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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8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5)

    在朝会上公开与司马光辩论,为的还是王珪,韩冈觉得还是暂且歇一歇吧。他和王珪的关系还没到那一步。换做对手是现在的御史台,那倒也罢了,但现在面对的可是司马光。

    韩冈不了解司马光,但能逼得王安石写出《答司马谏议书》,司马光的水平不可能会差。一个巴掌拍不响,当年若没有司马光的刺激,王安石的笔力也不会锋锐到那般程度:

    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

    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

    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

    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

    几个排比句这么列出来,可见王安石下笔时的怒气值,已经飙到了最顶点——是被司马光刺激的。

    何况司马光还是名垂千古的人物——跟苏轼那个写诗作赋的名气不一样——是史学大家。主编的《资治通鉴》是给皇帝看的,标准的帝王学教科书。

    再等等,如果有机会,韩冈不介意出手,至少将司马光赶回洛阳去。但若是没有机会,他也不准备的硬顶着来。事后再行动也不迟,只要赵顼的心意不变,还是能稳定住局面。京师不动,京外的路州就算有些动荡也很快就能平歇下来。而且皇后应该不会喜欢司马光的行为。

    “司马卿还是先将札子递上来。卿家初回京中,朝局或有不明之处……”

    口气太软了!

    不止一名朝臣的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皇后终究只是垂帘,对破坏规矩的臣子强硬不起来。而且本该维护朝纲的御史们都没有站出来。

    “殿下!尧时四凶在列,舜臣尧,一日之间,流四凶于四夷,不待日暮。珪在政府,于君无所裨益,于政无所施为。臣纵在西京,其恶行亦充斥于耳目。方今论之,已觉迟也。”司马光的声音一下又陡然拔高了一倍,“奸佞王珪,窃据政府,臣乞诛之,以谢天下!”

    向皇后不敢说话了,她给司马光惊到了。

    对一名宰相喊打喊杀,司马光这沉寂了十余年后第一炮,开得可是够响的。

    震得偌大的文德殿中都在刹那间变得如同子夜时分的寂静无声。

    好吧,韩冈其实并不是那么惊讶。

    治平年间,因为旧时与还没有被立为皇储的英宗曾有过来往的王广渊被越次提拔,不幸被司马光盯上了。连上**章,全都是要将幸进之辈的王广渊踢出朝堂,声势闹得最大的时候,据说司马光甚至自请留对,当着英宗皇帝的面‘乞诛之,以谢天下’。

    不知道当年他弹劾张方平时,是不是也是这么杀气腾腾。如果也是‘乞诛之,以谢天下’,视张方平如父的苏轼恐怕没少跳过脚。

    当年的事,韩冈也只是在与人闲聊时,听过一阵流言。并非是世家出身,韩冈在朝堂的旧闻、故事方面,就比较缺乏底蕴了。但司马光就在眼前发作,可见流言还是比较靠谱的。

    尽管这多半是进二退一的手段,韩冈觉得司马光的札子上应该不会当真写上要将王珪论以国法,杀之而后快,但司马光眼下既然说出来了,等于是一翻两瞪眼,已经是最终决战的态势了。

    御史台呢?还会保持沉默吗?

    一名身着朱衣的臣子跨出班列,是张商英。

    “臣殿中侍御史张商英,前日曾两上弹章,论王珪奸佞,不当居于政府,殿下留中至今日。非独朝中百官苦王珪久矣,京外亦苦王珪久矣。臣同乞诛王珪,以谢天下!”

    “臣监察御史舒亶同乞诛王珪,以谢天下!”

    “臣丁执礼同乞诛王珪,以谢天下!”

    “臣……”

    一名名御史站了出来,屏风后的向皇后已经是给闹得头昏脑胀,她几次想让下面的御史们退下去,但全然无用。对于这一干欺凌到自己这个妇道人家头上的所谓诤臣,向皇后愤恨不已,换作是天子在朝,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但她更加痛恨王珪。为了一个王珪,闹出了多少事?到最后,甚至都自暴自弃起来。不就是要将王珪赶下台吗?准了好了!

    向皇后用手按着额头,幸好有帘子挡着,这等失态的动作不会让下面的臣子看个一清二楚。但她心中还是越来越不耐烦。到了朝会上都不让人清静,整个御史台就跟始终不歇口的乌鸦一样,喳喳叫着让人心烦。司马光一起头,就立刻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联络上的?司马光昨天才进京,怎么会这么快?

    向皇后猛然一惊,她记起了昨天的一条由石得一报上来的消息,难道是新旧两党已经联合起来了?要是真的连王安石、韩冈、吕公著都一起掺合进来,那可真的是无可挽回了。

    心力交瘁下,向皇后无力的挥了挥手:“依卿等所奏。”

    什么?!

    司马光的声音一下就断了。

    不是当庭收下奏章,然后批示,不是将奏章送去相府——只要这么做了,王珪就只有请辞一途,肯定是要出外了——而是依卿所奏。

    “一切就依卿等所奏!”帘后的声音又传了出来,重复着前面的话语。

    那一重珠帘后的皇后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韩冈已经完全没了站干岸看热闹的心思。

    司马光和御史台要求的可是乞诛之以谢天下!

    是要杀王珪,是要杀宰相啊!

    “万万不可。*”

    声震殿堂,不知多少人在同时开口,不过其中并不包括韩冈。他根本就没动弹,因为跳出来的人太多了。

    吕公著、蔡确、韩缜、薛向、章惇,几名执政全都出班,而下面的朝臣,侍制以上的也有三分之一站了出来。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杀士大夫!若是偏鄙小臣倒也罢了,过去也不是没动过刀子,但侍制以上的重臣,开国以来,还找不到被诛杀的例子。

    他们可是真正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王珪死不足论,可先例一开,日后谁能保证不杀到自己的头上?!

    ‘玩脱了吧……’

    韩冈悠悠然的看着犹发着愣的司马光、张商英等人。

    只是话说回来,这个回答谁能想到?过去不管怎么喊打喊杀,最后也不过一个落职出外了事。谁能想到会来一个‘依卿所奏’?韩冈都不免被吓了一跳。

    吕公著站出来后便领头开炮:“殿下,祖宗以来,慎刑慎杀。立国以来,未曾杀一士大夫!”

    ‘前面怎么不早说!’向皇后看都不看吕公著。

    “殿下,王珪有罪当罚。司马光乱朝仪,御史台不能正,俱当治罪!”这是韩缜出来和稀泥。

    ‘罚两个月俸禄吗?’向皇后在帘后冷哼一声。

    “王珪诚有罪,罪不容诛。惟王珪乃天子素日所重,如今圣躬不安,遽然论死,或会惊动圣躬!”蔡确动之以情。

    ‘早念着官家的病,今天就不会有这一幕了。’皇后心中的火气渐渐上来了。

    “殿下!”太常礼院的李清臣则维护法度:“杀宰相,岂可如杀一鸡犬?王珪有罪,不过朝廷自有律条在,即便要论罪,亦当付有司详断!”

    “那就是我的错了!”向皇后前面自知失言,所以只是腹诽,现在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还好声音不大,可还是将宋用臣吓得魂不附体。

    “王珪前日已上辞章,可见其已服罪。勿须再施以重刑。”御史中丞李定方才没有站出来支援下属,监察御史**性很强,也不是他这个主官能控制得住的,现在倒方便他站出来。

    向皇后差点咬碎了银牙,恙忿积于胸臆:“这是怪罪吾将弹章留中吗?!”

    宋用臣直冒冷汗,幸好声音还是不算太大,要是和朝臣吵起来,那就更麻烦了。

    “司马光凌迫君上,当付有司论罪!”章惇也说话了,只有他的目标是司马光,这让向皇后的心情平复了一点。

    章惇才不会跟人争王珪有罪没罪。让地方稳定?那也简单得很,挑两个不长眼的发配去监盐茶酒税就是了。至于王珪和司马光,两边都赶出去就是了!

    开罪了御史台,章惇一点都不在乎,他举荐起来的张商英、吕惠卿提拔的舒亶,都越来越不听话,甚至有反噬的迹象,走了才好。而让王珪安稳出外,也正好可以腾位子出来。王珪一走,肯定要提拔新的宰相,而且至少要有两名宰相来平衡局势。到时候空位子出来,自己向上走一步,去东府做参知政事是很有可能的。

    形势一面倒的要保王珪。向皇后知道,如果再依照臣子之言改口的话,肯定是要让人笑了。只是不管怎么说,现在肯定是杀不下去。

    “司马卿,你说如何?!”向皇后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怒意,问着司马光。只要司马光和御史台给个台阶下,今天的事也就算了。

    “当诛之!”

    司马光硬邦邦的回道,毫不犹豫。现在他已经不可能改口。坚持到底还能说是嫉恶如仇的表现——反正王珪终究也不可能真的被杀,朝臣们也都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至于引来士大夫们的仇怨——但若是临阵退缩,毕生积攒下来的声望可就要付之东流了。

    “王珪当诛之!!”几名御史也是骑虎难下,只能硬挺司马光。从他们的角度来说,宁可被罚出朝堂,也要保住一个能够卷土重来的名声。

    “是吗?”向皇后声音阴冷下来,手也紧紧攥着袖袍。

    “圣人!圣人!千万不能啊!”宋用臣慌得汗水直流,急着在她耳边低声叫着。向皇后要是使起小性子,麻烦真的就大了。难道要入内通报天子来救人?!

    “殿下,臣韩冈有言。”

    旁观良久的韩冈,终于施施然站了出来。也让成了菜市口的文德殿,平静了下来。虽然他还不是宰执,可江湖地位已经到了。

    王珪肯定是杀不了的,向皇后的话最终会被士大夫们给堵回去。但再吵下去,局面只会越来越坏,甚至能让司马光和御史台博个好名声。若是朝会成了刷声望的地点,没脸的肯定是向皇后。

    韩冈当然要向皇后收回她前面的话。虽然会影响到她的声望,不过之于向皇后,却是损伤不大。难道垂帘听政的人选还有别的选择吗?既然没有,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过这个责任肯定要有人来承担。司马光和御史台必然要为他们的行为负责。至于王珪,算他运气了。

    看到韩冈站了出来,向皇后的心情也稍稍平静了一点:“学士请讲!”

    “今日之事,事在张商英、舒亶诸御史。臣工有罪,罪在御史台。”

    韩冈的眼睛长到哪儿去了?!

    向皇后当即被噎得气息一滞。当头跳出来的明明是司马光。领头搅乱朝会的难道不是司马十二?!众目睽睽之下,难道韩冈还想帮司马光把罪名推到御史们的头上?

    过了半晌,向皇后方才压着心头气,开口问道:“御史台何罪?”

    “奏劾无状!”韩冈一字一顿:“乌台劾王珪,弹章百十计,悉已传之朝野。臣只闻其中夺职、远窜、毁废等语,不闻一字涉及大辟!”

    司马光的奏折并没有读完,到底有没有诛杀王珪这一条,韩冈不敢百分百的确定。只不过张商英等御史的弹章上,却可以肯定没有‘诛王珪、谢天下’这一条。

    韩冈双目一扫张商英、舒亶等人,“御史论事自有规制。若是奏报民情,或可风闻。但弹劾臣僚,总得依法度行事。前日章疏言贬,今日殿上论诛,前后不一,奏劾无状!”

    “话不是司马光先说的?!”向皇后觉得委屈,司马光是始作俑者,张商英、舒亶等人只是击鼓摇旗罢了。

    皇后的抱怨,韩冈也愣了一下,立刻道:“臣闻朝廷选萃,必得清正而有风望者为御史。而张商英、舒亶今为御史,却闻风改辞,不闻清正在何处?司马宫师居洛阳,穴地修书,让人闻之不免惊骇。今日之言,未必无因。而张商英、舒亶等人又有何缘由?”

    好了,韩冈的打算,这下全都明白了。

    虽然是在说御史台,可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刀子更多的还是落在了司马光的身上。给司马光安的罪名是泄愤——记得司马君实在洛阳待了多少年吗?他今天哪里是恨王珪,他是恨王安石啊!

    事君惟忠,而司马光却在国事中掺入私心,这是品性问题。而且让司马光在洛阳修书的,可是还在福宁殿中的天子……这分明是怨望!

    怨望!做臣子的,哪个敢让这两个字挨身?

    韩冈的攻击不可谓不狠毒,殿中大部分人都这么想着,皇后的心情也一下好了起来。

    司马光则被怒火烧红了双眼:“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此理臣岂不知?臣劾王珪,只为天下、朝堂,何为怨望?!”

    只有深悉医理又了解韩冈的苏颂却皱眉看着韩冈,他觉得韩冈的话似乎还有一层深意。

    苏颂方才同样是站出来阻止皇后乱命的一个,不过他也只用不可杀士大夫来谏阻皇后,并不像韩冈和章惇直接指责司马光和御史们。

    韩冈是《本草纲目》的主编者,他说的话从医理的角度来理解则更为确切。司马光有病,而御史们无病。司马光是犯糊涂,而御史们是心怀叵测。

    而韩冈接下来的话,也证明了苏颂的猜测。

    “韩冈非是在说宫师怨望。”

    韩冈语气平和,心中却是叹息,有些事他不想做得太过分,可既然入了朝堂,就别想干净得起来。面面俱到既不可能,那就得党同伐异。纵使面对的是《资治通鉴》的主编司马光,只要他还想毁掉新法和气学共有的根基,那就没有人情可讲。

    “学士此言又是何意?”向皇后在帘后听得更加糊涂。

    “须知阴淫寒疾,阳淫热疾。此乃是疾作之故,非是宫师的本心。”

    殿上顿时一片哗然。纵使没听明白的向皇后,也在管勾御药院的宋用臣匆匆解释下,明了了韩冈话中之意。

    ‘阴淫寒疾,阳淫热疾’出自秦医和的六气六疾论——气有阴阳风雨晦明,疾有寒热末腹惑心,六气淫则六疾生。

    韩冈说‘阴淫寒疾,阳淫热疾’,可任谁都知道,韩冈决不是在说司马光有寒热之症。医者说话,不可能太直白。在‘阴淫寒疾,阳淫热疾’之后,六气六疾论的剩下四句是‘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

    韩冈的本意自然是秦医和的六气六疾之论中的‘晦淫惑疾,明淫.心疾’这两句。二大王是心疾,而司马光不是惑疾就是心疾——反正心疾、惑疾都是神智有毛病,是在指责司马光的神智有问题——因新法不得不在洛阳修书十余年,郁愤在心,以至疾作。

    虽然这在性质上,比怨望要好一点,可是只要韩冈的话被人采信了,一个神智有问题的太子太师,便不可能再立足于朝堂!

    司马光眼中一片血红,不意昨日还在席上端茶倒酒的后生晚辈阴狠至此!

    但无论如何,司马光掘了地窖在地下修书之事,殿上人人知晓。行事有悖于常理,若不是怨望,那就是有病,最轻的说法,也是人老悖晦!

    总得认一个吧!

    没吃过韩冈的亏吧?

    章惇心中的欣喜满载着恶意。当年司马光在殿上,骂王安石,骂吕惠卿,骂曾布,就是没怎么骂他章子厚。这让章惇当年倍感屈辱——他进入新党核心要比吕惠卿和曾布要晚,当时的地位也不算很高。

    韩冈从来都不是善茬。关键是他与人相争时,总是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就算不擅文辞,不识典故,家世又缺乏底蕴,但韩冈通过一桩桩功绩让自己变得无可替代。能作评判的天子、皇后,皆尽左袒,当然是常胜不败。

    也就在道统之争上,天子偏袒新党,让韩冈无所施为。可终究还是因为保住皇嗣,不敢把事情给做绝了。

    章惇曾听韩冈说过,他当年去京西任职,拜见了富弼,拜见了文彦博,洛阳元老一个都没漏过,却唯独没有见到司马光。

    要是司马光早见过韩冈,甚至在他身上吃过亏,如今也该吃一堑长一智了。可惜,根本就没有机会。昨天的会面,据说韩冈完完全全是个守礼晚辈的模样,想必司马光也不会想到韩冈一转眼就能提刀砍上来。

    为了保护新法,韩冈可是比任何人都要积极!

    转过脸看看张商英等御史,章惇眼神冰冷。韩冈和司马光之间交锋,绝不是为了区区一王珪,如果看不到这一点,那就别想再有出头的机会!

    成了韩冈攻击司马光的跳板,张商英已经被踩得晕头转向好半天。不过他决不愿服输,他还可以去攻击韩冈,可来自章惇眼中的森森寒意让张商英不敢再稍动半步。

    他是章惇开拓荆湖时提拔起来的,之后犯错被贬,又是得到了章惇的提携。再后来,因为要表现御史的风骨,与章惇逐渐生分。但现在,能救自己的,只有与韩冈情谊深厚的章惇。

    张商英终于是确认了,这已不是针对王珪的交锋,而是新旧党争的再起和延续。想到自己竟然被弹劾宰相的金光蒙住了眼,没看到金光后的无底深渊,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心脏。

    要彻底站到旧党一边吗?张商英想着。新党这边已经无法立足了。

    只是殿上的局势,却让他不敢下此决断。

    司马光刚刚出头,甚至仅仅是迂回式的攻击,就已经被警惕性极高的韩冈打得不能翻身。他身后的旧党,又怎么可能例外?

    韩冈还不到三十,章惇、吕惠卿、吕嘉问等人也不过四旬出头。新党当年被称为新进,如今十年过去,却全都成为了朝堂中坚。而旧党……张商英看看司马光和吕公著已经白多黑少的须发,这让人怎么对他们有信心?!

    张商英犹豫不定,舒亶也犹豫不定,所有站出来的御史,一时间都没有决定是撕破脸皮全然站到旧党一边,还是暂时忍气吞声,企盼不会有太重的处罚。

    他们的窘相,全都落到了朝臣们的眼底,幸灾乐祸的笑意也在他们的眼神中交汇。

    司马光是新晋的太子太师,而且是天子在病榻上任命的,近似于托孤重臣的身份,绝不会被论以重罪。韩冈指称他是心疾,眼下的结果最多也只是回洛阳养病。

    但一应犯错的御史,可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韩冈攻击的是他们的品德问题,不是论事的对错。一名御史,必须要维护自己的**性,只向皇帝或是皇帝的代理人负责。

    弹劾王珪无所谓对错,即便失败出外,照样能将名声打出去,日后东山再起,只会升得更快。可前后论奏不一,跟着司马光合唱,却是一名御史绝不该做的事。韩冈的弹劾,等于是从根子上断了他们的进路。

    乌台监察百官,乃是两府之外,朝中百司数一数二的清要之地。御史们得罪的人不少,惹来的嫉妒也不少。

    不少朝臣都在幸灾乐祸的看着殿中的十余位御史,大半个御史台方才都跳出来了,皆在韩冈的攻击范围之内。失去了向皇后的信任,又没有大义傍身,根本就不可能脱身出来。

    御史台要大清洗了。

    也有些人在看吕公著,旧党赤帜就要成了疯子,不过旧党在两府中的代表却让人纳闷的没有动静。

    朝臣们分了心,对于司马光的关注也就少了许多。但韩冈却仍在警惕着那位犹然立于大殿中央的太子太师。

    涨红的脸色已经渐渐恢复正常,表情中也找不到了愤怒的成分。当司马光平静无波的视线移过来的时候,韩冈的心中甚至敲响了警钟:

    他还没有服输!

    想想也是。要是能这么干脆利落就赢了自家岳父的老对头,那还真是小瞧了名传千古的史学大家,更小瞧了自家岳父。

    不过韩冈不怀疑自己是否能得到胜利。天子和皇后可以不需要司马光,却不能不需要他韩冈。就像熙宁变法。纵然天下士大夫中多半倾向旧党,甚至地位越高的,反对得就越激烈,让王安石只能选择吕惠卿等新进为助力。可新党照样笑到了最后。国家需要新法,天子需要新党,旧党即便势力再大,根基再深,也只有失败一途。

    司马光自然不可能赢了自己。只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局韩冈不想要,皮洛士式的胜利等于是失败。

    “司马卿,还是先下去歇一歇吧,有病得好好养着。”向皇后看着文德殿中已经看不到东西班列的文武群臣,觉得还是将祸乱之源先给清出去比较好。

    何况现在司马光受到的刺激太大,若真的在殿上发病,他一生的声名都要丧尽了。让他下去先歇一歇,应该不会错。

    这当是常听人说的,要维护重臣的体面。向皇后想了想,自我肯定的点了点头。

    殿中又安静了,注意力的焦点回到了司马光的身上。

    司马光遽然抬头,愤怒的血色重新充满了他的眼中。

    “韩内翰乃是药王弟子,既然说臣病了,那臣当真是病了。”司马光的声音颤抖着,激荡的心境从话声中透出,“熙宁二年新法施行,至今已有十二载。其中连年战火,灾异频频。纵有煌煌之功,可民生之困苦,条条种种实是数不胜数。臣之病,非为己病,实为天下而病……”

    他停了一下,轻吐了一口气,仰起的面孔上甚至能看见溢出眼角的泪水,最后,他猛然怒喝出来:“若说臣有病,臣的确已经病了十二年了!!!”

    司马光的怒喝在殿中,周围寂静无声。

    这是什么?

    怨望!

    不管司马光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表现得多么悲愤,浓浓的怨意却是溢于言表。是对新法的痛恨!是对天子坚持新法的不满!是要继续坚持党争的宣言!

    明明白白的怨望!

    可司马光眼下宁可亲口坐实自己的怨望之罪,也不会让心疾、惑疾之类的病症强加在自己的头上。

    若是被确定为失心之症,也就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而现在他所承认的一切,的确可以说是怨望,可是当未来国是更迭,又可以说是思国忧民的表现——就算是现在,当这番话传扬出去后,也肯定能惹来不少同情和敬仰的目光。

    而且乍听起来司马光表现得忠心耿耿,忧国忧民,毫无经验的皇后,被其蛊惑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份冷静,倒是印证了韩冈之前的判断,司马光没有服输。甚至还反咬一口——今天韩冈能拿药王弟子的身份来指证他司马光是疯子,那明天又将是谁成为牺牲品?

    韩冈今天在殿上做的事到底是什么?

    司马光已经说出来了。

    是张角的妖言惑众!是赵高的指鹿为马!是李林甫的颠倒黑白!是来俊臣的罗织人罪!

    韩冈既有如此手段,朝臣们纵然不是人人自危,也会从此对他提高警惕了。

    其实司马光即便证明了怨望,依然无法治罪。以他太子太师的煌煌地位,旧党赤帜的赫赫声威,也只能让他回洛阳养老。尽管司马光对王珪喊打喊杀,但他依然可以仗着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的身份,来避免任何加之于其身的罪责。

    情况再坏,也不过是一切照旧,司马光回咬一口的结果,却是能将韩冈拖入烂泥塘里。

    章惇和苏颂都变了脸色,司马光的反扑在预料之中,不过狠辣却超乎他们想象。

    可韩冈神色如常,这又能怎么样?

    难道将新党的这一次反扑给打回去,会一点损失都没有?知兵如韩冈,不会这么幼稚。

    且更重要的,关键点并不是自己,司马光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啊!

    “敢问宫师。”韩冈平和淡定的问道:“王珪之罪当如何论?”

    司马光刚刚凝聚起来的悲壮气势顿时就烟消云散,甚至有一瞬间的迟钝,“诛之!”尽管声音依然狠厉,却没有了之前的毅然决然。

    “罪名呢?”

    司马光气势更低了三分:“奸邪!”

    韩冈轻叹一声,摇摇头,却一句话也不再多说了。

    还需要他说什么呢?

    眼下的关键点是什么?

    是对王珪的判罚!

    司马光死不认错,咬定了要杀王珪,但他不敢也不能将王珪的罪名一条条列出来。一旦他这么做,即便区区一个大理寺中的法官也能将之一条条的驳回去,无论如何都定不了王珪的死罪,最多也只是出外而已!

    ——在皇帝和皇后的心目中,王珪最该死的地方就是他在定储之事上没有尽到他的责任,可王珪他毕竟开口请求立储,是韩冈、张璪、薛向之后的第四人。

    他没有反对立储,而是支持的!这样的作为,甚至无法治罪,只能褒奖!

    所以司马光给出的只有空洞的奸邪二字。

    如此罪名,还要杀宰相?!

    这难道不是心疾最好的证明吗?难道这不是怨望于心,以至于王珪成了出气口的证明吗?

    前面听到司马光的悲愤之语,向皇后一时间也不免为之动摇。可现在司马光依然咬定了王珪,却给不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罪名。这让她又坚定了对司马光的看法!

    “记得当年宫师守长安,上书建言边境息兵,京兆【长安】、邠州不必加强防备。而后庆州广锐卒叛乱,叛贼吴逵领兵南下,破庆州,掠邠州,兵锋直指长安城,幸而在罗兀城与西贼交战的王师回返,才将其困在了咸阳。又得韩冈孤身入城说降,方才顺利平叛。只是也让西夏又苟延残喘了多年!”

    王珪为相,主张伐夏,虽然有些波折,但西夏终究是灭了。司马光说不要加强长安、邠州的防备,可吴逵叛乱,差点就攻到了长安,解围还是靠韩冈帮了忙。

    这是给司马光的最后一击——无能!

    说话的,是蔡确!

    蔡确的发言总是这么恰到好处,让人惊喜连连。

    多少喜欢去看蹴鞠球赛的文武官们同时闪过了一个念头:

    这脚球补射得好!

    韩冈与司马光交锋三五回合,刚一占上风,蔡确就趁势将皮球踹进了球门。

    韩冈瞅了面容整肃的蔡确几眼,无奈的将视线转回了脸色紫胀的司马光。盯上王珪留下来的位置的蔡大参,自然是要在皇后面前露个脸。

    而帘后的向皇后,她并不知道蔡确之言的真伪与否,她对此根本没有了解。不过司马光被堵得闭了气,倒是能做个证据。

    但她对细节也很有兴趣,回头看看宋用臣,宋用臣会意,弯下腰,低声道:“圣人,这件事王观察应该知道,他当时就在陕西军中。”

    所谓的王观察,就是王中正。他本官是观察使,正五品的贵官,内侍兵法第一。这段时间正领军镇守宫掖。

    向皇后点点头,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事后问问王中正就知道了。

    蔡确的这一脚的确是稳准狠兼备,司马光没了反击之力,韩冈也觉得差不多该收场了。

    可章惇却跟着发话。他质疑:“记得当年广锐叛军并没有打下邠州,反而吃了一个亏,最后不得不绕城而走。并不是如参政所言,大掠邠州。”

    过分了!韩冈心道,捧哏不要做得这么明显好不好?!

    他更加紧张的望着不远处的太子太师。司马光都这把年纪了,身体不会太好。要是在殿上发病,甚至中风,那就要出事了!

    可他已经来不及阻止,只见蔡确当即精神一震,高声道:“吴逵这个广锐军邠宁都虞候,直至官军开始进筑罗兀,被调往庆州镇守边防前,正是驻扎在邠州城中。他领军南下,人情地理皆惯熟的邠州是最容易被他攻破的。但幸而邠州有个年轻有为的判官。见邠州驻军北上庆州之后,城中兵力并没有加以补足,自知无法坚守,便率兵出城偷袭贼军前锋。虽然这一战侥幸赢了,其实也是险到了极点。一旦他败了,邠州将立刻陷落。只因城防不固,兵力不足,不得不如此。那位判官,名为游师雄,却也是横渠门下!”

    蔡确当年曾任邠州司理参军,因献诗于宣抚陕西的韩绛,才被荐到时任开封知府的韩维门下,韩冈第二次上京便正好与其有一段因缘往来。

    尽管蔡确离开陕西时,横山攻略刚刚展开——罗兀筑城和广锐之乱是发生在韩冈离京后——不过在横山之役宣告失败后,通过仍在陕西的旧友,蔡确对广锐之乱前后的陕西局势仍了解得十分深入。

    听蔡确将当年事娓娓道来,向皇后再去看司马光时,就更多了几分厌弃。韩冈的同门,只为了给司马光收拾手尾,就不得不冒险领兵出外偷袭贼军,而不是固守城防以求安稳。司马光在关中,差点就坏了国家大事。

    司马光脸色通红,嘴唇抖着,却发不出声来。他甚至无法辩驳!毕竟这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回去查查旧档,就能将《谏西征疏》、《乞罢修腹内城壁楼橹及器械状》和《乞不添屯兵马》这三份他在长安任上所进呈的奏章给翻出来。这也是为什么他被撤了知京兆府的差事,派到了洛阳,主掌西京御史台的缘故。

    司马光的窘迫,让韩冈看得暗暗摇头。

    缺乏地方从政经验,这是司马光最大的弱点。在二十岁得中进士之后,直至五十三岁知长安京兆府这个大府资序的要郡之前,他没有任何亲民官的主官经验,知县、知州、一路监司主官他都没有担任过。

    寻常的进士要就任兼领一路兵马的要郡,最快也要有两任知县资序、两任通判资序,两任知州资序,然后再看运气,至少要升到侍制以上,再有几任路中监司的主官。在这段一般长达二三十年的时间中,至少有一半时间得在地方任亲民官,剩下的则是在京城或是路中监司担任资序相当的职位。可司马光,则基本上都在朝中度过。

    签书苏州判官事,签书武成军判官,并州通判,开封府推官,这是司马光在担任知京兆府兼永兴军路经略使之前的全部地方经验。

    在苏州任上,因为其父母相继亡故而解职丁忧,司马光只做了一年多。

    除服后,司马光出任武成军判官,也就是滑州,签书判官事两年。

    之后他就回到了朝堂,直至十年后,司马光因其连襟之父庞籍知并州兼河东经略,被荐为并州通判。司马光上任后,代庞籍巡视边地,主张在麟州筑堡失败,损兵折将,连累得庞籍被贬知青州。庞籍帮司马光担下了罪责,司马光此后便视之若父,事庞籍之妻如母。这一任,两年而已——在并州通判前,司马光其实还跟着庞籍去了郓州,主管州学半年多,不能算正式工作,也没有什么功绩可言。

    并州事毕,司马光回到开封,任职开封府推官。两年后便改修起居注,判礼部。在这期间,司马光最有名的是论交趾麒麟祥瑞,还写了一篇赋文来讽谏。

    从此他一直留于朝堂,任官知谏院、翰林学士等清要之职,直至王安石开始变法。

    三十余年的时间,司马光在地方上只有佐贰官和幕职官的资历。除去滑州、开封这两个畿内差遣,司马光在外地的任职时间更是只有区区三数年。且不论是在并州通判任上,还是在开封推官任上,司马光都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能力。

    司马光比起其他从地方上一路稳稳爬上来的官僚,最为欠缺的地方就在这里。更是远远不能同在地方上施展才华而不愿入京的王安石相提并论。

    当蔡确拿任职地方时的挫败和纰漏来攻击司马光,司马光是毫无还手之力。

    话说回来,蔡确本人也极度缺乏地方经验。升朝官后,就没有离开过朝堂。基本上走言官路线,从监察御史,一路升到御史中丞,现在又成为了参知政事——亲民官的经验远比司马光更欠缺。可是到了他这个地步,也没有司马光在地方上出乖露丑的失误,反而没有破绽了。

    而且司马光现在也没办法驳斥他。已是血涌上头,晕眩一阵跟着一阵。外表看着没什么变化,但能站定脚跟已经是他在竭力平复心情的缘故。

    韩冈始终都在关注着司马光,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就知道有些不好了,再争下去,太子太师当真能晕厥在文德殿上。

    “各位以辅臣之尊,陛前相争,喧哗如街市口角,到底成何体统?!”

    一声斥责,突然响起在殿上。

    众人循声望去,一名风姿挺秀的御史步出班列,在大多数御史前面跟着司马光一起弹劾王珪的时候,没有出班的御史也就剩下寥寥数人。

    这个人,韩冈还认识。

    “臣监察御史蔡京,劾司马光、蔡确、章惇、韩冈,殿上失仪,有失大臣体,当一体罚铜,以作惩戒!”

    蔡京倒是聪明。可谁也不能说蔡京错了,甚至司马光还得感谢蔡京收场,至此他方能定一定神。

    只有殿中侍御史才能名正言顺的维护朝仪,而蔡京现在只是御史而已。前面他没有跟着跳出来攻击王珪,现在站出来,却是正好合了绝大多数人的心思。总不能让好端端的朝会,变成蹴鞠球赛后卷堂大散的球场。坚守维持朝廷纲纪的本职,当能给皇后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臣等喧哗殿上,有罪。”

    从蔡确开始,连同御史,包括韩冈、司马光在内,几十名朝臣同向皇后和太子行礼请罪。

    一言震朝堂,让宰辅们同请罪,蔡京有些得意。

    帘后的向皇后却气冲冲的哼了一声,“两边打板子,到底是谁错了,当吾看不出来?!”

    “圣人!圣人!”宋用臣又开始冒汗了,“司马宫师年纪大了,只看太子也该给个体面!”

    向皇后闻言立刻向赵佣那边望了一眼,五岁的小孩子仍端端正正的坐着,动也不动一下。可朝会拖太久了的确不好,向皇后也不想再耽搁时间,挥挥手:“都免了,归班吧!”

    韩冈回到班列中,他已经不再看司马光了,而是吕公著。

    方才司马光被群起而攻,吕公著竟然就在旁边看着,没帮司马光说话。

    他到底在想什么?

    韩冈很有几分纳闷。就这么让司马光成为众矢之的,最后灰溜溜的返回洛阳?让赤帜蒙尘对旧党可不是一桩好事。

    诚然,司马光顶撞皇后,已经犯了大错。而且在朝臣们面前,连皮都给扒光了。但就这么将之抛弃,旧党的人心怎么办?壁虎断尾求生,但断了后半截身子,还能活吗?

    韩冈看不透吕公著的心思。

    但司马光完了是肯定的。即便福宁殿中的天子还要给他两分体面,司马光自己都不会有脸留在京城。皇后也不可能留着他。

    而自己这边,司马光的攻击虽然给了敌人们灵感,但终究还是无甚大用。

    想以药王弟子来攻击自己,韩冈早有心理准备。本就是避免不了的事,他这几天得到的弹劾中,就有这么一条。

    可相对于后患,用处则更大。无论如何,韩冈不可能放弃医学权威的身份。而且这种胜负手,也不会随便乱放的,多是用来阻吓对手。就算被人忌惮,又能怎么样?韩冈从来都不在意这等小事。

    蔡京结束了朝堂上的喧哗,使得朝会能够重新继续下去。

    在御史台已经确定要集体出外的现在,蔡京肯定是要继续向上走了。

    不过今天的事并不算完,崇政殿那边才是决定司马光此次上京的最后结局。

    当然,朝会上上演的这一幕活剧之后,也没人能认为司马光还能翻身。最多也只会给他一个体面。即便是皇帝还想维护平衡,也没办法保住司马光。谁让韩冈和司马光彻底撕破脸皮,没有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非此即彼,赵顼若是敢偏袒司马光

    两府宰执要参加崇政殿议事,其他朝臣则不需要。

    可当朝会照着正常的流程结束后,韩冈回到太常寺,从宫中来的一名内侍却也追到了衙中。说是崇政殿再坐改在午后,让韩冈依时与会。

    这名叫杨戬的小黄门离开,韩冈想了一阵,摇摇头,不知道皇后有没有通知司马十二。

    如司马光这样外地上京的重臣,在朝会之后,天子肯定是要抽时间在崇政殿问对。

    一方面体现对重臣的看重,另一方面也要藉机了解一下地方上的详情,并征询重臣对当前朝局和政令的看法。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中主以上,都知道该这么做。

    若皇后根本就不遣人通知司马光,那么这位太子太师就彻底没戏了,完完全全失去了皇后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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