶律乙辛会想不到?作为执掌辽国的权奸,对于辽国国中形势的了解,他远比我们要强出百倍、千倍,甚至万倍。西阻卜既然南下匡助西夏,那么阻止北阻卜趁火打劫,以耶律乙辛的才智,会不做这方面的准备?”他笑了一声,“就是过几天听说大辽尚父将计就计,将南下准备吞并西阻卜各部的北阻卜给打回去,甚至全歼,我都不会太惊讶的。”

    “……那龙图为何要去做,”

    “什么都不做,永远都不会有成果。只有去做了,才会有机会博取一个成功。”

    “成功?……龙图的成功可是要让阻卜贼寇血债血偿?”

    “是的,血债血偿。”韩冈抿起了嘴,双瞳变得幽深起来,“自从见识过邕州的惨剧,对于四方蛮夷在我汉境留下的血债,就只有用血来偿还。”

    黄裳很能理解韩冈的心情变化。

    由于韩冈的主导,至今交趾男丁尽数受了刖刑,成了广西洞蛮的奴隶,为瓜分了交州土地的洞蛮种植甘蔗和水稻。他还记得曾经有友人指着雪白如霜的交州糖说过,别看这些交州糖白得跟雪一样,但里面实际上全是血。

    但换作是现在,在黄裳去查看过被阻卜人攻破的一个村子之后的现在,当听到有人为屠戮了邕州的交趾人叫屈,他肯定会当面骂出声来。

    韩冈抬起眼,问黄裳道:“勉仲可还记得汉书列传第四十?”

    黄裳扬了扬双眉:“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啊。没错。”韩冈笑了笑,“虽然如今给人说得滥了,招人骂的时候也多。但百卷汉书,我最喜欢的还是这一句。‘宜悬头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班孟坚【班固】虽然在卷后的赞中没有说陈汤的好话,但这一卷中几篇列传,陈汤传是最长的一篇,甚至比起其他几篇加起来还要长。班仲升【班超】的这位长兄,想必在撰写陈汤传的时候,难以遏制自己的笔锋。”

    黄裳点着头。陈汤的这一句,寻常时说来只不过让人一时激动,但眼下战火正炽,应时应景,却不免触动人心。

    “邹衍旧有大九州、小九州的说法。观我中国之地,也不过一赤县神州。神州之外,不知有多少土地和人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汉唐倒是为此努力了,但接下来的确实不成器。三国、五季的中原内斗,螺丝壳里做道场,太小家子气了。天下之大,可不仅仅局限于九州之地。所以读起陈汤等人的列传,比五代史可要痛快得多。汉书能下酒,新旧五代史只会想让人摔茶杯。”

    黄裳不便随着韩冈一起说史书的不是,他还不够资格,遂岔开话题:“大地之广,记得学士过去也曾说过。《桂窗丛谈》中便提起过大地乃是球形,因其内径万里,所以外面的周长几近十万里。也因如此,人居其上便发觉不了实乃球形。”

    “如何确定大地乃是球形,方法早就说透了,但缺乏准确的数字,反倒像是臆测了。待此间事了,当设法精确的测算一下子午线的长度,唐时僧人一行曾测算过,但谬误太甚。气学当以求实为上,求实切理。格物致知,求得就是一个真实无误的‘理’字。”

    组织人手测量子午线,韩冈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在关西,程颐刚刚结束了为期一年多的讲学,返回洛阳。他在关中的一年多,已经将程门洛学灌输给了许多关中士人。苏昞现在还在横渠书院独撑大局,却无力对抗程颐。韩冈不可能光是将同门师兄弟塞入自己幕府,在学术上必须要有新的成就,或是证明他独有的观点。虽不是迫在眉睫,但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韩冈想着,顺手将桌上的那个黄铜圆筒拿起来递给黄裳:“这是天子遣人送来的新什物,以佐军用,最近才由将作院中一名眼镜匠献与天子。”

    黄裳接过来,随手摆弄了一下。发现这个黄铜圆筒是单纯的两节套筒,前后皆有一个水晶镜片。

    “是显微镜?”他一边问着,一边的轻车熟路的拉开圆筒。一头对着自己,一头向着桌面照过去。

    “调过来,看窗外。”韩冈指点着。

    黄裳依言施为。对着窗外一照,院中的一株老梅在镜中竟然一下跳到了眼前,他的身子竟不由得向后一仰。黄铜圆筒的镜头移动,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被这个形制与显微镜的主体相差不大的东西拉倒了近处。

    将黄铜圆筒从眼睛上放下,黄裳瞠目结舌的问道,“龙图,这是……”

    “此物洞烛千里,天子起名做千里镜。”韩冈说着摇摇头,赵顼起名字还是没有创意,“这个名字夸张了些,叫望远镜其实更确切一点。不过天子既然起了这个名字,就这么叫好了。显微镜能让人明察秋毫,千里镜能让远处之物犹在眼前。勉仲可知道其中的道理?”

    黄裳颠倒着看了几眼:“是凸透镜和凹透镜的重叠。”

    “可不是随随便便拿两种透镜叠起来就能成望远镜的,要不然也不会到了今天才有人发明。形而上谓之道,道便是理。明白了道理,就返归于形而下的器。了解到了千里镜的原理,就能造出望得更远,且更加清晰。”韩冈从黄裳手上接过千里镜,“这东西与飞船搭配起来最为有用。不过这一次是用不上了。看看这一战谁的功劳最大,当个彩头好了。”

    韩冈的大方,让黄裳吃惊非小,“这可是御赐之物……”

    “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千里镜还是给领军上阵的将校好了。我倒希望贼人被绑到我的面前,而不靠千里镜。”韩冈不以为意,“只要能格出千里镜内蕴的道理,便可回报天子。到时候,千里镜成为寻常之物,每一艘飞船上都能配上。”

    这是一座位于山沟中的村庄。两边高山夹持,中央有一条山涧流淌。村子就坐落在河边。山上山林茂密,而山沟中的平地全都被开垦出来。整齐的田畦中引来了水流,使得村中的田地,大半是上等的水浇地。

    在过去,这是个平静富足的村落。村中数百百姓安居,出产又算得上丰富,饮食起居在河东也算是不错了。

    村里百姓对此很是满足,他们乐于平静的度过每一天。但这一日,不大的村子里,正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村庄外侧的围墙,有好几处破损。靠着围墙缺口的房屋,只剩下焦黑的房梁和椽子,以及几堵熏黑的土墙。

    走在路中的,除了阻卜人和马匹之外,完全看不到村庄主人们的身影,只有地上的一滩滩血迹证明他们曾经为自己的家园而奋战过。而村外的田地、林地中,全是三五成群的阻卜骑兵,数以千计。

    偶尔村里的房屋会有几声短促的惨叫响起,但立刻又安静下来。

    等到夜色降临,一堆堆篝火围绕在村庄周围,这座富足安康的村落就变得如同人间鬼域一般令人恐惧。只有饮酒后得意的狂笑,还有时不时响起的悲鸣。

    村子里最大的一间屋子中,余古赧从围着火盆的一张张脸上看过来,视线转了一圈,看到的面孔有十七个。

    与余古赧同时南下的部族,总计二十八家,九千三百余骑。西阻卜诸部几乎是全数动员,没有一家不出兵。而现在围在屋中——包括余古赧在内的——就是其中十八家的族长或是领军的首领。

    按道理是不该这样的,事前的约定也并没有让各家部族挤在一起。分散开来进行劫掠,从宋人的河东路边境,到曾经属于党项的银夏之地,全都是阻卜人的猎场。而葭芦川,应该是属于余古赧的拔思母部和三个附庸部族的。

    “怎么都往这里来了?!”一直跟着余古赧的一个小部族的族长首先发难,“不是说好每家各占一片吗?”

    但另外一个后到的族长拿着刀,用刀尖拨了一下火盆中的木炭:“屯秃古斯,你跟着余古赧都吃了肉了,好歹也分我们一口汤才是。现在就剩这边还没下过手,不往这边来,还往哪里去?!”

    余古赧狠狠的拧着眉。

    就是草原上的狼群,惯常见的都是十几匹、几十匹一群,没听说上百匹、上千匹的。当真有上千匹狼聚在一处,没几天就能饿死一大半——百十里方圆的一片草原,最多也只能养活两三百匹狼而已。

    南下的部族大半聚集在葭芦川边不过几十里方圆的一片山地,一路上都没有受到像样的阻截,说是宋人胆怯,也要余古赧敢信!

    屯秃古斯看了余古赧一眼,转头又道:“挤在这里的人太多了,宋人杀过来,怎么跑得掉?”

    那名族长闻言立刻大笑起来:“屯秃古斯,怎么胆子变得跟鹧鸪一样小。怕什么,我们这里可是有五千兵马!”

    “乌八,葭芦川这里的村子,可够五千兵马分的?!”屯秃古斯怒问道。

    “谁说要打村子的,有点志气啊。现在我们已经合兵一处,目标就该放高一点!”乌八用刀鞘重重的一敲地板:“再向东去不远,便是宋国的一座大城,听说叫做晋宁军。里面几千户人家,金银绸缎美人数也数不清。”

    就算打下几十座村子,其收获也肯定比不上攻下一座城池。宋人城市的富庶,早就在阻卜人的口耳相传中,传到了每一个的心里。若是能攻下一座城池,城中的财货兵器,可谓是应有尽有,要什么没有。带回去立刻就能招募草原上小部落,将手下的部众扩大上数倍。

    “干了!”

    “肯定不能放过。”

    “要尽量快一点。等宋人反应过来可就来不及了。”

    “家里面还缺两个工匠。要在晋宁城里面找全了。”

    “两个工匠算什么?想要的话,分你二十个!”

    余古赧看着一群开始兴奋起来的族长和头领们,头就疼起来了。

    他虽然是率领西阻卜各部南下的部族长,可就跟头狼一样,若是不能给下面带了足够的好处。掉过脸来,就能给下面的各部族分食掉。

    之前与宋军交锋过几次,虽然他们身上的装备让人眼馋,可实在是太硬了。如果给宋军时间布开阵势,就算想攻破他们的阵势,也得费上许多精神,甚至有可能得不偿失,或是丢盔弃甲的风险。

    幸好他们的骑兵不行,战局不利,转身就能跑,两条腿的总是追不过四条腿。可一旦攻城的话,那可就两说了。城里面的守军会攻出来,或是背后杀出一群伏兵援兵来。

    余古赧拿着腰刀敲了敲地板,打断了热火朝天的讨论:“乌八,你可知道宋人步兵的厉害?城池攻不下来怎么办?党项人为了攻下盐州城,摆出了十几万人马,我们这里可就五千。胡斯里和厄不吕他们还都在西面几百里外。我们这点人别说攻下城池,要是宋人在我们准备攻城的时候围过来怎么办?”

    乌八跟余古赧针锋相对:“这里全是山,这么多山沟宋人怎么堵得过来?若是宋人的城池不好打,想逃也不是难事。”

    “是啊,何必要硬拼?”乌八家的跟班也在配合着说话,“宋人的城池就在眼前,总要试一试再说。万一打下来就是净赚,若是看着难打,走就是了。”

    谁也不会与宋人硬拼。

    之前跟宋军的一支骑兵硬拼过一次,仅次于余古赧和乌八两家的扎剌部,立刻变成了垫底的一支。前两天刚刚在探路的时候,撞上另一支宋军骑兵,全军覆没。

    有扎剌部的前车为鉴,已经没有人会糊涂到拿自己部众儿郎与宋人硬抗到底。而且现在哪一人的毡袋中不是揣满了金银铜器、绸缎布匹?回去后立刻就能给妻儿绫罗绸缎的穿戴起来。谁还愿意拼命?

    可人人都是这个心思,还打得下前面的晋宁城吗?还有什么必要试探的?!

    报警的号角声一下打破了屋中热火朝天的讨论。凄厉的号角声一声声回荡在村庄两侧的山间,拥挤在村内村外的阻卜骑兵,如同被惊起的麻雀,哄哄的一团乱。

    一名斥候已经到了余古赧等首领们的面前,“族长,东南的山谷里发现宋军,正向我们这里杀过来!”

    “宋军有多少人马?”余古赧紧张的问道。

    “两千多人,差不多都是步兵,只有很少的骑兵。”

    “距离呢?”

    “就在五里外。”

    乌八立刻叫了起来:“整整两千人啊,都到了五里外才发现。你们的眼睛是瞎了?!”

    余古赧的脸色更加阴沉。斥候咕哝着,为自己辩解:“这里的山谷太多了……”

    “怎么办?”一名小组长开口问道。

    “当然是打。不过才两千步兵!”乌八很是不屑的又叫道:“我们这里可是有五千兵马!”

    余古赧甚有决断:“乌八你在村子里守一阵,我领兵绕道宋军的后面,到时候你我前后夹击。”

    乌八的眼中疑云浮现:“为什么不是余古赧你在村中守着,我绕去宋军的后方?”

    余古赧这下当真是怒火上涌,握紧了手中钢刀,与乌八怒目而视。两人之前的气氛一触即发,似乎只要再有一点火星,他们就要火并起来。

    “还在这里吵什么?!”一个胡子全白的老头儿这时候用力跺了跺脚,“有这个时间早就杀过去了。在山谷里宋人又排不开阵势,怕他们作甚?!”

    白胡子老头显然有几分人望,立刻就有人上来将余古赧和乌八分了开来。

    大敌当前,各自上马赶去村外他们部众休息的地方,叫起人马,更没有什么计划,直接向宋军出现的方向冲了过去。

    ……………………

    数以千计的骑兵在山谷中飞驰,骇人心魄的重音早就传到了宋军将士们的耳中。

    派出去探路的宋军斥候,也带着敌情回到了主将的身边。

    “阻卜人是疯了吧?”领军的李瑛惊讶莫名,“骑兵竟然在山谷中往我军阵里冲?当他们是伏兵吗?”

    被派来押阵做监军的折可适,同样很是不可思议的摊开手,“或许真的疯了。”

    大地震颤仿佛底下当真有地龙在翻滚,这是千军万马的奔驰。

    山坡上裸露在外的土石也在扑簌簌的向下落着,不是骑兵奔驰的震动,而是宋军步卒在登上两侧的山坡。

    “斩马刀!”李瑛一声号令,前排的步卒全都将斩马刀持在手中。

    “神臂弓!”李瑛又是一挥旗,山谷中立刻传出上弦的声音。

    “狠狠的打,一个都不要放过!”

    李宪起手在棋盘上放下座子,抬头看了眼对手,疲惫的叹了一口气,“这是第七盘了……”

    韩冈坐得端正,精神抖擞的,随即也在两个对角的星位上将两颗白子放下,“连输了四盘的彩头,这一盘一定要回本。”

    韩冈的棋艺向来平平,李宪的棋艺比起他来,胜过三四筹还是有的,差不多是让四个子、五个子的差距。但韩冈偏偏要分先,为了不让韩冈输得太难看,李宪每盘棋上都是绞尽了脑汁。

    都是寒意已深的暮秋时节,几盘棋下来,李宪的小衣都给汗水湿透了。他几次想要故意输给韩冈,但想不露破绽的输掉,却比小胜一筹更难,磨到最后,却送了韩冈一个六连败。

    韩冈执白先行。开局阶段,两人落子如飞,来回二十几手后,棋盘上的大势已经勾勒了出来,韩冈毫无悬念的落了下风,不过他本人并不以为意,反倒更加悠闲,随手在棋面上落了一子:“李瑛此时当已赶到那群阻卜贼的落脚点了。”

    李宪低头的看着棋盘。韩冈喜欢乱落子,刚开始两盘,李宪还以为他别有深意,小心提防着。但两盘一过,就将韩冈的底细看得通透。不用再提防,却是得小心不要赢得太多。考虑了片刻,稳当当的落子尖了一手:“就是李瑛的兵力少了点,让人担心。贼人可是他的两三倍”

    韩冈的应手更为随意,飘忽不定的在另一端落下:“强盗的目的是财货,不到狗急跳墙之时,不用担心他们会拼命。”

    “不过李瑛为人贪功性急,就怕他追敌的时候,为贼军所乘。”

    “不是有折家的将种跟着嘛?有郭仲通都看重的人在旁提点,不用担心李瑛会犯迷糊。”韩冈啪的一声,落子后抬头笑道:“所谓用人不疑,既然用了李瑛,还是等着他的好消息好了,勿须操心过度。”

    李宪干笑了两声。剿灭阻卜贼寇,李宪本来想亲自出马的,但韩冈既然坐镇在晋宁城中,就没有了他领军的余地。而韩冈更不会领军出外,从没有说要经略使亲自上阵的道理。两人闲来只有下棋。

    李宪依然是深思后才应上一手:“李瑛若是能小心一点,击溃贼军当不在话下。正面相对,只要有时间给官军准备,党项的环卫铁骑也罢,契丹的宫分军也罢,都是不在话下的。”

    李宪刚落子,韩冈就啪的一声紧接了一招:“只要能击溃贼军,这一仗就赢定了。”

    ……………………

    长刀如林,军阵如山。

    当短促的晋腔伴随着刀林倾泻而下,当厚重的军阵顶着奔驰的马群逆冲而上,如同一盆来自数九寒天的冰水,将阻卜人兴奋和狂躁彻底浇熄。

    古名陌刀的斩马刀,六尺长、半尺宽,重愈十斤,半为刀柄,半为刀刃。宋军战士们紧握刀柄,劈下刀刃。前方的阻碍,都在尖啸的刀锋掠过之后,一分为二。

    一排排雪亮的刀光,卷起了道道血光。

    骑手、战马,拥挤在战阵前的一切,皆染上浓浓的血红。

    陌刀阵如墙而进,刀转如轮,挡者披靡,人马皆碎。党项人这几年来,早已用生命和血液凝炼成了刻骨铭心的教训。

    尽管同样知道斩马刀的可怕,也的确曾经见识过几次斩马刀的挥击,但阻卜人还是缺乏足够的切身体会。没能赶在宋军列阵前进入战斗,党项人基本上都会转身就走,而阻卜人则没有做出这样的决断。

    命运就在一瞬间决定。

    冲杀在前排的阻卜骑兵们,还没有掀起半点波澜,便被层层刀浪卷得不见踪影。

    当呐喊着向前冲击的士兵,将手中的斩马刀挥斩如轮,卷走了敢于挡在前路的敌手,李瑛终于传令后阵和两侧山坡上的弩手们,射出他们在弩槽中等候已久的箭矢。

    神臂弓弦铮铮鸣响,千百具弩弓此起彼伏,缀连成一首杀气腾腾的曲乐。以连绵不绝的惨叫声为伴奏,让身在后方的余古赧,从心底里寒气直冒。

    仅仅是接战后的片刻时间,冲在最前面的百多人就已经不复存在。只看到一片片刀光无可阻挡的破波斩浪,疾飞的箭矢密如急雨。

    侧头看了看二十丈外的老对头,乌八煞白的脸色,余古赧知道应该也同样出现在自己的脸上。

    他和乌八都在领军前进的时候,不动声色带领本部的落在了后面。若是对手强势,他们不用担心自己的部众损失太多,若是对手不堪一击,凭着他们手中的实力,也能在战利品中占上最大的一份。这是长久以来的经验,也是他们的特权。其他的部族也都知道这样做的好处,却不敢学着他们的榜样。更弱小的部族,则宁可拼上一拼,否则分配战利品时,永远只有残羹剩饭。

    最前方的几个部族已经彻底溃败,却因为后方一时无法顺利撤退。宋军正在乘势掩杀,高高举起的斩马刀,这一次是想将敌人斩尽杀绝。杀气腾腾的态度,让余古赧和乌八当机立断,调转战马,转头就走。

    ……………………

    “李瑛那里该有个结果了。”李宪双手拢着温热的茶盏,感受着传入掌心的热力,看着战火正炽、烽烟处处的盘面,还不忘跟韩冈说着正事,“阻卜人和官军的战阵都是以快打快,没有僵持太久的例子。”

    韩冈长考再三,终于落了一子。正要说话,突然眼神一变,望向厅外。“应该是结果来了。”

    照壁后的脚步声,随即也传到了李宪的耳中。当一名士兵脚步轻快走上台阶,李宪就知道这肯定是个好消息。

    斩首四百余,战马俘获了两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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