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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30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7)

    烧掉了屯满军粮的耀德城,连带着还灭掉了两支辎重队,斩首两百多,最重要的,是解救了溥乐城,怎么看也是一场大功劳了。

    回头而望,淡淡月光下,奔驰在荒原上的八百多骑兵,深色的剪影正随着地形而起伏。一人双骑,队列又分散,一眼望过去,竟然充斥于视野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同路奔行。

    驻泊在银夏路的七个将五万禁军,是从鄜延和永兴军两个经略司辖下的兵马中挑选出来的的精锐。种谔手上所掌握的马驼等牲畜的数量,比去年多了许多。能分给种建中的骑兵也比过去要多得多,而且还是一人双马,这在连骑兵都没有马匹的过去,根本不敢想象会有如今的场面。

    不过凭借不到千人的骑兵,能攻下耀德城还是出乎意料,包括种建中,也肯定包括他的叔父种谔。

    在出战前的计划中,种建中从他叔父那里领到的将令,也只是动摇辽人军心,骚扰进而破坏他们的补给线。为之后主力的决战,做好铺垫。

    如果一切都依照计划,辽军因为补给线和后路受到干扰,必然要设法解决他这一支与苍蝇差不多的队伍。而以辽人的贪婪,又绝不会放弃在野战中击败种谔的想法,所以最终辽人将不得不将麾下主力一分为二。让种谔在决战开始的时候占据一定程度上的优势,进而将优势转化为胜势,甚至全歼兴灵的辽师主力。

    可现在自己竟然攻下了耀德城,反而破坏了一开始的计划。溥乐城下的辽军全师而回,全歼他们已经不可能了。

    这样也好,种建中很是轻松的想着,至少不用担心叔父去攻打兴灵了——若真能在溥乐城下,将兴灵的辽军给全灭,他的五叔可是已经做好了一战收复兴灵,彻底挽回旧日遗憾的打算。

    至于打下来的后果是什么,种谔是准备让京兆府的吕宣抚,京城的两府诸公,以及天子、皇后去头疼。一名边臣、战将、武夫,是不需要考虑那么多问题的!

    尽管接下来很可能是种家被打压,甚至占据下来的土地都会被还回去,如今遍及西军要职的叔伯兄弟更是有可会被分散到全国各地,乃至贬官、降罪。

    但只要辽国还与大宋为邻,不论如何被打压,种家的子弟终有被重新启用的一天。

    击败辽军,这个胜利就是未来起复的本钱!就是长保种家家门不堕的希望!

    虽然应该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了,不过能安安稳稳的保住门户,其实也不错。

    种建中心情愉快的想着,挥鞭打马,将身后那千军万马、犹如九天惊雷的震动给抛诸脑后。

    直到他会合了种朴、种师中,在两天后见到了种谔。

    “走!”种谔在马上一扬马鞭,并没有在溥乐城久候的打算。

    “去哪儿?”

    种家的十七,十九和廿三三兄弟同时问道。

    “兴灵!”种谔望着北面,眼中闪烁着灼灼精光,语气却尽其可能的平淡:“青铜峡的仁多零丁和叶孛麻攻入兴灵了。”

    临到年节,国子监早就放了假。大门都关了,但南门附近的酒肆茶楼中,还是能看到许多衣着襕衫的士子。

    明年就是科举之年,数以千计的贡生此时都从天下各州云集京城之中,国子监附近便是他们聚会最多的场所。

    正午时分,黄裳也与几名士子坐在一间酒店的包厢中,虽然不是正店,也算是干净气派了。

    “勉仲。”说话的士子跟黄裳有着同样的口音,他提着酒壶给黄裳倒酒,“西北之事,朝廷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说要打又不像,韩学士还跟辽使谈着买卖,一群商人都要上路了。可要说不打,看西北的模样,却是明明白白的要打上一场。”

    礼部试考的自然主要是经义,但策问一项,还是免不了要与时政挂钩。看眼下的形势,很有可能是有关辽宋之间的题目。如果不能把握好朝廷对辽的基本态度,那么落榜是没话说的。若是把握好了,那么熙宁三年叶祖洽叶状元的运气,说不定也能落在自己的头上。

    黄裳是韩冈的门客,也算是气学门生,甚至他本人就住在韩冈府中,此事国子监中尽人皆知。韩冈现如今就是一个没名分的西府执政,在军事战略上,朝廷都要参考他的意见。

    既然如此,黄裳当然就成了应考的士子们打探的对象。

    黄裳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甚至后悔今天应邀出来。

    现如今,各色流言传得到处都是。有事实,但更多的就是毫无根据的谣传。

    最上面的重臣,有能力有条件去伪存正,分辨流言的真伪。可底层的官僚,只能在浩如烟海的流言蜚语中区寻找真相了。

    除了西面已经跟辽人对上阵以外这个事实被确认以外,其他便是众说纷纭。

    想不想打,能不能打,该不该打,会不会打。朝廷的态度并不明确,韩冈也没有一个准话。既然朝廷本身就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那么黄裳又怎么可能弄得清楚?

    但身边的都是乡里,若是明着推搪敷衍,那可就是得罪狠了,日后少了乡党为助,怎么做官?

    “学士平日里可不会多说朝廷的政事。”黄裳笑得深沉,举杯一饮而尽,将心虚掩住,“不过就小弟来看,朝廷可是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和、战与否看的是北面,但无论北面是什么选择,朝廷都有应对之策。学士的性子强硬,更不会退让。有些事小弟不能说,但很快就该传出来了,各位可以拭目以待。”

    黄裳故弄玄虚,不过他的话倒是有几分真实。

    外面闹得不成样了,向皇后每天早晚听了皇城司的回报,信心也是越来越少。毕竟从西北传来的消息上看,边境上的小小争端已经快要往战争方向上发展了。

    吕惠卿的宣抚司,在皇后眼中,已经成了战争的策源地。种谔的胡作非为,是吕惠卿在背后撑腰。

    章惇和薛向无法为吕惠卿去辩解,而东府中的韩绛、蔡确,还有刚刚抵京的曾布,更是在推波助澜,加深向皇后的成见。

    就是吕惠卿本人,他自己都不便自辩。一边是策划战争,一边是无法控制下属,两样必须要选择一样,放在谁身上都要头疼万分。

    韩冈都在为吕惠卿感到为难,实在是不好选。

    但为了让皇后安心,他和西府必须要拿出些实际的东西,否则就只能让东府继续兴风作浪。

    幸好军器监有了一件好东西。

    虽然是属于中书门下管辖,东府并没有报上来,但西府的耳目却早就伸了过去,毕竟在京百司中,军器监跟西府的关系最为密切。

    是个很简单的机器,不是兵器,而是滑轮组的应用。

    “是上弦机。”

    滑轮组的用处,韩冈早就在私人的笔记中加以阐述,也很早就用在了港口中。军器监中,也有很多工匠想要利用滑轮组省力的原理,来改造弓弩。

    第一目标,不是单人使用的弓或弩,而是床子弩,但这些工匠得到的却是连续失败。现在出现的,只是单纯的上弦机。

    由一名栗姓的工匠献上的这具上弦机。利用绞盘和滑轮为主体。将神臂弓架在上弦机上,能省一半以上的力气,速度也更快,而且快得多。

    若是改成驴子拉磨式,驴子或牛拉着绞盘转上小半圈,神臂弓的弓弦就给拉上去了。眨几下眼,就能上好一张弩。

    一架机器,可以让一个十人的什,维持着正常发射的速度;让一个五人的伍做到急速射。如果专供一个人的话,就是一人成军。

    虽说在韩冈看来,这完全是守城时才能用,野战时难道能把驴子和磨一起拖上阵?不过他明面上没多说什么,成与不成,奇思妙想都是件好事,任何一桩经过实战验证的武器背后,都有一堆被废弃的设计。只是私下里,跟章惇、薛向议论了一句。

    不过其他人并不认同韩冈的看法,有了上弦机后,守城的确是方便多了。而且人的气力是有极限的,两只胳膊有千斤之力的猛将寥寥可数,他们也做不到一天拉上一千次的神臂弓。但上弦机只要有钱,想造多少都可以,若是不断加以改进,甚至一次能给几架重弩上弦。

    “原本纺车只有一个纱锭,现在可是有十六个纱锭。”章惇笑着对韩冈道,“这不是玉昆你过去曾经说过的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仅是君子之道,也是器用之道——这也是玉昆你说的吧?”

    所以就有了年节前两日的试射殿廷。

    向皇后,两府宰执,以及韩冈,都在武英殿前看着这一架新奇的机器。

    在一头驴子和一架上弦机和一名十二三岁的小黄门的辅助下,石得一拿着三张神臂弓交替射击,一刻钟的时间,就射出了整整两百发弩矢,将六十步外的十副铁甲射得千疮百孔。

    “只要一个都,就能守住一面城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章惇纯粹是忽悠,但确有几分道理。

    使用冷兵器和热兵器最大的区别就是对体力的消耗。弓刀之类就不用说,单是四石的神臂弓,想要拉开就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按照将兵法的规定,要成为一名上位禁军,不至于一个月只能拿五百文钱的俸禄,必须要能拉开神臂弓,推行将兵法时的这一刀让整整三分之一的上位禁军被降等。

    而要在战时保持射速,就更难了。

    若是急速射,不要三五次就会腰酸腿软,直接脱力。即便是有时间回气的慢射,一天下来,也不可能超过百次,否则就会伤到筋骨,医治若不及时,严重时甚至能留下一辈子的暗伤。

    不过现在上弦机的出现,却拆掉了原先横在大多数人面前的门槛。

    “以骡马机器代劳,莫说被降了等第的下位禁军或是厢军,就连老弱都可以拿着神臂弓站上城头。只要他们能拿得动神臂弓,扣得动牙发。拿着同样的神臂弓,从老弱妇孺手中射出的箭矢,自与跟锐卒一般无二,一县之内,兵员何啻多了十万之众!老弱妇孺皆可上城杀敌,只要军械充足,又有何城可破?!”

    这应该就是火枪的好处,现在放在有了上弦机的神臂弓上,却也一样说得通。

    向皇后立刻就被说服了大半,剩下的一点不放心让她望向韩冈:“学士曾经做过判军器监,板甲便是学士之功。军器监一年千万斤钢铁,同样是学士之能。不知学士意下如何?上弦机是否可用?”

    韩冈并不是反对畜力的上弦机,他只是认为此物不适合野战,肯定比不上火器。但如今要让皇后安心,说服同侪,只要证明在契丹铁骑来袭时,官军——主要是河北禁军——能将城池守住就够了。

    何况章惇今天下了不少功夫,看看拿来做靶子的十副铁甲就知道了——全都是库存的旧货,只是外面给擦亮了,换成是现如今的板甲,不到四十步哪里可能射得穿?!——只看这一点,韩冈也不可能给他和军器监拆台。

    “枢密之言,正在情理之中。就是城中户口不过三五百的下县,守城时城中若多三五十具上弦机,就等于多了上千精兵。”韩冈停了一下,又提议道,“臣请调选监中良工,在神臂弓局下,附设一上弦机局,由专人负责制造。若有品质低劣,可追查至一人,而两局的工匠们熟悉之后,互相配合,也可以不断加以改进……这两年新造的神臂弓、斩马刀和板甲,都比一开始时改进了很多地方,也强了很多。”

    判过军器监的韩冈在这方面就是权威,他的肯定和补充推了最后一把。能拾遗补缺,甚至是提议设专局

    打造,韩冈等于是在为上弦机背书,而不是单纯的附和了。

    向皇后完全放下心来:“既然如此,就让军器监设局专一打造上弦机,越快越好。尽快送往河北各路,对于肯用心的匠人,财帛爵禄,朝廷不吝赏赐。至于发明了上弦机的栗忠……”她看了看东府的宰相和参政,“要重赏!”

    曾布抢出班道:“可依神臂弓例,降一等给赏。”

    向皇后点点头:“可。”

    ‘是不是该将热兵器弄出来了……’韩冈想了想,又否定了,‘还是明年吧。’先在《自然》上阐述理论,至于制造,让其他人去费心好了——军器监中的有心人想必多会订上一份。而且有了上弦机,火枪想超过神臂弓就更难了几分,倒是火炮还好说些。

    敲定了上弦机,向皇后对河北的局势也稍稍安心了下来,不再寝食难安,而且这个决定很快传出去,同样让人心浮荡的东京城安定了下来。

    有了神臂弓、斩马刀、板甲、飞船、轨道等一系列的成就,东京城的百万军民对军器监的新发明有着极大的信心,这一点是十几年来潜移默化造成的,很少有人能察觉得到,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就在元丰三年的最后一天,鞭炮声响彻九州大地,东到大海,西到大漠,南至交州,北至云中,都是喜气洋洋迎接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而沿着灵州川艰难跋涉了数百里的种谔……

    他,看见了灵州。

    一年多前只能望空而叹的灵州城,现在就在种谔的面前。

    灵州城并不高峻,也不算雄伟,隔了五里地远眺过去,不过是原野上的一小团阴影。就是到了近前,应当也不需要将头仰得多高。

    可这座城池对种谔,乃至整个大宋的意义都绝不一般。

    在立国之初,灵武节度使冯继业归降,灵州便孤悬在外。在咸平五年【1002年】为李继迁所夺,知州裴济死难。此后八十年,贺兰山下的这片土地,便成了党项人不断发起南侵的策源地。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陕西的子民都在烽火和号角声中度过。

    重夺灵州,恢复兴灵,灭亡西夏,这是数代大宋天子的夙愿,也是无数西军将士的夙愿。

    如今西夏早已灭亡,剩下的也就只剩灵州。

    一股冲动要让种谔下令全军攻城,将灵州一举夺占,但他立刻就冷静下来。

    比起去年年中时,攻到灵州城下的高遵裕和苗授所率领的十万人马,种谔如今带在身边的只有可怜的两千骑兵。甚至没有民夫的支持,粮草的运输只能依赖搜罗了整个银夏路才得到的四百余辆四轮马车——这主要是从青白盐池运盐用的——只能是勉强支应。

    据探马回报,城中的守军早早便将灵州的城门紧闭,区区两千骑兵,不可能攻下这座城池。

    这一认知,让种谔心中沉甸甸的。早在北上兴灵的道路上,他撞上了不少辽人游骑,大军北上的情报早就泄露了出去,辽人自然是早已知晓。现在辽军主力并没有等在灵州城下,而是不见踪影,除非能得到他们和党项人的准确情报,否则种谔怎么也不可能放得下心来。

    种谔麾下的将士们正在打造今夜的营地,利用了灵州城南被废弃的一座旧日卫堡,倒是很快就将营地搭建了起来。

    补全了围墙,修好了箭楼,一顶顶帐篷出现在营地中,安营扎寨的工作只用了一个时辰。

    当两队亲兵开始巡视营中内外,种谔神色中仍不见缓和,眉头皱着,显是心事重重。

    “大帅。种建中回来了!”年轻的盐州知州出现在种谔面前,抱拳行礼。风尘仆仆的一张脸,眉眼间都凝聚着兴奋。

    种谔此时早已换上一副轻松平和的神色。他望了望卫堡下,进入营地的马匹和牲畜远比他出去时多得多。笑容更加轻松了一点:“这一趟收获不少啊!”

    抵达灵州后,种谔做的第一件事是派出斥候,追询敌踪;第二件事便是出兵抄掠,就地取食,不然就是坐吃山空,无奈退兵:随行马车携带的干粮干肉支撑不了太久,后方也无法安然运送更多的粮食。

    “在山坳里撞上了一个小部落,总计斩获了六百多腔羊,全都赶回来了。草料三囤,干豆和麦子有七八百石,已经留了人手看着了,还请大帅派人去运回来!”丰收而归的种建中禀报战果时中气十足,轻兵而出,最重要的就是抄掠到足够的食物,“还有马和骆驼,加起来也有一百三十多匹!这一路上折损的马匹不少,这一下子能补上一些亏空了。”

    种建中身上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罩在盔甲外的外袍上,桃花瓣一般的血迹星星点点。种谔眼尖,就在堡下的种建中的坐骑马鞍后,还挂着四颗男子的首级。左右各二,与插着铁锏的皮袋紧紧贴在一起。

    种谔没对种建中带回来的战利品多关心半点,“可有辽军主力的消息?”

    种建中摇了摇头,声音低了许多,“没有。大半是牧奴,几个看起来有些地位的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耶律余里回来后,就立刻领军往西面去了。不知道是西北的兴庆府还是西南的青铜峡口。此外,留在灵州城中的守军似乎并不多,据说不到一千。”

    种谔眼神阴沉,在敌人的土地上,情报远比食物重要。连辽军主力的动向都在抓不到,结果可能会很糟。深呼吸了一下,整理了烦乱的心绪,他又问道:“有没有损失呢?”

    种建中脸亮了起来:“就折了一个兄弟,还有五个受伤的。一个重伤,其他四个全是轻伤,包扎一下就能再上阵。”

    种谔点点头,神色松缓了一点点,“将伤亡的儿郎送去医工那里。马和骆驼交给杨勇。至于羊,全都分下去。跟杨勇说,随车带来的酒也都一起分下去。让儿郎们过一个好年!”

    “诺!”

    种建中抱拳行礼,便转身大步离去。

    种建中下去了,种谔依然站在卫堡的最高处,在暮色中远眺着灵州城。远在地平线上的城池看起来小巧精致,似乎张开手就能攥在掌心中。

    种谔不顾全军覆没的风险,沿着灵州川北上,可不就为了这座城池?只要打下了灵州,兴灵将一举平定。

    种谔低头看着下方。灰黄色的地面上,是一层细细的黄沙。传说中丰腴堪比江南的兴灵之地,眼下是满目黄尘。细细的黄沙随着风被卷起,犹如沙漠一般荒凉。

    去年高遵裕在灵州城下因党项人掘了河渠而惨败。从渠中流出来的黄河水,淹没了灵州城外的良田。由于西夏紧接着就灭国,接着又被不擅营治的辽人占据,灵州城下的田地完全没有回复的迹象。也不知河渠的决口,到底是被堵上了,还是因为冬天水枯的缘故,没有流出来,反正水退之后,剩下的就是黄沙。

    此时种谔领军驻扎的卫堡,是灵州城外不多的高地之一。去年党项人破堤放水,一时水漫荒原,奔涌而出的黄河水淹到的三十里外。种谔从南面过来时,残留在地面上的水痕是很明显的。洪水推动沙砾,在大地上画出了好几条波浪起伏、两边都望不到尽头的平行线,环庆、泾原两军应该有不少官兵退到此处。方才修寨防时,就找出不少遗骸残兵。

    白骨森森,铁锈斑斑,看见一层薄薄沙土下的袍泽遗物,不少士兵都泪水盈眶。种谔命人好生处置了,也不禁惨然于心。

    都是高遵裕做的孽。不过也是兴灵的位置太过偏僻,孤悬在荒漠和高山之间,远离陕西的核心之地。攻进来很难,攻进来后想安然而退就更难。这一次若不是确定了青铜峡中以仁多、叶两家为首的党项部族已经攻入了兴灵,种谔也不会如此冒险。

    耶律余里到底在何处?

    种谔苦苦思索。若他是耶律余里,绝不会分兵守灵州。要么就全军坐守灵州,先将官军击败,要么就去攻打党项人。

    耶律余里不能算是名将,不过一中庸之才,只是再蠢的将领也该知道在面对大敌时分兵乃是取死之道,若是让宋军与党项人合流的话,更是脖子上套了绳索后往悬崖下跳。如果耶律余里没蠢到家的话,灵州这边他必有布置。

    种谔望着沙地,心有所感。一路上他从来没有掩饰过形迹,北上数百里,辽人早就知道有一支宋军追在身后。耶律余里能做的选择只有寥寥几个,种谔都做好了应对。

    欢呼声在种谔的脚下响起,瞬息间传遍营中。种建中带回来的收获,让两千多将士欢呼雀跃。

    年节时出征,虽然有种谔这位深得军心的名将统帅,士气也是有所折损。幸好种建中弄了一批鲜肉回来,免得种谔下令分解死掉的马肉了。

    篝火熊熊。

    种建中虽有一个文官出身,但现在他的模样却让人根本看不出来。内袍扎在腰间,**着精壮的上半身,丝毫不畏深夜的寒风。

    他拿着把精钢匕首,一刀捅在肥羊的脖子上,鲜血立刻咕嘟嘟的冒了出来。种建中紧紧揪住拼死挣扎的肥羊,身上的腱子肉一块块的鼓起,让打下手的亲兵拿着头盔接了血,撒了一把盐进去,就放在一边。待会儿凝固了,与羊脑、下水一同炖煮,味道可是鲜美无比。

    营地中四处飘起了肉香。油汪汪的烤羊肉,配上泡了干饼的羊杂碎汤,再加上热腾腾的酒,这个身在异乡的除夕之夜,倒也算得上是惬意了。

    种谔拿着酒碗,走过一堆堆篝火。一群群士兵跳起来,诚惶诚恐的接受种谔的敬酒。麾下的将士,种谔认识不少,有许多都能叫出名来,喊着名字,拍着肩膀,再对饮过一口酒,换来的就是效死之心。

    “大帅!我有急事禀报大帅!!”

    绑着两名俘虏,一队斥候突然间出现在了营地外。惊到了正在欢庆中的宴会。

    为种谔提着酒壶的种建中极为惊讶,甚至都愣住了。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了,这当然是好事。终于捉了两个生口,而且还是带着重要情报的生口。甚至可以说是喜事。

    但种谔派出去的斥候,基本上都是他所看重并准备提拔的底层军官。沉着稳重是必备的素质,就算打探到了什么重要的敌情,也不敢一进大营就开始嚷嚷。

    “说!”种谔平平静静.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

    “辽人在七级渠,正准备决堤放水!”

    种谔拿着酒碗的手轻轻一颤,立刻又稳定了下来,“不妨事,掩不到我们!”

    “大帅,当真不要紧?!”

    种建中不是质问,而是要配合种谔引出他的解释。

    种谔满意的看了侄子一眼,道:“冬天水枯,有没有水还是两说。即便有水,也淹不到这里。去年夏天水才到哪边?现在天寒地冻,河水一旦流到平原上,很快就会上冻,现在掘了河堤,明天就能给冻上,照样能跑马,怕什么?”

    种谔的话,立刻被传了出去,让营中士兵们稍稍安定下来。

    种建中暗中松了一口气,但心情依然阴沉。

    事前不是没考虑过辽人掘堤的可能,否则也不会远远的找个高地扎营。可是现在当真发现辽人准备挖开河堤,终究还是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种谔照旧拿着酒碗绕行在各堆篝火旁,只是营中的气氛已远不如之前热烈。

    慢慢的走过一堆堆篝火,种谔问着种建中:“十九,你觉得辽人什么时候会决堤放水?”

    “官军开始攻城……”种建中想了想,“或是去抢夺堤坝的时候。”

    决堤放水,总要选个好时机,能将宋军一起淹进来换一个大捷才算不亏本,不可能听到一点风声就开始吭哧吭哧的掘河堤。

    种谔点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辽人应该发现我们知道他们准备决堤的事了。”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辽人就会立刻开始决堤。种建中低声问种谔,“五叔,怎么办?”

    “明天绕个道吧,先往西南去。上了堤后再往西北走。追在耶律余里背后,那边怎么也不可能被淹到。”

    种谔手上也有几名对兴灵地理极为熟悉的向导,有西夏国灭后投靠来的,也有在溥乐城下被耶律余里给抛弃的,还有过去以商人的身份来过兴灵侦查的间谍。兴灵的地理,种谔大体上是了解的。

    紧追耶律余里,就能赶上他和党项人的决战。就算出了些意外——也不用从灵州川的来路往回走,那可是几百里没有半点人烟——改从青铜峡回去,甚至可以就地征粮。

    不过种谔现在可没有为失败考虑后路的打算,除夕的夜空下,他放声笑道:“我还想做个渔翁呢。”

    ……………………

    一口气跑回来了六七百里,耶律余里知道他麾下士兵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但他更知道,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迁来兴灵的各家部族数万帐,虽说这一回带了不少士兵南下,但实际上不过是三丁才出一兵,剩下的还有许多丁壮。给党项人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是不假,也的确让党项人毁了不少族帐,可安化州——也就是兴庆府——还是及时将州中的子民给集合了起来,招入城中固守待援。直到耶律余里回援为止,安化州依旧安然无恙。

    党项人就在二十里外。如今大军在外,重兵在内,他们几乎是被困住了。只要里外合围,西夏余孽最后的一点反扑,也会化为泡影。

    “先好好歇息两天。”就在一座刚刚被党项人攻破的寨堡中,耶律余里高声的发号施令,“等恢复了气力,就去见一见仁多零丁和叶孛麻!让他们见识一下我大辽男儿的豪勇!!”

    大昌嗣高声与众将一同气冲斗牛的应和着,但从帐中出来,望了望看不到月亮的夜空,他低声的问其父大公鼎:“也不知西平府【灵州】那边水淹到哪里了?”

    “足够困住种谔就行。拖上三五日,就够我们杀光这群党项人了!”大公鼎语调和风一样的冷。西夏的国都可是他这一族的属地,被党项人攻打,也不知死了多少族人,更不知损失了多少牲畜。

    河渠中冰层很厚,大公鼎也没把握掘开刚刚修复的那段河堤能放出多少水来。但今年修补堤坝时,大公鼎可是亲眼看见河床比堤外的地面要高,只要冰层下还有水,那是肯定能放出来,也就是多少的问题而已。

    大昌嗣犹疑的问道:“可种谔都追上来了,鸣沙城的赵隆会不会也跟着会不会……”

    “不论来与不来,我们都必须先赢过面前的贼人再说。”大公鼎望着夜空,声音冷澈,“只有一,才有二。”

    ……………………

    同样沉黯的天空下,仁多零丁同样望着夜空。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头也不回的说道:“今天可是除夕,这算不算守岁?”

    西夏用的是宋人的历法,新年的时候,照样要团圆守岁,与汉人一般无二。但叶孛麻却没有一点好心情,“已经是孤注一掷了,还过什么年?”

    仁多零丁转过身来,轻笑道:“还在担心?”

    “能不担心吗?”叶孛麻反问。

    突破青铜峡口的一开始,打得很顺利。辽人诸部分得很散,完全没有防备,无法抵抗并力北向的大军。不过等辽人反应过来后,抵抗一下就激烈起来了。兴庆府到了现在还没拿下。确切的说,仁多零丁根本就没有打算去硬攻兴庆府,而是试探了一下后,就开始坐等辽军回师。

    耶律余里回来得狼狈,六七百里都没好生歇息,士气低落,马力也消耗极大。不过别看现在是师老兵疲,但只要给他们歇息上几天,回过气来,那就又是生龙活虎的一万精锐了。

    仁多零丁心平气和,在生死决战之前,却看不见半点惶惑,“可知耶律余里驻扎的位置?”

    叶孛麻停了一阵,才叹了一声,“……当然知道。”

    “哪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仁多零丁笑问道,“不是如事前所料吗?”

    ……………………

    吕惠卿正在夏州。

    丰盛却粗犷的年夜饭并不合他的胃口,只是吃了几块烤肉,喝了点酒,现任的陕西宣抚使便回到了后厅歇了下来。

    俯身看着铺在桌面上的巨型沙盘,吕惠卿的心情跟夜色一般深沉。

    怎么办?摆在吕惠卿面前的,是两难的境地。

    是为种谔独走而背书?还是上书承认自己没能控制住这条疯狗?

    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谁让种谔都追到了兴灵去了?已经不可能追回来了。

    当听说种谔领兵北上,吕惠卿砍人的心思都有了。如果种谔现在就在他的面前,吕惠卿是绝不会犹豫的。

    或许在普通的文臣眼中,这完全是个博取功名的机会。将愤怒的耶律乙辛交给东京城中的天子、皇后和宰辅们去应付,自己只要享受夺占兴灵的功劳就够了。

    但吕惠卿不能这么做。既然他的目标是宰相,那么他就必须站在宰相的视角去考虑问题。便宜行事的权力,也代表着相应的责任。

    双手撑在沙盘上,吕惠卿默默看着沙盘上的荒漠与高山。窗外的鞭炮声充耳不闻。

    就在这除夕之夜,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

    吕大临和游酢推门进来时,谢良佐正坐在桌边。

    “怎么还没睡?”

    游酢问道。方才席上,谢良佐可是以不胜酒力而先离席的。

    谢良佐抬起头:“睡不着啊。”

    “所以就占筮卜问吉凶?”吕大临看看摊在桌面上的蓍草,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真要卜筮,还不如烧乌龟壳,最近不是正时兴吗?”

    “也是闲来无事。”谢良佐赧然说道。

    吕大临皱眉道:“邵康节旧日欲将术数之学传授于伯淳先生,而先生不受。显道欲从康节之学?”

    “不是不受,先生说欲通术数,非二十年之功不可,哪得如许时间?!”游酢更正道,“小弟曾经听正叔先生说起过,那是熙宁初年的事了。”

    “熙宁初年,伯淳先生年齿几何?‘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先生之心在圣人之易,岂在术数?”

    岁末之时,程颢程颐回了洛阳。十几名弟子也跟着一同到了洛阳。现在都借住在洛阳城中的一间小庙中,离二程的府上很近。除夕之夜,聚在一起吃了顿年夜饭。等过了年,他们就准备跟程颢一同上京。

    谢良佐是其中之一。就要去京城了,但他总觉得前方是一片混沌。忍不住就拿了蓍草想占上一卦,问一问吉凶。

    不过卜筮之术,一向不被程门弟子看重,甚至轻视,听见吕大临如此说,谢良佐抬手就想将已经占出的卦象给拂了去。

    “等等!”游酢抢上一步,看着桌上蓍草组成的卦象,脸色就是一变,下兑上巽,“这不是中孚卦?!泽上有风。君子以议狱缓死。这卦象可不好!”

    谢良佐手停了,轻叹道:“是‘翰音登于天’啊……”

    游酢脸色更难看了三分。

    中孚卦的上九一条——‘翰音登于天’,卦则‘贞凶’,象曰‘何可长也?’说起来,程颢为太子师,说书资善堂,岂不是字面上的‘翰音登于天?’注疏根本就不用提了。

    “中孚又如何?不过是‘志未变也’。利涉大川,利贞。”吕大临嗤之以鼻,“即云‘有它不燕’,一心一意也就够了。先圣有云‘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但若是有恒,又何须做巫医?”

    挥袖拂乱了桌上的蓍草,吕大临决然道:“不占而已矣!”

    ……………………

    王安石刚刚睡下,守夜什么的他根本不在意。如今就是按时睡按时起。虽然对西北战局担心,不过就算是辽人大举入侵,王安石也不觉得能赢得了国势正盛的大宋。唯一的期盼,天子要是能康复就好了。

    蔡确与妻妾儿女团团坐着,已经是宰相之尊,他没有什么不满意了。剩下的,就是如何长保权位。看刑恕传来的话,洛阳的旧党已经是死老虎,一个赛一个的老实,估计是皇后把他们给吓到了。真正的对手,可就是每天抬头就能见到的同僚。

    章惇悠闲的喝着酒。西北的战事并没有打扰到他的兴致,相反地,倒是让他心情很好。做了宣抚使后,吕惠卿不论是失败还是成功,都很难再继续担任枢密使了,明年的西府自然是自家说了算。至于辽人,他根本就不担心,不就是打上一仗吗,章惇可不觉得会输!

    曾布新近抵京,尚未拿到他的官邸。正在城南驿中,独坐于灯下,看着奏章、札子和旧档的副本。郊祀后的两个月,内外动荡,朝局国政的变化,让外来者摸不着头脑。曾布自知必须要尽快掌握朝堂内外的动向,他的同列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虫,半点也疏忽不得。

    苏颂看着星空,他托人新制的望远镜就快要打造好了,过些日子就能送到自己手上,到时候,便又能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星海之中。不过明年最重要的还是《自然》,韩冈想要推广气学,但苏颂最想做的,是利用这本期刊与同好交流。

    韩绛、张璪、薛向,各有各的心思,却同在期盼新的一年。

    可除夕之夜的深宫中清冷如冰。

    病重垂危的赵顼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自然也无人有心过一过新年。向皇后带着众嫔妃和一对儿女,向病榻上的皇帝祝过酒,便将他们都送回各自的住处,只有她一人留了下来。

    夜色渐深沉,无心节庆的向皇后也睡了过去。

    福宁殿内的杨戬正是当值,半睡半醒的守在床榻边。睁开一阵,又闭上一阵,抓紧一切时间休息。但他再一次闭上眼睛,就突然睁开了,方才他似乎看到了些什么。

    并不是错觉,杨戬揉了揉眼睛,专注地盯着赵顼的手指。片刻之后,他就瞪大了眼睛,“官……官家能动了!!”

    他一下跳了起来,放声大喊,“官家能动了!官家能动了!!”

    向皇后一下惊醒,只稍稍迷糊,就扑到床榻边,看着突然之间就恢复少许的皇帝,她激动地难以自抑:“快宣韩学士!快宣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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