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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3)

    韩冈纵然对疾病的了解远不如他手下的御医们,但中风还是有所了解,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醒过来的话,那就没有希望了。

    在唯一显得格格不入的便是站在太后身边的雍王赵颢。

    说句实在话,韩冈和赵颢两人两人虽然有旧怨,但打过照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大多数还是隔得很远的认个脸而已。眼下同在一殿,相距不过数尺,却是极难的的经历。

    赵顼的另一个弟弟则不在这里。韩冈方才是亲眼看见嘉王殿下从宫中离开,以赵頵谨小慎微的心性,多半会就此杜门不出,直到皇宫这边有个结果。

    拥有自知之明的人的确不讨人嫌,保持这样的作派,最后不论是维持现状还是换人上台,赵頵都会为今天的行动受到奖赏。当然,如果赵頵不是排行第三,而是跟赵颢交换,排在第二,想来就会是另外一番表现了。

    大概就会是赵颢现在的反应,暗藏着窃喜和期待,在兄长的病床前表现出自己的伤感和关切,然后安慰着似乎并不需要安慰的太后。

    亲生儿子出了事,坐在一旁的高太后不是没有伤心的神色,但她的神情更接近于太后这个身份,而不是一位母亲。

    好吧,这可以算是偏见。韩冈一直不是很待见,确切点说是敌视赵颢,以至于这个看法甚至牵连到高太后身上——尽管没有表现出来。从有色眼镜中看到的人和事或许并不是事实,不过韩冈并不觉得需要更正自己的看法。从很早以前,在韩冈得知高太后硬是将两个成年的儿子留在宫中的时候,韩冈就已经抱着这样的‘偏见’了。

    “韩学士。”皇后向氏这时候擦了擦眼泪,“朝臣中以你最擅医术,你来看看官家的情况到底该怎么样治?”

    韩冈依言走过去,躺在床上的赵顼盖着明黄色的缎子被褥,只有脸露在外面。紧闭的双目,呼吸也是极细极弱,原本苍白的脸现在更加苍白。从外相看,大宋的这位皇帝情况并不好,但病情似乎是稳定下来了。

    十几道期盼的眼神望着韩冈,但韩冈只能给他们一个虚无缥缈的回答:“陛下奉天承运,必不致有大碍。”

    韩冈话音刚落,满是惊喜的声音便在床边响起,“官家醒了!官家醒了!”

    床边皇后和几名嫔妃惊喜的叫声,惊动了厢房内外所有正关心着赵顼安危的人们。

    赵颢瞥了一眼过来,神色中带着惊疑甚至是一丝惧意,但没等韩冈仔细分辨过赵颢的表情,他就又换上了欣喜欲狂的面具,凑近了盖着黄绫被褥的御榻。

    韩冈轻轻摇头,挡回了紧跟着投射过来的几道惊奇的视线。这真的是巧合,绝对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不过韩冈进来前,几位御医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只要赵顼不是快要断气,这么一番折腾,怎么也该醒了。

    但除了韩冈本人以外,其他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向韩冈望过来。没人会以为这是自然而然的结果,韩冈作为药王弟子,不管怎么说也当有一份特殊的能力存在。就算韩冈不通医术是肯定的,但特异的能力,也能让他表现得面面俱到。

    病榻上的赵顼睁开了眼睛,围在榻边的人们,不论真情假意,浮在脸上的都是惊喜关切的笑容。

    韩冈的眼中有着淡淡的同情,昨日还是一言九鼎的天子,今天就成了病榻上的残废,这样剧烈的转变,不知道赵顼能不能接受得了?

    但韩冈很快就发现他多虑了,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沉了下去,沉浸在了最深的海沟的最底层。

    赵顼的视线漫无焦点,从他睁开眼后,就让人感觉他眼神中充满了茫然。在皇后嫔妃还有儿子呼唤下,也看不出有多少变化。而他脸上的表情因为中风的缘故,变得很是怪异,更是让人捉摸不透。

    过了片刻,在众人越来越失望的时候,赵顼发出了声音。他张开口,可并不是过去听惯了的金口玉言,仅仅是从喉间发出一阵荷荷的怪声。

    看着这样的丈夫,向皇后一下变得失魂落魄。朱贤妃也用力搂紧了儿子。只是在过于年幼的赵佣的眼瞳中,依然透着茫然。

    韩冈的脸色微微泛白,掩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头。赵顼的病情远比想象得要重得多。这一次的中风,从时间到结果,都是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通往外殿的通道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随即章惇便出现在门外,又毫不犹豫的跨步进房。

    “陛下醒了?”

    “天子醒过来了?”

    “已经没事了?”

    几人同时出声,随即章惇领头,蔡确紧随,然后是王珪、薛向等几名宰执鱼贯而入,吕公著虽是拖在最后,但磨磨蹭蹭的也走了进来。几名内侍追在宰辅们的身后,却都没有敢拦着他们。

    在听到寝宫内殿传话说官家醒了,第一个不顾一切就往内宫闯的便是敢作敢当的章子厚。这原本应该宰相作出决定,章惇却自顾自的行动,逼得其他宰执不得不跟着一起走。

    擅闯内宫自然是失礼,而且有罪,但落在天子眼里,却是不顾个人安危,更加忠心的表现。如果都没有做,那倒是无话可说。但有一人或是几人做了,那么没有动弹的,自然会被记上一笔。眼下罚不责众,最后也不会追究。

    可是,但章惇等人见到了赵顼的现状,在一瞬间的惊喜之后,却又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

    “陛下!陛下!臣是王珪啊……”王珪充满感情的呼唤着,但赵顼手指也没动一下。

    经过御医们一番检查——其实也不用御医开口,检查的过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大宋的第六任天子,在今日的中风之后,不但失去行动的能力,甚至连开口的力量也失去了。

    韩冈以沉思的表情应对所有试探的目光,始终保持着沉默。

    他的心中很有些疑惑。在他看来,中风虽然身体反应迟钝,但意识却不一定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就算伤到了头脑,也不是一下变得痴呆般的老糊涂。韩冈前世今身也是见过几位中风的患者,口齿不清,嘴歪眼斜,行动不便,甚至瘫痪,可韩冈却没在其中见过一位真正中风发病。就此变成痴呆的病例。

    只是此时韩冈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医学上的问题。对他来说,这是最糟糕的结果。自然,就是赵颢最想看见的局面。

    也正是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韩冈才能在赵颢的眼神中找出他暗藏的欣喜。

    ‘果然。’韩冈心道,这位二大王从来都不是让人心服口服的人选。

    如果赵顼能够清楚明白的表达自己的心意,就算是瘫痪了也不打紧。一个依然掌握着权力的皇帝——尽管比之前肯定要损失一点——有足够的能力来为自己的儿子铺平通往大庆殿御座的道路。

    或者干脆是赵顼一病不醒,就此驾崩。以他留下的朝堂和余威,朝臣们也完全可以推赵佣上位,而不用担心任何阻挠。

    只要当下的几位宰执能坚定支持赵佣,尽管还没有出阁,但皇嗣的身份还是让赵佣能够顺理成章的继承大统。

    王珪一直都是赵顼的心腹,十年来其他重臣在两府中进进出出,甚至将天下都搅得天翻地覆的王安石都已经两进两出,可王珪一直都被留在政事堂中。他就算不敢旗帜鲜明的领头用力赵佣,也决然没有胆量转头就背叛赵顼。蔡确最会看风色,一般来说不可能将身家性命压在赵颢身上。

    已经完全失去存在感的吕公著,在朝堂上代表着旧党的势力。可只要还有皇嗣在,决定谁继承帝位的时候,任何一位以君子自诩的旧党臣子都很难抛弃自己的名声,去支持赵颢——尽管他一直都表现得反对新法。而且作为世家子弟父亲是前代权相,本人又经年执掌西府,吕公著根本不需要表态,他只要等待结果就够了。就算是赵颢上台,也不能动他吕家分毫,甚至还要优加宠礼。真正会在帝位传承上搏一把的,反倒是那些地位不高、名声不显的卑官小臣。

    担任参知政事的韩缜,他的情况也跟吕公著类似,绝不会为了日后可能到手的宰相之位,而为赵颢搏命。同样的理由,薛向也不会差得太多。剩下的章惇,他肯定是两府之中,最为坚定反对赵颢登基的一人,都不用多想。

    文官如此,武将也是一般。三衙中的几位太尉也都是在赵顼手中提拔起来的。赵顼的发病突如其来,若是在数日之间进行帝位更迭,上四军也好,班直也好,开封府中管军的将领们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与其他有资格争夺帝位的宗室——其实也就一个赵颢——搭上关系,完全不需要担心有人能动用武力来争夺帝位。

    最关键的还是赵顼在位日久,而赵颢又没机会建立自己的势力,仓促之间并没有发力放手一搏的能力。

    但眼下的情况就不一样了。赵顼活着,却跟死了没有两样。政务、军事、礼仪,还有继承人,一切天子该尽的义务,以他眼下的状况都没有办法去完成。依照旧例,必然是太后出来垂帘听政。在赵顼中风的情况下,一个小小的宫廷政变,就能让赵颢坐上大庆殿中的御座。

    而且理由更是冠冕堂皇。为了大宋的基业着想。不能让太后垂帘太久,但让过于年幼的皇子来继承打通,同样也是不合理的。

    赵顼也许只是不能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化作语言表达出来,但对于一个致力于掌控天下的人来说,这样已经可以判定他不适合再坐在现在的位置上了。或许对赵顼来说,这样才是最大的悲哀,比死还痛苦。

    赵佣被朱贤妃抱在怀里动弹不得,乌溜溜的眼睛往着赵顼,半点也不关心现实中发生的事。

    “阿弥陀佛,真是上天保佑啊。”赵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皇兄能醒过来实在太好了。”

    赵顼完全没有动静,让赵颢继续上演他那滑稽的独角戏,“外面现在肯定是人心惶惶,。”他看看王珪,“从今天开始,东西两府应该就得轮流宿卫宫城,那可就是要辛苦了。”

    王珪嘴里发苦,这就是要逼宫了?虽然作为宰相,可以严词厉色的直接驳斥赵颢,王珪也的确张开了嘴,可突然间变得干涸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章惇眯起的双眼变得危险起来。

    这不是说的对还是错的事,而是有没有资格说的问题。宰辅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天子可以发话,皇储可以建言,太后、皇后在皇帝不能也有资格说话。区区一介宗室,纵然贵为亲王,也是决然没有资格插嘴——不论说多少,也不论说什么,没资格就是没资格。

    宰相这时候应该直叱其非,换作是韩琦或是王安石为相,能当场让赵颢下不了台来,根本就不会在乎高太后就坐在旁边。可惜眼前的宰相是王珪。他只顾着关切的看着赵顼,虽没有附和,可也没有叱责,浑然没有听见的样子。

    王珪、蔡确不顶事,就连自命君子的吕公著都当了哑巴。帝统更迭中事,臣子没有做好觉悟,又岂敢妄自发言?

    赵颢一切都看在眼里,嘴角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又骤然收敛,变得庄重严肃起来。

    赵颢自然是得意的。

    原本都已经绝望的心思,却在最后一刻峰回路转,要说这不是上天对自己的垂青,赵颢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眼下赵颢自问已经把准了几名重臣的心思,全然不为自己的突兀而担心。

    也怪躺在床榻上有出气没进气的兄长,有气节,有胆略的臣子不是请出朝堂,就是担任闲职,选择的宰辅几乎都是谨小慎微的性格,哪里可能会拿举族安危冒风险,只为了逞一时之快。

    当年以包拯之清介,在他上书请求立嗣而遭到仁宗的质问后,也得自陈年迈无子,没有私心,才让仁宗皇帝释疑。

    事关举族安危,谁敢不多加思量?

    其实这也是个试探,赵颢倒向看看两府宰执中最后有哪位或是哪几位会忍不住站出来驳斥自己。此外,他更关心目下在寝宫中的一干人中,到底有几人对自己有着提防之心。

    赵颢注视着每个人神色或是动作的变化。但也有人在确认了赵顼的病情后,便反过来关注着他这位离御座越来越近的雍王殿下。

    殿中的明眼人甚多,赵颢用来试探的小伎俩,除了一门心思放在皇帝身上、无暇他顾的几人外,不论是站立在数万官僚最顶端的宰辅,还是在深宫这个污水缸里挣扎出头的内侍、女官,大多都能看出个大概来。

    赵颢直接针对的就是两府宰执,他们的感触是最深的。但就跟王珪这位宰相一样,其他执政也都基于同样的理由,而对赵颢的挑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谁能保证雍王无法继承大统?

    谁能肯定赵颢登基后不会为今日之事而报复?

    赵家的皇帝,除了太祖和仁宗之外,倒是小鸡肚肠的占多数。太宗皇帝是其中的典范,兄长就不说了,嫂子、侄儿、弟弟,都是死的不明不白;真宗对寇准的处理也是一条明证;至于英宗,他上台后便将传言中反对他即位的蔡襄远远地发遣到福建,仁宗皇帝尸骨未寒就闹起濮议之争,同样是他赵曙心性最好的证明。

    与天子日日接触的重臣之中,没人会对赵家皇帝的品性寄托太大的希望。

    让看不顺眼的臣子家门败落从来不是难事,甚至简单到并不需要明面上的报复,只要让其家族后人无法进入官场,那个家族自然而然的就会破落下去。要知道太宗、真宗时的名相王旦,其子是熙宁六年去世,以工部尚书致仕的王素,他家传到重孙辈后,就已经败落得要靠天子恩典才挣得一份俸禄了。

    轻而易举,举手之劳。动动嘴皮子就够了。

    为了一个已经让权力从手中掉落的天子,而付出家门毁灭的代价,年轻人或许还有着这样的棱角和热血,但早就在朝堂上打磨得光滑圆润的金紫重臣,如何会这般意气用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王安石或是韩琦的胆略,这也是名臣和庸碌之辈的差别。可又有几人会愿意为一个虚名而毁家纾难?几位宰辅,当然是一个个装聋作哑,对赵颢的话不做任何反应。

    不,确切的说,是除了一人之外的所有人。

    拧着眉头的章惇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决定自己站出来。

    在他的立场上,是绝对不能让赵颢登基。当年出手帮助韩冈,讨好赵顼、打压赵颢,三方面做得漂漂亮亮的可就是他章子厚。纵然明面上章惇并没有参与太多,但他私底下的出手,也别指望赵颢登基后会查不出来。

    既然其他人都退缩了,就连最应该维护宰辅权威的王珪都不发话,那么能出来打下赵颢气焰,让赵顼的后妃们明了赵颢的迫不及待,也就只有他章惇了。

    至于韩冈,章惇暗叹了一声,两府的权威,区区一个端明殿学士、判太常寺是没资格来维护的。

    章惇挺直了腰,狠厉的眼神锁住赵颢,便要踏前一步放声说话。但眼前突然之间插入一个背影,让章惇的动作一滞,不得不停了下来。

    定睛一看,却是韩冈不动声色的抢先一步拦住了他。仅仅是悄然移动了小半步,却正好挡在了章惇的前面。

    章惇又皱起眉头,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韩冈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他相信韩冈的判断力,不至于在这么要命的事情上犯浑。强压下一口气,章惇站定不动,等着韩冈的解释。

    “稍等。”

    韩冈的声音很轻,只让章惇一人听见,又简洁得让人郁闷。可多年知交,又在南疆同历生死,互相间深厚的信任,让章惇勉强压住心头的急怒,决定暂且稍等片刻,等待韩冈的行动。至少他能相信韩冈的头脑,不会糊涂到将全家人的性命放在雍王殿下的人品上。

    赵颢重又将注意力放回到病榻上的兄长那里,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了解的信息,让他心情十分愉快。他甚至看见了韩冈和章惇私底下的小动作。韩冈以胆大著称于朝,可事到临头,连他都退缩了。

    所谓的忠心,所谓的大胆,到了生死关头,也不过是个笑话。

    当真以为逃得过去?!赵颢暗自狞笑。

    当年的旧事,这些年来成为杂剧和唱本在都下传唱。贵为亲王的颜面,在做皇帝的兄长的放纵下,早就被践踏得如同死水沟里的臭泥一般。多年积累下来的羞辱,一日日的在胸中阴燃。这一回,当真能如愿以偿,搓扁捏圆也是一句话的事。当年的旧怨,可不会那么简单就放过!

    有大半的心力都放在赵颢那边,雍王千岁的一举一动,一点不漏的映入韩冈的眼底。

    也难怪赵颢会如此得意。

    原本作为天子,尤其是掌控天下十余载,有军功有政绩的权势天子,赵顼能轻而易举的控制宫廷内外。他要立谁为储君,高太后完全干预不了,只有附和的资格。可现在的情况,却让形势倒了个个儿。

    病榻上的赵顼,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清醒,那么皇权必然会转移到高太后的手中。到时候宫门一关,谁知道宫城会变成什么样?没有赵顼做后盾,少了主心骨的皇后能争得过太后吗?

    纵然控制了内宫的太后不会对孙子下手,但她最疼爱的次子,想要收买几位宫女内侍却不是难事。届时赵佣又能活上几天?就算之后事发,高太后还会为了孙子,将儿子丢出来让世人唾骂不成?甚至赵颢不用对侄儿下手,只消求到高太后面前,说不定高太后心一软,直接就让赵顼退位,让赵颢上来了。

    所以眼下的关键是必须能让赵顼与人沟通才行。得在有众多宰执佐证的情况下,让赵顼做出有意识的反应。可以赵顼现在的状况看,恢复正常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甚至很有可能会在下一刻便就此睡过去,不会再醒来。

    将一切的希望放在一名重度中风的患者身上,希望他能够醒转并清晰的表达自己的心意上,难度可想而知。

    为什么章惇会这么心急如焚,就是他一切都看得清楚,却束手无策。

    赵颢也看得到这一点,同时也明白他兄长的臣子们对此完全没有办法。一股充满恶意的快感传遍全身,雍王殿下胸中的得意几乎掩藏不住。

    韩冈能清晰的感应得到从赵颢身上透出来的得意。雍王千岁很隐晦瞥过来的眼神,让韩冈心中明白,当年的仇怨没有半点解开来的迹象——这一件事,在桑家瓦子、朱家瓦子等京城中的娱乐场所里上演的杂剧剧目中,早就有了认识,今天只是更加确认。

    如果当初的争端仅仅是一介女子,或许雍王殿下还能一笑了之,以求在青史中留个好名声,但个人的名声在十年间一直被人践踏,那已经不是恨意,而是接近于杀意了。

    要远离充满危险和杀机的未来,就需要病榻上的天子能够清醒过来。可是韩冈可以将期待投注在别人身上,但自己的命运他只会想方设法的控制在自己的手中,绝不会交托给他人。

    所以必须立刻有所行动。韩冈深吸一口气,已经没有时间给自己犹豫了。

    幸而并不是没有办法。韩冈自问还是有能力将赵颢看着就让人心情不快的那张脸,一巴掌给打回去的。

    倒也不是说韩冈比章惇——还有其余宰执——聪明多少,但比起见识,他们至少差了有一千年,论起装神弄鬼来,以韩冈给自己编织的光环,一干宰辅更是远远比不上他。要不然方才也不会宰执们全都只能守在外殿,而韩冈一到就被迎进寝宫之中。

    韩冈离着赵顼的病榻有一丈之遥,在他面前的,是赵顼的皇后、嫔妃、儿女,以及母亲,以及似乎都要哭出来的王珪。宫女、内侍和御医,跟韩冈一样进不了榻边的那个圈子。

    亲疏有别嘛,不会有人自讨没趣。

    其实赵颢也站在外围。作为一母同胞的兄弟,的确是十分亲近。但作为帝位的威胁,说疏远,却也是一点没错。不过韩冈猜测他他应是想更加仔细的观察所有人,才特意站在外面。

    要走近天子的病榻,韩冈只是轻咳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仿佛夏日午后的一声惊雷,划破被阴云遮蔽的天空,震散了空气中的压抑。

    赵颢浑身一个哆嗦,凶戾的目光一下便移到韩冈的脸上。眼神惊疑不定,心也一下抽紧了。难道这厮还有什么手段扭转乾坤?纵然恨其入骨,但赵颢绝不敢小觑韩冈半点。

    只是转眼之间,高太后回头,王珪等宰辅也回头。当向皇后、朱贤妃回望过来,发现出声的是韩冈时,她们的眼眸中便重新焕发起神采。

    章惇盯着韩冈的背影。

    ‘他要做什么?’不止一人这么想着。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韩冈的身上。

    韩冈平静如常,并没有失礼的放任自己的视线,而是垂下去看着脚前的地面。但当他开始向前迈步,前方的所有人如同分开的海水,全都让了开去。甚至是坐在床榻边,拉着儿子的手的高太后,都给传说中慈济医灵显圣守道妙应真君的私淑弟子挪开了位置。

    赵佣和他的姐姐一起被抱离了床榻,在母亲的怀里张大了眼睛,仰着脖子看着这名走上前来的陌生人。

    虽然赵佣年岁还小,但生长在宫廷中,周围人言传身教,还是颇为早慧。在他面前的人个头很高,肩膀很宽,面容微黑,跟瘦削白净的父皇完全不同。同样的紫袍金带,但比起见过好几次的王相公要年轻很多。当他抬起眼时,幽深的双瞳中却仿佛有光。

    赵佣知道,这就是父皇为自己千挑万选的师傅。母后和娘亲还有国婆婆、几个服侍自己的姐姐和冯家哥哥【注1】,都经常提到他的名讳,尤其是这段时间,更是特别的多。

    他是当世的大儒,将会在资善堂为自己开蒙授书。又有武功为大宋开疆辟土。更是孙神仙的弟子,发明的种痘法让天下的小儿不用再担心痘疮,也包括自己和姐姐。而且姑姑家的益哥私下里还说,之所以那么大的功劳都没当相公,是因为父皇特意留下来给自己,好让他日后辅佐自己做个明君。

    赵佣抬头望着父皇为自己留下来的宰相,目光中满是好奇。

    韩冈举止舒缓,意态恬和,坐在榻边的,直接抓起了赵顼的手。并不是把脉,而是拇指按在赵顼右手掌心,其余四指压在手背上,一种让人看不明白的动作。

    如此奇特却沉稳的举止,却让所有关心着赵顼安危的人们看到了希望。向皇后等人脸色依然郑重,却没有了方才的惶然。赵佣年岁还小,还不懂其中的曲折。但他也能够清晰的感觉得到,方才还僵硬的搂着自己的娘亲,双臂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放松了下来。

    “蜀国公主到!”

    静寂之中,突然传来了通报声。

    “是姑姑,还有益哥。”淑寿公主轻声叫了起来。

    双眼红肿,眼眶含泪的蜀国公主牵着儿子出现在寝殿门外。蜀国公主未施脂粉,连衣服都是家常的襦裙,外面套了一条褙子,看得出来她来得有多匆忙。

    由于驸马王诜不在京中,宫内的母亲、兄长和嫂嫂又没有想起来遣人通知,蜀国公主迟了好几个时辰,才得知赵顼于宫宴上发病的消息。匆忙带着儿子乘着家里的马车一路赶来,已经是入夜时分。

    赵顼因为子嗣不振的问题,对威胁皇位的两位兄弟有心结,所以将关爱都放在了蜀国公主这位胞妹身上。王诜慢待蜀国公主,纳妾**,日日笙歌,赵顼将其贬官、远斥,没少给妹妹出气。兄妹之间的感情,远比三兄弟要深厚得多。赵颢等着接手皇位,赵頵躲回家里避灾,只有蜀国公主真心在为他们的长兄哭泣。

    可是蜀国公主的到来,这时候在赵顼的榻边却几乎没有人回头一顾,就是亲生母亲高太后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有正好面朝大门的侄女注意到她。其他人,包括向皇后、朱贤妃在内的后妃们,包括蜀国公主见过的王珪在内的一众宰执,包括寝宫中所有的宫女和内侍,全都注视着站在御榻前,那个紫袍罩身、金带环腰的宽阔背影。

    “陛下。”韩冈的语调平静冷淡,没有加入什么感情,就像是到普通人家按时问诊的家庭医生,“如果能听见,请眨一下眼睛。”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盯紧了赵顼的眼睛。

    眼皮果真眨了起来,一下,两下……

    韩冈轻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了下来,“还好。”

    就这么简单?!

    连章惇都瞪大了眼睛。这是儿戏吗?

    从太后到宫人,所有人都在仔细聆听着韩冈的每一句话,关注着他的每一个举动,半点也不敢疏漏。可看到他这么简单就作出结论,人人惊讶莫名。

    就是这么简单!韩冈轻轻的放开赵顼的手。抬头迎上众多疑惑的目光,回以他们淡然而肯定的微笑。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是必须能让赵顼与人沟通,但更为确切的讲,应该是让世人认为他可以与人沟通,还有足够清醒的意识!

    在赵顼无法通过语言和动作来传递信息的时候,怎么才能证明?

    这就要靠专家来判断了。

    赵顼的情况很糟糕,在韩冈看来——更多的从几位御医的脸色上来判断——最好的结果,都只是能勉强说话,重新下床走动的可能性都已经很低了。

    恐怕赵佣之后,赵顼可能不会有再有其他子嗣了,宋徽宗赵佶基本上连成为受精卵的机会都不会有。瘦金体是不会有了,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也不会有了。至于会不会再有靖康之耻,那倒是要看情况了……

    虽然说只要睁开眼皮,瞎子也会眨眼,白痴当然也会,因为中风而导致的瘫痪和麻痹,一样要眨眼,完全没有意义。除了证明赵顼还活着以外,无法证明任何事。但韩冈有足够的资格来扭曲事实。

    要想取信于人,一个专家的身份绝对少不了。而在这个时代的医学领域中,没有比韩冈更加权威的专家了,更明确地说,是类似于神明的存在。

    普天下以百十计的药王庙中的塑像可以作证!天下四百军州,数以百万计种过牛痘的幼儿同样可以作证!

    韩冈说赵顼是清醒的,那他就是清醒的,说他情况还好,那就不会太糟糕!

    谁会质疑?

    “皇兄!”赵颢带着哭腔呼唤着,赵顼又在眨眼——其实他自睁开眼后,就一直在眨。

    “皇兄就只能眨眼吗?”赵颢回过头来质问韩冈。

    他是在质疑……

    “能对听见的话做出反应,瞳孔见光后有变化,手上也有感应,可见陛下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依常施针喂药,只要不出意外的话,陛下不久后当能开口。”韩冈对高太后和向皇后说道。

    被韩冈丢在一边的赵颢脸色一变,又咬着牙隐忍下来。

    膝跳反射的实验韩冈没有做,针灸看反应也不需要,只要握着手看看眨不眨眼,凭借身上的光环,韩冈做出的判断,区区雍王,根本没有能力来动摇。

    因为韩冈的权威,因为有许多人愿意相信韩冈的结论。

    ——愿意相信和相信,是主动和被动的区别。两种情况,使得一个谎言,在成功的难度上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赵顼的皇后和嫔妃们当然是愿意相信的。赵顼的亲信内侍们也是愿意相信的。他们的利益和个人安全与赵顼的安危紧密相连。

    几位后妃看看赵顼,又看看韩冈。石得一、宋用臣几人更是紧张的望着这位药王弟子,赵颢上台,他们这群赵顼的贴身家奴,绝不会有好下场。

    赵顼还拥有清醒的意识,不论真也好,假也好,对他们来说,都必须是真的。就算韩冈说的是假的,赵顼的后妃和家奴们也会将其变成真实无虚的事实。

    韩冈沉稳的微笑,给他们莫大的信心,一个个放松下来。

    韩冈也放松了下来。基本上,只要赵顼的病情不立刻恶化,撑上一段时间是没有问题的。

    尽管赵颢点着头,说着‘那就好’,但神情中暗藏的阴暗却没逃过章惇的眼睛。

    ‘好一招翻云覆雨!’枢密副使暗自赞叹着韩冈的手段。

    就算今天的事如果传到外面,赵颢尽力宣扬赵顼的病情,也是不用担心的。因为韩冈的结论,同样会传扬出去。

    一边是声名狼藉的亲王,一边是皇后、嫔妃,还有药王弟子,哪个说话的份量更重,哪一位更能让人相信,这一点是完全不用多想的。

    “阿弥陀佛。”念了一句佛之后,王珪终于是做出了宰相该做的事,“天子御体违和,臣等当依旧例轮值宿卫宫掖,以待陛下康复。”

    高太后点点头,自然而然的作为主事者发话:“一切都交托给相公了。”

    几位宰执很快各自的排班顺序,并招了仍在外殿的几名三衙管军进来,将他们的宿直的排班也当着高太后和向皇后的面给议定了。以张守约为首,几名太尉纵然军功赫赫,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议定之后,不当值的宰执便要出宫,向皇后便点了石得一送他们离开。此时已是夜阑人静,皇城四门已经落锁,没有管勾皇城的石得一相送,几位宰执连大门都出不去。

    一干文武重镇离开,韩冈却还在。他是作为医生进了寝宫,但也不方便久留。

    向皇后看看韩冈:“官家如今御体尚未安康,韩学士可否宿直宫中,以备缓急?”

    韩冈行了一礼:“臣谨遵懿旨。”

    向皇后跟着点起两名大貂珰:“蓝元震,宿直的外殿,你去安排一下,都要准备妥当。宋用臣,你代六哥送一送韩学士。”

    注1:宋代皇子对身边亲近的宫女内侍,常以婆婆、姐姐或哥哥称呼。在宋人笔记中便有记录,仁宗幼时便曾称亲近的宦官周怀政为周家哥哥。‘周家哥哥斩斩’,也是很有名的谶言。

    目送韩冈离开,三名御医也暂时退到了外间。寝殿内只剩赵家的祖孙三代这么一家人。

    向皇后坐在床沿,低头整理着并不需要整理的被褥。朱贤妃搂着儿子,与其他几位嫔妃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赵颢则站在高太后身后,扶着椅背,低垂着眼。

    帝位之前,兄弟如仇雠。赵顼一病不起,赵颢和赵佣就跟死敌一般。两边如同划下了一条鸿沟,隐隐然如两军对垒。

    一时间都没人开口,连视线的交流都没有,静得能听见玻璃灯盏中的烛花在爆。

    “让韩端明走了这样好吗?”蜀国公主感觉到有些喘不过气来,想打破这样让人难熬的气氛“万一……皇兄这边……有个反复……”

    “他是端明殿学士!”向皇后毅然决然的说道。

    韩冈是端明殿学士,文臣中仅次于宰辅,不能将他当成御医来使唤。就向皇后本心,她当然想让韩冈就在外间守夜,随叫随到,以防万一。可这个时候,药王弟子是决然不能开罪的。

    向皇后让宋用臣代赵佣送韩冈,也就是崇以师长之礼,确认了韩冈是赵佣的师傅——尽管韩冈还没有被任命为资善堂侍讲。那本是应该在赵佣在宫宴上亮相后才进行的流程,向皇后却硬是在此时加以确认。不论是对赵顼,还是对赵佣,保住韩冈的地位和他的忠心,是最为优先的事项。

    “但皇兄都病成这样了,还是稳妥点的好。有韩冈在,比外间留十几个御医都安心。”站在高太后身后的赵颢说着,弯下腰,问他的母亲道:“娘娘怎么看?”

    “二哥说得也有道理……”高太后也想盼着儿子安全,却不在意那些细节。

    “也就几步路而已。何况天子寝宫,外臣怎么留宿?”向皇后抬起眼说道,紧跟着又低下头,也不顾高太后脸色突地沉了下来。

    韩冈走得痛快,是向皇后能放心的主因,若当真有危险,当不会走得这么放心。不过向皇后对韩冈的话,还有着很深的疑虑。

    ‘不出意外的话’,在说起赵顼的病况时,特意加了这个前提条件。看似是跟御医们一个脾性,绝不会将话给说满,但其中是否隐含了深意,身在深宫中的向皇后却无法不去多想。*不问个清楚,她怎么也不能放心得下?让宋用臣以送韩冈的名义和蓝元震一起出去,也有更进一步确认的想法。

    探手理了理赵顼的头发,看着只能睁着眼睛,却无法做出其他动作的丈夫。向皇后满心凄楚,若真有个万一,这该让他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办?

    ……………………

    “端明,请随小人来。”

    两名大貂珰陪着韩冈一起出来。韩冈默默一笑。虽然才名不显,但在宫中多年,向皇后看来也不是全无头脑。

    韩冈是不是有话不能明说,除了他本人以外没人知道。可作为病家,肯定有许多事要向韩冈咨询,而且不仅仅是病情的问题。天子寝宫中人多嘴杂,耳朵更多,当然不方便问。韩冈离开的时候则比较安全。

    但眼下的形势,谁也不能保证赵顼过去所信任的内侍高品们会不会转换门庭。有一件旧事,大宋皇宫中的人们永远都不会忘记。

    太祖皇帝驾崩时,孝章宋后急令一名深得太祖信任的内侍去召四皇子赵德芳入宫,可这名内侍却跑去找晋王赵光义——他的名字叫王继恩。继恩之名是太祖所赐,其人曾过继为张姓,也是太祖皇帝让他归宗。如此深恩,换来的却是毫不犹豫的背叛。

    有此前车之鉴,向皇后派出两个关系并不算好的内侍同出办事,其实也是理所应当。而且表面上两人各有分派,更是浑如天然。只是多半还是瞒不过人,当事人也好,旁观者也好,韩冈觉得他们应该都是明白的。

    在蓝、宋二人的护送下,韩冈走上通往西门的回廊。离得寝殿稍远,宋用臣终于开口:“陛下得上天庇佑,终归无恙。但若非有端明在,那还真是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陛下乃是天子,登基后施政顺天应人,当然是福德过人。韩冈在其中倒真是没起到什么作用。”韩冈顿了顿,又道,“既然今天要留在宫中,还请两位遣人去寒家报个信,以免家中挂念……在宫外家人也不便进来。”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宋用臣和蓝元震一齐点着头,“既然端明吩咐了,小人这便派人去府上报信。”

    “多谢了。”韩冈抬头望了望已然挂在飞檐上的半轮弯月,又笑了笑:“家岳尚在驿馆,得尽快知会一声。”他轻声叹,“当年家岳能一展胸中抱负,都是天子的重恩。若是听了传出去的只言片语,心里还不知怎么着急呢。”

    蓝元震和宋用臣都是聪明人,要不然也升不到内侍高品。韩冈说的话也并不算隐晦,所以他们的脸色便一路惨白下去。

    “端明的意思是?”宋用臣颤声发问。

    “意思?什么意思?”韩冈回头反问。

    两名大貂珰算是明白了韩冈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位年轻的端明殿学士是绝不会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的。但只要往坏里去准备,那也不会有错。如果往坏处去想,韩冈话中的一个‘尽快’,已经说明了形势有多么危急。也就是说,方才药王弟子在寝宫中的一番话或许仅仅是在为延安郡王争取时间而已。

    “王相公”

    ‘很好。’韩冈想着,能明白就好。

    方才在寝殿中,自己并没有将话说死,不论最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都会有合理的解释。而刚刚说的一番话在字面上也只是提到王安石,怎么理解那是向皇后她们的事,同样完全不用担心被戳破画皮。不过接下来,向皇后那边应该就会设法让王安石复相了。

    希望她们能做到。韩冈边走边想,却并不抱太大的希望。这件事说说倒不难,但要做到,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学士院锁院,天子御内东门小殿,任命宰相的正规程序一个都不能少。更重要的还是要取得王珪等宰辅的谅解和同意——这点就很麻烦了。以王安石的声望,一旦复相,他们都得靠边站。怎么说服他们放弃一部分权力,其实是很考验人的一件事。如果事前的沟通没做好,就算复相的诏书签发出来,政事堂也可以轻而易举将这个决定给推翻。

    而且还要赶在高太后正式垂帘之前。否则,以高太后对新法的反感,将王安石换成司马光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

    能不惧高太后的压制,甚至反过来压制高太后,搜遍如今的京城,也只有一个王安石。韩冈现在还做不到的事,王安石能做到。会坚定不移的站在赵顼一边的朝臣,不管人数有多么少,其中必然会有王安石一个。相信这一点,向皇后应该是了解的,就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

    宋用臣送韩冈出了福宁殿的外门,便立刻告辞回去了,他必须尽快将韩冈话中隐含的消息通报给皇后,不管是不是他自己的误解,都必须让皇后知道。要安排几位宿直重臣的食宿的蓝元震则继续陪着韩冈,

    蓝元震和石得一一起管勾皇城司多年,探查京城内外事,其间得罪的人太多,如果赵颢登位,下场就不只是在某间皇家寺庙里养老那么简单。

    行走在深夜中的宫城中,廊下灯笼的晕晕光圈勉强照亮脚下的道路,前面引路的两个小黄门各自提着一盏玻璃提灯离得远远的,他们自一出来就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在深宫中,缺少自保的智慧通常都活不长。那两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宦官并不缺乏这样的智慧。

    蓝元震脚步蹒跚,身为天子近臣,他的权力、身家全都建立在与皇帝的关系上,赵顼的病倒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尤其是韩冈刚刚的一番话,更是将才升起的希望之火,给掐灭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能病倒呢。”他喃喃念叨着。

    “是阴阳失谐。”韩冈并不清楚蓝元震这是试探还是感叹,随口道:“也就是寒热变化得太快了。骤寒骤暖啊……”

    蓝元震的脸色陡然发青,“今天郊祀的时候,我们怕官家在圜丘上冻着,特意在大次中生了旺火……但过去也是一样这么做的,官家不一直都是好端端的,也没见发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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