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宰执天下》->正文

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9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2)

    夜色已深,韩冈的书房中灯火仍明,王旖正拿着家里的账本给韩冈审核。*

    年终关账是定例,韩冈记得他曾经开玩笑说把关账的时间改在年节后,省得年节前一堆事挤在一起,但终究还是抵不过习惯。

    王旖等几个妻妾辛苦,韩冈是甩手掌柜,家里的内账从来不掺合,听过结果就行了。王旖她们辛辛苦苦做好的账本,韩冈瞥了两眼就丢到了一边。

    每到这个时候,王旖看到悠闲自在的丈夫,气便不打一处来。而且这两天正斗着气,白天韩冈去送了王安礼,又陪着小心,心情稍稍好转。可这一下,心情又坏了起来。

    “这是何矩送来的信,是义哥的。”韩冈适时递上一封信。他知道,王旖喜欢自己跟她商量家里的事情,而不是一直被瞒在鼓里。夫妻多年,想让妻子心情变好,韩冈还是清楚怎么做。

    王旖接过信,看了两眼就知道是在说玻璃工坊。有关此事,韩冈跟她说过不少。乍看是不以为意,但几行之后,一个巨大的数字让她猛吃一惊。

    “论钱二十有七……万万!”王旖震惊于这个数字。

    “说贯。说钱听起来像是朝廷给赏钱呢。”韩冈更正王旖的说法,“义哥是故意这么写,糊弄人用的。”

    朝廷赐钱,总是习惯往大里说。一百贯、两百贯,‘百’字头打转,听着就可怜。十万钱、二十万钱,一用上‘万’字,那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了。

    当初太子赵佣种痘成功,天子赐钱三十万。因为给太子种痘的缘故,韩冈得到了三百贯的赏钱。两种说法,自然是前一种更能体现朝廷的慷慨。

    国初时,曹彬领军灭南唐,太祖皇帝赐钱二十万。曹太尉攻下南唐的赏钱就这么多,这是用使相【节度使兼宰相】的职位换来的。听起来有个万字,还能过得去。如果换成二百贯,朝廷待人苛刻可就昭彰于世了。

    这可能是汉唐时遗留下来的习惯,总是一钱两钱的来算。但在如今的大宋,商业发达,远胜汉唐。民间的商业往来时,都是用多少千,多少缗,多少贯来计算,从来不用一钱两钱的单位。

    不过话说回来,不论是二十有七万万钱,还是两百七十万贯,都是很惊人的数字。

    仁宗皇帝大行后,朝廷给出的赏赐比这个数目要多一点。英宗在位只有三年多,因为收支一直都是赤字,国库空虚的缘故,大行后赐予臣下的钱绢,不到百万贯。当今天子对国库空虚的第一印象便来自于此,由此耿耿,一心变法又岂是无因?

    “怎么会这么多?!”

    “想想天下有多少人。”

    眼下冯从义在信中说的两百七十万贯,是他估算的玻璃工业一年的收益。由此推证,工坊和配方的价值更在其数倍之上。

    不过工坊的价值这个时代没有确定的评价标准,尤其是韩冈总是喜欢玩技术扩散,到了现在,甚至吸引了不少豪商,一起出钱研究更新的工艺,然后一同分享成果。就如透明玻璃的制造,要不是有二十多家雍秦豪商出人出力,很难这么快就利用巩州的当地原材料,找到能派得上用场的工业配方。

    玻璃制品一旦普及开来,冯从义估算为一年最高能有两百七十万贯的收益,只不过这属于所有的参与者,同时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分账。

    而掌握在韩冈手中另一数字则是五十万贯,是冯从义估算的最低值,却没有对其他商家公布。说起来这样的估算很不靠谱,几乎是拍脑门出来的,在冯从义那边的理解,让他估算出来一个二百七十万贯,是韩冈打算用来诱人入彀的手段。

    “两百七十万贯……”虽说韩家的家底丰厚,韩冈过去也曾自言有形无形的资产价值千万,但再看看一年两百七十万贯这个数字,王旖还是吃惊非小,又问了一遍,“真的有这么多?”

    “普惠天下,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若是有个二三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发展,还差不多。这可是一个不下铁器的大产业。”韩冈笑道。

    “官人就不想将两百七十万贯尽收宦囊?”

    “笑话。吃不完用不完存在地里吗?为夫希望看到的是一门兴旺的产业啊……我没有岳父敢与天下士大夫为敌的胆魄,但如何解决问题的想法还是有一些。”韩冈很佩服王安石的品德和胸怀,更加佩服他的强硬,但韩冈自知学不来,他的倔和王安石的倔,完全是两回事,“新的土地,新的产业,更加畅通的水陆交通,这些都是能够给朝廷带来丰厚收入的手段,民不加赋,而国用自足。只是要有耐心,十几二十年的去培养和等待。”

    这是以前便陆陆续续跟王旖提起过。她点点头,丈夫胸怀天下,这是最让王旖自豪的地方。

    “但现在说还是空话,事情要一步步的去做。”韩冈的想法很多,但都需要大量的时间。

    再比如雍秦商会,内部的信用借贷很早就有了,京城和陕西几个要郡的飞钱业务则在筹备中。尽管还是苗头,但正规化组织化的金融财团也就在这两年将会有一个初步的雏形,这是现实的需要。

    冯从义已经写信来商量过好几次,韩冈倒是让他慎重再慎重,一步步走得稳一点。

    说实话,通过质库、放贷得钱太容易了,对普通百姓的借贷要与官方的便民贷竞争,很是麻烦,而对商业伙伴的借贷,则没有任何阻碍。只要对借贷后的伙伴,分享一部分雍秦商会手中的信息和交流资源,坏账的几率将会很小。而飞钱,更是纸币的雏形,铸币税这个进项都能轻松超过几十万贯。韩冈只担心冯从义和其他有份参与豪商看到钱来得太容易,便把实业抛到了脑后去。

    “治国平天下,为天下开太平,都不是空口说白话。当年天子问政,司马君实说是‘修心之要三:曰仁,曰明,曰武;治国之要三:曰官人,曰信赏,曰必罚。’但根本就没有实际施行的条贯,光喊空话谁不会?有用吗?”韩冈摇头,“哪比得了岳父,是真正愿意不惜声名去做事的。天子任用岳父,而将司马十二放到陕西,最后甚至安排在了洛阳,岂是无因?实在不能做实事。”

    王旖微笑了起来,她能感受得到丈夫对父亲的敬佩是真心实意的。虽然道统不一,但依然是争之以公,而不是指斥对方人品那样下三滥的攻击。

    看到妻子心情转好,韩冈也安心了下来。家宅不宁,可是让人头疼。

    只是说给妻子听的,还是藏着掖着许多。韩冈现在已经清醒的认识到,他所主张的工商业再继续发展下去,必然会受到习惯与文化的拖累——无论是交州的种植园,还是熙河的工坊、棉田,对人口的需要几乎无穷无尽,但这个时代的文化还远远跟不上韩冈想要达到发展速度。

    这段时间以来,韩冈一直都在思考,随着地位越来越高,看待问题的角度也就越来越宽广。必须要有一个纲领,或是说理论,来合乎情理的改变如今的意识形态,支持国家走上以工业扩张和发展的道路。虽然还不是很急迫,但这是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

    话说回来,这些也不是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是辽人。韩冈身上的差事逃不掉。

    辽国的正旦使萧禧再过几日就要进京了,现在估计已经到了大名府。以耶律乙辛的老辣,或者说老奸巨猾,他不会糊涂到以为只用一个萧禧就能敲到多少好处,尤其是他派出萧禧前,还不知道大宋天子成了废人。一个理所当然的推断,就是边境上肯定会有动作。

    不过亲自赤膊上阵的事,耶律乙辛多半还不会做,他应该还没有做好让宋辽两国陷入战争的准备,驱动附庸或是代理人的可能性更大一点——之前他就玩过这一手,现在自然可以继续这么做。

    所以不是河东,就是陕西。

    要么是在胜州的黑山党项,要么就是青铜峡的那一批余孽。

    韩冈对此还没有跟章惇商议过,前些日子各种事忙得厉害,一时忘了。而且当也不需要商议,章惇不会想不到。即便想不到也会有人提醒他,刘仲武在鸣沙城不是没有来由的,章家的门客中也颇有几个了解西事、北事的行家。

    在河东那边,韩冈有折家做耳目,陕西更是自留地,比只有刘仲武的章惇要强得多,至于河北,还有在定州的李信。

    他准备明天向皇后和西府申请,查阅主管外交往来的枢密院礼房积存的情报。

    再过几日,顺丰行那边应该会有消息传来,配合枢密院礼房的情报,至少对眼下的边疆形势能有一个完整的认识。比如如辽国在边境的动向等等,在与萧禧谈判时,是必须掌握的情报。

    只是想到这里,韩冈突然间就有些担心了。

    皇后准备好了没有?

    让自己做馆伴使的理由是可笑的防止太子被契丹人煞气冲撞——说起来要是自家接了枢密副使的差事,馆伴使就做不得了,没有执政去陪客的道理——对边境上可能会有的冲突,则提都没提过。

    要知道,辽人甚至会因为探知天子中风,而立刻大动干戈。

    这样的准备,皇后做好了没有?!

    ……………………

    皇后此时正在灯下苦恼。

    擢韩冈为枢密副使的第五封诰敇已经写好了,但白麻诏书拿在手中,向皇后却是心烦如麻。

    她知道,韩冈肯定还是不会接诏。

    那接下去该怎么办?

    总不能学王安石当年逼韩冈去横山那样吧,愿意做得做,不愿做还是得做。堂堂枢密副使,千万文武官求也求不来的清凉伞,能强逼着人接下来吗?这可是国家名.器啊,丢脸不是丢到家了

    倒是王珪和吕公著的辞章,已经慰留了三次,差不多就可以应允了。她已经用朱笔批了两个可,下面就可以发下去,让翰林学士起草两人的新去处。

    自家的丈夫到底是不是有心让韩冈做枢密副使?以韩冈的身份,做天子蒙师,侍讲资善堂绰绰有余,也是让人安心。偏偏要加上两个同僚,一个是岳父,一个是师长,这让韩冈怎么想?

    给个枢密副使算是补偿吗?

    想想人家的脾气。跟王安石一模一样。这样的手段能乱用吗?

    前两天,一听调曾布回来做参知政事,拗相公直接就找上门来了,在御榻边气得黑脸变白脸,她在旁边看得都心惊。

    最后肯答应下来,那是念在旧日情分上,看到丈夫现在模样,心里难受,不想再争下去了。王安石的心态变化,向皇后在旁边看得最是分明。

    这是何苦呢?

    向皇后想着,将心比心,难道就不能让王相公、韩学士这样的忠臣尽心尽力吗?

    放下韩冈的诰敇,向皇后又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份奏章,脸色陡然变了:“枢密院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怎么不早报上来!”

    这是环庆路经略使发来的急报。

    急报中的内容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地方。环庆路在横山北麓的主要据点韦州,最近州中守军跟辽人起了冲突。然后后面还加了个报功的申请——五个辽军斥候!

    自进入秋天以来,辽军开始变得活跃,不断有小队沿着灵州川南下。半个多月前,一队辽军斥候烧了韦州北侧一个军巡铺,并杀了两名。

    然后韦州守军出动,报复了回去。也就是打了个埋伏,伏击了一个小队的辽军斥候,射杀了三人,生擒了两个,其中一人伤重死在疗养院里,另外还跑了两个。

    一个看到这份札子,向皇后顿时就是坐立不安起来。

    如果当初辽人插手伐夏之役,几百上千的契丹骑兵,也是一样杀了。可现在已经定下了疆界,边境上闹出了人命官司,这该怎么办?

    枢密院给出的意见,是依旧例赏功,并移牒辽人,让其遵守疆界之约。

    只是这么强硬好吗?会不会惹怒辽人,最后变成两国间的大战?

    同时枢密院在札子上的贴黄中,也稍稍介绍了一下韦州的地理位置。让向皇后好歹能按图索骥,在地图上的横山北麓找到了韦州。

    从横山北麓下来,沿着灵州川北上。这一条路,不需要穿越瀚海,原本就是当初高遵裕之所以能杀到灵州城的原因。

    当宋辽划界后,新辟疆土上设立银夏路和甘凉路。旧有的缘边诸路,就成为了后方。旧有的驻军人员和数量不断调整,连主要作战目标也从抵御党项贼寇,变成了镇压当地蕃部,秦凤、熙河、鄜延莫不如此——只有泾原路和环庆路例外。

    因为地理的关系,青铜峡那一片跟泾原路联系得更紧密,比起隶属银夏,更为适合归于泾原路管辖。而韦州,相对于东面的盐州,与横山南麓的环州之间的交通也更为顺畅。

    不过这两路与契丹人的接触点,也就只在鸣沙城和韦州。

    但地图对向皇后来说并不直观,看着莫名其妙的图示、线条,她心道难怪他的丈夫会经常沉迷于武英殿的偏殿中。只有去武英殿偏殿,对照沙盘才能准确了解地形地貌。可沙盘还在武英殿那边,夜里过去也不方便。

    向皇后叹了一声,在她而言,边境急报加上与契丹人的冲突,就已经足够了。

    若是南方有乱,让章惇去处置就可以安心了,韩冈也可以。向皇后还记得有个去平西南夷的官,叫熊本的,现在夔州路,他对南方军事也了解很深。辽人生事,可以选择的人选则就少了许多。如今的朝堂上,真正对辽人有胜绩的帅臣,向皇后只知道一个韩冈。

    看来还是明天在崇政殿上问个明白好了。

    ……………………

    “殿下不必忧心。小事而已。”崇政殿中,章惇朗声说道,“殿下可以搜检旧档,即便是澶渊之盟后,河北、河东边界上,与辽人的冲突和厮杀也从来没有少过。寻常之事,照常赏功就可以了。”

    一大早就被皇后质问,章惇还以为出了何事,再一听,原来是之前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的小事,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殿下。”薛向也说道,“辽人侵疆,在河东、河北是年年有之,并不足以为奇。而守军还击时也多有斩获。”

    向皇后却皱着眉:“虽然话是这么说。可之前辽国幼主夭折,官家曾有意起兵,只是为人谏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眼下圣躬不安,辽国会放过这个机会吗?眼下辽人犯界,是不是就是先兆?”

    “防秋是年年做的,殿下不用担心边境诸州会不做防备。”薛向道,“对于辽人挑衅,当要予以回击。越是退缩,契丹人就越是猖狂。反倒是强硬回击,却能吓阻其野心。澶渊之盟所以能订立,也是其前军大将萧达凛被八牛弩一箭射死的缘故。”

    章惇也道:“方今圣躬不安,耶律乙辛或有侥幸之想。不过对辽人的防备,一年多来从来没有松懈过,缘边各路的帅臣无一不是老于兵事。纵有兵戈,也能转瞬即平,殿下也不需忧心。”

    “韩学士,依你之见呢。”

    韩冈先看了看蔡确,东府宰执有资格参与军议,宰相更有一锤定音的资格,但这位聪明人根本就不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多话。如今两府乏人,蔡确保持沉默,在另一侧的王安石又避嫌不开口,枢密院倒像是要将整件事给定下了,区区两人说话,也难怪向皇后不放心。

    想了一下,他回道:“臣之见与两位枢密相同。胜者在敌,败者在己,不论辽人是试探,还是打算犯界毁约,只要缘边各路做好防备,便是立于不败之地,让其无功而返。”

    韩冈的话,让向皇后安心下来,道:“那就先镇之以静。至于环庆路报上来的功赏,就按枢密院的条陈来办。”

    王安石沉着脸在旁听着,进殿后他就没怎么开口过,但一样是心明眼亮。

    皇后终究还是对军事没有经验,几句空话就安抚住了。若是换作天子,肯定会再去追问细节,然后在武英殿偏殿中对着沙盘来推演。不过这样也好,当初天子对着沙盘谈兵事,都是在添乱,换成是更缺经验的皇后,垂拱而治反而会有好结果。

    但看韩冈、章惇、薛向三人的态度,战争倒像是不可避免了。

    ……………………

    “玉昆,你觉得呢?”从殿中出来,章惇问着韩冈。

    “等着开战吧,这么好的借口辽人不会放过。”韩冈道,“反正不是这一次,就是下一次,找借口总能找到的。就像皇后说的那样,耶律乙辛不会让这么好的机会白白流走。”

    “的确如此。”章惇点点头,“不过先来的应该是那群党项余孽。”

    “杀光就是了。刘仲武做不到?”韩冈看看章惇,“还是说子厚兄你不放心韦州?”

    “鸣沙城倒不怕。韦州那边……一旦辽人在韦州张起声势,青铜峡的党项余孽多半会随之响应、”

    韩冈笑道:“庆帅乃是赵公才,以他的才干,也不用多担心。”

    章惇却没笑:“这件事本来是想要跟玉昆你好好商量一下的。”“路明昨天入京了,带来了刘仲武那边的消息。”

    “刘子文怎么说?”

    来自于边疆主帅的奏章,由于其中多有各方面的权衡,细节上往往会有很多问题。倒是私信,尤其是刘仲武这样的武夫给恩主的私信,绝不敢乱说话,从来都是实话实说。

    “青铜峡中不给修建城寨,党项人心自不能定,不知道还能压着他们多少日子。种地不会,放牧不能,朝廷又不能养着他们,坐吃山空的结果只会让他们铤而走险。刘仲武说,薪柴都快堆起来了,就差点火了。”

    韩冈啧了啧嘴,刘仲武现在倒是会说话了,“还是等吕吉甫入京,就让他去头疼好了。”

    章惇冷哼一声:“玉昆你说得倒轻松。”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用说话,不用做事,当然轻松。”韩冈笑道,章惇则是又哼了一声。韩冈硬是不肯入西府,倒是能说风凉话了。

    对一名避道廊侧的官员点头回礼,走了几步后韩冈才又道:“不说笑了,说起来小弟更担心的是河东。当初因为南附党项斩首之事,善战的将校纷纷南调,则边境多有颟顸之辈。”

    “愚兄知道了。”章惇点点头。

    韩冈又道:“小弟不怕边境开战,耶律乙辛多半也不敢往大里打。鸣沙城有刘仲武,后方的应理城有赵隆,在后面有秦凤、熙河两路的支援。兴灵的辽人加上青铜峡的余孽一起上来,也照样能抵挡得住。只要能安稳度过这一次乱局,至少几年内,边境上将会安静不少。值得担心的是那一干元老。韩魏公倒是不在了,但张、文、富等人尚在……”

    “那就看看洛阳的那几位会怎么做了,眼下可不是熙宁七年了,想来也不会那么蠢。”章惇冷笑道,“还是多担心一下,他们怎么说这次大拜除吧。要不要打个赌,他们绝对不会承认这次大拜除是天子的本心。蒙蔽圣聪的评语绝对不会少的,更恶毒的决不会少。编造谣言,那边可是一把好手。”

    “这不是稳输吗?”韩冈摇头笑答:“小弟还不如赌马好了。”

    ……………………

    “天子被幽禁,皇后成了傀儡。一切都是王介甫在幕后操纵?”富弼抬起眼,看着儿子,“外面是这么传的?”

    富绍庭点头,“还有说是上四军造反了,共举王安石为主。”

    富弼顿时便冷笑一声。

    司马光刚上京,旧党便全面溃败,这样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谣言四起也不足为奇。

    但当司马光在文德殿上的话传来后,富弼就只能叹息司马十二的运气了。至于吕公著也跟着败退,在前两日听说了韩冈的三份奏章的内容后,他就更是没有半点疑问,韩冈这个后生固然厉害,可乾纲独断的依然是天子!

    只是谣言还是像地里的野草一般冒了出来。这些谣言看似无稽,其实更多的当是有心人在后推动,想在外造起声势,然后胁迫中枢。富弼甚至知道是谁在背后唆使,只为了坏了王安石的名声,富弼知道这是不实之言,但他可不觉得有必要去为王安石去解释。

    “别多话,看着就是了。”他吩咐着儿子,“天子重病,酒宴什么的全都免掉吧。将家里管好,好生在家里多读几天书,说不准可是要大乱了。”

    富绍庭满是疑惑的应承了,没敢细问,转问道:“大人,明天司马君实回来,要不要去迎他?”

    “你去一趟也好。为父就不去了……看他在殿上说得那些浑话!”

    司马光在殿上口口声声要杀王珪,而且坚持不改。若是当真给他成功了,洛阳的一干元老可就要人人自危了。虽说整件事是他的运气不好,撞上了没经验的皇后,可在富弼这边看来,司马光还是太过分了一点。

    “那儿子这就去安排礼物和人手了。”富绍庭应诺,抬头后随口又笑道:“明日司马君实回来。过几日吕晦叔当解职出外,不知道会不会也被调来洛阳。到时候,又要准备一份礼物了。”

    “还是别来的好。”富弼脸色忽的一沉,“有一个文宽夫已经够多了。”

    富绍庭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才明白,原来当年的旧怨一直还在父亲的心中耿耿于怀。

    连忙告辞离开还政堂,富绍庭才长舒一口气,他父亲跟吕夷简之间的怨恨,甚至比对韩琦的芥蒂还要深个三五分。

    当年辽人兵胁河北河东,富弼奉命使辽,仁宗皇帝在殿上一条条的将谈判内容吩咐下来,宰相吕夷简在侧旁听,也参议了许多。可之后政事堂开出的国书中内容却与殿上的商议内容截然不同。幸亏富弼存了小心,离城后就开了国书看,一见不对,当即掉头回宫找场子。在仁宗皇帝面前,大骂吕夷简要害死自己,以私心坏国事。但仁宗不愧那个‘仁’字,在中间打圆场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换了国书就将富弼打法上路了。

    因为这件事,富弼对吕夷简衔之入骨。对吕公著、吕公弼兄弟,平日里笑呵呵的,往来礼数不会少,还说不少不记恩仇的好听话,但眼下看过来,却是半分亲近也没有。

    富绍庭暗叹了一声,旧党元老们几十年的官做下来,之间恩怨甚多。要不是有个王安石,大张旗鼓的提携新进,逼得他们不得不合力。哪里会笑嘻嘻的坐在一起,早就撕破脸皮了。当年司马光跟着欧阳修、带着御史台,将张方平揪着往死里打,现在还不是书信往来。

    记得去年司马光会合六七耆老,开真率会,会于名园古寺之中。果实不过三品,肴馔不过五品。一切以简俭为上,挺符合司马光的性格。但文彦博偏要凑热闹,一日带着几席酒菜直抵会场,司马光不好赶人,但之后司马光说了什么?‘吾不合放此人入来。*’这是富绍庭听楚建中提起的,也不知有没有传到文彦博的耳朵里。

    富绍庭自知才智不高,父亲富弼对自己的要求只是谨守门户四个字。但对于洛阳的一干元老宿旧,就在近处看得久了,也知道天底下的乌鸦都是一般颜色。

    不过他立刻就不敢再想了,再往下想过去,可是把自己老子都绕进来了。

    但富绍庭也不能不多担一份心,如今有心人闹得谣言四起,弄到最后,别把富家也给绕进来!

    他有些担心的向东南方望去,是不是将还在嵩阳书院的侄儿叫回来,年轻人可是最容易受到煽动了。

    ……………………

    嵩阳书院。

    创立在北魏年间的这间书院,因为靠近洛阳,自然而然的就成了旧党培养新生代的地点。

    二程自不必说,司马光也常来此授徒,吕公著当年也曾在开讲过。文彦博、富弼以大笔的资金支持,两家的子弟也有来此求学的。

    对于新党,自然是恨之入骨,对于新法,也是众口一辞。

    眼下旧党大挫,在嵩阳书院里,就像火星落入了柴堆之中。

    “自真宗以来,南人进士渐多,北方进士则越来越少!”

    “关西不用说,灌园子的进士第九,几十年来已经是最高了,而且还是得天子赐。司马十二的名次跟他差不多。可怜了,其他人有入一甲二甲的吗?!”

    “开封府解试入选比例虽高,可其中又有多少是移籍冒籍的?”

    “所以眼下恶果便在此处,南人盘踞朝堂,而正人不得与列!”

    “奸佞当道,蒙蔽圣聪!”

    “什么蒙蔽圣聪?就是给王安石那个奸佞给囚禁了!……”

    嵩阳学院中的大厅中,越来越多的学生为新党的得势而愤怒着。

    前段时间,冬至夜的消息传来后,在书院中,对韩冈的作为颇多人予以赞赏,毕竟太后、雍王那种迫不及待等着天子驾崩的心思,实在是表露无疑了。母不慈,弟不恭,能只用皇后垂帘,而不彰显其罪,已经是天子孝悌的表现了。

    可当司马光、吕公著在同一天内倒台,立刻就有很多人开始抨击韩冈,不过还有不少人站在韩冈这边——主要是一干洛阳元老家的子弟。他们跟寒门出身的同学不同,司马光要杀宰相,已经触犯到他们自己的安危了。

    而且韩冈的质问,连司马光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还有几人能拿着刑律给其定罪。

    硬说王珪之奸罪该论死,怎么也说不通的。三旨相公的绰号,代表他一切都以神宗的意志为依归,这是过去人人嘲笑的,他若是有什么错处,说句难听的,天子都逃不过去。唯一能批评的,就是他为人不正,不能尽到宰相的本分。

    难道要说请立太子上他没有尽到宰相的本分?可迟了一点不能算是罪名,做和没做是性质问题,而迟和早只是顺序有别。若请立太子也是罪名,那么还能批评擎天保驾的韩三吗?

    除了一部分人以外,其他人都对此沉默了。

    只是台上尽数新党,而旧党一个不留,还是在许多人心中压下了一团火。当几条新的流言不知从哪里传出来后,顿时就引爆了局面。

    “吕相公不肯与奸人合作,所以被赶出了朝堂。如今朝中豺狼当道,正人皆尽出外!”

    “灌园子沽名钓誉,辞参知政事,辞枢密副使,但谁人不知他是王安石帐下走马狗?!”

    “吕惠卿、曾布、章惇,群小汇聚,天子为其所囚,试问天下正人可能坐视!?”

    吕大临在旁听着直摇头,与游酢一同从喧闹的厅中出来。

    “先生那里会不会有事?!”吕大临有些担心。

    “师道之严,谁人敢于触犯?”游酢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担着心。与吕大临一同到了后方小院,发现一切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程颢程颐在内,两名学生进厅后,先行了礼。

    “现在外面流言汹汹,伯淳先生还要去京城吗?”吕大临问着程颢。

    “当然要去。”程颐抢着便说,“论断是非,岂能从与流言?大兄不亲眼去看一看,从何得知真伪?”

    “流言是一桩事,但资善堂中,有王安石和韩冈在列,先生纵有满腹才华,身怀正道,也恐难施展。”吕大临很担心,在如今的流言下,程颢接下了这个位置,等于是公开说站在了新党一边,成了众矢之的。没看现在司马光的弟子已经发了疯吗!

    程颐眉目一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与叔,纵有千难万阻,又岂有畏难避道的道理?!”

    吕大临欲言又止。游酢暗暗摇头,这时候还说什么,大程先生都已经领了旨了。

    五天前,诏书就送到了洛阳程府。以程颢为资善堂说书,同时还在三馆中安排了一个秘阁校理的差事——不是加衔的贴职,而是真正要做事的馆职。

    为太子师,又是清贵之位,如何能放弃?这可是道学跳出洛阳,走向全国的难得机遇。

    游酢是福建人,对于方才厅中的地域之争听得就不舒服。而且他的兄长游醇还是韩冈的门客,被举荐上去为官。之后便脱离了福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解试,由锁厅试顺利入解,在元丰二年考中了进士,对本身并非贵门的游家来说,恩德甚重。

    原本就韩冈一人侍讲资善堂,现在却加上了王安石和程颢,皇帝打压韩冈的想法,其实是很明显的。纵然批准了三份奏章中的两份,又修改了针对千里镜的禁令,也不过是找平衡罢了。

    吕惠卿与韩绛失和,曾布还是新党的一员叛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还是在异论相搅,不过是换成了新党内部加上气学的韩冈。

上一页 《宰执天下》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