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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7章 舒心放意行所愿

    吕公著须发皆张,显是怒不可遏。他昂首立于寝殿中,厉声怒斥道:“皇宋以孝治天下。陛下今日以皇后权同听政,不知孝在何处?”

    吕公著的斥责,让向皇后脸色骤变。这个罪名太大了。忠孝是国家的根本大节。在家思孝,入朝思忠,忠孝二字是一体两面,是儒家社会稳定的根基。就算是天子也不敢明着违反孝道,否则如何劝导臣子忠心?

    “吕枢密何有此言?”王珪站了起来,挡在前面,“此事陛下自有因由。”

    “纵有因由,也不当陷太后于不义。”吕公著冲前一步,声音更大了三分,“陛下不以太后、而以皇后同听政,敢问世人当如何视太后,太后又当如何自处?!到了英宗皇帝忌日,不知陛下在神主前能无愧否?!”

    吕公著如此激烈的反应有些出人意料,甚至连外殿的王中正和张守约都听到了声音,咬着牙跑过来看风色。

    韩冈也同样觉得意外。他不信吕公著没看出现在的风向,硬顶着来也没有任何意义。即便不想落一个反覆无常的名号,也不应该这般义愤填膺。

    吕公著从来都不是王安石那种倔强得认死理的臣子。吕夷简阴狠狡诈从来不缺,家学渊源,他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刚直严正的清介之臣?

    两年前的陈世儒弑母案中,吕家的人为了自保,几乎将大理寺都给收买了。没吕公著点头,能这般肆无忌惮?知情识趣,那是必然的。可现在吕公著一脸正气凛然,却好似包孝肃附身的模样。

    韩冈冷眼看着吕公著到底要玩什么花样,也不站出去跟太子太保打擂台。反正他今天做得够多了。过尤不及,现在该发扬一下风格,让其他人有机会做个表态。

    韩缜站起身,打着圆场道:“吕枢密,这不过是依章献明肃皇后旧例,依循故事而已。”

    章献明肃皇后,也就是真宗的刘娥刘皇后,她在真宗晚年病重的时候,曾经以皇后的身份代为处理政事。

    但吕公著立刻驳了回去,“天禧年间的皇宫里,可没有皇太后在!”

    吕公著的气势高涨,但王珪今天也是第一次做得像一名宰相,他沉下脸:“王珪有闻,宫保曾治《春秋》。不知吕宫保怎么看郑伯克段于鄢这一条。郑庄公待共叔段,做得是对是错?”

    殿中众人闻言,齐齐悚然一惊。王珪的这个比喻好狠!韩冈都被吓到了,惊讶莫名的看着王大丞相,心道他还真是敢说。

    郑伯克段于鄢,是《春秋》开篇第一年最有名的一桩公案,是有关郑庄公和他的母亲武姜及弟弟共叔段的故事。

    武姜生郑庄公时难产,所以讨厌这名长子,而喜欢幼子共叔段。当共叔段成年后,觊觎国君之位,小动作不断,而郑庄公却一直优容,甚至给了他最好的封地。直到共叔段在武姜的支持下,举起叛旗,郑庄公这才整军讨逆,杀了共叔段,并将武姜囚禁。

    在历代儒生们的眼中,这一件事,武姜和共叔段纵然有过,但郑庄公的过错也不轻。有弟不教,纵容太甚,也是共叔段敢于谋叛的原因。所以夫子微言大义,用一个‘克’字,来表达了对郑庄公的不满。

    王珪这个比喻,等于是在说,赵顼就是为了避免这个结局,才特意让皇后而不是太后来垂帘。但用武姜和共叔段来形容高太后和赵颢,如果没有相应的行为,那就是极为恶毒的污蔑了。

    蔡确回头看了看,发现赵颢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手扶着高太后方才坐的交椅的椅背,整个人都在发抖。

    蔡确只觉得自己的思路变成了一团乱麻。在自己入宫之前,福宁殿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只有王珪、薛向、韩冈和张璪这几位宿直宫中的人才知道的事。

    只是蔡确想不通,要是在他们几位回家的执政重新回来前,对天子现在的这个安排已经有了决定。为什么当天子要皇后垂帘,王珪、薛向会那么惊讶?而太后也早该拂袖走了。而且吕公著的宫保又是怎么回事?

    想不通啊。蔡确恨不得用锤子敲自己的脑袋,将灵感敲出来。

    章惇也狐疑将视线左转右转,想在王珪和向皇后的脸上发现点什么。方才他还准备站出来表态呢,但王珪的一句话把他都惊得缩了脚。王珪的话等于是在给高太后和雍王定罪,并不仅仅是为了驳斥吕公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王珪这枚滑不留手的至宝丹如此迫不及待的表忠心?

    吕公著也看到了,狠狠地瞪了已经失魂落魄的二大王一眼,“太后纵有过,可以私下规劝,哪里能弄得满城皆知。这世上岂有曝父母之过的道理?!”

    原来如此。韩冈算是听明白了。

    前面吕公著请皇太后垂帘,现在情况有变,也不方便立刻改口。将错就错的强硬到底,还能博取一个直名。但吕公著口口声声不离孝道和太后的脸面,调门的方向明显的转向了赵顼所用的手段,而不是他这个诏令的内容上。

    韩冈暗自啧了一下嘴,比起这等成了精的老滑头,自家还有得磨练。

    坐在床榻边的向皇后这时候起身,端端正正的面对着朝堂上地位最高的一众臣子:“方才韩学士有言,陕西耀州,河北祁州,有两座药王祠灵验非常,若有至亲去祈福,或有奇效。敢问吕宫保,不知这两位至亲是该去还是不该去?”

    寝殿内顿时静了。

    “好手段!”章惇喃喃低语。

    蔡确和韩缜也立刻抬眼望向韩冈,眼里只有震惊。

    三人都是人精,一下便想得通透。

    吕公著也是气焰一收,一下就怔住了。看看赵颢,又看看韩冈,难以置信的再转回来:“难道太后……”

    “长辈的过错,做晚辈的怎么敢说?”向皇后态度强硬。

    在内有丈夫的支持,在外又有几名宰执和韩冈等重臣辅佐,而且还抓着太后和雍王的把柄,一下就变得底气十足。

    吕公著低下了头:“臣无话可说。”

    他前面纵然已经服软,只是要维持一下体面,但他决然没想到,事情的性质会这么严重。

    若皇后所言为实。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没人能说天子半句不是,而都会指责太后不识大体,雍王有不轨之心。以太后和雍王的今夜表现,王珪用武姜和共叔段来比喻,并没有太多不合适的地方。

    眼角的余光只能看到韩冈的脚尖,吕公著心头憋得发慌。眼下的一切全都是这个灌园小儿带来的结果。

    以吕公著的才智,就算只有向皇后的几句话,也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同样的话由不同的人来说,得到的结果是不一样的。如果是自己私底下劝说,纵然艰难一点,但使太后点头同意,让两位亲王出外为天子祈福,还是可以做到的。可这话换成是韩冈开口,那么听在高太后的耳朵里,就只有四个字——包藏祸心。

    吕公著自问,换作是自己心里面也要打鼓。难道韩冈的打算就只是让人出京吗?一路上就不会做手脚?就算天子不做,也会有人想为天子分忧!

    但这番心思如何能公诸于众,如何能取信于世人?人们只会说高太后太偏心,想趁长子重病,让最喜欢的次子占据皇位。当士林清议和民心全都在天子和皇后一边,那么太后、雍王无论如何都翻不了身了。

    这个机会是韩冈带来的,是韩冈让天子可以理直气壮的将权同听政的资格交给皇后,而不用担心朝堂上的反弹,更不用担心皇宫内的暗流——人心向背,今夜一过,皇后可以轻而易举的控制住皇宫内外。

    吕公著已是哑口无言。

    韩冈自吕公著身上收回了视线。从他的反应上看,朝野上应该不会有反弹了,最多也只会有点杂音。

    今夜虽是百转千折,终究还是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

    为什么要起用旧党,因为太后将会垂帘。

    为什么要无视多年心血,因为太后将会垂帘。

    为什么要忍辱负重,因为太后将会垂帘。

    赵顼之所以拖着残躯,百般谋算,根子就在太后身上。

    只要太后无法垂帘,进而控制朝堂,那么旧党无法上台,新法不会被废,而雍王也只有回家闭门思过的份。

    当权力落入皇后手中,太后在宫中的地位将会随之缩减,皇子的安全更能得到保障。换作是太后垂帘听政,那么后宫中,向皇后连站都没地方站了,至于赵佣,只能将性命托付在太后的心意上。

    所以韩冈必须要赌一把。

    提议二王出京,与其说是赶人,还不如说是逼赵顼和高太后撕破脸皮。刻意引发高太后的怒火,让赵顼明白妥协退让也不会有好结果。

    以妥协求团结,而团结不可存。以斗争求团结……现在也不需要团结了。

    要引发太后的怒火并不难。韩冈一直都清楚,太后恨自己。这并不出奇,若是自家最疼爱的儿子的名声被人毁了,而且一日一日的被世人嘲笑,韩冈也绝不会轻饶。所以自家说得任何话,落到太后的耳朵里,都会被扭曲成别有用心的图谋。

    而天子这边,并不需要赵顼对太后怎么样。一边是韩冈定然被重责,以至独子性命多半难保,另一边,不过是顶撞一下母亲,又不会伤其性命。孰轻孰重,自不用多说。只要赵顼能想得到,只要敢去想,要做出韩冈想要的决定,那是必然的。

    只是高太后的反应如此激烈,逼得天子痛下决断,还是超出了韩冈的预计。甚至让他暗暗心惊,高太后藏在心中的恨意不知积累了多少,恐怕已经将自己视若仇雠,一旦由她垂帘,结果当真堪忧。

    幸好赌了这一把,也幸好对手是个更年期的老太太。

    结局近乎完美,韩冈的思绪已经飞到了明天……应该是今天的早朝上。

    宰执齐齐入宫的消息肯定是传开了,吕公著被封太子太保的消息也定然保密不了,但具体细节却不会有人知道。

    届时,朝堂上的乐子不会少。

    韩冈带着些许恶意的想着。

    张璪放开了手中的笔管,揉了揉发胀发涩的双眼。

    已经是后半夜。从寝殿内殿转到寝殿外殿后,玻璃灯罩里的蜡烛都换过了一茬,现在又差不多快烧到了底。家住得远的朝官,这时候多半已经起床了。

    不过张璪觉得这一夜,满朝文武应该没几人能安然入睡,肯定都在考虑今天朝会上会是谁出来接受臣子们的参拜。只是能猜到结果的,想来应该不会有几人。

    “内翰,已经写好了?”宋用臣见张璪停了笔,走过来问道。

    “好了。”张璪点点头,将小桌案上的草稿递给了宋用臣。

    这第七份诏书的草稿交出去后,张璪就松了口气。挺直了腰背,放松了一下筋骨。一夜写了七份诏书,还作废了几份,张璪只觉得今天将一年的心力都耗尽了。跪坐得久了,两脚也变得麻木,还不知道待会儿怎么站起来。

    “圣人,王相公的太子太傅制书已经写好了。”宋用臣拿着草稿呈给了皇后。天子已经睡了,给王安石加赠太子太傅的制书,就需要让皇后来评判。

    一夜之间,东宫三师全都被封了出去,换在任何时候,都能引起朝堂上的一场大风浪。而且还是分别给了新旧两党的党魁和赤帜。换在一天之前,不管是谁来说,张璪是绝对都不会相信的。

    向皇后拿着草稿看了起来,张璪的心也提了起来。

    今夜他所撰写的诏书,都不是普通的诏书。

    如果仅仅是给普通朝官加官的制书,三五十个字就能打发,一个时辰写十份都没关系。但册封东宫三师也好,册立太子也好,还有皇子出阁任命资善堂侍讲,哪一篇不要绞尽脑汁?

    更不用说这些诏书必然会成为朝堂上关注的焦点。在私人文集中,日后也要收录进来。加之关系到一众重臣,典故用得错上一点,可不仅仅是丢脸的问题。

    但张璪的心中除了一点点紧张之外,就只剩下欣喜和兴奋。

    对于一名翰林学士来说,这做梦也求不来的好事。

    能在帝统传承的时候,站在了最有利的位置。在请立太子的时候,比宰相、执政还要要早上一步。这一点,肯定能被皇后以及未来的天子记上一辈子。日后在两府中立足,肯定是不在话下。

    没见皇后和宰执们都在等着他草诏,根本都没招第二名翰林学士进宫来?张璪兴奋的想着。这就是信任啊!

    皇后已经匆匆看完了草稿,将之交给宋用臣,让他转递给蔡确审核。

    宰执们还在寝殿中,但二大王已经被劝去休息了。说是劝,其实更近于押送,甚至还特别派了蓝元震领人看守,以防他自杀。不过只要等到二大王出宫,回到府中后再去自杀,这间寝殿中也没人会在意了。

    除了自己以外,殿中唯一不是宰执的重臣,就是站在一边,根本不说话的韩冈。宰执们与皇后商议大小事宜,他一句也不掺合。闭着眼睛,似乎跟天子一样,睡着了一般。

    蔡确匆匆看完了王安石的制书草稿,又递回给宋用臣。

    “参政觉得如何?”

    蔡确回复道:“回殿下。不需要修改,可以直接书诏了。”

    宋用臣遂又拿着草稿转回到张璪这边。向皇后却道,“还是先给内翰一条热手巾擦擦脸。”

    茶早就赐了,但张璪怕内急没敢喝,不过热手巾就没问题。

    张璪连忙想起身道谢。不过站起来时,两脚一阵发麻,吃不上力,软软得差点就此摔倒。还好被身后的两名内侍给扶住,这才站稳了脚。

    拿着热腾腾的手巾擦了擦脸,张璪精神也为之一振。只能跪坐的小桌案,也换成了配着杌扎的几案。坐下来后,他立刻就动手将之誊抄。

    今夜他写的七份诏书。任命东宫三师,就是三份。韩冈的资善堂侍讲,则又是一份。此外还有皇太子的册书及天子圣躬违和,由太子监国、皇后权同听政这两份。

    剩下的,便是招司马光入京的诏书。这份诏书,并没有收回。王珪之前还特意请示了皇后,不过皇后转回去请示天子,赵顼则回了一个‘发’字。

    “殿下。”张璪开始最后的誊抄,王珪这时候又站出来向皇后请示,“如今虽已承天子之意,定下了太子监国,殿下垂帘。但一众朝臣不知,其中或有不便。臣请先行将圣谕告知群臣,不知可否?”

    王珪陪着小心的问着。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王珪在心虚。而且他还眷恋权势,不甘就此退场。所以前面做事就没了分寸。甚至为了表示忠心,而拿着郑伯克段的典故来作比。现在又想同时示好皇后和还不知情的满朝文武——早一步通知,就能避免有人做错事。

    只是张璪觉得,就算王珪现在这么卖力,皇后也不一定会饶他。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圣人的教诲。但在其位,却不谋其政呢?

    当年蔡襄在仁宗立储时,是唯一没有上书请立英宗为皇储的重臣。所以当这件事爆出来后,三司使立刻就没得做了。英宗甚至一看到他请辞的奏章,就立刻签书批准。照规矩,重臣非罪请辞,天子要先驳回加以挽留。韩琦为此劝英宗,但英宗却说,万一蔡襄不走怎么办?

    可惜了蔡君谟,本来以他的资望和能力,其实有望晋身两府。但他出外之后,没两年,就在服母丧的时候病死了。

    而王珪今夜犯的错,其性质比蔡襄更为严重。蔡襄当时不过一个翰林学士,有他没他都一样,而王珪可是唯一的宰相,他的沉默,差点就将皇后和太子逼入了深渊。

    皇后并没有立刻回复王珪,却向其他执政咨询,“蔡参政,吕枢密,韩参政,章枢副,薛枢副,不知你们如何看?”

    吕公著道:“正当如此。”

    而蔡确、韩缜、章惇和薛向也纷纷表示同意,没人愿意得罪那么多朝臣。

    “韩学士,你看呢?”

    韩冈睁开了眼睛,似乎是醒过来了,但他说的话跟没说一样:“此事当由殿下和相公们做主。”

    “那就这么办吧。”皇后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吕公著瞥了最下首的韩冈一眼,眼神冰冷。

    尽管半夜过来,得到的只是支离破碎的细节,但吕公著已经将上半夜发生的一切,连蒙带猜的给拼凑了出来。

    通过七份诏书,可以得知天子已经有意退让,召回司马光,任命自己及司马光为东宫师保,这两件事便是明证。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在天子退让后,王珪很明显犯了错。但真正的逆转,还是来自于韩冈的一句话。

    韩冈提起千里之外的两座药王祠,在天子和皇后眼中,当是为了让皇子能顺利即位,可在太后及雍王看来却是要雍王的命。

    如此一来,天子的心意便完全逆转。甚至不惜召回所有宰执,当着太后的面确定让皇后来垂帘。

    一言兴国,一言丧邦。

    纵横家的本事或许还不如他。

    吕公著望向韩冈的眼神再冷,也比不上他的心冷:‘此子可畏啊。’

    七份诏书敲定,群臣便齐齐告辞离开寝殿,他们还要稍事休息,也要让皇后休息。

    皇后心身疲惫回到了内殿,赵佣已经被带回去睡觉了,但赵顼却睁开了眼睛。向皇后忙走到床榻边,嗔怪的问道:“官家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赵顼眨了一下眼。

    ‘是不需要吗?’向皇后立刻拿起韵书:“官家是不是还有什么吩咐?”

    朝……堂……

    “朝堂上怎么样?”向皇后屏气凝神,等着赵顼的吩咐。

    一……切……如……旧……

    “一切如旧?”向皇后点了点头,镇之以静,这是应有之理,“妾身明白了。”

    但她立刻眼睛又瞪圆了起来,赵顼说不要改变朝堂上的人事,但还有一个人,她绝对是无法原谅的,“那王珪呢?!”向皇后双眉倒竖的厉声问道。

    照……旧……

    “还让他做相公?!”

    向皇后完全不能理解。不说王珪这名宰相已经在东府里坐得太久,至少他也应该为今天的错误受到惩罚才对。

    在立储的问题上,王珪犯了无可挽回的大错。向皇后不会忘记王珪的沉默,给她带来多大的恐慌。就像是被沉入了水底,只有冰冷和无尽的黑暗。

    王珪的性格,圆滑、软弱、毫无担当,三旨相公的名号,向皇后在宫中都听说过。这也是官家一直用他的原因。相形之下,更有威望的王安石,才干过人的吕惠卿,武功赫赫的王韶,都没能在两府中待得太久。

    向皇后无法原谅。

    赵顼费力的眨着眼,长达六个字的一句话,让他很吃力:

    使功不如使过。

    ……………………

    蔡京已经到了宣德门前。他现在的袖袋里有两份奏章。左袖中的一份是请皇太后垂帘,右边一份则是为孙思邈请封。

    天子重病,臣子们求医问药是理所当然的,宰执们还要轮班去大相国寺祈福。不过为慈济医灵显圣守道妙应真君再次请封,就是蔡京的投机了。看看究竟是皇太后出来,还是天子出来。

    至于万一二大王出来,该有的贺表蔡京却没有写,有些事不能做的太急。不过宣德门前的有几人看起来很是心浮气躁,在传播着雍王昨夜没有出宫的消息,不知是不是连雍王登基贺表都写好了。

    ‘文德殿上的究竟会是谁呢?’蔡京默默的想着。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

    虽然还没到开门的时间,但来到宣德门前的文武官员们却越来越多。朝臣们都是想早一步得到最新的消息,远比往日早上一个时辰,便又官员聚集在宣德门前。

    仅仅是低声细语的议论,汇集起来后也成了一股嗡嗡如同蜂鸣的声浪。

    “元长。”蔡京的身边也有人聒噪着,同科的友人赵挺之正强压着兴奋低声说着,“你听说了没有?”

    “是二大王逗留宫中未出?小弟已经知道了。”

    “岂止是二大王逗留宫中未出!”赵挺之一下拉高了声音,但立刻又警觉的望望左右,小声道:“两府诸公可全都给召入了宫中。就在两个时辰前,赶在下半夜。”

    蔡京当然知道,他还派了家人守在御街前。不过他却略略瞪大了眼睛:“竟有此事?!”

    “骗你作甚?!”赵挺之转着脖子努努嘴,“没看现在都在议论吗,恐怕不知道的加上元长你,都不会超过十人。”

    “若是圣躬不豫,可不是现在的情形。京城里早就响钟了。”

    一年前,太皇太后上仙,京城中各家寺院的铜钟铁钟同时敲响。若是天子龙驭宾天,当然不可能会是现在这般安静。

    “就怕不是啊!”赵挺之摇摇头,“今天的早朝,还不知道是谁从殿后出来呢。”

    看似忧心忡忡,但赵挺之的双眼中却掩饰不住兴奋之情。

    这也正是蔡京现在的心情。帝位的转移,必然会给朝堂大规模的震荡,不知会有多少重臣从高处落下,留下一个个空位待人填补。对于沉寂下僚的低品朝臣们来说,却是最好的机会,只要把握住了,就有一飞冲天的可能。

    宣德门五道城门中最外侧一道突然有了动静,随着门后的声响,被拉开了一条缝隙。门前的朝臣中,立刻就引发一阵骚动。

    蔡京心中惊讶,晨钟还没敲,应该还没到开门的时间。

    随即两队由七八名内侍和班直组成的队伍,各有一名身穿紫袍、背负黄绫包裹的黄门领队,从宣德门的侧门中出来。

    是传达圣谕的内侍。

    “不知是给谁的。”赵挺之盯着两名紫服黄门背后黄绫包裹。

    蔡京拉着他退后了两部,“还是先让一让吧。”

    朝臣们给他们让出了道路。

    两队人马一前一后,并没有放马疾行,而是亮着嗓子髙喝着:“两府宰执同请,延安郡王已为皇太子,皇后权同听政。”

    门前广场在一瞬间就变得安静了,随即却又化作更大的声浪爆发了出来。

    ‘皇后垂帘,这怎么可能?!’

    不是没有人怀疑自己的耳朵,但当身边的人全都发出疑惑的质问,却反而得到了证明。

    “太后尚在,皇后如何能垂帘?!”赵挺之惊怒道,“祖宗法度呢?!”

    “祖宗法度……”蔡京叹了一声,仰头望着宣德门城楼上的一盏盏犹在闪耀的灯火,“熙宁、元丰十三年,不知是在做什么?”

    现在皇后权同听政,请太后垂帘的奏折就怎么也不能上了。幸好请封孙思邈的奏折还能派上用场。

    ‘有备无患终归是没错的。’蔡京安心的想着。只是他再一摸袖袋,脸上却一下泛起古怪的表情。

    “怎么了,元长?”赵挺之问道。

    “不,没事。”

    蔡京摇摇头,心里却发了慌。方才陡然间吃了一惊,现在都忘了请太后垂帘同听政和请封孙思邈的两份奏章,各放在在哪一只袖袋里了。

    宣德门已开,人流涌动,蔡京暗暗叫糟,这时候,任何有异于常人的的动作,都会引起他人的注意。身前身后都是人,万一打开来给人瞥见了内容,而又不是自己能递上去的那一份,那么就有些危险了。

    ‘早知道就不那么急了。’蔡京后悔着。

    他是想在朝会上直接将札子递上去的,这样才能让太后或是皇帝记住自己的名字。否则从通进银台司、中书门下这么绕上一圈,那就不知会有多少份同样的札子一并送到天子的案头上。那时候,天子或是太后只会关心谁没有进札子,而不是谁进了札子。

    环目望望左右,就是附近,蔡京发现就有几个摸着袖口,神情呆滞,与自己相仿佛的朝官。

    人太多了,现在可不能拿出来确认。但蔡京还是大着胆子,往袖口里掏,这个机会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撞上几次,哪里能放过。只是他刚刚将一封札子掏出来,却突然间被人撞了一下。

    猝不及防,蔡京的手指不由得一松,啪嗒一声,手上奏折落到了地上。

    蔡京心头大惊,立刻驻足弯腰,想将落地的奏折给捡起来。可刚刚弯腰,他的手就停了下来。与他同时弯腰的还有一人,落在地上的奏折也多了一份。

    奏折都是同样的外皮,大小形制完全相同,落在地上的位置靠在一起,根本分不出到底是谁人的。

    蔡京望望对方,四十上下的年纪,身着朱衣,正是并肩而行的赵挺之。赵挺之此时如同是受到惊吓一般,发白的脸色很是难看。

    蔡京歉然一笑,却很自然的将两本奏折一并拿了起来,接着又更加自然的翻了一翻。当即就见到赵挺之脸色骤变。

    虽然仅仅是一瞥而已,但请立太子和请太后垂帘的内容已经尽收眼底。

    将其中的一份奏折递了过去,蔡京笑道:“这是正夫兄的。”

    ……………………

    朝臣们还未到,但一班宰执们已经等在了文德殿前的东阁中。

    虽然几名宰执几乎是一夜没合眼,但看起来精神并不算,甚至还有些亢奋的味道。

    不过往日押班时,都会好声好气的与身边同僚聊上几句的王相公,今天却是板着脸,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并不与人搭话,倒像是又多了一个吕公著一般。

    昨夜没有宿直宫禁的几名执政,都想知道上半夜发生的一切。王珪看起来没有好心情,更不可能向他打听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而张璪先回了玉堂,韩冈又被留在了寝宫中,薛向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韩缜想从薛向这边了解一点内情,但蔡确却抢先一步邻着薛向坐了下来,让韩缜只能转回去找个位子做下。

    蔡确就着热茶吃着糕点,漫不经意的问着:“师正,王相公今天怎么变了一个人?”

    薛向的心情有些沉重,在昨夜,他的表现并不是很好,只是相对于王珪要强了不少。说实在的,他对王珪实在是有些怨恨,要不是想等着王珪这名宰相的决定,也不至于落到了窘境中。

    心情不快,自然就有些尖刻,更无意代王珪隐瞒:“持正当知道魏文正吧?”

    “魏征?”魏征的追谥是文贞,但仁宗名为赵祯。为避讳,文贞这个谥号便成了文正,蔡确挺纳闷,“这跟魏玄成有何瓜葛?”

    “王相公只是想做魏征。”

    蔡确正端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摇头,他低声:“王禹玉和魏征?此比可是有些不伦不类。”

    “的确不伦不类。”薛向轻声地笑了笑,偷眼看了王珪一下,声音便比蔡确放得更低,“魏征在隐太子身侧为谋主,至太宗朝中却成了诤臣,不知哪一边才是他的本心。”

    蔡确神色骤然一变,声调也随之一沉:“此比不伦不类!”

    “的确如此。”

    近乎重复的对话,意义却已截然不同。

    ……………………

    韩冈迟了一步。

    他是端明殿学士。但在皇后和宫里的嫔妃们眼中,他还有一个药王弟子的身份,更是皇太子赵佣的师长。比起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这样如同虚名的东宫三师来,韩冈的这个资善堂侍讲更为亲近。

    比起早早的就出了寝宫的宰执们,韩冈直到早朝快要开始的时候才在王中正的相送下,从寝殿里出来。仅仅比皇后和太子早上一步离开。

    不过为了避免显得太过惹眼,他自福宁宫出来后,并没有与宰执们一样,直接自文德殿后出来,而是特意快步绕了个圈子,跟其他官员一般走文德门,从后进入朝官们的行列中。

    站在文德门处弹压百官的是新进的监察御史里行,对自己的工作正是最为热情的时候。当他看到身着紫袍金带的年轻官员匆匆而来,就开口催促,并打算将这个人给记下来,以待后用。只是当他看清楚这位金紫重臣的长相后,正欲出口的催促,却化作一声尖叫:“韩冈!”

    韩冈步进门中,听到这名并不认识的御史,连名道姓的叫着自己,并没有发怒。点了点头,回了他一个微笑:“正是韩冈。”

    虽然韩冈并不打算太过惹眼,但那声惊叫已经惊动了很多人,分别在东阁和西阁下,排成队列的两班朝臣,从后往前,渐渐的静了下来。

    一名名朝官循声回头,盯着顺着东班队列,从后往前、徐步而行的殿阁双学士。

    纵然是全不知情,但本应是太后秉政,却变成了皇后垂帘,要说韩冈在其中没有起到作用,任谁都不会相信。而且在立场上,太后和留宿宫中的雍王对有可能保住太子和皇帝的韩冈不会有好感,可皇后却会将他视为救星一般看待。

    从今往后,至少在太子成人前,这名灌园之子的地位将会不可动摇。

    有人目光炙热,有人神色冷淡,更多的是羡慕、嫉妒,却没有一人能够无视。

    天子垂危,太子监国,身为药王弟子的韩冈肯定是最大的受益者。太子也要靠他来佑护。

    宰执们也回头,目光复杂的看着韩冈很自然的走进了班列之中。

    “玉昆,你可是来迟了。”排在后一位的苏颂冲他低声道。

    韩冈微微一笑:“不为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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