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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9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3)

    游酢道,“韩玉昆一心想光大气学,只看其三疏,便知其心,终究不是跟王介甫是一路人。先生入资善堂,他不至有所不敬。”

    “子厚先生的气学,早就给他带入歧途了。”吕大临冷然道,“他争的岂是横渠之学,乃是他一家之学!”

    游酢无奈一笑,韩、吕之间的恩怨,他可不敢掺和。

    “先生!先生!他们……他们……”一名程颢的学生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进来,惊慌失措的样子让程颐看得直皱眉。但游酢觉得不对劲了。

    “不要急,慢慢说!”程颢道,他也知道事情变得更糟,但慌慌张张就未免太过失态了。

    那学生喘了几口气,正要说出来发生了什么,门外又冲进一名学生,大叫道:“先生,先生,他们要去京城叩阙上书!”

    这一下,即是程颢程颐都没办法安坐了!

    “是谁在煽动?!”

    “是邵子文!”

    听说了书院中学生们闹着要去叩阙上书,总是笑意温文的程颢脸色难看起来,“这个邵子文……我去看看吧!”

    程颐沉着脸:“一起去。”

    更不敢耽搁,两人脚步匆匆的就往前面去。

    吕大临跟游酢也忙跟在后面。

    吕大临看着前面一贯讲究礼仪的两位老师为了一众糊涂学生,急得将风仪气度全都抛到了脑后,边走边抱怨:“这个邵子文,怎么连尧夫先生的半分沉静都没学到。”

    “君实先生兄事尧夫先生,待邵子文为子侄,如今君实先生被责,当然要为君实先生叫屈。”游酢叹道,“也是因为尧夫先生仙游三载,让子文没了约束啊。”

    邵子文就是邵雍邵尧夫的儿子邵伯温。不过因为伯温这个名讳正好是程家的老父程珦表字,在书院中,从来都是只有邵子文。

    游酢的话中意有所指,吕大临听得出来,却是不置可否,但道理是有的。在名气甚大的邵雍去世后,邵伯温如果不能考上进士的话,他一辈子最多也只能做个乡儒。而以邵伯温的才学,吕大临已经了解得很清楚,根本就不可能考得上。

    因为邵雍生前从没有担任过一官半职,邵伯温自不会有荫补或是其他好处。而且原来因为善于卜算的邵雍的缘故,他能跟富、文等贵胄世家的子弟常来常往,如今却是难了。关系亲近的司马光就是他唯一的希望。

    匆匆赶到前院,数百学子拥在正殿中,先圣诸贤的神主下,邵伯温正在人群中宣讲。他带领众人高呼着,兴奋得面红耳赤。

    “子文!”程颐一声断喝,让邵伯温停了下来。回头见两位老师到场,学生们的声音也渐渐小了,最后一丝也无。

    程颢程颐分开人群,走到供案前,转身面对一群年轻人。程颐便厉声质问:“你们要叩阙上书?!”

    “禀先生。见君上为臣所胁而不言,是为不忠;行不忠之事,辱及父母,是为不孝;坐视忠臣蒙冤,是为无义;见义而不为,是为无勇。”邵伯温朗声道,“学生自束发受教,日日诵读圣人之言,不忠不孝之行、无义无勇之举,学生岂敢为之?!”

    邵伯温说得义正辞严,顿时便惹来一片叫好声、附和声。

    学生们为了正道如痴如狂,程颢和程颐却看得无可奈何。待声势稍歇,程颢立刻道:“尔等所闻之事,如今只是流言,或未至此。”

    “君上为奸佞所胁。中外隔绝,无一言得出!”

    “不论是何事,不证于耳目,如何证于心?”程颢语重心长,“若流言非实,叩阙上书便形同讪谤,其罪岂轻?”

    他这话一说,就让不少人犹豫起来。万一流言仅仅是流言,那么参与者的结果就绝不会太好。万一毁废终身,不得应考,一辈子可就完了。

    邵伯温向程颐行了一礼:“既然伯淳先生如此说,学生也不敢拂逆师教。不过正叔先生旧年不是亦曾以布衣上书天子?学生不才,愿效法先生。”

    邵伯温这么一说,不少学生又激动起来,叩阙上书不行,单是上书就没问题了吧。一封奏上天阙,自能名动天下。

    程颢、程颐盯着这个学生半天,却也没办法再阻止了。只是上书,做过的人不少,不是罪名,好歹比叩阙要强得多。

    安抚了学生,程颢程颐又回他们的静室。

    程颢要上京,甚至还准备带几个学生一起去——不过邵伯温是肯定不能带了——做了帝师,就可以顺道讲学,对于影响力大部局限于中原的道学而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可惜程珦已经七十五六了,不便移居,因而程颐就必须留在洛阳城中侍养。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程颐也想去京城宣讲,兄弟二人互相拾遗补缺,倒是能更快的光大道学。

    只是一想起嵩阳书院里的这些学生,程颐的心却又沉下去了一点,程颢入京,或许并不一定会很顺利。

    这些学生,真的会老老实实的听话吗?他们今天的作为,会不会传到京城?

    想到这里,程颐的脚步沉重了许多。

    ……………………

    这几天来,朝堂政事对于向皇后来说,可以说是初步上手,感觉也变得稍稍轻松了一点。

    尽管少了几名宰辅,但蔡确恭谨;章惇、薛向勤力;还有张璪——因为政事堂乏人,倒是捡了便宜,前两日升做了参知政事,故作推辞了两次,便立刻接任——同样是尽心尽力。

    且时近年末无甚大事,环庆、泾原又暂无急报,一切都是顺顺当当。

    加之王珪和吕公著的辞章已经被批准了,吕公著判大名府,王珪出判扬州,两三天内都要离京了,这也让向皇后的心情变得好了不少。

    与一干朝臣将今天要处理的政事议定,向皇后看看坐在最下首的韩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蔡卿,横渠先生的谥号定下来了没有?”

    皇后的话一出口,雕像一般沉默了半天的王安石突然间就有了动静。眨了一下眼睛,胡子动了动,顿时恢复了生气。

    蔡确飞快的从王安石身上收回目光,回道:“太常礼院尚未具本上报。”

    “怎么这么磨蹭?”向皇后不满道,“着安焘上殿!”

    片刻之后,新判太常礼院的安焘受命而来,行过礼,他立刻道:“回殿下,张载之谥,昨日已经议定,暂定为‘明道’,正欲具本奏闻。”

    还没等向皇后和韩冈评价‘明道’二字如何,方才议事时一句话不插嘴的王安石立刻瞪圆了眼睛,厉声道:“以德化民者曰道,张载位卑,未曾理民,不可谥以此字!”

    以德化民的本义绝不是说亲民官理民教化,王安石这是强辩。但化民之德的这个‘道’,就是王安石和韩冈、新学和气学争夺谁为正统的东西。他哪里可能给张载一个‘明道’为谥号!顾名思义,这不是承认了张载已经明了大道,传习的气学是正道了?!

    所有人的视线立刻转到韩冈脸上,张载的这位得意弟子的脸色的确是有些难看了。

    向皇后觉得应该给韩冈一个脸面,但王安石是平章军国重事,也不方便否定,正犹豫间,安焘连忙又道:“还有‘明诚’。诚身自知曰明;秉德纯一曰诚,是为‘明诚’。”

    王安石这倒是没话说了,不是‘明道’就好。

    但同样在殿中的御史中丞李清臣却站了出来,“这是台中一谏官幼子之名,前日满月为其置酒,知者甚多,恐为不当。”

    李清臣之前是判太常礼院,现在是御史中丞,他觉得不合适,那么就是不合适。

    接连被否定了两个谥号,一个正选,一个备选,准备好的全都否定了。安焘的脸色开始向王安石靠拢,变得发黑。

    向皇后瞅瞅韩冈,却见韩冈正垂着眼,正念叨着什么,最后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虽然‘明诚’其实是当初一干气学门人准备给张载上的私谥,韩冈私下里授意于一名礼官。可被人说是小儿辈的名字,他也觉得不太好了。谁让这两个字是好词呢?也不知是哪个谏官给自己的儿子起这个名字。

    向皇后察言观色,见韩冈也不想要,便把‘明诚’抛诸脑后,问李清臣,“不知李卿觉得何谥为佳。”

    李清臣拱手一揖:“禀殿下,张载虽官位不显,为师则闻名于朝,从学者更是遍及天下。韩冈以其所授,格物得牛痘免疫之法,惠及四海,至于外邦。所谓声教四讫曰文,当可加以一‘文’字。”

    几名宰辅脸色都变了一变,尤其是王安石。对于绝大多数文臣来说,谥号里加一个‘文’,比起任何封赠都要荣耀千万倍——韩琦出将入相,他的‘忠’和‘献’,都是美字,合起来不在‘文正’之下——张载的门人弟子给他上私谥都没敢用个‘文’。李清臣这是十分直白的在向韩冈示好,甚至近于谄媚了。

    “若论其名位不至,后汉亦有陈实,生平仅为太丘县,惟其重名垂于九州,考终家中,四海万人登门同吊,谥为文范。”

    李清臣扯出了东汉的文范先生陈实做证据,没人有异论。不说别的,此时的崇政殿上,谁人会在这里为一个谥号开罪韩冈?除了王安石!但王安石之前已经否定了‘明道’,现在又怎么还能开口?他的女儿和外孙可是还在韩冈家里。

    向皇后没管这么多,觉得听起来有几分道理,见王安石也不反对,便颔首认同,“可以‘文’为首字……不知当缀以何字?”

    “诚身自知曰明;秉德纯一曰诚。以臣愚见,明、诚二字皆合当。”李清臣回道。这是对太常礼院的安抚,要不然今天可就要大大开罪安焘和他本人的旧属了。

    “文明?文诚?”向皇后念叨了一下,觉得都挺合适,便问韩冈,“不知学士心仪何字?”

    文明这个词,韩冈很喜欢,可惜几百年前有了好几个很有名气的以文明为谥的皇后,这就不太好了。而文诚,虽说本朝有个谐音的温成皇后,不过两个字都不一样,倒是没关系。他对向皇后行礼道,“臣先师向道以诚,至终不移。臣意以‘文诚’为佳。”

    “那就是‘文诚’了。”向皇后点了点头,对安焘道:“安卿,赠张载银青光禄大夫,馈赐照三品例。让太常礼院议定,交给学士院草制。”

    赠了谥号,又加了张载一个从三品的文散官,又有赏赐,可谓是备极哀荣。

    安焘领旨,韩冈当即拜倒下来,向皇后恭声致谢。

    李清臣有些得意,王安石虽是面色不愉,可最后也只能叹一口气。这样的封赠,张载也的确当得起。道统不能让,但人心是欺瞒不得的。

    张载的谥号就这么定了下来,日后世人也就能尊称他一声文诚先生,或是简单一点的张文诚了。

    之前千里镜的禁令,改成了总长度一尺以下,同时镜片径圆最大处在寸半以下的千里镜才属于禁令之内,也就说便携式的千里镜依然是军器,但更大的能用于天文观测的则不再禁止。

    至于《自然》期刊,年后就会刊行。朝廷还特地拨了款,而且还可以使用国子监的印书坊——国子监版的书籍精美冠绝天下,说起来只有一些私人刻印的图书可以在质量上与其相比,比起杭州版、福建版要强得多。

    韩冈的三封奏章中最后一条也如愿以偿,当他回到太常寺中对苏颂一说张载得谥,苏颂便立刻向他拱手贺喜。

    “对了。”苏颂道过喜后,坐下来问韩冈,“今天愚兄听说河南的嵩阳书院那边出事了,殿上最后怎么议的?”

    “那件事啊……政事堂好像没有报上去。”韩冈摇摇头,他估计苏颂多半是听到消息后就急了半日,毕竟他立场偏近旧党,嵩阳书院里面有不少人与他关系匪浅,“也是那一帮子学生年轻气盛,又没见识,所以糊里糊涂就上了当。现在一部分人准备上书,另一部分人准备叩阙,却还没离开河南府呢,不知道会磨蹭多久。等他们入了开封地界自然会报予皇后。”

    他笑了一笑,恐怕嵩阳书院里面的学生都不会知道朝廷的耳目有这般厉害,“这也是政事堂想息事宁人,毕竟嵩阳书院里面有不少世家子弟。而那些流言蜚语,传到皇后耳朵里,也不是美事。”

    “蔡相公有这么好心?”苏颂狐疑的看了韩冈一眼,外地的流言报上去后,可是只会让皇后更恨旧党,忽然他有了些明悟,“二程就在嵩阳书院吧?”

    韩冈摇摇头,虽然他猜不到具体原因,但以蔡确的为人,肯定不是这个理由。随口道:“两位先生都不是会逞于口舌,惑于众论之人。而且伯淳先生已经接了诏,不日将会抵京,应是与两位先生无关。”

    区区一个嵩阳书院,又是在洛阳,根本就影响不了大局。京城才是天下至中,要想控制士林清议,京城的国子监才是关键。西京虽然有个国子监,但规模和声势上可就差得远了。

    如今国子监中,尽为新学弟子。纵然不一定认同新法,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倒是对新党占据朝堂持支持的态度,这代表他们的前途将会依然稳定,不会受到朝局的干扰。万一旧党上台,又改回以诗赋取士,那就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尽管还是有极少数人听信了谣言,想要起来闹事。但十个八个的异论者,在两千人的国子监中,根本连个泡都冒不出来。

    “至于”

    “这是蔡相公该考虑的吧?”韩冈笑道,“昨日子容兄去韩玉汝府上,他是还坚持请辞?”

    “没有兄为宰相,弟为参政的道理。又是北人,又是支持新法,同时还有资格做宰相,只有一个韩子华。他回来,自然韩玉汝留不得。”苏颂对韩冈扯开话题有些不满,又扯了回去,“不说这个了,玉昆,你倒是一点都不挂心啊,是不是又是因为事不关己?”

    “怎么会?”韩冈笑道,“没听到流言中小弟被骂成什么样了?”

    “玉昆你会在乎这点小事?”

    “那是因为现在只是流言,但要是被世人认定是事实可就吃不消了。”韩冈哈哈笑道,“幸好没接下那两个差事。”

    苏颂知道韩冈说得是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二职,他现在也能明白韩冈的决心为何如此坚定了,跟着笑了起来:“说得也是!幸亏没有接下。”

    当初他就没有给参知政事晃花了眼,如今又怎么会给枢密副使迷惑?

    韩冈拒绝枢密副使的理由跟拒绝参知政事一样,之前是怕被新党当成出卖利益的死敌,而这一次是怕被关中士人视为出卖旧党。毕竟关中士人只是因为西事的关系,才对新法持赞赏态度,对南方人居多的新党,则有着不小的成见,反而更看旧党更为顺眼。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会有这么疯狂的流言,更没有想到会有人准备叩阙上书,现在看来自己倒真是做对了。

    邓绾能说‘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更有刘筠为清凉伞而‘生病’,韩冈却是说不得、病不得。邓绾、刘筠,心在朝堂,而韩冈则心在学术。

    如果想要在学术上走得更远,让气学更加光大,自己的名声比起什么都重要。至于枢密副使,没看到自己现在天天进崇政殿吗?与宰执班共议军事,这跟宰辅有什么区别?

    现在能攻击韩冈的指责,其实归结起来,只有沽名钓誉一条而已。以韩冈过去的声望,让世人相信的可能性也很小。如果韩冈当真接下了枢密副使一职,那就绝不只这么简单了,不但对手们自此有了把柄,就是气学门人,也会有不少人会感到失望。

    而且韩冈的名声对眼前之事也极为重要,只为皇帝、皇后和太子,他的名声也坏不得。只要名声还在,他对天子病情的确认就会为天下人承认。一旦他的名声坏了,那么这段时间他所参与的一切事务,都会陷入世人的怀疑中。

    ……………………

    吕公著就要去大名府了。

    从枢密使的位置上落下来,而且还是引罪被责,使得他带着全家老小离城时,身边孤伶伶的只有五六人相送。

    只是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他倒是看得开了,觉得至少应该比王珪要好上那么一点。王珪他按照御史们弹劾他的罪名是罪恶昭彰,尽管天子,可朝堂上还是避他如避蛇蝎。吕公著估计送王珪下扬州的官员,绝对会比自己要少。

    “晦叔先生。”刑恕骑着马,跟在吕公著的身后。

    “不要送了……都已经送了十五里了。”吕公著感慨万千,前些日子还是宾客盈门,但如今还跟在身后的门客,只剩下寥寥数人,

    刑恕闻言便笑道:“天色还早,再走一走。”

    吕公著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刑恕脸上的坚定后,便又不准备开口了。能坚守此心,已经是极之难得。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知良臣,也只有到了这样的绝境,才能知道谁为忠,谁为奸。

    一路将吕公著送了三十里,刑恕这才会返回东京城。

    回程时能稍稍走得快了一点,用了一个时辰,遍传过了城门。进了城后,刑恕便径直往西,当眼前皇城城墙已经快要仰头来望的时候,他便轻车熟路的向右一转,立刻转进了一条大街中。再向前走了几步,又是一个巷口出现在前方。

    刑恕骑着马在正巷口上向里面一张望,三丈宽的巷子——叫街其实更合适——完全给车马堵上。巷内除了车马外,只能看到连绵不绝的院墙和一道大门。一眼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只在中间留个一条仅可容一辆马车的小道,比这段时间门可罗雀的枢密使府强了不知多少。

    不过刑恕并没有挤进去,而是摇了摇脑袋,叹息了一声吼便拨转马头,换了一个方向,沿着这间府邸高达丈许的院墙,绕了大约半里路,终于在前面出现了一道一丈多宽的大门。只看门宽,在普通的官员府邸肯定是正门的形制,但门扉仅有两扇,也没有涂上朱色,更没有门钉,却是不折不扣的偏门。

    能使用偏门的,不是家中亲友,就干脆是仆役家丁,正常的访客都是得在正门外候着。但刑恕是个例外。

    当他到了门前,守门的司阍只张望了一下,就立刻陪着笑脸迎了上来,“刑官人,你可是好久没登门了。”

    “近日事忙啊,奔走来去。”刑恕笑吟吟的,并不以说话的是个地位低微的司阍而小觑,“你家的三哥最近的身体可还好了一点。”

    “谢刑官人挂念。”司阍打躬作揖,连声道:“多亏了刑官人啊。前些日子说的那个方子的确管用,家里的小儿两幅药下去,还真的就缓了过来,如今也能下床了。家里就剩这根独苗,还是靠了刑官人给保住了。”

    “能救人是积德,说起来我还要谢你让我极了德。”刑恕笑笑,“虽然不比韩学士的医术神授,但洛阳的邵先生也是阴阳五行、医卜星相无不通晓。富、文几个相公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都要求到他门上。这副方子,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自然有神效。”

    “说得是,说得是。”司阍连连点头,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堆了起来。

    刑恕整了整衣冠,正色对那司阍道:“请报与持正相公,刑恕来了。”

    腊月深寒,黄河已经彻底冻结。

    黄河冰面上,用木板和稻草席铺起了一条道路。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在这条道路上络绎不绝。

    不过当辽国正旦使的队伍开始踏上河上道路,南来北往的行旅便全都给赶得远远的。

    萧禧每次来南朝,本意都只是想敲笔钱回去,增加个十万八万的岁币,就像南朝仁宗时因困于西夏立国而不得不增加岁币那样。但谁知道熙宁八年的时候,左敲敲右敲敲,梆梆梆的一阵竹杠敲过去,最后就变成了割让土地。

    辽人不缺地,只缺钱。弄回些地皮,也就涨涨面子。不过这对萧禧倒是都一样,土地也好,银绢也好,不论从宋人那里捞回什么,都是他的功劳。

    宋人对萧禧是戒惧,而对副使折干则是鄙夷。粗鲁的北方蛮子,当然不会被自命天朝上国的子民放在眼里。

    宋人隐隐中透出来的鄙夷,让随行的副使折干脾气变得火爆起来:“南人就会装模作样,看不顺眼就说,说不通就砍,明明看不顺眼还陪着笑,是要讨赏钱吗?!”

    折干一通火,让周围的宋人又离得他远了一点。他这个粗暴的脾气,倒是符合宋人对辽人的认定,南下以来,监视他的视线已经不一开始少了许多。

    萧禧权当没看到,若这名奚族人的心思跟他的外表一样粗鲁,尚父就绝不会让他南下。

    不过宋人离得远了,倒是方便他说话,与折干并辔而行,萧禧低声道:“胡里改是告哀使,算他的行程,这时候就该回来了,可知路上为何没碰见他们?”

    “……当然是宋人在其中捣鬼。”折干冷哼一声,“多半是从另一条路回去了!”

    萧禧紧接着问道:“那宋人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

    “要能打听得到就好了。”折干叹了一声。

    他装粗装到自己都想吐,但还是没能让宋人派来服侍左右的仆役松懈一点。这些人一个盯着一个,从来不落单,根本就别想打探得到半点口风。

    每天到了驿馆,外面少说也会站着三五百以守卫为名而派来的精锐禁军。消息递不进来,也传不出去。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啊!

    “其实到了东京,自然就知道了。”萧禧很放松,“而且这是欲盖弥彰,遮遮掩掩的,不就证明了有什么事害怕我们知道?”

    “怕就怕上了殿后还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宋人做得出来。*”

    “那就直接多要点好了。”萧禧咧开嘴,常年吮骨吸髓的牙齿白森森的,“看看宋人的应对,也就能知道他们有多心虚了。”

    ……………………

    苏颂正在埋首于公案之上。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朝中各种各样的事一个接着一个,但《本草纲目》的编纂工作并没有被耽搁,说起来真正办事的还是下面的编修们,韩冈和他苏颂更多的工作只是在审核。

    不过苏颂手上的笔就没有停过,才半日功夫,呈交上来的草稿,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

    韩冈的生物树还是太粗陋了,要想天下千万物种门纲目科这样排下来,不知要穷几百年之功。眼下只能针对药材,而且还是错漏百出。

    不过《自然》期刊即将发布,可以合天下之智。韩冈准备给所有的物种都配以发现者的姓名,以其为正式的学名。也就是在物种之名后,加上发现者的姓名作为后缀。

    比如苏颂,若是发现了家里飞进来几只很特别的山雀——比如说脸是紫的——只要能将其习性和特别之处给确定,并证明这是一个物种共有的特征,可以遗传,便能初步将之命名为紫脸山雀·苏颂,简称苏氏山雀。同样的道理,韩冈在家中后院发现了一片特别的蕨菜,将其独特性和遗传性加以证明后,也可以叫做韩氏蕨菜。

    以名诱之,想必天下士子中将会有不少人趋之若鹜。当然,为了防止有人随便找根草就说是新物种,接下来还有认证的环节,要给出批量的标本,给出发现地等一系列的证明,并交由权威认证。暂时是《本草纲目》编修局,但等到《自然》名气大了起来,就可以组织一个研究性质的会社。虽然看起来很粗糙,实际上也因为是草创而无成规,但终究会逐渐进步的。

    不过这个会社真正组建起来后,就不会再局限于区区药材或是生物了。苏颂就有打算在其中组建一个以天文观测的分社。就他所知,韩冈也有这方面的打算。

    正提笔修改着文字,外面忽然来报,说是宫里派了小黄门来传韩学士。

    苏颂抬头看看对面空着的位置,这可还真不巧,“让他进来。”

    “苏学士。”面对在朝中名望高峻的苏颂,小黄门恭恭敬敬,甚至战战兢兢,“小人奉皇后懿旨,招韩学士上殿议事。”

    “玉昆他去了都亭驿。”

    “都亭驿?”小黄门的脸就耷拉了下来,那可是要跑到皇城外找人了。万一中间走岔了,或是韩冈根本就是寻个借口出去,还不知要到哪里去找。

    “方才政事堂传信过来。说是辽使今日晨间已过黄河,明天就便至京城。所以方才玉昆就去了一趟都亭驿,看看里面的准备得怎么样了。”苏颂略略解释了一句。

    “小人知道了。多谢学士相告。”小黄门急着找人,向苏颂行了礼后,就跑着走了。

    苏颂却感觉有些奇怪,韩冈上午就在崇政殿,现在又派人来传,难道出了什么事。

    ……………………

    韩冈倒是就在都亭驿。

    馆伴使顾名思义就是在馆中陪伴客人,在情在理,也得先来一趟驿馆。熟悉一下馆中的官员和规矩,也省得沟通不畅,出了意外。

    当杨戬找来的时候,他正听着都亭驿中官吏的报告。不过朝廷的事要紧,听了懿旨后便立刻起身。

    到了殿中,除了一个避位的韩缜,其余宰执们都在。而向皇后想问的,是泾原路和环庆路。那边一直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让皇后很担心,想要问一问韩冈的意见。

    皇后这惊弓之鸟的感觉,跟熙宁八年时的天子差不多,不过好歹比那时的皇帝更容易安抚。

    “泾原路和环庆路那边没有消息,的确让人担心,但毕竟有良将坐镇,当不须担忧。反倒是银夏路……”

    皇后的担心全无来由,让他哭笑不得。韩冈倒是觉得值得担心的另有其人。

    “种谔不就在银夏?”向皇后疑惑的问道。种谔可是闻名万邦的名将帅,不比郭逵差。

    “……臣是怕他功高而骄,对辽人不加提防。”

    被韩冈这么一说,向皇后立刻就担心了起来。

    说种谔功高盖世肯定过誉,可以种谔历年来的军功,除去开国的那一批名将外,基本上也就在三五人之列了,可以跟狄青、郭逵争一争头名。这样的良将,若是以功高自矜,小瞧了辽人,的确是让人担心。

    “那就由政事堂下堂札命其谨慎行事。”向皇后吩咐蔡确道。

    韩冈暗暗松了一口气,好歹糊弄过去了。他担心种谔,不是担心他守不住银夏,而是担心他又想立功。韩冈太了解种谔,都打了多少年交道了,这时候他多半又转着主意想要从辽人身上挣一份军功了。

    青铜峡蠢蠢欲动的党项人,骚扰韦州的契丹人,在这里看是危机,但在种谔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机遇。

    种谔是个天生好战的疯子,也许这么说会很过分,但若是没有战争,他多半会活不下去。若是换个时代,他多半会高喊着‘诸君!我喜欢战争!我很喜欢战争!我非常喜欢战争!’,而带着手下的将士席卷每一处战场。

    虽是被笼头约束着,却是没有一刻不想挣脱束缚。当年在平夏之役前,就有人说过种谔不死、战事不止,如今这番话依然可以贴在种谔的脑门上。

    但这话不好说给别人听,韩冈也只能埋在心里。

    “种谔的侄儿好像就是盐州知州吧?”向皇后又问。她模模糊糊有些印象,这几天她看了不少地方上的人事安排。

    章惇点点头:“种建中现在是权发遣盐州知州,银夏西路都巡检。盐州驻扎了一个将三千兵马,新近又加固了城防,不虞辽人侵袭。”

    “这种建中能力如何?”向皇后问道。她担心种建中是靠了种谔才有了这个位置。

    “良将之才,而且还是张文诚的弟子。”

    向皇后也想起来了,前几天,好像就有说过。她看向韩冈。

    韩冈点了点头:“种家诸子,种谔为首,种诂、种谊亦是良将,其余兄弟同样深悉兵法,而下一代的种朴和种建中,皆是号为将种,在过去也屡立功勋。”韩冈道,“不过种朴这一代,也就只有种建中,再加一个种师中,余子皆碌碌。比起种谔那一代,还是要差了不少。”

    殿上人都听得出来,韩冈这是在帮种家说话,要是种家将的第三代还是人才辈出,那可就让人担心了。

    不过种家是韩冈在西军中的基本盘,殿中众宰执都知道这一点,没人想跟韩冈无缘无故结仇。何况他们对种家还的确不了解。

    “种谔、种建中毕竟是武将,见识或有不明。”章惇帮着将话题从种家身上引开,“吕枢密之前任职陕西数年,等他上京后,殿下可以向他征询。”

    向皇后点了点头。

    从行程上,青州的韩绛这时候应该动身了,吕惠卿也多半已经收到了诏命,而更远一点的曾布,则是还要几日。

    要等他们全数进京,恐怕要到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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