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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4)

    他的声音大了起来,争辩着。前面的两个小黄门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又快步往前多走远了一点,带着手上的玻璃提灯一路摇晃。

    “病气如贼。库房的守卫就算再疏忽,也不一定日日被贼偷,但终有着贼的时候。一次可就足够了。”

    韩冈一声喟叹,乍暖乍寒的时节,的确容易诱发中风。初春暮秋,这等气温剧烈波动的季节,便是中风的高发季。而人工制造的温度波动,诱发了赵顼的发病同样常见,当然也不是什么值得让人惊讶的事。

    蓝元震安静了下去,脚步,。方才,声音中带起了哭腔:“为了怯寒,登台时,官家还多喝了几杯热过的杨梅酒,本以为能怯除寒气,谁想到还是这么不经熬。”

    韩冈脚步一顿,随即又恢复正常。心中一时泛起波澜,难道赵顼中风还有喝酒喝多了的原因吗?那还真实罪莫大焉了。

    方才在御前的时候,两府已经安排了宿直的人选。

    当韩冈与蓝元震一齐抵达今天的住宿的地方——与福宁殿只有一墙之隔的小殿——就发现王珪和薛向已经坐在里面了。

    今天的政事堂是王珪宿直,而枢密院留守的便是薛向,只是不见三衙管军中应该在今天宿卫宫掖的张守约。

    “玉昆。”王珪看到韩冈便立刻起身问道,“天子的情况如何了?”

    “若不出意外,不久当能开口说话。”韩冈还是方才的说法,依然加上了不出意外这个前提。让王珪和薛向不得不多想深一层。

    “可能康复?”王珪追问着。

    韩冈默然不语,只反看回去。

    王珪闭了闭眼睛,睁开后便坐下来颓然一叹。药王弟子既然也认为天子无法恢复,那么当真就没办法了。

    其实王珪也自知是问得多了,过去也不是没见过中风之人,何曾有过没有后遗症的病人?以赵顼的病情,既然连话都没办法说了,再站起来的确是很难了。

    蓝元震将韩冈送来后,便立刻转出去安排三人的食宿,还有服侍的人选。几位重臣贴身的仆役不能入宫来,这就必须将他们给招呼好了,半点也慢待不得。

    “张太尉呢?”韩冈坐下来后,问起了今天三衙管军中当值的马军副指挥使张守约。

    “张守约带着一队班直去巡视宫中了。”薛向说道。

    王珪也跟着道:“今夜人心浮动,张守约去走一圈也是好的。”

    韩冈点头道:“张太尉是宿将,有他巡视宫中,倒是能让人放心不少。”

    知道张守约对韩冈有举荐之德的官员为数不少,两府之中全都知道此事,所以听韩冈在背地里还对张守约尊称太尉,王珪和薛向并不以为异。

    当年王韶举荐,张守约也搭了一把手。据传闻说,若不是王韶抢了一步让韩冈入了文资,张守约就会荐韩冈入武班。如果韩冈走上的是那条路的话,说不定当今的大宋就多了一位将种了。

    王珪投向韩冈的视线中带着些许嫉妒。此子文武兼备,医道更不用说,又精擅农工之事,好像什么都能精通。据称也就不会下棋罢了。

    想起韩冈不擅下棋的传言,王珪不由得暗暗一笑,冲淡了一点阴郁的心情。记得当年的林和靖【林逋】自称百艺皆能,惟独不会担粪和下棋。过去几年,世间的一些个刻薄之人,就说韩冈要比林和靖强上一筹。不过自种痘法出来后,倒是没人再敢乱说了。

    韩冈、王珪和薛向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

    王珪是宰相,韩冈则是轨道的创立者。若是平常有这个机会,薛向肯定会趁机提到两句铺设铁轨的事。之前,薛向不仅跟韩冈敲定了合作的协议,也跟王珪谈妥了,并互相之间做了利益交换。就薛向而言,他本就准备三人找机会坐在一起,将整件事给敲定,但现在实在不是时候。

    ‘又不知要拖多久了。’薛向不无恼火的想着,但又不知道该去抱怨谁。

    三人都没有太多闲聊的心思,往往是某人说上一句后,过上半天才有人另接上一句。心中都是沉甸甸的,仿佛有块巨石压在头顶

    赵顼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太后垂帘已经成了定局。最多也就等两三天,一旦确认天子的身体无法恢复,那么宰辅就得率领一众朝臣请求太后垂帘听政。

    王珪现在很是担心,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太后对自己可不是那么欣赏。要讨太后的好,并不是做三旨相公就能解决。

    “今天晚上,还不知有多少人睡不着觉呢。”

    “”

    正说着,就听见宫里报时的云板敲着二更的点,而蓝元震正好跨过门槛进门来。

    蓝元震给王珪、薛向、韩冈他们安排好了食宿,便转了回来。韩冈等三人都不关心这些小事,他们宿卫宫中,也不是为了吃喝睡,无可无不可的听了蓝元震的一番禀报,便让他回去向太后和向皇后复命。

    蓝元震躬身向三位重臣告辞,正当他走到门口,就要跨出门槛的时候,韩冈突然发问:“雍王此时出宫了没有?”

    “小人倒没注意。”蓝元震小心的瞥了韩冈一眼,却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有什么用意。再看看王珪和薛向,两人的眼神也在陡然间变得锐利起来。停了一下想想,他最后补充道:“好像是没有。”

    王珪和薛向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在对方的眼底,发现了一丝引而不发的怨怼。

    还真敢做……天子还没死呢!

    ……………………

    在韩冈离开后不久,赵颢便扶着高太后起身离开。

    已经夜深了,总不能让高太后熬夜。而赵颢他一个,留在寝殿内也并不方便。反正既然韩冈说了无事,今夜当也不会生变。等再过两天,太后垂帘听政,那么就算是福宁殿这边有什么想法,也不用担心了。

    扶着母亲登上了肩舆,赵颢陪着一同往保慈宫过去。

    高太后坐在肩舆上,闭着眼睛。在光线暗淡的廊道中走了片刻,她才突然开口:“方才二哥你没有私心,很好。”

    赵颢轻声道:“皇兄治国十数年,不负祖宗遗德,兵马日强,国势日盛。只为大宋计,孩儿亦愿皇兄早日康复。”

    “……你能这么想就好。”高太后的声音有几分宽慰。

    赵颢低下头去。是的,一切要为大宋、为赵氏着想。皇兄能康复,那当然‘最好’;若不能康复呢?

    既然药王弟子保赵顼无事,那么韩冈不论在与不在寝殿旁候命,他的皇兄多半也不会有何意外。既然如此,趁势稍稍在母亲面前表现一下,在赵颢看来便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虽说赵顼的病情不一定会加重,可也并不是说就不能退位的。药医不死病,赵颢并不觉得赵顼的身体还能恢复到履行天子职责的程度。

    若是韩冈当真是有回天之力,让赵顼逐渐康复,那他也就认命了。若是不能,那么世上可没有一个瘫在床上的皇帝。

    关键是就要讨好母亲。赵颢很清楚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更接近皇位。

    韩冈的书,赵颢读过一点。也知道力学原理中有个概念叫做重心。若是重心不稳,人都站不住脚。若是抓住了重心,一个盘子只要一根手指就能支起。这个概念其实是很有意思,按照格物致知的道理,也可以用在人事上。

    当做皇帝的兄长出了意外,那么重心便落在了身为太后的母亲身上,如果能抓住这一点,自然也就找到了登上皇位的台阶。

    韩冈纵然是神仙,只要他不能让赵顼恢复,那么最终能决定皇位谁属的权力,还是在太后这边。

    “这时候也不便出宫了,就在娘这里住一夜。”

    赵颢心头一惊,却又强自镇定:“这个……恐怕有些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夜里不方便走了,儿子在娘这里住一宿有什么关系?我倒要看看谁敢说!”

    “知道了。”赵颢不再多说了。

    他深知自己的母亲倔脾气上来,就是谁也劝不住。虽然住在宫中或许在外面会惹来议论,也会让福宁殿那边更加敌视,但只要顺着母亲的意,那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高太后看了低眉顺眼的儿子一眼,突地又道:“你皇兄虽然是病了,但佣哥出阁读书却不能耽搁。二哥,你看呢?”

    赵颢为之愣然,却没有说不的胆子:“……娘娘说得是。”

    高太后转头叫着自己的贴身内侍:“陈衍,将之前准备好的东西送去福宁殿。”

    高太后给孙子的入学礼物,不过是一套笔墨纸砚,还有一本《论语》,除了因为是官造,所以十分精致外,也没有更加特别的地方。但这就是心意,让赵颢捉摸不透的心意。

    虽然觉得太后的心思捉摸不透,不过雍王殿下知道怎么讨母亲的好:“孩儿其实也准备了礼物,就是不如娘娘这边的精致,现在看看就有些拿不出手了。不如娘先借孩儿两件什物,也免得佣哥儿觉得我这个叔叔不疼他。”

    ……………………

    自家的姑姑和二叔走了,向皇后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对没有一同离开的小姑子道:“蜀国,夜也深了。就在宫里住一夜吧,我让人去安排。”

    “多谢圣人。”蜀国公主起身,很知趣的要带着儿子告辞。

    但赵佣拖着王益的手,不让他走。看着表兄弟俩感情这么好,向皇后叹了一声:“就让益哥儿陪陪六哥吧。”

    有条不紊的安顿了小姑,又将儿子、女儿和外甥安排去了睡觉,向皇后这才摒开众人,留下了宋用臣单独说话:“宋用臣,韩冈跟你们说了什么?”

    宋用臣立刻将韩冈的话一五一十的禀报上来,连一个字也不敢改动。

    向皇后听到了韩冈提起了王安石,而且还是‘尽快’,顿时头脑一阵晕眩。双手用力绞着一幅青绡汗巾,神色难看得连脸上抹的宫粉都遮掩不住。

    韩冈的话从不同的角度来解读,有好几种的解释。但可以肯定,绝不会是字面上的意义。

    想到韩冈只在为六哥儿拖延时间的这种可能,向皇后就不寒而栗。就算寝殿内温暖如春,她也还是觉得寒意透骨。

    当然,也有可能仅仅是韩冈想要推荐王安石来主导朝政,以防万一。可都到了这时候,还能报着几分侥幸的心思?

    一瞬间的恍惚和惶恐之后,向皇后勉力恢复了镇定,示意宋用臣退下,然后整个人就软弱无力的靠在交椅背上。肩头上的压力沉甸甸,她甚至不知该如何扛起。

    向皇后无意去找其他嫔妃商量。皇后勉强可以插手朝事,但嫔妃则不行,她们根本插不上手。而且从私心里,向皇后也不想让自己丈夫的其他女人

    王安石从来都不入太后的法眼。但大宋能有如今的局面,有一半的功劳是在王安石身上。虽然王安石被安排去了金陵,可若是到了关键的时候,王安石必然是自家丈夫最为信任的臣子。并不是王珪或是韩冈能比得上的。

    要让王安石复相,就是皇帝亲自发话,也不是那么容易,何况现在这样的情况?向皇后可以确定,至少。若是没能让王安石复相,反倒先得罪了当今的相公,那可就是最糟的结果了。

    一名内侍在外通报了之后走了进来,一听说赵颢被留在保慈宫中,向皇后脸色更加难看。

    但陈衍很快就带着太后和赵颢给赵佣的开蒙礼物来了,一时间,向皇后又变得满头雾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的夜晚。

    赵顼的病情牵扯了千万人的心。

    如果从高处望下去,可以发现内城中靠北的几座厢坊,灯火比往日要多得多,到了两更天,也没见几盏熄灭。

    不知有多少人竖起耳朵,等着宫里面传出来的消息。

    吕公著回府之后,只用了一刻钟叮嘱家里的儿孙这段时间要循规蹈矩,然后就回到书房开始写信。给家里的,给洛阳的,给相州的,给亲友的,一个时辰过去,桌上的信封已经多了五六封。

    不仅是他,许多官员都在给亲朋好友写信。天子危在旦夕,帝位或将转移,政局剧烈的变动,在这过程中,便隐藏着一步登天的良机。

    王安石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可他只知道赵顼是在宫宴上发病,可具体的病情无由得知,这让王安石忧急上火,直后悔没有参加郊祀大典。只半日功夫,嘴角便生了燎泡,疼得厉害。

    “爹爹。”王旁一手端着热水,一手托着两枚蜡丸出来:“这是上次玉昆遣人送来的牛黄清心丸。”

    王安石捏开蜡丸,拿过来便就了白开水便吞了下去。

    韩冈送来的成药或是药材,其品相全都是最高等级的。尽管韩冈不会去占官中的便宜,但只要他掏钱买,自然皆是真材实料。这也算是厚生司中官员、乃至吏员们的福利。

    只是药吃了不会立刻见效,嘴角依然火辣辣地疼,王安石在厅内走来走去,坐不安稳。

    “去玉昆、章子厚和薛师正家的人还没回来?”来回走了几圈,王安石又问着相同的问题。

    王旁摇摇头:“还没有。爹爹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等人回来了,孩儿会立刻通知爹爹的。”

    “嗯。”王安石应了一声,却还是在厅中打着转,一点也没有去休息的意思。

    眼下皇城落锁,其他途径打探来的消息全都不靠谱,只有被留在宫禁中的宰执和韩冈才会有准确的消息。王安石也派了人出去,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回音。这怎么让王安石不着急。

    “相公,章副枢在外求见。”一名家丁匆匆进门向王安石禀报。

    “他怎么来了?”

    虽然疑惑,王安石仍是遣王旁出门相迎,将章惇请进了内厅中。

    “子厚,你不该来的。”一见章惇,王安石劈头便道。

    以眼下的局面,章惇亲自登门,极有可能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届时御史发难,新党在两府中可就没人了。蔡确、薛向之辈,无论如何都撑不起新党的门面。

    “现在的局面,派别人来转述是说不清的。章惇这是必须来见相公一趟。”章惇语气坚定的说着。

    章惇事先并没有跟韩冈联系,但韩冈能想到的办法,章惇不可能想不到。而且与韩冈多年为友,有些事,不必韩冈明说就能感觉得到。只能在驿馆里待着的王安石的作用,比起两府中的宰执们加起来都要大。

    王安石叹了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神色紧张的问道:“子厚方自宫中出来,不知天子病情如何?”

    “幸而有玉昆在。”章惇随即便一五一十的将天子病发后,直至他出宫前所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的转告给王安石。

    听完章惇的叙述,王安石沉默了许久。只是用力眨着发酸发涩的双眼,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一想起当年才十八岁的皇帝,王安石的心便一阵剧痛。

    那是他的皇帝,可也是他的弟子啊!

    当年赵顼与自己一起讨论如何变法兴国,通宵达旦亦不知疲倦。一说起灭夏平辽,收复燕云失土,打下一个太平江山,那灼灼生辉的双眼,仿佛依然就在眼前。

    虽然这些年来是疏远了很多,但来自皇帝的信任依然不减。也就在昨天,天子还漏夜来访,这份恩遇,前世罕有。昨夜听天子提起收复燕云,虽然言辞中对两府的保守多有不满,但还是打消了立刻攻辽的念头。不过赵顼也自信的放言,最多十年,十年之内就能举兵灭辽,完成夙愿了。

    只是这突然一病,却让满腔的豪情化为泡影,还让坚持反对新法的旧党,等到了机会。

    章惇说着自己的担心。

    “难不成他们还能让二大王登基废除新法?”王旁质问道。

    “还不至于让雍王登基。”王安石摇摇头。

    赵顼既然有子,旧党若是拥立赵颢,只会在士林中留下恶名。旧党之中,在乎名声的人很多,如邓绾那般敢于‘放眼好官我自为之’的脸皮,还是没有太多人能比得上。

    “有玉昆的话在,短期内的确还不至于如此。”章惇轻声叹道,“但太后垂帘听政的麻烦只会更大。”

    王安石点了点头。天子人还在,加之自家女婿保证其能恢复说话能力。不论韩冈的保证有多少把握,又有多少是属于在拖延时间,王安石觉得短时间没人敢投注到赵颢身上。

    且雍王不喜新法,太后也一样反对新法,既然结果相同,顺理成章的支持太后垂帘,自然要比支持雍王的人更多。换成幼主登基,或是延续现状,高太后必然垂帘,那时事情就会很棘手了。

    不论是则天武后也好,还是本朝的章献明肃刘皇后,在垂帘之前,都已经有过亲历政事的经历。武后帮有目疾的唐高宗批阅奏章,刘后助病重的真宗皇帝处理政务,等到正式垂帘秉政,才能得心应手。可就算如此,在军政二事上,也算不得出色,只是权术上厉害而已。

    仓促之间垂帘,又是从来没有经历政事,以高太后的性格为人,要说王安石不担心,那绝对是谎话。当年连亲手抚养其长大的曹太皇都不给面子,如今权柄入其手中,有岂会息事宁人,镇之以静?

    “新法之功,世所共睹,难道还能废了?”王旁强调道,“那时国事必然败坏!”

    “旧党的怨恨不在法度上,而是他们一直被压着不得上台。要是他们在乎国事败坏,当年国用入不敷出,亏空至千万贯的时候就不会只顾着拆台了。等司马君实之辈纷纷粉墨登场,就算恢复旧法中有何差错,只要全都推到相公和新法上就行了。”

    “司马君实不是这样的人。”王安石摇头道,“以他的性格,若是他入居东府,新法纵然会废,也不至于诿过与人。”沉吟了一下,他补充道:“而且免役法应该不会动……当年司马君实可是写过变衙前役为雇役的札子。”

    章惇难以苟同的摇了摇头,实在太天真了。纵然司马光曾是王安石的好友,而且司马光的人品也深得王安石的认同,但毕竟自当年割席断交之后已经是十三年过去了,司马光和王安石两人也从不惑之年走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已经是在花甲之年上下,怎么还能以旧时眼光看人?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十三年?只能看见旧时友人施展抱负,纵然两起两落,但天下由此改变。洛阳的司马光,又怎么可能还能保持住当年的心境?

    一名朝臣最宝贵也最能有所成就的十余年时光,消耗在洛阳城的故纸堆中,对于一名有能力、有想法的士大夫来说,这个仇怨比杀了他还要重上许多。就章惇而言,生不能就五鼎食,死亦要以五鼎烹,在故纸堆中消磨时间,他宁死也是不会甘心的。

    看得出章惇的不以为然,王安石又暗暗一叹,强打起精神:“现在说这些也有些多了。说不定天子吉人天相,很快就能康复。”

    说罢,还轻笑了两声,只是笑声中只有沉重。

    章惇板着脸,天子康复,那是韩冈都不敢保证的事啊。纵是药王弟子,也只敢说不日能开口而已。何况医者在病家面前讳言病、死二事,就算是病人活不过冬天,也只会曲言道若是到了春天,便不会有大碍了。

    王安石和章惇两人——甚至包括王旁——对医理都有所了解。中风的后遗症既然到了瘫痪和失语的程度,那么病人本身,基本上也就能拖上一年半载而已。而且延安郡王才五岁,就算天子还能再多活两年,也撑不到赵佣长大成人,太后垂帘便是必然。

    王安石和章惇都沉默了下去,王旁忽而开口道:“玉昆的事,要不要通知一下妹妹那边?”

    “应该会有人通知的。”章惇说着,想了想,又道,“不过还是再派个人去说一下比较好。”

    ……………………

    送走了前来报信的一名小黄门,得知韩冈将会留宿宫中,王旖便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韩云娘从通内院的小门中走进厅来,小心翼翼的轻声问道,“姐姐,官人不会有事吧?”

    王旖有些勉强的笑了笑:“皇后和贤妃求官人还来不及,怎么会有事?”

    “但……”韩云娘仍觉得王旖的脸色不对,还想追问,却被周南扯了一下衣袖。

    出身自教坊司的周南,眼光只比王旖差一点。知道韩冈面临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危局。插手进皇嗣传承,就像是走上了悬崖峭壁,只要一步错了,便是落入千丈深渊的结果。

    周南松开扯着云娘衣袖的手指,玉容苍白。若是二大王登基,或许她自尽才是最好的结局。

    “没事的,官人一定有办法。”严素心小声的安慰着周南。

    王旖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她已经将韩冈留宿宫中的消息遣人传去了城南驿,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丈夫的消息了。

    此时的福宁殿寝宫中依然是灯火通明。

    向皇后呆呆的坐着,望着灯罩中的烛火,完全没有丝毫睡意。巨大的压力压在肩头,而原本能为自己和儿女们挡风遮雨的大树,已经衰弱不堪,倒了大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枯萎。

    该怎么办才好啊……

    向皇后的眼中只有跳动的烛火被映照出来,玻璃灯盏的透明度远远高于纱罩,所散发出来的灯光,甚至能给人一种耀眼的感觉。向皇后形容憔悴,呆呆看着那团火焰,许久也没有移开眼睛。

    “圣人。”一名女官脚步仓促走到向皇后的身边,“官家好像有些不对劲。”

    向皇后愣了一下后,方才反应过来。她立刻霍然而起,转身的时候左脚甚至绊倒了右脚上,幸好有随侍身侧的女官扶了一把,要不然就会摔个结结实实。

    分开围在床榻边的几名嫔妃,向皇后坐到了赵顼身边。

    方才已经入睡的赵顼才过了半个时辰便又醒了过来,正在不停地眨着眼睛,乍看起来很像是要传递些什么。

    见赵顼并非发病,向皇后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又落了回去。但眨眼到底是为了什么,却让人一头雾水。她俯身看着丈夫,原本蹙起的双眉皱得更紧了几分。

    “官家,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向皇后轻声的问着。

    只能看到赵顼在用力眨眼。

    “可是要喝水?”

    赵顼还是在眨眼,喉咙中还咕噜咕噜的直做声。

    “是担心朝廷上的事?”

    依然是眨眼做声。

    向皇后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却只见赵顼的眼皮越眨越急,发自喉间的声音也变得更急促,但光是眨眼和哼哼根本就不能传递信息。

    向皇后急得头上生汗,嫔妃、内侍和宫女们都是心中发急。到底怎么才能领会天子的心意,寝殿中有三十多人,但眼下却没人能想出个招数来。

    百般无奈,宋用臣吞吞吐吐的开口问道:“圣人,是不是招韩学士来?”

    向皇后想了想,就摇了摇头。韩冈要有能力让官家开口,或是有办法让人明白官家的心意,方才就出手做了。若是他只有居中转达的手段,以韩冈的聪明,则是怎么也不会做的——非但无法取信于人,也没有任何意义。

    一应人等愁眉不展,留守的御医已经被招进来了,但他们也同样是束手无策,只能看着皇帝发急的眨着眼睛。眼皮开闭间,看不到节奏,让人弄不清到底是在传递心意,还是突然发病的征兆。

    正是想不出一个眉目的时候,近门处有个尖尖细细的嗓门突然开口,“圣人,不如用韵书!”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犹如弥漫眼前的浓雾被狂风卷曲,让人眼前顿时一片光明。宋用臣手一拍,仿佛遭到当头棒喝一般失声叫道:“对了,正是该用韵书!”

    寝殿内的数十道视线,也在同时转去方才那个声音冒出来的方向。却是一个面目清秀,只有十一二岁的小黄门,一对眼睛灵活得很,看起来便是聪明伶俐的样子。

    向皇后已经想明白了韵书的作用,看了那小黄门一眼后,便立刻吩咐道:“快拿韵书来……就去官家的内书房找。”

    宋用臣立刻点了一名管理内书房的黄门,就见他小跑着的出了门往书房去了。

    去拿韵书的人走了,赵顼眼睛也不在乱眨,喉间的声音也静了下来,平平静静的躺在床榻上,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在感觉到了这一变化之后,一时间,所有人都欣喜如狂。官家果然是清醒的,仅仅不能说话罢了。

    向皇后和几名嫔妃立刻围到榻边,望着赵顼时眼中无不闪着泪光。过了好半天向皇后方回过头来,问那小黄门:“你叫什么名字,现在跟着谁做事?”

    小黄门当即跪了下来,口齿伶俐的回话道:“回圣人的话,奴婢杨戬,现在御药院中听候差遣。”

    “杨戬?”向皇后念了一下,像是要记住这个名字。又看看杨戬身上的衣袍式样,又问:“还到祗侯殿头了?”

    杨戬身上的衣袍不是有品级的内侍公服,而祗侯殿头是内侍无品杂职——也即是小黄门——的最高一阶,再往上一级,便是从九品的黄门。

    “回圣人,奴婢现在是内侍省内品。”

    内侍省内品比祗候殿头低了有四五阶,虽然下面还有几个内侍官阶,但在地位甚高的御药院中,就没有更低的了。

    “且升做黄门,以后就在福宁殿里服侍吧。”

    杨戬立刻跪倒谢恩,俯下去的脸上欣喜欲狂。

    御药院名义上是管理宫中藏药和药房,但在天子身边服侍的大貂珰往往都要兼一个御药院都知的差事,是宫中不多的几个能接近天子的地方。但对于普通的小黄门来说,在福宁殿听差,时时能见到贵人,才是往上爬的终南捷径。今天壮着胆子的一句话,就升到了从九品的内侍官,日后只要小心办差,更进一步也不为难事。

    一部《大宋重修广韵》很快就被拿来了,向皇后拿着书坐在赵顼身边:“官家,妾身用韵书搜字。想要说什么,是就眨两下,不是就眨一下。”

    赵顼眨了两下眼睛,看起来是在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广韵》两万六千字,分为平上去入四部,两百零六韵。利用韵书能做的,也就是按部分韵的数着字来看赵顼想说什么话。

    只要能读书作诗,常用字属于哪个韵部肯定是一清二楚,赵顼发病前是不用担心,现在用韵书,传话之余,也能确定皇帝的神智是否清晰。

    “妾身想问问官家现在可有不适?”向皇后翻开书页:“可是上平?”

    天子的双眼眨了一下。

    “下平?”

    还是眨一下。

    “上声?”

    眼皮开阖两下。

    向皇后随之精神一震。上声共有韵部二十九,下面就该在这里面数了。

    “可是韵部在一董到十贿中?”

    一下。

    “是在十一轸到二十哿中?”

    两下。

    “是上声十九皓中的‘好’【注1】?”朱贤妃抢着问道。

    赵顼的眼皮又眨了两下。

    两下一个‘好’字出来,向皇后也罢,朱贤妃也罢,包括了嫔妃、女官和内侍,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笑模样。赵顼既然说感觉还好,即便有大半是安慰人,但情况也不会太差。这样的交流虽然很麻烦,但总比

    无法交流要强出百倍。

    “官家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向皇后再次翻起韵书,“上平?”

    一下。

    “下平?”

    一下。

    “上声?”

    两下。

    “韵部一董到十贿?”

    两下。

    向皇后便一董、二肿、三讲、四纸的一个个韵部数过来,全都一下。最后终于数到上声十贿中的‘宰’字,赵顼的眼睛终于眨了两下。

    宰有屠的意思,但赵顼现在肯定不是想要让人杀只鸡宰只羊来。

    “是将宰相招来?”向皇后问道。

    赵顼睁大了眼睛,一下也不眨。既不是‘是’,也不是‘不是’,向皇后只能再翻起韵书。

    然后得到的是上平一东中的‘同’。

    到这里,所有人便都明白了,向皇后自不例外。她问道:“官家,宰执大多已经出宫了,现下还在宫里的有王珪、薛向,可要先将他们一同招来?”

    又是两下。

    向皇后正要吩咐人去,但想了一想,却又回来问赵顼,“……韩冈也在,是不是也一并招来?”

    两下。

    向皇后略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韩冈是决然慢待不得的。若是丢下他,只找王珪和薛向来,就不知他心里会有什么反应了。

    抬起眼,方才那个伶俐的小黄门就在眼前,向皇后便点了他:“杨戬,去请王相公、薛枢副和韩学士来。”

    ……………………

    “小的杨戬,奉旨来请相公,枢副和学士。”

    见到一名陌生的小黄门跑来传话,王珪和薛向全都失了仪态:“可是天子出事了?!”

    韩冈也坐不住,一下站了起来。

    杨戬连忙道:“相公勿忧,是皇后用了韵书,可以跟天子说话了。来请相公、枢副和学士,也是陛下旨意。”

    韵书?

    王珪、薛向脑筋转了一下,都有恍然大悟的感觉,只要能眨眼,用韵书的确就可以交流了。回头看看韩冈,都有几分佩服。

    韩冈则很意外,赵顼竟然真的还清醒着,看来之前自己的一番拖延时间的表演,竟然给撞个正着。

    既然天子已经可以间接的下旨,王珪、薛向哪里能坐得住,连看都不看这个杨戬一眼,急急的就跨步出门。韩冈则稍稍多看了一眼,只因为前面这小黄门自报的姓名。

    杨戬。

    韩冈觉得这个名字莫名的耳熟,想了一下后,便记起《西游记》和《封神榜》里的二郎神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不过那是几百年以后的流传了,在这个时代,崇信灌江口二郎显圣真君的人甚多,两年前在京城万胜门外重建的灌口二郎庙里的香火,如今只比大相国寺稍逊。六月二十四的灌口二郎生日,其热闹程度,同样也仅比天子的寿诞和四月初八佛陀生日略输一筹。

    但杨戬这个名字,却跟二郎神搭不上钩。现在的二郎神姓李,是筑了都江堰的李冰的二儿子,被仁宗封作灵应侯的便是。

    凑巧跟后世的二郎神,刻意在王珪、薛向和他韩冈面前提到自己的名字,看来这个小黄门,也不是个甘于平淡的主儿,肯定是想要拼命往上爬的那种人。有机会就抓住机会,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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