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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1)

    出宫的时候开始下雪了。

    不是鹅毛般的雪片,或是柳絮一般的细雪,而是一粒粒的冰渣子,被横过御街的劲风一把抄起,然后狠狠的砸在脸上。

    风雪扑面而来,韩冈皮糙肉厚,早惯见了风霜。摘下手套,用力搓了搓脸,便浑若无事的顶着风雪驭马前行。

    御街两侧千步廊内的灯火在风雪中忽明忽灭,让空荡荡的廊中更显幽暗。宽达百步以上犹如广场一般的御街,也笼罩在黑暗之中。宣德门城楼上如星如月的灯火,也穿不透风雪拉起的幕布。只有离宫回家的官员和他们的随从一队队的提着灯笼,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地。韩冈环目四周,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

    “明天看起来要更冷了。”

    薛向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将斗篷又裹紧了。寒风直往他衣襟里钻,恨不得连头到脚都给裹住,只是要跟韩冈说话,没好意思将口罩也戴上。

    韩冈仰头看了看天:“雪要是再大一点就好了,今年冬天,京城这还是第一场雪。”

    因为入宫问对耽搁了一点时间,回编修局后不得不多费了一番功夫将今天的工作给完成,等到再从太常寺中出来已经过了黄昏。赶在在皇城城门落锁之前出门,却撞上了巡视地方才刚刚重新回朝的薛向。

    “那还真得多下点雪,去年京城这里十月就下雪了。”

    “去岁河东也是连番暴雪,太原府还被雪压塌了一些房屋,不过今年过来便是一个丰年。”韩冈说道,“这场雪下得大一点,明年当也一样能是丰年。”

    “若是明年又是丰年,可就是连着四年丰收了。元丰这年号可也算是名副其实。”薛向笑着,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想起熙宁七年、八年的时候,真是恍若隔世。”

    “……嗯,的确如此。”韩冈又想起了那一年帮着王安石与旧党过招的日子。同样是在郊祀之年,但早已是物是人非。想一想,也不过过去了区区六年而已。

    这六年的时间,辽国两个皇帝驾崩,西夏灭亡了,新法的地位稳定了,旧党在外苟延残喘,不过在高层中,真正的新党也变得寥寥无几,最后的胜利者是当今的皇帝。而韩冈,则是从一介京城知县和提举诸县镇公事这样的中层官僚,成为了真正的重臣。

    这几年的天候仿佛是要对之前几年的灾害进行补偿,各路连年丰收,官仓收之不及,米价几乎被打压倒了最低点。

    “有天子圣德庇佑,当真是天下之福啊。”薛向正说着话,突地又是一阵寒风掠起,吹得他手足冰凉,不禁打起了寒战,“真是够冷的。”

    薛向在马上冷得发颤,一张斗篷遮不住全身,身后张起的清凉伞也不能遮风挡雨,反倒差点将举着巨伞的元随给刮翻掉。

    韩冈偏过脸看着薛向在寒风中瑟缩的样子,道:“枢副是不是穿得少了点,这个天气受了寒可不好办。”

    “不能跟玉昆你比身体,不过多喝两杯热酒就没事了。”薛向扯起冻得发僵的嘴角,勉强笑道,“听说官家冬天最喜欢喝的便是杨梅酒,醇而不烈,只是得从两浙运来。”

    韩冈也知道赵顼喜欢杨梅酒,宫里面的嫔妃对于各色浸了鲜果的烧酒都很喜欢,正如薛向说的,醇而不烈,有的还因为放入白糖而使得口感更好。但烈酒就是烈酒,喝多了一样会醉人,而且因为口感好,感觉不到烧酒的刺激,更是会让人不知不觉中喝过头。说实话,如今北方酗酒的问题已经远比烧酒出现前要严重得多,尤其是在冬天,各大城市都时常见到喝多了而倒在路边冻僵的尸体。

    不过小酌几杯倒是无妨,韩冈邀请薛向道:“枢副若不嫌弃,不如就由韩冈做东,在前面的夜市中喝上两杯如何?朱雀门下王家现烤的旋炙猪皮肉,还有梅家刚出炉的鸡皮、鸡碎,配着热过的水酒,倒是正合适这个天气。”

    薛向侧脸望向韩冈,不过在暗弱的灯火下却只能看到一幅剪影。挺直的鼻梁直透山根,线条刚硬,从面相上说,当是心智坚毅不为任何事情所动摇的人物。如果在光线明亮的地方,韩冈脸上随时随地都带着的温文笑意,好歹能冲淡了一点面相给人带来的坚硬执拗的印象,但在此时此地,当外在的伪装被黑暗掩去,韩冈的本性反倒更加清晰明了的呈现出来。

    在薛向眼中,这是最让人觉得头疼的类型。就像当年的王安石,也像曾经一直盯着他不放的几名御史。幸好配合这种性格的,并不是如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的头脑。

    “玉昆即有兴致,薛向哪有不奉陪的道理?”薛向立刻点头,也不在乎夜市上三教九流混杂,哈哈笑着:“听了玉昆你的话,馋虫都出来了。”

    出了宣德门,沿着御街一路向南,经过大约两里的路程,便有一片灯火密集如星海。御街经过州桥跨越汴河后,穿过内城南门朱雀门直抵龙津桥前,长约一里的路段上,便是赫赫有名的州桥夜市。

    御街热闹的只有早市,到了夜里就轮到南面一点的州桥了。每当黄昏过后,州桥夜市便热闹起来,各色摊铺百十家,各色杂嚼【小吃】琳琅满目。不过乍起的风雪,让今夜的客人比往日少了近半。许多摊主甚至都还没开张,望着白茫茫的夜雪发着愣。

    韩冈和薛向沿着御街跨过州桥一路过来,没人多看他们一眼,从州桥出内城的官员多了去,谁会费神注意他们。

    只不过当他们在朱雀门下停下步子,明显是领头的两名身着紫袍的贵人随即下马,所有的摊主和客人都愣住了,人数不及往日多,却依然热闹着的市面陡然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切割过风雪交加的空间,落在两人的脸上。

    几乎没有朱紫高官愿意在人流溷杂的夜市上吃喝,倒是衣着青绿的小官和吏员,在这里吃饭时候比较多。虽然这两队人马不知何时收起了灯笼和旗牌,不想让人看出身份。但浩浩荡荡的元随队伍,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这两位少说也是两制官以上,甚至更高。

    韩冈和薛向都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下马后走了两步,就直接在王家从食的摊子上坐了下来,四周的摊位和桌面,便立刻都给两人的随从给占去了。原本的客人,一见到他们的这番声势,随即结账远避,不想惹起无谓的麻烦。

    “店家。”韩冈不待元随出头,自己先一步招呼着店主,“旋炙猪皮肉挑顶好的给我上四份,煎夹子、猪脏各两份,烧酒也来先两壶的。这天冷得够呛,要快一点……啊,可别掺水!”

    店主带着颤音的高声应答,让店铺里的小二去舀酒烫酒,自己则忙不迭去挑已经渍好的大块带皮猪肉去炭火架子上去烤。

    店里的人看上去虽然有些慌,但动作还算麻利。韩冈点点头,随即招来一名元随,让他去梅家铺子,去买鸡碎鸡皮腰肾之类的杂食来下酒。

    “……批切羊头,姜辣萝卜,梅子姜、莴苣笋也别忘了都来点。”韩冈自自在在的吩咐着,完全

    再一看周围,他和薛向的元随们的或站或坐,在外面围了一圈,却没有一个要点菜的,把周围几家铺子的生意都耽搁了。便又道:“其他人自己点,别空占着座位。”说罢,向韩信比划了一个手势,让他去负责。

    衣服和脸都在灯火下闪着一层油光的王家从食的店主面对着蓝汪汪的炭火,记挂着身后的两名显贵,心里面直发慌。

    方才那名年轻的官人点菜的时候,乍看上去便是常来常往的熟客,甚至王十三当真是依稀觉得面熟,曾几何时来店里坐过。但那身服饰,无论如何都是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件铺子中的异类。

    两人一个已入暮年,一个则正当年华,年岁相差得很远,但都是金紫罩身。身上的紫色公服,腰间的金丝犀带,无不在提醒人们,他们身份上的高贵。可是两人坐在这看上去甚至有几分腌臜的铺子中,却没有任何别扭的神色,自在得就像是坐在樊楼的三楼上,饮着眉寿酒,听着花魁唱曲跳舞一般。这样的气度,他还从没有见过。

    滚开的熟水里煮着洗净后的碗筷。多人共用的碗筷如不用滚水消毒易传染疾疫,经过厚生司的一番宣传,已经在京城中人所共知。就算是因此而大幅增加了炭火上的成本,也没哪家食铺敢于懈怠一点。或许过些年,食客们的神经会放松一点,但在牛痘法.正普及于世的现在,厚生司在卫生防疫上的发言,世人当成圣谕一般遵从。

    王家的小二从滚水中瓷碗和酒盏里专门挑了没有被磕碰出豁口的两件,又抄起了两对筷子,用盘子装了,连同已经烫好的热酒,一并送到了韩冈、薛向的桌前。

    在顶棚被熏黑的架子上扫了一眼,又瞅了瞅远处向铺子内偷偷张望的人群,薛向笑道:“今天玉昆你我在这铺子里一坐,明日乌台恐怕就又有事可做了。”

    韩冈微微一笑,抬手给薛向倒酒:“债多不愁,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喝我们的。”

    薛向仰头一阵笑:“玉昆说得好,债多不愁,任凭他们去说好了。”

    正在烤肉的王十三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孔给堵上,有些话根本就不是他有资格听的。看两位大官人的随从,硬是以两人为中心给空出了一圈桌面,却也不敢坐到近前。

    虽然仅仅是一个卖着杂嚼的从食铺的店主,但王十三每天看着州桥上人来人往,达官显贵也不知见了多少。宰执专有的清凉伞那是肯定认识的,金饰犀带那也是认识的,金鱼袋那更是不会不认识。紫袍或许不算什么的,有时候给太后看病看得好的医官也能被赐一身紫袍,但清凉伞、金犀带和金鱼袋,能拥有的那可就是只有真正的权贵。

    这样的权贵,过去来店里点上一块旋炙猪皮肉的青袍绿袍的官人,加起来也抵不上他们的一根小指头。如此地位的客人光临,王十三却完全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也没有感到声名远布的兴奋。一想到身后的两位只要有一点不痛快,努努嘴就能让他家破人亡,连倾家荡产都是轻的,王十三浑身就是直哆嗦,只恨不得早点将两位瘟神给送走。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打叠起精神,好生的将两位服侍得心满意足,让他们早点离开。

    店家浑身发抖的背影,完全落入了韩冈和薛向眼中,同时举起酒杯,会心一笑。

    他们两个也只是说一说而已,御史台没事找事也得看时机。两位重臣身穿公服侧身市井,的确有失朝廷体面,但这等小事一般只会是御史们实在是在时限前完不成额定的任务,又不想被罚辱台钱,才会挑出来写成弹章。递上去之后,也只会被送到架阁库中积灰。即便治罪,也不过是罚铜三五斤而已。到了两人现在的地位,根本就不会在乎罚铜时附加的延展磨勘一年半载的惩罚——他们的官位靠磨勘早就升无可升了。

    带皮猪肉在炉子上滋滋作响,肉香飘散,韩冈和薛向已经就着热酒,拿着筷子夹起了刚刚买来的一应杂食,言笑不拘的吃了起来。

    虽然不是什么好酒,但一杯酒下肚,浑身上下的寒意便被驱散得无影无踪。而梅家的鸡碎鸡皮、肚肺腰肾等杂碎,以秘法卤熟了之后,热腾腾的也是香气扑鼻而来。

    不过更香的还是烤肉。

    最先放上炉架的一块猪肉已经是焦黄,滋滋的向下滴着油滴。王十三抄起快刀,将烤好的猪皮肉一片片的切开,整整齐齐的码在餐盘上,撒上了秘制的调料,让家里的小子给两位达官送上,然后又挑起一块生猪肉,小心的放在炉架上。

    名满京城的猪皮肉皮脆肉香,一口下去鲜甜可口的汁水四溢。尽管没说出口,可从薛向微眯起的眼睛来看,应该也是觉得很不错的。

    虽然猪肉被世人视为浊肉,宫里面从来都不会端到天子的面前,宴席请客也很少能上席面,远远比不上羊肉。但说起合乎口味,韩冈觉得还是猪肉的好。其实牛肉也很好,但韩冈自从离开了广西,就再没有那等口福了。

    两杯热酒下肚,薛向舒畅的叹了口酒气:“玉昆倒像是开封出身的。薛向在京城里的时间也不短了,却是不知道这州桥这等美事。”

    韩冈咧嘴一笑,道:“只要在太常寺里坐上三天,七十二家正店的招牌菜,还有各市口有名的杂食,便全都能了然于心了。”

    “真是个好地方……”薛向笑得意味深长。

    韩冈抬抬眉头:“谁说不是?”

    薛向喝酒吃菜,像是春日出城踏青时的家宴一般自在:“想当年执掌六路发运司,宿州的名店名菜愚兄也是全都门清的,到了京城之后,却要担心御史多嘴多舌了。”

    “那日后要是去宿州,肯定要先向子正兄请教了。”

    “好说好说,京城这边的可就要靠玉昆你了。”

    韩冈与薛向大笑着一碰杯,看起来就像是交情深厚的忘年知交。

    韩冈与薛向过去没什么交情,不过也不算政敌,又没有权力之争,而且在很多政见上十分相近,倒是能坐在一起喝酒聊天。

    但韩冈自问在天子那里已经被当成了一个麻烦人物,薛向与自己把酒言欢,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

    因为自己的年龄问题,赵顼是不会允许自己扩大势力的,以防日后尾大难掉。西府中有一个章惇作为盟友已经很多了,再多一个薛向,韩冈在西府中的影响力就显得太大了一点。

    如果赵顼对自己过于忌惮,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是薛向就此被请出京城。尤其是在薛向已经年过六旬的情况下,先出典州郡,然后转任宫观使,让其自请致仕,这一整套流程,便是重臣退休时常走的道路。薛向是跟王安石是一辈人,据韩冈所知,好像还要年长一点,这个年纪致仕,并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事情。

    当然,在公开场合不加避讳的坐下来喝酒,倒是会显得心中光明磊落,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问题的。只是能坐在一起喝酒,至少有几分交情的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最后到底会怎么认定,只能看赵顼本人是怎么想了。

    韩冈可以肯定,沉浮宦海数十年的薛向绝不会考虑不到这些可能,可纵使从街前横过的行人都因为摊子前的几十匹马而向内张望,薛向依然与韩冈推杯换盏,谈笑自若。

    薛向几十年的官宦生涯,任职多地,开封,关中,淮南,河北,淮河以北各路都跑遍了,担任六路发运使的时候,更是连东南六路都跑遍了,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见得甚多,就是只谈各地的特色美食,也比许多老饕要强。

    韩冈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说起这个时代的美食,却真的比不上薛向见多识广。看着薛向连交州最近才流行起来的玉冰烧的制法,福建莆田保存荔枝时用的红盐法,龙凤团茶和如今的小龙团的差别,都能一条条的说得通通透透。韩冈都不禁怀疑起方才薛向说他对京城的美食全然不晓,到底有几分是事实。

    说起来,薛向也是靠自身的才能才爬上同知枢密院的位置,而不是像那些进士出身的名臣,靠在地方养望,靠做御史弹劾,然后一步登天。荫补出身的官员天生就有一道天花板,而且还不是透明的。深信自己的才干对朝廷不可或缺,如此自信,薛向恐怕绝不会在任何人之下。接受自己半开玩笑的邀请,才会没有半点犹豫。

    韩冈听着薛向从吴江的鲈鱼,说到江阴的刀鱼,在细细分析了黄河刀鱼和长江刀鱼的差别之后,又将话题转到了太平州的鲥鱼上,几杯酒的功夫,扬子江的江鲜都给他说遍了。

    薛向左手拿着酒杯,右手夹着一片烤肉,脸上满是遗憾:“可惜会做河豚的掌厨难寻,一直深以为憾。”

    “河豚就是血和内脏有毒,去了内脏,浸清水泡去残血,差不多也就不用担心了。就算还有些残毒,只要吃得不多,也不会有性命之危。”

    “玉昆果然广博。”薛向说道,“但河豚去血的时间久了,鲜味也就没了,连鲫鱼、鲤鱼都比不上了,那还是河豚吗?”

    “子正兄说得是。河豚的确不能完全将毒血泡去,没了那点毒性,鱼也就不鲜了。要在毒和鲜找到最适合的,不是名厨做不来的。”韩冈附和了两句,又道:“不过鲤鱼如果做得好的话,也不会比河豚逊色。尤其是黄河鲤鱼。冬天从结冰的黄河上将鲤鱼钓出来,直接就在岸边上做成鱼脍,不需要烹调,只要沾些酱料配合鲤鱼鱼脍的冰鲜味道,就是世间第一流的美味。”

    韩冈的一番话,让薛向击节赞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玉昆果然深得其中三昧。论起做鱼脍,黄河鲤鱼的确是第一,长江鲤鱼都要输上一筹。”

    “还是水质有别的缘故。所以江鱼有江鱼的味道,河鱼有河鱼的味道,海鱼也有海鱼的味道。比如海鱼,尤其是用海钓钓起的加吉鱼,从登莱外海十丈深的水下钓起,直接就在船上破开成脍,只需用带咸味的海水做作料,更是有别于黄河鲤鱼,却一点不逊色的美味佳肴。”

    “加吉鱼?”薛向皱眉想了想,“听说是海中至鲜,登莱的特产?”

    “正是。”韩冈点头,“说起海鲜,两广的海蛎子只要用滚水烫过,加些姜蒜,不需要其他调料,鲜味也是世所难匹。”

    “天下山珍海味不知有多少被埋没,能传入京城的为数寥寥啊……”薛向感慨万千,“任职南北,便能吃遍南北,天子都没有这般口福。”

    韩冈笑道:“天子系家国之重,尚书内省的掌膳哪里敢将来历不明不白的食材端到御前?宫里面的菜肴和药物,哪一样的食谱或方子不是传承了百十年?”

    “天子不能享用,不代表京城里面的其他人不能吃。就像这旋炙猪皮肉,天子吃不到,但京城百万军民只要十五个大钱便能享用……不过天南地北的各色特产,就是因为运输不便,不能顺利的运进京城,想想也觉得可惜。”

    “但水运不易啊,”韩冈叹着,“天下的河道沟渠还是太少了。”

    “自然是要靠轨道……”薛向的声音顿了顿,补充道,“必须得是铁轨。”

    韩冈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层,总算是探到了薛向的心意。这位同知枢密院事如此坦诚,看来是早有图谋,只等着一个与自己交流的机会。

    铁轨吗?

    韩冈向烤架的方向扫了一眼,发现店主和小二早把韩冈、薛向和两家的元随所点的各色酒菜都做好送上,识趣的躲到了隔邻的铺子中。

    “如今只在码头上用了铁轨,若是能将方城山轨道改造成铁轨,再经过半年的验证和对比,就能正式确认铁轨的好处了。到时候,推行天下也能有几分底气。”

    韩冈配合着薛向的说话。薛向主动提起铁轨,这自然是示好的表现,理所当然得有一个善意的回应。

    “铁轨的好处其实不用验证就能看得出来,总比木轨要方便。”薛向正色道,“现在铁轨的成本比硬木轨道还要便宜,将木轨换成铁轨,道路的造价也能降下来。而且还有日常维护的费用,也能省下许多。”

    韩冈点头表示同意,他就是轨道的倡导者,铁轨这个名词还是从他口里流传出去的,一应数据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节省个一半应该不在话下。”

    旧有的以硬木制成的轨道的价格其实并不便宜,而且更换频繁,就算用铜皮为垫,也很容易损坏。但因为有着让人叹为观止的运费收入,木轨高昂的维护费用,也不过是让利润摊薄了几分而已。不过任谁都会愿意看到更高的利润,有谁会嫌钱烧手?

    相对于木轨,铁轨要强得多,让人担忧的锈蚀问题,相对于木料的损耗,根本微不足道。据韩冈所知,京城码头上的轨道,在更换了铁轨之后,维修费用一下就下降到只有之前三成。若是是方城山轨道也换成铁轨,随着维护成本的下降,那么节省下来的成本自然便意味着利润的上涨。如果换个思路,将运费稍稍下降,由此将能够吸引更多的商家利用这条通道,相对的也能得到更多的收入。

    对方城山轨道换装铁轨后的利润预测,韩冈稍嫌保守一点,薛向则是更为乐观,不过两人交换了各自的观点后都能确定,绝对是能让天子也欣喜不已的数字。

    君子不言利的‘贤良’或许会对韩冈和薛向的对话嗤之以鼻,贵为宰辅、学士,却还在计较锱铢之利,但韩、薛二人说话的时候,虽然的并不是公廨中的正经严肃,但郑重的语气,也完全不似酒桌边的闲聊。

    “……只不过要防备着有贼人贪图小利,从轨道上窃取铁料。”

    “这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事?就算出点意外,有点波折,也不会影响大局。何况京城汴水上的码头已经开始使用铁轨,却没听说哪家被偷盗,不需要顾虑太多。”韩冈不以为然,“而且若是知道窃取铁轨会害死到多少人,还敢丧心病狂下手的,当也是极少数了……”

    “说得也是。”薛向点头,少了轨道,马车一旦出轨,很有可能会造成人车内员死伤,在考虑到严重的后果之后,的确不会有太多人了,“一旦知道轨道上翻车会造成多大的伤亡,世上应当不会有几人敢下手了。”他停了一下,“其实薛向还有一个想法。”

    “什么?”韩冈立刻问道。

    薛向露出了一丝笑意:“御道是没人敢动的。”

    韩冈正拿着酒盏的右手震了一下,但他立刻就仰头饮酒,看不住有什么异样,但对薛向的打算却是看明白了。

    御街中央由两条御沟护起的御道,以黄土垫成,没人敢随便踏上去。如果将轨道视同御道,敢于破坏之人以大不敬之罪论之于法,想来也没几人敢于犯禁。

    但只是没几人,并不是完全没有,钢铁和黄土不一样的,而丧心病狂的贼子,韩冈在任职地方的时候也判过几个。不过铁轨毕竟不是能卖高价的东西,一点小钱换了全家的脑袋,很少有人会那么蠢。

    韩冈不会一厢情愿的认为只要钢铁生产得更多,价格就能越低,会打铁轨主意的贼人也就会越来越少。这么想,就实在太天真了。无论钢铁的价格再降,也不会比无本买卖成本更低。不过后世的铁路既然能够顺利推广,韩冈相信,这个时代也一样能够做到。

    薛向很高兴韩冈能够这么配合,今天与韩冈到这家店里喝酒虽然是一时兴起,但与韩冈好好谈一谈却是长久以来的想法。

    如果对辽开战的话,一条运力几乎能于水运相媲美的运输线,是战胜辽国的关键所在。只要稍通兵事就知道稳定畅通而且运输量巨大的补给线,对战争的结局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而且薛向很早就想将手伸到没有运河的地方了,只是这件事,必须经过韩冈。

    韩冈和薛向两人自然不会交浅言深,但利益交换则是很正常的。韩冈就算眼下不受待见,但天子照样要让他做太子师,日后执掌朝政也不是幻想。

    薛向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家中子弟着想。能在财计上见功劳,又怎么可能是那等只能靠清白寒素来妆点门面?为子女考量,为家族筹谋,与韩冈打好关系,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韩冈在年龄上优势太大了,再加上未来帝师的身份,至少在东西两府之中,不会有人愿意与其为敌,交好是主流,最坏也只是不来往而已。文武百官,除了要踩人上位的台谏官,绝大多数朝臣都不愿无故开罪韩冈。

    “不过下一条轨道的位置,子正兄觉得放在何处为好?河北吗?”韩冈做着最后的确认。

    薛向似乎有些犹豫:“……辽国的那位尚父,说不定正等着借口用兵南方。”

    “三月不磨,宝刀也会生锈。十年不战,西军大概就会落到跟河北禁军差不多的等级了。”韩冈郑重其事地说着,“光是甲坚兵利是不够的。”

    换而言之,韩冈的言下之意就是耶律乙辛等得起。

    薛向脸上有着几分苦涩,宋辽之间有和约在,除非当今天子敢于将岁币免除,否则朝臣们都不会支持辽国,也就是说,没有人会为天子的独断所带来的后果负起责任。既是如此,赵顼还能怎么做?他可没有赵匡胤和赵光义的控制力,能强压着两府为他的决断扫平道路。

    枢密院同知和端明殿学士在州桥夜市上对坐饮酒,京城里到了明天,这个消息恐怕早已经传得沸反盈天。

    不过薛向不在乎,今天在坐到这里之前,与韩冈对坐饮酒会在天子那里得出什么样的结论,他早做了预测。这个损失,他承担得起。

    ……………………

    回到家中,已经是二更天,连雪都停了,但家里的妻妾却还都醒着。

    “官人怎么回来迟了?”亲手接过韩冈身上的披风,交给身后的婢女,王旖貌似随意的问着。

    “路上给薛子正耽搁了一点时间。”

    “是因为辽国小皇帝的事?”

    想想也是,赵顼在文德殿上亲口说出来的事,文武百官与闻,一个白天过去,说不定消息都传到南京应天府去了,京城里面耳朵长一点的当然就听说了。

    “嗯……沾了点边吧。”韩冈满不在意,“其实说大也不大,不过死了个人而已。说他是皇帝,其实也勉强。”

    “不会有什么事吧?”在旁随侍的韩云娘小心翼翼的问着。

    “能有什么事?”韩冈微微一笑。不过是当天子清醒一点,算不了什么大事,与薛向的一番恳谈,才是今天的重中之重。

    说是这么说,韩冈自知自己今天在殿上肯定是又让赵顼不痛快了。不过这也没什么,韩冈不是很在乎。与绝大多数朝臣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将天子的一厢情愿挡回去要更重要的一点。

    判断耶律乙辛在辽国国内的地位稳固与否,赵顼和臣子们有着很大的差异。

    赵顼这个皇帝总是一厢情愿的认为奸臣肯定不得人心,坐到皇位上,天生就该得到所有人的忠心。就算是契丹那等蛮夷,也是该有无数忠臣等待时机将耶律乙辛这名窃国奸贼给赶下来。

    这个想法是没错。对于辽国的朝臣、宗室和豪强们来说,一个黄口孺子做皇帝那没什么,毕竟是从太祖太宗圣宗传下来的嫡脉,世间的规矩不是如此吗?而耶律乙辛在头顶上发号施令,就让人不忿气了,同是臣子,凭什么他有资格?肯定有许多人想要将耶律乙辛给踢下来。

    只是,愿意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又有几人?

    大臣们看得很清楚,至少是时常能见到天子的重臣,或多或少都明白皇帝这种生物不过是个坐到了一个好位置上的普通人,根本就不会相信有无缘无故的忠心,以及无所顾虑的付出,只是不敢明说出来罢了。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这是五代武夫们共同的看法。难道当今文臣的见识会还不如五代的武夫,还有人会认为皇帝是天授?所谓受命于天,到这个时代了,读书人中,除了些个老冬烘以外,已经没有几人会全心全意相信了。史书中的反例可是多如牛毛。

    这便是天子和臣子决定性的不同。

    当然,也不是韩冈这般全然不信,绝大多数还是半信半疑。就跟求神拜佛一般,有几个士大夫会相信去上一炷香,就能一切平安的?但有空没空拜一拜,求个心安而已。

    只要耶律乙辛能治国,辽国国中安泰,做一个隋文帝又有何难?怎么得人忠心,听话的富贵荣华,不听话的那就是死全家,等到在这样的胁迫下习惯了,那么忠心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实力才是第一位,王莽要不是自寻死路,玩什么复古,新朝延续个两百年也不是不可能。

    以耶律乙辛的手段,要做到这一点,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没用太大的代价就从大宋这边抢下了西夏的半壁江山,想来也是极得人心。除非他年老糊涂,或是病重无法理事,否则想要撼动他的地位,那是千难万难。

    做臣子的,有几个看不出来?

    当年皇太叔耶律重元起兵造反,耶律乙辛为辽宣宗耶律洪基平定乱事,之后数十年一直致力于打压近支宗室。耶律乙辛如今能如此猖狂,也跟辽国近支宗室无力有关。

    只要辽人还没有主动挑起战事,大宋北界依然得继续保持着和平。对韩冈而言,今晚与薛向的会面才更为重要。这是在对天子施加压力,更代表韩冈在朝堂上影响力越来越大,对实现自己的目标,韩冈更添了许多信心。

    韩冈和薛向在州桥夜市上公然对饮,只用了一天便哄传京中。

    毕竟州桥连接御街和朱雀门,人来人往,每日里行人车马成千上万,乃是京城中最热闹的去处。那一夜,亲眼看到两人对坐饮酒的,怕不都有近千人了。

    州桥夜市,名满京城,甚至可以说是闻名天下。过去也不是没有宰执一级的重臣来尝鲜。但人家都是派了家人来买,要么就是换了身衣服,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身着官服在市井中公然吃喝,而且还是在距离祭天大典只有寥寥数日的时候,绳纠百官的御史台当然不能视而不见,上纲上线也是必然。

    不过赵顼在看到弹章之后,更多还是在猜测薛向和韩冈之间的交情到底是哪里来的。在赵顼的记忆里,两人过去并没有共事的经历,也没有共同的爱好,或是姻亲的联系,不比韩冈和章惇、苏颂之间的关系。

    但赵顼总觉得心里不痛快,做了皇帝这么多年,他是越来越憎恨撞上无法掌握或是一无所知的事情,总是想着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件事,从前两天自皇城司那里收到消息,到明天就要开始斋戒了,几天下来,赵顼却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而皇城司也没有个给出一个让人满意的回答。

    当今天御史台的弹章上来,让赵顼又多了一重苦恼——

    朝廷并不会禁止臣子们的来往,只是对宰执以上官之间的往来会有所约束。而且很多时候,这种约束也只是空谈,说说而已。

    绝大多数重臣们之间或多或少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姻亲,或是血亲,从无例外。就算是寒素出身,只要有着出色表现,也很快就能得到高官们的青睐。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韩冈。商家出身的冯京也可以算一个。早早的就做了宰相家的女婿了。而重臣们之间互相联姻的例子则更多。

    当年晏殊与富弼翁婿同列,能不让他们走亲戚吗?文彦博和吴充,吴充和王安石都是亲家,能不让他们书信往来吗?说起来韩冈跟文彦博、吴充乃至他赵顼都能七拐八绕的攀上亲,能将韩冈踢出去吗?

    看着奏章上为了一顿夜市上的酒水而慷慨激昂的文字,赵顼就觉得头疼的厉害,脑袋蒙蒙的,发烫发胀的疼。

    很有几分不痛快的将奏章丢到与桌上,赵顼却无法将整件事也一并丢到桌上,不再去考虑。

    这件事虽然不大,但肯定是要给予惩罚,只是到底要给两人什么样的处分?却是赵顼不得不先行考虑清楚的。

    南郊祭天在即,现在揪住韩冈和薛向的错处给个处分,过两天颁德音大赦天下,这两位到底是赦还是不赦?

    赦——朝令夕改,朝廷丢脸。不赦——则于理不合,又不是犯了论死的重罪,赃罪都能赦免,小小的‘混迹市井,无人臣体’的罪名却不赦免,如何说得过去,难道要在赦诏上强调,祭天之前某几天犯的罪过不能赦免?

    唯一合乎人情义理的办法,还是找个借口拖上几天,等到郊祀大典过后,再罚个俸了事。

    但这只是明面上的处罚,暗地里,赵顼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在人事上也给与一定的处罚。

    韩冈不能轻动,面子和儿子之间,是不需要考虑选择哪一项的。而薛向就不一样了,是不是看情况将薛向清出去,赵顼想着。

    ——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人选顶替他的话。

    枢密院中,薛向负责的仍是他最为擅长的财计,也就是军费的支出和收入。朝廷每年的开支有一多半用在百万大军上,在薛向上任之后,虽然军费并没有缩减,但使用的效率有显而易见的提高,许多莫名其妙就消失在账簿中的资金,至少能让赵顼知道到底花到了什么地方——尽管不是全部——这些事,不是靠御史监察就能做到的。

    朝堂百官中能在财计这个方面比得上薛向的人才,不是没有,赵顼随随便便也能数出十七八个,三司里面有一堆够格的人才。

    但性格为人还要敢作敢为,不能与贪渎的臣子沆瀣一气,也不能得过且过不敢出手革除旧弊,这么一来,立刻连十分之一就不到了。精通财计这个能力,可就是代表能在金钱上上下其手的手段比寻常朝臣要多得多,很少有人能忍得住这个诱惑。要不然在钱粮上上心的臣子也不会被‘君子’们所鄙视,谓其为小人。

    另外还有一点更关键,地位也要够得上,能身入枢府镇压群小。没有足够的身份,就算性格能力都合乎要求,依然排不上用场。薛向之外,赵顼一时间却找不到第三个了——第二个是韩冈,这个人选赵顼无论如何都不会选。

    ‘暂且留中吧。’

    赵顼在心中对自己叹着,将奏章丢到一边垒起的公文上。

    拿起了下一份奏报,赵顼却又停住了动作。过了好半天,他才清醒过来,瞥瞥前一份奏章,想了想,却又探手拿起来……然后直接塞到了最底下。

    眼不见,心不烦。

    对于这等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举,宋用臣眼观鼻鼻观心,木然肃立在赵顼凶狠侧,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更不会妄作猜测。这是宫中尽人皆知的自保之法,朝堂上的事,连边都不能占一下。

    宋用臣能保持这样的标准,但其他人却不可能人人做到,天子将弹章留中的消息,全然没有耽搁,没过半日便传到了皇城中的两府百司之中。在这其中,自然不会少了韩冈的太常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郊祀之前,朝廷就算有什么想法,都不会在这时候干扰到南郊的顺利进行。”韩冈闲适自在的与苏颂对饮热茶时如是说。

    苏颂回之一笑,不赞同,也不否认。想必有不少人的想法都跟他一样的,但苏颂还是很稳重的没有做任何表态。或许这一回韩冈当真转到了关键点上,或许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秋后算账也不是不可能,一切都要看天子的心思来定了。

    天朗气清的冬夜,州桥夜市便如往日一般的人满为患。而王家杂食铺子的生意,则更要比平时火爆上好几倍,连薛枢密和小韩学士这样的重臣都不顾御史弹劾,上门大快朵颐,听说了这个消息的东京城的百姓们,也不介意花些小钱,来尝一尝这种让两位重臣都忘了朝廷律法的旋炙猪皮肉。

    韩冈放衙之后,又一次从州桥上过。王家杂食铺子依然在路边,不过韩冈没有再下马入店的想法。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只看见铺子中的店主和两个小二忙得团团转,外面竟然还有一群人在等着空出桌子来。真是热闹得让人想象不到。韩冈本想找个元随去排个队,然后给家里带上几份来——在家里吃,就没人能管得了了——但看到这般模样,也就只能将想法收起,先放在一边。

    虽说打算将整件事抛到脑后,可回到家中,在换衣的时候,却听到王旖问起今日御史台的弹章。韩冈不得不为京城官宦人家内眷的情报网感到咋舌不已,才几个时辰功夫,就将连很多朝臣都不知内情的情报,传到了王旖的耳中。

    对于妻子的疑问,韩冈付之一笑:“郊祀之前,不论有什么事,官家都会担待起来。还是多想想冬至怎么过吧。郊祀回宫后也就是午时的样子,到时候一场宫宴之后就没事了,时间拖也拖不到晚上。不从现在就开始准备,到时候别连州桥夜市上的食铺子都比不上。”

    “官人以为奴家主持中馈过了几年冬至了,难道还要官人来提醒?”王旖轻哼了一声,拿着一领丝绵袍服侍韩冈穿上,脸上浮起一丝忧色,“爹爹到底什么时候能抵京?算时间也就该在这几天了。”

    在韩冈担任了资善堂侍讲之后,王旖已经完全不担心韩冈还会在朝堂上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只在想着自江宁北上的老父。就算不是在烈日炎炎的盛夏时节,但上京之路迢迢千里,路上染上疾病的可能性还是有不少,毕竟不是当年正当盛年的时候。许多时候,一点从窗户上透进来的冷风,就能让一名跟王安石年岁差不多的老者风邪侵体。

    韩冈想了想:“说不定要等到冬至之后。”

    “南郊之后?”王旖偏头想了一想,隐隐抓到了一点头绪,“大概是不想参与南郊大典吧?”

    韩冈点点头。京城人重视冬至,甚至跟元旦年节之时也差不多。换新衣,喝热酒,祭拜先祖,一切都不下于年节。王安石也不可能免俗,但以他身上的官衔,这时候入京城,肯定要在南郊大典上站着。虽然很想早一步看到父亲,但王旖还是知道孰轻孰重。

    他又笑道:“而且排班轮次也不好办。总不能让岳父和王禹玉并肩同列吧。如果站在王珪之前,难道还能让岳父来顶替王禹玉这名当朝宰相?”

    王安石身上还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侍中的两个虚衔。虽说是虚衔,但也能算是宰相,只是并非实职,只在俸禄和朝会排班次时管用。而宰相,在祭典之上,要参与主持的地方还是很不少的——不仅是王安石,文彦博、富弼都有几乎跟他差不多的虚衔穿戴在身上——可偏偏南郊等仪式之时,就能派上用场。

    若是寻常老臣倒也罢了,但以王安石过往的成就,绝对是与普通宰辅不一样的,他到底是站在王珪之上还是之下,恐怕能让赵顼脑袋疼得变成两半。

    幸而以王安石这些年在信件上表现出来的性格上的转变,多半不会去争这个口气。

    “反正只是一场祭天的大典而已,不是吗?”韩冈笑道。

    但到了次日,中午的时候,一名家丁气喘吁吁的跑进了太常寺。而在他之前,韩冈就已经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脸上也没有了昨夜那般轻松的微笑。

    他的岳父在一个时辰前抵京了。

    “知道了。”韩冈打发来送信的家人出去,“回去跟夫人说,让她带着大哥儿大姐儿他们先去城南驿见岳父。等放衙之后,我就直接过去。”

    家丁领了命,就匆匆出去了。

    虽说是之前猜错了,不过韩冈也懒得再多想。王安石赶在祭天大典之前抵达京城,究竟是因为没有考虑太多,只是按着预定的行程走,还是因为还想在政坛上有一番作为,见到人之后就能知道了。

    这时候,皇帝陛下应该已经在斋戒沐浴了,但他绝不会将王安石丢在城南驿,明天必然要召其越次入对——这是必须给老臣的体面。但到底要不要让王安石参加郊祀,可是能让赵顼头疼死。

    韩冈暗暗笑了笑,倒是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王介甫终于是又回来了。”苏颂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感慨。

    此时在编修局内,苏颂就坐在旁边,还有几名编修同在厅中。王安石入京反正也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直接就是在正厅里说了。

    正是王安石所推动的变法,大宋才有了如今的气象,当年苏颂一力反对新法,如今看来,已经不可能再坚持过去的观点了。如今王安石出外数年后回返京城,到底会给朝廷带来什么样的变局,是留在朝中,还是依从诏令去相州,都是让人无法不去关心在意的。

    “本以为还有几天功夫呢。”韩冈笑说道,“没想到会这么快。”

    “王相公没有先一步遣人入京?”一名编修惊讶的问道。

    韩冈微微一愣,这倒是个好问题。过去家人尚在京城,他每次回京都会先行遣人通知,按道理王安石也该遣下人知会自己这个女婿一声,也好做些准备,出城迎接才是。

    难道当真是想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韩冈不免有着这样的猜测。

    ……………………

    “人是派了,谁料到在路上出了事啊。”王旁笑着向韩冈解释道。

    在放衙之后,韩冈便依言赶往城南驿。本以为此时的城南驿应该不会太热闹,绝大多数官员应该等到天子作出决定后才会赶上门来请安。可出乎意料的,今夜的城南驿却是人满为患,不知多少官员和士子想见上王安石一面。

    王安石为此高挂免战牌,声称旅途劳顿,不便见客,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也就韩冈,仗着自己的女婿的身份,还算轻松的穿过了人群,进到了内院的一座独门小院。

    许久不见的王安石精神矍铄,但的确是老了许多,头发白得更多,皱纹也更深了几分。只顾着跟外孙和外孙女们说话,笑得很是开怀。王旁和王旖则就在旁边说着话,见到韩冈便连忙迎上来。

    一家人见过礼,畅叙了一番离情,韩冈便半带抱怨的笑问着为什么不事先通报一声,也好有所准备。王旁精神旺健,也富态了不少,看起来这几年管粮料院的日子过得不算坏,几句解释,倒是结开了韩冈的困惑。

    按王旁的说法,他们一行人到了南京应天府【商丘】之后,就派了人先行赶来京城,孰料那人在快到陈留的时候出了意外,受了不轻的伤——王安石和王旁他们还是经过陈留的驿站时才知道此事——受伤的那名家丁因伤势的关系,不便继续上路,所以现在还留在陈留县中。依靠王安石的面子,被安置在新开的陈留医院中接受医治。

    正逗着外孙们说话的王安石这时抬头来,“多亏了玉昆你的医院,什么病都能治,要不然也只能就在当地去找擅长跌打的杏林高手了。”

    “也幸好是在陈留。”韩冈说道,“如今的医院,除了东京城中的两家外,开封府内只有陈留、管城和白马三县建了医院。等到了明年,才会轮到北京、南京和西京。”

    “稳定一点也好。”王安石点头道,“玉昆,你接下来是不是准备在全国各地设立医院?”

    “不,小婿最多也只打算每一路设一座医院。毕竟是官办的医院人数有限,替代不了民间的医馆。而且一旦全数转成官办,恐怕就成了官宦子弟除荫补外另一个求官的出路了。”韩冈笑容冷冽,官僚们的德行古今中外从不会变,“伎术官转正官总比其他手段要容易一点,未免就有失钻研医术的初衷。在小婿看来,官民两方都不能少。”

    韩冈只打算建立数目不多的医院。更多的还是维持现在负责一片的家庭医生,为区域内的普通人家提供日常的诊疗服务,此外再有专科诊所则负责一些专项的病症——比如牙医,稳婆什么的。在韩冈的构想中,这个时代的医院,其存在的主要意义,应该是以培养医师,进行医学研究,负责灾害时的紧急救治,而不是垄断医学。

    在王安石的示意下,王旖领着几个小孩子去后面翻看礼物去了。可惜这一次王安石上京,并非留任京城,韩冈的岳母还有王旁的妻儿都仍是留在了金陵城中,否则也能有个作陪的。

    等他们离开,王安石笑容微微收敛,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玉昆,有件事我一直都想问一问。”

    “请岳父明示。”王安石要问什么,韩冈心知肚明。

    “我在金陵听传闻,殷墟甲骨是你编纂药典时才碰巧发现的。这个传闻,应该不是真的吧。”

    “不敢瞒岳父,在收到岳父的《字说》后,小婿就立刻遣人打着采药的名义去了安阳。”韩冈微微笑道,有些事再坚持谎言可就要生分了,王安石也不是好骗的人,“对《字说》的看法,小婿已经在给岳父你的信中写明了。但若是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谈。既然小婿说格物致知,当然就不能用嘴皮子来证明,或是打笔墨官司,这样是争不出个对错来,谁都不会服气……就是断案,也得讲究个人证物证俱全,这样才能让人犯伏法不是?”

    “玉昆就这么有把握?”

    以采药的名义去动手,绝不是动动嘴、派个人那么简单。土石矿物是药类的一大分支,譬如丹砂、雄黄,都是每家药铺都少不了的重要药材,但派人去殷墟刨坑,一旦被抓个正着,用采药做理由可没人会信。想也知道韩冈到底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而更重要的,土里寻宝这等事纯属运气,哪里能够心想事成。以韩冈的为人,怎么会将自己命运放在运气上?王安石很难相信这样的说辞。

    “没有洹水之南的殷墟,还有岐山之下周原。只要有几件证物就足够了。”韩冈笑着说。

    “周原?!”王旁都忍不住一声惊叫。

    “正是周原。”韩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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