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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30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3)

    但种朴看到的问题,辽人也同样看到了。

    党项人在溥乐城外的军营,就是摆在陷阱上的诱饵。

    刚刚走到党项人的营寨边,连绵数里的七八个营寨,须臾片刻之间,便一下变得灯火通明。

    奔逃中,种朴心中大呼着侥幸。幸好今天是阴天,幸好身上的装备精良,幸好带出来的都是精锐。

    而最大的幸运,就是他出来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预计。在彻底落入陷阱之前,终于反应过来,并及时脱身。

    城墙就在眼前,城头上火光缭乱,背后的追兵却仍紧咬不放。越来越重的蹄声,显是没有放弃的意思。一旦溥乐城为了救回自家人而打开城门,他们就可以趁势杀进城去。一击破城的机会,契丹人当然不会放过。

    跳动的心中只剩下兴奋,契丹骑手们的呼吸跟他们的坐骑一样激烈。再有半里就能追杀入城,宋人积攒在城内的物资便能尽数收入囊中。这可是宋人在年节前的积存,收获远比平日里更加丰厚。

    但就在此时,军鼓声在前方城头上猝然响起,鼓声中,紧追不舍的辽军突然一骑骑的莫名翻倒在地。

    当领队的将领从热血沸腾的追击中冷静下来,这才发现就在前方不远处,有一支人数颇众的步军,正在向他们急速射击。城头上火光太过眩眼,让人根本看不清前方的黑暗中到底有多少宋人,能看到的只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模糊黑影。

    嗡嗡的弦声细密如雨,整齐有序。

    这是陷阱!

    半刻钟前,才出现在种朴等人脑海中的判断,现在又出现在辽人的心中。不过比起种朴,他们的运气就差了很多。

    这不是力道只有六七斗的马弓长箭,而是神臂弓以数百斤力道射出的利矢。

    锋锐,犀利,充满力道,而且有着更强的准头。

    城头上一片亮光,城上的宋军士兵不可能分辨得清在城下的黑暗中奔驰的骑兵,纵使六具八牛弩都架上城头,也抓不住射击的目标。

    但同样身处黑暗中的这两个指挥近千人的神臂弓手。他们就在城外,背对着城头,双眼早已习惯了黑暗。在他们眼前,追逐而来的双方骑兵,人和马都映照在来自城上的火光下。

    箭矢落处,人惨嚎,马惨嘶。

    一名名辽人军官在箭雨中,用着契丹话大喊着,试图收拢麾下的兵力,但他们随即就成了最为显眼的靶子,被乱箭射下马去。

    追击种朴的契丹骑兵几近千骑,与守在正面的宋军弓弩手人数相当。可在长达两里多地的追击中,已经给拉出了一条长长的队列。追在最前面的两百多精锐,成了近千柄神臂弓集合打击的目标。最开始的一波箭矢,就将这两百多精锐骑兵射落了近半,让他们失去了秩序,更让被堵在后面的骑兵没有了一开始的冲击力。

    从追击敌军,到被敌军伏击,这个转换过于剧烈,慌乱也随即传染开去。原本还有可能奋力一搏,挽回败局,但人心一乱,领头的军官又被射杀,就再也没了机会。

    这是种朴事前埋伏在城外的两个指挥,并不是他的先见之明,而是他的参谋们对偷营计划补完后给出的意见。

    当年在罗兀城,种朴就觉得韩冈提出的参谋共议的制度很不错,虽然事后几乎所有的西军将领都觉得这是多此一举,没有再延续下去。但种朴自**领军后,却在自己的麾下挑选了一些精明能干的军校,让他们共参军议,并处理军中庶务。

    今天种朴决定了出城给辽人迎头一击,剩下的具体方案,便交由这些军校来完成。用城中唯一的一个骑兵指挥去偷营,同时准备两个步军指挥出城做接应。并不算很复杂的计划,却带来了挽回颜面的回报。

    身后的追杀硬是被神臂弓截停了,种朴随即放缓了战马的速度。回头看看已经乱作了一团的追兵,精神一震的溥乐城主,随即便带着骑兵们如狼似虎的又返身杀了回去。

    这是一个漂亮的反败为胜,千余追兵被打得四散而逃,也不知有多少人在黑暗中坠马受伤。

    不过当辽人后续的援兵赶来,种朴也知道见好就收,及时的率领在城外的马步军,陆陆续续退入城中。

    种朴选择了在后半夜黎明前,人们最为困顿的时候出兵偷袭,当他退回城内,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微微的亮光。

    “城主!”

    “巡检!”

    “十七郎!”

    一看到种朴的模样,围上来的一群人脸色陡然变了,慌乱的大声叫着。

    “仇老在哪里?!”

    “还不快去医院请仇老来给城主医伤!”

    面对围上来的部下,种朴想捂住脸,今夜的一战简直丢人现眼,幸好最后捞回了一点老本。但他的左颊上正插着一支长箭,却是怎么也捂不住。方才在城外厮杀时,种朴完全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但现在一歇下来,一阵阵的抽痛便让种朴坐不住,也站不住。

    名闻关西的老军医仇一闻很快就赶来了。他头发胡子全都白了,可精神却好得很。明明前些日子,在韩冈和他弟子李德明的举荐下,朝廷赐了一个官身。但他还是在关西各路的军营中到处游走,不愿接受轻松一点的差事。这些天,正好逛到了韦州这里。

    对于这位行医几十年的老军医来说,如何处理箭创,就跟吃饭喝水一般简单。拿着钳子将箭杆贴着肉夹断,手指探进种朴张大的嘴里,攥着箭簇一拔。随着锈迹斑斑的箭簇带着血水一并涌出,剩下的就只需要清洗伤口和缝合了。

    脸颊上的贯通伤火辣辣的疼,种朴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发白,却是一声不吭。

    仇一闻很满意种朴的配合,拿出一个葫芦,递给了种朴。

    种朴接过酒葫芦,拔开塞子,浓烈的酒香立刻散了出来。

    周围的士兵嗅到酒味后,齐齐咽了一口唾沫。这是慢慢一葫芦的烈酒,而且还是极醇正的烧刀子。放在军营里,十个人里面少说也有两三个愿意拿半个月的俸料钱来换这一葫芦的美酒。但放在此时,则是用来洗伤口的。

    “用来漱口,用力点,好消毒!”

    仇一闻的吩咐,种朴不敢不从。大大灌下一口酒,只漱了漱口,一半酒水从创口中喷出,剩下的一半则噗的一口吐了出来。都是鲜红的,还有一阵钻心的剧痛。

    “好痛快!”种朴咬着牙大叫道。

    “再来。”仇一闻逼着种朴再继续。

    一葫芦烈酒漱口,吐出来的酒水中血色渐渐的就淡了。

    “仇老,城主的伤可还要紧?”一名种朴的亲信紧张问道。

    种朴听着就不痛快了,“不就是中了支箭吗?多大的事,蚊子叮了一下而已。”

    “别动!别说话!”仇一闻用力拍了一下种朴的脑袋,毫不客气的教训道。

    仇一闻的江湖辈分极高,甚至还跟种世衡那一辈的西军将领们打过交道,种朴一个后生晚辈,就是靠官位都摆不起谱,只能老实听话,不敢再乱动。

    须发皆白的老军医带上老花眼镜,拿着一只放大镜,仔仔细细的查看着种朴脸上的伤口,最后松了一口气:“还好没伤到大血管,缝起来上了药就不会有大碍了。就是伤口长好之前得忌口。”

    招了副手拿了消过毒的针线过来给种朴缝伤口,老军医年纪大了,手不如年轻人稳定。

    种朴身上套着一身将军甲,防护力远胜普通士兵使用的九件套的全身板甲,更不用说骑兵的半身胸甲,从头到脚都能防护到。如果每一件配件都装备上,除了眼睛以外,不露一丝破绽。

    但他为了方便指挥,也不想拖累坐骑,只是装备了头胸腹背等几个要害位置上的部件,还将护面给卸了下来。在阵上运气极差的被一箭射穿了面颊,还带去了一颗槽牙。

    伤口缝好后,种朴叹着气,“这下破相了。原本就比不过十九相貌讨人喜欢,这一回更差了五分。下回再同他去逛窑子,那些婊子都不带正眼看了。”

    “窑子里面,有钱的就是祖宗。怀里揣个百十贯,我这老头子去了照样不缺人奉承。下次去,见人就打赏,看看你兄弟能不能比得过。”

    “有这闲钱,还不如用来教训士卒呢。今天能一下射退辽人,可都是平日练出来的功劳。”

    “那就别抱怨了!”仇一闻说着,用棉絮沾了一种散发着莫名气味的黑色药膏,往种朴嘴里面塞,“膏药要贴着伤口,不要松开了。”

    种朴乖乖的将药膏贴着内侧的伤口,一股清凉感从伤口处扩散开来,疼痛突然间就减退了许多。

    帮种朴收拾好伤处,仇一闻收起药箱,让身后的小童背了,拄着手杖在副手的搀扶下往城下去。绝大多数的伤兵都在那里歇着。不过种朴要观敌情,没办法到随军医院中治疗,仇一闻只能上门看病。

    种朴起身送行,顺带一脚踢起两名亲兵,“看什么看,还不去扶着!”

    刚刚送走仇一闻,号角声便从各座城门处响了起来。

    夜里的厮杀让辽人还是吃了一个不小的亏,终于忍不住要开始进攻了。

    种朴几步跨到城墙边,望着辽人攻来的方向,城外旌旗招展,气势汹汹。真的是要进攻了。

    “好!”种朴用力拍着雉堞,“就怕你们不来!”

    不出意料,号角声中,第一批被派上来的是党项人。

    当先出阵的党项军大约三千多人,手上的兵器是全的,带甲的士兵也占了一半。基本上都是明晃晃的板甲。也不知党项人平日里保养起这些甲胄,擦了多少羊尾油,亮得在城上的种朴都觉得刺眼。

    种朴咧着嘴,低低骂了一句,全都是高遵裕送去的好处。灵州城下一败,泾原、环庆两军加起来五六万人马,陆陆续续逃回来的有一多半,可还带着甲胄的就没几个了——逃跑的时候只会嫌盔甲重——全都送了人,还附带了神臂弓、斩马刀和不少能造霹雳砲的工匠。等到辽人占了兴灵,通过两国和议,俘虏换回来不少,但工匠一个都没有弄回来。

    盐州之战的时候,若不是有了那么一批兵甲,党项人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攻破盐州城。且在盐州城下,他的父亲已经将高遵裕送出去的礼物拿回了大半,想不到还有这么多留在外面没有收回。

    眼下党项人都能有一半装备上甲胄,辽人自不会缺。有了甲胄护身,神臂弓的有效范围顿时减半。

    种朴阴着脸想着,不过立刻又叹起自己的鸿运来。幸好之前在城下守着辽人的一千步卒,因为辽人追自己追得太紧。为防误伤,不得不放近了才射。否则纵有事前这一番布置,也一样翻不了盘。种朴最后返身与辽人追兵厮杀时看得很清楚,他们身上分明穿了军器监造的胸甲。

    在出战的党项军的背后,还有第二批同样有三四千人的党项军队——这一批人中,装备甲胄的比例看起来就少了许多——再后面,又有着为数更多的辽军压阵。北、东、西三面足够万人之众。只看气势,就远远超过不知为何而战的党项人。之前在城下的损失,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点皮肉伤,伤的只是颜面。

    党项人没有骑马,而是步行。三千余人的攻城队伍以北面为主,从两里外的军营出发,扬起了一片烟尘。而在烟尘中,两艘飞船冉冉升上了天空。

    “都派飞船上来了?!”

    种朴的副将李清踏上了城头,眯着眼睛望着天空。

    从西夏国唯一的汉人大将,到一城城主的副手,落差不可谓不大。在对降人一向宽厚的大宋,这是个很少见的例外。不过这主要还是李清本人的身份作祟。

    如果李清像党项和吐蕃的豪酋们有自己的部族,那他至少能得到一个刺史的官称。可惜他是汉人,麾下都是汉军。降顺后,便立刻被解除了对军队的控制,然后便给安排到了不掌实权的位置上。不过在这过程中表现得极为恭顺,因为他本身的能力又得到了赵禼的看重,几经辗转才又被派到前线上来领兵。

    “飞船倒没什么,反正溥乐城就这么点大。”

    溥乐城并不大,城墙周长一千一百步,也就是三里出头。而且是标准的军城,没有什么闲杂人等,有的只是官兵们各自的家室。三千军汉城墙上一站,都能勾肩搭背起来,还不用担心背后有人坏事。

    自然,守城不可能尽把人往城墙上堆,五六百人就足够了,保险一点也不过**百。种朴将两千七百多名步卒,按指挥分作六部,轮番交替上城。只要保证每一刻都有两个指挥在城头上就足够了。

    种朴说起话来有些闷闷的。他的脸上缠着绷带,从左颊斜斜的挂到右边的耳朵上,紧紧地缠了好几圈,说话都不方便。不过有两个大嗓门的亲兵正拿着个两头没底的薄铁桶在他旁边。帮他喊话,城上城下都能听见他的号令。

    抬起手,传令的亲兵便靠了过来,种朴吩咐道:“把我们的飞船也放出去。”

    传令兵拿起薄铁桶,跑到内侧的边缘,扶着女墙冲城墙根大吼着将种朴的号令传了下去。

    空气中烟味立刻就重了起来。

    存在城中的燃料不少,可现在是冬天,如果不是辽人放了飞船,需要维持城中士气,种朴也不想浪费燃料在飞船上。两丈多高的城墙加上两层高的敌楼用来监察敌情,高度已经绰绰有余。

    “那些云梯才是麻烦。”种朴指着越来越近的党项人,人群中那一架架三丈长的长梯十分显眼。

    李清点了点头,“能造这么长的云梯,就能造霹雳砲。也不知辽人的营地里藏了多少工匠。”

    “还有木料!”

    种朴自问他在这一年来没有少下功夫。为了修复溥乐城,周边能用得上的木料全都给砍伐一空。加上还有寻常使用的柴草,也要对周边的草木植被的大肆砍伐,溥乐城附近,根本见不到半点绿色。但党项人的队伍中还是有云梯存在。

    这让种朴很惊讶,“莫不会是从耀德城运来的吧?”

    长梯的数目并不算多,种朴粗粗一数只有十几二十具。要打造能攀上高约两丈半的城墙的长梯,必须要有一流的木工手艺和上等的木料。即便不说木料,单是这个等级的木匠,就跟能开两石弓的猛将一样,已是为数寥寥。就是大宋这边也不多见,城外辽人手上自然更少。

    在大宋军中,一般是干脆了当的直接打造云梯车,长长的梯子下面有了车体支撑,便不会因为长度过长而容易折断。只要有了图样,几个普通的木匠配合,轻轻松松就能做出来。比起单纯的三丈长梯,工艺上要简单得多。

    可就是这十几具长梯已经让种朴觉得怵目惊心了。这代表对方营中至少有一个大匠级的木工。也代表接下来的霹雳砲绝不会少。

    高遵裕到底送了多少东西给外人啊!比真宗皇帝还大方。

    冲在最前面的党项士兵已经到了两百步以内,如果不计八牛弩,再向前三十步就到了神臂弓的有效范围了。城上的数百将士虽然神色依然轻松,不过双手已经握紧了神臂弓的弩身。

    种朴冲亲兵招了招手,“放近了再射!”神臂弓的最大威力,还是在面对面、脸贴脸的时候。

    城外的党项人随着越发接近城墙,速度也开始提升,从徐步到疾步,此时已经开始奔跑了。就在这一批的后面两百步,人数还多上一点的第二批党项军,也开始接近。

    蚁附攻城。

    而且是节奏感把握得很不错的蚁附攻城。

    对于为辽人卖命,被强占了家园的党项人自然不是心甘情愿。不过看到溥乐城上稀稀拉拉的守兵,他们倒还是鼓起了一点勇气来。

    呐喊声冲天而起,三千多党项士兵冲向了城墙。他们的装备也看得越来越分明,除了抬着云梯的士兵,每一人都随身带着一个看起来很有分量的包裹。

    城头上的种朴和李清,只是顺带着瞥了一眼,就确定了党项人的打算。这是准备垒土成山,在进行云梯攻城的同时,也准备用人数上的优势硬吃溥乐城中的守军。而这些土包,也可以垫在云梯下。以防攀登时折断。

    只是这样的攻势,在最为擅长守御的宋军眼里,连笑话都算不上。

    最前面的党项士兵下到只有一层被冻结的底水的城壕中了。指挥使们回头看看敌楼,种朴摇摇头,城上便毫无动静。

    党项士兵开始向城墙脚下投掷携带的土包。种朴说了句‘再等等’,城上依然没有动静。

    当党项士兵拉开长弓,射击城头,以掩护云梯越过城壕,种朴还是不许官军反击,城上还是没有动静。

    直到已经超过一半的党项士兵越过城壕,云梯陆续架上城头,一群最为勇猛的党项战士开始攀爬云梯,种朴终于挥下了手。

    压抑已久的将校们一阵欢呼,只听得城上一通鼓响,檑木、拍杆、灰瓶、滚油随即倾泻而下,砸断了云梯,浇伤了人体,然后便是数百张神臂弓齐射。

    每一名神臂弓手的脚边,都有七八张已经张好的神臂弓,拿起弩弓,放上箭矢,一个呼吸间就能射上一箭。

    鼓响不过十声,城上就已经射下来数千支箭矢。在最短的时间,杀伤最多的敌人,这样的一击之下,便能让敌军完全失去战斗意志。

    不到十丈的距离下,神臂弓的威力充分发挥了出来,纵使军器监打造的板甲和头盔也抵御不了这么近距离的射击,仅能化解一些致命伤,让中箭的士兵只伤不死。但满地的惨叫声,同样能让人失去战斗意志。在这第一批攻城军近乎崩溃的时候,突然打开的城门给了他们最后一击。

    仅仅据守城墙不叫守城,以城墙为凭,不断出城反击,才是真正的稳守之道。养精蓄锐的千名战士手持战斧从城门中杀出,冲进城下混乱的敌群中,挥斧肆意砍杀,带起一片血浪。城上的神臂弓也顺势外延,用弓矢阻断敌军的退路。

    三千党项士兵冰消瓦解,完全失去了战斗能力,如同羔羊一般被宋军屠戮。高高在上的飞船将这一幕传给下方的辽军将领,在号角声的催促下,拖在后面的第二阵立刻加速赶来,而两队各五百多人的辽人骑兵也随之出动。

    敌楼上,种朴好整以暇的比了个手势,“霹雳砲,给我挡住后面的贼人。”

    城内的霹雳砲开火了,一包包石子飞上天空,划着抛物线,又重重的落到了地面上。包着石子的绳索在重力下根根崩断,从灵州川中搜集来的鹅卵石四散飞溅,一下阻断了第二波攻势。让他们躲避着飞石的同时,只能坐视城下的友军在宋人的重斧下哭喊哀号。

    李清略带冷淡的看着这一幕,并没有感染上敌楼中其他将校们的兴奋和狂热。

    这里根本不需要他。种朴只需要下命令,剩下的就交给参谋们。在他们的安排下,甚至连霹雳砲的配重都事先调试好了,只需要等待城上的号令。之前种朴敢于领军出外偷营,而不是让他这个副将领队,也是仗着参谋们对城中军队的控制力。

    或许种朴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他这个降人。或许自己来到最前线是个错误的选择。

    城下的战斗结束了。

    并不是已经将城下的敌军都斩尽杀绝,连首级都收回来了,而是两队辽军骑兵的快速穿插让种朴感觉到了危险。

    辽人高悬在空中的飞船,能看清城中的布置。在飞船上的指挥下,这两队骑兵轻巧的避开了霹雳砲的攻击范围,直插城下。

    不过一千辽骑,凭着城外的一千精兵,种朴并不觉得会输。只要在濠河边布阵,完全可以较量一下。但计算过得失后,他还是下令出击的战士撤回。人数上的差距实在太大了,一旦辽人和党项人以步骑相配合,就算加上城中可以调遣出来的两三个指挥的兵力,在最后取得胜利,付出的代价也是种朴不想看到的。

    ‘真是可惜啊。’种朴轻声自语。脸上却堆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在出战千名战士中,拍打着他们的肩膀,然后大声夸奖着他们的勇敢。

    无论官兵,人人都是满面笑容,能一举大挫敌军,不管谁来看,都是可喜可贺的一桩胜利。接下来只需要继续战斗下去,将党项人打垮,剩下的辽人总不能骑着马来攻城吧?

    人群外的李清看得出来,种朴他并不满足。

    若能将三千党项斩杀大半,党项军的士气就会彻底崩溃,这一战不会再派上用场。而以种朴所了解的契丹人的作风,他们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攻击坚城。

    这一战的结果很可能就这么决定!

    但现在,辽军骑兵逼退了官军,救回了大半党项士兵,士气未泄,战事多半还要拖延下去。

    正如种朴所料,下一波攻势隔了一个时辰后又开始了。

    依然是党项人主打,他们这一次选择了远离城门和霹雳砲的位置,一个个带着土包,试图最耗时间的办法攻上城头。

    契丹人也开始配合攻击。一队队十余人的契丹骑兵开始绕城飞驰,间或向着城上射上几箭,寻找着城防上的漏洞。另有两支千人队,在一里外监视着城门,若是城中守军再想打开城门,他们启动后转眼便至。

    不过这样的攻击,城上的宋军应对自如。

    两支监视城门的千人队很好解决,种朴直接就将八牛弩挪了过去。城头上的这一动静被天上的飞船发现,原本还算紧密的队形,立刻变得松散起来,而大旗下的将领也退到了阵后。在澶渊之盟后,射程远远超过一里的八牛弩,是契丹人最为畏惧的守城利器。

    绕城骚扰的契丹骑兵更好解决。神臂弓计算提前量并不难,几十架神臂弓同时射击一点,三次中总有一次能将飞驰而过的契丹骑兵射落马下。几次下来,他们绕的圈子就越来越大,从马上射出的长箭,也尽往壕沟里落。

    至于仍在往城下冲的党项人,宋军给霹雳砲加了轮子,直接就推过去了。

    看着在石子和泥弹下抱头鼠窜的党项人,李清摇摇头:“今天若是破不了城,再想破城,除非城中弹尽粮绝。”

    一座兵力充足、城防顽固、粮秣充裕的军城,只要守军有坚定的信心,就算宋军来攻,也必然是旷日持久。别的不说,旧年贝州王则据城作乱,为了平定这一股叛军,文彦博和明镐可是绕城筑了一道围墙,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攻破了贝州。既然不能一鼓即克,那么就只能拿时间和人命去填城壕了。

    “辽人还没有拿出霹雳砲呢。”种朴则多想了一点,“若是造得多了,就不得不出战了。”

    但直到日暮,他也没有看到霹雳砲的出现,仅仅是来回试探,然后在反击下退走。

    辽人没有一击破城的打算,看出了这一点的并不知种朴一人。如此稳稳当当的用兵手法,一天下来,种朴觉得他的对手根本不像是传说中的契丹人,倒像是大宋这一边的将帅。

    “援军什么时候能到?”城上城下皆点起篝火的时候,李清问着种朴。

    种朴放下汤碗——现在他只能喝稀的:“赵经略知兵,知道什么时候派兵最合适。”

    李清眉头皱了一下。去年徐禧守盐州,种谔也是‘知道什么时候派兵合适’,最后的确是大捷。但徐禧死得干脆,满城京营将士也死剩下不到一半,城破时逃出来的曲珍都被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削职为民。若是赵禼也学种朴的老子一般行事,那么溥乐城,乃至韦州的结果都不会很好。

    “溥乐城肯定能守住。纵使庆州隔得远,盐州可离这里不远。”种朴看了李清一眼,“还是先想想辽人今天的攻势。”

    喝了一肚子肉粥后,种朴召集他的参谋们总结今天的守城经验,并合计一下为什么今日辽人攻城给人的感觉这么奇怪。

    最后的结论是估计可能是昨天的偷营打乱了契丹人的计划,追击时算是吃了大亏,所以对面的辽军主将没有忍住。如果不是这个原因,种朴觉得,他们应该是等到霹雳砲打造好之后才会开始攻城。否则前两日刚刚抵达城下时,就会立刻攻击,而不是扎营围城了。

    另外还有一个猜测,说不定也有在正式攻城前,消耗一下党项人的想法。一群鸠占鹊巢的强盗,肯定不想看到原主老在眼前晃悠。大宋怕辽人煽动青铜峡中的党项部族。恐怕辽人也担心宋人盯上了贺兰山下残存的党项人。

    种朴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有道理,否则就不能解释辽人这一回的奇怪举动。

    边境上的冲突很常见,死伤个百十人,到了朝堂上也不过是打嘴仗而已。宋辽两国都各有各的难处,不可能贸然开战。眼下这种规模的攻势在其背后,肯定有着更深一层的意义。

    “为了区区一小队辽军,而破弃维持了几十年的澶渊之盟,难道里面有耶律乙辛的亲爹不成?!”

    一个参谋的俏皮话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这个道理是没错的。

    种朴不信事情会这么简单,李清自也不信。不过以两人的身份,想太多并没有意义,只要守住城池,剩下的就要看朝廷了。

    接下来的三天,就是单纯的消耗战,用党项人的性命来消耗城中官军的箭矢等守城物资。收获的首级算下来至少能让种朴和李清官阶跳上两三阶——这还是西夏国灭后,种谔和韩冈让党项人的首级越来越不值钱的情况下能得到的功赏。

    而韦州的援军也来了。

    虽说援军只有一个指挥的骑兵,而且来援的将领还是种朴的兄弟种师中——他在去年调去了甘凉路,但一个月前又调回了环庆——不过对于困守在城中数日的三千官兵们来说,州中和路中都没有忘掉他们,当然是一桩极为让人振奋的喜讯。

    可在种朴、李清的眼里,这更是城外的契丹人想要抓大鱼的表现。放过这个区区三百多骑兵,说不定就可以吸引来更多的援军。

    围点打援,是极常见的战术。灭了援军,毁了城中守军的希望,破城也不再是难事——即所谓的‘外无必救之军,内无必守之城’。

    相对于援军,另有一件事更为重要。

    就是城外的党项人遣使联络种朴,带着书信,说是要投诚。如果城中能给予一定的支援的话,他们甚至可以里应外合,在契丹人的背后捅上一刀。

    这件事让种朴极为心动,一举击败来犯的数倍辽军,自然要比守城功劳大上十倍。有契丹人的首级垫在脚下,面对谁都能高出一头来——这两年,折家的上一代十六和这一代的老大,可都是鼻孔朝天长了。

    但也不免有些疑虑,谁也说不准这是不是计谋。参谋们一阵合计,觉得还是慎重为好。虽说党项人可能是被逼上阵,死得太多而想要报复辽人,但万一是辽人的计策,上当后事情可就无法挽回了。

    种朴难得犹豫不决起来,便问种师中:“廿三,你觉得呢?”

    种师中想了想,道:“记得去年俺上京时遇上折家的老七,曾经聊起过胜州一役,就是斩首两万多的那一战。当时折七说了一句,‘死了的党项人,才是好的党项人。’这话据他说是从韩学士身边的人穿出来的。看黑山党项的下场,倒不像是乱说。”

    种朴听出了种师中话中的意思,皱着眉:“换成契丹人不也是一样吗?”

    “需要掺和吗?”种师中反问:“管他是哪一族,全都是蛮夷。以夷制夷没问题,帮着蛮夷打蛮夷那未免就太多事了。”

    见种朴还是犹豫不定,种师中更进一步的说道,“既然党项人想要投顺朝廷,至少得交一个投名状才是。一人带一个契丹人的首级来作证明,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廿三。”种朴发着怔,“你今年到王舜臣那里转了一圈后,到底学了些什么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种师中冷笑了一下,凑近了一点,“十七哥,说句实话,你可别见怪。招降纳叛这件事,莫说是十七哥你,就是五叔,都不够资格!这群党项人若是愿意归附,让他们去跟朝廷说吧!”

    “朝廷吗?”种朴想着,或许应该可以相信如今两府诸公,至少他们不是逼死狄青,又打算还回绥德的文彦博。而且那里还有一个虽不入两府,但声名更胜一筹的韩冈。

    也就在这个时候,韩冈正拿着一封信往崇政殿中去。

    这是折干交给都亭驿中的仆役的密信,让其转交韩冈。在谈判陷入僵局,商谈的大门向萧禧关闭之后,折干这位正旦副使果然有了动作。

    崇政殿中,宰辅俱在。来自辽使的消息,永远都比地方事务拥有更加优先的地位。

    听了韩冈的汇报,宰辅们神情都放松了一点。之前韩冈和萧禧之间的僵局,并不是他们想看到的。对于现在的两府八位来说,稳定国内国外的局势才是第一要务——即便是最不怕战争的章惇也不例外,新任的知枢密院事需要时间去掌握他手上的权力。

    强硬对待辽人的贪欲,这当然是必须的。可宋辽两国关系恶化,边境冲突扩大为战争,那么更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结果。

    折干现在递出来的密信,可以让他们把心收回肚子里去了。

    向皇后有着几分不解,问韩冈道:“折干此是何意?”

    “折干请密谈,不过是为了说萧禧不方便说的话罢了。正使有恙,副使代为行事,也在情理之中。”

    韩冈的回答直接忽视了折干交付密信时所用的渠道,殿上也没人有疑问——谁让萧禧称病了?

    在三天前韩冈丢下狠话之后,次日理应上殿觐见的萧禧直接就称病了。

    一旦以正旦使的身份上殿,那萧禧肩负的秘密使命便无法完成。按韩冈的说法,正旦宴后就会直接请他上路了。若还想改口,大宋朝廷这边甚至可以直接对萧禧关上大门——只要持强硬态度的韩冈还负责对辽事务,他就不会有机会翻身,而使团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皇帝重病、太子年幼的大宋,绝不可能撤换韩冈,即便这会导致与辽国为敌。而耶律乙辛启用萧禧的目的是想从大宋这里得到更多,一旦萧禧做不到,必然是要换人。

    但若是萧禧拿出了第二份国书,就是证明了现在边境上的冲突是辽国早有预谋。辽国毕竟也是自称中国、北朝的大国,表面上也要讲究脸面,不能像西夏那般,今天拿了钱,明天又翻脸来攻——就是流氓,有了一定名气后,也会开始讲究身份和格调——而且萧禧若是在韩冈的逼迫下拿出第二份国书,在他个人而言,等于是输了一场,谈判的主动权将会落入宋人手中,能反败为胜的几率着实不大。

    韩冈敢于在都亭驿中翻脸,那是因为他背后有着大宋皇后和两府诸公的支持——皇宫就在两里之外。而萧禧则绝对承担不起辽宋破盟的后果,他不可能确定耶律乙辛到底能支持他到哪一步。现在的僵局如果不能打破,萧禧就必须要为他自己的独断负责。耶律乙辛有可能会支持萧禧的决定,但更有可能连生吃了萧禧的心都有。

    面对两难境地,萧禧选择了先称病,留个应变的时间。这当然是件丢脸的事,不过这也至少算是一个合乎规则的理由。对萧禧本人来说,脸面很重要,为大辽挣得实利更为重要。离新年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中说不定就会有转机。

    而折干的出现,更是萧禧不愿意仅仅是被动等待,而是打算同时以换人来改变被动局面的手段——在韩冈和萧禧闹僵了之后,必须要有人出来缓颊。

    甚至有可能他或许还有不想让折干站干岸看笑话的想法在。大宋派去辽国的使臣,文臣为正,武臣、内侍为副,全权在正使,但副使往往负有监察正使的任务。辽国的情形也差不多。要倒霉一起倒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这些可能,老道的宰辅们早就分析过了,心中都有数。萧禧作出的应对,既然在预料之中,自然也让他们安心。

    向皇后虽然想不到那么深,但她能抓住关键,问着韩冈,“不是学士打算怎么谈?”

    韩冈早有定见:“如果折干准备说的是疆界之事,那就不需要回应——宋辽之间自去岁划界之后,便无疆界之争,此事不须谈!若是想说岁币,如果愿意减少,那当然可以谈。但如果有什么痴想妄想,那同样是没有谈判的必要!至于其他要求,估计也不会有了!”

    这番话话掷地有声,强硬得像一块钢板一样。听起来就很解气,只是这根本就不是谈判的路数。

    韩绛嘴角翘了一下,蔡确低头看着袖口,章惇眯了眯眼似笑非笑,而张璪则跟对面的薛向交换了一个眼神,只有闭目养神的王安石没动静,但他也知道韩冈是什么想法。

    一旦韩冈坐下来同萧禧开始为土地和岁币谈判,进入了大辽林牙的节奏,那么撒泼耍赖的招数,萧禧就会一套套的玩下来——六年前,萧禧可是厚着脸皮硬是赖在大宋境内,皇帝都拿他没有办法。

    对韩冈本人来说,不论结果如何,不论他在谈判时有何等主张,只要他参与到谈判中,丧权辱国的罪名都会有人肆无忌惮的往他身上栽。谣言这种东西,本来就不需要任何证据。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狗屎沾上身,洗得再干净都会有臭味。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不理会辽人的讹诈,更不承认有什么疆界纷争。谈都不去谈,自然就没有谣言存在的余地。对韩冈,乃至对这一班满是新党的政府成员,都是必然的选择。

    “这是不是太过强硬了?纵然不能让辽人逞其所欲,但话还是可以好好说的。”向皇后有些担心。

    王安石帮韩冈出言解释:“耶律乙辛遣使来,就是想逞其所欲,用以安抚国中。话说得和气也好,强硬也好,辽人都只会看结果。既然不能逞其所欲,那就只会是一个结果。”

    “东西还是要给的,否则这件事就没完没了了。”韩冈更正道,“不过不是给辽人,而是耶律乙辛。他想要的东西,大宋可以给他!”

    大宋视辽国为大敌,若有可能,绝不会放弃削弱辽国的机会。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敌视耶律乙辛。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耶律乙辛也是可以和大宋有着共同的利益。但想要把握这一点,就要看怎么去运作了。

    王安石很明显的皱起眉头,不是因为韩冈的否定,而是韩冈的想法让他觉得心中不快——有些话不用说明,也能明白。

    “耶律乙辛想要什么?”

    “耶律乙辛,奸雄也。”蔡确出班说道,“窃国权奸,他最想要的东西自然只有一个。”他回头看了看韩冈,“或许韩冈便是此意。”

    向皇后恍然大悟:“是要大宋支持耶律乙辛篡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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