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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6章 当潮立马夜弯弓

    张璪摆脱了失落,正在为韩冈出任参知政事的诏书奋笔疾书。

    赵顼静静的等待着韩冈的回答。

    “臣不敢奉诏!”

    清朗却又决绝的声音,打碎了寝殿内的寂静。

    韩冈在说什么?!这时候还玩欲拒还迎的把戏!?

    连赵颢都瞪大了眼。三辞三让的旧例,难道韩冈当真准备一丝不苟的按流程做完?

    韩冈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退后一步,一字一顿的重复着极为简洁的五个字:“臣……不敢奉诏!”

    不是故作姿态,不是欲拒还迎,更不是墨守旧规,韩冈的眼神坚定如钢,清晰明了到不让任何人误会的表态,他不想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局面下,接下这个参知政事。

    赵顼病得不能说话;司马光被召回;又与吕公著同为师保;同时留在宫中宿直的韩冈又出任了参知政事。

    这几桩事发生在一夜之中,是人都会怀疑韩冈在其中动了手脚。还能靠王珪、薛向帮他解释不成?也要人信啊。

    新党必然会与他决裂,可韩冈他还没打算跟自己的岳父翻脸。而旧党那边,韩冈从来就没讨过好。众矢之的的他,一个孤家寡人的参知政事,能保得住气学?那可不会是再局限于学术领域的争锋了!

    纵然成为帝师能保证十年后复兴的希望,可这又要耽搁多少时间?

    时至今日,官位只是韩冈达成目的的工具。韩冈当然想更进一步,可他并不打算拿自己的心血去做交换。

    韩冈前世曾经在旅途中翻过不少闲书,《舌华录》之类的古文笔记也曾翻看过,其中有一条给韩冈留下一份似模糊却又清晰的记忆:

    禄饵可以钓天下之中才,而不可以啖尝天下之豪杰;名航可以载天下之猥士,而不可以陆沉天下之英雄。

    不要太小瞧人啊!

    “韩学士……”向皇后开口想要劝。

    但换来的是韩冈的再一次重复:“臣不敢奉诏。”

    赵顼闭上了眼睛,眼皮沉沉的,让人清晰的感觉到他心头的疲惫,竟有一股穷途末路的气息。

    要是拖到最后,逼得赵顼自己明说要册立太子,那么今夜没有开口的王珪、薛向和韩冈,还怎么能忠心于六皇子——做了,不一定会记得,但没做,却会被记一辈子。官场上,拜年送礼是这个道理,册立太子同样是这个道理——赵顼现在又岂能逼着他们离心离德?

    赵颢看着他的皇兄,不知为何,一股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悲凉窜上心间。赵顼刚刚发病不过一天,宫中宿直的三位重臣,竟全都跟他离心背德。换作是一天之前,又有哪位重臣敢如此违逆天子?

    向皇后正瞪着韩冈,她的眼神中充盈着愤怒……以及哀求。

    只是韩冈依然毫不动摇。

    如果是牺牲了十多年的心血,只为了一个参知政事,这个交换他绝不会做。

    赵顼今夜的几封诏令,已经触到了韩冈的逆鳞。他不在乎钱财,不在乎官职,但他不能不在乎他的心血。

    不仅仅是气学,还有新法所带来的一切——自从熙宁二年,他接受王韶的举荐之后,新法就已经跟他脱不开关系。

    这不是皇帝一人的东西。赵顼没有权力毁掉。

    王安石的,吕惠卿的,王韶的,章惇的,还有他韩冈的。这是数千上万参与到新法进程中的人们的心血。这关系到无数受益于新法的百姓们的生活。

    纵然今天的赵顼自觉是逼不得已,但韩冈却绝不会认同。

    如今的大宋,之所以能从仁宗、英宗遗留下来的财政黑洞和军事惨败中爬上来,是建立在新法顺利推行的基础上的。

    新法不仅仅旧党口诛笔伐的聚敛之术,更是‘国是’,是行之有效的国家战略。

    被开拓的话河湟可以作证!被灭亡的交趾可以作证!被瓜分的西夏可以作证!戒备森严的辽国边寨同样可以作证!

    一旦旧党粉墨登场,主导朝局,那么之前十几年新党所建立的一切,便会成为沙土垒砌的大坝,在洪流中被冲垮毁坏。就算十几年后重新修起,造成的伤害也注定留存,不可能恢复原状了。而攀附在新法成就上,由气学格物所造就的一切,也将会是连锁性的崩塌。

    军器监、将作监,交州的蛮部分封,河湟的诸部羁縻,许多制度都是韩冈与王安石、章惇、吕惠卿这一干新党中人交流之后制定的。韩冈看不到在旧党上台后能有幸免于难的可能,即便衙门会留下来——这是肯定的,几十个实职差遣就算司马光、吕公著也不敢随意废除——但其中的制度却留不下来。

    或许在天子的眼里,相比起皇嗣的传承还是小事,可在韩冈这边,却绝不是可以轻言放弃。

    当然,韩冈不会蠢到只拒绝自己头上的那一份升任参知政事的圣旨。赵顼的那三份诏书,毕竟已经写好了。

    赶在重新睁开眼帘,双瞳中透着决绝之色的赵顼眨眼之前,韩冈再一次开口。

    “参政之职,臣不能奉诏。”这一回,韩冈改了用词,不再是‘不敢’,而是‘不能’,同时,还明确了仅仅是针对参知政事一职,而不是侍讲资善堂。他跪倒在地,拜了一拜,抬起头,视线扫过太后、皇后、宰相、亲王,最后落在赵顼的脸上,与已成废人的皇帝对视着:“臣不辞万死,恳请陛下册立太子!”

    王珪不提,薛向不提,那么他韩冈来提。

    虽然以药王弟子的身份,第一个而不是跟着其他人之后来请立皇太子,等于是在明说赵顼活不长了。以韩冈在医学领域中的份量,他现在做的事一旦传到宫外,便是给京城中正在疯传、连夜色也决然掩不住的谣言,敲上了千真万确的印章。

    不会没人明白这个后果。王珪、薛向、韩冈三人中,绝对不能领头请立太子的,只有韩冈。这一点,王珪、薛向肯定清楚,瘫痪在床的赵顼同样应该明白,甚至赵颢都能想得通。

    可王珪做了哑巴,而薛向也随之仿效。所以赵顼无奈之下给了韩冈参知政事一职,并不是要任用他的才干,也不是让他代替王珪提议,而是更加直白的表明了保护赵佣的心意——依然是在催促王珪。

    其中最多也只有一小半的打算,是希望韩冈在王珪仍然退缩的时候,开口请立太子。只因为韩冈开口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韩冈却不能等待下去,辞了诏命带来的损失,必须立刻弥补。混乱不可避免,但这正是韩冈想看到的。他现在需要争取时间。

    众目环伺下,端明殿学士低下头去,静待赵顼和王珪的反应。

    但出人意料的,紧接着韩冈跪下来的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张璪,“臣张璪,请陛下册立太子。”

    几乎在同时,薛向也跪了下来:“臣,枢密副使薛向,恳请陛下册立延安郡王为皇太子。”

    薛向比韩冈更加明确的点出了太子的人选,更是自报官名来助长声势,这是在弥补他之前的过错。

    王珪已经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只是犹豫了一下,便毁了他的未来。他今夜的错误,让他的家族日后很难再享受到宰相之后的优遇。朝堂中唯一的宰相脸色灰败,颤声道:“臣王珪,请陛下册立太子。”

    四名重臣联名请立太子,包括了东西两府的宰执,以及名声广布的贤臣,赵顼和他的后妃们终于可以稍稍放心下来。

    当向皇后再去看韩冈时,眼神便只剩下了感激。

    上声二十哿——可。

    终于等到了这一句,赵顼忙不迭的眨眼认可。

    才起草了三分之一的第四封诏书草稿被撤下,换上了新的一张稿纸。张璪册立大诏。

    赵颢冷眼看着韩冈。

    之前韩冈不能晋升两府,都是以他年资浅薄为理由。如今既然开了头,日后也就没办法再以此为借口。原来是只差一步,现在则是隔了一层窗户纸,随时都能捅破。这一回如果韩冈接下任命,必然会有许多反对的声音,但换作是下一次,恐怕就为数寥寥了。

    此人太过聪明。赵颢想着。也许在自己登上皇位的道路上,这个灌园小儿就是最大的阻碍。

    韩冈冷静的感受着蕴含了不同心情的眼神。或许在他们眼中,自己辞去诏命,只是不想被人看成是用支持延安郡王为太子来交换参知政事这个职位,是自清之举。但韩冈很清楚,这完全是为了维护现在的大好局面不被破坏。

    赵顼要废除新法为代价换取赵佣即位,并平安成人。对此薛向认命了,王珪也是当做理所当然,但韩冈绝不会接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底下的一切都是皇帝的。但有识之人都明白,这其实只是说说而已。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说臣民私家的所有物,就是他的东西。官是官,民是民,皇帝是皇帝。天子不能随意动用国库,更不用说百姓们的私人财物。即便是内库中的财货,也必须时不时拿出来赏赐百官、军队,或是补贴国用,连账本也得在三司里面放一个副册。

    皇帝手上所有的权力——财权、人事权、行政权,以及制定国策的权力——全都收到士大夫阶层的强力制约,更需要士大夫们的配合。韩冈哪里能眼睁睁看着赵顼毁掉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无数人的心血。

    你可以主导开始,但你无权选择结束。

    赵顼眼下因为中风而瘫痪失语,做出启用旧党的决定也是被逼无奈。但韩冈认为他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韩冈用眼尾余光瞥了脸色木然的高太后一眼,看来还有机会。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自己手上的力量太小,成与不成,这一回可是要搏一搏了。

    “陛下。”就在所有人都在等着张璪的草稿的时候,韩冈说话了,“臣曾听闻河北祁州,陕西耀州、各有一药王祠,甚为灵验。若以至亲去祈福,或有奇效。”

    两个亲王,两座庙。

    韩冈是面对着天子开的口,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到底针对的是谁。

    所谓至亲,当然不是太后,也不是皇后,更不会是唯一的皇子。两座药王祠,一在北,一在西,离京城皆有千里之遥。两位亲王一人分一座,一去一回差不多也要一个月,至少在天子内禅之前,是别指望能赶回来。若是中间再有个什么波折,说不定要在药王祠中留到天子龙驭宾天的那一天。

    赵颢的脸抽搐了一下,眼皮直跳。韩冈完全是撕破脸皮了,竟然想将他和老三一并赶出京城。

    他瞄了一眼韩冈。这灌园小儿脸色平静得仿佛只是提了一句奇闻异事,就像寻常聊天时不经意间提起的一般。

    临到大事有静气,这样的人才比旁边流汗的王相公要强得多。赵颢也不由暗暗心折。但韩冈的想法绝不可能那么简单,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内禅的顺利。

    赵颢又瞄了瞄他的母亲,只见她一双眉毛高高吊起,脸色铁青,正死死的瞪着韩冈。赵颢打了个寒颤,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心头的怒气当已是到了极点。

    上一次亲眼看到母亲这般怒气冲天的时候,还是她得知京城中正流行有关自己的唱本。再前一次,是太皇太后劝说母亲不要将父皇管得太死,让他能去接近其他嫔妃。

    寝宫中的气氛就像张开的弓弦,绷得越来越紧。越来越多的内侍和宫女都尽量缩到墙根边,努力使自己不至于成为被迁怒的目标。

    而看到太后气得发昏的模样,贵为王珪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脖颈子上的寒毛全都竖着。那可是发起火来,连身为姨母和姑姑的曹太皇都压不住的主。

    王珪方才还想既然前面比韩冈迟了一步才一同请立太子,那么现在就该将功补过,将事情做得圆满了。可当他看到高太后怒视着韩冈的双眼里,都染上一层血丝,他发现自己的一张嘴怎么也张不开。

    张璪盯着眼前的稿纸,尽力想将心神给收拢住。可寝殿内犹如山雨欲来,如芒在背。但手上的笔越来越慢,最后已是字不成句,不得不暗暗一叹,干脆将起草诏书的笔给停了。前面是韩冈不肯干,这一回是自己的思路给乱了。

    他很佩服韩冈的狠决。出手之后,就不再给自己任何回转的余地。毫不留情的凌逼太后和雍王,根本不在意自家也一并断了后路。

    可是,韩冈办了一件蠢事,难以挽回的大蠢事!

    没人会认为韩冈说的是真话,河北和陕西的两座药王祠灵不灵应也不是人们所关心的,他的目的是一目了然。

    以韩冈的身份当然可以拿着药王祠编个有灵应的故事,然后将他想打发的人打发出去。但他不该在太后面前说出来。即便是可以说出来,也不该用方才的那种语气。

    以太后之尊,臣子可以动之以情,可以晓之以理,但不能就这么公然的丢下一句极为明显的谎话,近乎于强逼的将她的两个儿子赶出京城。难道不要照顾太后的面子?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天子要保儿子平安登基,平安成人,难道太后就不想要保住儿子的性命?!

    表面上看,韩冈不过只是想在内禅的过程不受干扰,能让延安郡王安安稳稳的即位。可事实上,雍王、嘉王如果都留在京城中,太后还能保住他们。可一旦出了京,从开封往河北、陕西的一路上,出点什么事都不会让人意外!

    太后会想不到吗?看她现在的愤怒就知道了。

    高太后等着韩冈半天,也不见他有半点悔意。那从容冷静的神态,不断的在挑动高太后的神经,终于让她是出离愤怒了。她没想到韩冈竟然敢有这等提议,竟然要将两个儿子都赶出京城。

    “韩冈!”她猛地站起身,一把甩开想搀扶她的陈衍,上前两步,直指着看着就心头生厌的措大的鼻子:“你这外臣不思忠心报国,却离间天家兄弟骨肉,究竟是何居心?!”

    “臣不敢。”韩冈只微微垂下眼,身子却纹丝不动。并不加以解释,更不承认自己有错。

    年近五旬的太后更是恼火,尖声道:“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还请太后息怒。”薛向想上来打圆场,“晋时庾衮事兄,疫盛不避。如今……”

    “别说那么多场面话!”高太后一声断喝,惊得薛向倒退了一步,“韩冈打得什么主意,你们还想瞒着老身?”她回头又指着赵顼,颤声说着:“看你用的好臣子!!”

    太后雷霆之怒,床边的嫔妃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就是向皇后也在积威之下,呐呐不敢开口。但她们都知道事情的关键该着落在谁身上。

    韩冈既然说了药王祠灵验,聪明的亲王这时候就该知道怎么做了。

    至少要自请出外,决不能当做没听到。不论韩冈之言真伪与否,该装的样子就不能少。

    可赵颢垂眼看着身前的地面,不过片刻时间,他就已经汗流浃背。几次欲开口,却完全发不出声来。

    赵颢知道自己在情理上,应该立刻自请出京,去韩冈说的什么耀州、祁州。只要他这么做了,立刻就能扭转他在世人心目中的坏名声。日后接手帝位,朝堂上的反对声也能少许多。

    为了皇位,仅仅是跑跑腿而已,这样的交换是大赚特赚。就是刳臂割股、尝粪吮痈,也不是不能做的。反正他的算计是着落在侄儿区区五岁的年纪上,而并不在乎现在皇兄内禅于谁。

    韩冈如今撕破脸皮,反倒是一件好事,能让即将成为太皇太后的娘亲,彻底站在自己这边。

    可谁能保证自己就能顺顺利利抵达千里之外的,又有谁能保证自己事后能顺顺利利的返回京城?路上风风雨雨,说不定就染上疾疫。说不定就失足落水。说不定就水土不服。要死人,太容易了。就算没这些事,安安稳稳的到了地头。当皇兄顺利内禅,至多当其病死之后,就能被召回来。可万一皇兄在临死前下一份密旨呢?一杯鸩酒就足够了。

    有太祖太宗的亲弟秦悼王在前,有太祖的两个儿子燕懿王和秦康惠王在前,有太宗长子楚王元佐在前,赵颢决然不敢破釜成舟。只要翻一翻史书,就能知道,皇帝的宝座分明是血色的,决不是光明正大的明黄。

    一旦出京,性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赵颢怎么敢开口要求出京?他盼望着母亲的愤怒,能让皇兄退缩。

    赵顼的确退缩了。在高太后发了一大通火之后,所有人都只能等待天子的裁决,而赵顼眨起眼,传出来的却是:

    娘。

    息。

    怒。

    “息怒?大哥儿,你说怎么办?”高太后质问道。

    向皇后在被褥下紧紧攥着赵顼手腕的手,无法遏制的颤抖起来。

    官家都已经妥协了!已经退让了!新法准备废了,旧党也要重新启用了!都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只要求两位皇弟出外一阵,为他们的皇兄祈福,竟然还不愿意!难道赵仲鍼就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儿子,只有赵仲糺【注1】才是吗?!

    她是多么希望她的夫婿能稍稍强硬一点,能让太后答应下来,但赵顼让她失望了。

    下平十一尤——留。

    向皇后眼前顿时一黑,只觉得天都塌了。

    天子既然当着太后和宰相执政的面做了决定,几乎就不可能再改变。尤其是赵顼只能用眨眼来传话,想反口,不知要费多少精力。

    ‘你这是要将我们母子逼死不成?!’向皇后紧紧咬着下唇,等着赵顼,却不敢将话宣之于口。

    高太后终于是重新坐了下来,胸口上下起伏的喘着气,时不时的瞪一下韩冈,脸色还是难看,显是余怒未消。

    在母亲的身边端茶递水,劝着她稍息心头之怒,赵颢一边也在偷眼观察着韩冈。

    明明图谋已经落了空,但赵颢在韩冈的脸上,找不到胆怯,找不到慌张,找不到一星半点投注落空的恐慌。依然是宁宁定定的站着。如果从气度和城府上来看,他远比王珪更有资格成为宰相。可惜他是敌人,是必须要铲除的对象。

    尽管应该可以放宽心了,赵颢也不断的跟自己说韩冈的图谋根本绕不过他的母亲,但雍王殿下却还是神经质的想要从韩冈的脸上找到失败服输的痕迹。越是找不到,心就越是没底,完全没有感到一丝一毫胜利的喜悦。

    赵颢依然沦陷在不安中,赵顼在稍事休息之后,又开始让王珪传话。

    招。

    宰。

    执。

    招宰执?

    今夜留守宫掖,宿直宫城的两名宰执——王珪和薛向可都在这里。

    王珪小心的询问:“陛下,可是要将两府里所有的宰执都召入宫?”

    赵顼眨了两下眼睛。

    但所有的人都没敢动弹,甚至连传话的王珪都犹豫了。

    毕竟半夜招宰执入宫,这就等于是在说天子即将驾崩,甚至是已经驾崩。

    这不是边关烽烟连绵的时候,不会有哪位宰执为了安定京城人心,硬是拖到白天才入宫。以赵顼的病情之重,他们一听到消息便会立刻动身。

    赵顼突然发病的今夜,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皇城城门,或是宰执们的府邸。只要宫里面派去几位宰执府邸的内侍一亮相,不等天亮,皇帝大行的流言便会传遍京城。

    “官家的病才好了这么一点,就累了半夜。是不是先歇一歇,等明天白天,群臣入宫后再说?”向皇后也开口劝阻。有半夜的时间作为缓冲,至少在太后和赵颢离开后,她还能有机会劝一劝她的夫君,看看是不是能够将之前的决定给改回来。

    可赵顼却不肯等待:

    速。

    去。

    枢密使吕府的前院灯火通明。

    还没有就寝的吕公著这时候领着一家老小,聚集在前院中。在他们的面前,是匆匆出宫的蓝元震。

    “小人奉圣谕,招吕宫保入宫。”

    “宫保?”吕公著顿时皱起眉头,没有接旨。他身上可没有简称宫保的太子太保这个官衔,更不可能被封为又名公保的太保。

    “官家已经书诏册封枢密为太子太保。”蓝元震直言相告。这是他在示好,提前一步告知吕公著,终归是一桩人情。

    吕公著却疑心重重,“天子的情况如何?”

    “大体还好,已经能借韵书传话。”

    “眨眼?”

    回想起出宫前韩冈验证天子神智的那一幕,吕公著心中疑云更深了一层。韩冈那时候的表演,该不会是为了现在而做的埋伏吧?

    “册封宫保的诏书,还有召洛阳的司马宫师回京的诏书,都是官家通过韵书传达出来的。”

    吕公著吓了一跳:“司马十二也被召回了!”

    “正是如此,而且还被封作太子太师。以司马宫师和枢密为师保,是官家当着太后、皇后和王相公的面,做的决定。”

    吕公著花白的双眉皱得更紧了几分。这份任命突然而来,该不会是宫中有人想收买自己吧?只是同时将司马光招入京中,这个路数怎么想也不对,还任命了司马光做太子太师……

    吕公著忽然双目一瞪,该不会是天子向太后献了降表。但他又很难相信这个答案,不,应该说,他觉得这根本就不可能。

    “王介甫呢?”吕公著问蓝元震,“是不是太子太傅?”

    “不,太子六傅今天只定了司马宫保和枢密两位。”蓝元震顿了顿,“至少小人出宫之前还没有。”

    “是这样啊……”吕公著手捻着一缕长须,苦苦思索着前因后果。

    蓝元震可是耗不起这个时间了,催促着:“宫保,两府宰执可是都被传诏了。”

    蓝元震越急,吕公著就觉得越是可疑。他这时候过来,目的不应该就这么简单。

    当年的吕正惠【吕端】为了防止在太宗即位中立下汗马功劳的王继恩,在太宗身后继续搅混水,甚至是直接设计将其人锁在了中书门下的内厅里。

    不过帝位传承中,刀光剑影都是平常事。吕公著素来胆大过人,又自命君子,纵是皇城成了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上一闯。

    回头看着儿孙和下人们惶恐担忧的眼神,吕公著大喝道:“尔等紧闭门户,各自回房休息。”

    说完便骑着马扬鞭而去。

    走上夜色下的御街,南面不远处的州桥夜市依然灿如星海,但北面通向宣德门的一段,则是黯淡了许多,唯有宣德门的城楼上灯火辉煌。

    不过在吕公著的这一队前后,都有提着灯笼的一队人马。吕公著眯起眼,前面那一队的灯笼上,韩字很是明显,当时东府的参政韩缜。而后面的一队,从过来的方向上看,则是副手章惇。

    吕公著无意跟他们交流什么,队伍中还有阉人在,现在多说两句闲话,日后就有可能成为把柄。

    而且吕公著还有事情想不通,都被请来了所有的宰执,难道是想当着宰执们的面公布遗诏?或者是内禅大诏?有必要急成这样吗。

    怀着心中的疑问,吕公著和韩缜、章惇前后脚进了皇城,再往前一点,甚至看到了蔡确的背影。

    夜幕笼罩的皇城,犹如鬼蜮。班直手中以及高处张挂的一串串灯笼,那些许的光芒,只是更加强烈的凸显了皇城的幽暗深邃。

    穿过一重重宫门,两府中剩下的几位执政,陆续抵达福宁殿,王中正和张守约就在外殿中。

    一名是身任五品观察使的大貂珰,一名则是三衙管军,都有带御器械的兼差,是今夜领兵镇守皇城的主帅。他们都在外殿里镇守,估计是在防着什么了。

    吕公著多看了他们一眼,脚步便落到了最后。深呼吸了两下,定了定心神,吕公著走进了福宁殿的内殿寝殿中。

    进了内殿,就在御榻之前,已经是被人围了一重又一重。寝殿是皇帝私人之地,永远都是安静整齐的。可现在的寝殿中挤满了人,吕公著的脸色很是不好看。

    最外圈是内侍和宫人,里面一点,则是宿直的王珪、薛向,还有早一步进来的章惇、蔡确和韩缜,除了这几位宰执外,又有韩冈、张璪。而紧贴着御榻,是高太后和向皇后及嫔妃,皇子延安郡王赵佣都在殿中。只是在太后的身后,吕公著还看到了雍王赵颢,这让吕公著心中立刻多了一层阴云。

    天子接见外臣,后妃和皇子就该在东间待着,还要拉上一层帘来隔绝内外,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要是这样都行,那太后还垂什么帘?!

    但他也不好发作,人到得这么齐,分明就是要内禅的步骤,也就是说,赵顼对自己的身体完全失去了信心——如果赵顼还有清醒的意识的话。

    天子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除了眨眼,没有别的办法来验证。吕公著无论如何都不会不加测试,便相信方才蓝元震的传话。

    王珪拿着韵书,向几位刚刚到场的两府执政解释了怎么通过这本书,来与天子交流。章惇听了几句,抬眼望了望韩冈,见韩冈点了点头,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他便放心了下来。其他几名执政也在跟相熟的人进行交流,初步确定了天子的神智依然存在。

    只有吕公著怀着浓浓的疑心,现在的殿上,除了自己,以及不能说话的赵顼,他不相信任何人。

    “陛下请恕臣失礼。”吕公著踏前一步靠近了王珪,同时伸出手,近乎用抢的将他手上的韵书强拿了过来。

    他翻着韵书,向赵顼发问:“还请陛下告诉微臣,方才的诏谕封臣为何职?”

    赵顼没有生气,他现在表现不出生气的模样,他很熟练地在吕公著的配合下眨着眼睛。

    上平一东——宫。

    上声十九皓——保。

    “那臣的差遣呢?”吕公著再问。只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事先或许做了准备,他当然不能放心。

    枢。

    使。

    吕公著稍稍松了一口气,能用简称来报官职,比起太子太保和枢密使更能确定天子的神智——聪明人往往更会偷懒。但他还是不放心,再次发问:“臣父何名?”

    夷。

    简。

    吕公著将韵书还给王珪,退后两步,跪下请罪:“臣老多疑,有罪。”

    赵顼眨着眼:无妨。

    两府宰执在列,吕公著又代表其他臣子验证了天子的神智,赵顼便立刻点起了宋用臣。

    册。太。子。

    从赵顼的枕边拿起张璪在吕公著等执政进宫之前刚刚写好的册皇太子文,宋用臣将之展开,当着重臣们的面,大声诵读。

    现在并不是内禅,只是要敲定内禅。先确定皇太子,等皇太子的身份确定,然后再由重臣商议禅让事宜。

    大宋的百多年,还没有一次内禅的先例。再往前,也找不到几条故事。吕公著有些担心,如此仓促恐会有失国体。就像现在的寝殿里,乱得没有一点规矩。

    所以等赵佣在向皇后的指点下,懵懵懂懂的向他的父皇三跪九叩,接过册书;转过来,又接受了在王珪的带领下的一众重臣的参拜。吕公著便跪下道:“陛下玉体违和,臣乞皇太后权同听政,候陛下康复日依旧。”

    视线集中在赵顼的脸上,但天子阖起眼皮,没有动静。

    “陛下……”

    吕公著还想再说什么,但王珪捧起了韵书,抢在他前面问道:“陛下可是另有心意?”

    赵顼睁开眼,眨了两下。

    ‘是内禅?没用的!’赵颢冷眼看着。

    他不在乎内禅,就算皇位现在落到侄儿手中,几年后照样能回来。他至少还有十年时间。尤其是韩冈自寻死路,等到他皇兄一死,韩冈最好也只能到岭南待着,到时候,看看这个小儿谁来保!他恶狠狠的盯着赵佣一眼。

    韩冈则是微微一笑,虽然在赵顼迫不及待的招来所有宰执……不,在高太后大发雷霆后,他就已经可以确认自己的赌博已经赢定了,但直到现在,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不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赵顼的脸上,没有人看见韩冈唇角边那抹如释重负的轻松笑意。

    下平七阳——皇。

    皇太后。还是皇太子。又或是皇后。

    天子到底想说什么,王珪也好、吕公著也好,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着。

    下一个字是去声。

    太?

    但王珪的声音很快越过了‘太’字所在的去声九泰,赵顼只眨了一下眼,给了否定的答案。王珪的声音,一个韵部一个韵部的向后挪动,直至第二十六韵部,皇帝这才眨了两下眼皮,

    刹那间满堂哗然,声浪直冲屋上。

    赵颢如同五雷轰顶,脸上不剩一丝血色。

    哐的一声巨响,是高太后霍然起身,身后的交椅被带到在地。但高太后丝毫不顾,转身便拂袖而去。

    韩冈闭起了眼,有些疲累,今年他是不想再赌博了。

    去声二十六宥。‘后’字便在这个韵部中。

    缀连前一个字‘皇’,那么就是:

    “皇后!?”

    “皇后权同听政?!”

    “岂有此理!”吕公著暴然而起,一声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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