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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30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2)

    “那是之前的事了,是因为不知道热.胀冷缩这个道理的缘故。”章惇解释道,“凡物遇热而胀,遇冷而缩,铜铁五金之物尤其明显。京城的码头上一开始,一段段铁轨都是靠得很近,如同木轨一样。但之后换季时,铁轨不是两头相接挤在一起,就是缝隙扩大。从此之后,每一段铁轨和铁轨之间,都会留下空隙。具体的间隔,都有经过验证。”他又苦笑了一下,“这个道理玉昆似乎事前就知道了,但他偏偏不说,直到出了事,才诱导人去探究其原因。”

    王安石深有感触的点了点头,以他对韩冈的认识,这种事自家的女婿多半做得出来。

    几声喟叹,他又道:“河北铺设轨道,陕西设立宣抚司,的确能让辽人知道中国决不妥协的决心。”

    “相公误会了。”章惇急忙更正道,“不是河北。”

    “不是河北?!”

    “关西设宣抚司,河北再开始修建轨道,未免显得咄咄逼人,万一辽人以为朝廷准备开战,反而就没了转圜的余地。”章惇基本上就是将韩冈之前说的话转述出来,“而在京东沿着汴河铺设轨道,配合起关西的宣抚司来,对辽人依然是警告,却不会显得过于锋锐。而且多了一条宿州至东京的铁轨,对补充汴河运力不足也是一件好事。同时河北轨道太长,几近千里,而宿州至东京不过六百里,于途需要跨越的河川少且窄,也简单了许多。等有了五百里以上轨道的经验,下一步才是近千里的河北轨道和从京兆府到京城的轨道。”

    章惇一口气说完,王安石只是点头,却不言可否。

    他心中暗叹,章惇、薛向和韩冈其实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却是正好利用吕惠卿的私心来为己谋划。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王安石沉声问道:“子厚,你可知道蔡持正午后入宫时说了什么吗?”

    “知道一点,但并不详细。”章惇点头,这是他出宫前听到的消息,只有一句话,要想了解更为详细的内情,就要等到明天了。不过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蔡持正希望让成都府路的蔡延庆改判京兆,这个人选并不差。经历也好,能力也好,都是上上之选,如果仅仅是稳定京兆府的话,也是足够了。不过蔡延庆帅长安,绝比不上吕吉甫任宣抚使更能压得住阵脚。枢密使兼宣抚使能控制得了环庆、泾原和银夏的兵马,而区区一个永兴军路经略使,则远远不够资格。而且陕西宣抚司成立,也能警告辽人,中国已有防备。正如弦高献牛酒于秦师,甚至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章惇说了很多,但王安石仍是半点不信。

    他可是在京内京外做了几十年的官,朝堂和地方的政务、刑名、军事、人事,哪有他不熟悉的?如今虽没了与后生晚辈周旋的精力,心境也远不及过往,但这并不代表他的眼力退化了。

    王安石不信韩冈会担心争不过一个契丹人,也不信韩冈会在与萧禧的交锋中落下风,他太了解自家的女婿了,前面章惇帮他说的理由仅仅是借口。自家女婿应该只是单纯的希望参与编纂了《三经新义》的吕惠卿在外面待久一点,在自己和程颢进入资善堂后,京城里再多一个能拉下脸皮来坏事的吕惠卿,对气学的压力就未免太大了一些。

    同样的道理,其他人皆是有自己的盘算。拿出来的理由,看起来再怎么冠冕堂皇,或是听起来如何如何的推心置腹,其实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王安石看得很清楚。花白的双眉微垂,昏黄的老眼中投出来的目光,却比年轻人更为犀利。

    蔡确阻止吕惠卿留在陕西,是不希望多上一名东府的同列——若是吕惠卿在关西立了大功,不是不可能被晋升为第三位宰相。韩子华已经老迈,但吕惠卿英气勃勃,正当盛年。一旦他立功后做了宰相,凭借过去在朝堂中留下来的人脉,经历太少的蔡确会被他完全压倒。

    吕惠卿是想多立功勋,以便回京后能压得住章惇、薛向,乃至游走于外、但影响力犹有过之的韩冈。如果机缘来了,功劳再大一点,甚至可以直入宰相班。这可比现在就回来,被章惇、薛向、韩冈三人联手挤兑得没处站要好。而且御史台人事更迭剧烈,吕惠卿旧日能联络得上的御史全数出外,一旦与其他早早便在京中的宰执们争执起来,局面将会极为被动,这当也是他不选择立刻入京的缘故。

    薛向的盘算则多出于私利。在六路发运司中,薛向的势力盘根错节,纵然离任已久,依然可以借助旧日的人脉遥遥控制。对其他发运司、转运司,他也同样有着不小的人脉。不过在轨道出现后,在水路转运以外又多了一个同样便利的选择。以薛向的眼光和见识,多半是看到了轨道大兴的趋势不可避免,为了在一开始就获得对轨道运输衙门的影响力,便主动开始寻求操纵轨道修筑工程的机会。吕惠卿的奏章给了他这样的一个机会,所以他拿自己的支持跟章惇、韩冈做了交换。

    至于章惇……王安石暗自冷笑了一下。

    西府之长长期在外,枢密院中必须有知兵的名臣主掌内事。但缺一个进士出身的薛向;尤在河北镇守的武将郭逵,都不可能入选,章惇是眼下唯一的人选。但东府现有两名宰相,枢密使吕惠卿一旦留在陕西出任宣抚使,若是只有两名枢密副使出掌枢密院,只会导致轻重失伦,内外失衡的局面。就天子和皇后而言,必须提拔一位地位相当,至少相近的主官。

    判枢密院事、枢密使、知枢密院事、枢密副使、同知枢密院事、签书枢密院事、同签书枢密院事,前三个为正任,后四个为副贰,西府执政的名号这样按地位高低一级级的排下来,时任枢密副使的章惇,他盯上的是与枢密使近乎平级的知枢密院事,在吕惠卿不在的时候以知枢密院事来主管西府内部事务。

    吕惠卿的奏章传来也不过半日。只在半日之间,这些后生晚辈——好吧,与自己年岁相仿佛的薛向可以不计入在内——就已经做好了各自的盘算,甚至联合了起来。王安石也不免兴起一股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

    但看着面前神色诚挚谦恭的章惇,王安石脑中又不由得冒出一句老杜的诗来: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这蔡确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天稍晚的时候,韩冈通过自己的渠道,了解到了蔡确入宫后向皇后说了些什么。

    虽然不可能是每句对话都一清二楚,但蔡确话中的大体内容,传出来的三五句也一样概括了。

    韩冈真没想到,蔡确不仅仅是跟吕惠卿过不去,之后还顺带给了程颢一棒子。

    这是帮自己吗?韩冈可不这么认为。

    自家的确有跟王安石、程颢一较高下的打算,但蔡确横插一杠算什么?!

    学术之争,自然是争于学术。韩冈文斗武斗都不怕,该用的时候也不会心慈手软。但现在明明是能在学术上堂堂正正击败对手,为什么要用权术来攻击。徒贻人口舌,坏了自己和气学的形象。

    想想皇帝前段时间偏帮新学,连禁令都出来了,这在士林中帮了自己多少的忙?多少人觉得新学是理屈词穷,才只能托于天子之威?日后跟新学吵架,都是个能一下翻盘占上风的好理由。

    现在王安石和程颢没玩盘外招——韩冈也不认为流言跟程颢有何瓜葛——他怎么能先下手?蔡确等于是拿污水往他韩玉昆身上泼。

    也好!韩冈阴沉沉的想着。这样一来,他进言留吕惠卿在陕西也没什么关系了。

    蔡确不是要蔡延庆去接手吕惠卿的职位吗?正好,韩冈与蔡延庆也有交情。但并不是说蔡延庆上任,吕惠卿就需要回京。宣抚使司在陕西,吕惠卿做了宣抚使后,本也不方便再插手京兆府的内部事务。

    “爹爹。”韩冈家长女清脆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随即一个小脑袋探进书房,“娘说要开饭了。”

    韩冈一笑起身,抱去女儿去吃饭。

    家里的年节气氛已经很浓了。

    从巩州乡里送来的年货今天白天的时候进了城,整整五车的各色杂货,吃的用的,全都给备齐了。给孩子们的玩具、衣物,更是整整装了半车,甚至还给还没出生的第九个子女都准备好了小衣服和长命锁。就这么一箱箱的送进了库房。

    各色绢绸、棉布则是一匹匹的从库房中搬出来,家里负责缝补裁衣的一班婢女天天挑灯赶工,以便能在过年的前几天发下去。

    桃符、门神、烟花、灯笼,也一项项的备齐。不过由于天子重病的关系,今年韩家其实已经是缩减了很多的布置——这一点,普通百姓可以无所谓,但朝廷重臣,则尤为需要注意。

    吃过饭,检查子女的学业,韩冈的生活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次日一早,韩冈便照常先去了都亭驿。

    馆伴使的陪客工作一日都不能跳过。

    辽国使团上下,这些天来在驿馆中好吃好睡,已经养得元气尽复。

    萧禧的气色更好,面色红润,声音洪亮。

    大声说,大声笑,前一句跟韩冈说契丹人在草原上如何围猎,后一句又赞韩冈的种痘法让辽国保住了多少男丁。

    与韩冈相处久了,副使折干也逐渐变得挥洒自如,紧接在后,就开始大谈特谈旧年围剿五国女真的战绩。

    萧禧和折干早已明白,宋人越是看重自己,就越是显得他们心虚。而且心虚的原因也找到了。剩下的,就是看看北面是否已经确定要发动了。

    韩冈则是同样不拘言笑,说起天南海北的风物和地理,是如数家珍。当他将谈论的话题渐渐引到辽国国内,尤其是配合着折干的话语,渐及女真各部所在地域,萧禧和折干两人脸上的笑意便一点点变得僵硬起来。

    “据闻按出虎水【今黑龙江哈尔滨市东南阿什河】多产金,鸭子河【松花江】畔的头鱼宴韩冈亦是闻名久矣。”

    “五国部所在之处山林茂密,但传闻再往北,则是多黑土,多沼泽,却是一片平原。”

    “听说从按出虎水再往北去数百里,夏至无黑夜,冬至无白昼。一年间昼夜变化,远甚中原。”

    “按出虎水入鸭子河,鸭子河又汇入黑水【黑龙江】,之后黑水转为北流,向东北两千里入海。”

    “据闻黑水入海口之东不远,有一巨岛,南北上千里,东西则窄得多。其南端与东瀛虾夷岛近邻,虾夷岛再往南,就是倭国了。”

    韩冈说得开心,萧禧还能配合着在笑,折干却不说话了。

    最后萧禧维持着笑意不变,对韩冈道:“海客传闻,多有荒诞不经之处。正如《山海经》中所言诸多怪兽异人,又有几人亲眼目见?”

    “说得也是。”韩冈点头,“传闻总是有着夸大之处。但凡事若总要亲眼目见,有时候却是挽回不了了。”

    萧禧眯起眼睛:“内翰似有所指?”

    “此事自有所本。”韩冈叹道:“日前一个西域小国劫掠了鄙国的商旅,其国主不信鄙国能为商人出兵。但半年后鄙国官军出现在其国中,这位国主倒是信了,可惜迟了。”

    萧禧怎么听怎么像是夜郎自大的故事,看着韩冈,觉得他真会说故事。

    韩冈当然也是说故事。就任甘凉路后,王舜臣很快便提兵往西域去,动武的借口,太祖皇帝的卧榻之侧就足够了,何须商旅被劫掠?

    上一次甘凉路回报,说是已经稳定了伊州【哈密】周边,镇压了好几个西州回鹘的部族,而下一个目标就是高昌,等开春后便动手。由于只是千余官军加上甘凉路的汉蕃联军,消耗并不大,西州回鹘的实力又不强,得到天子批准时,朝中并没有什么反对声。攻下伊州后,在朝野也有了小小的轰动——班超张骞的名气还是很大的。可是等到天子发病,朝廷上几乎是在转瞬间将这件事给忘了。

    韩冈一边与萧禧聊着天,一边计算着告辞的时间。但很快,一名亲随匆匆进来,告罪后附耳对韩冈说了几句,说是外面有内侍奉旨传话,招韩冈即刻上殿,不过为防辽人知悉内情,便托韩冈的亲随转告。

    韩冈摇摇头,根本不瞒萧禧和折干,起身告辞:“失礼了,朝廷有急事相招,韩冈请先告辞。”

    萧禧脸上的笑容不再僵硬,而是变得深沉了,他与折干交换了一个眼色,便道:“内翰请便。”

    崇政殿议事。韩冈能身列其中,乃是以翰林学士的身份。执掌内制、为天子私人的翰林学士,只有参与到朝堂大政中,才能撰写让天子满意的诏书,不至于在遣词造句上有所讹误。韩冈虽然不带知制诰,但翰林学士就是翰林学士,也没有明文规定,便钻了这个空子。

    不过本质上,还是韩冈在军事上有着足够的发言权,而皇后也给他了充分的信任。所谓依靠翰林学士的身份列席,也只是为了让他立足于崇政殿中时,能显得更为名正言顺。

    但韩冈还是尽量谨守本分,皇后不问便不会开口,也不会对军事以外的其他方面多说一句,无论人事、政事,避免干涉到两府的职权。其实也就是备咨询而已,跟他的资政殿学士的贴职相配合。

    这些日子以来,基本上已经形成了惯例。可今天的紧急召唤完全出乎预料,在路上,韩冈基本上已经大体上猜到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知道事件发生的具体地点。

    入宫上殿,韩冈匆匆行过礼,顺道将诸宰执的神色收入眼底,便立刻发问,“究竟是出了何事?”

    “韦州溥乐城被围。”章惇沉声道,“据报兵力超过两万。”

    答案不出所料,地点也在预料之中,“原来是在溥乐城。”

    韩冈自然记得,多日前环庆路上报伏击了犯界辽人的地方,正是为韦州外围防线中最为靠前的据点溥乐城。

    向皇后心神不安,双眉皱着,问道:“学士,这可是辽人的报复?”

    换作是赵顼这么问,韩冈只会反问一句‘是与不是又有何干’?但对眼前的皇后,就不方便这么说了。

    “不是,纵然辽人这么说,也只会是借口!”韩冈一口咬定,“辽人本有犯界之意,无论是否有溥乐城的伏击,他们都会南下,否则就不会有萧禧为使。且若不是辽人攻到溥乐城,如何会给城中守军伏击的机会?乃是贼喊捉贼而已。”

    “那以学士之意,当如何处置?”

    “命环庆路出兵逐寇,稳固韦州,保住溥乐城。至于如何做,赵禼自知。”韩冈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辽人若有心犯界,绝不会局限于区区韦州。泾原、银夏,乃至河东,都要做好防备。尤其是泾原和银夏,加上环庆,此三路与辽人的交界处相隔甚近,同时受到攻击的可能性很大。”

    “之前章卿也这么说。还提议设宣抚司,以枢密使吕惠卿为宣抚使,统掌陕西兵事。以此可以震慑辽人,以示决心。”向皇后主动将韩冈上殿前的议论说了出来。

    之前进殿时见蔡确脸色不对,韩冈已经有了几分猜度,现在倒是证实了。看看脸色更加难看的蔡确,还有看着脚前,不与自己对视的章惇,韩冈也把握到了许多事。

    立陕西宣抚司,留吕惠卿在陕西。是他跟章惇、薛向的约定,也准备回报蔡确的昨日之言。没想到章惇没忍住,倒是先说了。

    韩冈再看看王安石,昨天夜里,章惇派人传话,说王安石已经点头了。

    “不知其他几位相公如何说?”他问道。

    “王平章也同意了。”向皇后回道,“此乃军国重事,所以便请教了王平章。而韩相公和蔡相公则觉得当以慎重为是,枢密院不能没有正堂官。”

    想不到韩绛倒是愿意吕惠卿早点回京。看来他也是不想看到吕惠卿在西北立功,然后直接晋升宰相班列。不意旧日的恩恩怨怨,竟还是留到了现在。

    “辽人南犯,而枢密使却在关西,诚可谓是天意。三路力分则弱,力合则强。以枢密使宣抚陕西,统和缘边诸路之力,抵挡住辽人的侵袭当不在话下。”

    向皇后还是比较相信有军事经验的章惇和韩冈,而王安石的威信也比韩绛加上蔡确都高。可是这么一来,就是要大战的姿态了:“但如今国中不稳,贸然与辽国开战……”

    “何谈不稳?!”韩冈立刻说道,他给向皇后打气,“前有陛下打下的根基,又有殿下秉政,如何不稳?若当真有人不思报国,却为辽人助长声威,真当煌煌天律乃是虚设?!”

    韩冈毫不退让。即便是要召回吕惠卿的韩绛、蔡确,他们也同样是不惜一战,绝不可能妥协。

    也许向皇后回去后还要问一问天子,也许天子会认为退让一步也不是不可以。但也要看宰辅们答不答应。就算赵顼还会有什么想法,也抵不过宰辅们拒不奉诏。

    一旦对辽人妥协退让,丢脸的是两府宰执,毁掉的是他们的名声。熙宁时河东弃土,当时的朝中宰辅,无论新党、旧党,哪一个点头答应割地?而在外的元老重臣,却毫不在乎的吓唬着六神无主的皇帝——身处的位置不一样,要负起的责任就不一样!

    如今旧党崩溃,近年内暂无力再卷土重来,皇后能倚重的只是新党。在两党相争的情况下,宰辅们更不会答应任何有损声名的决定,即便天子能使动皇后,但所有的诏旨,到了政事堂中就全都会给挡回去,没人会副署!

    韩绛不会!蔡确也不会!张璪同样不会!至于西府,就更不用说了。

    难道躺在病榻上的赵顼还能下密诏给前线的将官不成?就算他做出来了,看看前线有几人敢拿脖子试刀!

    但向皇后却没有宰辅们的决心,面上仍是有着犹豫之色。

    韩冈便道:“辽人欲壑难填,尤以耶律乙辛为甚。萧禧便在都亭驿中,旧事仍历历在目。如今溥乐城之围,自是耶律乙辛之命。悍然发兵南下,又挑动青铜峡中党项余孽,当其时尚不知陛下病情。倘若得知陛下玉体违和,不知又会有何索求?那时他索要银夏、甘凉,可要给他?再伸手要太原、延安,难道也给他吗?且耶律乙辛新近弑君,所立新君,名为宣宗遗腹子,其实来路成疑。辽国国中并不安稳,耶律乙辛想要亲自领军南下,也不会那么容易。即便他能举兵南下,以大宋的国力、军力,要退敌逐寇,也远比真宗年间更为容易。”

    韩冈长篇大论,向皇后听着头有些晕。但之前殿上所有臣子都不主张退让,就是两名宰相也只是要稳妥一点。韩冈现在也是一般的想法。重臣们众口一辞,倒是没什么好犹豫了。

    “那都亭驿处该如何处置?”向皇后担心的问着。西北边事起,按韩冈的说法,两边又不想往大里打,到最后多半是各退一步收场。而以过去的惯例,便是大宋这边出点银绢来息事宁人。萧禧肯定是要狮子大开口了。

    “辽人违约背盟,臣这就去问他一问!”韩冈大义凛然,“其曲在彼,看看萧禧怎么辩解!”

    ……………………

    “果然。”

    萧禧收起了刚刚送到的信函,唇角翘了起来。终于是确认了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韩冈匆匆而去。也确定了一切正在按照事先安排的步骤顺利进行。

    冷笑了两声,他对翘首以待的折干说明道:“尚父决定在兴灵动手了,来信时已经下了令。”

    折干闻言,便是大喜。这样一来等到了明天,就能看到宋人沮丧恐慌的脸色了。

    “用不着再跟小韩学士打哈哈了。是药师王佛座下弟子又如何?”萧禧的笑容阴狠,“这可正是到得早,不如到得巧!皇帝中风,皇后秉政,太后被拘,雍王发狂,太子更是只有五岁。有本事让皇帝复原,没这个本事就老老实实认赌服输。”

    折干也不禁点头,“实在是巧!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他们这一支正旦使团,原本是准备跟宋人讨价还价、求个安稳就回去的。幼主病夭,耶律乙辛另立新君。如今的第一要务,是维持国中的稳定。只是大辽行事,从来都是以进为退,以攻代守。为了维持国内稳定,而对外敌妥协退让,这样的想法从来不存在真正的契丹人的想法中。一旦耶律乙辛这么做了,结果只会更坏,无论内外都会镇压不住。

    为了震慑住宋国天子的野心,耶律乙辛才会不顾兴灵尚未安定,就开始准备挑起边乱。本意上还是为了防止宋人有所异动,让国中不安。但若是能顺便拿着青铜峡的党项人跟宋人换些银绢、特产回去,那就更好了。所以才会启用他萧禧。有曾经逼宋主割让河东边地的萧禧为使,这本就是为了向宋人宣告,大辽国中稳定,有底气向宋国索要更多的好处。

    可无论是耶律乙辛,还是萧禧,事前都不会想到,宋国的那位雄心勃勃的年轻天子,竟然会在祭天时中风不起。如今更是苟延残喘,没有多少时日了。原本甚至可能是委曲求全的交涉,反倒变成了能大大的割下一块肉来。

    萧禧敲着桌子,“青铜峡的党项人意欲归附我大辽,河东胜州的黑山党项想重回北方,兴灵的党项人也想重回韦州旧土,这些地方都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天子垂危,皇后仓促接掌国政,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以萧禧对宋人的了解,他们哪里会有强硬到底的决心。攘外必先安内,最后肯定是要给钱免灾。问题到底是给多少。这就要靠自己的口才了。

    两人都在等待明天吗,盘算着面对韩冈时该如何说话。今天给韩冈掐着脖子,实在让他们不痛快。但韩冈却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进门时的韩冈脸上完全没有笑容,眼神如外面的寒风一般凌冽。这让萧禧心中为之一凛,向折干丢了个眼色,‘看来事情有变。’

    韩冈一进厅中,连坐都不坐,“敢问林牙,贵国对澶渊之盟如何看?”

    “我大辽素重然诺,盟约既定,自然会信守承诺。贵国河北七十余年不闻战火,岂非盟约之力?”萧禧自不会上当,脸板了起来,“倒是贵国,在边境上修城筑堡不遗余力,却不知可还记得那一纸盟约!”

    “林牙说的修城筑堡,可是在分水岭的土垄上?!”

    当年萧禧叫嚣着要以河东北疆当以分水岭上土垄为界,但这其实只是他信口开河,并没有经过实地勘察。大宋这边派了官员去当地一看,分水岭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土垄。

    韩冈讽刺了一句,更不等萧禧回应,厉声道:“鄙国恪守盟约,岁币七十余载未曾拖延一次。但贵国呢?!若贵国不顾旧日盟好,当澶渊之盟不存在,那就一切休提,韩冈这就请命将林牙礼送出境,日后两国是战是和,就跟林牙无关。若林牙还念着澶渊之盟,韩冈就要问一下了。贵国兴兵围我边城到底是何缘由?!”

    韩冈猛然间揭出了他们的底牌,并不在意被利用。萧禧面不改色,显示了极其出色的心理素质,但呼吸却也不免稍稍变得急促。而折干就差了很多,甚至瞪大眼睛,怀疑韩冈是不是气疯了,哪有自己把自己往陷坑里送的?

    “内翰之言,在下全然不知。”萧禧一脸无辜,“但鄙国尚父曾耳提面命,让边境守将勿要挑起边衅。若是真如内翰之言,其缘由或许是在贵国守将身上。”

    “林牙好口舌,万余兵马围我边城,倒是能一推了之。韩冈便告知林牙,今日朝议上,已经决定设立陕西宣抚使司,由枢密使吕惠卿为宣抚。以两府之意,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惟中宫念两国宿日盟好,亦不忍两国生灵涂炭,故而遣韩冈来问一句,贵国是否打算毁约?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国而无信,可久存乎?”

    朝堂上的人事变动,相信萧禧也知道了。人不同,应对危局的手段也会不同,萧禧不会不明白。尤其是在他强调之后。

    “倘若贵国打算弃约背盟,鄙国也将会一战到底。不论对手是谁,鄙国绝不会畏惧!贵国要和平,自然会有和平。但贵国若是选择了战争,那大宋便会回报以战争!”韩冈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更高,到了最后,便是吼了出来:“林牙可别忘了去岁的河东!”

    韩冈主动揭破了辽兵压境的消息,却把主动权攥在了手中。*而吕惠卿出任宣抚使更是给萧禧的强力一击,即表现了绝不退缩的意志,更证明了大宋并不担心失败的可能。

    韩冈倒要试试看,萧禧到底有没有胆子一硬到底,还是说他有把握,耶律乙辛愿意将战事由此升级?

    不管怎么说,萧禧也只是一个讨价还价、卖嘴皮子的使者,打掉他背后的支撑,就像剪掉了悬丝傀儡上的绳线,剩下的,就只是一截截竹子木头而已!

    不过萧禧处理宋辽外交早就是行家里手,并不为韩冈的言辞所迫:“若贵国要破盟,鄙国绝不畏惧。若说鄙国故意背盟,在下也绝不敢妄自承认。是与非,不是内翰向在下骂上几句就能定下来的。至于河东,在下倒是只记得六年前。”

    “林牙也是大宋的老朋友了,还望能坦诚一点!”韩冈忽然转怒为笑,剧烈的变化让人怀疑起之前的愤怒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韩冈则并不在乎,有些时候不要脸皮反而能得到更好的结果,“就像鄙国使臣,出使前天子必有交代。林牙南下前,贵国尚父也必然有所嘱咐。林牙以正旦使南来,若只有这个差事,那韩冈就没有别的话好说,正旦之后,送林牙北返便是。若另有所图,还请将那一份国书拿出来,不知事前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萧禧终于是愣住了。他虽以正旦使的名义南下,但本质上还是要跟宋人讨价还价。实际上过去也莫不如此,萧禧曾以生辰使南下,后确定了大宋内部不稳,就一转开始索要土地。摇身一变,变成了‘泛使’——身负临时差遣的一般性使节。

    但现在韩冈硬扣着他的身份,只要他说一个‘不’字,那么多半可以确认,宋人将只会理睬他为正旦使的任务,对其他言辞一概不理。过了元旦,便将他遣送回国。纵然萧禧他还可以照过去做的那样,硬是留在馆中不走——宋人也不可能强行驱逐——但只要不接触、不交谈,那就还是没办法。

    可要说‘是’,那不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将前面喷出来的口水,一点点的从地上舔回去?若是这么认了,弱了气势,可就没法儿谈了。

    一时间,他左右为难。

    韩冈一见占了上风,便更加咄咄逼人:“西北之事,是否是贵国尚父的谋划?若是贵国尚父不知,那兴灵之地乃是妄自兴兵,鄙国不介意为贵国灭掉这群乱臣贼子。若确为贵国尚父的谋划,那鄙国也只有反击一途。”

    “看来不论是萧禧怎么说,贵国都已经认定了西北之事的缘起,乃是曲在鄙国?!”萧禧被韩冈挑起了火气,一时间都忘了自己已经避讳改名的事,“内翰所言两种情形,届时都要与鄙国之兵厮杀到底,不知有何区别?!”

    “若只论西北,自然是没有区别。但对于宋辽两国,却是截然不同。这关系到澶渊之盟是否应该存续下去!”

    “贵国朝廷打算废弃澶渊之盟?此事易耳,只消说一句明年断了岁币就够了!”

    “还请林牙听分明了!”韩冈扫了副使折干一眼,视线又回到萧禧的脸上,“韩冈问的是贵国尚父的想法!”

    “萧禧奉朝廷之命南来,全权在我,此便是尚父之意!”

    “很好。”韩冈点头,又看了折干一眼,然后道:“明日林牙上殿,还请如此说来!……不敢耽搁林牙休息,韩冈告辞。”

    话声一落,他便转身而去。

    只留下萧禧,

    ……………………

    天越来越冷了,来自于北方的风也越来越激烈。

    种建中站在盐州城的北城上,迎面而来的风卷着沙土,劈头盖脸砸来,但他也不过稍稍眯起了眼睛。

    盐州城的风沙里,本只带着来自盐池的咸味,但如今则有掺进了更多的血腥气。

    每到战事将起时,种建中总能从空气中嗅到一股浓浓的血气。

    大战将要开始了。

    不知溥乐城那边的情形如何了。种建中眼望北方,却担心起就驻扎在西面百多里外的堂兄弟来。

    宋辽瓜分西夏后,种谔便被任命为银夏经略使。种朴由于是种谔的儿子,不方便留在银夏任官,却是给调去了环庆路的韦州。而种建中倒是得以留在了盐州,盐州知州兼西路都巡检。

    论起距离,两边相隔的并不远。当初徐禧加筑盐州城墙,环庆路的民夫,就是从韦州过来。不过两州各有各的上司,分属不同的经略使路。想做到守望相助都必须征得后方的同意。

    如今溥乐城被围,种建中想领兵救援,却平添阻碍,到了现在也没能离城一步。

    “都巡。太尉有命,速至白虎节堂。”

    背后的声音惊醒了种建中,“知道了。”他十分简短的回了一句。再多看了北方的茫茫沙原一眼,便转身下城。

    就在昨日,种建中的顶头上司,也是他亲叔叔的种谔带着百十亲兵从夏州无声无息的进抵盐州。这一位太尉的吩咐,种建中绝不敢耽搁。

    到了白虎节堂,种谔俯首正在沙盘边,听见动情,却头也不抬,只是问了一句,“来了?”便继续看他的沙盘。

    “太尉,溥乐城那边……”种建中欲言又止,这些日子以来,已经为此事争辩了好几次,但每次都被种谔训上一通,但他还是想说。

    “玉不琢,不成器。”种谔抬起头来,如石雕铁铸的面容没有一丝动摇,“十七若撑不过去,那就是他的命。撑得过去,那才能成大器!”

    “五叔!”种建中叫道。

    “你们兄弟几个从军也有十几年了,何曾吃过苦,又有几次在生死之境上挣扎过?不趁现在锻打一番,难道还要靠我、你爹,还有你的叔伯再撑上几十年?!种家的门户终究还是要靠你们撑起来,没个好身板怎么撑?!”种谔冷然说着,“十七是你兄弟,可别忘了,他更是我儿子。”

    种建中无可奈何:“侄儿明白。”

    种谔又瞥了侄子一眼,低头再去看沙盘,眼神也渐渐变得兴奋和狂热,最后他一拳捶在沙盘边。

    “辽人不来则罢,来了就别走了!”他的语气森然,“区区三五万帐,到兴灵也不过一年而已,不好生扎下根基,这么快就想南侵?小心我翻了面皮,将兴灵也夺下来!”

    ……………………

    辽人大军南下了。

    这是溥乐城主种朴十天前,接连派亲信向韦州和盐州通报的紧急军情。

    若是说位于环庆路北方防线最前沿的韦州,其实防御辽人南下的第一道关卡。那么溥乐城,便是韦州北方抵御辽人的第一道防线。

    其位于韦州的北侧偏东,控扼辽人南下的主要通道灵州川。之前韦州边境上的几次冲突,大部分都发生在溥乐城附近。

    十四人死,二十一人伤,还有八人失踪,这是到辽人南下之前为止,种朴手下斥候游骑们的全部伤亡数据。

    能在溥乐城中成为一名斥候,无一不是可以以一当十的精锐骑兵,但在与辽人越来越剧烈的冲突中,仍是不断的受到损失。

    要运回乡里的,在火中烧化,只留下骨殖做纪念。但更多的,则直接埋在了溥乐城边的墓地中。

    所以在半个多月前,他设计埋伏了一支契丹人的骑兵小队。但随之而来的发展却让他失去了炫耀这份功劳的想法。

    辽人竟然群起而动。数千辽军,在溥乐城北方札下营盘。看似是在围城,其实向南留下了很大的缺口。是造声势逼迫城中守军自行行动,甚至希望他们能南逃。

    望着城外随风招展的旗帜,种朴心情更加阴郁。

    每一名士兵的伤亡,都在挑战着种朴的自制力。之前伏击辽人成功,的确有了一点赏赐,但更多的,还是私下里的训斥!现在他是在勉强压制自己的愤怒,却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再也压制不住。

    种朴运气不佳,另外也是少个文官的出身,比起官运亨通、中过明法科的堂弟来,眼下仅为环庆路第七将的正将,环庆北路巡检使,镇守在溥乐城。麾下兵马三千五百,实际上有三千出头的兵力,大约军籍簿上八成五多一点,算得上是精锐了。

    在北方七十里外,与溥乐城遥遥相对的,是辽军盘踞的耀德城。这两座城砦,皆位于灵州川畔,是韦州通向灵州的道路上的中继点。在皇宋开国之初,党项人还没有占据灵州的时候,这两座城砦,维系着灵州城的补给线。

    等到了李继迁叛宋,占据了兴灵、银夏乃至横山,溥乐、耀德变成了西贼南侵时,往来兴灵和韦州中途的落脚点。

    而从一年多前开始,在西夏灭国之后,则是分别为宋辽两国占据。两城中间的位置,便是宋辽的边界。

    耀德城从三天前起,便不断有一支支辽军骑兵从北而来,陆续汇入城中。据斥候们的回报,从装束看,其中有契丹人,有库莫奚人,有渤海人,甚至还有党项人——打了一年多的交道,辽人中的不同族类,斥候们倒是分得一清二楚了。

    “城主,去南边的人回来了。”一名心腹小校过来轻声禀报。

    “让娄七来见我,其他人下去休息。”种朴挥挥手,让人退下。这是他派去南方的一支斥候小队,目的是试探辽人的动向。

    但种朴的心腹小校没有动,而是低声道:“他们撞上了一支一百多人的辽人斥候。”说着,他就从下面领上来一群士子。

    种朴终于明白了,冷喝一声,“看来辽人是不准备过年了!”他看看回来的这几名斥候,却发现少了一个熟悉的人,“娄七呢,是受了伤?”

    那名小校低下头,声音也同样低了下去:“城主,娄七不成了。”

    种朴一听,转身便走。下城后,就直接冲到了疗养院的重病房,只见正中央的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但这个人脸上盖着一幅白巾。身上满是未干的血迹。

    缺少两根手指的左手露在外面,正是自己过去的亲兵娄七。将他派到外面做斥候,是打算让他立些功勋也好提拔,哪想到会这么没福气。

    揭开白布看了几眼,种朴飞一般转过身来,脸上不见悲恸,只有愈来愈盛的愤怒。

    “且去准备,晚上随我去杀上一番!”他阴森森的低喝道。这段时间以来,都只是反击而已——你来打我,然后我还手——还没有主动攻击过。之前的伏击,也是居于这样的想法。但现在,种朴决定改变,“拔掉辽人的几个营寨,逼辽人动手攻城。”

    “城主,我们这里可不好主动出手啊!万一城外的辽人大军当真开始攻城……”

    “怕什么?!枢密府中的相公,可不是文彦博!”

    身后一片沸腾,种朴低着头奋力挥鞭。

    种朴带着三百余骑宋军骑兵,连连抽打着胯下的坐骑,拼命的向溥乐城逃窜回去。

    数以百计的辽军骑兵奔驰出营,衔尾追来。

    同时追上来的,还有一支支长箭。

    宋军骑手们的背甲或头盔上,时不时的就有叮的一声响,一击冲击便随之传来。

    不过一应坐骑都披挂着防箭的厚毛毡,而骑兵们也都好端端的穿着战甲,黑暗中的马弓更是失去了绝大多数的准头。箭矢虽急,却也没有产生多大的效果。很快,后面的辽人就只是零星射上一两箭,一心一意的追击。

    种朴左颊一阵阵的抽痛。方才他在箭雨中回头招呼麾下将士时,嘴里突然间就多了一股浓浓的铁腥味,还有个异物贴着舌头,似乎是中了箭、受了伤。但偷袭城外的敌营失败,被一路追杀。在他的心头上,更重的还是计划失败的挫折感。

    辽人的军营不好踹,但党项人可就容易对付多了。聪明的党项人全都换了装束。但他们身上的臭气改不了。何况还有更多的连装束都没改的党项人在?

    种朴的目标就是他们。

    党项人不可能为辽人卖命,国破家亡的现在,已经失去了过去与官军大战数百回合的锐气。这样被强逼上战场的军队,一旦在夜中被突袭,不是炸营,就是崩溃。而少了数千党项人,再想要攻打溥乐城,辽人就要用自家人的性命去填城墙外的壕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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