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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8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6)

    定下了午后再去崇政殿,向皇后先回了福宁殿中探视赵顼的病情。

    赵顼此时沉睡未醒,但脸色看着还不错,让她放心了一些。从内殿中出来,向皇后在御书房中坐下一开口就是司马光:“给司马宫师送些药过去,过几天就让他回洛阳!”

    “奴婢知道了。”以司马光今天在殿上的表现,只让他回洛阳已经是很宽厚的待遇了,赐些药物也算是让这位老臣面子上能过得去,宋用臣应声后低头又问:“圣人,给司马宫师送什么药?”

    “韩学士之前给雍王开的是什么药方?”向皇后冷着脸说道,“就给司马光送一模一样的过去!”

    宋用臣没动弹,他的脚沉得像灌了铅。皇后竟然对司马光厌弃到了这一步!

    “怎么?没听明白?!”向皇后见使唤不动宋用臣,顿时柳眉倒竖,声调高了八度。今天在殿上,她已经受够了大臣们的气,想不到现在连一名阉人都使唤不动了。

    宋用臣连忙跪了下来,脸贴着地上的金砖,俯首帖耳,急声道:“圣人!好歹也要顾全一下太子的体面吧。司马光是太子太师。他本人虽不足论,但如此待遇东宫之师,传将出去,岂不是让世人觉得太子不尊师道?实是有累太子名声啊!”

    向皇后冷眼瞪着宋用臣。背后传来的莫名刺痛让这名大貂珰汗水湿透了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向皇后缓了口:“那就照规矩来好了,寻常给几位相公赐的什么药,就给司马光送什么药去。”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宋用臣连忙起身,倒退着出了殿。

    宋用臣退下去了。向皇后仍是面如寒霜,犹自怏怏不快。喝了一口饮子,稍稍压住了心头火,又想起了在殿上的事。随即点起了勾当皇城司的石得一:“石得一,王中正现在在哪里?”

    石得一道:“王观察现在应该在会通门那边。”

    “速去找他过来!”向皇后有事要问问王中正。

    王中正正在禁中宫城的南大门会通门处镇守。

    这些天来,他身为带御器械,与三衙中几位太尉配合着一同谨守宫掖。仗着不弱的名声和观察使一级的地位,让手底下的班直和禁军一个个老老实实,没有起来闹事。

    此时朝会上交锋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局势将会由此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到了这一步也算是看得分明了。

    所以当一名小黄门带着皇后懿旨来传召的时候,他便气定神闲的起身,然后又脚步轻快的往福宁殿处赶过去。

    能跟垂帘的皇后多接触,是王中正梦寐以求的事。可惜他官品已高,不方便常留于宫中。

    内侍的官阶在升到从八品的内东头供奉官之后,便到了顶。之后想要再往上升,只能转入武官序列——这其实也是为什么开国以来内侍往往能名正言顺的领兵上阵的法律依据。

    不过由此一来,控制内侍升迁的权力,便转入了政事堂和枢密院的手中。所以本朝的内侍不能为患的缘故便在此处——地位不高时,可以由宫中掌控,可地位一旦升格,便要受外廷牵制——这也是为了避免唐时阉人废立天子的局面。

    王中正都已经是正任的观察使,若是现在就死了,越两级追授节度使都有一半的可能。自然,王中正肯定不会拿性命去换一个节度使,他还想安安然然享受荣华富贵。当日后再有战事,他这位内侍中的第一名将,也肯定是要为君分忧的。

    只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当有心进取的天子中风病倒之后,他这个以知兵闻名朝野的内宦名将,能不能得到皇后的认同,其实是很难说的一件事。要是皇后厌武喜文,治事保守,那他可就全无用武之地了,最好的情况,也只能是去期待日后太子秉政会改回当今天子的作风。

    快步来到了福宁殿,皇后就在外殿中的御书房里翻看着奏章。

    除了人不同以外,御书房中的摆设,都是王中正旧日所熟悉的一切……其实还是有一点区别的,御桌旁的白屏风,已经添了一块新的。旧的屏风上,大半幅面已写满了人名,有百十人之多——这些全都是赵顼看好,准备任用的低品臣僚,除了福宁殿书房这里,崇政殿那边还有一面。而新的屏风上,则只有寥寥数人的姓名。

    出乎王中正的意料,向皇后的召唤却是针对当年的开拓横山和广锐叛乱:“……记得王中正你当年是奉旨去的陕西,那时的情况,多多少少应该还知道一些吧?”

    王中正虽惊讶,但也不慌不忙。蔡确拿着当棍棒敲打司马光的那段旧事,方才他也回忆了起来。他慢慢的组织语言:“微臣的确就在陕西。当其时,庆州兵变,关中动荡。故微臣奉官家之命,赶往延州宣诏,召回罗兀城中的精锐去平叛。而韩学士,当时受宣抚陕西、河东两路的韩大观征辟,为宣抚司管勾伤病事,身在罗兀城中。”

    当年的陕西河东两路宣抚韩绛,眼下是以宰相的身份在外,得受观文殿大学士,故称之曰韩大观。但这位韩大观,向皇后多多少少知道他并不算称职。

    向皇后还记得十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当时的皇帝先是因为修筑罗兀城成功而欣喜不已,继而前方兵事不顺,就变得忧心忡忡。等到庆州叛乱的消息传来,京中一日三惊,皇帝也茶饭不思,日夜守在武英殿中看着沙盘。而后宫中,也同样是人心惶惶。

    那时的皇帝还年轻得很,登基才几年就开始主动攻向西夏了,但也是冒险得让人难以安心。从回忆中抽出思绪,向皇后继续听王中正说过去的故事。

    “那是罗兀城下西贼由西夏国相梁乙埋领兵,兵力几近十万。幸而城中良将强军云集,又有知兵如韩学士的文官辅弼,所以能从数倍于己的西贼眼皮下顺利撤出,甚至连伤兵也一个不落的都带了出来,城中资材粮秣全都烧光,只留一空城与西贼。”

    向皇后听得全神贯注,王中正可是当年那一战的当事人,说的虽然简略,但听着却有惊心动魄之感。

    “那一夜,微臣与韩学士、张总管领后军而行,西贼衔尾追来,却被我殿后的数千官军设伏大破之,一战斩首千余级。战后论功,韩学士的功劳,便只在主帅张玉、高永能之下,微臣也忝居其后。”

    “那是你的功劳。”向皇后道,“你一个内侍敢于殿后,没丢了官家的脸面,受赏是应该的。”

    王中正闻言登时满心欢喜,通过这个态度,他已经把握住了向皇后的想法。

    “一回到延州,从罗兀城回来的官军便立刻向咸阳赶去。这都是鄜延、环庆的两路精锐,能让天子安心的,也只有他们。”

    王中正不着痕迹的跳过了他自己回延州后就称病的那一段,继续说平叛的事。

    “仁宗以来,能兴兵据城的叛乱也就那么几次。贝州王则,保州韦贵,而后就是这庆州的吴逵。不过王则、韦贵,都是据城而守的守家之犬,叛后皆坐守城中,待死而已。惟有吴逵,破庆州后立刻南下,如狼似虎,锋锐难当。要不是在邠州有游师雄设伏阵斩劫吴逵出牢的首恶,打掉了叛军的锐气。准备过渭河的时候,又得当时的秦凤副总管,被任命为招捉使的燕达阻截于咸阳,长安恐其不保。”

    向皇后点了点头。这是司马光的运气,多亏了燕达和游师雄。

    燕达她是知道的,是她丈夫之前最看重的将领,年纪轻轻便担任了三衙管军,前些年尚在京任职的时候,轮班守卫宫掖,颇见过几面。

    游师雄这个名字虽然向皇后很陌生,可就在一个多时辰前,她在殿上才刚刚听人提起过,也正是她想向王中正征询旧事的原因之一:“听说游师雄是韩学士的同门?”

    “正是!不过他比韩冈投入横渠门下要早多的。游师雄,字景书,是治平二年的进士。在陕西文臣中,以知兵而著称。旧年邠州破贼,便是最好的例证。之后在缘边各路任职,也都有上佳的表现。”

    王中正对游师雄很了解,之前的伐夏之役,在秦凤路转运司的游师雄与他接触很多。

    “横渠门下一向文武双全。当年范文正守陕西,横渠先生便上书要取河湟为助力,可谓是远见卓识。后来兴学授徒,也多谈兵事。韩学士算是其中最拔尖的一个,游师雄却也是一流的人才。去岁伐夏,游师雄与王襄敏的次子王厚同为随军转运,多有功勋。微臣的那点功劳,也多亏了游师雄和王厚在后襄助之力。”

    向皇后对王中正的回答很满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至少还知道这两句。王中正虽然推重游师雄,但从方才的几段话中,也能看得出王中正对陕西的文官武将们的了解。

    她暗暗点头。难怪能领军南征北讨,号为禁中第一名将,秦翰也要瞠乎其后,这不是没有来由的。

    提起朱笔,在身边那面空白的屏风上写下了游师雄的名字,向皇后回过来又问王中正:“游师雄现在何处任官?”

    王中正发了一下怔,一般来说天子若是这么问,就肯定是想要提拔这个人了。只是游师雄现在可都是重臣一级了。

    “现下游师雄身在甘凉路。以右司谏、直宝文阁权发遣凉州,并领甘凉经略使兼兵马都总管二职。”王中正低头回道,他怕向皇后脸上挂不住,“甘凉乃是新复之地,自吐蕃大兴后,三百年不受中国管辖,至归义军兴起亦只能羁縻而已。必得能臣守之。游师雄在关西夙有威望,又有能力,功绩即显,故而破夏之后半年,官家便不问资序,将之破格提拔。”

    王中正的话有点啰嗦,向皇后听着感觉挺怪的。偏头想了想,觉得自己是明白了。这是王中正规劝自己不要立刻提拔游师雄,以免甘凉路不稳。

    她有着些许遗憾,感慨着,“想不到都是一路帅臣了。”

    垂帘以来,心思全都放在了朝堂上,连一路帅臣的姓名都没时间去了解,向皇后想想,觉得自己实在是浪费了太多时间在司马光这等人身上。

    再仔细想想,帅司、漕司、仓司、判司,天下各路四大监司的使臣,更是有大半不知道到底是谁。就算听说过姓名,也不知道他们过去有何功劳和过失,更不清楚他们的能力如何。而在各路监司之下,还有四百军州,两千多县,镇子更是无数。

    治国之难,她现在算是领会到了。

    “这也是官家的提拔。”王中正微微松了一口气,道:“官家乃是明主,故而用人都能各尽其分,用其所长。”

    ‘所以要镇之以静?’向皇后狐疑的看看王中正,不知道是不是他是不是又在劝谏。

    心中怨怼之意油然而生。虽说这也是自家丈夫的意见,连王珪都用‘使功不如使过’的理由放过了。可司马光之辈,却是想趁着自己还没有熟悉国事,直接欺上头来了。

    王中正没感觉向皇后心思的变化,接着道:“广锐军被困咸阳,犹自作困兽之斗。幸而韩学士孤身入城,说降叛军。罪魁吴逵**,只是尸骸难以辨认,所以并没有报功。剩下的叛军活下来的近三千人,连同全家老小,全都被发配去了熙河路。这也是受了韩学士之请,说是杀降有伤陛下盛德。”

    “韩学士仁心。”向皇后由衷的说道。

    “的确如此。贝州和保州都有降军事后被刑,只有广锐军这边被保下来了。”

    石得一在背后抬眼看房梁。皇后和王中正倒是忘了韩冈在河东,将南归的黑山党项杀得只剩数千人,拿了两万三万的斩首,交趾人更是只有八只脚趾。

    王中正却说得正是兴致高昂的时候,“在河湟开边时,因广锐军乃是西军中数一数二的精锐,也被派上了战场。立了不少功勋,赎了过往之罪,但官家也只赐了金银田土,并没有给其官职。而且在河湟之役中,广锐军领头的将校死得七七八八,不致为患了。”

    “难怪韩学士能未及而立,便已近宰执。”向皇后深有感触,“十年前才做官就立了这么大功劳,怎么也当得起了。”

    王中正更正道:“圣人误会了,韩学士在横山和招降两事上,并没有受功赏,全都辞了。”

    “这话怎么说?”

    “因为在被韩大观征辟的时候,韩学士明着对王相公说罗兀难守、横山必败,若是一定要他去,有功劳也别算他一份!”

    向皇后惊诧莫名:“韩学士竟然这么说!”

    “可不就是这么说的?”王中正摇摇头,“但王相公也厉害,却硬是将韩学士派去了韩大观的帐下。说不要功劳那是你的事,朝廷要你做的事,照样还是要去做!”

    向皇后听了更是觉得匪夷所思,竟然还有这样逼人上路的做法,在朝堂的人事安排上,若是被任命官员不愿去做,怎么都不会强迫的。王安石就不怕韩冈怠工?

    王中正叹着气,“所以说拗相公当真是名副其实,就是韩学士撞上了,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中正稍稍开了一个小玩笑,见皇后抿了抿嘴,像是想笑又不方便笑的模样,心中便更是轻松了几分。

    “不过韩学士难得的地方就在这里。他去了延州,直接就往最危险的罗兀城去了,一点也没有拖延。到了罗兀城,对伤病们尽心尽力,面对西贼,也是用心辅佐张、高两位主帅。要知道一旦赢了,韩学士可就是最吃亏的一人,没功劳还要受人笑,但韩学士完全没有计较。要不是广锐军叛乱,罗兀一役当真就给官军赢下来了。”

    向皇后前面已经知道韩冈在横山的赫赫功绩,却想象不到韩冈是不顾受人嗤笑的结果上为国事尽心尽力。

    王中正轻声喟叹:“微臣当年曾听官家说过,‘言罗兀难守,事前不止一人。但仍尽心尽力,惟韩冈一人而已。’备称韩学士为人甚正。”

    行事如此光明磊落,再想起冬至之夜,韩冈面对太后的义正辞严,向皇后却一点都不惊讶了。

    ……………………

    午后崇政殿再坐,韩冈和除王珪外的众宰执前后脚都到了。

    殿脚有一个判起居注,殿中站着一个御史中丞李定,加知制诰的翰林学士蒲宗孟则也在一旁候着,准备书诏。

    而司马光,则不见踪影。前面韩冈经过殿外东阁时,也没看到司马光在里面等候。他的结果自是不言而喻。

    对于今天朝会上发生的一切,宰辅们很快就给出了一个处罚决定。

    蔡确、章惇全都支持速办严办,韩缜、薛向表示谨慎的支持,吕公著继续保持沉默,其他人包括韩冈都没资格说话,更不会跳出来表示反对,就这么顺顺当当的敲定了下来。

    司马光入觐,照规矩赐物赐药。不论他受与不受,朝廷还是给他一个体面。但之后,就让他回洛阳,绝不留他。韩冈本来还想让他去殷墟,但现在已经是不现实了。

    至于御史台对王珪的弹章,则全都驳回。之前在殿上附和司马光的御史,一体下诏叱责,并解职外放。

    御史中丞李定没有为他的手下辩解,应声接了下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台长之位,已经是做到了头,今天回去,就该上表自请出外了。

    被蔡京出来弹劾的有失朝仪的吕公著、蔡确、章惇和韩冈等人,向皇后打算不问。但韩冈、章惇和蔡确自请罪,逼得吕公著一同低头,便一体罚俸半月。也没什么争执的,谁还会为这点小事废口舌?

    至于剩下的亟待处理的政事,则一切按照流程走。奏章上有不明白的地方,几名宰辅按照各自的主管范围向皇后详加解释。作为天子私人的两位翰林学士,韩冈和蒲宗孟,也一并受到咨询。

    由于向皇后对政务的生疏,处理起来比赵顼在时要慢得多,但也没有拖到第二天去,快黄昏的时候,总算是结束了。

    从政务中歇了下来,殿上重臣们各自喝着皇后赐下的茶汤。章惇向韩冈使了个眼色,韩冈会意,微微颔首。眼神一转,看了看吕公著。

    王珪避位待罪,今天接下来自是照旧由吕公著领头入福宁殿探视天子。

    天子病重卧床,宰辅们除了轮值宿卫以外,还要入福宁殿问疾,探视天子病情,以防有人隔绝中外——这是当年富弼和文彦博在仁宗发病时挣来的权力,一直延续了下来。韩冈则是身份不同,则是一日一入宫,与宰辅们同行。

    因为司马光之事,皇后现在应该不会受吕公著蛊惑,说什么都没用。如果吕公著真有什么想法,入殿问疾是他必须要把握的机会。

    到了福宁殿寝殿中,赵顼已经被唤醒了。睁着眼睛,等着宰辅们来此。

    吕公著当头,依照几天来的惯例向赵顼问安,拿着韵书确认了神智,安慰了几句,便领着同僚向天子告退。他们不耽搁,赵顼也没留客。

    众人再拜起身,一个个倒退两步,就要转身出寝殿。但应该和其他宰辅一并退出寝殿的吕公著却没动身,他向着赵顼行了一礼:“陛下,臣有言欲奏禀,乞留对。”

    果然如此!

    韩冈算是松了一口气,吕公著的回击总算是来了,比起他一直隐而不发要好不少。

    但吕公著到底想说什么,却是让人要多想一想,一时捉摸不透。

    “不意今日又见王曾。”

    走下台阶,章惇冷冷的说了一句。

    在他身侧的韩冈则回道:“谁是丁谓?”

    两人对视一眼,呵呵各自冷笑。

    吕公著究竟是在想什么,在他跳出来之后,宰辅们哪有看不透的?

    蔡确、韩缜沉着脸。章惇笑中则带着隐忧。只有薛向,如无事人一般——没有进士的身份,反而就不需要想得太多。

    仁宗初年,宰相丁谓当权,与内侍雷允恭相为表里,把持国政。参政王曾为除丁谓,砌词留对,与章献太后密议,一举扳倒了这位权相。

    自此之后,一旦有哪名重臣在拜见天子后主动请求留下来奏对,那么在世人眼中,他的意图只会是针对同列。从权谋上讲,也失去了动手的突然性,反而打草惊蛇。

    故而便逐渐成了官场上的一项禁忌,基本上很少再出现这样的作法。

    “如果只是针对小弟的话,那倒是没什么关系。”韩冈淡然说着。

    章惇看着前路:“也只是对玉昆你而言。”

    “的确如此。”韩冈仰头喟叹。章惇与自己走得实在太近了,不免会受到牵连。

    韩冈回头看看夕阳下的福宁殿,吕公著到底会说什么,其实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即便不是在殿中旁听,吕公著也不会有其他的说法。

    ……………………

    当蔡确、韩缜等人全数离开,只留下吕公著一名执政的福宁殿,又陷入了沉寂之中。

    赵顼躺着,向皇后坐着,而吕公著则稳稳地站着,赐坐也没有理会。

    帮赵顼掖好了被角,趁势整理了心情,向皇后抬头看着吕公著,沉声问道:“不知枢密自请留对,究竟是为了何事?”

    吕公著深深的一躬身:“为了皇宋基业。”

    臣子们大言诳君的手段,向皇后经历得不多,但她对吕公著即有成见,听到这话时便自然而然的有了戒心,“枢密何出此言?!”

    “臣观今日朝堂,已是隐忧潜伏。王安石有威望,门生子弟遍布朝堂;韩冈有重名,得人心,世人敬仰。如今翁婿二人同列朝堂,相互配合无间,长此以往,皇宋基业恐有不稳。”

    带着沉沉杀机的话语出口,殿中更加静了三分。从西南方照过来的阳光映不进殿中,只能将南面的窗棱染上一层如血的红光。

    “过去也不是没有过。”向皇后越看吕公著越不顺眼,立刻道,“吾虽是妇人,也知道晏相公和富相公翁婿二人曾同列一朝。”

    “那是富弼曾说晏殊奸邪!”吕公著抬起眼,一对白眉下的双眼利如刀剑,“今日在殿上,司马光的确多有错处,但昨日,韩冈在席上端茶递酒,岂是重臣所为?!”

    向皇后张口结舌,难道要说韩冈是王安石的女婿,谨守晚辈的本分,所以才会端茶递酒?!可这不正印证了吕公著的话?

    “陛下。”吕公著语气沉沉,“臣非是论韩冈之品性。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现在是看不清的。”

    向皇后一下气白了脸,白居易这首诗实在太有名了,指着吕公著的手都在颤:“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这两句,枢密何不明说?!”

    “臣只为皇宋基业,非是为一己之私攻劾王、韩翁婿。”

    “好个非为一己之私,”向皇后气得笑了起来,“冬至夜吾母子性命几乎不保的时候,不知吕枢密在哪里?!”

    “殿下看重韩冈,或有其因由。”吕公著毫不动摇,皇后的否定他不在意,关键还是在赵顼身上,皇后越是偏袒韩冈,皇帝就会越担心:“但韩冈未及而立便名声广布,世人视之若神。今日殿上论司马光有心疾,又有几人不信?殿下当也是信了吧?”

    向皇后立刻道:“司马光强要杀王珪,岂非心疾?”

    “那一众御史呢,他们不也一样要杀王珪?”吕公著反问。

    “他们受了蛊惑而已。”

    吕公著神色一肃:“受人蛊惑,已是罢官去职,那么蛊惑人心之辈,如何不论之于法?!”

    向皇后的口才哪里能跟老辣圆熟的吕公著相提并论,登时就被堵住了。优待司马光的决定,还是刚刚在崇政殿上做出来的。

    吕公著也不继续与向皇后辩驳,他看着沉静的躺着的赵顼,“韩冈名重当世,王安石威望尤髙。章惇蔡确为其爪牙,韩缜、薛向唯唯诺诺,若翁婿二人同在政府,日后谁人可制?”吕公著跪了下来,再拜叩首,“陛下,非臣疑韩冈和王安石。但两人身处嫌疑之地,只为两人着想,也得让他们避嫌才是!就算或有顾虑,也得剪其羽翼,以防不测。”

    司马光虽然失败了,但对吕公著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因人成事,这样的想法,他从来没有过。

    低头整理着丈夫的被褥,向皇后藉机稍稍冷静下来。抬起头来,她猝然质问着吕公著:“韩冈如今只为不掌诰的内翰,王相公更是五日方才一朝,不及远甚。枢密是不是看到王珪去职,想争一争宰相的位子?!”

    “殿下此言,是在疑臣。”吕公著面不改色,向皇后的举动在他眼里实在幼稚得可笑。他掏了一下袖袋,抽出了一份奏章来。吕公著双手托着奏章举过头,朗声对赵顼道:“臣之辞表便在这里。臣非恋权,旧年臣于王安石亦有举荐之德,若能如韩绛、陈升之一般附和变法,宰相之位何足论?今日之言,非为权柄,乃是臣为皇宋基业的一片赤心!”

    ……………………

    城南驿,司马光所居住的小院紧闭的门扉打开了,司马康将刑恕送了出来。

    虽然是送客,但司马康的脸色阴沉得像是送葬。

    刑恕也是一脸沉重,却仍好言安慰着司马康:“先生是太子太师,多年来始终简在帝心,是天子垂危时想要托孤的重臣。虽说今日受辱于小人,皇后又为奸佞蛊惑,但无论如何,不还是给了先生一个体面吗?”

    “体面?”司马康脸色却更加阴沉:“就是那些赐物吗?”

    刑恕叹了一声,摇摇头,拍了拍司马康的肩膀,却也不在多劝了。

    都到了现在这般田地,还能怎么样?

    刑恕瞥了一眼稀疏的花木对面躲躲闪闪向此处张望的数个身影,转头又望向不远处的另一重院落。那重院落也是大门紧闭。

    王安石这段时间在城南驿的作息习惯很稳定,此时乃是午后时分,他一般是不见客的。但王安石应该已经是知道了朝会上发生的一切。

    刑恕冷笑了一声,不知道那位平章军国重事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那位女婿的?

    昨日席上谦和有礼,今日殿上便翻脸无情。就算是亲如翁婿,恐怕也是适应不了吧?

    但私谊归私谊,国事归国事。当年王安石能为变法事与多少好友割席断交,今天若是知道司马光大败亏输,当是击节叫好的为多。

    唉……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刑恕别过司马康,向驿馆外走去。

    司马光的颓态,他方才看得分明。踌躇满志的跨进文德殿,结果却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失去了唯一的机会,有生之年当再难入朝,如何不颓唐?

    不过刑恕并不认为这是司马光能力不足,实乃天数耳。

    司马光选择的时机和手段,不可谓不妙。在极为有限的时间内,已经是做到了极致。就算是刑恕现在再来回想,也觉得司马光借弹劾王珪来张起沉寂已久的旧党声势,并宣告自己重回朝堂,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最为上佳的选择。

    尤其是在御史台已经群起而攻的时候,抢先一步对王珪给出决定性的一击,不但能借助已有的声势,也让御史台根本没有办法调转枪头,只能追随在后。

    让整个御史台为王前驱,难道还有其他更好的手段吗?

    可惜还是失败了。

    时也命也!

    留中也好,拒谏也好,反驳也好,皇后可能的反应,司马光肯定都做了预测。而其他臣僚,无论是韩冈、章惇,还是蔡确、韩缜,包括下面的御史,以及一干有发言权的重臣,也定然都做好了针对性的计划。

    在朝会上发难,本就是背水一搏,贯通史学的君实先生,不可能糊涂到不做筹划便仓促上阵。

    可天时不在此处,皇后的那一句‘依卿所奏’,比什么样的反驳都有用。

    谁能想得到?!

    刑恕又是一叹。在廊道上擦身而过的一名官员,便随即浮上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冷淡的瞥了此人一眼,记下了相貌,刑恕继续向前。

    幸好还有机会。

    从这段时间,皇后对王珪的保护来看,天子很明显的是要维持朝堂稳定,异论相搅的宗旨绝不会随意更动。

    既然如此,也不用担心对新党的攻击,会有太坏的结果。

    司马光若是能将王珪扳倒那自然是最好,旧党肯定气势大张。若是做不到,对吕公著来说,机会同样到了。

    宰相和执政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以刑恕所知,吕公著现在的唯一所想,就是光大门扉。而要想维持吕家的家门不堕,与其委曲求全的去迎合新党,还不如争上一步,争一个宰相之位出来。

    宰相之门,即便韩冈日后当权,也不便有所轻动。韩冈就算将吕家恨之入骨,也得为他韩家着想——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吕公著若是能成为宰相,只要不糊涂到去沮坏新法,只要隔三差五唱唱反调,至少在天子大行之前,地位将会毫不动摇。

    至于之后如何,更不用担心……王珪可都是被放过了!难道还能重开岭南路不成?

    一旦吕公著如愿做了宰相,父子两相国,届时以吕门之贵,日后与天家结亲也不是可能。家门长保不衰,吕公著当真就能如愿以偿。

    宰相门下客。

    刑恕冷笑一声,似是不屑,却犹有几分自得。

    不枉自己奔走之劳。

    ……………………

    福宁殿中,向皇后仍阴着脸,气愤填膺,说不出话来。

    而吕公著的气质越发纯粹,平和淡定,不见喜愠。

    这是吕公著在表态。

    表明与王安石决不妥协的姿态。

    代表洛阳老臣的司马光今日折戟沉沙,旧党声势大挫,那么新党必然气焰大涨。这样的情况下,天子定然需要一位坚定的反对者留于朝堂。

    除了他吕公著以外,还有谁人可选?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稳当当的保住现在的权位。

    可是吕公著还想更进一步。宰相的地位在枢密使之上。枢密使执掌军事,而宰相则是军政无所不统。

    眼下王珪出外乃是必然。即便今天已经将所有弹章全部驳回,王珪也必须知趣的出外——这样还能留一个情面,若是还不知趣,那就没什么人请可讲了。

    当王珪离开,空悬下来的宰相之位,在两府中以资历论,吕公著自问不作第二人想。其余人不是资格不够,就是进入两府的时间太短。

    只有唯有一点,就是他是旧党。如此一来,即便是新党中资历浅薄如蔡确,中立的唯唯诺诺如韩缜,也有了跟自己竞争的资格。今日在殿上蔡确会跳出来,正是为了一个宰相之位。

    吕公著无意改弦更张——即便他这么做了,坏了名声后,结果只会更差——那么能做的就只有一条:便是更加坚定的反对新法。一个保持为国事而不惜自身的旧党,与一名新党中人同掌大政,就是天子唯一的选择。

    至于新法的稳定,在有王安石做着平章军国重事的时候,天子并不用担心太多。

    这么多年了,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吕公著已经没有了与新法争竞的精力,他现在只想保着家门长久。他静静的等候着,结果究竟如何,就看天子的反应了。

    躺在病榻上的赵顼终于有了动作,他的眼皮眨了起来。

    一下,两下。

    然后是第三下。

    一下否,两下是。

    赵顼表达心意的方法,已是朝野尽知。

    至于三下或以上,如果不是眼睛不舒服而正常眨眼,就是天子想要用韵书传达信息。

    现在当然不会是前者。

    坐在床沿的向皇后脸色难看的拿起韵书。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到底在想些什么,虽然可以确定,绝不会是伤害自己和六哥,但他做出的选择,总是让人不痛快的一件事。

    无论是之前的王珪,还是现在可能的吕公著,都让向皇后憎厌到了极点。

    而且还没用——要保的王珪,成了众矢之的。新党不喜欢他,旧党不喜欢他,御史也同样不喜欢他。

    若不是司马光做得太过分,修书修得老糊涂了,有了心疾,硬是要杀王珪,惹起了其他朝臣同仇敌忾,今天也不至于为了一个王珪,将半个御史台给赶出京去!

    现在吕公著摆明了想做宰相——他都做到了枢密使了,看到相位空悬,肯定是想往上走一步,至于辞章什么的,向皇后再没有经验,也知道外面听起来冠冕堂皇的话根本不能做数。可眼下,她的丈夫会不会受到这位枢密使兼太子太保的蛊惑,向皇后还真的没有把握。

    吕公著则站起了身,辞章依然拿在手中,很自然的移了两步,走到了天子御榻的不远处,能更加清楚的看见赵顼眼皮的动作。对于一名已经年过花甲的老臣来说,能看清五尺外天子脸上的细微变化,这是吕公著如今始终夹在鼻梁上的一幅水晶眼镜的功劳。

    书页哗哗的翻动着,以韵书为媒介,一问一答,赵顼和皇后的对谈,比一开始时快了不知多少倍。

    去声二十六宥——奏。

    “奏?”向皇后眼前一亮:“官家!可是奏对?要招谁入宫来?!”

    她连声问,很是急促。

    吕公著在后垂下了眼皮,若不是在寝殿中天子身前不能放肆的话,他可就是要哈哈大笑起来。

    以眼下的局面,怎么想以奏开头的词汇,都不会是奏对吧?

    皇后分明是支持不住,想从外面找援军。

    皇后的敌视让吕公著备生感慨,未来或许有些麻烦。不过再想起宰相身份,他就放心下来。垂帘听政的太后,也不可能下手处置宰相家门。若是她这么做了,新党的那一帮人,包括王安石、韩冈,拼了命都会将乱命给顶回去。

    而且可想而知,就天子而言,他绝不愿意看到皇后太过偏袒臣下的某个人或某个派别。

    垂帘皇后不能执中而立的危险实在太大了。直接卷入了臣子的交锋中,而不能置身事外,那么当朝堂风浪一起,也会被连带着拖进水里。

    呵。

    吕公著轻呼一口气。原本只有六分的成算,现在可就有八成了。

    剩下的两成,那则是要看运气!希望司马十二将坏运气都带走了。

    赵顼果然眨了一下眼,给了否定的答案,让向皇后的心沉了下去,不得不重新拿起韵书。

    然后是下平七阳——章。

    奏章。

    “奏章?”向皇后回头看看吕公著,那本应该被垂下来的袍袖遮住的奏章,却被刻意的亮了出来。毫不掩饰的皱了一下眉,她转回来问赵顼,声音很冷:“可是吕枢密的奏章?”

    吕公著期待着,水晶镜片后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住赵顼,

    可眼皮仍是只眨了一下。

    “那是哪里的奏章?”向皇后抬起眼。现在就在眼前的床榻边,一张新置的宽大几案上,高高低低堆了好几摞从崇政殿和御书房中搬来的奏章,“可是床边的?”

    赵顼尽管卧床不起,却依然为国事操心。每天都要听人宣读奏章,了解朝堂中发生大小事务,并不辞心力的指点向皇后该如何批阅。

    他这么做,也是让外界明白,天子纵然病势垂危,神智依然不乱,若有什么小心思,最好收起来——可惜的是效果不彰。

    而赵顼现在便眨了两下眼,对皇后的问话给了确认。他要的奏章,便在这里。

    几案上的奏章四五堆、百十封,向皇后看着犯了难。

    “官家……”她凑近了问,“是谁的奏章?”

    赵顼的回答是上平十四寒——韩。

    韩冈?!

    吕公著眼皮一跳,脸色终于变了。

    “可是韩学士……是韩冈?!”

    一下。

    两下。

    ……………………

    当韩冈从崇政殿回到太常寺,已经是快放衙的时候了。

    苏颂已经回了他的衙门光禄寺去。虽说那个衙门跟太常寺差不多,十天八天都不去,累积起来的公文平铺开来,也只能占去半张光禄寺中那面属于苏颂的桌案,但终究还是得每天绕上两趟。

    过来与韩冈说话的是黄裳。

    黄裳他现在被韩冈征辟为椽属,在编修局中整理甲骨文。这算是很轻松的工作,也正好可以让黄裳有时间复习应考,准备明年的锁厅解试,以及后年的省试——以黄裳的年纪,不能再耽搁了。

    但今天黄裳不可能有心多说他手上工作的进度,简短的汇报了两句后,便问起了朝会上的事。

    “虽然这么说有些过分了,但司马君实实乃自取其咎。”韩冈有些不客气,“辽人虎视眈眈,天子又病重如许,他身为太子太师,却不体谅天子心意,当有此祸。”

    “那朝廷打算怎么做?”黄裳如今虽然是站在韩冈这一边,但对司马光这等闻人贤达,还是有着很深的景仰。

    “还能如何?好歹是太子太师!已经决定赐予厚礼,让他回洛阳去了,绝不会让他失了体面的,倒是一干御史,就得出外了。”韩冈叹了一声,“希望他回洛阳后,能将《资治通鉴》继续编纂完成。同为修撰,为朝廷编修典籍到底有难,这段时间我是体会到了。司马君实在洛阳的确辛苦。”

    黄裳默然点头,这对司马光来说,已经是现在的局势下最好的结果了。

    “其实司马君实那边,本是有份人情在的。”韩冈又冲惊讶起来的黄裳笑着道:“不过不是对我,而对是整个气学。”

    “气学?司马君实到底帮了什么大忙?”

    “是先生的谥号。”韩冈说道。

    张载的官位不到,没资格得到朝廷的官谥。当张载病逝之后,张门弟子聚起来打算给张载上一个私谥,以表对张载的纪念,也算是人之常情,亦多有先例。从魏晋以来,史不绝书。

    “但这不太好吧。”黄裳皱眉想了想,摇头道:“横渠先生天下知名,若请谥于朝廷,或无不可,私下奉谥,反倒让人小瞧了。何况横渠先生乃大贤宿儒,欲复三代之礼,援引汉魏以来俗例,或违横渠先生平生之愿。”

    “正是这个道理!”韩冈一击掌,“所谓‘贱不诔贵,幼不诔长,礼也。’谥自天子出,做弟子的怎么有资格给师长赠谥……司马君实也是这么看,当我的几位师兄写信去请教伯淳先生此事是否可行,伯淳先生拿不准,就又向咨询司马君实咨询,他便写了一封信来劝阻。”

    “原来如此。”黄裳点了点头。日中黑气,月中深影,总是最为显眼的。如张载这般名儒,他的弟子若是做了违反礼法的事,必然逃不脱士林的嗤笑,也会成为其他学派拿来攻击的武器。

    “所以我等气学门人,得感谢司马君实写信拦住了这件糊涂事。”韩冈又说道,“在我从广西回来后,知道了此事,曾写信谢过司马君实。后又上表为先生请谥,不过当时的情况,勉仲你也是知道的……”他苦笑了起来,“当时我与新学正争于道统,天子看重新学,奏章上去后就没了回音,所以就留了这番心事到现在。”

    韩冈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顺势向上看着屋顶,也不知道自己做下的那番准备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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