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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3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3)

    用酒精萃取香料的手段,在韩冈的吩咐下,在韩家的香精作坊成立后的一年内,就向雍秦商会中的所有成员有偿公开,收取的技术转让费很是低廉,只有百贯而已。

    但其他作坊刚创立时,是打着大食香露的牌子,唯有韩家的作坊例外。若是打起大食的招牌,也许能将香精卖到黄金的价格,可是一旦工坊规模扩大,很容易便会被拆穿。

    所以从一开始,顺丰行辖下的香精工坊就想着自创品牌。而利用酒精对香料进行萃取,这样的技术从一开始就是独家的。虽说如今技术已经扩散开来,可品牌的优势已经建立起来了,后来者短时间内没有办法动摇到脂砚斋的地位。

    除了玫瑰香精之外,脂砚斋还陆续开发出了百合、木犀、桂花、栀子等不同香型,而且还有利用不同比例混合起来的香水。如今宫中都在用,而教坊司以及小甜水巷中的名妓们更是无不趋之若鹜。有她们引领潮流,自然就在全国范围内流行开了。

    虽然有人仿造——甚至宫中专门制作脂粉的工坊都造出了一模一样的香水——只是脂砚斋这个牌子的名气既然打出来了,仿冒品也只能去分食中低端,卖贵了没人买账。就是宫里面的嫔妃,也宁可用脂砚斋出品的香露,对宫中的出产反而不屑一顾。

    京城中做香精的利润有多丰厚,主管家计的王旖,至少跟韩冈一样一清二楚。每次翻看账簿,看到家中财富积累的速度,总是免不了要心惊胆战。太多的金钱是致乱之源,甚至有灭门之祸。

    王旖忧心忡忡,但韩冈宽慰了妻子几句,却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到心上。

    到了第二天,王安石领下了朝廷的诏命,将会接手发掘殷墟的消息终于由驿马送抵京城。很快就要见到父母,王旖一时间放下了心事,而韩冈也不会再提及。

    王安石将不日抵京,这个新闻,一下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连朝廷公布了对蹴鞠联赛的处断结果,也被许多人抛到了脑后。

    藉此良机,重新出山的王安石会不会第三次出任宰相,这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的,也是很多人都在担心的。

    在当天的《蹴鞠快报》中,头版是全文刊载朝廷允许蹴鞠联赛重启的诏令,前提是京城中几座举行球赛的校场,由齐云总社负责改造成保证观众安全的球场,但王安石东山再起的新闻,却是稳稳的坐在了第二版上。

    韩冈将看完的报纸叠好,嘴角有着莫名的笑意。

    《蹴鞠快报》本身,已经不仅仅局限于联赛的赛报,这世界上又多了一把堪比匕首和投枪的利器。抢占舆论制高点,肯定是日后党争中的一个重要手段,未来的朝堂,那是会越来越有趣了。

    韩冈醒了过来,打了个哈欠。睁开眼帘时,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严素心就睡在身边,修长的身躯紧紧贴了过来,呼吸拂动着耳畔的发丝,轻轻细细,几至微不可闻。

    几声发闷的咳嗽从外间传来,有两名婢女和一个年纪略大的婆子在外面值夜。估摸着时间,应该还不到三更天,但也快了,睡个回笼觉是没可能了。

    昨夜韩冈特意早睡,就是为了今天的朔日朝会。朔望之时的朝会,也只比元日的大朝会低上一个等级而已。比常朝要严谨得多,规模更大,天子也不能像常朝时那般直接留个空座位给不厘实务的朝臣礼拜。有职司在身的朝官可以无视常朝,以免耽搁工作,但逢到朔日望日的朝会,只要不是抱病,没有哪人能够逃过,必须要早起。

    韩冈手上有正式的差遣,而且多达三个。平常的朝会不用参加,但朔望朝参那是没办法逃的。

    抬眼望着上方黑沉沉的帐帘,韩冈静静的躺着,等着到点后,外间的人会进来知会他起身。

    时间过得很快,自那一日崇政殿中面圣廷对后,不过转眼之间,就已经是十一月初一,建子之月的第一天了。再过几日,便是南郊祭天的日子。

    资善堂重开,皇子出阁入学,便是放在冬至大典之后,也就是十天后。

    韩冈对此倒是有些担心。从出生后就养在深宫里的赵佣,第一次在世人面前露面,而且是以大宋王朝未来的继承人的身份露面,这个过程若是出了一点差错,便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虽然说,赵佣绝不可能出现在南郊圜丘的祭天大典上——不论是他的年纪,还是他的身体,都不可能支撑得住那等漫长劳累的仪式,那可是要在斋戒数日之后,于高台上吹上半日的冬日寒风——但郊祀之后的宫宴,那是肯定要出场的。还不到五岁的皇六子,能不能在宫宴上有着过得去的表现而不出差错,真的说不准。

    一切都得等到冬至才能见分晓了。阴极阳生的日子,希望能有破开朝中阴霾的力量。韩冈知道,在很久以前,冬至所在的仲冬之月,亦曾做过一年之初、万象更新的正月。

    在周时,冬至所在的仲冬之月、建子之月,才是一年之首的正月。而朔日的这一天,便是一年的开始【农历的十二个月对应十二地支。仲冬之月为子月,北斗斗柄指向正北,冬至在此月中,为如今通行的夏历的十一月】。要是天下还是用的周历,那么韩冈昨天晚上就该给儿女们发压岁钱,而现在应该全家人都在守夜呢。

    只是几千年来,天下通行的历法尽管万变不离其宗,总是在黄帝、颛臾、夏、商、周、鲁等古六历中轮转,但自汉武帝太初元年改颛臾历为夏历,以至于这一年有月亮有十五次阴晴圆缺之后,夏历系统始终是历法上的主流。

    以孟冬亥月【夏历的十月】为岁首的颛臾历,仲冬子月【十一月】为正月的周历、鲁历、黄帝历,季冬丑月【十二月】为正月的殷历,只能偶尔得见——王莽行殷历十五年,魏明帝用殷历三年,则天皇帝改周历十一年,唐肃宗变夏为周更是只持续了半年——基本上早就被丢进了故纸堆,如今通行的历法,源自夏历,是以孟春的建寅之月为正月。

    历法,是最近几日苏颂和韩冈谈论的比较多的话题。

    由于从太宗开始就对私人研究天文采取比前朝更为严格的禁令,大宋的天文学水平下降得厉害,如今的历法在节气和日食月食上始终没有算准过。《钦天历》、《应天历》、《乾元历》、《仪天历》、《崇天历》、《明天历》、《奉元历》,不过一百多年的时间,为了弥补不断出现的错讹,历法就改变了六七次之多。

    前几年沈括曾经接手过司天监,但他在这个几乎已经成为几个家族世代盘踞的衙门中,根本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加之当时又是兼职,最后费尽了气力才有了一个《奉元历》,但这个《奉元历》依然不算准。月食、日食和五星占候上,总是有些差错。

    可能是天子对这个情况有些厌烦了,前几天,让有这方面特长的苏颂兼了主管天文历法的司天监的差事。

    变得更加忙碌的苏颂,到了本草纲目的编修局中,也拉着韩冈讨论历学。弄得韩冈现在满脑子的都是建子、建寅,月犯五纬,太白昼现什么的,变得一团浆糊。更别提元法、岁盈、月率、会日、弦策、望策、损益率等专有名词,不回去翻书,根本就弄不懂。

    不要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与专家交流,这是韩冈长久以来的坚持,也是最聪明的做法。不过韩冈的为人不喜逃避,反而喜欢以攻代守,所以他反过来拉着苏颂谈了一通恒星、行星和卫星的区别,以及日食、月食的成因,甚至还有万有引力,好歹没有露了底。

    在过去,韩冈也不是没有跟苏颂讨论过天文星象,也曾稍稍透露了一点自己的观点,至少大地是球状的理论早就跟苏颂讨论过了。只是系统化的描述,这还是第一次。

    日、月和五大行星运行的规律,是天文历法的基石。建筑在日月运行的观察上才得以编订的历法,正确的寻找出其中的规律,当然是重中之重。相对而言,那些名词反倒是枝节了。

    韩冈不知道苏颂信了几分,只是苏颂在听了他的话后,神情很是严肃,看模样并没有将他的观点当成是胡言乱语。话毕竟是要看人说的,韩冈说出来的话,分量自然是不一样。

    不过天文星象上的事,并不是韩冈目前关注的重点。

    王安石就要抵京了,以他的才智,不可能看不出发掘殷墟这个行动对气学的意义。不论谁来主持,都是格物致知的体现。

    虽说在发掘的过程中,占据了甲骨文的诠释权,能稍稍弥补一下因为《字说》而造成的失分,但被韩冈推入被动的局面却是没有改变。

    王安石的性格有多倔,韩冈可是有着切身体会。拗相公的外号也不是白叫的,他愿意接受朝廷的任命,自然是为了给新学张目。说起来,等于是受了韩冈的逼迫,这口怨气相信不会缺少。等见面时,估计还有得头疼。

    但王安石能上京,王旖是最高兴的,而且王旁也应该跟在他身边。管了几年的江宁粮料院,估计王旁也是够憋屈的,能卸下这个差事,兴奋的心情不会比他的妹妹稍差。

    希望自家的内兄和浑家能帮着说合,韩冈可不想跟王安石吵起来。以经史为基础的辩论,对手还是王安石,韩冈可是一分一厘的自信都没有。

    反正是肯定要头疼了,韩冈想着,不知不觉间却又昏昏然然的睡了过去。

    “官人!官人!快要到点了。”

    似乎从极远处的地方,传来一声声发急的呼唤,韩冈能感觉得到身子也被人用力推着,将思绪从一片混沌中拉扯了出来,韩冈一惊而醒,这才发现自己想事情的时候竟然睡着了。

    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哈欠,韩冈终于算是清醒了一点。他坐起身,对比外面值夜的婢女、婆子还要小心的严素心笑道:“做了官就是这点不好,小时候好歹都是天亮了才起来。”

    严素心有些疑惑的歪着头,“记得爹娘常说,官人读书的时候,都是听到鸡叫就起来了。”

    韩冈又打了个哈欠:“……那是爹、娘偏袒,为夫小时候做的事,在爹娘眼里全都是好的。”

    “所以官人才让钲哥、钟哥他们不要起得太早?”

    “小孩子嘛,长身体的时候,多睡一点是正常的。等年纪大了,想睡都睡不着。”韩冈笑道。

    韩冈拥有两份记忆,对于幼年时的前尘往事,已然模糊混淆在一起。说话前不想一下,就分不清究竟是出自哪一人?不过只要没有大的关碍,韩冈也不会刻意去分辨,本来就已经没办法区分开了。

    已经是三更天,韩冈没有时间多耽搁,起床洗漱,匆匆吃了早餐,便在一众元随的护卫下,赶往皇城南端的宣德门。

    宽阔的御街有两百步宽,大小如同一个广场。御道两侧的千步廊中,几乎都是早饭的摊子。即便是官员之中,能像韩家这样厨房不熄火的人家,终究还是少数,大部分的朝官早起上朝,有许多都是在御街两侧的千步回廊中解决早饭问题。

    当然,这些摊点的服务对象,更多的还是官员们的随从。若说上早朝的官员们只有一部分能在家吃早饭,那么几乎所有的随从,就是韩家,也不过是出门前拿两个热馒头而已。待到官员们汇入宣德门,才是客满为患的时候。

    在宣德门前的广场上下了马,随行的元随们便将马匹牵走,退到了广场外。韩冈自门中穿过,向内侧的文德门走过去。一路上过来,身前身后都是衣着朱紫青绿的朝官,其中主动跟韩冈打招呼为数不少。

    文官们有文官们的圈子,武将们有武将们的圈子,那些身上背着节度使、观察使、金吾卫上将军之类官职的宗室、国戚们则是另一个小圈子。互相之间有些泾渭分明的感觉。但偏偏向韩冈示好的官员来历却没有这样的区分。

    幸而人群没有因为向韩冈行礼而让队形稍乱。都是有经验的官员,早就知道如何应对。认识的行礼打个招呼,聚在一起也是压低声线,没有一个大声谈笑的。

    司掌朝堂风纪的御史们正在一侧虎视眈眈,若有人在宫中失仪,等朝会后就会报上去,到时候少不了一个罚俸的处分,背上这个处分,钱财还是小事,重要的可就是磨勘的时间要增加,又多了几年的闲空。

    韩冈能感受得到御史们的视线,正像刀子一般在自己身上划来划去,只是他浑不在意。在前面看到了两位皇弟,并肩站在一起说话。不过片刻王珪也到了,赵颢和赵頵给王珪让出道来,天子以下以宰相位份最尊。群臣避道,亲王也不能例外。

    除此之外,韩冈还看到了李清臣。他是新上任的判太常礼院。

    据说李清臣此次从河北调回,本来不是这个任命,而是准备让他去做三司使的。而太常礼院事前也没有听说,可是突然之间,政事堂便改了任命,并得到了天子的许可。确切点说,应该是反过来,太常礼院的任命,是天子的独断,政事堂只是在诏书上副署而已。李清臣原本就做过太常礼院的同知,这一回正巧太常礼院人事大变动,便让他接手下来。

    但问题不仅是前任知太常礼院被发遣出外,院中的有三名礼官,也一并被请出了京城。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便让太常礼院。这在朝堂上,也是很少见的。

    不过一干消息灵通的朝臣,还是知道太常礼院到底是哪里犯了天子的忌讳。‘狄戎是膺,荆舒是惩’,太常礼院玩得小花样,也许王安石不在乎,也许有许多人根本就没有联想,但既然已经遍传京城,就必须给王安石一个交代。

    王安石已经确认进京,最多还有几天就该到了。天子命王安石去发掘殷墟,在许多人眼里,说不定他还有机会重返相位——毕竟王安石才刚过花甲,还有足够多的时间执掌政事堂。

    “玉昆。”身后传来苏颂的声音。

    韩冈停步回身,准备打招呼的时候却被苏颂满是血丝的双眼吓了一跳,“子容兄,该不会一夜没阖眼吧?”

    苏颂倦容满面,却还是在微笑:“荧惑大冲,十五六七年才能碰上一次,怎么能放过?以我这年纪,很难有下一回了。”

    “就算不是大冲,用千里镜看火星,都远比过去要清晰得多,何必如此劳神?”韩冈摇了摇头,难以认同。正如苏颂自己所说,他的年纪可也是不小了,撑不住这样忙碌的熬夜生活。

    “等过了这几日再说吧。火星大冲能多看一日便是一日。”苏颂笑说道,“再过些日子,等到了岁星、镇星冲日【注1】的时候,还要多看一看。”

    “这样未免也太辛苦了。有些事可以让下面的人去做。”韩冈一贯是将手上的事尽量安排给下面的人,自己掌住舵就可以了。

    “这般辛苦也是没办法。”苏颂无奈,“玉昆你也是知道的,司天监中人浮于事,勾心斗角的本事一个胜过一个,提起历算来却无一人可用。光将步天歌背熟了又能如何?”

    “不如上请天子,另设天文历算局好了。”

    “我也早有此意,正在寻找人选。气学门下贤人甚多,玉昆你不妨多推荐几个。”苏颂看了韩冈一眼,“玉昆你在天文星象自出一格,更胜世人,其实玉昆你才是最好的人选。”

    “我对天文也是不甚了了,步天歌可都没背熟。”韩冈轻声笑了笑,这不是自谦,他的确是彻头彻尾的外行人,“但也是如此,才能从窠臼中跳得出来。有时候,往往外行人看得更清楚一点。不识庐山真面目啊,过去在外用兵的时候,倒是有不少次体会到了……不过若子容兄有何差遣,只管吩咐就是了,韩冈俯首恭听。”

    苏颂闻言点了点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苏颂本来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天文学大家,韩冈的理论却是正好印证了他往年观测天象后产生的疑问。他观察天文几十年,对天体运转的观测结果和古书上的差异一直抱着深深的疑惑。而月绕地、地绕日,五行星与地球并列绕日而行的理论简单直接,却远比通行于世的理论更加贴近事实,加上对一些天文现象的重新定义、定名,等于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让他的眼前陡然间一片光明。

    只是剩下的几分疑惑,依然需要大量的观测来释疑,让苏颂没有立刻将韩冈的理论全盘接受下来。与韩冈的讨论之后,连着多日苏颂都埋首于钦天监历年的观测资料中,甚至面禀天子,要制作性能更加优良的望远镜,并改进旧时仪象。

    韩冈对此倒也不介意。是非与否,一切取决于观测,理论只有被现实所映证,才能证明其正确性。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

    这就是格物致知,是气学的根本,如今苏颂正在做的,正是韩冈所希望看到的。

    当然,这个观测的结果很可能将会是颠覆性的,乃至于浑天仪、浑象仪,都得重新设计,恐怕只有日晷才能留存下来。

    韩冈和苏颂并肩走着说了一段话,又有人上来与两人打招呼,却是章惇。

    枢密副使主动问候,韩冈和苏颂都立刻回了一礼,不过苏颂和章惇算不上有交情,冲韩冈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走开去问候其他人。

    文德门就在前方,门前也有御史和阁门使检视入朝的文武百官。

    “真真是好笑。”章惇眯着眼晴盯着几名御史,低声说着,“明明都已经丢人现眼了,也亏他们还能厚着脸皮站在文德门前。”

    韩冈也低声冷笑:“早就说了,如今的御史台是一代不如一代。”

    蹴鞠联赛上的惨剧被当成意外放过之后,反应最为诡异的就是御史台。随着赵顼作出决定,他们立刻就偃旗息鼓了。这让不少人都有着跟章惇和韩冈一样的感觉。若是几十年前,御史台中人只会死咬到底,越不给皇帝面子,就是越有面子,哪里会退得这么干脆?

    在过去,多少重臣都是因为御史们穷追猛打,让天子烦不胜烦,最后不得不饮恨出外避一避风头。弹章交加而上——这‘交加’二字,用得最多的就是在御史们的身上。

    韩冈本以为台谏官们还会再闹腾个半个月,让天子将御史台中再清洗一遍,谁想到就这么了无声息了,还真是让人始料不及,“朝廷选拔御史不问资望,甚至可以选拔资历浅薄之人,本就是看在他们为官未久,未为世俗所染,希望此辈能不惧天威、不畏权势,放胆直谏。但现在的御史台,离朝廷用人的初衷是越来越远了。”

    “玉昆你是希望他们多弹劾你几次?”章惇轻笑。

    想要沽取直名,也得看看后果。韩冈已经被确定是未来的帝师,御史们可以与他划清界限,有事没事弹劾几次,但当真与他结下深仇大怨,一二十年后新帝登基,可能有好果子吃?

    随即他又收敛了笑容,“不过日后若是天子有过,想来他们也不敢站出来谏阻。”

    章惇顺着韩冈的话头说着,但走了两步,他却突地一愣,脚步也缓了一缓。

    惊异的望着韩冈的背影,章惇皱起了双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韩冈居高临下的评论朝臣,就这么让人视为理所当然。

    御史们再年轻,那也是跟同品阶的官场中人相比。至少都是三十岁往后,甚至年过不惑——在官场中,这依然是年轻。而韩冈这个到明年才交而立的后生晚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装老成?

    感觉到章惇没有跟上来,韩冈停步回头向后看,“子厚兄……?”

    章惇快走了两步,笑笑,恍若无事。

    章惇用眼尾瞅着韩冈的神态,他似乎没有一点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再细想想,刚才与韩冈说话的时候,自己也的确没有感到任何违和的地方。

    章惇忽然觉得,这番话韩冈若是当众说出来,恐怕也不会有人觉得韩冈不够资格,甚至也不会有人感到异样。

    章惇一时间不禁有了几分感慨。以韩冈的年纪所达到的地位,如果将宗室一并算进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但身份为世人所认同,视为理所当然,却依然是独一份。

    韩冈并不知道章惇在想些什么,与其并行走到文德门前。锋锐内敛的视线扫过了门前的一众御史,隐带一丝不屑。只是当他站到正门口,与几名御史对上眼,却感觉他们的神色中藏着几分狠厉,并不像是认输的模样。

    韩冈顿时心中一凛,难道他们还想再纠缠不成?

    韩冈心念电转,却保持着面色平和,徐步走进门中。

    该不会要学唐炯弹劾王安石,在殿上给自己好看吧?

    可在大朝会上跳出来当堂弹劾他韩冈,和普通的上本弹劾截然不同,这事就是一翻两瞪眼,连一点转圜的机会都没有。天子也肯定不会愿意看到有人破坏朝会的秩序。

    唐炯仗着兴头出来弹劾王安石,现在还不知贬到了哪里去,估计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回京城来了。若是有人想学唐炯,韩冈倒是并不介意。

    而且在眼下的局势中,赵顼是绝对不会支持将韩冈赶出朝堂。若有人胆敢这么做,当会惹怒赵顼。他让韩冈佑护皇嗣的心意世人皆知,若是继续攻击韩冈,到底是意在韩冈还是意在皇嗣,可就得让人多想一想了。

    只要有几分理智,应该不会做蠢事,只是……韩冈又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几名御史的表情,在利益面前,拼命往悬崖下跳的,可都是所谓的聪明人啊。

    文德殿前,朝臣们排好班列,在东西阁门处相对而立。今日定好了日程,要觐见、陛辞和谢恩的朝臣,也在正衙前排好顺序。

    群臣毕集,接下来就该是天子升座。净鞭响过,乐班开始奏起升座的配乐。黄钟大吕,直叩心腑,群臣肃立恭候,但直到奏乐结束,却也不见天子上殿。

    殿中一片静默,人人心中疑惑,甚至有许多人腾起了不祥的预感。当年仁宗皇帝曾经在朝会上发病,当着辽国使臣的面,说皇后、宰相要造反,这一回该不会是又撞上了吧。但没人敢动弹一下。

    不过时间若再拖长一点,宰相就得进内殿去通问了。过了半刻钟,在对面西班的章惇等人的眼神催促下,王珪直了直腰,便要动身入后殿。幸而通向后殿的侧门处人声响起,当今天子终于出现了。

    迟了半刻钟,虽然不算很长时间,但在规矩森严的朝会仪式上,是根本不该出现的场面。朔望朝会,完全是礼仪性质的朝会,君臣进殿的时间,都是早早就规定好的。乐班奏乐的时间,也是固定的,乐声一停,净鞭响过,天子就该出现了。

    肯定是有事发生。

    耽搁了半个钟的仪式重新开始,群臣向着御座上天子依礼揖拜。韩冈用眼角的余光看赵顼,虽然脸青唇白,依旧是体虚气短,但也没有突发疾病的模样,难道是后宫里面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文德殿的朔望朝会并不是奏事的场合,垂拱殿和崇政殿才是。拜礼之后,就该是入京的外臣觐见天子。但一直留心的韩冈却看到班列后,台谏官的那一拨人中,有人整理衣冠。

    ‘要动手了?’韩冈眼神变得阴冷起来。

    可是谁也没想到,坐在御榻上的赵顼却早一步开口:“王珪。”

    王珪愣了一下神,禀笏出班:“……臣在。”

    “辽国遣使告哀,云其幼主病夭。依例……该如何措置?”

    注1:大冲和冲日的定义是配合现代天文学的理论,应该不是古有的词汇,或为古词重新定义。眼下查到的资料,是出自于清代的《历象考成》,而这本书的本源,却是丹麦天文学家第谷。

    赵顼的话登时在殿上引起了一阵波澜。

    ‘耶律阿果死了?’韩冈也忍不住瞥了赵顼一眼,看来之前的延误,应该就是这个消息造成的。

    御史们并没有继续他们预定好的行动,甚至连朝堂上微启的波澜也没有去理会——连他们也一并被这个消息给怔住了。

    小名阿果,大名耶律延禧的辽国幼主,虽是名义上一个幅员万里的大国之君,可也只比六皇子赵佣大一点而已,什么都不懂的幼童。

    早在耶律乙辛弑旧君、立幼主的消息刚刚传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迟早有一天,耶律乙辛是要再下杀手的。

    他可是在将辽宣宗耶律洪基从飞船上推下来之前,就已经杀了废太子耶律浚夫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耶律乙辛怎么敢让小皇帝活到通人事的时候?

    而且耶律浚和太子妃萧氏一直都没有被追尊——天子的父母不仅没有帝号,而且还是谋逆的罪囚,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甚至可以说是荒谬绝伦,传出去连藩属国都要笑掉大牙,但辽国硬是做出来了。从这一点上看,耶律乙辛再次弑君的图谋从来就没有隐瞒过,不论是对内还是对外,连一点掩饰都没打算去做。

    不过耶律乙辛什么时候动手,还是众说纷纭。在所谓的宣宗遗腹子出生后,就有传言,但没有动静。等到辽国在大宋的平夏之役中捡了大便宜后,又有传言,但还是没有动静。谁料到时隔一载,他便悄无声息的将天下人翘首以待的事情给做圆满了。

    赵顼说辽人遣使告哀,那么辽国告哀使肯定是已经抵达了雄州边关,消息是从雄州遣急脚递发急报传回来的。而在此之前,安插在辽国境内的那么多细作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打探到,或者说打探到了,却没有来得及传回来。

    这件事,要么是耶律乙辛对辽国的控制已经到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水平上;要么就是他早有准备,幼主一咽气,便按部就班的通知各方,一点也没有耽搁时间。当然,更大的可能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且不论如何,弑君之举都是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而接连弑君的窃国大盗耶律乙辛,在大宋君臣们眼中,王莽还要输他一筹两筹,宇文护也得屈居其下。

    可以看得出来,赵顼眼下很是兴奋,要不然也不会公然的在朝会上向群臣公示,或许是认为撞上了攻打辽国的大好时机,最少最少也能趁机在辽人手里揩下一点油水来,不会一点便宜也占不到。

    朝会匆匆结束,给赵顼这么一打断,连原本可能正准备跳出来的御史,也不得不暂时鸣金收兵,静待来日——很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机会,因为冬至的祭天大典就在十天后,而皇子出阁,资善堂重开,也就在十天后。

    等到韩冈正式成为资善堂侍讲,再想找韩冈麻烦,不会有任何意义,甚至有可能会导致天子直接出手清洗整个御史台——不能体会主人的心意,只会让主人不痛快,当然就不是条好狗,只有做成狗肉暖锅的下场。

    想到暖锅,韩冈顿时就感到有些饿了。今天的朝会结束的算是早了,但三更天起来,到了现在的辰正三刻,已经是空空如也。又是天寒地冻的时候,若有个热滚滚的狗肉暖锅放在面前,可会是让人想想就垂涎三尺。

    所谓暖锅,其实就是火锅。京城之中,一到冬天,暖锅的生意就好了起来,羊肉、狗肉是最受欢迎的涮锅材料,而各色特制的酱料,更是各大酒楼的不传秘方。只不过这个时代的暖锅,就是在一个小火炉上放个小圆锅,却没有后世常见的中间有个烟囱的紫铜木炭火锅——铜料毕竟不便宜,而韩冈这些年来也没去在食器上留心过。但现在肚中空空,韩冈便越发的怀念起涮羊肉蘸了芝麻酱后的味道。

    回到太常寺,下面早奉上了点饥的点心。衙中多是积年老吏,自然知道每月两次的朔望朝会究竟有多折腾人,又要怎样才能讨上官的欢心。

    满足了口腹之欲,喝着滚热的甘草饮子,狗肉暖锅、羊肉暖锅什么的就给韩冈丢到了一边去了,忙碌起每日都不能耽搁的正经事来。

    太常寺的日常事务,没有花费韩冈太多的时间,大约一刻钟的样子。即便是南郊在即,在圜丘现场检查细节、拾遗补缺的也是太常礼院的工作。而教坊司选拔乐班和跳八侑舞的人选,也直接向中书门下的礼房负责,将太常寺甩到一边。闲着干领俸禄的局面很是可悲。

    而太医局和厚生司的事务就多了不少,在经过了对球赛惨案的伤者的救治,两座医院的急救水平整整上了一个台阶,在外伤医疗上,也有了更为响亮的名声。但随着医院的名声渐广,加上韩冈本人和一众御医的名头,使得越来越多的病患选择来医院求治,已经渐渐到了极限。而附属于医院的官药局,占了这份光,生意也越发的兴隆。除去翰林医官和医学生们的门诊津贴,如今每个月依然能给厚生司带来一千多贯的利润。

    不过韩冈暂时并没有打算扩大规模,甚至将见钱眼开的政事堂的要求给顶了回去。一来,两座医院已经抢了很多生意,京城中的悬壶济世的医者,以及大大小小的药局都是要吃饭的,不能尽砸人饭碗。二来,合格的人手不足,韩冈并没有自砸招牌的打算。

    眼下韩冈正考虑将医学规范化,并扩大规模,加强医学生的培养,以满足世人对医疗的需要。

    此时的医学被分为九科——大方脉科、小方脉科、风科、产科、眼科、疮肿科、口齿兼咽喉科、金镞兼书禁科、金镞兼伤折科。

    韩冈打算改变现有的分科方法,使之更加贴近后世。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后世的医科分类经过了更多的实践验证,说起来应该是要比这个时代的划分更为合理一点,但更多的,还是因为韩冈觉得这样更为习惯,作为统管天下杏林的重臣,又是世所公认的药王弟子,韩冈有资格在这方面随心所欲。

    其中的大方脉科和风科,韩冈准备合并为内科。疮肿科和金簇兼伤折科,则合并为外科。眼科、口齿及咽喉科,合为五官科。又名小儿科的小方脉科依然**为儿科。

    产科当然也不需要变,但由于男女有别,产科的医官能实际上阵的机会并不多。在妇人生产上,稳婆才是最主要的力量,韩冈打算组织京中的稳婆统一参加产科的培训。

    至于最后的书禁科,也就是祝由科,黄帝时与岐黄并称的医科,眼下主要是以烧符水治病,以及各色禁术、咒法,但韩冈经过深入了解后,发现其中也有心理医疗的成分,不能简单的视为迷信,故而暂且留存不动——韩冈很清楚,即便是安慰剂,其实也不是不能治病。

    重新划分医科,更重要的是加强对医学的研究,毕竟韩冈主张开设医院,还是以研究医学、锻炼医术、培养医师为主要目的。内科的研究一时无从说起,不过外科、五官科乃至妇科,人体解剖学都是其中的核心。如何开展这方面的研究,便是韩冈眼下几个要操心的问题之一。

    说到加强医学研究,韩冈对普及自然科学的兴趣更大,也更为迫切。既然报纸已经开始普及,以《蹴鞠快报》为首的各色小报越来越多,那么学术期刊理所当然的也可以提上台面。

    对自然科学有兴趣的士人为数甚多,能潜心研究的同样不少,只看多少宗室、贵胄和衙内在摆弄显微镜和望远镜,就可以了解一二。眼下如果能有一个自然科学协会,有一本附属于协会的期刊,将这些人给组织起来进行专项研究,同时给他们一个互相交流的平台,必然自然科学会有更快的发展,同时,对气学的推广,也会有极大的好处。

    对于此事,韩冈也有了全盘的规划,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就会开始运作。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在朝堂上有何进步,那么当然要将多余的精力和时间放到学术上。资善堂直讲,太子之师,这可是气学最好的护身符。至于新学,就让王安石领着他们去研究甲骨文好了,改变世界将会是自然科学,这一点,绝不会因人心而转移——区区螳臂,如何挡车?韩冈就有这样的信心。

    在公务中忙碌了两个时辰,快到中午的时候,韩冈方才从案牍上抬起头来。堆放在桌案上的一尺多高的公文一扫而空。瞧着被清空的桌面,韩冈也不禁悠闲的伸了个懒腰。

    到了这时候,辽国幼主病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皇城之中,两府重臣在崇政殿中已经为此事与天子商议了一个上午。

    不过中午会食时,从衙中的几个消息灵通的包打听那里,除了幼主病夭一事以外,韩冈并没有得到了更进一步的详情,跟往日并不一样。看起来从雄州传来的消息,的确就只有这么一点。

    不知这位刚刚驾崩的辽国小皇帝,能从耶律乙辛那里得到什么样的庙号?

    韩冈吃完饭后,一边在院中散着步,一边想着。

    想必耶律乙辛这个必然会名留史册的窃国权奸,肯定不会吝啬一个好听一点的称号。就跟从飞船上摔下来的辽宣宗耶律洪基一样——‘宣’这个字,在谥法中,可是一个很不错的字眼。怎么看,耶律洪基都当不起‘施而不私、善闻周达、诚意见外、圣善周闻’这几条评价。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耶律乙辛来讲,给他手下的冤魂什么样的名号,都仅仅是妆点门面而已。关心的人不会太多,韩冈也只是当做饭后消失的头脑运动而已。

    这个世上,应当是‘耶律乙辛到底会在什么时候谋朝篡位’的这件事,在意的人要多得多。从穷迭剌之子,到控制大辽的权臣,日后还有可能成为皇帝,这番际遇和经历,说起来,还真是有点让人羡慕呢。

    到了午后,苏颂照例来到编修局。

    就算现在接下了执掌钦天监的差事来重新修订历法,苏颂还是会到太常寺这边的本草纲目编修局中来。钦天监中人浮于事,乌烟瘴气,倒是跟韩冈一起讨论,还算是轻松一点。

    但今天看到韩冈,苏颂却惊讶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以为玉昆会被一并召去崇政殿问对……”

    这话换作是别人来说,可就是很明显的讽刺,不过韩冈熟知苏颂为人,倒也不会误会,且也并不在意,反而笑道:“过去或许可以,如今怎么可能?!”

    私下里向韩冈征询专家的意见,和公开让韩冈参与到天子与宰执们的议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如果说在韩冈官位并不算高的时候,还不至于太过在意这等细节问题,那么随着韩冈地位日高,尤其是眼下即将成为太子师,即便是小事,也必须注意起来。赵顼眼下肯定是不想给人以韩冈能够干预军国重事的误解。

    “……说得也是。”苏颂点点头,这样的道理很容易想得明白,“但天子终究还是少不了要来征询玉昆你的意见。”

    “召不召见其实都一样。”韩冈说道:“反正两府之中,应当不会有人糊涂到要在这个时候打辽国的主意。”

    “怎么,玉昆你是反对攻打辽国?”苏颂笑问道。

    “辽人早有准备,这个便宜可不好占。”韩冈可不信苏颂想不到,“为什么耶律乙辛会选在这个时候弑君?他自己选择的时机,必然是对他最为有利——至少在耶律乙辛,和他麾下的一众逆贼眼中都是如此。眼下是仲冬时节,北方积雪深重,而幽燕只会更甚。河北河东都无法出兵,辎重也跟不上去——十万人以上的大战,雪橇车的运力只能是凑数——想要用兵北境,至少要过上三个月,等仲春雪化之后方可。而对于辽人来说,冬天却是最好的时节。”

    韩冈音调又低沉下来:“这是对外而言,对内,耶律乙辛选择这个时间也不可谓不妙。之前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夺下半个西夏,还灭除了西境阻卜一部,他在其国中声威当是一时无两。一年的时间,新土已固,前些天从河东传回来的消息,其麾下斡鲁朵的人马已陆续抵达黑山,其中精骑上万,工匠亦以千计。他对辽国朝堂的控制想必也更加严密,这不正是他谋逆的最好时机?”

    “其实也有可能是辽国幼主当真因病而亡吧?才不过五六岁,这个年纪病夭的不在少数。牛痘也防不了所有的病。”

    “话是没错,但料敌从宽,凡事还是往坏里去想。”韩冈呵呵笑了起来:“过去上阵那么多次,不论是遇到什么意外,只要往坏处想准没错。”

    苏颂没有跟着笑,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了一点。韩冈的话像是在说笑,但只要多想想他过往的经历,这条经验肯定不知是付出了多少代价、受过多少挫折、遭逢多少逆境后才换来的。

    “看来这一回天子当是不能如愿了。”苏颂长声叹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韩冈摇了摇头,“高粱河之败。虽说是败在用兵仓促,攻下太原后,不作休整便直取幽州,但实质上,便是败在小觑了辽人。万乘之国,岂是可以轻忽视之?以楚国之衰,灭楚亦要六十万秦军。”

    任谁看到今天朝会上赵顼的神色,都能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但现实不以人心而转移。在平夏之役后,大宋朝廷并没有为攻打辽国做好准备,精兵强将依然放在河东路,及新设的甘凉路、宁夏二路上。在战略上采取的是防守为主,力争早一步消化夺来的土地。想短时间内从守势转为攻势,以眼下东西两府的执政能力,只能是幻想而已。

    “开战是不行了。不过如果能学着辽人故伎,在边界上大张旗鼓,并遣雄辩之士往辽国一行,趁机夺回一部分割让出去的土地,或是逼其削减岁币,那也是一桩美事。”

    “虚言恫吓并无意义,辽人的虚实,大宋这边看得很清楚,但大宋的虚实,辽人也一样能看得出来。过去受辽人之欺,那是形势所迫,畏辽之心在国中又根深蒂固。可在辽国就不是这样了,若是朝廷学辽人故伎,恐怕叫嚣着起兵越界厮杀的人能逼着耶律乙辛立刻南侵。”

    苏颂听了韩冈的一番话,静默片刻后,忽而一笑:“看来是我多虑了。”

    “子容兄有顾虑也是应当的。”韩冈满不在意的笑道。

    苏颂问这么多,其实是想确定韩冈的立场——正如苏颂一开始时所说,当世知兵的朝臣也就那么几位,在军事上天子肯定是要征询韩冈的意见,若韩冈全力支持对辽动武,以他说话的份量,不是没有可能让皇帝一意孤行。幸好韩冈的回答却是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倒让苏颂觉得自己的确是想得太多了。

    韩冈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不厌其烦的将自己的心意向苏颂详加解释。苏颂的为人并不好战,若是朝廷打算对辽动武,他肯定是会坚决反对,所以有些话,说明白了比较好。

    将一些事说清楚了,韩冈和苏颂又投入到编纂药典的工作中。只是没过片刻,一名内侍来到编修局的小院中,说是天子有召,命韩冈上殿觐见。

    交换了一个果不其然的眼神,韩冈辞过苏颂,便跟随内侍入宫。只是赵顼接见韩冈的地方,不是在崇政殿,而是武英殿中。

    在武英殿内,并没有两府重臣的身影。事先已经猜测到的局面,韩冈当然不会觉得意外。

    赵顼背着手站在一幅巨大的沙盘后,低头俯视沙盘的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不过他的这个表情,已经说明了之前赵顼在宰执们那里得到的答案。恐怕没有一人支持对辽作战——即便是王珪、蔡确那般听话的臣子,也不会跟着赵顼发疯——都没有蠢到家。

    在韩冈看来,除非耶律乙辛突然暴毙,否则几年内,大宋不会有任何机会,所能做的只有观望和等待。不过在观望和等待之间,还是有许多事可以做的。比如加大对科技的投入,比如修好贯通河北的轨道。

    贯通河北的轨道,是宋辽交战时,大宋立于不败之地的关键。这几年下来,赵顼比起韩冈更加关注轨道上的技术进步,在天子的督促下,能工巧匠的智慧如同泉水般迸发出来。

    运用在京城的汴河水运码头上的铁轨,以及轨道车辆上的铁制四轮底盘,这一系列的发明和运用,完美的延续着韩冈在离任前定下的技术发展路线上。

    眼下铁轨已经在汴河边的码头上普及,新型的铁轮比起木质的轮子也的确更适合在轨道上奔驰,钢制的轮轴也出现在军器监的铁场中。

    所以韩冈一句句的问着赵顼,“臣敢问陛下,钱粮是否备足,军械是否整齐,军心是否可用,听说与辽国交战,民心是否稳定,朝堂上是否为此做好了战火连绵十余载的准备?”

    赵顼的脸色一点点的阴沉了下去,韩冈的质问比起宰执们的反对更让他觉得羞恼:“难道仅仅收复燕云就要用上十几年?!”

    赵顼反问的声音都有些变了,但韩冈毫无惧色:“辽国乃万乘大国,百万精兵。即便不是灭国之战,仅仅是为了燕云,也得两三次数十万人马以上的大决战,十万级的会战七八次,几千几万的战斗那更是得数十上百。没有十余年的时间累积胜果,如何能成功?”

    “这是怎么算的?!”赵顼沉着脸,阴声问道。

    韩冈侃侃而谈:“只要将过去平灭西夏的情况代换过来就行了。为了灭亡西夏,只从熙宁三年、四年的第一次横山之役开始计算:平夏之役用兵三十余万,民夫百万,这是规模最大的决战。其次的会战,有前后两次横山之役;断西贼右臂的河湟之役;熙宁十年的复夺丰州和葭芦川两战由于是相互配合,加在一起也能一并算进来。动用十万人马的会战就是四次。再往下的战斗,大大小小每年都没有断过。西夏穷兵黩武,但兵力也不及辽人五分之一。户口大约只有十分之一——即便只算燕云,丁口最多也只能达到一半的样子。以此来计算,重夺燕云便要做好差不多数量两倍以上会战次数的准备。”

    赵顼皱着眉,不说话。他没想到韩冈是这么计算出来的。只是赵顼也不是对军事一窍不通,韩冈的话虽然偏驳,但南京析津府和西京大同府,想要收复燕云之地的两个核心城市,两场大规模的决战的确不能少。而在燕山诸山口、榆关【今山海关附近】,以及奉圣州【今张家口】、胜州,乃至兴、灵也少不了几场大战。这么一算,韩冈的计算倒是一点不差。

    而韩冈在继续阐述他的观点:“这些战役,决战绝不能败,一败便无可挽回,会战败上一次,就要付出几倍的努力,而更小规模的战斗,也必须胜多败少,以求不断消耗辽人的军力。”

    对于攻辽的计划,韩冈一向不支持从河北出兵。以河北平原的地形,对辽人的骑兵实在是太有利了。倒是以河东的地形,能充分发挥宋军步卒的作战优势。而且禁军中最为精锐的西军,更是能够充分发挥他们在峰谷之间追杀西夏人的实力。可如果将他们安排在河北平原上,在战术上恐怕会很不适应。

    但耶律乙辛将他的斡鲁朵放在黑山下的河套平原,不仅仅是贪图那里的土地肥沃,必然也有地理战略上的考量。当黑山下有了一支多达两万的精锐骑兵坐镇,不论是西北侧的阻卜人,还是东南方向上的西京道,都在其兵锋攻击范围之内。

    宋军从河东出兵,想要打下大同,收复云中之地,比起几年前,难度要高了许多。肯定是一场大规模的决战,用来决定云中诸郡的归属。

    “难道只有这样才能赢?!”赵顼不忿的怒叫着,“耶律乙辛接连弑君,难道辽人就无忠义之心?!”

    “陛下!”韩冈提声道:“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若大宋攻辽,谁能保证辽人不会有同仇敌忾之心?与其期待耶律乙辛众叛亲离,还不如做好辽国上下一心的准备。若是辽人当真并力拮抗,也一样能胜。若是辽人心不齐,那便是锦上添花的美事。”

    赵顼默然良久,垂着头看着河北的沙盘,最后心中的坚持化作长叹了一声,“韩卿是坚决反对对辽用兵”

    “陛下明鉴。魏武平冀州,袁熙袁尚北逃辽东。魏武并没有派兵去攻打公孙氏,反而驻兵不进。可二袁的首级,却自动送到。”

    赵顼的声音和缓了一点:“魏武灭袁,跟如今有何处相似?”

    “庙堂之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缓而胜急,本质上是一样的。耶律乙辛在弑君之前,已秉政二十年,如今年过五旬,待其病死,甚至只需病重,无力控制朝政,辽国必然生乱。快则数载,多不过一二十年而已。陛下如今也不过三旬,至其时春秋正盛,国势亦当倍于当下,何愁不能一举灭辽?”

    韩冈已经退下去了,既然不支持对辽用兵,赵顼也没什么跟他好说的了。

    双手撑着沙盘的边框,赵顼青白的脸色阴阴如晦,略薄的双唇紧紧抿着,盯着沙盘上起起伏伏的地形,许久没有说话。

    寻遍朝堂,两府宰执和知兵的重臣竟然没有一个支持他的。朝臣们一盆盆冷水泼上来,大宋天子的心情要是能好得起来,那才叫有鬼。

    韩冈出得主意是不错,等辽国内乱,跟耶律乙辛比寿数,凭借着近二十岁的年龄差距,迟早能等到大辽尚父的死讯。但赵顼就是不甘心啊,这样的比法,乌龟倒是比大虫、狮子都要强了。

    万一耶律乙辛能活到八十又该如何是好?那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等待时机?机会是要靠自己去拿,而不是靠天上掉下来。

    如果边境平安,外无援手,就算是日日夜夜想耶律乙辛死,辽国之中忠于旧主的一帮人也只能隐忍不发。可若是大宋摆出攻辽的姿态,甚至不用动手,辽国国内也肯定会有人受到鼓舞,甚至起兵。

    赵顼就不信,耶律阿保机的子孙做了那么久的皇帝,就没有几个忠心于他血脉的忠臣。

    何况耶律乙辛也不是吃素的山羊,那是吃人的老虎。等个几年,说不定就要举兵南下侵攻了——这等事,他不是做不出来。

    耶律乙辛的权位并不稳固,为了镇压人心,一场场的的胜利,以及胜利后的战利品是他稳固地位必不可少的手段。拿大宋做垫脚石,耶律乙辛在过去的几年里,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

    辽人占据了黑山河间地,兴灵之地也落到了他们的手中。从河北到河东,再到兴灵,辽国在长达万里的三个区域上与大宋接壤。

    这么长的边界线,利于攻而不利于守,谁保持攻势,谁就能占据优势。

    赵顼前段时间将横山和横山以北银夏等的新辟疆土,并为宁夏一路,可是打着继续收复兴灵的打算。若是想继续维持守势,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直接维持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四路分段防守的局面不就好了吗。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这个道理赵顼不信他的宰辅们不明白,以韩冈在军事上的眼光和见识,更是不可能不明白。可他们偏偏都选了静待旁观。似乎攻灭了西夏的胜利,已经让他们的锐气消磨殆尽了。

    地位高了,就不想拼命,只想保住眼下的权位,或许还有其他的理由,但怎么说都是畏辽人如虎的怯意更多一点。

    想不到找个一心想要收复燕云的重臣就这么难。赵顼盯着沙盘,视线的焦点却不知落到了哪里。

    没有宰辅们的支持,就算他想有什么动作,也全都施展不出来。而且所有人都不支持,难道还能将他们全都替换了不成?

    且就是想换人,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就算只调动其中两三人,换上他心仪的人选,也少不了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将局面稳定下来。那时候时机早过,怎么都追不回来。

    赵顼憋了一口闷气在胸膛中,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发慌,头也隐隐作痛。

    “官家。已经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若是官家还另有事,是不是派人去太后那里通报一声?”宋用臣小声的提醒着赵顼。在李舜举战殁在盐州城之后,就数宋用臣跟在赵顼身边的时间最多。

    赵顼摇摇头,直起腰,沉默的向殿后走去。

    每天的晨昏定省,赵顼从不会忘掉。除非有大事耽搁,他早晚都要去太后那里走一遭问候一声。每隔几天,赵顼还会去陪着太后一起吃饭,以表孝心。无事破例,反倒会让人胡乱猜测。

    黄昏的时候,保慈宫中比一天的其他时候都要热闹,除了赵顼,皇后向氏也带着淑寿和赵佣来向太后请安。

    “父皇!”

    见到赵顼,待他问候过高太后,一对儿女便上来行礼问候。

    看到儿女们满是稚气的笑脸,赵顼心中的阴云一时散尽。

    赵佣比寻常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要瘦小一点,脸色也苍白,看起来就有些不足之症。远远不及他身边的姐姐那般康健。不过性格沉静,也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那般毛躁好动。

    赵佣这时候穿戴得整整齐齐,瘦小的身子却套着一身宽袍大袖,罩着貂蝉笼巾的七梁进贤冠戴在头上,完全是正式场合上的一套仪服。

    “今天学得怎么样?”赵顼坐下来问着儿子。出阁读书在即,再过几日就要从内宫中出来,初次亮相在朝臣们面前,由不得赵顼不担心。

    “方才给祖母看过了,”赵佣抬头朗声说着,“祖母说好。”

    “是吗?”赵顼故作不信,“是祖母疼你,才这么说的吧?”

    赵佣不敢反驳,有点可怜的望着高太后。

    “是不错。”高太后说道。

    “还不再演一遍,让你父皇看看。”向皇后则催促着赵佣。

    赵佣站到了内厅的正中央,一板一眼的将这几天教习内容表演给赵顼看。

    揖拜,恭立,奉酒,退座,动箸,起身,进退有据,一丝不苟。每一步都依从礼法,将宴上的礼节掌握到这般水平,已经没有什么再需要学的了

    当赵佣最后欠身而起,下垂的双手自然收拢在小腹处,下垂的宽袖纹丝不动,整个人静静的肃立在面前,赵顼也不禁点头而笑,“看来当真是学通了。”

    向皇后一把搂过赵佣,笑着道:“这孩儿就是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赵顼微笑着点头,这样他就放心了。

    赵顼并不打算让赵佣参与祭天,以赵佣的身子骨,吹上半个时辰的冷风,最轻也要大病一场。不过之后的宫宴,是必须要上场的。

    对于一个才五岁的孩子来说,宫宴这等正式场合,一套礼节也是很折磨人的。如果在宫宴上闹了笑话,在朝臣们的心目中留下不习礼法的印象,日后想要再挽回过来,可就不知要费上多少气力。若是被有心人拿去散播,更是不利于日后接掌这个国家。

    幸好赵佣的表现还不错,只要在宴会上不紧张的话,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其实赵顼也不想主持这个南郊祭天。一整套繁琐漫长以至于结束后让人半个月都缓不过气来的的仪式不提,光是每次郊天结束后,从国库里面拿出来的三五百万贯用来犒赏百官、诸军的财物,想想都是让人心疼不已。

    ——一百万贯的财帛,已经可以养上整整两万禁军精锐一整年了。而三五百万贯足以打上一场大战,为大宋自边境的蛮夷手中开拓一州数县之地;或是为一百个指挥的步军官兵准备上全套甲胄、兵械;也足够宫里两三年的日常开销了。

    即便不谈钱,又有谁愿意在冬天里吹上一整日的冷风?更休提还要斋戒多日;来回都要端坐在寒风嗖嗖的玉辂之上;到地头后,又要换上几次衣裳,然后独自登上同样寒风嗖嗖的圜丘,进行初献、亚献、终献等一套持续几个时辰的仪式,而那张黑羊皮所制的大裘,可是一点也不挡风。

    郊祀祭天,一次两次还是兴致高昂,为绝地天通的资格而兴奋不已,但三番四次后,可就纯粹是个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了。

    只是这几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又灭亡了强敌西夏。不祭谢天恩,如何说得过去?赵顼就算是想偷懒,找个借口赖掉,朝臣也不会答应,民间也免不了会有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谣言出来。

    如果这时候有个规模很大的灾害,比如以熙宁年号的十年中的后几年时所出现的大灾,倒是可以以心念万民的理由,将祭天之事给暂停。可赵顼就算丧心病狂,也不敢在心里盼望出现这样的灾难。何况熙宁七年的时候,赵顼也并没有终止祭祀上苍,那时候,他一心倒是求上天和祖宗保佑,早点将那场遍及全国的大旱给结束掉。

    怠政,是国事糜烂的先兆。唐玄宗殷鉴不远,赵顼无论如何都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他还没到那个年纪,何况还有收复燕云的最终目标在。

    总不能将这个责任留给儿孙吧?赵顼瞥了儿子一眼。

    只是一套礼节下来,就已经累得赵佣微喘,额头上薄薄的出了一层汗,被皇后向氏抱在怀里,一张小脸也泛起了红晕,赵顼一声轻叹,“要做个好皇帝,也不是那么容易。”

    虽说是坐拥万里疆域,统治亿万生民,但大庆殿上的御榻,坐上去可不是那么舒服,许多事也并不是能够随心所欲的。

    赵佣似懂非懂,张大着眼睛望着他的父皇。

    见气氛沉闷起来,高太后开口道:“官家,用膳吧,别耽搁了。”

    太后的吩咐改变了殿内的气氛,宫人们立刻忙碌了起来。

    在保慈宫进了晚膳,赵顼先行告退。从殿中出来,他问着身后的宋用臣,“今日政事堂谁当值?”

    “回官家,是韩维。”

    “去跟他说,待辽国告哀使至东京,该怎么做,就依循故事吧,用不着再多上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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