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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14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1)

    当西夏的灭亡已成定局,西北的这一场**迭起、每每出人意表、峰回路转的战争,终究还是到了尾声。

    无论辽国还是大宋,都还没有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将西夏的遗产分割,然后吞并、消化。

    韩冈和折家夺取丰州的计划,就是为了争抢西夏的遗产。

    “西夏亡国,亏光了老本,这是不消说的。而大宋损失虽大,但能得到银夏和甘凉,好歹还不算折了老本。不过耶律乙辛的便宜就占得大了,让人恨啊!”

    听了折可适的话,黄裳不屑的说道:“灭了西夏,占了兴灵,的确是神来之笔。但兴灵之地的党项人人数尤众,契丹人想要据有其地,不知要死上多少人。”

    折可适呵呵笑道:“所以小弟说是耶律乙辛占便宜,而不是大辽。何况辽国的损失,又关耶律乙辛何事?阻卜人的势力被削弱了——西阻卜也算是阻卜的一员——过去曾经大败辽国,留下不少血仇的西夏也灭亡了;大宋一番辛苦,可树上最大的一颗果子,就给耶律乙辛不费吹灰之力的轻易摘走,让大宋丢人现眼。名有了,利有了,仇报了,顺便还让敌手丢了大脸,耶律乙辛的地位将会如日中天。”

    韩冈本是在看着公文,听见两人的对话,抬头道:“以耶律乙辛的行事,当是会将那些偏向他,却又不完全听命的势力安排到兴灵去。在剿杀党项部族的过程中,逐步消耗他们的实力。他不会吃亏的。”

    好吧,其实这是韩冈的想法,换做他来做,肯定会这么去做。

    黄裳摇摇头,犹有不屑:“想不到耶律乙辛眼光狭隘如此。”

    “记得佩六国相印的苏秦吗?他为什么送张仪去秦国。人与国家的利益不可能是一致的。莫说权臣,就是皇帝,不也有隋炀、商纣吗?”

    虽然韩冈认为杨广的名声有一多半是多亏了硬要看自己起居注的那一位,帝辛也是得多谢武王、周公,乃至春秋时代的百家诸子常年不懈的诽毁,但这时候就没必要标新立异了。

    韩冈深有感触的叹着,“耶律乙辛是权臣,不是皇帝。在辽国的未来和自己的权位之间,你说他会选择哪一个。而且在他眼里,多半是自认为只有巩固了自己的权位,辽国才有未来。”

    “这样的人其实不少啊……最近不是有个徐禧?还有朝堂上的相公、参政呢。”折可适毫无顾忌,嬉笑不拘。

    黄裳更是书生意气,也不会认为骂几句朝堂诸公有什么大不了的。跟着折可适一起骂起了王相公和吕参政。

    韩冈看了折可适一眼,又低头下去看公文。

    折家这一次的心思不小,多半也是被辽人刺激到的。

    旧丰州也好,新丰州也好,其实能算是折家势力辐射范围。

    丰州的第一代是王甲,王家的家主,归附大宋、修筑丰州城都是他的决断。与折家联姻也同样是他的决定。其子、同时也是丰州第二任知州王承美,便娶了折家女为妻,第三代的王文玉得喊折御勋和折御卿为舅舅。而折御卿、折御勋还有一个妹妹,嫁给了杨业。

    对于折可适来说,折御卿和折御勋两位曾祖父、曾叔祖父,隔得虽不算远,但也是几十年前的人了,逢年过节倒还能记得上柱香,呈上碗麦饭。但平日里,极少挂在嘴边。

    只是折家在云中之地势力扩张和根基深植,泰半是折御勋和折御卿的功劳。云中大族,基本上都跟折家有或近或远的亲缘关系。这些关系交织成的一张大网,使得折家在云中之地屹立不倒。

    不过若是辽人占了旧丰州,并向南收取了所有大漠以东的西夏土地,将云中这个突出部半包围起来。折家倾覆的危机将近在眼前,再严密的关系网,也挡不了马刀一击。折家是不得不拼命。

    韩冈已经传书李宪,这件事需要他的协助。

    几天后,被韩冈使人飞马传书召回太原的李宪,终于到了,比韩冈预计的要早了三天。

    行程匆匆的李宪一脸的焦急,一见到韩冈,劈头就道:“龙图,旧丰州夺不得,夺不得呀!旧日丰州的辖地,一多半在辽人手上。强行要取,那是要出大乱子的。”

    韩冈愣了一下神后,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都知误会了。丰州和丰州是不一样的。这一次我要占的,是丰州城——被元昊占去的丰州城。韩冈再是糊涂,也不可能这个时候去从契丹人手中抢地盘。”

    听了韩冈的话,李宪也怔住了。就像说起开封,有的时候指的是东京城,五十里城墙括起来的那一小块地方,但有的时候,则是指的整个京畿路。丰州城的确也可以说成是丰州。

    过了一阵,他整个人松下了一口气,软软的坐在了交椅上,自嘲道:“真是急糊涂了,一路上只顾着赶路,都没好好想一想。以龙图之智,的确不会如此糊涂。”

    折可适和黄裳在旁抿着嘴,想笑却不敢笑出声。韩冈笑道:“也是都知心忧国事之故。”

    李宪的误会的确是大了。

    同样的一个地名,古今的位置许多时候都有着极大的区别。比如渭州,古渭州就是现在的巩州,原名古渭寨,真正位于渭水之滨;现在的渭州,却是在泾原路,泾渭分明的泾水从州中流过。再比如榆林,到现在为止,榆林都在黄河前套的东端,而千年后的榆林,却转到了银州城附近,远隔千里之遥。

    古丰州远在黄河北,地处九原,是秦时从匈奴人手中夺来的,到了唐时,还是有名的受降城所在。之后被辽太祖耶律阿保机领军占据,至今尤归于西京所辖。这古丰州是不用想的,十年之内都不会有机会。

    而旧丰州虽在黄河南,可跨度极大。丰州王家本是党项藏才族出身,在宋初,黑山南北皆是藏才族三十六部的集聚地。等到王家的家主王甲举部众内附,受命立城建州,甚至有居于黄河北侧的藏才族余部投附。不过那都是属于羁縻性质,就像广西的邕州占地之广,甚至堪比一路之地,左右江地区全都属于邕州,但下面尽是羁縻州。

    旧丰州向北去的辖区,曾经跨越黄河,在黑山之下,应算是河套平原中的前套地区。但在契丹人势力扩张,加大了对西北的控制之后,韩冈也不指望能去占这个便宜。

    韩冈将李宪邀请到白虎节堂中,在一幅新做的沙盘边,指着上面的一个城池标志:“我所想要的是丰州城,和附近的一小片核心地区,并不是丰州全境。”

    李宪看着沙盘,缓缓的点着头。

    旧丰州城的位置,在府州西北二百里——这里的府州,指的是府州城——是王甲内附后,贴近宋境的位置修建的城池,位于黄河支流屈野川边。

    收复旧丰州城,因为是在契丹人嘴边抢食的缘故,难度虽然不低,但比起夺取兴灵,可就简单多了。新丰州的位置,是划了府州的萝泊川掌地复建,本就在府州城西北百二十里。尽管府州和新旧丰州并不是在一条线上——新旧丰州是正东正西的位置——可从新丰州再往西去百十里,并不算多。最关键的是,屈野川向南去,流经的是麟州的州治新秦。直接从麟州北上,比从新丰州向西要方便许多。

    李宪专注的看着沙盘,过了一阵,他抬起头,紧紧盯着韩冈:“龙图的目的,当不在丰州,而是麟州、晋宁军,乃至银夏之地。”

    “看了沙盘,的确直观不少吧?”韩冈笑了起来,李宪说得正是,他和折家的目的都不仅仅局限于旧丰州,“重夺旧丰州,目的在于屈野川、及其支流浊轮川【今乌兰木伦河】流域。控制了这两条河流,等于关上了辽人从西京道南下的大门。将大漠【今毛乌素沙漠】以东的西夏国土,也就是麟州、晋宁军以西,银州、弥陀洞以北的大片土地,一同收归大宋。”

    从麟州沿着屈野川上溯,大约走上两百里那就是旧丰州的所在,再向西偏一点,是一片有水草有树木的地方,在后世乃是以鄂尔多斯为名。

    韩冈这段时间一直在揣摩黄河西侧的地理,与已经越来越模糊的记忆相印证。榆林的位置,基本上可以确定在如今的弥陀洞和银州附近。从弥陀洞北上屈野川,不用翻山越岭,没有太崎岖的地形。这条路本来就是关中连通黄河以北的九原【包头】的主要道路。韩冈虽然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想来后世也当是修了沿着榆林北上,直通鄂尔多斯的道路。

    在韩冈的示意下,黄裳拿着根白木小棍指着沙盘解说:“官军重夺旧丰州之后,便拉平了防线,使得麟府丰的云中之地,甚至可以直接得到银夏驻军的支持,而在防御上,西面是毫无人烟的大漠,要走上一千多里地,才能抵达兴灵。或者说,想从兴灵来攻,得走过一千多里的沙漠。”

    手指粗细的尺许木棍沿着黄色的沙漠边界划了一条弧线,“若是给辽人抢先一步,河东路就不仅仅要防着北面,西面也会是警.号阵阵,连同银夏,也同样会陷入随时会被攻打的危机中。若是官军能抢先夺占,日后只要加强北方的防御就够了,辽人虽然可从沙漠中绕道,但消耗之大,便绝不可能循此路驱动大军。”

    黄裳收起木杖,“守御旧丰州,对钱粮的消耗不在少数。不过比起银夏、河东都要加强防守的情况,则要节省大半。而且晋宁、麟州之西,屈野川之南,弥陀洞之北的这一大片土地,可以算是不错的草场,能放养大批的马匹。若以做买卖的话来说,是一本万利。”

    沿着河谷移动兵马,远比翻山越岭要容易得多。旧丰州跟麟州之间,可以通过屈野川河谷来运送兵员。收复丰州及其周边的屈野川、浊轮川流域,在此设立一条寨堡防线,便能让河东西侧、银夏之北,得到一大片缓冲地,同时也是不错的牧马地。

    控制了屈野川、浊轮川,便封住了辽人南向的大门。西夏的土地,以大漠为分界线,以北以西属于契丹,而以东以南属于大宋。这是眼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李宪回身,对韩冈拱手一揖:“龙图传唤的心意,李宪已经明白。李宪愿与龙图同上奏本,收取丰州旧地。”

    得到了李宪的副署,韩冈请求出兵旧丰州的奏章便发了出去。

    但韩冈并没有坐下来等待东京城那边的回复,他在就任河东路经略使的时候,便从天子赵顼那里得到了便宜行事的权力,军事上的行动,并不需要事先禀报天子和朝廷,事后得到追认也没问题。

    与韩冈敲定了出兵的细节,李宪当天就回了晋宁军。韩冈本人,就任河东之后,太原、雁门、晋宁到处跑,马上又要去麟州。而在韩冈的麾下,李宪基本上也是一个劳碌命,远不能跟高歌猛进、意气风发、心想事成,反正只要是吉利话都能用上的王中正相比。也就比运气差到极致的高遵裕和苗授强些。

    ……其实也足够了。没有经历什么惨败,手上的军队也没多少损失,还有两三个说得过去的大捷,可以说是不负天子所托。如此,李宪也不敢奢求太多了。下面若能抢在辽人之前,拿下旧丰州,挣点功劳回去,至少在王中正面前不至于低他一头。

    李宪回晋宁军整顿兵马,他手上的兵力基本还是以步兵为主。前段时间出兵银夏,退回来后又镇守在晋宁军,之后还在葭芦川跟阻卜人打了一场。虽然没有经历大战,可得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之后才能出征。

    李宪昨日离开太原的时候对韩冈坦言,最好是得到了葭芦川大捷的功赏后再让他手上的河东军主力上阵,这样才保证有足够的士气。

    韩冈并没有强令李宪即刻出兵,只是苦笑而已。然后答应朝廷的诏令一到,便将功赏给发下去——之前韩冈已经从太原的府库中准备好了足数的钱粮,并不要等着朝廷的划拨——军中的问题和弊端,韩冈了解得很深,知道逼李宪也没用。

    当年太宗皇帝领军攻下太原、灭亡北汉,对士卒不加赏赐便从太原出太行直扑燕京,想打辽人一个措手不及,可惜却是攻城不果,惨败而归。高粱河之惨败,一方面是辽军的援军来得太快,出乎大宋君臣的意料之外,另一方面便是有军心士气因赏赐不及时而低落的因素在。

    宋军的传统传承自五代,开拔、上阵,全都得发钱,立了功之后,更是得及时发给赏赐。韩冈在军中颇有声望,但名气再大,也没有孔方兄的面子大。

    韩冈一开始时对此很不习惯,也很想有所改变。只是随着对这支军队了解,发现必须推倒重来才有解决的可能。再好的苗子到了污水里,都会给染得漆黑——根子都是黑的。

    这不是建个武学或是军校什么就能处理的问题,技术战术可以传授,可一支军队的根源和秉性是几乎不可能更改的。也许圣人或伟人能做到,但韩冈可没那么自大。

    幸好周围的军队也都是这幅德性,甚至更差,就是一群强盗。所以不必渴求跟后世比肩,只要比周围的军队强就行了。

    大航海时代的各**队,其实不也是一群强盗?但并不影响他们去抢.劫全世界。

    除了银绢之类的赏赐,需要运送的军粮就不需要太多的担心。之前河东的粮食为了保证供给前线的将士,有许多就囤积在黄河西岸的晋宁军以备转运,向北运去麟州也算是比较方便。

    不过也不可能吃多久,太原这边也得及时给他们补充。因为不仅仅是李宪现在手上的步卒,另外还有骑兵。

    借调给鄜延路巡视道路的五千骑兵,韩冈已经派人去调回来。可战马的情况很让人担忧,想要他们上阵的话,多半会有些麻烦。

    在太原还有两万马步禁军,这是河东路仅存的预备队,无论是萧十三在雁门关外挑衅,还是阻卜人骚扰葭芦川沿线,这部分兵力都没有动过。不过韩冈之前已点起了其中的五千人,包括三个指挥的骑兵,准备带他们一同出发。

    预定中的军队各有各的问题,先期攻城掠地的主力暂时还是折家手上的兵力。等到半个月之后,全军才能开始正式进驻麟州,向屈野川的上游攻过去。那时候,对手就该是回过神来的契丹人了。

    据折家最新的情报,辽国西京道的兵马正在镇压黑山下河间地残存的反抗——之前通过河间地南下的辽军,仅仅是将已经逃散了大部的守军击溃,并没有完全压制——一时间还无法分心旧丰州。不过以辽国的实力,将河套上下清洗一遍,并不算是什么难事,最多也就半个月的时间。等西京道的兵撤回来之后,肯定是要将注意力转到南方来了。

    到时候,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倒也是不难猜。

    韩冈在灯下忙碌着,等今明两天,将太原府这里安顿好,便要动身启程,去往麟州坐镇。

    他只希望东京城那边早点传来消息,给个确定的恢复,不要拖得太久。

    ……………………

    盐州收回来了,银夏之地肯定是稳当当的拿在手中。而西夏也亡国了,该死的全都死了。

    但收到这些消息的崇政殿中的大宋君臣,却没有一个能为此笑出声来。

    给契丹人捡了便宜。自己用了多年的心血才削弱了西夏的国力,正与西贼进行最后的决战,契丹人却趁此机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自家一直想要却没能打下来的土地一口吞了去。

    赵顼听到这个消息后,就一直铁青着脸,连着多日都没有一个笑容。

    不过盐州城的陷落,和一天后局势的转变,反过来到可以说是徐禧的坚持是正确的。至少吕惠卿这样在御前为自己辩护着:“若是盐州城能多守一天……只要一天,西贼将不战自溃。但城中守将守城不力,而城外援军又不能及时而至,故而差了这么一天。徐禧以下,数万将士因此殁于王事,闻者无不扼腕叹息。”

    就是赵顼也能听得出来,这是把责任往种谔、高遵裕和逃出来的曲珍身上推。

    在盐州城破之后,西贼随即因为契丹入侵而发生内乱。秉常和梁氏兄妹全都死于内乱之中,而种谔趁势攻挥军攻打。一场大乱之后,斩首数以万计。战乱二事接踵而至,嵬名一族在这之后已经什么都没有剩下了。仁多零丁、叶孛麻还有李清,非嵬名氏的党项部族和汉军,则全数投降,之后还帮着清除嵬名家逃散的兵力。

    这一战中,种谔就算是捡了便宜,也是有功的。三万多斩首,即便可能源自于杀降,但终究是立国以来,数目最多的一次战果。而面对西贼的阻截,高遵裕和环庆军一触即溃,种谔好歹还冲了过去,差了一天,的确让人悔恨,心中堵得慌,但就此降罪有功的种谔,却是有些说不过去。

    而且如果依照韩冈、种谔等人退守银州、夏州的方略,由于距离一下远了三百多里,需要调集更多的粮草,西夏出兵的速度便快不起来。一拖时间,契丹人渔翁得利的机会也就小了一些。即便他们还能捡个便宜,可大宋官军这边,损失决不会有盐州城那么大。

    因为坚持驻守盐州,派出去的京营禁军伤亡惨重,这些天来,城中日日有人出殡。皇城司每日的汇报中,提到了许多。

    赵顼叹了一声:“现如今,西夏亡国。韩冈请求出兵收复旧丰州,及屈野川一路,以防给辽人占据。不知诸卿有何意见?”

    “诚如韩冈所言。”吕惠卿抢先说道,“屈野川乃云中锁钥,一旦占据屈野川,河东西界便可延伸至大漠。只要防住北面来敌,河东路便可以安居无忧。”

    王珪并不开口,如今在政事堂中,存在感越发的薄弱起来,完全的融入到三旨相公这个角色中,将自我完全放弃。揣摩着赵顼的心思,全力支持。并不像吕惠卿那般高调。

    他一力主张的西北一战,虽不能说劳而无功,但收获远远不及预期,而付出和损失的也远远超出预计,尤其是与辽国的收获和付出做过对比之后,更是让人觉得憋屈。之后,吕惠卿主张的盐州之战也损失惨重,若没有辽人相助,也是惨败的结果。

    两场惨败之后,政事堂中肯定要换人了。但什么时候换,却还没有确定,外面的猜测都是西北局势抵定,那时候政事堂中面孔就要大变样了。

    “万一惹怒了辽人……”元绛有些迟疑。

    “那辽人就不担心惹怒朕?!”赵顼猛然间的爆发,让元绛不敢再多话。

    在元绛看来,黄河西面、大漠东面的那一片地,有没有其实也无所谓。又不是多富庶、多肥沃,仅仅是黄河西边的荒地,让河东的西侧得到一个缓冲,挽回一点颜面而已。相对于兴灵、银夏的争夺,战略意义差得很远。

    其实河东本来就有黄河做屏障,黄河之西的土地,荒芜、贫瘠,不过是添头。但在现在的情况下,能挽回一点颜面就是一点。总比给辽人占尽了便宜,自家却毫无还手之力要好。

    “韩玉昆是有耐性,眼光好,能等到这么好的机会。”从崇政殿出来后,元绛轻声赞着韩冈惯会捡便宜。

    “也许,西府之中很快就要多上一位新人了。”吕惠卿笑着回头,“是吧?子厚。”

    “嗯,多半如此。”章惇言简意赅。

    两个月前,章惇重新回到了枢密院中,担任枢密副使的职务。这是战争给他带来的红利。

    前方的战争,需要一个稳定的朝堂。但同时,也需要有经指挥过千军万马的统帅、精通兵法的文臣,坐镇在枢密院中。

    章惇的机会原本是王韶的,毕竟章惇本人的领军经历全都在南方。不是在荆南、就是在广西。而王韶在西北威名赫赫,又深悉当地局势和一切情弊,远比章惇更为适合在枢密院中辅佐天子。

    可惜王韶病死的不是时候。若其不死,枢密使都有机会,有军功又是进士,声望又高,而且还有长达五年的枢密副使的经验。令人遗憾的,他走得太早,否则吕公著都很难再安坐在西府之中。

    除了章惇之外,枢密院中的人事并没有发生变动,政事堂中的成员,这几个月来,也没有什么改变。不过等到战争结束,两府之中当都有会有一个大的变动。政事堂和枢密院,不知要换上几张新面孔。

    韩冈镇守在河东,稳定了北方局势。又有葭芦川的大捷,加上他之前的功绩早有有进入两府的资格,呼声当是最高的。若再给他收复了丰州,不入西府就说不过去了。

    另外还有一个可能的人选——种谔。在立下了赫赫战功之后,种谔有可能跻身枢密院,如同郭逵、狄青等人的例子。只是种谔这个人的性格不受天子喜爱,加上文臣中,对这个总是绕过枢密院撺掇着天子开战,多次侵夺枢密院职权的武将没有半分好感,他想要进西府,阻力很大。

    不过这一切最终还是要看天子的想法,尤其是最高层的人事问题,猜测和预计,就跟州桥夜市上摆摊的算命的,永远都是不靠谱。

    章惇今天不当值,但战争带来的一系列工作,却都不能耽搁到第二天。

    河东那边就不必说了,战功的赏赐、还有收复丰州的钱粮调拨,都是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解决的急务。银夏的战事结束了,种谔伸出来要钱要粮的手却没有收回去,而且还有许多降兵、伤兵要安置。韩冈和陕西的几位官员,之前各自上表,建议要重夺葫芦河口的应理城,以求利用应理城的地理位置,将秦凤、熙河乃至泾原路屏蔽在后方。这也是当务之急,必须尽快将具体的方略整理出来,署上枢密院的意见,呈交天子决断。

    事情很多,等章惇处置完手边的公务,起身回家,都已经星月满天的时候了。

    回到家中,早已过饭点,家里人都吃过了。章惇在宫中只吃了午饭,晚饭可还是空着肚子。

    匆匆吃晚饭,章惇打算去考校一下两个儿子的功课。等他到了章持章援两人读书所用的书房,却发现两人面前的功课并没有什么进展。

    他们两个正抓着一根圆筒状的东西,对着今日的夜空。

    拿在儿子章持手中的东西,章惇认识,是将作监制造出来的千里镜。比几个月前的新货,又精良了几分。配合飞船使用,几十里外的贼人都别想偷袭大营。

    之前显微镜传世,两个儿子都喜欢拿着看水、看土,看周边手上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眼前的千里镜,其实也差不多。

    听到章惇回来的动静,章持、章援都惊得差点跳起来。连忙将手上的东西呈给章惇。

    千里镜并不是玩物,用在观察天象上,并不比浑仪浑象要差,或者说,用来配合浑仪其实很不错,翰林天文局这个观测天象,占候祸福的衙门,都上表说要用此来改造局中的旧式浑仪。

    而另一个观天的衙门司天监,里面都是颟顸无用的老废官员,连编订的历法都出错,预测的日食也从没准时过。听说每次快要到了预测的日期,司天监里面都要给各处神佛上柱香,求着当天一定要是阴天。对于千里镜的出现,他们倒是一点也没有动作,依然固我,安居如常。

    其实朝堂上也尽是些废物,空占着权位,让才智之士不得晋身之阶。

    章持、章援看着自己的父亲拿着千里镜,脸色越发得阴沉,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皆暗道,是不是今天的朝堂上出了什么事,惹得自家的父亲要迁怒到他们头上。

    章惇掂着黄铜为体的镜筒,“你二人拿着千里镜望天,可望出了祸福休咎?能不能给为父说一说。”

    章惇的问题,似乎是在说反话,极力隐藏着心头的怒火。

    章持干咳了两声:“祸福休咎,儿子还是不会。只是用来看一看月亮的盈亏变化。”

    “还有银河。”章援提议道“用千里镜照过之后,全都是星星,根本不是什么天河。”

    “哦?”章惇原本是想训话的,可这一下却被惊住了,忍不住拿起千里镜对着天穹上的繁星望过去。

    初冬的望日,天无纤云,月白如昼。

    横贯天际的银河,平常看过去时,就是一条雾气弥散的河流,但透过望远镜的镜片,章惇却惊讶的发现,那一丝丝云雾,已经被分解成密密麻麻的星子。想来就是因为星星太多太密,聚在一起,让人误以为是天上的江河。而惯常所见的星辰周围,又多了千万颗不知名的星星,只是太过暗弱,让会人忽略过去。

    章惇在天文上见识不算多,没什么研究,不知道过去有没有人发现银河的真面目。不过古往今来描述银河的诗句,都脱不开银河、天河、星汉一类与河流关联的辞藻。

    章惇一声慨叹,今日方知银河乃是何物。

    他又记起章援的话,将千里镜挪移了一个角度,又对准月亮照过去。

    月中阴影,世传是嫦娥的玉兔,吴刚的桂花,乃至有山寺月下寻桂子的诗句,但在千里镜中,桂花也好,兔子也好,从透明的镜片中瞧过去,全都消失不见,仅仅是大大小小、颜色略深的圆圈。

    看来看去,章惇总觉得那些圆圈像是井口,又或是坑洞。在广西,大约邕州辖下的羁縻州武笼州【百色】再往北去的地方,章惇就听说过那里的山岭中有几十上百的圆形深坑,最大一个,深阔皆达百丈以上。或许月亮上的圆形阴影就是这样的深坑。

    不知韩冈知不知道,以他对天文的了解,也许会知道其中的详情,章惇还记得当年曾经有一次与韩冈谈到天文。据韩冈所说,月亮、大地和太阳,皆是球形,是一个绕着一个,日月的等级,如同祖孙,并不是可以并称的。月亮的光是反射阳光而来,所以盈亏的变化,只是面对太阳和大地角度不同的结果。而所谓的日食和月食,则是三者互相掩映而产生。

    韩冈的说法对章惇来说很是新奇,不过后来韩冈便绝口不谈星象天文的话题,章惇见状也就不再追问,反正他对天文星象也没什么兴趣。

    放下手中的千里镜,章惇摇摇头。虽然自己对天文兴趣不大,可士大夫中,爱好天文地理的数不胜数。只是数算一关,便挡住了不知多少人的钻研天文的道路。而观测星象的器具,除了一对肉眼之外,无不是只有官府才能造的出来,浑仪、浑象岂是普通人能够打造?但一具能观星的千里镜可是方便得多。再过几年,千里镜多半就跟显微镜一样,在有些身家的士大夫家中普及。那时候,想必每天都会有成百上千的人跟今天的自己一样,望着夜空中的星和月。

    只是对章惇来说,地上的事都还没有梳理清楚,那还有心去管天上的事。正如夫子曾言‘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鬼神之事,与人无尤。天上的事就归于天好了,生活在地上,还是关注人事为上。

    ‘不过,暂时由着他们来吧。’章惇想着,将千里镜还给章持。

    正对着两个战战兢兢的儿子,章惇道:“平日里,你们还是要把心放在功课上,进士才是一切的根基。不过张弛有道,一天到晚读书,也不一定能有多少进步。歇下来时,摆弄一下显微镜什么的倒也不妨事。”

    章惇年轻的时候也浪荡过,甚至还偷过同族长辈家的小妾,但轮到自己的儿子身上,他可就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他们有样学样。平日里两个儿子读书也是辛苦了,拿着显微镜,或是研究一下格物之道放松一下,总比跟着那一干不成材的浮浪子弟,去秦楼楚馆消遣要强。虽说物理、算学、自然什么的都是五经之外的学术,可如今也算是正经的学问了。

    章惇又指了指千里镜,正色肃容:“不过这千里镜还是先放一放,星象谶纬向来连在一起说的,私习天文如今虽然查禁得不如国初那般森严了,但真要入罪,最轻都是流放。天子近来御体欠佳,太皇太后沉疴难起,八皇子又夭折了,谶纬的嫌疑,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章持、章援闻言悚然,齐声道:“孩儿明白。”

    “所谓法不责众。等过两年,千里镜跟显微镜一样流传开了,再随大流去研习也不迟。”章惇抬眼望着群星密布的夜空,“到时候,若是在这方面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去问韩玉昆,他藏着掖着的,还不知有多少。”

    当朝廷批准收复丰州的令旨传到太原府的时候,韩冈已经在前往麟州的路上。

    没能多陪一陪妻妾儿女,韩冈心中带着深深的愧疚。不过这个时代的高层官员,调动起来十分频繁,能与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时候都不多,不独韩冈一人。

    一千多河东骑兵,护卫着韩冈一行,快马行进在屈野川边。

    一路上经过了好几个的村子,都是得到了走在前面的一队人马的通知,村中的耆老迎出来,在路边叩拜迎接。

    韩冈正赶路,没去理会他们。直接的从村口过去,也不让下面的人去骚扰村中。每一次韩冈这么一晃而过,却都能在那些乡民的脸上,看到如释重负的表情。想来这些乡民也是不会愿意接待朝廷的官员,大概是跟畏惧蝗虫的感觉一样的。

    秋后雨水少,上千匹钉了蹄铁的战马刨着黄土路面,走在队列中间的韩冈,便吃了一路的灰。

    道路一侧的河水水位降得很厉害。许多地方,河面距离两边的河岸有两三丈之高。在几处水流平缓、河面宽阔的地段,暴露出来的河床也远比流动的水面要多出不少。

    “龙图,”黄裳驭马凑近了韩冈的身边,“方才经过的那个村子,田里面的情况好像不太妙。”

    韩冈也正想着这事,闻言就叹了一声,“怵目惊心啊……我看那些田里的麦苗长势,实在是怵目惊心。一亩地能有一百五六十斤收成就了不得了——这要明天开春后田地料理的好——等到,磨成面,就更剩不下多少。”

    自从渡过黄河之后,这一路上韩冈都没有看到苗情好的田地。地里的绿色稀稀落落,麦苗出得一点也不整齐。要说原因是雨水稀少,可太原自入秋后,雨水一样少于往年,但太原的苗情就不错。韩冈出来时着意看了,田里面基本上都是齐刷刷的绿色,可不像麟州这里,就跟瘌痢头一般。

    若是在太原出现这样的情况,给韩冈知道后,下面的知县就有得苦头吃了,他可不是眼中揉得进沙子的主。可惜韩冈能管麟州的兵马,却管不了麟州的政事,地方上的事务,他插手不得。

    “该做的正事不做,明年麟州肯定又要向朝廷打饥荒了。也罢,这样征发民夫倒方便了。冬天的时候去修造寨堡,好歹能节省一点家里的存粮,对麟州的百姓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边界上的土地,并不是占下来就算数的。必须要在屈野川流域修筑起一系列的寨堡,组成一条足够牢固的防线,能够抵挡住契丹兵马的侵袭,这样才算是得到了一块真正属于大宋的土地。

    可这么一来,就必须大规模征发民夫。韩冈在太原的时候让人计算过,差不多要动员五万以上的人力,才能保证在明年开春前,完成初步稳固的防线。而要形成陕西缘边四路那样水准的寨堡防御体系,更是要穷三五年之功。

    只是这一切得看朝廷那边能给多少支援了。大战刚刚结束,随便哪个地方都是伸手要钱,功赏、抚恤、新修、重建,上千万贯砸下去,也就能听个响。能分配到河东这边的还真不知有多少。除了希望朝廷那边还能挤出钱来,就得靠河东本路今后几年的财税。但麟州的情况,如果发生在所有边境军州,问题可就大了。

    “明年的税赋就不指望了,只盼百姓们的口粮能保证。”韩冈很是无奈的叹气道,“都这时候了,想补种也来不及,再过半月,黄河上都要有冰了。”

    “龙图有所不知,今年天候偏暖,黄河在麟州的这一段要冻上还早。”折可适也凑了过来,他只听见了韩冈的后半句,笑着更正韩冈的话:“看现在这样子,差不多得到十月底,也就屈野川这里,再有一阵北风,差不多就该上冻了。”

    话声顿了一下,折可适扯了一下缰绳,不让自己的坐骑超过韩冈的马头,接着又道:“其实天暖也是好事。黑山下的那一段,现在多半就已经结了冰。不过河面肯定还没冻结实。全是流冰的河道,行不了船,能耽搁辽人不少时间。”

    “能多耽搁一天是一天,只要西京道的主力不回来,辽人放在边界上的那点人马,倒也不用担心。”话题被折可适带偏了,韩冈也没心思转回去,“有半个月的时间,李宪的人马就该到了,也免得在路上受冻……”

    黄裳是南方人,提起北方的冬天就有几分畏色,“军中的冬衣是不是也该发了?”

    “今年下发军中的丝绵和布料还没运来……西北这一战打得也真够呛,连中原都短了运货的牲畜。”

    韩冈说着,瞥了眼黄裳。给他韩冈做幕僚,黄裳还有其他门客都不缺衣服穿,每季都有四套新衣换着穿,冬衣也在这个月一起找裁缝做了,他身上正穿着呢,就是怕冷而已。

    “听说熙河路这两年都是用棉花代替丝绵?”折可适问道。

    韩冈点点头:“棉花比丝绵便宜,而且丝绵一次就发给二两,够什么用?一件像样的冬衣都做不了。同样的钱,两斤棉花也能买了。甘凉的田地,都适合种棉花。到时候跟熙河路一样,教蕃部种棉花去,等他们习惯了种棉织造,就脱不开大宋的控制了。”

    “棉花是好东西。丝绢终究还是太轻薄,且能养蚕纺纱的地方也不多,不及棉花易于种植,又易纺纱织布。”

    “不知换成棉布衣料裁成的官服穿着暖不暖和,勉仲兄其实可以去做一套。”折可适拿着黄裳打趣。

    黄裳抿嘴一笑,却也不争锋相对。

    一场战争从春天打到冬天,尽管远没有达成预期的目的,但该升官的升官,该发财的照样发财。功劳总归是有的。

    就如在河东,一个葭芦川大捷,不仅仅让十几个勇猛无畏的军官晋身品官行列。参与谋划的黄裳和折可适也得到了韩冈的举荐。折可适本有就官职,加官一两级不成问题。而黄裳在有了官身之后,下一科,贡生的资格就好考多了。

    韩冈和两位幕僚正说着话,前方就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很快,一人被带到了韩冈的面前。

    兴奋的年轻人神色间充满了兴奋:“龙图,是这折府州的捷报!浊轮砦的西贼已开城投降,官军一部随即便进驻暖泉峰!”

    折可适脸上顿时泛起了喜色。这一次主战的都是家中的主力兵,若是损失的多了,十年内都别想恢复元气。幸好守寨的西贼没有硬拼。

    屈野川的干流是从西北流向东南,近源头的地方就是旧丰州。而屈野川还有一条从北方辽国流过来的支流浊轮川,当年宋人和如今的党项,都设立了浊轮砦来挡住这条能让辽人南下的道路。其北侧的暖泉峰,又是浊轮川边、边界上的一处战略要地,是辽人南下的必经之地。麟府军能占据此处,等于堵上了这条路。

    “折府州呢?”韩冈将欣喜藏在心底,问道。

    “折府州正自领主力,驻屯在子河汊上。子河汊小寨的四百西贼守军也的投降了,也没怎么打。还是照样启程,明日应就能到了旧丰州城。”

    “好!”韩冈瞅着折可适笑道,“这可真是谋定而后动啊。浊轮砦和子河汊小寨的西贼守军能兵至即降,肯定是府州那边事先下了功夫。”

    “也是西贼都被契丹入侵惊破了胆,才会主动投附官军。”折可适并没有否认韩冈的话。

    在河东主力未至的时候,折克行麾下的麟府军便是平定地方的主力,同时还肩负堵塞辽人的由此叩关的借口。到现在为止,折克行做得算是不错了。

    屈野川干流的上游,原是辽夏两国之间边界,最近处距离辽国的东胜州只有四十里。这里的一片土地,辽人也经常来往。折家的先祖折御卿曾经在子河汊大败辽人,斩首数以千计。国初时,这个战果也是诸多大捷中的一流水准。

    韩冈转头对折可适道:“百年前,令曾祖领军子河汊大败辽人,不过之后就给西贼夺走,如今终于又回来了。”

    “是在下先曾叔祖!”说起先人的丰功伟绩,折可适顿时挺起胸膛,倍感自豪,“当年的子河汊一场大捷,让北虏至今不敢南窥。”吹嘘了一句之后,折可适又道,“不仅仅是子河汊,有了子河汊的土地,等于又多了一处养马的好地。”

    “子河汊那是河谷吧?”黄裳疑惑道。给韩冈做了这么久的幕僚,最基本的概念还是有的,“养马不是要高寒之地?要有长山大谷,美草、甘泉和旷地。子河汊那片地不算大吧?”

    折可适道:“这几条,子河汊虽不能说应对得上,但都能沾点边。国初之时,军中战马以府州为最,靠得就是子河汊中的善种。其次才是环、庆、秦、渭的西马,骨格虽稍大,但蹄薄多病,不如府州马善奔。不过自从丰州陷落之后,府州的马种便一代不如一代。”

    黄裳笑道:“甘凉如今已收复。陕西边地的西马日后全都能换成河西种,甚至大食种,府州马就是重夺子河汊,那也是比不上。”

    折可适摇摇头:“早就不指望了。自从有了蹄铁,西马蹄薄的毛病就不算什么了,体格又胜出,府州马如何能比得上?”

    “莫要多话了。”受到接报后,韩冈意气风发,“加快速度,赶往麟州城!”

    南北相距近两百里,消息的传递有一天以上的延迟。就在韩冈收到麟府军驻屯子河汊的消息时,折克行已经领军进入了旧日的丰州城。

    就算在西夏的手中,丰州依然是边境上的一座重要城寨。只是防御的对象,从党项人变成了宋人。不过当年西夏攻打丰州的时候,王家上下抵抗激烈,使得丰州城损毁严重,虽经修复,但几十年下来,还是没有恢复旧观,使得城中守军完全没有信心。

    西夏灭亡、国土尽丧的消息,也已经通过各种途径传到旧丰州城中。城内仅存的八百守军,根本无心守御,一等宋军的前锋斥候抵达城下,便立刻开城投降。

    当折克行帅折家军出阵以来,这是第六座不攻而克的城寨,而到此时为之,被宋军占据的城寨,正好也就这六座。

    出兵一来,一仗都没有打,便将丰州旧地收入囊中。可尽管一桩桩功劳在面前闪着金光,但折克行的神经却越来越紧绷。

    以辽人的性格,他们会愿意看着宋军攻城掠地,而自己却只能在旁坐视?

    这当然不可能,所以便有了耶律乙辛让人出乎意料的神来之笔。现如今宋人形如虎口夺食,驻守在西京道的辽军肯定是不甘愿的。

    ‘得快一点才行。’折克行站在荒草丛生的城头上,下意识敲打着雉堞的手,难掩心头忧急。

    “大人,唐龙镇那边来人了。”折可大走上城头,他是折克行的长子,未来有望继承折家家主之位的人选之一,“是来佛奴的次子,带了十五匹好马和牛角、弓箭做礼物。”

    “来佛奴终于肯低头了?”折克行微微笑了起来,却是带着讽刺的味道。

    唐龙镇是南北蕃部互市良马之所。掌握了唐龙镇的来家依靠这一财源,在屈野川一带的蕃部中,拥有数一数二的雄厚兵力,当初就连丰州王家也不得不让他们三分。

    来家如今的家主,在云中道上的酋帅中是有名的油滑,几十年来在辽夏两国游走自如。不过还比不上他的先祖,当年旧丰州还在大宋手中时,来家是三面下注,同时受了宋、辽、夏三国封爵。元昊攻丰州,甚至没动来家一下。

    “恐怕还是两边倒。辽人不得罪,大宋这边也不得罪。”

    “我想也是,来佛奴这个人,不见黄河心不死,绝不是那种会铁了心投靠哪一家的人。”折克行嗤笑一声,“不过由不得他,也不看看现在的局势和他家唐龙镇的位置。屈野川的上游是柳发川,就在唐龙镇西北。那一片地向北过了一重山口,就是辽国东胜州的河清军【今鄂尔多斯东胜区】。地势如此,岂能再让他来家再做个墙头草,继续两边卖好?要么降顺,要么就随嵬名家一起去黄泉!”

    折可大精神一振:“是要灭了来家?!”

    折克行摇摇头,“先看看来佛奴是什么说辞。只要他愿意让官军入驻唐龙镇,饶了他也没什么关系。”

    折可大张了张口,却忍了下去。唐龙镇是来家的命.根子,让官军驻扎唐龙镇,对来家来说,这不就是引狼入室?肯定是不会答应的。这是明摆着在欺负来家。

    不过折可大没有为其叫屈的意思,这样的强势,倒是对了他的胃口。

    ……………………

    “府州十一堡,麟州十二堡,等到收复丰州之后,都可以减少驻军的数量,投注到丰州去。要不然,多出来的寨堡就没办法填满了。”

    韩冈白天时经过了神木寨,先对其下方深藏的以亿万计的煤炭资源感慨了一阵,然后快马加鞭赶到麟州的新秦县。从新秦县沿着屈野川北上,还有一个连谷县,处在宋夏两国的边界上,驻扎在期间的兵力不在少数。

    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屈野川上游,要有足够的兵力驻守其间,而后方则是放置足够数量骑兵或是龙骑兵,能够在军情紧急的时候随时支援前方。

    “关键的位置还是浊轮川全线和屈野川上游的柳发川,两条河都是有路直通辽国,不得不全力防备的地方。”

    “东胜州现在的主要兵力都去了黑山,短时间内,暂时不用担心他们。但日后就必须小心盯防,东胜州的驻军中,可是有着”

    旧丰州的对面是辽人的东胜州。

    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从麟府丰云中三州,到西夏的黑山威福军司的河南区域,再到辽人的西京道的西北部,整个方圆近千里的土地,也就是黄河几字的右上角,在唐时都是属于胜州这个辖区。辽国现在占据的就是唐时胜州的东部。

    东胜州是辽国西京道的重镇,常年驻有上万大军。不过因为要平定黑山的党项人的反抗,大部分军队都给调走,只有边界上的武清军守军没有调离。

    韩冈并不知道辽人的想法,但他还是不觉得耶律乙辛在捡了大便宜之后,还会冒着风险,挑起一场很难确定胜负的战争。当然,大宋这边也不会主动挑起战事,甚至要竭力避免发生这样的情况。

    两边都不想要一场战争,但最后到底会不会有战争,却怎么也说不准,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出意外。真要到了骑虎难下的局面,上面想不打,恐怕也压不住阵脚。

    “先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不开战是最好,但开了战,我们也不需要怕。”

    韩冈已经做好了与辽人开战的准备。秋冬本来就是骑兵活跃的时节,养精蓄锐的辽军铁骑,在头脑发热的将领指挥下,当真能撕破旧日的约定。

    不要指望所有人都能权衡利弊,越到高层的确越是偏向保守和稳重——因为他们首先想到的是防止意外动摇自己的权位——但底下人的想法,却不一定跟上面是一条心。想往上爬的人很多,但位置就那么多,不立下让人印象深刻的功绩,怎么能压倒一干竞争对手?

    在大宋是这个道理,在辽国,道理当然也是相通的。对功劳的渴求,贯穿了每一名士兵的心中,他们只信服能将他们带上战场、最后又给他们带来胜利的统帅。就是不知道萧十三是不是这样的类型。之前在雁门关与其打过几次交道,虽没有正式会面,但对耶律乙辛的这位亲信,韩冈也算有了几分了解。

    “相信折府州应该做好准备了。”韩冈相信折克行的头脑,不会不加以防范。

    “肯定的。龙图可以放心。”折可适打着包票。

    李宪那里还没有消息,但想必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朝廷的令旨和封赏一到,便立刻领军北上。

    折克行那边的进展太过于顺利,让人都怀疑其消息的真实性。但一战不打,就这么松懈下去,等到真正的敌人抵达时,可就连守城都成了痴心妄想。折克行再怎么筹备完全,也很难拦住全力南下的辽军。

    ‘得让他们将皮绷紧一点才行。’韩冈想着。

    ……………………

    结束了与来家使节的会面,折克行在黑暗中沉思着。

    出乎折克行的意料,来佛奴虽然是棵墙头草,但却是不折不扣的聪明人。他派出来的信使,对折克行开出的条件,几乎是全盘接受。谈判顺利的难以想像,甚至到了让人怀疑的地步。

    来佛奴的儿子转达了他父亲开出来的价码,竟然愿意以安排来家南迁安置为条件,让出唐龙镇及附近方圆数十里属于来家的土地。

    官军进驻唐龙镇,同时还要分兵去把守柳发川。浊轮砦、暖泉峰,这都是需要把守的据点。同时还要进一步整顿周边蕃部,以减少他们倒戈的可能。摆在折克行面前的差事,想要解决得好,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幸好韩龙图之前调拨了一批铁甲过来,否则手上的这两万人马,怎么也不敢分兵的。”折克行笑叹道。

    让折可适在韩冈身边做幕僚的确是做对了,虽然朝廷对折家这个事实上的藩镇一向提防约束,就连江南那点不成气候的禁军,都配发了全套的板甲和钢刀,但折家依然只有四个指挥的具装步兵。

    但韩冈上个月大笔一挥,便从府库中调拨了四千步卒的全副装具,板甲、头盔、斩马刀、腰刀、神臂弓,一应俱全,而且还包括了指挥使以下各级军官的装备。折家所掌控的核心私兵,全都顺利换装。

    精良的武器带来的不仅仅是战斗力上的提升,士气也随之大涨。折家之所以上下一致同意收复丰州失土,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装备提升的缘故。

    折可大道:“其实四千也不算多,灵州城下一次就丢了近十万,也不见有多心疼。”

    “同样的一贯钱,在穷人和富人眼中,分量是不一样的。”折克行摇头笑了笑,又道:“以我折家的六千子弟兵为本,辅以麟府军剩下的两万人马,北面的契丹人只要敢杀过来的,就不要再想回去!”

    王舜臣意气风发的驭马踏进了兰州城中。

    将六千兵马,提封万里,收复故土,一直打到了戈壁滩边,将大宋的战旗,插在了玉门关的城头上。时隔百多年,汉家的战士重新看到了玉门关外的大漠孤烟,这份功绩,足以让任何将领感到自豪。

    跟随在王舜臣身后西行的战士,回来只有千人。王舜臣所部尽管作为主力历尽大战,在攻克甘州、沙州的时候,与回鹘人也拼了一场,但在战争中的损失依然微乎其微。绝大多数没有回来的士卒,都是被留下来据守沙州、甘州等新近收复的城市。

    不过随行抵达兰州的军队,依然有着六千人之多。多出来的五千人,全都是甘凉诸州的汉蕃部族提供给王舜臣的兵员。

    王舜臣在攻下凉州,并继续向西进攻后,生活在河西走廊中的汉人、吐蕃人全都被他调动起来,共同消灭过去几十年骑在他们头上的党项人。

    随着他一步步的向西前进,聚集在大宋战旗下的汉蕃两族军队越来越多。到最后,对于跟随王舜臣一同西去的六千战士们来说,这一场平定甘凉之地的战争,完全变成了一场轻松无比的列队行军。他们最大的敌人,是一时难以适应的气候和地理,病倒的不在少数。

    可不管怎么说,中国之兵重回玉门关,对于想要恢复汉唐旧日荣光的国家来说,都是值得在史书中大书特书的壮举。

    所以王舜臣有足够的资格去嘲笑屡战屡败的东部诸路的同僚,“灵州败了,盐州败了,想不到最后翻盘还是靠了契丹人。”

    赵隆也是进兵灵州不果的其中一员,听得有些扎耳朵,只是他素知王舜臣的性格,自家又没去灵州、没去盐州,便没把王舜臣的话当成是对自己的嘲讽,“不能这么说,西贼已经在盐州城下耗尽了气力,种太尉领军进抵盐州,打起来之后,赢得多半还是官军。”

    “攻灵州的时候,是说必胜的吧?守盐州的时候,也是说必守的吧?”王舜臣哈哈大笑。

    他领军收复了甘凉,从此大宋的疆土便直通西域,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而齐攻灵州的几十万大军,却是接连败绩,最后没让局势落到最差的地步,还是靠了契丹人的力量,怎么让他不笑?

    之前王舜臣遭人举报谎报军功,故而被夺了官身。在东面任官的那几年,也是过得甚为不顺。这时候幸灾乐祸乃是人之常情。赵隆也知道这件事,叹了一声:“苗总管是被高太尉拖累了,若是两军齐心协力,灵州城还是能打下来的。盐州也是,京营和鄜延军之间还是有着大问题,否则还是能守得住。”

    王舜臣嘿嘿笑了两声,却是一言不发,环目看着宴厅中的陈设。

    为了庆贺大军凯旋而归,王中正特意设宴,除了王舜臣所部将校,还有同时跟随王舜臣作战的甘凉汉蕃众部的头领们。在各自的座位上,正兴奋的低声交流。

    赵隆也觉得没趣,转过话题,“先有灵州之败,之后又是援救盐州不力,高总管将环庆军糟蹋得不轻,天子也忍不下去了。燕逢辰马上要回陕西,接手环庆军务了。高太尉接下来,大概是到哪个偏远小郡做个知州什么的。”

    “燕总管得天子看重啊,平常人比不上的。至于高总管……”王舜臣龇牙笑了一笑,“人家可是皇亲国戚,没必要为他担心。”

    赵隆不打算跟王舜臣一起背地里说高遵裕的不是,好歹还有几分交情,“说起来甘凉多半会另设一路,毕竟地盘大了,又隔了一重洪池岭,不可能归属熙河路。”

    “其实地盘可以更大的。”王舜臣打了个哈欠,“要不是后面催得急,我还准备往西面再走一走,灭两个小国回来。”

    赵隆笑道:“开了沙州和甘州城,已经得了不少好东西了。再灭两个小国,你还搬得回来?”

    “些许浮财而已,甘州、沙州都是穷地方,就是有点收获,也要分给下面的将士。”

    “叫什么穷啊,也不会跟你抢的。”赵隆冲王舜臣翻个白眼,“只要跟你这一次带回来的那匹浅金色的马送我个十匹八匹……”

    如同黄金一般闪闪发亮的毛皮,高挑健美的体格,王舜臣带回来的那匹、神骏得只应该在天上宫阙中奔驰的骏马,方才只看了一眼,赵隆就挪不开了眼睛,就是在兰州城中,都引起了一番骚动。

    “十匹八匹!……哥哥你扒了我的皮吧!”王舜臣登时叫起了撞天屈来,“小弟西征两千里,到手的纯种汗血马也就只有这么一匹而已。这匹浮光可是要呈给天子的,我都不敢骑!”

    五尺多的肩高,军中许多士卒都没这个高度。宋军战马最低标准是四尺二寸,赵隆最好的一匹坐骑是四尺七寸,在军中都已经是凤毛麟角。高过五尺的好马,连天子都没有。像王舜臣带回来的比寻常战马高了一尺的汗血马,王舜臣说自己不敢骑,也的确没说错——实在太惹人眼了。

    赵隆一见之下,眼珠子就挪不开,只要是武将,哪有不喜欢好马的?就是文人,也一样喜欢,拿美人换马的事也不是没听说过。要是王舜臣拥有一匹龙驹的消息传出去,到时候人人伸手,又全都是惹不起的角色,给谁都不方便,甚至还会得罪人,不如送给天子,也能讨个好。

    赵隆倒是能体会王舜臣的心情,很是惋惜的叹气,“实在是太可惜了……不过这个浮光的名字是谁起的?”

    “是小弟门下的一个幕客起的,说是取自小范老子的《岳阳楼记》中‘皓月千里,浮光跃金’一句。因为皮毛是浅金色的,有点贴近月色。而且还有浮光掠影这个成语。浮光不只是看着神骏,飞奔起来,也如光似电,没有一匹马能比得上。”

    “真真是好名字。”赵隆听得心中发痒,很是焦躁的抓着脖子:“什么时候能打到大宛,抓个七八百匹回来!”

    “迟早的事。其实一起回来的,还有一批河西良驹,虽然比不上浮光,但也近五尺了。”王舜臣突然眯起了眼睛,压低声线笑道,“除了这些马以外,小弟我还带了还有一批上等的胡女。头发也是如同纯金一般,眼睛则是跟青海一样的蓝。大食的风味绝不同于中国,不过腰和腿可是不得了,而且长相看久了,也会觉得很不错。”

    “过去不是没尝过胡女,我眼窝子还没那么浅,秦州的私窠子里就有。”赵隆不屑道,“多换两匹好马就行了。冯四要在熙河路办赛马,这事你也知道的,我这边正却好马呢。”

    “私窠子里的婊子怎么能跟在沙州安家的大食商人养的上等家妓比?相貌身段就不说了,她们可都是有内媚的!不要哥哥你可别后悔。”

    提起美色,是男人都不会再正经八百的说话,赵隆连眼角都垂了起来,“内媚……那我可却之不恭了。”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王舜臣大笑着拍拍赵隆的背,“人和马待会儿小弟让人各送一对去赵大你那边。”

    赵隆又谢了一句,笑道:“不过你就这么把人带回去,不怕家里面闹得天翻地覆?”

    王舜臣娶得可是种家女,有着背景深厚的娘家,加上已经为王家生了两个儿子,在家中有着足够的发言权。王舜臣不事先说一句,就带着一群胡女回去,挨上一顿乱棒都有可能。

    “设个私宅多大的事?”王舜臣嘴巴上说得浑不在意,但半句也不敢提把人带回家。只敢置办外宅。这气势上就小了许多。

    “终究还是不敢带回家啊。平常天都不怕的,还怕家里的浑家。”赵隆哪能看不出来王舜臣的心虚,取笑了两句,又道:“要不要给龙图那边也送两个?”

    王舜臣嬉笑道:“真送到三哥那里,还不给人怨死。我可不准备日后去做客,给乱棒打出来。我们哥几个自家消受好了……冯四和李二哥那边也备了礼,过几日都会使人送去。”

    “听过这一次冯四派去的人帮了不少忙?”

    “没错。不是领军西征,都不知道顺丰行的手伸得那么长了。冯四派到凉州的冯远,也是一等一的人才。凉州就不说了,甘州、沙州的豪门大族的名单、甘州回鹘聚集谋乱的消息,都是他通报的。”

    “还真是不得了。顺丰行当真是越来越兴旺了。”

    “是啊。”尽管王舜臣他每年从顺丰行都能收到大量分红,却没有太多的喜色,“不过太大了也不是好事,招人忌惮,而且也管不过来。就跟兵多不是好事一样。”

    “龙图不会看不出来的,要不然也不会让冯四一开始就拉起一帮人一起赚钱,没说把钱都攥在手上。熙河路能有现在这般兴旺,蕃部忙时种田、闲时看球,一个比一个更老实,也是龙图留下的定策,何必瞎担心。”

    “……说得也是。龙图的头脑可比我们好得多。”

    赵隆笑道,“还不如说说内媚的是吧。不知内媚是怎么样,哪里特别?”

    “尝过可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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