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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14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2)

    王舜臣正要细说大食风情,却见一群人簇拥着两名紫服高官走进厅中。王舜臣脸上形容一变,向赵隆使了个眼色,便换上了一幅公事公办的神情。赵隆回头一看,却是王厚陪着王中正一起进来了。

    半年不见,王厚的形容有些憔悴,一应佩饰全都没有携带,连前年上京时天子特赐的金带,也换成了黑色的牛皮带。与意气风发、衣着鲜亮的王中正有着鲜明的对比。

    看到王厚如此,王舜臣神色黯然。

    当年提拔起自己,一同为收复河湟而努力的王机宜已经不在人世了。熙宁二年相遇,受其青目,韩冈、赵隆还有他王舜臣,一一被举荐入官。由此拉开拓边西北的序幕。十年之后,大宋甚至都已经收复了甘凉之地,玉门关内,皆为汉土。

    这十年间,西夏日趋衰弱,直至今日灭亡,就是从河湟被大宋占据开始,可惜当年以微官上书天子的王韶,没有看到西夏亡国的这一天。

    与赵隆一起站起身迎接两位高官,王舜臣低声叹了口气,“王枢密真是可惜了,再过些年都能当相公的。”

    “谁说不是呢。”赵隆也陪着叹了口气、

    其他王韶提拔起来的官员,或许只是为失去一个靠山而遗憾,但王舜臣和赵隆两人当年跟在王韶身边的时候,经常得到王韶教授兵书战策,以及史书上的战例,乃是有着师生之谊。

    王舜臣和赵隆心情沉重,但王中正已经大笑的走过来。在军中久了,王中正一个阉人也有武将的性子,高声冲着王舜臣道:“看看,这不是我们的王破虏吗?!”

    王舜臣向王中正躬身一礼:“末将本是罪臣,若非都知青眼,末将还是一介待罪之身,更不会有今天的光荣。”

    王中正笑道:“还是王舜臣你本身能领军,换个人也难有这样的功绩。”

    王厚也道:“汉唐开西域,自吐蕃破唐,占据甘凉之后,除了昙花一现的归义军,这还是汉人的军队第一次重临玉门关。”

    王舜臣上前半步:“枢密的事,在下是在甘州时听说的。还请节哀顺变。”

    王厚神色一黯:“多谢了。”

    王中正叹道:“襄敏公英年早逝,乃是国家和朝廷的不幸。若有襄敏公坐镇朝中或是陕西,这一战绝不会如此艰难。”

    王厚向王中正欠了欠身,“多谢都知之赞,王厚代先君愧受了。”

    王中正摆了摆手,“朝堂诸公中,立有不世奇功者唯有襄敏公一人。这一次战局不顺,天子第一个想起来的也是襄敏公。什么样的赞语都是当得起的。”

    赵隆恭谨的站在王舜臣身侧,一句话也不多说。王韶刚刚病逝,王厚论理是该回乡居丧三年。但他是边臣,正好又是战火正烈的时候,朝廷照惯例下文夺情。并依旧让他同时主政兰州和熙州,处置军政之事如平日。不过要不是因为王舜臣的缘故,丧父不久的王厚甚至不会参加酒宴。声色之事,更不方便在他的面前多提了,胡女、内媚的话,那是一个字都不能提的。

    “好了,不说这些了。”王厚展颜笑道,“今天可是为王景圣你庆功……”说到这里,突然话声就停了下来。

    王舜臣看得明白,叹息道:“我这个表字还是王枢密所起。”

    王舜臣的表字是王韶帮忙起的,虽说不是多深的寓意,仅是跟着名字来的,但怎么说也是王韶的一番心意。

    “好了,别让有功的将士们久等了。”见气氛又沉重起来,王中正望了一圈厅中的将领们,回头对王舜臣笑道,“一战收复甘凉,王景圣你这一次至少一个遥郡。”

    王舜臣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又急速的跳动了起来,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在出阵的时候,王舜臣因为犯法被责,夺取了所有的官职,乃是白身。不过打下凉州之后,他就官复原职了。现在变成了玉门关内、整个河西走廊的功绩,正如王中正所说,之后在本官升级的同时,至少一个加个遥郡的虚衔。

    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刺史,这五级正任官是所谓的贵官,位居正任官、横行官、诸司使、大使臣、小使臣总计五阶六十余级武将官阶的最高位。

    不过贵官,极少授予实际在任上领军的武将。做到三衙管军这个军中最顶级的差遣任上的,通常也只是横行官。正任官全是给皇亲国戚,或是羁縻的边境部族族酋。比如吐蕃赞普董毡,他就是湟州防御使。交趾的李乾德,也有一个节度使的名头。

    实际领兵的武将,郭逵至今依然是比节度使低半级的节度留后。剩下的半级,若无大功,很可能要等到死后追授上去。

    不过在正任官之外,就有所谓的遥郡官。在低位官阶之外,加一个某某使的虚衔,作为对将领功绩的表章,并不用来计算品阶,也不是俸禄的依据,仅仅是好听而已。在有其他职阶时,同时拥有的使职就是遥郡,若是只有使职,那便是正任官。

    高遵裕当年在熙河路立下功劳,从横行官加遥郡的西上阁门使、荣州刺史,直接变成单纯的岷州刺史,就是从遥郡官直接转为正任官。以功劳算绝对不够资格,除了光荣战死、殁于王事,也极少有这样的升迁,只能说是国戚的福利了。

    遥郡虽是虚衔,有别于正任官,但也是非宿将、大功不授。不论是得到节度使到刺史的哪一级——其实高位的节度使、观察使和防御使基本上是拿不到的,只可能是团练使和刺史中的一级——日后想升做定额只有二十四人的横班,也就是横行官,都将更容易几分。

    与王舜臣一同往席位上走,王中正漫不经心的问道:“听说这一次带回来了一匹天马……”

    “啊……”王舜臣怔了一怔,点点头,“那一匹汗血马,乃是当年汉武帝索求不得,使李广利征大宛的天马,非人臣可用。下官得以领军,全是都知提拔,下官这一次回来,正想着请都知将这匹天马进献给天子……”

    王中正脸色瞬息间变了一下,但立刻就恢复到正常的笑脸:“这是你的功劳,我不就夺人之美了”

    “河东的事听说了吗?”王厚在旁突然说道。

    王舜臣松了一口气,连忙问道:“河东那边又出什么事了?难道有三……韩龙图坐镇,还不能压住阵脚?!”

    “想哪儿去了?”赵隆摇头解释:“辽人占了兴灵,灭了西夏。韩龙图为防河东被西贼夺取的丰州旧地被辽人占据,便起意收回丰州。”

    王厚也道:“韩玉昆要趁势夺下旧丰州,拿瀚海大漠做边防。这是好事。若是做到了,银夏和河东也算是就此安稳了。不过这也是虎口夺食,冬天结束前,不见得能消停的。”

    “不过既然河东有韩龙图在,不需要担心太多。”王中正坐在他的主位上,哈哈笑道,“今日当痛饮一番,一贺我王师收复甘凉旧疆,直抵玉门关,凯旋而归,并预祝韩龙图河东功成!”

    ……………………

    韩冈还在麟州,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正不断送到他的手中。

    李宪还没到,尽管功赏已经送去晋宁军,但以万人计的步兵想出动,本来就是慢得跟女人化妆一般,没指望能快起来。不过他手上的骑兵,已经有两个指挥先期抵达,算是给韩冈支援。

    “能不能派上用场?”韩冈问着刚刚从军营回来的折可适。论起对战马的认识,韩冈门下他是理所当然的第一。

    折可适摇着头,“马匹情况都不好。骑乘的马不用提,战马的膘这个秋天也根本就没养起来。今年冬天如果再上阵个几次,肯定会大批倒毙。别说上阵,就是多出去巡逻几次,也吃不消。”

    夏天、秋天是战马养膘的时候,这样马匹才能熬过酷寒的冬天。可今天的夏、秋两季,是纯粹的消耗,正常情况的冬天也熬不过去,更不用说要进入战争时期的情况了。而且被先派来的肯定是李宪手中骑兵情况最好的,他们都如此,其他骑兵的情况可想而知。

    “之前派去银夏的时候,他们完全是被当成巡卒在使唤,消耗得太大了。”

    听了折可适的话,韩冈脸色难看的啧了一下嘴。派骑兵去鄜延路,韩冈不认为自己做得有错,但种谔那边事情做得有些过分了,不是自家的兵,就可了劲的使唤。

    韩冈没打算与辽人拼骑兵,真要斗起来,肯定还是以步兵为主。但骑兵连用都不能用,那还真是让人头疼了。

    “昨天丰州就已经来报,柳发川和暖泉峰已经出现了辽兵。虽然只是十几骑而已,不过应当是斥候。再过几天,辽人的大军就该出现了。”

    “你再去一封信,跟折府州说,若是辽人他们针锋相对,一步也不要退让。记住了,只要战场上不退让,这片土地就占定了!大仗是打不起来的。”

    “明白。”折可适忙点头,这还是韩冈一直都坚持的态度。

    说是这么说,但韩冈心中却还是忧急不已,心知要尽快将几座关键位置上的城寨修起来,辽人的动作可能会比想象的要快得多,慢了保不准要出什么意外。说实话,他可不想把希望全数寄托在耶律乙辛的政治头脑上!

    阴云密布,看着就要下雨下雪的样子。应该是正午的时候,却是一股股寒气逼人活动不开手脚。

    折可大站在山坡上,低头俯视着下方的一片工地,神色中的阴郁跟天上的铅云一样浓得化不开。

    刚刚焚烧过的地面是一片黑色,草木被清理一空。就在一片灰黑的土地上,两千多人正拿着斧锤铲锯各色工具忙碌着在修营寨。虽然人力远远不敷使用,但在几个关键的据点上安营扎寨还是足够了。

    吆喝的号子伴着重锤此起彼伏,将一根根碗口粗细的木桩,敲打到地里去。一条长达两里,拦路而修,一直延伸到道路两侧高坡上的栅栏正在成形。

    不过折可大还是觉得太慢了,这片营地要到明天才能完工,想把一应防御体系完成,更是要七天后。不是临时性的行军大营,要具有最基本的防御能力,时间和人工都是省不了的。而且要抵挡大军围攻,日后还要进行大量的增筑、改建,甚至重修。

    北面三十里外,便是辽国东胜州武清军所在。辽军从东胜州河清军南下,只要一个时辰,就能杀到柳发川边的前军大营。辽人的铁骑随时可能出现,现在的进度实在是太慢了。要抵挡辽人的大军,可不是用木头营垒就能解决问题。

    远处一片黄烟腾起,三十余名骑兵从北面飞驰而来,直扑营栅,被外围的守卫拦了一下,不过立刻就被放行,然后朝着这片坡地奔来。

    远远的就认出了领头的骑着栗毛马的骑兵,那是他父亲的兄弟,排行十六的折克仁,折可大大步上前相迎:“十六叔。”

    纵马上了山坡,就在折可大身边,折克仁跳下马来。大家族中的成员,年纪和辈份没有半点关系,他的年纪也只比折可大长上一岁而已,由于脸庞略圆,又没有留须,看起来比折可大还要年轻一些。

    回头望了一下下方的工地,折克仁皱眉摇了摇头:“看来这营垒真要到明天才能完工了。大哥儿,单是营栅还要多久?”

    “天黑前应该能完工。”折可大应了一声,回问道:“道路那边呢?有什么麻烦吗?”

    折克仁也不管脏不脏的就一屁股在路边的一方青石上坐了下来:“只是挖坑而已。一上午挖了有三五万吧,两里地,能跑马的山上、坡上都照顾到了。还有三条沟。足以挡住辽人了。”

    “三五万,陷马坑挖得这么快?!”

    “能崴了马脚就够了,也不是要把整匹马都陷下去,一铲子下去坑就出来了……坐!”折克仁拍了拍身边的石头,示意让折可大坐下,“说起来,军器监的铁锨还真是好用,只发了五百把还真是少,都是能打造兵器的好铁,刃口都能看到钢花,也亏他们舍得……”

    折可大先把石头上的灰土掸了一下,方依言坐下,“现在朝廷又不缺铁,一年据说都有万万斤了,光是徐州的生铁就比以前全国都多。没看如今朝廷多大方,一说打仗,铁甲、斩马刀全都发下来了。”

    折克仁道:“要不是韩龙图,最新的这一批可到不了手。”

    折可大笑起来,“若是朝廷严令不许,韩龙图会这么做吗?”

    折克仁呵呵笑了两声,“不说这个了。你看看这边的土地,还真是好地,方才在前面看人挖坑就这么想了,挖出来的土是真正的膏腴,可比府州的地强多了。”

    折可大笑道:“所以这边是养马地。来家的马有许多都是在这里放养。之前是王家。现在则是我们折家了。”

    “朝廷,是朝廷的地。”

    “嗯。”折可大站起身,“等到南面的援军到了,正好可以把马都放养在这里。”

    折克仁嗤的一笑:“别指望太原的马军。夏天、秋天全都被拉出去巡逻、打仗,今年冬天还不只要死多少。而且粮草还是问题。”

    河东骑兵的情况不妙,折可大不用听后方的消息就能知道。自幼就骑在马背上,熟悉马性,怎么可能不了解战马的极限在哪里。

    折可大也跟着起身,“到了冬天就好了。屈野川冬天的时候,能把河底都冻起来,一场雪后,通过雪橇车运送粮食倒也方便。”

    “还是等步卒吧。马军动了,步卒也会跟着动。马军到了之后,最多半月之内,所有援军就都能赶过来。到时候,我们这边也就轻松多了。”折克行伸了个懒腰,“知道你这边的进度,我也放心了。先去前面,到了入夜前就会回来。”

    “十六叔还请小心,辽人随时可能会过来。”

    “放心放心,我那边好歹有一个指挥呢。辽人若是人多,我会跑回来的。要是人少……”折克行嘿嘿一笑,眉头一挑,“那就却之不恭了。”

    “也许辽人过来只是动动嘴皮子,威胁上一两句,可不一定会立刻动手。”

    折克仁咂着嘴:“谁耐烦跟他们说嘴,杀过来,就杀回去,韩龙图不是说了吗,有什么事,他撑腰。”

    折可大可以确定,韩冈肯定是没说过这个话,但大意是不会错的。他的七弟送来信中,也明确说了韩冈的态度。问题是如果当真闹出大乱,韩冈会不会信守诺言。对于一名文臣,折可大可没那么有信心。

    作为下一任家主,折可大必须要以一名家主的身份思考问题,不是在家中等着位置掉到自己的头上来,必须有带领族人在辽国的威胁下生存下去的能力。领军能力是第一的,但并不是唯一的。思维、行事,必须切实承担住数千族人,十万子民的未来。要有抵御辽人的侵袭,甚至包括来自东京城的压力。若是没那份能耐,到了那个时候,除非是天子降诏指名,否则他折可大就绝没有希望继承府州知州的位置。

    从他自幼受到的教诲中,绝不可能将折家的安危放在一个没有什么关联的文官身上。他知道他的父亲为什么会想主动收复旧丰州,也清楚为什么要与韩冈联手,但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要与韩冈走得这么近。韩冈的年纪可是比自己还小一点,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性格和为人必然激进。若是他有什么计划需要折家冲锋陷阵,到时候会不会给折家带来什么灾难性的后果,可就说不准了。

    但这个想法,折可大仅仅存于心中,并不方便拿出来明说,尤其现在必须借助韩冈的权力,更是一个字都不能随便说出来。

    折克仁上马走了,去边境继续他的任务。只要毁了道路,辽人的骑兵想要杀到营地这边,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阴云的遮挡下,看不到太阳位置的变化,但天色的确是一点点的暗了下来。下方的营地开始点起火炬,折可大想着折克仁差不多该回来了。

    但直到天完全黑透了,才有折克仁亲兵一骑奔回,他上气不接下气,“大……大郎,十六将军出……出事了!”

    折可大劈手抓住那名亲兵,厉声喝问:“出什么事了!?”

    “十六将军被辽……辽人的流矢射中了!”

    “什么?!”折可大表情更为狰狞,“十六叔可有大碍?”

    “伤……伤……伤了一只耳朵!”

    ………………

    两天之后,韩冈得到了发生在柳发川的边境冲突的确切消息。

    事先在营垒前挖好的陷马坑和壕沟挡住了辽人的斥候,被破坏的道路让骑兵不可能纵马奔驰,但辽人撤离时,随手射出来一支流矢,射中了折克仁的耳朵,削掉了半只。然后折克仁立刻出兵边界,虽然没有造成伤亡,但放火烧了两个辽人的巡铺泄愤。

    “终于开始了?”韩冈将这份紧急军情丢回桌上。

    边境冲突是避免不了的。澶渊之盟以来,河东、河北的边界从来就没有消停过,烧一两个巡铺或是烽燧,都是极常见的事,韩冈一直在等待这场戏什么时候开锣。

    虽然这个开场让人觉得可笑。但那一箭,应该是瞄准折克仁射过去的,绝不是简简单单的流矢。只伤了耳朵是运气而已,要是那一箭偏个几寸,就是出了人命的大事了。以折克仁的身份,绝不可能同于边境的平民,可以轻易的息事宁人。

    “龙图。”折可适脚步沉重的拿着一封公函进来,“辽人东胜州移牒府州,质问官军犯界烧其巡铺之事。”

    韩冈拿着辽人的通牒看了没一会儿,另一封公函也被人送来了,“龙图。李都知昨日已经率部出发。预计四天后,抵达麟州。”

    “看来能赶得上呢。”韩冈对黄裳道,“勉仲,帮我起草给萧十三的文书,让他们交出射伤折克仁的犯人,要不然,就依辽法给予合理的赔偿。否则日后辽人侵界,将不问情由,立诛之。”

    “折克仁烧辽国巡铺之事怎么办?”黄裳惊问。

    折可适立刻道:“这是辽人先犯界伤人,才会有的报复!”

    韩冈也道:“只要他们给折克仁的耳朵一个交代,大宋也会负责赔偿巡铺的损失。”

    “龙图,这一封通牒发过去,辽人当不会善罢甘休。”黄裳沉声提醒,“难道龙图想与辽人开战。”

    “不想。”韩冈摇头,“就是因为不想,才必须做好大战一场的准备!要让辽人明白,我们绝不是可以讹诈的对象!”

    “折家欺人太甚!”

    “韩冈竟然视我大辽软弱可欺!”

    “枢密,要好好教训一下南朝!”

    “把屈野川的宋狗都赶走,那是大辽的地!”

    “要打破府州!”

    “杀到太原去!”

    萧十三冷眼看着下面叫嚣着要报复回去的将领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咬牙切齿。

    只是萧十三的心中,却没有那没多的愤慨——其实这群人中,心中的怒气恐怕还没有表现出来的十分之一——只有对利弊得失的计算。

    当宋人将手伸到东胜州南面预定要占据的丰州旧地,萧十三就知道冲突是迟早的事,但这一次冲突的起因未免太过无稽了。

    探查敌情的斥候离开时的随手一箭,竟无巧不巧的伤了名宋将一只耳朵,然后那名宋将便悍然领兵越境烧了两间巡铺。之后派出去探查宋人修筑进度的斥候,都被神臂弓乱弓攒射,三人受伤,其中一人伤重,多半是活不了了。而武清军那边也报复回去,据说斩伤了几十名宋兵,排除吹嘘的成分,萧十三估计是打柴落单的宋军士兵.运气不好被撞上了,不知道死了几个。

    对于宋人这般强硬的态度,让辽人很不习惯,这也是为什么一众将领们都叫嚣着对屈野川的宋人动手。

    可宋辽两国之间打了几十年的仗,伤亡上百万人。就算澶渊之盟之后,边境上也经常有你烧我的巡铺,你杀我的子民,最后一直闹到两国天子那里的情况。可为了半只耳朵,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日后回想起来,就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不过辽夏两国之间,并没有订立精确的边界,不过习惯性的国界还是有的。但西夏灭亡,留下的国土被宋人乘隙占据。只要没有正式的国界文书,大辽这边完全可以不承认。真正决定国界的,是双方投入军力的多寡和最后战事的结果。

    “你们当真要为半只耳朵开战?”还是有人比较冷静。

    “不是为那半只耳朵!是为大辽的土地。再迟了,宋人可就将整条屈野川占下来了。”

    “屈野川边的寨堡才开始修,要修好还早得很。河东、河北的那一圈寨堡,不都是几十年的修造,才有了今天的规模?”

    “就是千步城,让宋人去修,一两个月就能修好了。还几十年……有个十年时间,东胜州边境的山上就全都是宋人的寨子了。”

    “就是要趁现在还没有修好,大虫小的时候,一脚就能踢死,等到长成之后,又有谁敢去惹?”

    “也不是当真要打,只要陈兵武清军,逼宋人从屈野川撤军。”

    “韩冈要是那么容易吓倒,哪里能做到河东经略使的位置上?”

    “而且现在主力都在黑山河间地,要调兵回来,至少要到半个月之后。”

    萧十三给下面的人吵得头疼。

    从他的角度来说,跟宋人大打出手不会带来什么好处,息事宁人才是最好的结果。最近朝廷用兵的重心是在兴灵和黑山河间地,还有蠢蠢欲动的北阻卜。加上为了明年鸭子河边会集女真诸部的春捺钵,萧十三知道,自己却不可能在尚父那边得到多大的支持。

    南下的大辽铁骑已经占据了兴庆府、灵州、顺州、定州、怀州,等所有兴灵之地的州府。原本生活在此处的党项部族有好几家选择了西撤。他们如此识趣的确让人欣喜,但真实的情况却是这些蕃部投靠了宋人,帮宋人卡住了一条交通要道,让灵州随时都受到威胁。但剩下的党项部族不肯迁走,为了他们地盘,眼下已经有了剧烈的冲突。

    将会被迁移到兴灵的,是五院、六院、国舅和奚族中的一部分部族成员,他们都会在其中被分配到土地。这是尚父耶律乙辛带给他们的好处,至于能不能稳定占领下来,那就得看他们的本事了。就算站不住阵脚,也不是耶律乙辛的错,而是他们无能而已。就算稳定下来,也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对耶律乙辛的好处也是一样的。

    党项人不会轻易的臣服,就跟所有大辽境内的部族一样,都要强力打压,说简单点,就是屠杀。清理掉兴灵之地剩余的党项人。

    而现在黑山下的河间地,现在也正在清理残存的党项部族。那里是耶律乙辛预定的斡鲁朵辖区,要迁移一大批契丹部族过来生活,不需要多余的丁口。相对于兴灵之地的党项人,黑山河间地的党项部族,在预定的计划中,一个也不会留下来。

    当然,杀光还是驱除,就得看实际领有此事的萧十三的心情。之前萧十三怕将这些部族仅是简单的赶走,日后他们会卷土重来——只要有这种可能,就会被尚父视为办事不利,毕竟那将会成为尚父斡鲁朵的属地,有一点风险都会影响斡鲁朵的安全——所以采用的是斩尽杀绝为主的做法。

    不过萧十三打算改一改方法了,“传令给耶律成吉,让他把那群黑山党项往南面赶,赶到宋人的的地界去。让他们先跟宋人斗一场,不指望他们能给宋人带去多大损伤,消耗粮草、马力,耽搁一下修筑的时间也就够了。诸位回去整顿兵马,做好准备,随时待我号令。”

    诸将面面相觑,但在萧十三的威势下却不敢反对。若是萧十三不肯出战,诸将肯定要争上一争,但现在既然已经答应要作战,只是用兵方略上的问题,那就没什么好争的了。就是不能如愿,也是北院枢密使萧十三本人的问题。

    众将离开,萧十三的幕僚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枢密,驱虎吞狼……驱狼攻虎诚然是妙计。要是两家不斗怎么办……那群黑山党项他们肯定是会投降宋人。”

    “投降宋人最好,可以乘势追杀过去嘛,看看宋人保不保他们。宋人守着营寨,往墙上撞只会头破血流,将他们拉出来打,才有机会……逃跑时牲畜是带不走的,最多只能是一些马匹而已。宋人要养他们,不知要消耗多少钱粮。”

    萧十三当然不愿意跟韩冈死拼。一旦他失败,他在耶律乙辛心目中的地位肯定会一落千丈,被人取代,甚至踩上一脚都不是不可能。

    当然,萧十三相信韩冈也不会愿意冒着毁掉前途的风险来挑起战争。不过韩冈神仙弟子的名头就是在辽国也是如雷贯耳,犯了再大的错,也有挽回的机会,但换做自家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能顺便借用一下黑山党项的力量,也算是多一分把握。韩冈若是不保护归附的党项部族,有的他苦头吃。若是保护他们,为了抵挡追击下去的大辽骑兵,不是将之收拢到城寨周边,就是将大军从寨防中拉出来,有党项人拖后腿,赢下来并不难。若是那群党项人在逃亡的过程中伤亡殆尽,也是一桩美事。

    不管是什么结果,对萧十三来说,只有好和更好的区别。只要保证与宋人的交锋不要是惨败的结果,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

    半只耳引发的冲突,让韩冈也觉得啼笑皆非。

    但不管理由再无稽,也必须坚持下去。既然已经选择了认同折克仁的报复行动,那么就需要坚持到底。

    韩冈很清楚有些事不可能是心想事成,人心本来就难以判断。但真正一怒拔剑的情况,是很少出现在身居高位者身上。外人看来冲动的行为,实际上依然是取决于自身的利益。

    蔺相如在渑池之会上要挟秦王要血溅五步,也不见秦王怒而杀人。就是以辽人的好斗,做到枢密使一级之后,也当是有着足够的沉稳,乃至不愿意冒一星半点失去权力的风险。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这是世间的通则,身家越丰、权位越高,尤其是那种权位、身家都是自己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人物,就越是不愿意冒险。或许有例外,但萧十三绝对不是。

    与其隔着雁门关对峙了半年,韩冈很确定萧十三不是冲动的性格,否则绝不会在一次小规模的冲突之后,就偃旗息鼓。而这一次冲突,韩冈一直尽量将之局限于简单的报复上,以防规模扩大成战争。

    不过要做的准备,还是得以战争为标准,要是这场冲突当真被辽人扩大化,韩冈也能针锋相对,将冲突随着升级,就是变成战争,也得咬牙撑下去。

    “粮草的情况怎么样了。”韩冈问道。

    “麟州这边有粮五万三千余石,草两万束。太原府和晋宁军加起来也有三十三万余石,二十万束草。府州的存粮超过十万石。足够两场大战的使用。”黄裳对几个关键性的数据如数家珍。

    “重要的还是战马和士卒。”折可适紧跟着说道,“经过了半年多的战事。人心厌战,战马也支撑不住。”

    韩冈点头,这些他都是知道的。不过粮草等后勤物资才是关键,精神方面总有办法激励起士气。战马问题虽然难以解决,但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万全的说法。

    正想着事,亲兵引着一名信使进来,“龙图,李都知还有半日就到了!”

    李宪终于到了。

    韩冈等了他许久,近二十天的时间,就到了两批骑兵,两千五百暂时派不上用场的白食客。今天跟随李宪而来的,是第一批步兵,两个将八千人,另外还有两个指挥的骑兵。后续的另外两万多士兵,会在十天内

    李宪一见到韩冈,便道歉道:“李宪来迟了,辽人那边差不多快腾出手来了吧?”

    “还来得及。”韩冈与李宪往内厅走:“辽人也不是一身清闲。黑山那边打得正热闹呢。”

    “还好。否则就是愧对龙图了。”李宪笑了一声,又问道,“屈野川的营垒修好了没有?”

    “柳发川和暖泉峰的都已经完工了。不过也只是营垒而已,要修成城寨,必须要征发更多的民夫来。”

    李宪苦着脸:“府州、麟州户口都不多,不知能征发起来多少民夫。黄河东面的军州人口不缺,又太远了,过河都不容易。”

    “人员的确是个麻烦,不过也不是不能解决,调配得好的话,麟州、府州的人力还是足够的。”

    “有龙图在,的确是不用担心,当年重修大河金堤,只有开封一段”

    当年利用河北黄河,束水攻沙的方略,可到如今为止,内堤都没有完工,真不知道还要多少年。

    “都知谬赞了,可当不起,只能是尽力而为啊。”

    与李宪在厅中分宾主坐下,等帐前服侍的老兵奉上了茶汤,韩冈道:“不过眼下军情紧急,也没时间给都知接风洗尘了,还望勿怪。”

    “也没心情喝酒了。”“预计需要几座城寨?”

    韩冈一根根曲起手指:“丰州城重修是不用说的,浊轮砦、子河汊小寨、唐龙镇等七个寨子都要修补或扩建,也就是屈野川、浊轮川旧有的八个城寨全都要兴工役。另外柳发川和暖泉峰各修两个千步城,周围四座到六座寨堡环卫,如此,丰州之地可当十万辽师。”

    “这不可能!”李宪差点就要叫起来,“没有三五十万民夫,哪里能修完这么多城寨?”

    “这当然不是一个冬天能完工的份量。”韩冈不急不缓的解释道,“丰州、浊轮砦、子河汊小寨,这是亟需重修的。然后柳发川、暖泉峰两处,剩下的寨堡得等到日后慢慢来了。”

    “原来如此。”李宪点头道。其实想一想就该知道这肯定不会是赶在这个冬天完成的巨大工程,他也是一时被惊到,“不过这钱粮是不得了了。”

    “为了河东西陲安靖,该花的钱还是得花。而且等到大宋和辽国之间的风波平息之后,处在要道上的柳发川和唐龙镇可以设立榷场,利用榷场的收入回哺两川的寨防。穷十年之功,也就能将丰州的寨防给完成了。”

    “若榷场能够建功,寨防甚至日后驻军的开支,朝廷至少可以放一半的心了。”李宪抬眼问韩冈,“龙图已经写好奏章了吧?”

    “当然。”韩冈笑道“这一修造寨堡的计划,绵延十载,不是一任两任就能完工的,必须先从朝廷这边定下规划。”

    李宪沉吟一下,道:“……李宪愿附龙图骥尾,不知龙图是否愿李宪占个便宜。”

    韩冈哈哈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若得都知襄助,这一方略当能更易得到天子的认可。”

    李宪如今是天子最为亲信的几位领军宦官,在宫中的人脉深厚,顺水人情给了就给了。日后天子派遣中使巡边或探访,有李宪和王中正这两道关系,就方便许多了。而且他也知会过折克行了。

    夺下丰州后,折家的势力必然延伸至屈野川,两个榷场就代表着稳定的财源,但折家与辽人回易通道的利润就会大幅下降,韩冈不打算太过开罪人,需要事先取得折家的谅解。

    一名亲兵悄步走进厅中,“龙图,丰州那边派人来了。”

    “好,我知道了。”韩冈点点头,对李宪道,“这个信使,都知要不要见一见。”

    “谁?”

    “当然挑起了整件事的那一位。”

    李宪哦了一声,“被射掉耳朵的?”

    “不只是射掉耳朵。”韩冈啧啧叹着,“他可是咬着自己掉下来的耳朵,追着贼人一直杀到辽境。虽然没有追到人,但也烧了两间巡铺。我可是想见见他呢,正好被折克行派来了。”

    ……………………

    韩冈上下打量了被折可适带进来的人。跟折可适差不多的年纪,相貌有五分相似,说兄弟更合适。隔了十几天,折克仁耳朵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不需要包着伤口,少了半只的缺口便分外惹眼。

    “你就是折克仁?”

    “回经略的话,末将正是折克仁。”

    折克行被派来送信只是表面理由,实际上是让他过来待罪的。眼看着边境上越闹越大,罪魁祸首之一的折克仁若不来韩冈这边来报个到,折家的态度可就成为问题了。

    “古有拔矢啖睛,今有拔箭啖耳。”李宪嗤笑一声,脸随即一板,喝道:“折克仁你可知罪!”

    折克仁闻言立刻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折克仁知罪!”

    “好了,都知。”韩冈看得出来,李宪是投桃报李,扮黑脸呢,“宋辽两国之间本有约定,若有贼人越境犯事,捕获后可各按本国律条处断。捕获之前手段的粗暴点也没什么关系。可惜每次都给那些贼人跑了。”

    两国之间,如果是势均力敌、又不想撕破脸的话,有个搪塞的借口就够了。

    “攻入辽境又是如何?!”李宪厉声问道。

    “此乃被贼人所伤后一时义愤。若辽人肯处置犯界伤人的贼人,我们也可以赔他们的军巡铺啊。”韩冈道,“折克仁,到时候重修两间巡铺,你愿不愿认罚?”

    折克仁闻言喜色上脸,伏地不动:“任凭经略处置!”

    李宪动了一下嘴,他帮韩冈做桥,却不想这么轻轻放过折克仁。但看着韩冈的神色,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攻入辽境,烧毁巡铺,折克仁做下这么大的事,使得局势愈演愈烈,就算他是被射伤了耳朵,但由此重惩也不为过。可韩冈连板子都不打,罚点钱便就此放过——而且按照韩冈的说法,如果辽国不给折克仁的耳朵一个交待,他甚至连赔偿巡铺的钱都不用罚——李宪难道还能跟韩冈顶着来不成?只要局势不恶化到不可收拾,如何处置折克仁的权力就在经略使的韩冈手上。

    “折克仁!你追击入辽境,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算不得你的错。”折克仁躬了躬身,专心听韩冈的训斥,“但你追至辽境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是辽人的陷阱?是诱你追击,然后设伏。西军就不说了,河东这边与西贼交锋多年,没少吃过被诱伏的亏吧?”

    折克仁连反驳都没有,低头向地,诚诚恳恳的道:“末将知错!”

    放过折克仁,韩冈也没有想太多。只是小事而已,事情的起因不在他,而且冲突是必然,折克仁只是偶然撞上的。

    韩冈又冷下脸:“这几日出去打柴的士兵,被人伤了两个,其中一个还死了。这笔账有机会还得算一算……好了,折克仁,你且起来吧。说说折府州有什么事要让你来麟州禀报?”

    虽然是附带,但终究不会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折克仁依言起身,谢过韩冈后禀报道:“这几天,有三百多黑山党项蕃人南下避难,比起之前数量大幅增加。知州估计,接下来南下的蕃人可能会越来越多,知州想问一下经略,该怎么处置他们?”

    韩冈闻言就皱起眉,与李宪对视一眼。自从辽人击破西夏的黑山军,直取兴灵,就有黑山党项南下,但数量一直不多,突然间大幅增加,肯定是契丹人为了控制黑山开始下重手了。

    辽人势大,当地的党项人逃难是肯定的。西夏已经灭亡了,避往大宋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不过这群蕃人能不能相信,会不会在国中生乱,则是一个问题。而且他们最终人数会达到多少,则更为关键的。问题的大小,跟人口关联很深,少了还好说,一旦人数多了,安置他们的地方就要费一番思量了。

    韩冈扭头对李宪道:“黑山的乱事不可能迁延日久,辽人为了尽快解决黑山河间地,转向丰州来,肯定会加大在黑山的动作。南下逃难的蕃部当会大幅增加。而且辽人也很可能故意驱赶他们一起杀过来,甚至混在这些党项人之中,或是伪装成党项人。”

    李宪沉吟道:“丰州的兵力看来不够啊。”

    “看来要劳烦都知了。”韩冈道。不管怎么处置,手上有足够的兵力镇压局面,让南下的蕃人老实听话,这都是首要条件。

    李宪闻言会意:“休整一日,李宪就领军北上。”

    “多休整一两天也没关系。折府州那边一时还撑得住。”韩冈笑着对李宪说了一句。心道李宪既然北上,看来自家也得往丰州去坐镇了。

    折克行和李宪之间,谁为尊长的问题很难处理。李宪的官位的确在折克行之上,但李宪的职司主要是在征西之役上,丰州之战他并没有受到明确的朝廷诏令。而且武将一贯大小相制,如果没有朝廷的明确诏令,就是一路副总管的号令,都巡检都可以直言拒绝。这就在两人之间留下争权的可能。

    只有韩冈的身份可以镇压住两名实际统军的将帅,从他的角度来说,也不愿意指定李宪或是折克行代替自己指挥全军。这是统帅之权,随便交给阉人或武将,丢脸的将是他韩冈。而且边境的冲突,更多的是属于政治的范围,不需要武将上阵,这是经略使的责任。

    巍巍黑山已被白雪覆盖。黑山下的黄河两岸,也笼罩在一片雪白之中。冬天的风刮过雪原,但在白色的原野上,却交织了血与火的痕迹。

    无数生活在此地的党项部族被驱离了家园。肥沃的河间地上,党项部族的身影越来越稀少。一支支部族,人数有多有少,穿过荒漠一步步向南逃去。

    屈野川通向大漠的通道,又是一队党项骑手踏上了这条道路。从他们肮脏的衣袍和疲惫的神色上可以看得出来,之前已经经过了一段不短的行程。

    眼前的土地,从平缓的沙砾过渡到起伏的坡地,被积雪覆盖的地面下,已经可以看到河道的轮廓。

    队伍中,一名满脸周围的老者看着面前被不知多少马蹄踩得碎乱的雪地,这是前人留下的痕迹。可能是前面有过不少部族从这条路上走过,一路上留下了不少可供识别的残迹。从荒漠中行走了数百里,他们并没有迷路,还算顺利的抵达了屈野川前。

    并不算深邃的谷地中,再往前就是一条很单薄的栅栏,栅栏后,是零零散散的七八个守卫。但就是这么单薄的一条防线,这队人马也不敢硬闯,离着栅栏远远地便停步下马。

    一名老者排开众人,走到栅栏前,与守卫的头领们,一个年轻的军官打了照面。

    年轻军官一扬手,一群宋军士兵出现在四周的山坡上,弩弓上面的箭头闪着夜星般的寒光,遥遥指着包围圈中的逃难者。

    被一圈弓弩四面围住,惶惶不安的逃难者立刻反射性的拿出弓刀,与四周的宋人遥遥对峙着。

    气氛紧绷的一触即发。

    “那是神臂弓!”老者额头上冷汗涔涔,他可是曾经带着族人南下攻宋,吃过神臂弓的不少苦头。距离这么近,神臂弓射出的箭矢能把人射个对穿。连忙回头急声叫道:“不要轻举妄动,把手都放开来,全都放开来!”

    老者在这些人之中的身份显然很高,在他的呵斥下,所有人虽是犹犹豫豫,但最终都放下的握着弓刀的手。

    不过周围的宋军士兵依然没有松懈,手中的神臂弓依然稳稳的端着。

    “将……将军……”老者又回过头来焦急的望着那名领头的年轻军官。

    年轻的军官很和气的样子,来回打量着老者身后七八十人的队伍,笑得眯起的双瞳中眼神犀利,“看来吃得苦头不小啊。”

    老者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结结巴巴的道:“牲畜都丢光了,原来可是有一百多帐啊。”

    蕃部的帐跟汉地的户是一个意义,一帐便是一个家庭,至少一个壮丁,还有妇孺、老人。一般的情况,一百多帐差不多在五百人上下。眼下一百人都不到,除了两三个老头以外,基本上都是青壮年和小孩子。

    年轻军官咂了一下嘴,似笑非笑的:“契丹人下手还真是狠辣。”

    老者可不指望宋人能有多少同情心,党项人与汉人的仇怨,不比汉人与契丹人之间的仇怨稍逊。看到这个年轻军官的反应也就知道了,他恭恭敬敬的行礼:“所以小人是诚心归附大宋,做朝廷治下的良民。”

    老者张着浑黄一对眼,期待的看着年轻军官。

    年轻军官很好说话的样子:“收留你们也没什么。前些天,已经有不少黑山党项部族南下了,都给安排了安居的地方。只要你们愿意归附,自然会让你们住下来。不过有句话要说在前面,肯定是比不上你们之前的黑山河间地——能比得得上黑山河间地的马场,大宋也没有,所以别说朝廷亏待你们这群逃人。”

    “能有块地落脚已经是万幸,哪里还敢贪心。”

    “那就好。”年轻军官点头,又道,“留个姓名,还有族帐名号,等会儿就派人带你去安置的地方。”

    这么宽松的条件,老者一口答应下来,道:“愿从将军号令……可是将军你看,我们被契丹人赶过来,一路上匆匆忙忙的,牲畜都丢光了,人也只剩这些了。能……能不能给我们一点粮草。”

    老者说着,做出一副可怜相。

    “要粮草,当然可以。”年轻军官笑了起来,“但不可能白白给你们。”

    老者一听就放心了,只要愿意提要求,就代表他们还有用,“是不是要出兵?要是打契丹人的话,我这里还有二十个能跑马能射箭的汉子。”

    “用不着。”年轻军官一摆手,“区区辽人而已,我们大宋还不放在眼里。只要你们愿出人出牲畜帮着运送粮草,官府会先给你们配发粮食。”

    “运送粮草?”老者没想到会有这个答案。

    “现在正好缺人手从后方运粮草上前。既然你们愿意听从号令,为官军出人出力,也排得上用场,只要用心做事,朝廷自会为你们提供口粮。至于马匹草料,给你们安排的驻地,有草场,应该够过冬了。”

    老者楞了起来,这样的安排,他事先想都没有想过,实在是太宽大了一点。

    “怎么,不愿意?”年轻军官又眯起了眼睛,“河东经略小韩相公吩咐了,这件事不会强迫你们,不愿就算了。”

    老者苦笑起来:“要是不听号令,可会有口粮?”

    “当然不会有!”年轻军官的回答斩钉截铁,“不为朝廷出力,还想有好处,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了?对了,有一件事忘了说。押送粮草时,携带的武器只能是弓刀。长兵或是重器,一律不得携带……你也知道的,你们初来乍到,我们也不得不小心。”

    老者一阵点头哈腰:“小人明白。不过官人多虑了,你看我这个小族,哪有什么长枪、骨朵,能有张好弓就很了不得了。”

    “正如你方才说的,既然能出二十人从军,出二十个运送粮草,当也不会成问题。你们这些人的口粮先期给付半个月的粮,至于后续的粮草,要你们为官军运送粮草来赚。”年轻军官显然不知对多少人说过这番话,熟极而流下,语速变得飞快,“从府州或麟州到旧丰州,路程都不超过五天,只要能老老实实的做好差事,不要担心家里面会挨饿。你们跟着我的人走,他会带着你们去安置的地方。”

    他说完见老者没有反对的意思,就一挥手,便有一名骑兵跃马而来,到了这一队党项人面前,说了几句话,让老者留了姓名和族帐名号,便领着他们继续向下去了。

    目送着这一队人马远去,又是一名相貌相似的年轻军官走过来。

    听到动静,前一名军官头也不回,道:“龙图的好手段啊,七哥儿你说是不是?”

    “按龙图的说法,这叫废物利用。”望着党项人越走越远,折可适眯起双眼,“指望他们跟辽人斗,都是白指望。但他们的马都是好东西。从府州、麟州运一趟粮草,要耗用大量的人力、畜力,也还要给付人畜粮草,蕃人、汉人都一样。既然没什么区别,与其征发民夫,惹得路中骚动,还不如用这些蕃人。”

    “废物利用……龙图一点口德都不留啊。”折可大哈哈两声笑:“党项人已经到了有两千多,再有个三五千,差不多也就足够了。若再来个两三万,连修城的人手都够了。”

    “修城就不指望了……党项人的手艺啊!”

    “……就能运粮也不错了。这些天来南下的黑山党项越来越多,看来辽人是铁了心将黑山下河间地中的党项人全都赶走……还当真是帮了大忙了。”折可大转头问道,“七哥儿,你跟在韩龙图身边,有没有听到什么?”

    “听到什么?”折可适不解的问道。

    “之前经过一番杀鸡儆猴,辽人已经将黑山下剩下的党项部族全都集合起来,马上就要南下了。龙图就没有事先说到这种可能?”

    “还以为说丰州的事呢。”折可适笑了一声,又道,“别把那些蕃部当场傻瓜啊!”

    “七哥儿,你前面说的丰州是什么意思?”折可大却没有理会折可适后面的话,追问着前一句的缘由。

    “旧丰州已经夺回来了,之前小弟想知道现在的丰州会不会移镇回去,将占下的地归还给府州……还以为哥哥也在想这件事呢。”

    折可大震惊道:“你就这么直接问了?!”

    折可适摇摇头:“哪敢正面问,旁敲侧击的提了一句。”

    “韩龙图怎么说?”折可大连忙追问。

    折可适苦笑了一下:“不能指望丰州会移回去。割下去的肉,朝廷多半是不会还回来的。龙图虽没有明说,但听他话中的意思,旧丰州很可能新立一州。”

    “果然。”对旧日的失土,折家上下都没有幻想过,折可大也知道朝廷的行事,不会这么儿戏的,“这事指望不了。黑山党项被辽人驱用的事,龙图怎么说?”

    “其被契丹人夺取了老家,就算被逼迫,也不会老实听话。只要派人联络一下,给他们一个出路,谁还为一点好处都没有的契丹人卖命?”折可适道:“黄裳一开始就此事问过了龙图。你知道的,龙图一向都有让人将所有可能的情况都列下来,然后一一确定应对方略的习惯。黄裳问龙图遇到这个情况该怎么办,龙图只说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文攻武卫。”

    韩冈抵达旧丰州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波澜。

    无论是从整合河东、麟府两军的角度,还是从尽早解决丰州之事的角度,他将帅府行辕移驻旧丰州都是必然的选择。

    不过现在也不能叫旧丰州了,天子降诏,朝廷移文,旧丰州改名胜州。这也是应有之义,要是此地复旧名,当初从府州划分出来的今丰州就不好安排了。而胜州亦为旧有,恢复此地古称,放在哪里都能说得过去。

    午后时分,韩冈就在城头上望风景。远山近水全都被一层新雪所覆盖,白茫茫的一片,其实也没什么景色好看。

    但这是韩冈的习惯。每到一处新地,总要先上到城头上看一看,了解一下城池周围的地理,顺便做些笔记,以待日后有用。

    旧丰州,也即是胜州的城垣并不高峻,两丈出头而已,而且跟低矮的城头相配合的,墙垣也单薄的很。站在城头上,韩冈估算着需要下多少工夫便能攻破这座城池,结果很是让人忧心——就是以西夏的攻城水平也不要太费神,不用说契丹人了。

    重修胜州城,是迫在眉睫的一件事。不过韩冈现在手上钱粮有限,人力有限,时间更有限,而要应对的寨防工程量却大得惊人。三人份量的食材,却要做出十人份的饭菜,这就是摆在韩冈面前的难题。但不管怎么说,旧丰州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依照龙图之前的要求,胜州城的重修,折府州给出了上中下三策……”黄裳在韩冈身后说道。

    “我方才已经看过了。”韩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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